本帖最后由 大蓉儿 于 2021-4-7 15:44 编辑
我知道大伯刚把我抱回乡下的时候大娘是不喜欢我的。虽然她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去了厨房,可大伯走后她就开始在厨房摔盆子摔碗恶狠狠地骂:五个狼崽子还不够我侍侯的?又弄来一个累赘的赔钱货!有能耐你一个人养去,你看我管不管!
我坐在里屋的炕沿上,不敢哭,也不敢大声喘气儿,眼睛死死地盯着门框,手里紧紧攥着临从家里出来时从母亲头上拽下来的一个皮套儿,手心儿里微微全是汗。
说是不管,也到底还是管了的。每天一碗鸡蛋羹,大伯不在的时候就狠狠地掼在桌子上。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够勺子,抬头瞄她一眼,再慢慢地往碗前凑。心里就火辣辣地难受,有点儿吃不下。她忙了一阵子回来见我还没吃完又会骂:老母鸡拢共下了那么几个鸡蛋,全给你塞了!你还苦着一张脸,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不塞拉倒,倒了喂猪!
奇怪的是,不论她怎么对我,我都不恨她。尽管她总是骂骂咧咧,脾气火暴。母亲不要我了,她肯收留我,还给我做鸡蛋羹,不管怎样,我的心里都有感激。我强迫自己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把鸡蛋羹吃完,早上早早起来把鸭子赶到大坝后面的小河儿里去。吃饭的时候别人吃完了我也赶紧摞下筷子。每天晚上绕过大狼狗去鸡窝里拣鸡蛋。
她和邻居的婶子诉苦:这一天到晚快累死了,家里的那口子根本指望不上,整天饭瓢儿不摸水瓢儿不拿,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全指望我一人儿。家里那七个人七张嘴,哪一张不等我喂?我在旁边听了,心里便全是软软的欢喜。她说七个人而不是六个人,就是把我也算成了家里人吧?
知道她累,我想帮她。她下地干活儿了,我便拿来凳子,蹬上去,够着擦箱盖儿,把上面的头油、雪花膏儿摆好。然后跳下来,仔细把地扫了,把土倒了。再把小凳子垫在灶炕前把碗洗了。她回来见了,也不夸我,也不看我,但脸色到底是和缓了些。有两次还指着小姐姐说:你也学学妮子,别整天出去疯跑。我坐在太阳下抱着膝仔细把这句话想了又想,猜测着,她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了呢?
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大伯把大娘揍得很厉害,打完后拿着烟袋扬长而去。剩下大娘一个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我觉得大娘可怜,拿了手巾去给她擦眼泪。她却一把推开我:你给我滚!滚得远远儿的!你们老周家没一个好玩意儿!我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却一下子跳起来,揪着我的胳膊把我扭到门外去:滚,死到外边儿都别再回来!
我摸着被她扭得生疼生疼的胳膊,不知道应该滚到哪里去。一边哭一边往大坝上走。走了一半儿站住想了一会儿,又往回走。我怕一会儿她气消了找不到我,又怕大伯知道了又要往死里打她。快走到房山头儿的时候看见她出来找我,看见我,我分明看见她长出了一口气,可她却狠狠地剜我一眼:不是倔吗,还死回来干啥?
有一次晚上她有点儿感冒了,躺在炕上对小姐姐说:老姑娘啊,去给妈舀口水喝。小姐姐撒着娇:水缸在哪儿呢?我本来要睡着了,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摸索着找到鞋子,到外屋拽着了灯,蹬着锅台去舀水。北方农村的冬天,屋子里停了火就特别冷,我回去送水瓢的时候冻得上下牙直打颤。
回到屋里大娘把我拽进被窝儿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我试探着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又用手小心地触了触她的胳膊。被人搂在怀里的感觉原来这么好啊,真温暖啊。她摩挲着我的背问:妮子想你娘了吧?想到村里的孩子都说我是没妈的孩子,我仰起脸问她:大娘大娘,去掉大字,就是娘了吧?
从此贪恋她温暖的怀。每次小姐姐在她怀里撒娇的时候我都嫉妒。于是跑到外屋猛灌凉水,然后就蹲在灶坑前直哼哼。她惊慌地问我怎么了,我说肚子疼,她便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揉肚子。我透过她的胳膊胜利地看着小姐姐。次数多了,她明白了我的小伎俩,也不点破。只是在繁忙的活计之后,会用粗糙的手摸摸我的脸或肚子,还会笨拙地夸我:我们妮妮长得像小花猫儿一样好看。
大娘有时也肚子疼。她是真疼,躺在炕头儿上脸色煞白。我听邻居的大姨说,有一种剂剂草的草籽儿用锅煎了之后可以治肚子疼,灵验得不得了。我便央求村里的大孩子带我去采,每天去采一点,渐渐攒很多了,用一个小篓装着,藏在仓房里。我却总是怕不够,一个劲儿地求人家再带我去。她们不乐意带我去,我便把母亲从城里捎来的红绸子给了她们。大娘给我梳头时发现绸子不见了,问我哪里去了,又问我老王家二妮儿扎的那个是不是我给的。我点头,她便扯着我的头发点着我额头发脾气:你赶紧给我要回来!小犊子!败家子儿!
