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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又发一本书 [打印本页]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32
标题: 又发一本书

这本书可能很多人看过纸版,因为太有名了,作者是英国国宝级作家肯福莱特

同样是二战题材,同样是惊险谍战,作者在拧紧螺丝时没有忘记仁慈

正文开始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36


针眼
作者:肯·福莱特 译者:郭品、濡弋


序言



  1944年初,德国情报部门正在收集有关英国东南部部署大量军队的证据。侦察机带回的照片表明,那一带有军营、有机场,英格兰东岸的沃什湾上有一支支舰队;人们还看到乔治·S·巴顿将军①,他穿着那条不会被认错的粉红色马裤,牵着白色哈巴狗在散步;那儿的部队之间联络频繁,无线电讯号十分活跃;在英国的德国间谍也写出了一份份可作佐证的报告。
  
  ①乔治·S·巴顿(Patton,George Smith,1885-1945):美国陆军将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欧洲和地中海战区指挥坦克战,功勋卓著。他富有顽强战斗和自我牺牲精神,部下称他为“血胆老将”。


  那一带当然没有部队。所谓军舰是橡胶和木板拼凑的骗局;所谓军营是道道地地的电影布景;巴顿手下无一兵一卒;频繁的无线电讯号毫无实际意义;那些间谍都有双重使命。
  上述伪装的目的是欺骗敌人,使他们忙于应付盟军从法国北部加来海峡发起的进攻,从而有利于D日②那天在诺曼底的突然袭击。
  
  ②D日和诺曼底登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形势转为对同盟国有利后,艾森豪威尔将军受命组织历史上最强大的舰队。这一计划在英国制定时,德军司令、陆军元帅隆美尔正在法国的海岸线上构筑“大西洋壁垒”,以抵挡这一预料中的登陆。这次反击是从英国向法国北部进行的,不是按计划人员所拟定的在5月发动,而是在6月6日,即第二次世界大战最著名的“D日”。


  欺骗敌人的这个计划十分庞大,几乎难以实现。在实施中,投入了成千上万的人力。希特勒的间谍中如果无人能识破,这一欺骗将真的成为奇迹。
  间谍究竟有没有?战争期间,人们认为他们都处在当时被称做“第五纵队”①的包围之中;战争结束以后,人们渐渐有了另一种说法:军事情报部第五处在1939年圣诞节就把这些人全部围捕。实际情况似乎是:间谍所剩无几,军事情报部第五处几乎把他们一网打尽。
  
  ①第五纵队(Fifth Column):从事暗中活动的颠覆分子组成的秘密小集团。他为破坏一个国家的团结而不择手段。


  但是,只需要一个……
  人们知道:在东英吉利亚所故意布置的一切,德国人当时已经看到了;人们还知道:德国人当时就怀疑那是一种圈套,并竭力要弄清事实真相。
  历史仅仅是这些,其余的便是虚构。
  但仍然要说,人们怀疑这一类的事一定发生过。
                          1977年6月
                         于萨里坎伯利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39


第一章





  
  “德国人几乎都受了欺骗——只有希特勒估计正确。他虽然有直觉,但在行动上还踌躇不前……”
        引自A·J·P·泰勒着:《英国历史:1914-1945》


  英国的冬天,45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寒冷。白雪皑皑,乡间的村庄全被封锁,泰晤士河上一片冰封。1月的某一天,在格拉斯哥-伦敦铁路线上,火车晚点24个小时才抵达尤斯顿。由于大雪与灯火管制,汽车行驶充满了危险,车祸倍增。人们戏谑地说,驾着奥斯汀7型汽车晚间在皮卡迪利街道上行驶,比驾着坦克穿过齐格菲防线①还要危险。
  
  ①齐格菲防线(Siegftied line):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在西部边境建筑的防御阵地体系,与法国的马其诺防线相对峙。


  冬去春来,万物欣欣向荣。蓝莹莹的天空中,屏障式的气球随风飘荡,蔚为壮观。伦敦的街道上,只见度假的士兵与身着短袖衣的姑娘在调情逗乐。
  作为战争时期的一国之首府,这座城市看上去并不十分相称。战争的种种迹象当然可以看到。亨利·费伯此时正骑着自行车,从滑铁卢车站前往海格特,他已经注意到:重要的公共建筑外面垒起了一袋袋的沙袋;郊区的住宅庭园里筑起了安德森式的掩体②;一幅幅的大型广告告诫人们要疏散,要采取防空措施。在观察种种迹象时,费伯的洞察力比普通铁路职员要深刻得多。他看到公园里有成群结队的孩子,就知道疏散工作没有做好。石油尽管是定量供给,但是他注意到公路上照样行驶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不仅如此,他还看到汽车制造商做的广告,他们在推销新型汽车。他意识到许多工厂拥进了夜班工人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因为就在几个月前,这些工厂的日班工人还没有足够的活儿可做。尤其重要的是,他密切注意到大量的军队在英国铁路网上调动。所有调动的文件都要从他的办公室进进出出。人们从这类文件中能了解到许多情况。比如今天,他在一批表格上盖着橡皮图章,就知道眼下又有一支远征军正在结集,而且他还挺有把握地了解到:结集的部队大约有10万人,他们要开往芬兰。
  
  ②安德森式的掩体(Anderson shelter):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的波纹铁防空掩蔽所。因为是当时的内务大臣约翰·安德森所提倡,故名。


  有些迹象的确存在,可是都有点可笑。广播节目对战争期间的官方公文加以嘲笑;民众团体的歌声在防空掩体里荡漾;时髦女郎把防毒面具装在服装师设计的袋子里;人们在谈论“令人厌恶的战争”,一会儿富有传奇色彩,一会儿又是平凡琐事,犹如在放电影;凡发出的空袭警报,无一例外地都是假警报。
  费伯却持有不同的观点——他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
  他已经到了阿奇维大路,因为是在上坡,身子便稍稍前倾。他两腿长长的,蹬起自行车来就像火车引擎上的活塞一样,从不疲倦。他谎称39岁,但看上去也挺像39岁的样子。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讲真话,这是为了他的安全。
  他骑车登坡,来到海格特时渐渐冒汗了。他住的房子在伦敦属于最高地段,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住处,也正因为它的地势高。那是维多利亚式的砖房,位于六排房子的尽头。这一带的房子很高大,但又狭窄、阴暗,如同居住者的心情,仿佛就是为他们建造的。每幢房子有三层,另外有一层地下室,仆人从那里进出——在19世纪,英国的中产阶级坚持仆人另有个进出门,即使家中没有仆人也要开出这个通道。费伯对英国人真有点嗤之以鼻。
  在六号房居住的是哈罗德·加登先生。他曾经有个小小的公司,经营茶叶和咖啡,不过在大萧条时期①早就破了产。加登先生有个人生准则:负债不能偿还便是弥天大罪。他破了产,别无选择,只有一死。他给妻子留下的惟有这幢房子。这位遗憾迫不得已,只好招租房客。她何尝不乐意做个女房东,但是在她生活的圈子里,那种规矩却要求她装得有点羞于去做那个。费伯有间带老虎窗的房间在楼顶那一层。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他就住在那房间里。他对加登太太说,他要到埃里斯去和母亲一起过周末。其实,他在布莱克希思那儿另有一个女房东,那位房东称他为贝克先生,并且认为他是个推销员,为一家文具商推销产品,整个星期都在外面奔波。
  
  ①大萧条时期[the(Great)Depression]:指1929年到20世纪30年代早期的世界性严重经济萧条。


  他推着自行车,上了花园小径,只见高大的前厅那些窗户似乎在皱着眉头,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他把车推进小棚,锁在草坪修剪机上——车子不锁,要以违法论处。小棚四周的箱子里培育的土豆已全部吐芽。加登太太在花园里全都种上了蔬菜,以表示她对战争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费伯走进屋,把帽子挂在衣帽架上,洗过手以后便去吃茶点。
  已经在吃茶点的有另外三位房客:一个满脸粉刺的年轻人,来自约克郡,正设法参军;一个头发花白的糖果推销员;另外一个是退役的海军军官,费伯认为此人有点变态。费伯朝大家点头招呼以后便就坐了。
  推销员正在说笑话:“中队长就对他说:‘你回来得早啊!’那位驾驶员一转身,答道:‘怎么,我把传单整捆整捆地扔了下来,难道错了吗?’中队长说:‘哎呀天啦!说不定你砸伤人了啊!’”
  海军军官咯咯笑了起来,费伯也跟着笑了笑。加登太太托着茶盘走了进来。“晚上好,费伯先生。我们没有等你回来就用茶点了,请你别在意。”
  费伯拿起一片全麦面包,涂了一层薄薄的黄油,立刻又拿起一片大香肠,对加登太太说:“你种的土豆要移植了。”
  费伯匆匆吃了茶点。那三位房客还在就张伯伦是否应该让位给丘吉尔的问题争论不休。加登太太随时在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总要看看费伯,希望他也有所反应。她是个邋遢的女人,身体微胖,年龄与费伯相仿,但却穿着30岁女人的衣装。他估计,她想再找个丈夫。对于他们的争论,他一言不发。
  加登太太把收音机打开了,在一阵嘈杂声之后,就听到播音员说:“这是英国广播公司,国内广播节目。现在向您播送的是《又是他》!”
  费伯听过这个节目,是定时播出的,内容与一个名叫芬弗的德国间谍有关。费伯向大家道了别,就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了。
  《又是他》节目播完以后,海军军官和推销员去了小酒店;约克郡的那位小伙子由于是个教徒,便去了祷告会那儿;屋里此刻只剩下加登太太一个人了。她孤单单地坐在客厅里,端着一小杯杜松子酒,对着这光的窗帘发愣,心思便转在费伯先生身上。她希望他别把过多的时间消磨在房间里。她需要有个伴儿,而他正合适。
  想到这儿,她心里便感到内疚。为了平衡一下自己的心理,她就想想加登先生。回忆虽然很亲切,但印象却很模糊,好像在放一部陈旧的影片,放映机的齿轮破碎了,声带不清晰。若要想像他此刻和她一起呆在屋子里会是什么情景倒很容易,但是若要想像出他的面孔,他会穿什么样的衣服,或者就眼下的战争新闻做出什么评论,那就有难度了。他生得矮小机灵,做生意全靠运气。顺时财源滚滚,背时一筹莫展。在大众面前他感情从不外露,但在床上却有百般柔情。她非常爱他。这场战争要是老打下去,许多女人就会陷入像她一样的境地。这时她又斟了一杯酒。
  费伯先生个性好静——问题也就在这儿。他似乎没有任何不良习气。他不抽烟,她也从来没有闻到过他身上有酒气。一到晚上,他总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听收音机播放的古典音乐。他阅读大量的报纸,喜欢长距离的散步。尽管他职业低微,她仍觉得他非常精明。在餐厅里吃饭时,他也和大家交谈,但他的谈吐总比别人显得更深思熟虑。他要是做些努力,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他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机遇。
  在相貌上也同样如此。他生得仪表堂堂:高个子,长腿儿,臂膀结实,但并不胖。他面孔刚毅,天庭饱满,下巴长长的,还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虽然不能与电影明星媲美,但仍然为女人所喜爱。只是嘴巴——又小又薄,她可以想像到他性格冷酷,而加登先生却没有冷酷的气质。
  乍一看,他并不是一个女人看了一眼后还想再看的男人。他穿的裤子很旧,而且从来不熨——她倒是很想替他熨一熨,可是他从来没有那种要求。他总是穿着一件寒酸的雨衣,戴的是码头工人戴的平顶帽。他不蓄胡须,每两个星期理一次发,而且头发剪得很短。他似乎有意要给人以很不起眼的印象。
  他少了个女人,这一点无庸置疑。她有点儿纳闷:人们说有的男人男生女相,他是不是那种人呢?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他需要个妻子,使他潇洒起来,使他富有志向。她需要个男人陪伴她,给她——给她——抚爱。
  可是他从来不主动。有时候她很伤心,真想放声叫喊。她肯定自己会讨人喜欢。这时候她又斟了酒,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她面孔娟美,一头金色鬈发,有某种男人想要的东西……想到这儿她不禁咯咯笑出声来。她一定有了几分醉意。
  她呷着酒,思考着是不是该由她来采取主动。费伯先生明摆着是害羞——非常羞怯。他不是那种没有性欲的人——他曾有两次看着她,当时她正穿着睡衣,从他那眼神里她能判断出这一点。或许她疯狂一点能使他克服羞怯心理。那么做,她会失去什么呢?她尽量设想最坏的后果,以及在那种情况下自己是什么滋味。假如他拒绝她,那么将是很尴尬——甚至很丢脸的,会打击她的自尊心。可是发生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只会一走了之。
  一想到对方会拒绝,她便打消了整个念头。她慢慢站起身来,思忖着:我恰恰不是那种疯狂的女人。就寝的时间到了。她要是上了床,再喝点儿酒,就会入睡了。她带着酒瓶上了楼。
  她的卧室就在费伯先生的下面。她解衣上床,听到费伯的收音机传来小提琴演奏的乐曲。她穿上了一件新睡衣,粉红色,上面有绣花领口,可惜无人来欣赏!她斟了最后一杯酒,琢磨着费伯先生脱光了衣服会是什么样子:他的肚子可能很平坦,下面生着毛;由于他很苗条,一定能看到他的肋骨;他的屁股大概很小。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心想:我真不要脸。
  她把酒带上了床,拿起书来,可是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再说,对于那种不着边际的浪漫故事她已经有了厌恶情绪。如果你自己与丈夫情投意合,那么阅读冒险偷情的故事当然很妙,但是一个女人所需要的并不止这些。她呷了点儿酒,希望费伯先生关掉收音机。此刻她仿佛置身于茶点舞会上,要想入睡简直不可能。
  请他把收音机关掉吧,她当然可以那么做。她看一下床头钟,10点已经过了。她可以把那件与睡衣很相配的晨衣穿起来,稍稍整理一下头发,再穿上拖鞋——那双拖鞋非常精巧,上面还装饰着玫瑰花图案——就这样出其不意地往楼上跑,到了另一个楼梯口,好了,就这么敲他的门。他肯定会开门,说不定他还穿着裤子和背心,然后准会打量着她,那眼神正同他往日看她穿着睡衣去浴室时的一模一样……
  “真是个大笨蛋,”她自言自语,“你想到楼上去,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接着,她又感到莫名其妙,她要找借口干什么?她已是成年人,房子是她自己的,10年来她都没遇到合适的男人。管他呢,她需要个强壮的男人抚摩她、压倒她,她要让他一个劲地喘气。因为说不定明天会有德国的毒气弹炸过来,他们都会在呛咳中挣扎,都会中毒死亡,那岂不白白丢失了最后一次机会。
  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纵身下了床,穿上了晨衣,稍稍梳理了头发,套上了拖鞋。为了防止因收音机声音太响,他听不到敲门声,她把那一串钥匙也随身带上。
  楼梯口那儿没有人。在黑暗中她摸索着上了台阶。她本想跨越会发出咯吱响声的那一级,没想到一个踉跄,身子沉重地跌倒在松软的地毯上。但是似乎没有人听到,她继续往上走,敲了敲楼顶那扇房门。她敲得很轻。门已经锁了。
  收音机声音小了,费伯叫了一声:“是谁?”
  他声音很悦耳,不是伦敦方言,也不是外国人的腔调——什么都不是,完全是中性的,听起来令人很愉快。
  她答道:“同你说句话好吗?”
  他似乎在犹豫,过了一会才答道:“我已经脱了衣服了。”
  “我也是呀。”她咯咯笑着说,接着就用自己手中的房门钥匙开了门。
  他站在收音机前,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像是螺丝刀。他下身穿着裤子,上身赤条条的。他脸色苍白,像是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
  她进了屋,随手关上门,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突然间她想起了一部美国影片中的一行诗句,便说道:“请一位孤独的姑娘喝杯酒好吗?”说这种话真够蠢的,因为她明明知道他的卧室里没有酒,她显然也没有穿上要出门的衣装。不过这话听起来有种勾魂的力量。
  看来达到了意想的效果。他一声不吭,缓缓地往她那儿走。他果然有那种欲望。她向前移了一步,接着他就把她搂住。她闭着眼睛,仰起了脸。他吻她,她在他怀里微微扭动。突然间,她感到背部一阵可怕的剧痛,她疼痛难忍,张嘴呼叫。
  他先前已经听到楼梯上有人跌倒的响声。假如她能稍停片刻,他就来得及把发报机收到箱子里,把密码簿藏进抽屉里,也就没有必要置她于死地。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收藏这些证据,就听到了钥匙开锁的响声。等到她开了门,他手里已经准备了一把匕首。
  因为她在他怀里微微扭动,他第一刀没有刺中她的心脏,因此他只好用手指堵住她的喉咙,免得她大喊大叫。他又猛刺一刀,但是她身子还在扭动,刀刃刺中了一根肋骨,但刺得很浅,接着便鲜血四溅。他心里清楚这一次干得很不利索。大凡杀人,第一刀不能刺中,以后就不可能干净利落。
  由于她在竭力挣扎,很难一刀结果她的命。他一面用拇指紧紧扣着她的下巴,一面仍然用其他手指堵住她的嘴,把她往背后的门那边猛推,她的头撞在门板上,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响声。他后悔把收音机声音开得那么小,可是眼前的一切他哪儿会料到呢?
  他曾犹豫了片刻,然后才对她动手的。他本以为让她死在床上情况会好得多,因为那样比较容易掩藏——掩藏的办法他已经有所设想——但是那么做要花很长时间,会不会没有动静,他不敢肯定。现在,他把她的下巴紧紧扣住,让她的头仍然紧贴着门板。那是一把锥形匕首,他以宽大的弧形猛劈,结果劈掉的是大半个喉咙,因为匕首毕竟不是劈刀,而他想劈的目标也不是喉咙。
  他立刻向后退,免得那可怕的血液溅他一身,接着他又跨上前把她抓住,不让她跌倒在地。他把她往床上拖,尽量不去看她的脖子,终于把她安放在床上。
  他有杀人的经验,现在他在等待亲人以后的反应——他一感到平安无事,总会出现那种反应。他往拐角的洗涤槽那儿走,等待反应。他对着修面的小镜子,看到自己面色惨白,目光呆滞。他一面打量自己,一面思考着:杀人犯。就在这时他呕吐了。
  呕吐之后,他感觉好些了。现在可以着手处理后事。他明白该干些什么,甚至在行凶过程中他就做好了处理后事的细节安排。
  他洗了脸,漱了口,还清洗了面盆,然后坐在放收音机的桌子旁。他看着笔记本,找到电文,又开始发报。这份电报电文很长,是关于一支部队集结,开往芬兰的情报。先前只发了一半就被打断了。电文用密码写在本子上。电报发完了,结束语是:向威廉致敬。
  他动作迅速地收拾好发报机,装进一个特制的手提箱里,把其余的东西装在另一只箱子里。他将裤子脱下,用海绵擦净上面的血迹,然后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看着尸体。
  现在他能静下心来,对此事做一番思考。眼下是战争时期,他和她之间是敌人。他不杀掉她,她就会置他于死地。她的存在是一种危险。他现在惟一的感觉是完全轻松自在,因为危险已经消除。她本来就不该搅得他担惊受怕。
  但无论如何,他还得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一个令他作呕的任务。他把她的晨袍解开,卷起睡衣,一直卷到齐腰。她里面穿着衬裤,他撕扯开,看到了下身的须毛。可怜的女人,她仅仅是想勾引他。但是她出门时不发现发报机是不可能的。英国的宣传机器早就使得这些人对间谍有了警惕。不过那种警惕的程度也未免可笑。假如德国反间谍机关的间谍像报纸上宣传的那么多,英国早就输掉了战争。
  他身子后退,偏着头对她打量。什么地方出差错了。他尽量想像自己是个性欲狂:假如我疯狂地爱上像尤纳·加登这样的女人,把她杀了便可以对她随心所欲,那么杀了她以后我会干些什么?
  这类狂人当然想看看她的乳房。他欠下身来,抓起睡衣领口就撕,一直撕到了腰部,便看到两颗大乳房垂向两侧。
  法医很快会发现她没有遭到强奸。但是费伯认为这一点无关紧要。他在海德尔堡修过犯罪学,知道有许多强奸并不容易得手。再说,他作假也不愿到那种地步,即使为了祖国也不肯那么干。他没有加入党卫军。的确有些党卫军为了奸尸而排着队……他把那种念头撂在一边。
  他又洗洗手,把衣服穿起来。快到午夜了,他想等一个小时再离开。晚些走会更安全。
  他静心坐下来,认真思索着他怎么会出了差错。
  他出了错,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他的隐蔽工作很完善,他就会完全平安无事;如果他平安无事,那么任何人也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加登太太发现了他的秘密,或者说,她要是多活几秒钟就会发现。这就说明:他的隐蔽并非完善,他并非十分安全,他出了差错。
  房门该插上门销,他没有插;他给人的印象始终很腼腆,惹得房东太太敢于穿着睡衣用她掌握的那把钥匙开他的房门,偷偷溜进他的房问。
  这一类错误是看得见的,再往深处找,他根本不适合单身汉的身份。他想到这个问题时,心清颇为恼怒,而不是自负。他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仅令人感到愉快,而且有吸引力,但他却过着单身的生活,这显然没有什么理由。接着,他就盘算起另外一种隐蔽方式,那种方式可以解释他是单身的原因,而不会引得加登太太一类的女人去勾引他。
  他本该能从自己的个性中找到答案。单身是事实,可这是为什么?他心中十分不安——他不想道出真情。答案很简单,他保持单身,这是职业上的理由。如果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他不想弄清楚。
  今天夜晚,他想在野外露宿,海格特树林那里倒挺合适。到了早晨,他就把箱子寄存在火车站的行李房。布莱克希思那里有他自己的房间,明天晚上他可以到那儿去。
  然后,他就以第二种身份露面。他几乎没有会被警方抓获的恐惧。在布莱克希思房间度周末的是个旅行推销员,杀死女房东的是个铁路职员,这两人迎然不同。布莱克希思的这位商人花钱如流水,崇尚浮华,系的是鲜艳的领带,梳的是另外一种式样的头发,还一杯又一杯地酗酒。警方要通缉的是个微不足道的变态小人,一方面对鹅都不敢啐一口,另一方面却是个色情狂。而这个生意人身穿条纹制服,仪表堂堂,谁也不会对他加以注意。那种情欲似火,为了看到女人的乳房就把女人杀死的歹徒,显然与他毫不相干。
  他还得设法弄到另外一种身份——在任何时候,他至少具备两种身份。他要有份新的工作,要弄到护照、身份证、定量供应本、出生证明这一类新的证件。这一切办起来都很危险。加登太太真该死,她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喝喝酒,醉醺醺地睡觉呢?
  深夜1点了,费伯对着房间四周最后扫了一眼。房间里处处都留下了他的指纹,对于走以后留下的许多线索,他并不担心。杀人凶手是谁,大家都心里有数。在这房间里住了两年,现在离开了,他也没有丝毫的惜别之情。他从来就没有把这儿当家看待,也没有把任何地方当家看待。
  但是他将永远记住这个地方,因为正是在这儿他懂得了:门要上插销。
  他熄了灯,提着箱子下了楼,消失在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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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41


第二章





  亨利二世是个非凡的国王。在他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现“闪电式访问”这个词儿,他就能在英法两国之间神速地往返,使得人们称赞他富有魔力。对这种传闻,他不加以任何制止,这是可以理解的。1173年——究竟是在7月还是在9月,这就要看各人所喜欢的第二手传闻了——反正他是在那个时候访问了英格兰,然后又返回法兰西,往返之迅速,连当代的作家也无一能了解其内情。还是历史学家后来从财政部大档里发现了经费开销的记载。那时候,他的儿子们正从南北两端——即分别从苏格兰边界和法国南部——攻打他的王国。但是他访问英格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会晤了什么人?当时人们传说他的神速抵得上一支部队的,为什么如此神秘?他究竟完成了什么使命?
  1940年夏天,珀西瓦尔·戈德利曼正在为上述问题而苦苦求索。这时候,希特勒的大军犹如一把长柄大镰刀在横扫法国的玉米地,而英国部队正在一片混乱之中从敦刻尔克的瓶口地带仓皇撤退。
  对于中世纪的历史,戈德利曼教授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为了解。他的《黑死病》一书推翻了对中世纪研究的一切传统之说,已经成了畅销书,并且作为《企鹅丛书》的一种出版了。在此基础上,他进而对稍早一些的时期进行研究,而那些研究也更加棘手。
  这是伦敦6月里风和日丽的一天,中午12点30分秘书发现戈德利曼还在伏案工作,他一面在翻译用中世纪拉丁文写的装饰华美的手稿,一面又用他那更加难认的字体记着笔记,工作得十分艰苦。秘书正要去戈登广场的花园吃午饭。她很讨厌这间手稿室,因为里面的气氛太沉闷了。你要进屋,得带上多把钥匙才行。不妨说那就是一座坟墓。
  戈德利曼站在面板倾斜的立架旁,像栖息的鸟儿一样,一条腿搁在架子上。在聚光灯的映衬下,他脸色苍白——撰写此书的修道士当年正是熬过多少个不眠的寒夜才完成了这部珍贵的史书,眼下仿佛其幽灵再现了一般。秘书清了清嗓子,期待他的注意。在她眼前的那人五十开外,身材矮小,佝偻背,视力差,身穿花呢制服。可是,你一旦让他摆脱中世纪的氛围,他便有十分清醒的理智。她再次清了清嗓子,接着便招呼着:“戈德利曼教授。”
  他抬头看到了她,笑了笑。此刻他看上去没有一点幽灵的影子,倒像个又好笑又好玩的父亲。“你好!”他招呼了一声,语调是那么惊奇,好像在撒哈拉大沙漠的中心地带招呼邻居。
  “先前你要我提醒你,中午要在萨沃伊那里与特里上校共进午餐。”
  “啊,是呀,”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如果步行,现在就要动身了。”
  她点头答道:“你的防毒面具我已经带来了。”
  “你考虑得很周到!”他又面带微笑。她觉得他此刻看上去令人非常愉快。他接过防毒面具又问:“要不要穿大衣?”
  “今天上午不用穿了,外面天气很暖和。你走后要不要把门锁上?”
  “谢谢,谢谢。”他把笔记本装进上衣口袋,出了门。
  秘书朝周围打量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冷颤,跟在他后面走了。
  安德鲁·特里上校是苏格兰人,红红的脸膛,平时吸烟很厉害,看上去又干又瘦。头发茶褐色,很稀疏,发油涂得很厚。戈德利曼在萨沃伊便装餐馆里找到了他。他身穿便衣,坐在拐角的一张餐桌旁,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三截烟头。他站起身,两人握了手。
  戈德利曼首先招呼着:“早上好,安德鲁舅舅。”特里是他母亲最小的弟弟。
  “你好啊,珀西①!”
  
  ①珀西(Percy)是珀西瓦尔(Percival)的爱称。


  戈德利曼坐了下来,说道:“我正在撰写一本书,是关于金雀花王朝的②。”
  
  ②金雀花王朝(the Plantagenets):又称安茹王朝,指从亨利二世登基(1154年)到理查三世驾崩(1485年)这一期间统治英国的王朝。


  “手稿还放在伦敦吗?有点不可思议。”
  “为什么?”
  特里又点了一支烟,回答说:“稿子转移到乡下去吧,免得给炸毁了。”
  “有那个必要?”
  “伦敦国立美术馆有一半的艺术品早就被匆忙疏散到了威尔士,藏在某个大地洞里,年轻的肯尼思·克拉克③比你更能抓住时机。把稿子转走,人也随之转移,这样可能要明智一点。我想,你现在身边不会有很多学生了吧?”
  
  ③肯尼思·克拉克(Clark,Kenneth,1903-1983):英国艺术史家,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方面的权威学者。1934年到1945年,曾担任上文提到的伦敦国立美术馆馆长。


  “是不多了。”戈德利曼接过侍者递上的菜单说,“不要饮料了。”
  特里并没有看菜单,接着说:“珀西,说实在的,你还在城里待着干什么?”
  戈德利曼的目光似乎变明朗了,就像摄像机镜头调准焦距后银幕上的图像清晰了一样。仿佛他进了餐馆以后这才第一次认真思考问题。他答道:“孩子们要疏散,像伯特兰·罗素①那样的大人物要疏散,那是应该的。至于像我这样的人,若要走,那倒有点像临阵逃脱而让别人来为你作战。我想这不是严格的逻辑说理,而是感情用事,不是逻辑。”
  
  ①伯特兰·罗素(Russell,Betrand,1872-1970):20世纪声誉卓著、影响深远的思想家之一。在其漫长的一生中,完成了40余部著作,涉及哲学、数学、科学、伦理学、社会学、教育、历史、宗教以及政治等各个方面。195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特里报以微笑,那是一个人的期待得到满足以后的微笑。不过,他撇开了这个话题,对着菜单看了一会便说:“天哪,有伍尔顿老爷的馅饼啦!”
  戈德利曼咧着嘴笑。“仍然是土豆和蔬菜,我敢肯定。”
  点过菜以后,特里问道:“你对新上任的首相有什么看法?”
  “是个固执的家伙,不过这么说来,希特勒就是笨蛋了。看看他干得怎么样吧。你有什么看法?”
  “我们可以和温斯顿相处。至少他还是个主战派。”
  戈德利曼竖起了眉,惊讶地问道:“‘我们’?难道说你又重操旧业了?”
  “说实在的,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可是,刚才你还说——”
  “珀西,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有哪个部门的工作人员能说他们的工作与军队没有关系吗?”
  “哎,真倒霉。眼下这个年代……”
  第一道菜送来了。两个人喝起了波尔多牌白葡萄酒。戈德利曼吃着听装鲑鱼,面带伤感。
  特里终于问他:“想着过去的遭遇吧?”
  戈德利曼点点头,答道:“回想年轻的时光。真是可怕的年代。”但是他差不多带着一种留恋的口吻。
  “目前的战争完全是两回事。我手下的那些小伙子并不是到敌人后方去数数有多少;临时宿营地,这和你当年干的不一样了。即使他们去干那种事,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也要小得多。如今我们只要听听无线电就行了。”
  “他们播发电文不用密码?”
  特里耸耸肩。“密码也能破译嘛。坦率地说,现在我们要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戈德利曼朝周围打量了一番,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没有必要由他来告诉特里:说话不留神要以生命为代价。
  特里接着说:“其实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不让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有关我们的情报。”
  他们俩开始吃鸡馅饼。菜单上没有牛肉供应。戈德利曼一声不响,而特里还在往下说。
  “卡纳里斯那家伙挺有意思,就是德国情报局长。海军上将威廉·卡纳里斯①。这场战争爆发以前我见过他。他对英国很有好感。据我猜测,他对希特勒不以为然。尽管这样,我们知道他已奉命对我们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情报战,以便做入侵的准备。但是,他的工作并没有多大进展。战争爆发以后,他们在英国的最优秀的间谍就被我们逮捕,他现在关押在旺兹沃思监狱。卡纳里斯手下的间谍都是无用之辈,像住在管吃的寄宿宿舍的老太婆,疯狂的法西斯分子,小打小敲的罪犯——”
  
  ①威廉·卡纳里斯(Canarris,Wilhelm,1887-1945):德国海军上将,纳粹时代的德国军事情报局局长。1948年7月20日暗杀希特勒的计划失败后,他被捕,并被处死。


  戈德利曼说:“得了,老伙计,你扯得太远了。”他一方面感到气愤,另一方面也不理解,身子稍稍颤抖着。“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机密,我不想听!”
  特里仍然从容不迫。“你还要吃点什么吗?我还要来点巧克力冰淇淋。”
  戈德利曼已站起了身子。“我什么也不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回去干我的事了。”
  特里态度冷静,盯着他说:“你对金雀花王朝怎么重新评价,世界可以等待,珀西。可是,老朋友,眼下是烽火连天。我想要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戈德利曼对着他发愣。过了好半天他才问道:“我究竟能帮你什么忙呢?”
  特里贪婪地笑了:“抓间谍。”
  戈德利曼在回学院的途中心情很忧郁,尽管天气是那么宜人。对于特里上校提出的要求,毫无疑问他会接受。他的祖国正在打仗,打的是正义之仗。如果说他年纪大了,不能上前线作战,那么从中帮忙还是可以办到的。
  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自己的工作——不知要离开多少年头——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热爱历史,自从10年前妻子去世,他就集中精力潜心研究中世纪英格兰的历史。对于历史中的疑难问题,他喜欢阐释;对于历史上模模糊糊的线索,他喜欢寻找;对于历史上的矛盾,他想去解决;对于历史里的谎言、神话和所宣传的思想,他都想一一揭示其真相。他的新着不仅是最近一个世纪以来论述这个问题的最好的著作,就是在今后100年内也不会有什么论着能和他的抗衡。历史与他结缘已久,现在要放弃它,几乎不可想像。这就如同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是孤儿,而且与他一向称之为“爸爸”、“妈妈”的人毫无血缘关系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聒耳的空袭警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对这种警报他不想理会,现在许多人都是持这种态度。走回学院不过十来分钟,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再回到自己的书房——他知道今天他也不想再干多少事。他匆匆来到地铁车站,与挤成一团的伦敦人拥下台阶,走到肮脏不堪的站台上。他紧靠在墙边,对着一幅浓缩牛肉汁广告发愣,也在思忖着:这样的事我恰恰不能撂在一边。
  要他重返抓间谍的行列也使他打不起精神。干那种事虽然有他喜欢的地方,比如举轻若重、重视机灵、讲究细节、注重推测等等;但是也有他厌恶的地方,比如敲诈勒索、尔虞我诈、殊死搏斗,以及向敌人背后行刺的老一套手段。
  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戈德利曼趁着还有空隙便坐下来,正巧和一个身穿公共汽车驾驶员制服的男人靠在一起。那人笑嘻嘻地说:“这儿已是夏天,啊,到英格兰去吧。这是谁说的,知道吗?”
  “那儿已是四月天。”戈德利曼纠正了他,并回答说,“是布朗宁①的诗句。”
  
  ①布朗宁(Browning,Robert,1812-1889):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也是英国伟大的诗人之一。


  “我听说,是阿道夫·希特勒说的。”“驾驶员”说。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突然尖声大笑,引起了他对她的注意。“你可听说过疏散的人对农民的妻子是怎么说的吗?”
  戈德利曼不再和那人说话,回想起自己有一年4月的一件往事。那是在德军后方的法国领土内,当时他潜伏在一棵梧桐树高高的树枝上,思念着英格兰。透过笼罩在一条溪谷上的寒冷的迷雾,他极力向远方眺望。可是他看到的东西全都很模糊,迷茫不清,即使用望远镜也无济于事。他正想下去往前再走一两英里,忽然有三个德国士兵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坐在梧桐树周围抽烟。过了一会儿,他们掏出扑克牌来玩耍。年轻的珀西瓦尔·戈德利曼知道,他们设法偷偷开了小差,到这儿来消磨时光。他只好待在树上,连动也不敢动,到后来身子发抖,肌肉痉挛,膀胱胀得好像要爆炸一样。这时他掏出手枪,对准凑在一块儿的三颗脑袋,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崩了。那三个德国兵在赌牌,又笑又骂,就这么送了命。要说杀人,他这是第一次,当时想杀人仅仅是因为他要撒尿。
  戈德利曼在冰凉的水泥站台上动了动身子,不再回忆那些往事。地道那儿吹来了一阵暖风,接着便有一列火车进了站。下车的人各自找个地方,再静心等待。戈德利曼听着他们的议论。
  “丘吉尔的无线电广播演说,你听了没有?我们在收听韦林顿公爵的讲话。杰克·桑顿那个老家伙在大声疾呼,真是又笨又蠢……”
  “牛排那么长时间不见有售的,我都忘了它究竟是什么滋味……葡萄酒委员会预感到战争临头,赶忙买进了两万打,我的天哪……”
  “对,是一次很平静的婚礼。你要是不知道第二天能给你带来什么,何必要等呢?”
  “没有,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彼得根本就没有回来……”
  “驾驶员”递过来一支烟,戈德利曼没有接受,而是掏出了自己的烟斗。有人在放声高唱:
  