我不肯去,她便向大伯告我的状。他们都是仔细惯了的,那年月,一对儿绸子四毛钱,差不多能称一斤猪肉了。大伯在鞋底儿上磕了磕烟袋说:我去要。我一着急,拿出满满一背篓的草籽儿:二妮儿帮我采了这个,给大娘治肚子疼的。我不想让大娘再受苦了。大娘端过背篓看了看,说,这孩子……,只说一句话,就说不下去了,放下背篓出神,片刻,擦了擦眼睛,还怕别人看出来,又拿起饭桌上的大饼子咬了一口,嘴里莫名其妙地说,太咸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娘开始喜欢我了。农忙时下地干活儿不管多晚回来都要在被窝儿里搂我一会儿。有时会给我讲故事。她只会一个鬼故事,我都能背下来了,但是还会缠着她讲。农闲时回娘家串门也总是带着我。见了人便献宝一样说:这孩子,小人精儿,可招人稀罕了!无论在哪里淘换一点儿好吃的都会留给我。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大多数的时候不过是一把炒熟的葵花籽。就是那一把葵花籽,让我感觉自己像公主一样。让我学会了什么叫骄傲。
我从小体质弱,发烧感冒是家常便饭。大娘的土法子是给我熬姜水,然后把我捂在炕头儿上发汗,很是灵验。只有一次烧得大劲儿了,村卫生所的人说,怕是肺炎。大伯和大娘急了,抱着我就往城里跑。大伯跑在头里,去找三轮车。大娘气喘吁吁地抱着我跟在后面。路过火车站时,有一辆货车挡在前面过不去了。大伯在车的那边大声骂,嫌她慢,扬言回去要削死她。大娘看了看车,毅然抱着我从火车底下钻过去了。大伯看见她抱着我从车底下出来了,一把抢过我,还没等大娘站稳,一脚把她踹倒了:火车这时开了怎么办?你想害死我的妮妮呀!大娘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顾不得大伯的责骂,麻利地站起来,一路小跑儿踉跄着跟上大伯,眼睛却盯着大伯怀里的我,柔声说:妮妮再忍一会儿啊,一会儿咱就到医院了,乖,哦?
我快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大娘时常摸着我的头发呆。她一遍一遍地问大伯:你说替别家养孩子有什么用啊?大伯总是不耐烦地训她:别说那屁话!她咋是别人家的孩子呢?她是咱的亲侄女,就跟亲闺女一样。我那时不知道离别在即,照例拍马屁:大爷大娘,以后我养你们老!大娘便拍拍我的头,苦笑。
我回城里后,大娘一次都没有来城里看过我。但是听大伯说她总是摩挲着我盖过的小被子自言自语:外甥女是舅舅家的狗,吃饱了就走啊。又说,以后再也不替人养孩子,再也不养了。
过年过节我回乡下的时候,她总是一进屋就把我推在炕头儿上,再急急地帮我脱掉鞋子,用大手把我的脚握住:瞧,冻得冰凉!又火急火燎地弓着身子去查看我的鞋垫儿:是不是不够厚啊?再顺着裤腿儿摸我的棉裤:咋这么薄呢?能抗风?往上看到我的上衣:别总穿毛衣!我给你做的小棉袄咋就不穿呢?嫌砢碜啊?最后用长着老茧的手给我焐脸:咋还这样瘦呢,回头冲大哥二哥喊:去称三斤猪肉,麻溜儿地!
参加工作后,我很少回乡下去了。因为有自己五光十色的生活了,乡下的生活毕竟还是远了一些。大娘常常去大哥家打电话给我,只说,猪又下了猪崽儿呢,粉白儿粉儿的,你不是最喜欢刚出生的猪崽儿吗?或者,土豆儿都开花了,小时候你最爱扒小小的土豆林儿了,你那时不是说是像眼睛?我听了便乐,对她说,周末有时间我回去。
还是允诺的时候多,真正回去的时候少。回去了大娘就向我唠叨老王家的二妮儿又进城打工了,老黄家的小美离婚了。我一边帮她往灶坑里添柴火一边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忽然抬头说:大娘,我给你安个电话吧?她瞪我一眼:你又败家!安那玩意儿干啥?我打给谁呀?我笑着说:你打给我呀,我多想你呀。她的水瓢就定格在锅的上方,动心了,然后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行!我自己有钱,那咱就安一个!
每次走的时候大娘是照例要塞给我点儿钱的,她说:你那么瘦,自己买点儿什么补补!回头又冲大哥大嫂说:你们也甭不乐意,这钱都是妮妮平时给我的。大哥便不屑的样子:人家妮妮什么也不缺,就你瞎操心。我横了大哥一眼,理直气壮地收下了。我知道,对大娘最好的爱,就是让她相信,我还需要她,哪怕是需要她的钱。
他们用他们的方式爱我,我也用我的方式爱他们。每年我都会给大伯大娘零花钱,那些钱,足以让他们在农村的老头儿老太太中显得很富足。这几年,乡下的几个哥哥姐姐家盖新房,结婚,我都会拿出我的积蓄帮他们。不多,每次两三千。相对于以前大娘把家里仅有的一个鸡蛋给我蒸鸡蛋羹,我知道我拿出自己财产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来帮他们实在是很混蛋。可饶是如此,大娘仍旧把我当成了恩人一般。她的爱里,从此有了卑微的成分。据说,现在大伯喝了酒,谁也不能提妮妮,否则他便指着大娘骂:你不是说替人养孩子没用吗?瞎了你的狗眼,我们老周家的妮妮就是好样儿的!
那次我回去,大娘把这件事当成乐子向我讲了。我看着坐在炕上絮棉裤的大娘,觉得她真的是老了。而我,有多久没在她怀里撒娇了?这样想着,我便慢慢地凑到她跟前去,抱着她的脸,左边贴贴,右边贴贴,还狠狠嘬了一口。她先是瑟缩了一下,然后不能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嘴里说着,没正形儿没正形儿。眼睛却忽然涌上潮湿的笑意。我也笑。她的皮肤干涩,身上还有一股土腥味儿,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我熟悉的无法言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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