  灯火管制人员边走边叫,
  “妈,赶快拉下窗罩——”
  “看,你是在暴露目标。”
  我们呼喊“没关系。”啊!
  布朗妈妈,我们高兴又快乐……


  歌声在人群中回荡,到后来人人都在唱。戈德利曼也跟着唱。他知道这是一个民族打了败仗而以歌声来掩饰其畏惧心理,正如有人夜间经过墓地以吹口哨来给自己壮胆一样。他知道自己对伦敦及伦敦市民突然萌生的感情,正如群众的激动情绪一样,只有短暂的瞬问。他并不相信自己内心里发出的呼唤:“这,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值得为之奋斗的战争”;他清楚这一点,但并不在意,因为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全身激动,是充满友爱的激动,他很喜欢。
  解除警报声响了以后,人们上了台阶,来到大街上,戈德利曼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问特里上校他什么时候可以着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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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43


第三章





  费伯……戈德利曼……他们分别是三角关系中的两个角,等到关键的一天,会有主角来完成这个三角关系。而担当主角的戴维和露西此刻正在乡间小教堂里举行婚礼。这是一座古老而又美丽的教堂,墓园一带野花丛生,周围有干砌的围墙相绕。当英国遭到最后一次入侵时,教堂——或者说教堂的一部分就已经存在,至今已有几乎一千年的历史了。教堂中殿的那堵北墙,别看它只有几英尺高,仅仅凿开了两扇小窗户,它却对那一次入侵记忆犹新。在北墙建成的那个时候,人们不仅把教堂看成修炼灵魂的圣殿,也把它当成锻炼身体的胜地。那些圆头小窗户的作用与其说是接收上帝的阳光,毋宁说是为了让人们从那儿对外放箭。地方自卫队的确有过周密的计划,那帮欧洲暴徒一旦越过海峡,他们就要充分利用教堂这块阵地。
  但是在这1940年的8月,这儿还听不到有军乐伴奏的长统军靴的咚咚声响。那些污迹斑斑的玻璃窗经历了反圣像崇拜的克伦威尔时代①和贪得无厌的亨利八世②时代而幸存下来,依然透射着灿烂的阳光;屋顶虽有蛀虫和腐蚀,仍不动摇,下面照样有琴声荡漾。
  
  ①克伦威尔(Cromwell,Thomas,约1485-1540):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主要谋臣,1532-1540年间英格兰的实际统治者。1536年任掌玺大臣,领贵族衔。早在1532年,他就向国王提出一项完整的行动计划,建议排除罗马人在英格兰的势力,由王室掌握教会的最高权力。1534年他确立了王室的最高权力。到1540年,英格兰的所有隐修院都已经不复存在。
  ②亨利八世(英格兰的)(Henry Ⅷ of England,1491-1547):英国都锋王朝的第二代国王(150年到1547年在位)。他虽聪明过人、勤奋好学,但性情乖戾、狡诈多疑。他好大喜功,指望通过军事冒险完成霸业。1532年克伦威尔L台,主张英格兰脱离罗马。英国国会于1534年通过“至尊法案”,确定国王代替教皇成为英国圣公会的首脑,提高了王室在教会中的权威。


  这场婚礼令人赏心悦目。露西自然身穿素白婚服,女傧相是她的五个妹妹,个个都身着杏黄色衣装。戴维穿的是军晚礼服,那是英国皇家空军军官服,崭新笔挺,因为他是第一次穿在身上。他们以克里蒙德的曲调,高唱着《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露西的父亲看到自己最大的、也是最漂亮的女儿与一个年轻英俊、穿着制服的小伙子结婚,感到很自豪,任何做父亲的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这种感受。他本是个农民,但很久都没有开拖拉机了。他租出了可耕作的土地,其余的用来驯养赛马,但是这年冬天,他自然还要翻耕牧场,种上土豆。他看上去虽然不像农民而像个绅士,但毕竟生着黝黑的皮肤,宽阔的胸膛,以及干农活的粗实的双手。教堂里和他站在一边的男人大都与他相似:宽肩粗臂,有饱经风霜的红润脸膛。他们不穿燕尾服,喜爱苏格兰呢服和厚实的鞋子。
  女傧相也基本相似,她们都是乡下姑娘。不过新娘却像她的母亲。她那深红色的头发又长又密,闪光夺目,漂亮的脸蛋上长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她用水灵灵的眼睛直视着牧师,说了声“我愿意”,声音那么清晰而坚定,连牧师也感到吃惊,心想“上帝啊,她说的可是实话!”——牧师主持婚礼时总要产生这样古怪的念头。
  位于中殿大堂另一侧的那一家,也自有一派气象。戴维的父亲是个律师,由于职业的关系,总是眉头紧锁,掩饰了他那乐观的天性。(在上一次大战中,他当过陆军少校。在他看来,皇家空军。空中作战之类全是一种狂热的东西,一定会成为过眼烟云。)子女们没有一个长得像他,连儿子也不像。儿子此刻站在圣坛旁,发誓爱自己的妻子,至死不渝。这死亡可能为期不远,愿上帝保佑不要发生这样的事。子女虽不像父亲,但一个个都长得像他们的母亲。她正坐在丈夫身旁。她几乎是满头黑发,有深色的皮肤,手脚都很纤细。
  一家人中,戴维个子最高。他去年在剑桥大学打破了该校的跳高记录。作为男人,他生得过于漂亮,只是小胡子长得浓密,刮过以后仍显出一片难以消除的青灰,否则那副脸庞颇带女性的秀气。他每天修面两次。他睫毛长长的,看上去很聪明,实际上也很聪明,对事物非常敏感。
  这一对幸福又漂亮的男女,出身在体面又舒适的家庭里,这样的家庭在英国属于中流砥柱一类;在英国最美好的夏天,他们在乡间小教堂里结为夫妇,这一切都充满了田园般的诗情画意。
  当他们被宣布结为夫妇时,两位母亲都没有流泪,而两位父亲却泪眼汪汪。
  又一对中年夫妇,用他们被香槟酒弄湿的嘴唇来亲吻她,弄脏了她的面颊,这时露西就想到;亲吻新娘的习俗实在很粗野。这大概是愚昧黑暗的世纪遗留下来的风气。那个时代更加野蛮,部落的男人个个都可以——不管了,反正现在是讲究文明的时代,这些风俗都已经被抛弃了。
  她早就知道,对于婚礼中的这一环节她很不喜欢。她爱喝香槟,可并不热衷于鸡腿肉,也不喜欢冷吐司上涂的一团团鱼子酱,不喜欢婚礼上的致词、拍照、谈论蜜月的玩笑……可能还有更糟的东西。要是在和平时期,父亲准会租用艾伯特大厅。
  “愿你们的婚姻一切如意。”迄今已有九个人说了这样的话,到了第十个人,他难得地别开生面地说:“我希望看到围绕你们花园的不仅仅是一堵篱笆。”露西握了无数次的手。“今天晚上要我待在戴维的睡裤里,我一点也不在乎”这样的话,她装做没有听见。戴维曾做了致词,感谢露西的父母把女儿嫁给了他;露西的父亲竟然说,他不是失去一个女儿,而是赚了一个儿子。一切都是客套,毫无意义,但是人们是为了父母才这样做的。
  一位远房的叔叔从样杆那边微微摇晃着向这边逼近,露西竭力控制着自己别发抖。她向丈夫介绍说:“戴维,这是诺曼叔叔。”
  诺曼叔叔握着戴维瘦削的手。“啊,孩子,什么时候去执行任务?”
  “明天,先生。”
  “什么,不度蜜月?”
  “只度24小时。”
  “不过我想,你的训练才结束。”
  “是这样。不过你知道,我以前就驾驶过飞机,那是在剑桥学会的。另外,目前情况紧急,不能不要飞行员。我希望明天就在天上飞行。”
  露西小声说:“戴维,别说了。”但是诺曼叔叔仍然在打听情况。
  “你驾驶的是什么飞机?”诺曼叔叔像个学生似的,情绪很高。
  “喷火式战斗机。昨天我就看到了,是个可爱的风筝,”戴维谈话时已经用了英国皇家空军的俚语——“风筝”、“板条箱”、“饮料”、“两点钟的土匪”等等①。“机上装有8门大炮,速度是350节②,而且哪怕是在鞋盒子那么大的地方也能调头。”
  
  ①上述说法都是军用俗语:风筝(kite)。轻型飞机,“风筝”式飞机;板条箱(crate),老式的、或没有价值的飞机;饮料(drink),落在海中;两点钟土匪(bandits at two O’clock),“土匪”指敌机;“两点钟”,空中用手表时针表示方向。
  ②节(knot):航速和流速单位。1节=1海里/小时,350节就是时速350海里。


  “真棒,太棒了。你们这批年轻人一定把德国空军接得不分东南西北了,对不对?”
  “昨天干掉了他们60架,我们只付出了11架的代价。”戴维说起来那么自豪,好像敌人的飞机都是他亲手击落的。“前天他们窜到了约克郡上空,我们穷追猛打,他们夹着尾巴逃到了挪威。我们一只‘风筝’也没有损失啊!”
  诺曼叔叔像是喝多了酒一样,兴奋地抓住戴维的肩膀,带着炫耀的口气说:“那一天,丘吉尔指出: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对这么少的人欠下这么多的东西。”
  戴维咧着嘴笑,尽量以谦虚的口气说:“他一定是在谈伙食账的事吧。”
  露西有点反感了,因为他们的谈话把流血和破坏当作儿戏一样。她说:“戴维,我们该回去换装了。”
  他们分别乘车来到露西家里。母亲帮她脱下了婚服,对她说:“亲爱的,我还不太明白你今天晚上还想些什么,可是你该懂得——”
  “啊,妈,你知道吗,现在是1940年了。”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挺和蔼地说:“那好啊,亲爱的。不过,你要是有什么话要说,待会儿……”
  露西忽然意识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容易,真难为她了。自己刚才回答得那么尖刻,她感到很后悔。“多谢妈了,”她拉着母亲的手,“我会的。”
  “那么就由你定吧。有什么事叫我好了。”她吻了露西的面颊,出了门。
  露西穿着有背带的长衬裙,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理头发。她完全明白今天晚上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回忆起以往的事,心中滋生了一阵淡淡的喜悦。
  那是在6月间发生的事,他们在盛装舞会上相识以后已经一年了。这期间,他们每周都相会。复活节度假期间,戴维和露西家的人在一起待了几天。他生得俊,人又聪明,风度翩翩,她父母对他很满意,再说他们两家也是门当户对。父亲认为他性格有些固执,可是母亲却说,有地产的绅士对大学生都那么评价,都说了600年了。她本人认为戴维一定会疼爱妻子,归根到底,这一点最重要。因此,露西在6月去戴维家度过一次周末。
  戴维家是一座庄园,仿照18世纪维多利亚式的造型。正方形的房子里有九间卧室,另外还有可以极目远眺的阳台。露西见此便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感想。那天的气氛非常和谐,两个人在阳台上喝着啤酒,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正是在这个时候,戴维对她说:他已被录取参加皇家空军的军官培训。大学航空俱乐部还有另外四个小伙子也同时被录取。他想当一名战斗机驾驶员。
  “我驾驶飞机没有问题,”他说,“只要战争继续,就需要驾驶员——他们说,这场战争的胜负将取决于空军。”
  “难道你不害怕?”她小声地问。
  “丝毫也不怕。”他说了之后便朝她看看,又说,“不,我还是害怕的。”
  她觉得他很勇敢,便握住他的手。
  稍停片刻,他们穿上了游泳衣,往湖边那儿走。清澈的湖水带有凉意,但是阳光很强,空气也热乎乎的。他们在相互溅水,一片欢乐。
  “你游泳水平怎么样?”她问他。
  “比你强!”
  “那好,和你比一比,看谁先游到那个岛上。”
  她手搭凉棚,朝太阳那边看去。穿着湿淋淋的游泳衣,她举起双臂,肩膀向后挺着,站了一会,假装并不怎么想和他比赛似的。小岛位于湖中心,离岸大约300码,岛上灌木丛生,树林片片。
  她放下双手,一声大叫:“开始!”很快就跳入水中,以自由式快速向前游去。
  戴维手长腿长,当然是他先上了岛。而露西此刻离岛还有50码,游得已非常吃力。她换成蛙泳,但是因为精疲力竭,仍然游不动。她只好仰面躺在水上,任自己漂流。已经上了岸的戴维,正如海象一般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又潜入水里,往她那儿游去。他在她后面,以正确的救护方式托起她的双臂,把她慢慢地引向岸边,那一双手正好托在她的胸部下面。
  “这个样子我非常高兴。”他说。她尽管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是咯咯地笑了。
  稍停片刻以后,他说:“我想,我还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为好。”
  “什么?”她气喘吁吁地问。
  “湖水只有4英尺深。”
  “你……”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又是溅他又是哈哈大笑,渐渐地站了起来。
  他牵着她的手,领她上了岸,进入丛林。山楂树下有一条底朝天的小木船,已渐渐破损了。他指着小船说:“小的时候我常常划这条船过来,那时我还带着爸爸的一只烟斗,火柴,还有用卷纸包的圣布鲁诺牌烟丝,我常常待在这儿吸烟。”
  他们待的地方是一片开阔地,四周被灌木丛围得严严实实。脚下的草皮又干净又柔软。露西扑通一声就坐了下来。
  “待会儿我们慢慢地游回去。”戴维说。
  “这事儿现在就别提了。”露西答道。
  他坐在她身旁,吻她,然后把她轻轻往后推,让她躺下。他抚摸她的臀部,吻她的脖子,她很快就停止了哆嗦。他轻轻解开她的衣带。
  “别这样。”她说。
  他整个脸偎依在她怀里。
  “露西……”
  “不。”
  他对她看着。“对于我,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她挣开了,站起身子。这时,因为是战争时期,因为那年轻的泛着红晕的脸上闪出恳求的目光,因为她内心深处无法消退的激情,因为这些原因,她很快脱下衣服,去掉游泳帽,深红色的头发技散在肩上。她跪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紧贴在自己的胸前。
  她满腔热情,轻而易举地失去了贞操,只是太快了一点。
  往日的那点儿罪过,如今回忆起来反倒平添了几分欢乐。即使那是一次计划周密的引诱,她也是心甘情愿的,更不用说她的渴望,她的牺牲,尤其是有了现在这样的结局。
  她开始把全部衣服穿起来,准备走。在小岛上的那天下午,她还干了两件使他吃惊的事。有一次,她想要他吻她的胸部,让他靠着她。这种事显然他没有在书本上读到过。露西像她的许多朋友一样,阅读过D·H·劳伦斯①关于性爱的描写。
  
  ①劳伦斯(Lawrence,D.H.1885-1930):20世纪英国最独特和最有争议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揭示了人性中的本能力量,并辛辣地批评了现代工业社会。他的主要代表作的主题是婚姻中的男女关系,在书中深入而勇敢地探讨了两性关系的现实和意义。


  戴维比她要显得无知一些,但是他性格温柔,把她的欢乐当成自己的欢乐。她相信,这一点很重要。
  自从有了第一次,他们后来只发生过一次关系。那是在婚礼的前一周,他们又一次做爱。这次做爱引起了他们的第一次争吵。
  这一次发生在她父母的家中,是在早上,大家都走了以后。他身穿睡衣,走进她的卧室,睡在她的床上……戴维后来纵身下了床。
  “别走。”她说。
  “可能会有人进来。”
  “风险我担当,回床上来。”她欲望强烈,困倦而又舒服,希望他待在身边。
  他穿上睡衣。“我感到紧张。”
  “五分钟前你一点也不紧张,”她伸手拉他,“睡在我身边,我想看看你的身子。”
  这个要求显然使他感到窘迫,他转过了身。
  她猛地跳下了床,可爱的胸部急剧起伏。“你是有意要作贱我!”说着就坐在床沿,突然哭了起来。
  戴维把她搂在怀里,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我感到有点乱……我是说,关于这些事,没有人对你说一说吗?”
  她又是吸鼻子又是摇头,表示没有人开导过她,同时她也忽然想到,使他感到真正不安的是:他知道八天以后自己就要驾驶吉凶未卜的飞机在高空中殊死作战。因此她原谅了他,他替她擦干了眼泪,双双又回到床上。从那以后,他就非常温顺……
  她就要出门,先在落地镜前仔细察看一番。她一身服装多少有点军人的派头,衣肩宽,还带有肩饰,但里面的衬衫是女式的,正好起了调和作用;无边平顶的漂亮帽子下面披着香肠状鬈发。出门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是不恰当的,尤其在战争年头。但是她觉得这一身装扮很实在,生气勃勃,又引人注目,很快会流行起来。
  戴维在客厅里等她。他一面吻她一面说:“你看上去真美,罗斯太太。”
  他们乘车返回到招待会那儿,向大家一一道别。新婚之夜将在伦敦的克拉里奇旅馆度过。然后,戴维乘车去比京山,露西再返回家里。她将和父母住在一起——等戴维回家度假时,他们住另外一幢小楼。
  接吻、握手又半个小时以后,他们才离开众人上了汽车。戴维的几位表亲先前曾上了他的莫里斯牌敞篷汽车。他们在车上放了许多罐头,把一只很旧的行李箱系在保险杆上,将五彩纸屑撒遍了脚踏板,还在“新郎”身上油漆了一身的鲜艳的口红印。
  他们面带微笑,挥着手,开动了车子,车后的街道上挤满了告别的客人。车子行驶1英里以后才停下来,他们把车子打扫干净。
  他们再次开车时,已是暮色苍茫。戴维的车灯安装了灯火管制灯罩,但是他依然快速驾驶着。露西此刻心中充满了快乐。
  戴维说:“仪表板上的贮物箱子里有一瓶香槟酒。”
  露西把箱子打开,找到了香槟和两只用卫生纸仔细包装的酒杯。天气还很寒冷。酒瓶一打开,就听到砰咚一声响,软木塞子蹦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露西在斟酒,戴维点了一支烟。
  “晚餐赶不上了。”他说。
  “有什么关系?”她把酒杯递给他。
  她非常疲倦,实在不想喝了,只觉得昏昏欲睡。车速似乎太快。香槟酒大都给戴维喝了。他用口哨吹起了《圣路易斯·布鲁斯》的曲调。
  在灯火管制下的英格兰,夜间开车令人感到神秘莫测。人们想念在战前不为人注意的灯光,比如小别墅走廊和农舍窗户那些闪闪的灯火,教堂塔尖和小酒店招牌上跳跃的灯火,尤其是附近城市中成千上万的灯光在遥远的天幕厂门出的灿烂光辉。现在即使能看得见,也没有路标可看,因为那些路标已经被移走,以迷惑随时可能降落的德国伞兵。(就在前几天,米德兰兹的农民还发现了降落伞、收音机和地图。由于这些东西周围没有人的脚印,因而可以断定没有人登陆。其实那都是虚弱的纳粹分子设下的圈套,想以此来吓唬吓唬老百姓。)但无论怎么样,通往伦敦的道路,戴维是很熟悉的。
  车子行驶在漫长的山道上。小赛车在这上面开起来灵活又敏捷。露西眼睛似睁非睁,看着黑洞洞的前方。下坡那段路弯弯曲曲的很陡峭。露西听到远方的轰鸣,一辆卡车正迎面开来。
  戴维拐弯时,莫里斯车车轮嘎吱一阵响。露西温和地说:“我看你的车速太快了。”
  车后轮在向左打滑,戴维减了车速,但不敢刹车,以免再次打滑。在暗淡的车灯照射下,两旁的树木隐约可见。车子向右急转弯,后车轮再次失控。车轮似乎没完没了地在打滑。车子滑到了人行道上,来了个180°大转弯,好像在倒行。倒行一阵以后才又转回到原来的方向。
  “戴维!”露西一声尖叫。
  天空中突然露出了月亮,他们看到了那辆卡车。它在上坡,像蜗牛在爬行,浓烟滚滚。喙形的车头在月光笼罩下泛着银光。露西扫了一眼,看到了司机的面孔,甚至看到了布帽子和小胡子。他正张大着嘴在刹车。
  小车这时又向前开。如果戴维能重新控制车子,正好有点空隙可以让它从卡车旁边驶过。可是他把方向盘转动过猛,又加大了油门,铸成了大错。
  小车和卡车迎面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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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45


第四章





  外国人有间谍,英国有军事情报部门。可是这个名称似乎不够委婉,因此便简称其为MI①。1940年时,MI属于陆军作战部。这个组织当时就像野草一样迅速蔓延,这并不奇怪。人们还通过其编号了解各个部门的作用,比如MI9管理集中营战俘从德国占领的欧洲逃往中立国的渠道;MI8监听敌人的无线电通讯,其价值胜过六个团的兵力:MI6把特务派进法国。
  
  ①MI即Military Intelligence,(军事情报部门)两个单词的第一个大写字母的组


  珀西瓦尔·戈德利曼于1940年秋天参加的是MI5。这时候纳粹德国对伦敦的猛烈空袭达到了最高潮,戈德利曼还是消防队的候补队员。整个伦敦东部陷入了一片火海。他扑了一夜的火之后于第二天,即9月里一个清冷的上午来到了位于白厅②的陆军作战部。
  
  ②白厅(WhiteHall):英国主要政府机关所在地。


  军事情报部门在和平时期由军人管辖,戈德利曼认为,间谍工作无论怎么说与其它任何工作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现在发现这儿的非专业人员比比皆是;他还高兴地发现,MI5的人,他认识的有一半。报到的第一天,他就碰到了自己俱乐部的一个成员,是出庭律师,以及他学院里的一位艺术史学家,大学里一个档案保管员,还有戈德利曼非常喜欢的侦探小说家。
  上午10点,有人领他进了特里上校的办公室。特里在办公室已经待了好几个小时,扔进废纸篓的空香烟盒已有了两个。
  戈德利曼说:“现在该称你‘阁下’了吧?”
  “在这儿工作没有多少废话,珀西。叫‘安德鲁舅舅’就行了。快请坐。”
  特里身上有那么一股生气勃勃的精神,那天在萨沃伊餐馆吃午饭时,他并不像现在这样神气。但是,戈德利曼注意到,他面无笑容。书桌上还有一堆没有看过的电报,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儿。
  特里看看表。“我要让你熟悉一下情况。简单说吧——上次我们吃午饭时谈的话只是个开头,现在把话谈完吧。”
  戈德利曼笑着答道:“这次我不会摆架子了。”
  特里又点了一支烟。
  卡纳里斯打进英国的间谍都是无用之辈(距他们上次谈话已经有三个月,而特里重新谈起时,那口气仿佛是只隔了五分钟)。多萝西·奥格雷迪就是典型。在怀特岛上,她正在割军用电话线,我们当场把她逮住。她写信寄往葡萄牙,用的是隐显墨水,你在玩具店里都能买到。
  遣送间谍在9月又掀起了一阵浪潮。他们的任务是在英国搞探察工作,为入侵做准备。工作内容包括:把适合登陆的海岸、运载部队的滑翔机能使用的场地和道路、坦克陷阱、道路障碍、铁丝网障碍等都绘制成图。
  他们在人员选派上似乎很不像样子,选派的人被仓促召集起来,缺乏应有的训练,装备也很差。9月2日至3日夜里潜入的四个人便是典型。这四个人是:梅尔、基布姆、庞斯和沃尔德伯。基布姆和庞斯黎明时分在海斯镇附近登陆,被萨默塞特郡的轻步兵团的托勒维二等兵抓获。
  沃尔德伯正设法向汉堡发信号,内容竟然是:
  
  安全到达,文件已毁。离海岸200米有英国巡逻队,海滩设有褐色通信网,铁路枕木在50米外。无雷。几无士兵。碉堡未完工。新建公路。沃尔德伯。


  情况很清楚,他不仅不知道自己位于何处,而且连代号也没有。他的汇报的质量能通过下面的事实说明问题:他根本不了解英国的许可证法,早上9点钟就去了一家酒店要买1夸脱苹果酒喝。
  (戈德利曼听到这儿哈哈大笑。特里说:“先别笑,更好笑的还在后面呢。”)
  店老板叫沃尔德伯10点再来,并建议他到乡村教堂那儿看一看。令人惊奇的是,沃尔德伯在10点整准时赴约。骑自行车赶来的两名警察把他逮捕了。
  (戈德利曼插话说:“这就像《又是他》广播节目里播出的片段。”)
  逮捕梅尔是在晚几个小时以后。各地后来又陆续逮捕了11名间谍,其中大多数踏上英国国土只有几个小时便落了网。他们几乎全都上了绞刑架。
  (“几乎全部?”戈德利曼问道。特里说:“是这样,不过有两个移交给了我部的B-1(a)。待会儿我再谈这方面的情况。”)
  还有一些间谍降落在爱尔兰境内。有一个名叫厄恩斯特·韦伯-德罗尔,是个很有名的杂技演员,在爱尔兰有两个私生子。他在那儿的许多音乐厅巡回表演过,号称“世界上最强健的人”。加德·西奥查纳的人把他逮捕,罚了他3镑后,也把他交给了B-1(a)。
  还有一个叫赫尔曼·戈茨,不是降落在爱尔兰,而是误落在北爱尔兰的乌尔斯特。他遭到爱尔兰共和军的抢劫,便穿着皮内衣游到博伊恩河,最终吞下了自杀药丸。他带了个手电筒,上面标有“德雷斯顿造”的字样。
  (特里说:“既然逮捕这帮笨蛋这么容易,为什么还要派遣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去抓他们?有两个原因。第一,漏网的间谍是多少,我们还不知道;第二,如何处理那些没有绞死的间谍,事关重大。B-1(a)正是负责这项工作。不过,要把这事讲清楚,我还得从1936年谈起。”)
  阿尔弗雷德·乔治·欧文斯是一家公司的电子工程师,那家么司与政府签订了几份合同。他在30年代先后几次去过德国,在那儿收集了一些零星的技术情报,并自愿提供给海军部。海军情报局后来把他转给了MI6。MI6便着手对他训练,让他当一名间谍。他们后来截获了一封信——那是他寄往已经查明的德国秘密地点的——他们这才发现:德国反间谍机关也在大约同一时期接收了他。像这样的人显然谈不上忠诚。他只是想当一名间谍而已。我们称他为“雪”,德国人称他为“约翰尼”。
  1939年1月,“雪”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有(1)一架无线电发报机的使用说明书;(2)维多利亚车站行李寄存处的一张寄存票。
  战争爆发的第二天,他被逮捕,人连同发报机(他凭行李寄存票取了一只箱子,发报机就在箱子里)都被监禁在旺兹沃思监狱。他与汉堡方面仍然联系,不过一切电文均由MI5的B-1(a)代写。
  德国反间谍机关让他和在英国的另外两名德国间谍取得联系,我们立即把那两个人逮捕。他们还给了他一套密码和一份无线电举报机的详细操作程序,这些东西都极为珍贵。
  “雪”后面相继出现了“查理”、“虹”、“夏天”、“饼干”,到后来敌人的间谍已形成了一支小小的部队。他们和卡纳里斯都有定时的联络,显然受到信任。但是英国的反间谍机构完全控制了他们。
  事态进展到这个地步,MI5已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令人畏怯而又引人入胜的前景:要是稍有好运气,德国在英国的整个谍报系统将会完全听从他们的摆布。
  “把间谍变为双重间谍,而不绞死他们,这样做有两大好处,”特里一面上手表的发条一面说话,“敌人由于以为自己的间谍仍然在发挥作用,他们就不会再派别的间谍来代替,而另派的间谍我们未必都能抓获;另外,由于这些间谍向上司报告的情报均由我们提供,就可以蒙蔽敌人,导致他们战略上判断失误。”
  “这可能不大容易办到。”戈德利曼说。
  “是不大容易。”特里开了一扇窗户,以驱散室内浓密的烟雾。“要想办得到,我们这套系统一定得没有丝毫破绽。要是这儿真正有一些名副其实的间谍,那么他们发出的情报与双重间谍的就会发生矛盾。这样德国反间谍机构就会有所怀疑。”
  “听起来很令人鼓舞。”戈德利曼高兴地说。他烟斗里的烟丝已经燃尽了。
  整个上午,特里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这儿的人会告诉你,我们的工作很艰苦,工作时间长,高度紧张,而且常常碰到挫折。当然,干起来也很令人兴奋。”他看看表,接着说,“哦这儿有个年轻人,非常机灵,我想让你见见他,现在就带你到他办公室去。”
  他们出门上了几层楼;经过几道走廊。特里边走边说:“他名叫弗雷德里克·布洛格斯。你要是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他可要发火的。我们从伦敦警察厅擅自把他要了过来——他本来是政治保安处的监察官。你要是缺少人手,就可以用他。至于军衔,你当然比他高。不过,我不该多谈这种事——在这儿工作的人都不介意这种事。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同你谈。”
  他们走进一间没有装饰的小房间,这儿的窗子面对着一堵光秃秃的墙。室内没有地毯,墙上悬挂着一位很标致的姑娘的照片,衣帽架上有一副手铐。
  特里说:“弗雷德里克·布洛格斯,这位是珀西瓦尔·戈德利曼,你们谈谈吧。”
  坐在办公桌旁的那人白肤金发碧眼,生得很结实,但身材矮小——戈德利曼思忖着:他那个身高怕是才勉强达到能进警察机关的标准。他的领带虽有点刺眼,但坦诚的面孔令人感到很舒服,笑起来很有吸引力,握手也很有力量。
  “同你说些什么呢,珀西——我正要赶回家吃午饭,”他说,“跟我一道吃饭去不好吗?我妻子做香肠、油炸土豆条的手艺不错。”他的伦敦口音很重。
  戈德利曼并不喜欢吃香肠和油炸土豆条,但还是跟他走了。走到特拉法尔加广场,他们乘公共汽车去霍克斯顿。布洛格斯说:“我娶的姑娘没话说的,就是不会做果仁。香肠和油炸土豆条倒是天天有得吃。”
  由于前天晚上的空袭,伦敦东部此刻还在冒烟。途中,他们看到一队队消防人员和志愿人员,有的在瓦砾里翻找东西,有的用水管扑灭残火,有的在清扫街道。他们还看到一个老人拖着一架很值钱的收音机从半坍塌的房子里跑出来。
  戈德利曼打开了话题:“看样子,我们俩要作搭档去抓间谍了。”
  “是要试试,珀西。”
  布洛格斯住的街道上,全是一色的半独立式的住宅,他的家有三间卧室。房前的小花园里全种上了蔬菜。布洛格斯夫人就是办公室墙壁上那幅照片中美丽的姑娘,名叫克里斯廷。她很有倦意。布洛格斯说:“遇到空袭时,她就开救护车。是不是,亲爱的?”他为她感到自豪。
  她说:“每天早晨回家,我都疑惑着我们的房子是不是还安然无恙。”
  “你看,她心里装的只有房子,可没有我啊。”布拉格斯在打趣。
  壁炉架上的礼品盒子里装有一枚奖章,戈德利曼拿起来问道:“这是怎么来的?”
  克里斯廷代答道:“有个歹徒正在抢劫邮局,他把那家伙的滑膛枪给夺了过来。”
  “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戈德利曼称赞道。
  布洛格斯问了一句:“珀西,你结婚没有?”
  “我丧偶了。”
  “对不起。”
  “1930年,我妻子死于结核病。我们没有孩子。”
  布洛格斯说:“我们也还没有。眼下的世界这个样子,我们也不想要孩子。”
  克里斯廷说:“弗雷德①,这不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她说着便到厨房去了。
  
  ①弗雷德(Fial)是弗雷德里克(Frederick)的昵称。


  吃饭时,他们围坐在屋子中间的方桌旁。他们夫妇俩及其家庭的欢乐气氛深深感动了戈德利曼。他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亡妻埃莉诺。这是非同寻常的事,因为他好些年来都没有再伤感了。战争很可笑,居然使人的情感神经又复活了。
  克里斯廷的烹调真是糟糕透顶,香肠烤焦了。布洛格斯往食物上涂了些调味番茄酱,戈德利曼也兴致勃勃地跟着那么做。
  他们返回白厅以后,布洛格斯拿出敌人间谍的档案给戈德利曼看。这些间谍尚未查明身份,但被认为仍然在英国从事间谍活动。
  有关这些人的资料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是来自内政部的移民档案。护照早就由军事情报机关的职能部门管理。他们有一份清单,列出了自一战以来进入英国的侨民的名字——他们没有离开英国,但又没有说明理由:比如死亡,或是加入了英国国籍。战争一爆发,特别法庭审讯了他们全部人员,并把他们分为三类。其中“A”类外国人,一开始就被拘留;到了1940年7月,由于新闻界散布的消息骇人听闻,“B”类和“C”类的外国人也都被拘留。还有一部分移民下落不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很有可能当了间谍。
  这些人的档案全在布洛格斯的卷宗里。
  第二是来自无线电传播。MIS的C科每天晚上都对无线电电波进行监听,凡被确定为不是自己电台发出的电波,便被录下来,送往政府管理的密码破译培训班。那其实根本不是培训班,而是国际象棋冠军、音乐家、数学家以及字谜爱好者等人集中的场所。这些人坚决相信,既然有人能发明密码,就一定有人能破译密码。他们集中的场所原未在伦敦的伯克利人街,最近已经迁移到布莱切莱公园附近的一幢乡间房子里。英伦三岛上发出的电波,凡国内电台均不能确认的,就作为间谍的电报处理。
  这些破译的电文也在布洛格斯的卷宗里。
  第三是来自双重间谍。不过这些间谍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主要还是对他们有所期待。德国反间谍机构已向他们发出了电文,提醒他们警惕几个入境的间谍,并且无意间暴露了一个侨居的间谍——住在伯恩茅斯的玛蒂尔达·克拉夫特太太。她曾通过邮局给“雪”汇款,现在关押在霍洛韦监狱。有些职业间谍不声不响地在活动,很有成效,他们对于秘密情报组织价值极大,而双重间谍无法搞清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们的驻足点。这些职业间谍的确存在,任何人都不怀疑这一点。不过线索还是有的——比如说,有人从德国带来了发报机给“雪”。机子存放在维多利亚车站的行李寄存处,让他去取。但是,无论是德国反间谍机关还是职业间谍自己都非常谨慎,双重间谍很难抓到他们。
  这些线索也同样在布洛格斯的卷宗里。
  目前,其它方面的线索正在扩充:对三角划分的方法(无线电发报机定位的一种方法),专家们正在研究,设法改进;欧洲的间谍网在希特勒大军的浪潮下已经沉沦,现在MI6正设法把他们重建起来。
  在布洛格斯的卷宗里,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实在太少。
  “有时候真叫人恼火,”他对戈德利曼说,“你看看这样的电文。”
  他从卷宗里抽出一份截获的无线电电文,是有关英国要派遣一支远征军去芬兰的计划。“今年年初我们截获了这份电报。电报提供的情报准确得无可挑剔。我方人员正要测出他的方位,那人却突然中断了发报,找不出什么明显的原因——可能他受到了干扰。过了一会,他又接着发报。我们的人还没来得及接通电源,他已经发完了电报。”
  戈德利曼说:“这是什么——‘向威廉致敬’?”
  “对了,这是个很重要的情况。”布洛格斯说。他渐渐兴奋起来,“这是另外一份电报,最近刚刚发出的。你看——‘向威廉致敬’。这次有了答复,对方称呼他为‘Die Nadel’①。”
  
  ①德语,意思即“针”。


  “针!”
  “这人很老道。你看他的电文:文词简约,内容详实,而且表达得毫不含糊。”
  戈德利曼仔细看看第二份电报,就其中的片断评论说:“这地方似乎报告有轰炸的效果。”
  “他去过伦敦东区,这是明摆着的。行家,行家啊。”
  “有关针的情况,我们还了解哪些?”
  布洛格斯脸上那种年轻人的热情顿时消失了。他说:“恐怕只有这些。”
  “他的代号是‘针’,发电报以‘向威廉致敬’结尾,是个行家——只知道这么多?”
  “恐怕是。”
  戈德利曼坐到了办公桌的边缘上,向窗外凝视。他看到对面楼房一个装饰华丽的窗台下有个紫燕窝。“凭这些线索,有逮住他的可能吗?”
  布洛格斯耸耸肩,答道:“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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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52


第五章






  “凄凉”这个词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就因为有了类似这样的一片地方。
  这是一个荒岛,岛上都是大块大块的J字型石头,赫然耸出了北海海面。从地图上看,它就像一根断了的手杖的上半截,与赤道平行,只是它的位置在遥远的北方。这半截手杖弯弯曲曲的手柄正对着阿伯丁,而残破不全、如锯齿一般的另一头则虎视眈眈地指向遥远的丹麦。岛的全长有10英里。
  小岛四周的海岸,大都是悬崖峭壁,高耸在冰凉的海面上,丝毫没有海滩的那种殷勤。被这种粗野激怒了的海浪正猛烈地撞击着岩石,可仍然无能为力。一万年来,小岛对这种暴戾已习以为常,并具备了免疫力,抱着听而不闻的态度。
  在J型小岛那萼片状的海湾上,大海显得比较平静。这一带为人们提供了较为舒畅的憩息场所。由于潮起潮落,这儿涌来了大量的沙粒、海藻、浮木、鹅卵石及海贝,因而在悬崖脚下和海水相连的一片月牙形地带就很像陆地,多少可以叫做海滩。
  悬崖顶端的一片植物,每到夏天总会向下面的海滩撒下一小撮种子,仿佛大亨把几个零钱丢给乞丐。如果这年冬天比较暖和、来年的春天又到得早,那么一些种子就会扎下纤弱的根;可是,这些根从来没有健康地生长过,不能自己开花结果,而使得海滩年年靠施舍生存。
  在小岛的本土上,由于悬崖阻挡了海水的冲击,绿色的植物便能茁壮成长。这些植物大多是粗实的野草,仅仅能喂养一些皮包骨头的羊群。但是它们却生得坚韧,使得岩石表层的泥土得以凝固而不致于流失。还有一些多刺的灌木丛,为野兔提供了栖息的场所。小岛东头的山丘上,背风坡一带傲然挺立的是一些针叶松。
  地势较高的一带,欧石南比比皆是。每隔几年,那个男人——不错,这儿的确有个男人——就纵火烧掉欧石南,草儿就生长出来,羊群也就有可吃的东西。但是过两年以后,天知道欧石南又从哪儿生长出来,驱走了羊群,等那人又开始放火烧它们,羊群才回来。
  这儿有兔子,因为它们就在这儿生长;这儿有羊群,因为有人把它们运来了;那个男人到这儿来正是为了牧羊;不过鸟儿飞到这儿来,却是因为它们爱上了这个地方。来这儿的成千上万的鸟儿当中,有长腿的石鹦,它们展翅腾空时便发出唧唧啾啾的叫声,当它们在阳光中俯冲时,就像喷火式战斗机直追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一样①发出扑-扑-扑-扎的鸣叫;有长脚秧鸡,那人并不常见到,但知道它们确实存在,因为那叫声弄得他彻夜难眠;有渡鸦、小嘴乌鸦、三趾鸥以及无数的海鸥;还有一对金雕,那人一见到它们就开枪射击,因为他知道——不管爱丁堡的博物学家或是专家怎么说——这种雕所捕食的不仅是动物的死尸,还有活生生的羊羔。
  
  ①喷火式战斗机(Spitfire):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空军使用的飞机;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Messerschmidt):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空军使用的飞机。


  风是岛上的常客。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来自东北方向,那里有峡湾、冰川和冰山,是个真正寒冷的地方。它来的时候常常给小岛带上不受欢迎的礼物,像大雪、凄雨和冰雾;有时候,它空手而来,只用呼啸与怒吼连根拔起灌木丛,吹弯树木,鞭打着翻腾的海洋,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巨澜,使得白浪滔天。风这么不知疲倦地刮着,这正是它的失误。如果它偶尔吹来,可以给小岛以突然袭击,这可能会引起真正的损失。但是,它来得如此频繁,小岛已经懂得了如何适应它。植物深深扎下了根;兔子往丛林深处藏身;树木在生长过程中就把腰弯下来,时刻准备对付巨风的袭击;鸟儿把窝筑在有遮挡的岩脊处;人呢,那人为了免受风灾,以精湛的手艺把房子造得低矮而坚实。
  建房子用的是大石头和石板条,其颜色像大海一样灰暗。房子窗户小,门很严实,上面有烟斗似的烟囱。它建造在小岛东端的小山顶上,靠近断手杖的开裂的残端。房子耸立于山顶,不怕风吹雨打,倒并不是摆出什么气势汹汹的架势,而是便于那人照看羊群。
  相隔10英里远的小岛另一端,靠近那个类似海滩的地方,也有一幢相似的房子,彼此遥遥相对。但是那里面没有住人。往日倒有个人住在里面。那人自己觉得对小岛非常熟悉,以为可以种燕麦和土豆,还可以饲养几头牛。他不畏狂风和寒冷,在土地上苦苦奋斗了三年,终于承认自己想错了。他走了以后,谁也不想要他的房子。
  这是个艰苦的地方,在这儿生存的只有那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东西:坚硬的岩石、粗壮的野草、吃苦耐劳的羊群、凶猛的飞鸟、坚不可摧的房子以及意志坚强的人。
  “凄凉”这个词被造了出来,也正是因为有了类似这样的一片地方。
  “人们称它‘风暴岛’,”艾尔弗雷德·罗斯说,“我看这样的地方你们会喜欢。”
  戴维和露西·罗斯坐在渔船的船头,遥望着波浪滔滔的海面。这是11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天气寒冷,微风习习,但天空碧蓝干净。微弱的阳光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
  “1926年那一年,我买下了这个岛,”父亲罗斯接着说,“那时候,我们以为会有一场革命,应该有个地方避开那些劳工阶级。现在这儿正好可以作为疗养的地方。”
  露西怀疑他是有意说得这么好,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小岛看上去还是很可爱。在盛行风的吹拂下,岛上的一切十分自然而清新。这使得他们此行富有意义。他们既然结了婚,就应该离开父母,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再返回遭受轰炸的城里毫无意义,因为他们俩的身体状况让他们都无所作为。当时戴维的父亲说,他拥有一个小岛,就在苏格兰沿海一带。这似乎太好了,叫人难以相信。
  “我还有些羊群,”父亲罗斯说,“每到春天,大陆上的剪羊毛工人就到这边来。羊毛卖的钱正好可以作为汤姆·麦卡维蒂的工钱。老汤姆在牧羊。”
  “他多大年纪了?”露西问。
  “啊,他一定有——啊,有70岁吧?”
  “我想,他的性情一定很怪僻。”渔船这时已驶进了海湾,露西看到码头上两个很小的影子:一个人和一条狗。
  “怪僻?你要是孤孤单单地生活20年,也会像他一样怪僻。他只能同狗在一起说话。”
  露西回头面对船主人,问道:“你隔多久来一趟?”
  “两个星期跑一趟,太太。给汤姆带来他要买的东西,东西也不多,至于邮件就更少了。以后你每隔一周的星期一,把你需要的东西开个单子。只要阿伯丁那里有,我都会给你买来。”
  他把发动机关掉,向汤姆扔了绳索。那条狗汪汪叫着,高兴得直兜圈子。露西一只脚踩上船舷,纵身跳上了码头。
  汤姆和她握了手。他有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嘴上叼着一只带盖的大烟斗,个子比她矮,身子比她粗,看上去非常敦实。他身穿花呢上衣,上面的毛又粗糙又密集,她从来没有见过;里面穿的是针织毛衣,那一定是他哪儿的姐姐替他织的;头戴花格帽子,脚穿军靴。他鼻子又大又红,青筋暴突。“见到你非常高兴。”他说话彬彬有礼,仿佛他今天接待了第九位客人而不是14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人的面孔。
  “汤姆,东西带来了。”船主人说。他把船上的两个纸箱子递了过去,“这次没有鸡蛋,但有一封信,是从德文郡寄出的。”
  “那一定是我侄女写的。”
  露西思忖着:这就可以解释他身上穿的毛衣的由来。
  戴维还没有下船。船主人站在他背后问道:“是不是准备好了?”
  汤姆和父亲罗斯欠身下船帮忙。戴维坐在轮椅上,他们三人把他抬上了码头。
  “我现在要是不走,那么乘下一班的公共汽车就得等两个星期了。”父亲罗斯面带微笑地说,“你们会看到,房子装饰得非常漂亮。你们所要的东西全在里面,汤姆会一一告诉你们。”他吻了露西,用力按按戴维的肩膀,又握了汤姆的手,接着说,“你们俩在一起,好好休息几个月,等身子完全康复再回去。战争方面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等你们去做呢。”
  战争不结束,他们是不会回去的,露西对此很清楚。但是她这个想法没有告诉任何人。
  父亲回到船上以后,小船急速转弯便开走了。露西不停地挥手,直到小船转过海岬不见了。
  汤姆推着轮椅,让露西替他拿东西。从码头到山顶是一道斜坡。坡道很长,又陡又窄,像一座天桥高高耸立在海滩上。推着轮椅上坡,对露西准是困难重重,可是汤姆推起来显然毫不费力。
  小房子真是尽善尽美。
  房子很小,色调灰暗,边上有稍稍隆起的土丘挡风。凡是木质部分全都新漆了一遍。台阶旁边有一片野玫瑰。烟囱里冒出的缕缕轻烟在微风中飘散。小窗户俯视着海湾。
  露西叫了一声:“我真喜欢这房子!”
  室内已经粉刷过,整理得干干净净,空气流通。石砌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房间有四个:楼下有现代化的厨房和客厅,厅内有石砌的壁炉;楼上有两间卧室。房子的一端经过精心改造,安装了现代化的管道设备,上面还建了个浴室,下面延伸到厨房。
  衣橱里摆着他们的衣服,浴室里有毛巾,厨房里有食品。
  汤姆说:“仓库里还有东西,我要带你们看看。”
  所谓仓库实际上是个小棚,很不起眼地造在房子的后面,那儿有一辆吉普车,崭新锃亮。
  “罗斯先生说,这辆车是专门给小罗斯先生驾驶的,”汤姆说,“车上的排档都是自动化的,油门和制动器由手操纵,他是这么说的。”汤姆学舌一般地重复着别人的话,至于排挡、油门和制动器会是什么样子,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懂。
  露西在问:“戴维,漂亮极了,是吗?”
  “第一流的。可是我能往哪儿开呢?”
  汤姆答道:“任何时候都欢迎你去我那儿,抽袋烟,喝一口威士忌。我一直盼望再次有个邻居。”
  “谢谢。”露西说。
  “这就是发电机,”汤姆转过身,一边指一边说,“我也有一个,与这个完全一样。你就往这里面加柴油,机子产生的是交流电。”
  “这倒与众不同——一般说来小型发电机都产生直流电。”戴维说。
  “啊,原来是这样。我实在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区别,只是听他们说,这一种更加安全。”
  “的确安全些。交流电击了你,会把你从房间这边扔到另一边,但是直流电会致你于死地。”
  他们回到了屋里。汤姆说:“好吧,你们要收拾一下,我也要看羊去了。这就和你们再见了。啊!忘了对你们说——要是有急事,我能用无线电和陆地联系。”
  戴维吃惊地说:“你有发报机?”
  “是呀,”汤姆自豪地答道,“我是皇家观察部队的对空监视员。”
  “监视到敌机没有?”戴维问。
  露西对戴维话中带刺的口气流露了不满,汤姆倒似乎没有在意,回答说:“还没有。”
  “真是好样的。”
  汤姆走了以后,露西说:“他也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而已。”
  “我们有许多人的确都希望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戴维说,特别强调了“希望”。
  露西立即明白过来,麻烦也正在这里。她把话题撂开,把残疾的丈夫推进他们的新居。
  当医院心理学家要见露西时,她立刻就想到:戴维可能受到脑损伤。实际并非如此。“他的头部仅仅是靠左太阳穴那边擦破了一点,”心理学家接着说,“但是,他失去了双腿,这是一种创伤,对他的心灵会产生什么影响,现在还无法预料。他不是很想当一名驾驶员吗?”
  露西沉思了片刻,答道:“他有点胆怯,但我认为他仍然很想驾驶飞机。”
  “那么,他需要的是信心,是支持,这些你能给他。还要耐心。有一点我们可以预料:有一段时间他将会有怨恨情绪,脾气也不好。他需要爱抚,需要休息。”
  但是,来到小岛的头几个月,他似乎既不想被人爱抚,也不想休息。他不与她做爱,或许因为他想等到伤痊愈以后。可是他也不想休息。他一心忙着干牧羊的活儿,把轮椅放在吉普车后,驾着车子在小岛上四处奔驰。在比较危险的悬崖周围,他建起了栅栏。他持枪射雕。汤姆的狗伯特赛眼睛渐渐失明,他帮助汤姆重新训练了一条狗。他放火烧掉了欧石南。到了春天,每天晚上他都出门接生小羊羔。有一天,他把汤姆房子附近的一棵老大的松树放倒,花了14天时间剥树皮,然后把树砍成搬得动的木柴,又用车子装回去作为柴火。他真的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了乐趣。他学会把自己紧紧缚在轮椅上,在舞动斧头或大锤时让身子稳住不动。他雕刻了一对瓶状体操棒,汤姆那里无活可干时,他就用体操棒锻炼,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臂膀和背部的肌肉几乎变了形,与那些赢得健美比赛的人很相似。
  露西本来生怕他整天坐在炉火前,为自己的厄运思前想后,现在她倒也不是不高兴。她虽然对他那种干活的方式有点担心,因为他显得过于迷恋,但是他那样做至少不是在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圣诞节那天,她对他说了怀孕的事。
  这天早上,她送了他一把电锯,他送了她一匹丝绸。汤姆过来吃晚餐,他们一块儿吃他猎获的一只野鹅。喝过茶以后,戴维开车送牧羊人回家。回来时,露西开了一瓶白兰地。
  她说:“我还要送你另外一件礼物,但是不到5月你不能打开。”
  他哈哈大笑。“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我出门那会儿,你到底喝了多少白兰地?”
  “我怀了孩子。”
  他对着她发愣,笑声和笑容都消失了。“我的天,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呀。”
  “戴维!”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究竟是什么时候怀的?”
  “要算出日子来,并不难,是不是?”她答道。“肯定是婚礼前一周的事。经历了那次车祸,居然还安然无恙,真是奇迹。”
  “找过医生吗?”
  “嗨——什么时候找的?”
  “既然没找,你就能肯定?”
  “哦,戴维,别这么叫人烦了。我能肯定,因为我的例假已经停止,乳头胀痛,一到早上就呕吐,腰围比原来增加了4英寸。你只要对着我看看,还能心中无数吗?”
  “说得对。”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感到兴奋呀!”
  “啊,的确是。或许我们会生个儿子,我能带他散步,和他一起踢足球;他长大了,也想像他爸爸那样,是个战斗英雄,没有双腿,让人笑掉大牙!”
  “啊,戴维,戴维,”她轻声说着,便在轮椅前跪了下来,“戴维,你别这么想。他会尊重你。他尊重你,因为你在生活上重整旗鼓,因为你在这轮椅上能干两个人的活,因为你以勇敢的精神和乐观的态度对待残疾,因为——”
  “别来这一套恭维吧,”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你说起话来就像个道貌岸然的牧师。”
  她站起身子,说:“算了吧,你别这个样子,似乎全都怪我。你要知道,男人总可以有点戒备吧。”
  “灯火管制,车辆看不见,怎么戒备!”
  这样的交锋很无聊,双方都清楚。因此露西不再吭声。此时想想圣诞节的一切似乎毫无新鲜之感:贴在墙上的彩纸片、摆在一角的圣诞树、厨房里即将清除的吃剩的鹅——所有这些与她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渐渐地,她感到困惑了:这个男人似乎并不爱她、并不想她怀有孩子,她和这样的人一起待在这凄凉的小岛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怎么就不能——为什么不能——是啊,她可以……但是她又意识到:她无处可去,生活只能如此,她只能是戴维·罗斯夫人,改变不了。
  到后来,戴维说:“好了,我要睡觉了。”他自个儿把轮椅摇到客厅,下了车,背对楼梯往上爬。地板的响声、上床时发出的咯吱声、脱下的衣服扔到角落的扑通声,最后人躺倒在床、拉毯子盖在身上时床上弹簧发出的响声——这一切,她全听到了。
  但是,她仍然没有流泪。
  她对着那瓶白兰地,沉思着:此刻只要把这酒全部喝光,再洗个澡,到明天早上,我就不再是个孕妇了。
  她思索了好半天,终于有了主见:如果没有戴维、没有这个小岛、没有孩子,生活将更加糟糕,因为那样的日子一定会很空虚。
  因此,她没有哭,没有喝酒,也没有离开小岛,而是到了楼上,上了床,在已经睡着的丈夫身旁躺下。她没有睡,听着呼呼的风声,控制着自己什么也不想,后来渐渐听到海鸥的叫声,看到在灰蒙蒙的雨中,黎明悄悄地降临在北海,小卧室里露出了淡淡的寒光。到后来,她终于睡着了。
  到了春天,她已经平静下来,一切的恐惧似乎都推到孩子降临以后的时光了。阳春二月,冰雪消融,她在车棚和厨房门前之间的那片土地上栽花种菜,并不指望它们能成活。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对戴维说,在8月之前,若他还想打扫房子,就要自己动手。她给母亲写了信,干了许多针织活儿,以邮寄的方式订购了许多尿片。家里人建议她回家生孩子,可是她心里清楚,她担心一旦回了家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她夹着一本讲述鸟类的书,在沼泽一带开始漫长的步行,后来因身子越来越重,不能远行才停了下来。她把白兰地保存在戴维从不使用的橱子里,每当情绪低落时就对着那瓶酒看一看,因为那能使她想起几乎失去的东西。
  临产前的三个星期,她乘船到阿伯丁去。戴维和汤姆在码头上挥手送行。大海上波涛汹涌,她和船主都非常担心,生怕还没有驶到大陆孩子就生在船上。她住在阿伯了医院,过了四个星期,她还是乘着那条渔船,抱着孩子回到家里。
  对这种事戴维一窍不通。在她看来,他大概以为女人生孩子就如母羊产小羊一样简单。挛缩的痛苦、肌肉伸张那种难以想像的不适以及产后的酸痛,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清楚那些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护士是多么专横,她们不要你碰一碰你的婴儿,因为你没有她们那样动作轻快而富有成效,不像她们那样受过训练,所用的东西都经过了消毒。而戴维只看到:你出去时挺着肚子,回来时抱着个白布包着的又漂亮又结实的小男孩,他说:“就叫他乔纳森吧。”
  在乔纳森这个名字后面加上了艾尔弗雷德,这是为了戴维的父亲,再加上马尔科姆,这是为了露西的父亲,还加上托马斯,这是为了老汤姆。不过,他们还是叫他小乔,因为他太小,不好叫乔纳森,至于叫乔纳森·艾尔弗雷德·马尔科姆·托马斯·罗斯就更没有必要了。戴维学着用奶瓶给他喂奶,用轻轻拍背的方法使他打嗝,为他换尿片,甚至还偶尔把他抱在膝上摇晃逗乐。但是他的兴趣似乎比较冷淡,关心也不那么专注,而是像护士一样,采取了为做事而做事的态度,是为了露西而不是为孩子。汤姆对孩子的亲近胜过了戴维。在孩子的房间里,露西不让他吸烟,老人就把欧石南根制的烟斗盖住,放在口袋里,几个小时都不吸烟。他对着小乔咯咯地逗笑,要么看孩子踢脚,要么在露西给孩子洗澡时帮帮忙。露西挺和蔼地提醒他,别把羊群给疏忽了。汤姆说,羊群吃草时无需照看,他宁可看着小乔吃东西。他用浮木雕刻了一只拨浪鼓,把又小又圆的卵石装在里面。小乔不用人教,第一次抓起来就会摇,汤姆高兴得不得了。
  戴维和露西仍然没有做爱。
  起初是因为他身上有伤,接着因为她怀了孩子,然后又因为她产后身体的恢复。现在,所有原因都不存在了。
  有一天晚上,她开了口:“现在我已经正常了。”
  “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孩子生过以后,我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了,一切都好好的。”
  “啊,明白了。那很好。”
  她一定得与他一道上床,好让他看到自己脱衣服。可是他总是背对着她。
  他们躺在床上,都在出神,她总要动一动身子,用手或腿或胸碰他,像是漫不经心,但却是一种暗示。但是,对方没有一点儿反应。
  她坚决相信:她没有错。她不是那种女色情狂——她不单纯要求性行动,她要求与戴维的性关系。她不是渴望性欲的浪荡女人,而是渴望爱情的妻子。
  有一天晚上,终于到了关键时刻。这时他们双双仰卧在床,都大大地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风声,以及隔壁房间里小乔的轻微的响声。露西认为是时候了:要么他同意和她做爱,要么她就直接诘问他为什么不肯。要是他回避,她就强迫。不妨现在就强迫他。
  因此,她用手碰他的下身,并开口说话——她几乎吃惊地叫出声来,因为她发现他也很兴奋。他还有能力!他也是想……可还为什么……她还用手撩他,身子更加紧挨着他,叹了口气:“戴维——”
  他说:“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推开,又转过了身。
  但是,这一次她不想以羞怯的沉默来顺从他的拒绝。“戴维,为什么不?”
  “为了耶稣基督!”他掀开了毯子,身子一滚就下了地,一只手抓住鸭绒被,拖着身体往门口移动。
  露西从床上坐起来,对他大叫:“为什么不?!”
  小乔哭了起来。
  戴维拉起剪短了的睡裤的空裤管,指着残肢上打皱的白皮肤,答道:“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
  他摇摇摆摆地滑下了楼,睡在沙发上,露西去了隔壁的卧室安抚小乔。
  她费了好半天才把小乔哄睡着,这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就迫切需要别人哄慰。孩子尝到了她挂在面颊上的泪水。这泪水的含义,孩子是否懂得一点呢——泪水难道不是婴儿最初懂得的东西之一吗?此刻要她给孩子唱歌,或者要她轻轻对孩子说一切都很好,她没有那份心思。因此,她只好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摇晃着。孩子以他的温暖和依恋安慰着她,而已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她把孩子放回摇床里,站在那儿端详了一会。回床上睡觉吧,没有意思。她能听见客厅那儿戴维的鼾声,他睡得很沉——他服用了很强的催眠药丸,否则旧伤会让他痛得彻夜难眠。露西需要与他分开,到另一个地方去。在那儿,她既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在那儿,他就是想要见她也几个小时找不到她。她穿上裤子和毛衣,套上了大衣,穿上了皮靴,不声不响地下了楼,出了门。
  外面,迷雾滚滚,阴湿而又冰凉,这种迷雾已经成了小岛的特色。她拉起了大衣的衣领,刚要回去取一条围巾,想想又没有去。道路泥泞,她嘎吱嘎吱地往前走,任凭雾气直灌入她的脖子。此刻,她的注意力放在令她稍感不适的气候上,而把内心中更大的痛苦搁到了一边。
  她走上了悬崖的顶端。往下的坡道又陡又窄。她小心谨慎,沿着滑溜溜的石级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到了坡底,她一个纵身跳上了沙滩,然后往海边走去。
  海风和海水还在继续着那永无止境的争吵。海风猛扑下来,戏弄着海浪;大海便猛击着海岸,咆哮着,唾弃着。大风与大海注定要争争吵吵,没完没了。
  露西在硬实的沙滩上向前走,头脑里全是风声海浪声,一片喧闹,她一直走到海滩尖嘴形的尽头,只见大海与悬崖紧密相连。她转过身,往回走。这一夜,她就在海岸一带来回踱步。到了黎明时分,她脑海里不知不觉地闪出了一个念头:戴维那样做正是他意志坚强的表现呀!
  尽管如此,这一闪念并未起多大作用,真正的含义被紧紧地捏在拳头里。她继续思考了一会,把紧捏的拳头松开,这才发现掌心里闪出刚才那个念头的奥秘——它像一颗很小的智慧之珠,戴维拼命地砍树,自己脱衣服,自己什吉普,挥舞瓶状体操棒,住在北海的一个冷酷的小岛上……现在对她那么冷淡,这或许是他上述生活中的一部分……
  想想他说了些什么?“……像他爸爸那样,是个战斗英雄,失去了双腿,让人笑掉大牙……”他要有事实上的表现来证明自己,这哪怕是说出来很平凡的东西,或是一个战斗驾驶员可以干出来的事迹。但是,现在他只得砍树木,筑栅栏,挥体操棒,坐轮椅。他没有经受考验的机会。他想能这样表白:“无论怎么说,我能经受那种考验,这只要看一看我能忍受多大的苦难。”
  这太不公正,也极其残酷:他富有勇气,能经受创伤的磨难,但是却不能以此为荣。要是德国战斗机炸断了他的双腿,那么轮椅就像是一枚勋章,一枚象征勇气的勋章。然而现在,他这一生中只能这样说:“这是在那场大战中——不对,我没有参加过任何战斗,这是一次车祸。我受过训练,就在第二天要赴战场,我曾亲眼看过我的‘风筝’,她是那么漂亮,但是……”
  是啊,这是他意志坚强的表现方式。或许她也会坚强起来。她的生活受到了损害,或许也能找到弥补的办法。戴维以往是那么和蔼,可亲可爱,现在她也许要学会耐心等待,让他努力争取成为像往日一样的完人。在生活中,她能找到新的希望,新的寄托。别的女人在遇到丧亲。房屋被炸毁。丈夫被囚于战俘营一类的痛苦时,都找到了勇气。
  她拾起一颗卵石,手臂往后伸,然后用尽平生的力量将它扔向大海。石头飞不见了,也没有听到它坠落的响声,也许它将永不停息地飞下去,就像太空中的卫星永远绕着地球飞行一样。
  她一声高叫:“去他的,我也能坚强起来!”说着就转过身,沿着那条坡道返回小屋。此刻差不多到了给小乔第一次喂奶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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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54


第六章





  那看上去像是一幢楼房,在某种程度上说,也的确是——而且是很大的楼房。它独自屹立在沃尔多夫这个林木葱宠的小镇上,紧邻在诺斯汉堡城郊外。它好像是一座住宅,主人可能是某个矿主,也可能是事业有成的进口商,还可能是个实业家。然而,实际上这儿是德国反间谍机关。
  机关设在这儿是命中注定的,原因与气候有关——不是这儿的气候,而是东南方向200英里外柏林的气候,因为要想与英国方面进行无线电联系,那儿的气候条件很不适宜。
  只是地面以上的部分是楼房,地下是两个混凝土建造的特大的掩体,里面有价值几百万帝国马克的无线电装备。这儿的电子系统工程装配负责人是沃纳·特劳曼少校。他工作得很出色。每个大厅里设有20个隔音监听室,干净小巧,里面的无线电操作人员根据无线电发报机发出的电文就能准确辨别发报者是否是间谍,就像你从信封上辨别出你母亲的字迹那么容易。
  这些接收装置的制造过程中,材料都经过精心选择,因为播发电文的发报机在设计上首先考虑的是小巧坚实而不是功率。大多数是小提箱式的,称做克拉莫顿,由特利芬肯公司生产,供德国情报局长。海军上将卡纳里斯的人马使用。
  这天晚上,电讯传播比较空闲,因此“针”发来的电文便弄得人人皆知。接收电文的是一个老操作工。他先发出“已收到”的回电,接着就译出电文,译好以后很快将这一页从记事簿上撕下,通过直线电话将内容报告给在汉堡的苏菲安大街的德国情报总部,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来抽烟。
  他给隔壁工作室的一位年轻人递了一支烟。两个人在那儿站了一会,靠着墙边抽烟。
  年轻人问:“有什么情况吗?”
  年长的耸耸肩,答道:“他一向发电文都有些内容。但是这一次没有多少情报。德国空军轰炸圣保罗大教堂,又没有击中目标。”
  “没有给他答复吗?”
  “我们以为,他并不指望答复。那个家伙自作主张,一向如此。有关无线电的知识,他受过我的训练,你知道。可是,训练一结束,他以为他比我还要高明。”
  “你见过‘针’了?是什么样子?”
  “像死鱼一样,毫无生气。不过话虽这么说,他确是我们最优秀的特工。甚至有人称赞他是迄今最出色的。传说他用了五年时间,逐步打入了俄国内务人民委员会,后来成了斯大林最信任的助手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是,他能干出这种事。是个真正的老手。元首也知道这回事。”
  “希特勒知道他?”
  年长的点头说道:“有一度‘针’发的电文,他都要一一过目。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是这样。反正这对‘针’不会有什么两样。这人不受任何影响。你知道一些情况吗?他千篇一律地看人——似乎时刻在计算着:如果你错走一步,他该怎么把你干掉。”
  “幸好我没有训练过他。”
  “不过我得承认,他学东西非常快,钻研起来一天能干24个小时。可是,他一旦学会了,见了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他时刻不忘向卡纳里斯致敬。每次发电文,后面一句总是‘向威廉致敬’。对待上级他多么小心谨慎。”
  烟抽完了,烟头扔在地下,被踩灭了。接着,年长的那一位抬起了烟头,揣在口袋里,因为地下室内严格说来并不允许抽烟。无线电仍然没有动静。
  “对了,他每次发电文都不用代号,”年长的接着说,“是冯·布劳恩给他取的代号,但是他根本就不喜欢,也不喜欢冯·布劳恩。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不对,那时你还没有加人到我们的行列——布劳恩叫‘针’到英国肯特郡的法恩伯勒机场那儿去。结果发回的电文是:‘肯特郡没有法恩伯勒机场,汉普郡那里才有个法恩伯勒机场。幸亏德国空军的地理知识胜过你,你这个笨蛋。’就是这种口气。”
  “我看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我们一旦指挥失误,他们就会有生命危险。”
  年长的皱起了眉头。像这样的评论只有他来发表才恰当。他不喜欢自己的听众那么正确地发表意见。“也许是吧。”他咕哝了一声。
  “可是,他为什么不喜欢那个代号呢?”
  “他说那样的代号具有某种含意。代号若有含意就有可能暴露人的行动。冯·布劳恩听不进去。”
  “‘针’?有某种含意?什么含意?”
  然而,那位长者的收音机正在这时唧唧鸣叫起来。他立即返回岗位。对这个含意的解释也就根本没有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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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56


第七章



  费伯接到电文以后,心里很恼火,因为上级要他正视一个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汉堡那边已经确信电文到了他的手里。当时他曾发出呼叫信号,他们不是像平常那样发出“已悉——继续发报”的回复,而是发出了“与一号接头”的命令。
  他发出了“知悉”的电文以后,把无线电发报机收回手提箱里,便骑着自行车出门到埃里斯沼泽地区那儿去——他现在的隐蔽身份是观察和研究野鸟的人,他行驶在布莱克希思公路上,回头看看那狭小的两室套的公寓,心里在盘算着是否执行上级的命令。
  如果拒绝服从,有两个理由:有职业上的原因,有个人安全上的原因。
  职业上的原因是:“与一号接头”是个很陈旧的暗语,还是卡纳里斯在1937年制定的。含义是要他到某个商店的门口与另一个特工接头,那家商店位于莱斯特广场和皮卡迪利广场之问。接头的方式是通过各自带的一本《圣经》来辨认对方,暗语是:
  “今天读哪一章?”
  “《列王记上》第十三章。”
  接着,在确信没有受到跟踪以后,他们就会一致认为,那一章“最令人鼓舞”;如果不是这样,其中一人就会说:“那一章我恐怕还没有读呢。”
  那一家商店的门面或许已不复存在了,但是费伯感到麻烦的倒不是这一点。他觉得:早在1940年就有一些不中用的非职业间谍越过海峡,并且落入了MI5的怀抱中,卡纳里斯很可能把那句暗语早就告诉了那些人中的大多数。费伯知道那些人已遭到逮捕是因为报上公布了他们受绞刑的消息。当然,那样做是为了安抚群众,说明已对“第五纵队”采取了行动。那些受绞刑的家伙,临死前肯定会泄露秘密,英国人现在可能已经知道那种陈旧的暗语。如果他们截获了汉堡发出的那份电文,现在一定有许多具有语言天才的英国年轻人簇拥在那家商店门口,他们个个夹着《圣经》,用德国口音在练习那句话:“最令人鼓舞”。
  在那些令人陶醉的日子里,打进英国似乎已指日可待,而德国反间谍机关却把自己的职业特点置之度外。从那以后,费伯对汉堡就失去了信任。对于自己的行踪,他向他们保密;拒绝与在英国的其他特工取得联系;发电文时,他经常改换频率,不管是否干扰了别的特工的发报信号。
  如果一贯对上司的指令百依百顺,他可能不会活到今天。
  在维尔维奇,费伯和许多骑自行车的人混在一起,其中很多人是妇女。此时正是白班下班的时候,军火制造厂的工人们如潮水一般拥了出来。那些工人虽然面带倦意,却显得喜气洋洋,这使费伯想到了不服从上级命令的个人原因:他认为他的国家正在战争中渐渐失利。
  他们肯定赢不了这场战争。俄国人和美国人已经参战;非洲已丢失;意大利已经崩溃;今年——1944年,盟军一定会在法国领土上登陆。
  费伯不想以生命做无谓的冒险。
  回到家中,他把自行车放在一边。就在他洗脸的时候,头脑里突然闪出了不合逻辑的念头:他要去接头。
  冒这种险很愚蠢,因为那是为了一种无望的事业。然而他却产生了强烈的冒险愿望。理由很简单:他已经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烦恼。一成不变的收报发报、观察和研究野鸟、骑自行车进进出出、寄宿店里的茶点——他已经度过了四年与实际战争相隔太遥远的刻板生活。他似乎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陷入危险的境地。这反倒使他胆战心凉,因为他想到有潜在的威胁。每当他辨出有危险存在,而又能采取步骤使危险消除,他便感到无限喜悦。
  就这么办,他一定要去接头,但接头的方式与他们所期望的并非一致。
  尽管战争的气氛很浓,伦敦西区仍然是行人拥挤。费伯想知道柏林的大街上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情况。在皮卡迪利广场那儿,他从哈查德书店买了一本《圣经》,揣在大衣里面的口袋里,别人是看不见的。这一天,天气温和而湿润,时断时续地下着毛毛雨。费伯带了雨伞。
  接头的时间在上午的9点到10点,或下午的5点到6点。具体安排是:有一个人每天到接头地点去,一直等到另一个人露面;如果连续去了五天都没有联系上,那人就改为隔一天去一次,连续进行两周;两周以后还没有联系上,就放弃联系。
  现在是9点10分,费伯来到了莱斯特广场,只见接头的人已经到了,就站在那家烟草店门口,假装在避雨,腋下夹着一本黑皮包装的《圣经》。费伯瞟了他一眼,低着头迅速走过他身边。那是个年轻人,蓄着金黄色的小胡子,看上去营养不错。他穿的是黑色雨衣,胸前有两排纽扣,正在那里看《每日快报》,嘴里嚼着口香糖。费伯对他不熟悉。
  费伯从街对面再次行走时,发现了“尾巴”。那人身材矮小,长得结实,身穿有腰带的双排扣雨衣,头戴英国便衣警察喜欢戴的软毡帽。他正站在一幢办公楼的门厅里,从玻璃门往大街对面观看,注意着烟草店门口那人的动静。
  眼下存在两种可能性。如果那个接头的人不知道自己受到跟踪,费伯只得把他从接头地点引开,把“尾巴”扔掉;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来接头的那人已经被逮捕,烟草店门口那人是个替代者。在后一种情况下,费伯决不能让门口那人或是那个“尾巴”看到自己的面孔。
  费伯假定是最坏的可能性,并且想出了对策。
  广场里有个公用电话亭,费伯进去以后便记住了电话号码。接着他找到了《圣经·列王记上》的第十三章,把那一页撕下来,在页边空白处写了几个字:到广场的那间电话亭去。
  他在国立美术馆后面的那条背街上转来转去,后来找到了一个小男孩,10岁或11岁光景,他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用石头玩水。
  费伯问他:“广场那里的烟草店,你认得吗?”
  “认得。”
  “喜欢吃口香糖吗?”
  “喜欢。”
  费伯把《圣经》上撕下来的那一页递给了孩子,说道:“烟草店门口有个人。如果你把这个交给他,他就会把口香糖给你吃。”
  “行啊。”孩子答道。他站起身来又问了一句:“这家伙是不是美国佬?”
  “就是。”费伯回答。
  小男孩跑去了,费伯也跟在后面。就在孩子快要跑到那特工面前时,费伯突然身子一闪,溜到了对面那幢办公楼的门口,“尾巴”正在那儿透过玻璃向外面窥探。费伯把身子挡在门外,正好遮住了“尾巴”的视线,使他看不到街对面的动静。而且,他还撑开雨伞,装着撑得很费力的样子。这时,他看到那位特工给了孩子一些东西以后就走开了,他也就不再在撑伞上搞什么花样了,而朝与特工相反的方向走。他回头看看,只见“尾巴”已跑上大街,去寻找那位失踪了的特工。
  费伯就近停在一个电话亭旁,拨了电话号码——就是广场上那个电话亭的号码。过了几分钟后,他才打通,终于听到一个深沉的声音:“喂!”
  “今天读哪一章?”费伯问。
  “《列王记上》第十三章。”
  “最令人鼓舞。”
  “对,是这样。”
  费伯心想:他已经碰到了麻烦,可是他还不知道,真是个笨蛋。他大声问:“怎么?”
  “我一定要见你。”
  “不可能。”
  “非见不可!”费伯觉得,那口气表明他已处在绝望的边缘。“来自头头本人的消息——懂吗?”
  费伯装得还在犹豫。“那好吧。一个星期后,在尤斯顿车站拱门那儿见面,时间是上午9点。”
  “你不能提前一点吗?”
  费伯挂上了电话,出了门,迅速拐了两个弯,来到能见到广场电话亭的地方,只见那个特工正向皮卡迪利广场方向走去。周围看不到“尾巴”,费伯就跟着那个特工往前走。
  那人走到皮卡迪利广场的地铁车站,买的车票是去斯托克韦尔的。费伯立即想到,到达那儿还有一条更直接的路。他离开地铁车站,急忙来到莱斯特广场,乘上了一列北线火车。乘地铁的特工到滑铁卢车站那里还要转车,而费伯的车是直达。因此,费伯将先到达斯托克韦尔,至少他们也会同车同时到达。
  结果费伯到了斯托克韦尔车站以后,等了25分钟才见那位特工到站。费怕再次跟着他,看到那人进了一家咖啡馆。
  附近一带地方,任何人要想流连片刻,是绝对找不到任何理由的。没有商店橱窗可看,没有椅子可坐,没有公园可供散步,公共汽车站、出租汽车站和公共建筑也都没有。费伯只得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老是东张西望,好像要找什么地方一样。他一直走到正好看不见咖啡馆的地方,这才又折回到街的对面走,这时,那位特工正坐在暖和而又热气腾腾的咖啡馆里,又是喝茶,又是吃热面包。
  半个小时以后,那人离开了咖啡馆。费伯尾随其后,走过一连串的住宅区。那位特工明白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走起路来不慌不忙,仿佛一个人这天已无所事事,正慢腾腾地回家一样。他连头也不回——费伯由此想着:又是个不老练的家伙。
  后来,他终于进了一幢房子——这是可出租的地方,那些房子很不像样子,千篇一律,不惹人注目。间谍和到处游荡的丈夫住的就是这种地方。屋顶上有个老虎窗,或许就是特工的住处,因为它位置高,便于接收无线电信号。
  费伯走过了这幢房子,观看一下街对面的动静。果然——有动静。一幢楼楼上的窗户那边,有个穿短衣、打领带的人,朝窗外扫了一眼就把面孔缩回去了——对手果然也就在这儿。那个特工一定是在昨天去接头地点以后回家的时候,被MI5的人跟踪到了住处——要么那个特工自己就是MI5里的人。
  费伯拐了弯,走到另一条与此平行的街道,边走边数了数房子。几乎就在特工所住房子的后面,有两幢原来是半独立的房子已遭到轰炸,只剩下框架了。炸得好啊!
  费伯回头往车站那儿走,步子要轻快一些,心情也稍稍有点兴奋。那神采奕奕的眼睛挺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好啊,较量已经开始。
  那天晚上,他一身黑色打扮——头戴绒线帽,外套飞行员皮制短夹克,里面是高领毛线衣,裤脚裹在袜子里,穿一双胶底鞋——一身黑。人们几乎看不见他,因为灯火管制下的伦敦也是一片黑。
  他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光线暗淡、人声静寂的街道上,尽量回避大街。时过午夜,他见不到一个人,就把自行车放在离目的地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停靠在一家酒店院子的篱笆旁,并且上了锁。
  他并没有朝特工住的房子走,而是去另一条街道往那两幢已被炸毁的房子那儿去。房子前院里瓦砾遍地,他很小心地择路而行,进了已被炸裂的大门,穿过房子到了后面。四周一片黑暗。乌云低垂,遮住了月亮和星星。费伯缓慢行走着,不断用手摸索。
  他走到庭院的尽头,越过栅栏,又走过两个庭院。有一家房子里传来一阵狗吠声。
  寄宿房子的庭院杂乱无章。费伯在黑莓丛中绊了一跤,脸也被荆棘划破了。他弯腰从一根晾衣绳下往前走——那儿有微弱的光线,正好能看清楚绳子。
  他找到了厨房的窗户,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工具,那刀刃就像一把勺子。窗玻璃四周的油灰日积月累,已经脆裂,剥落成一片片的,满地都是。他悄声干了20分钟,从框架上取下了窗玻璃,轻轻地放在草地上。接着,他用电筒对着空荡荡的窗洞里照射,以确保行走时不会发出什么碰撞的响声。他拨开窗钩,推开窗户,爬进室内。
  室内一片黑暗,熟鱼的气味、消毒药剂的气味扑鼻而来。为了做好迅速退却的准备,费伯先把后门的锁打开,然后才走进客厅。他把钢笔电筒闪了一下,很快就熄灭。就在闪光的一刹那间,他看清了:一条花砖砌的过道,一张他必须绕过的肾形桌子,钩子上挂的一排外套,还有右边一道铺了地毯的楼梯。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楼梯上走。
  走到第二道楼梯口那儿,他看到有亮光从一扇门下渗出。很快地,他又听到一阵气喘吁吁的咳嗽声以及卫生间的放水声。费伯向前跨了两步,一动不动地紧靠着墙。
  那房门打开了,灯光照亮了楼梯口。费伯把袖子里藏的匕首抽了出来。原来是一位老人从卫生间出来,往楼梯口走过去,他忘了关灯。他走到卧室门口,咕哝了一声,又转身往回走。
  费伯思忖着:他一定看到我了。他紧紧握住匕首柄。老人的眼睛似睁非睁,对着地板发愣。老人抬起头,伸手去拉电灯开关线,就在这时,费伯几乎要了他的命——但是那老人还在模开关,费伯这才意识到他睡意很浓,实际上像是在梦游。
  灯光熄灭了,老人跌跌撞撞地回去睡觉,费伯松了一口气。
  第二道楼梯顶上只有一扇门,费伯动作很轻地试着推门。门已经上了锁。
  他从夹克的口袋掏出了另一种工具,卫生间水槽的放水声掩盖了他撬锁的响声。他开了门,注意动静。
  他听到了深沉而均匀的呼吸声。进屋以后,他听到那呼吸声来自对面的拐角处。房间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他非常缓慢地向前移动,每动一步都用手在前面摸索,终于到了床边。
  他左手持着电筒,匕首放在袖子里,右手空闲着。手电筒灯光一闪,他就迅速掐住沉睡者的脖子,掐得很紧,似乎要把那人勒死。
  那个特工猛然睁开了眼睛,但是说不出话来。费伯跨上床,压在他的身上,然后轻声说:“《列王记上》,第十三章。”说过以后才松了手。
  特工想借着电筒光,设法看一看费伯的面孔。他揉了揉脖子,因为费伯刚才把他掐得很疼。
  “不许动!”费伯让电筒光直射着特工的眼睛,一面用右手掏出匕首。
  “难道不让我起床?”
  “我宁可让你就这么躺着,这样你就不至于引来更大的危险。”
  “危险?更大的危险?”
  “在莱斯特广场那儿,有人跟踪了你。你引我到这儿来,连这幢房子此刻也在受到监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难道能叫我对你放心吗?”
  “我的天。对不住了。”
  “他们把你派来,什么目的?”
  “因为指示一定要交给本人。这个指示来自上司,是最高的上司——”特工打住了话头。
  “说呀?什么指示?”
  “我……我要弄明白是不是你本人。”
  “怎么弄明白?”
  “必须看到你的面孔。”
  费伯犹豫片刻,然后用电筒对自己脸上晃了一下。“满意了吧?”
  “‘针’!”
  “你是什么人?”
  “弗里德利克·卡尔多少校,阁下。”
  “那倒是我应该称你阁下了。”
  “不,阁下。你离开以后,已经受到两次提拔。现在你的头衔已经是中校。”
  “汉堡那里的人难道就没什么好事可干吗?”
  “你不满意?”
  “倘若能叫我回去,把冯·布劳恩少校分去管管厕所的日常工作,我就满意了。”
  “阁下,我能起来吗?”
  “肯定不行。假如真的卡尔多少校此刻关在英格兰的旺兹沃思监狱,而你是个冒充的家伙,等待时机给对面房子里你那些正在监视的朋友发信号怎么办?好了,上司有什么指示?”
  “那我就说,阁下。我们认为:今年在法国领土上将会有一次入侵。”
  “真知灼见,真知灼见。继续讲。”
  “他们认为:巴顿将军正在英国领土上集结美国第一集团军,集结的地方是英格兰的东英吉利亚地区。如果这就是入侵的部队,那么他们通过加来海峡省①入侵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①加来海峡省(Pas-de-Calais):法国北部诺尔-加来海峡大区省份,在英吉利海峡南。

  “分析得有道理。但是有关巴顿的这支部队,我至今没有见到任何迹象。”
  “柏林的最高圈于里,还存在某种疑虑,元首的那位占星术家——”
  “什么?”
  “对了,阁下,他有个占星术家。他提醒元首,在诺曼底那里要注意防卫。”
  “天啦!那边的事竞糟到了这步田地?”
  “他还听到相当多的平庸的建议。我个人以为,他是想以占星术家为借口,因为他觉得将军们的看法是错误的,但是对他们的论点又挑不出毛病。”
  费伯一声长叹,他就怕听到这一类的消息。“接着说吧。”
  “你执行的任务是:要摸一下美国第一集团军的底,包括其军队数量、大炮数量、空中支援——”
  “怎么摸军队的底,不用你说了。”
  “那当然,”他稍停一会便接着说,“阁下,我奉命前来,是要强调这次任务的重要性。”
  “你已经完成了任务。对我说一说,柏林那边情况是不是已糟到那种地步?”
  特工稍有犹豫,答道:“还不是,阁下。大家的士气很高,军火的生产量月月上升。对于英国皇家空军的轰炸,人们都嗤之以鼻——”
  “不用多说了,这些宣传我从收音机里能听到。”
  年轻人不吱声了。
  费伯说:“你有没有别的情况要对我说?我指的是公务上的事。”
  “有。在执行任务的这一段时间里,你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供你观察。”
  “他们真的以为这是个大事?”费伯说。
  “你能和一艘德国潜艇联系,它位于北海,在一个叫阿伯丁的镇的正东面10英里。只要用平常的发报频率呼叫,潜艇就会浮出水面。你或是我一旦向汉堡报告,说我已经向你传达了指示,这条联系路线就打通了。潜艇停留在那儿的时间是:每个星期一和星期五,从晚上6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6点。
  “阿伯丁那个镇很大,你有准确的地图秘密代码吗?”
  “有。”特工把代码背了出来。费伯记住了。
  “少校,全说完了?”
  “是的,阁下。”
  “大街对面的房子里有MI5的先生们在盯梢,你打算怎么脱身?”
  特工耸耸肩:“溜走。”
  费伯认为这不是好办法。“你见到我以后,对你的指示是什么?你有没有安全的隐蔽处?”
  “没有。我计划到一个叫韦茅斯的城市去,在那儿偷一条船,渡到法国去。”
  这谈不上是什么计划。因此,费伯恩忖着:结局是什么,卡纳里斯已经清楚。太好了。
  “要是英国人逮捕了你,对你用刑,你怎么办?”
  “我带着自杀药片。”
  “你肯定用?”
  “完全肯定。”
  费伯对他看看,说道:“我觉得有可能。”他用左手压住特工的胸膛,身子的重心也集中在左手上,那姿势仿佛是就要下床。实际上他这样做就能准确摸到胸腔末端与腹部相连接的地方。他用匕首的尖口直刺入肋骨下边,然后向上捅到了心脏。
  特工一时间睁大了眼睛,响声到了喉头那儿,但发不出话来。他全身都在抽搐。费伯把匕首又向上捅了1英寸。那人双目紧闭,身子瘫软下来。
  “因为你见到了我的面孔。”费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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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3:58


第八章



  “我觉得,对这一局面我们已经失控了。”珀西瓦尔·戈德利曼说。
  弗雷德里克·布洛格斯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这是我的过失。”
  这个人看上去精神不振了,戈德利曼在思忖着。将近一年了,他一直就是那种样子。哈克斯顿的一家房子被炸,他妻子被压在坍塌的瓦砾下,人们在那天晚上把他妻子的尸体拖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很消沉。
  “对于错误人人有份那一套,我不感兴趣,”戈德利曼说,“在莱斯特广场那里,有几秒钟的工夫你们没有监视到布朗迪,问题就在这儿,这是事实。”
  “你以为他们联系上了?”
  “有可能。”
  “在斯托克韦尔那里,我们又跟踪到他,那时我认为他完全放弃了那一天的活动。”
  “情况要是那样的话,那么他在昨天或是今天还是要去接头的。”戈德利曼正用火柴杆子在桌上摆着图案——在思考问题时,他养成了这个习惯。“那幢房子里还没有动静?”
  “没有。他已经在那里待了48个小时。”布洛格斯又说了一句,“是我的过失。”
  “别让人烦了,老伙计,”戈德利曼说,“决定让他逃走的是我,目的是想让他把别人引出来。我现在仍然认为,采取那种步骤是正确的。”
  布洛格斯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显得茫然若失,双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他们真要是联系上了,逮捕布朗迪就刻不容缓,要弄清他究竟执行什么任务。”
  “如果那么干,我们就失去了一切机会,不能跟踪布朗迪找到更重要的人物。”
  “那由你决定吧。”
  戈德利曼用火柴杆搭了个教堂,凝视了片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半个便士,向空中一掷,说道:“跟踪,再等他24个小时。”
  房东已人到中年,是克莱尔郡的利斯敦瓦纳人,参加的是爱尔兰共和党。他暗地里一心指望德国能赢得这场战争,好使绿宝石岛①获得自由,永远摆脱英国人的压迫。由于得了关节炎,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在这幢古老的房子里转上转下,一个星期收一次房租,同时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房租要是真能达到它本来的市价,他会收到多少租钱。他并不富裕,只拥有两幢房子。除了这一幢,还有一幢小一些的,那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他的心情从来就没有好的时候。

  ①绿宝石岛(Emerald Isle):爱尔兰岛的别称。

  他到了二楼,敲了那位老人的房门。这位房客每次见到他都很高兴,也许他无论见到谁都很高兴。他招呼道:“你好,赖利先生,喝杯茶好吗?”
  “今天没空。”
  “啊,那好。”老人把房钱交给了他。“楼下厨房的窗子你已经看到了吧。”
  “没有,我没有进厨房。”
  “是吗?有一块窗玻璃脱落下来了。我用挡光的帘子遮盖住了。不过,风照样能吹进来。”
  “谁把玻璃打碎了?”房东问。
  “玻璃没有碎,只是落在草地上,这事儿可真有点怪。我猜想可能是油灰脱落造成的。你要是能够弄点儿油灰来,我自己就能安装好。”
  这真是个老糊涂,房东心里这么想。他大着嗓门说:“我看你可能没有想到东西被偷吧?”
  老人大吃一惊。“根本就没有往那上面想。”
  “有没有人丢了贵重的东西?”
  “没听谁说过。”
  房东往门口那儿走。“好了,我待会儿下去看看。”
  老人也跟他出了门,还说:“哦,看刚住进来的那个家伙不在楼上,那屋子有两天没动静了。”
  房东用力嗅了嗅,问道:“他一直是自己在房间里烧饭吗?”
  “我哪儿知道呢,赖利先生。”
  两个人一起上了楼。老人说:“他要是待在屋里,一向是很安静的。”
  “他无论是在烧什么东西,也该停火了。味道太难闻了。”
  房东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他开了房门,老人跟着他一道走了进去。
  “哟,哟,哟,”老巡佐一个劲地叫着,“我看,你们这儿死了个人。”他站在门口,仔细打量着房间,又问,“帕迪,里面的东西动过没有?”
  “没动过。”房东回答,“我是赖利先生。”
  巡佐未理会他的解释。“不过死的时间不长。我还闻到过比这更难闻的气味。”他一一打量房间里的东西:旧衣柜、矮桌上的手提箱、褪色的方形地毯、老虎窗上污迹斑斑的窗帘以及角落里凌乱的床铺。房间里没有搏斗的迹象。
  他走到床边,只见那年轻人面孔安详,双手握在胸前。“他如果不是这么年轻,我会以为他死于心脏病发作。”里面没有什么空瓶子表明他服安眠药自杀。巡佐从橱顶上拿下一只皮夹子,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一张身份证、一本定量供应簿以及一大叠钞票。“东西都很整齐,没有遭到抢劫。”
  “他只住了个把星期,”房东说,“我对他根本就不怎么了解。他来自北威尔士,在一家工厂上班。”
  巡佐说:“是啊,他身体要真是像看上去那么健壮,他就该去参军。”他把桌上的手提箱打开以后,叫道:“该死的,这是什么玩艺?”
  这时候房东和老人轻轻地走进了卧室。房东说:“这是个电台。”老人同时也在说:“他在流血!”
  “别碰尸体!”巡佐说。
  “有人捅了他的肚子。”老人说得很肯定。
  巡佐很谨慎地提起了死者的一只手,便见到胸前有一小摊干涸了的血迹。“他曾经流过血。”巡住问,“附近哪儿有电话?”
  “顺街往前走过第五家便是。”房东对他说。
  “门锁上,你们离开这儿,等我回来。”
  巡佐离开以后,来到装有电话的那个邻居家。他敲了一下门,一个女人开了门。“早上好,太太,借用你家的电话行吗?”
  “请进。”她说着便带他来到客厅那儿架子上的话机旁。“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叫人激动的事吗?”
  “路那头的一家客店里死了一名房客。”他一边答话,一边在拨电话号码。
  “是谋杀?”她睁大了眼睛问。
  “那要让专家鉴别了。喂,琼斯警长在吗?我是坎特。”他看看那位女人,又说,“我要和我的上司谈话,能不能请你离开这儿到厨房去一下?”
  她走了,感到很失望。
  “喂,警长。死者身上有刀伤,还有手提式发报机。”
  “巡佐,在什么地方?再说一遍。”
  坎特巡佐报出了地址。
  “对了,这正是他们盯梢的那人。巡佐,这类事归MI5管。快把你发现的情况向42号的监视组报告。我马上和他们的头头联系。快去吧。”
  坎特谢了那位女人,走到街对面。他非常激动,因为他作为大都市的警察,工作31年仅仅碰到两次暗杀案子,这一次竟然与间谍活动有了牵连!或许这一回他能晋升巡官呢。
  他敲了敲42号房子的大门,门开了,只见两个男人站在那里。
  巡佐坎特问:“你们是不是MI5的特工?”
  布洛格斯到达时,哈利斯探长也同时到达,他的身份是政治保安处的人。早在伦敦警察厅工作的时候布洛格斯就认识了他。坎特带他们看了尸体。
  大家都默不作声,站了一会,看看死者那安详的、年轻的面孔,看看那淡黄色小胡子。
  哈里斯问:“是什么人?”
  “代号是布朗迪,”布洛格斯回答说,“我们认为,两个星期以前他跳伞潜入境内。我们截获了一份电报,内容是要另一个人与他安排一次接头。我们识别出了那种密码,所以能监视他们的接触。本来我们指望他会引出一个隐居在这儿的间谍,那家伙的危害性可能更大。”
  “这儿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哈里斯看了看特工胸口的伤痕。“匕首?”
  “是这样的凶器,干得利索。从肋骨下捅进去,向上直捣心脏。迅速。看看那家伙是怎么进来的好吗?”
  布洛斯特领他们下了楼,到了厨房一看,就见到窗框及草坪上那块完好的玻璃。
  坎特说:“卧室的门锁也被撬过。”
  大家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坎特沏了茶。布洛格斯说:“是在莱斯特广场那儿,我把目标跟丢了以后。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晚上。这件事是我给搅乱了。”
  哈里斯说:“不要太苛责自己了。”
  他们都默不作声地喝茶,过了一会,哈里斯说:“你近来怎么样?连警察厅也不去了。”
  “忙得很。”
  “克里斯廷呢,怎么样?”
  “被炸死了。”
  哈里斯睁大了眼睛。“你够惨的。”
  “你的情况还好吧?”
  “弟弟在北非丧生。你见过约翰尼吗?”
  “没有。”
  “还是个孩子哟。喝酒吗?他喝起酒来真是少见。花在酒上面的钱实在太多,喝得连结婚也结不起——事情到了这么个结局,不结婚倒也好。”
  “我看,失去亲人的真是大有人在。”
  “要是你一个人闲着,星期天就到我们那儿去吃饭。”
  “谢谢。我现在连星期天也不得空。”
  哈里斯点点头,说:“是啊。反正想去你就随时去。”
  一位刑侦人员从门口探头进来,对哈里斯说:“现在把那些证据收起来可以吗,长官?”
  哈里斯把目光转向布洛格斯。
  “我的事儿结束了。”布洛格斯说。
  “行,伙计,动手吧。”哈里斯告诉那位刑侦人员。
  布洛格斯说:“假设他摆脱跟踪以后,联系上了那个潜伏间谍,并已为他到这儿来做了安排。潜伏的间谍可能怀疑这是个陷阱——这个假设如果能够成立,那么他为什么越窗而入、为什么撬锁就可以得到解释。”
  “这表明那个家伙诡计多端。”哈里斯说。
  “可能正因为如此,我们根本就抓不到他。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他是进了布朗迪的房间,把他叫醒。他后来弄明白了,并没有什么陷阱,对不对?”
  “正是。”
  “那么,他为什么又要把布朗迪干掉呢?”
  “可能他们发生了争吵。”
  “但并没有留下搏斗的迹象。”
  哈里斯眉头紧皱,对着空杯子发愣。他说:“或许他意识到:布朗迪当时正受到监视,担心那小子被我们逮捕以后会泄露真相。”
  布洛格斯说:“这又表明那家伙很残忍。”
  “我们之所以根本途不住他,这或许也是一个原因。”
  “快进来,坐下吧。MI6那儿刚刚打电话过来,说卡纳里斯已被撤职。”
  布洛格斯进来就坐下了。他问:“这样的消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大坏事。”戈德利曼说。“现在可能是最糟糕的时刻,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
  “能向我说明原委吗?”
  戈德利曼紧紧盯着对方,接着说:“我以为你有必要了解。我们目前有40个双重间谍在向汉堡播送假情报,说盟军计划在法国登陆。”
  布洛格斯吹了声日哨,说道:“我不曾想到过有那么多双重间谍。我以为,双重间谍说我们打算在瑟堡登陆,而真正的登陆地点是加来;或者情况相反。”
  “是那么回事。这些细节问题,我显然不必要知道。他们也的确没有对我说过。但是整个情况非常危急。我们了解卡纳里斯;我们也知道他受了我们的蒙蔽;我们认为,还可以继续蒙蔽他。而一个上任的新官对于前任的特工人员可能不再信任。还有——我们已经有了他们那边的一些变节分子,如果这些人的变节并没有被暴露,他们就能把德国派往这边的间谍泄露给我们。这也就是德国人对我们的双重间谍产生疑虑的另一个原因。”
  “再者,还有一种泄漏的可能性。实际上,知道这种欺骗手法的大有人在。爱尔兰、加拿大和锡兰那里都有双重间谍。在中东那儿,我们就碰到过这种欺骗。”
  “去年,我们把一个叫埃立克·卡尔的德国人遣送回国,这是个严重错误。后来我们获悉,他是德国反间谍机关的特工——是个货真价实的特工——在被拘留在曼岛的那个时期,他可能知道两个双重间谍,即马特和杰夫,而且还有可能了解第三个,叫泰特。”
  “我们现在如履薄冰。在英国如果有个很出色的德国间谍知道‘坚忍’——就是我们蒙蔽计划的代号,我们的整个战略部署就会有危卵之急。无庸讳言,在这场该死的战争中,我们就会惨败。”
  布洛格斯差点要笑出来,因为他想到了有一个时期,戈德利曼教授根本就不懂得这些字眼的含义。
  教授接着说:“20人委员会已明确表示,希望我们能确保英国领土上没有出色的德国间谍。”
  “在上星期我们还可以这么说。”布洛格斯说。
  “那么现在,我们知道至少有一个。”
  “我们抓到手又让他溜了。”
  “因此我们要重新抓到手。”
  “我心中无数。”布洛格斯心情忧郁地说,“那人在我们境内什么地方活动,我们不知道;他的外貌特征,我们一点情况都不知道。他很狡黠,在发报时,我们用三角测量术也发现不了他位于何方——如果能测出他的方位,我们早就逮住了他。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代号。从哪儿着手才能抓到他?”
  “还有一些没有解决的案子,从那儿想点办法。”戈德利曼说,“你看,一个间谍势必要犯法。他要伪造文件、要盗窃石油和武器弹药、要逃避检查、要偷入禁区、要拍摄照片,谁识破了他,他就干掉谁。因此,间谍只要在活动,无论活动时间长短,警方一定会发现他们犯罪的迹象。我们把战争以来没有破获的案于的档案找一找,就一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案子大部分都没有破获,难道你不知道?”布洛格斯怀疑地说,“那些档案要堆满艾伯特大厅。”
  戈德利曼无可奈何地说:“那么我们把范围缩小在伦敦,从暗杀的案子着手。”
  查阅档案的头一天,他们就找到了想要找的档案。是戈德利曼在偶然间发现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档案的重要价值。
  这是一份暗杀案的档案,地点在海格特,时间是1940年,被杀的是一个叫尤纳·加登太太的女人。她的喉管被割,虽然没有遭到强奸,但受到了性骚扰。人们在她房客的卧室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血液里含有相当多的酒精成分。当时的情况比较明显:她和那位房客幽会,房客提出了她不肯答应的要求,两人便争执不下。凶手杀了她,压抑了自己的性欲。警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房客。
  戈德利曼当时正要把这份档案扔向一边,因为间谍不会卷入强奸一类的纠纷之中。但是他一向注重细节,对每一个字都认真过目,因此他发现:不幸的加登太太背部受了伤,喉管上也受了致命的伤,两处都是匕首所致。
  他们俩在老警察厅的档案室里,面对面坐在一张木桌旁。戈德利曼把档案扔给对方,说道:“我认为线索就在这儿。”
  布洛格斯很快看完了档案,说道:“是那把匕首。”
  他们签字以后拿走了档案,不一会儿就走到作战部。两人来到戈德利曼的办公室,见到桌上有一份破译了的电文。他很随意地看看,突然兴奋地把桌子敲得咚咚响,说道:“就是他!”
  布洛格斯看看电文:已接受指示。向威廉致敬。
  “还记得这个家伙吗?”戈德利曼问,“‘针’?”
  “记得,”布洛格斯有点犹豫,“是叫‘针’。但是电文里并没有多少情报呀。”
  “想一想,考虑考虑!一把匕首和一根针很相像。杀害加登太太的凶手、1940年我们跟踪不到的一切信号、与布朗迪接头……这些都是同一个人所为。”
  “有可能。”布洛格斯若有所思。
  “我能列出证据,”戈德利曼说,“我到这儿来的第一天,你给我看了一份有关芬兰的无线电报,这事儿还记得吗?那份电报因受到干扰而中断?”
  “记得。”布洛格斯说着就找那份档案。
  “如果我的记忆力没有出错,那么发电报和暗杀是在同一天……我敢打赌,被害人死的时间正巧就是发报中断的时候。”
  布洛格斯看了看档案上的记号,说道:“正是如此。”
  “线索就在这儿!”
  “那家伙在伦敦的活动时间至少有五年,到现在我们才发现了他,”布洛格斯反思着说,“要想抓到他可没有那么容易。”
  戈德利曼突然露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他无论怎么精明也不会超过我。我要把他牢牢地钉在该死的墙上。”
  布洛格斯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的天啦,教授,你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了。”
  戈德利曼反问道:“你可知道,这一年来,你是第一次这么哈哈大笑啊?”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4:03


第九章



  装载供给的小船绕过海呷,在嚓嘎嚓嘎声中驶进了海湾,来到了蓝天下的风暴岛。船上有两个女人:一位是船主的妻子——船主应召人伍,船上的事务就由她管理;另一位是露西的母亲。
  母亲跳下船来。她身穿省料的实用衣装:上身是男式短夹克,下面是没过膝的短裙。露西紧紧拥抱着母亲。
  “妈!真出乎意料啊!”
  “我写信告诉你了。”
  信与别的邮件都在船上。母亲忘记了:风暴岛上每隔两个星期才有一次信函来往。
  “这是外孙吗?都这么大的孩子啦!”
  小乔已快到三岁了,这时感到很害羞,躲在露西的裙子后面。他头发浅黑,活泼可爱,身高超过了这个年龄该有的个头。
  母亲说:“多像他爸爸!”
  “是像。”露西应道。“这里一定冷得厉害——回家去吧。你哪儿来的这条裙子?”
  她们提起零星的东西,沿着斜坡往崖顶上走。母亲一面走一面唠叨:“亲爱的,现在流行的就是这种样式,省布料。但是陆地那里没这么冷,这儿的风多大!我想,箱子就放在码头上不要紧吧——也没人去偷的!简同一个美国士兵订了婚——真是感谢老天爷,是个白人。是一个叫密尔沃基的地方的人。他不吃口香糖,你看不是很好吗?现在我要嫁的女儿只有四个了。你爸在地方军①里当了上尉,这事儿我对你讲过没有?他在公共地段一带巡逻,每天都要巡逻到半夜,就等着德国伞兵。斯蒂芬叔叔的货栈给炸了——真不知他该如何是好,这是打仗还是什么的——”

  ①地方军(Home Guard):指1940-1957年间,英国一支在志愿基础上组织的地方部队。

  “妈,你不要急嘛。你在这儿要待14天,有消息慢慢说嘛。”露西笑哈哈地说。
  她们走到房子这儿。母亲说:“不是挺可爱吗?”进屋以后,她又说,“我看,房子真不错。”
  露西让母亲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一面沏着茶。“你的箱子汤姆会送来的,待会儿他就来吃午饭。”
  “是那个放羊的?”
  “就是。”
  “这么说,戴维干的活儿是他给找的?”
  露西又哈哈一笑,说道:“情况完全相反。我相信,他会亲自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亲爱的,也该来看看你了。我知道,不能指望你跑来跑去不过,四年来一次,不算过分吧?”
  他们听到外面吉普车的响声。不一会儿,戴维自个儿摇着轮椅进了屋。他吻了岳母,向她介绍了汤姆。
  露西说:“汤姆,你替我妈搬箱子,今天招待午饭是应该的。你要的东西她也给你带来了。”
  戴维正在炉子旁暖手。“今天天气又湿又冷,”
  母亲问:“你真的在干牧羊活儿?”
  “羊群数量比三年前翻了一番。”戴维对她说,“这个小岛,我爸从来就没有认真经营过。靠悬崖顶一带,我围了6英里的栅栏,改善了放牧的条件,采用了新式的繁殖方法。现在不仅羊的数量多而且每只羊长的肉都比以前多,出产的羊毛也多。”
  母亲推测地问道:“我猜想那些体力活儿是汤姆在干,而你只是动动嘴吧?”
  戴维哈哈一笑。“妈,我和他是平等的搭档呀。”
  这顿午餐大家吃得很开心。两个男人吃了大量的土豆,母亲夸着小乔,说他吃饭很懂规矩。吃过饭以后,戴维点了一支烟,汤姆在装烟斗。
  母亲说:“我真正想的,是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多生几个外孙啊。”她说得眉开眼笑。
  长时间的沉默。
  “啊,戴维这么处理,我看也非常恰当。”母亲说。
  露西说:“是很恰当。”
  这时候,她们正在悬崖顶一带散步。母亲来访的第三大,风停了下来,天气也很温和,可以出门了。她们带着小乔一道散步。小乔穿着皮外衣,里面是罗纹密针织的毛衣。在一个山坡那儿,她们停下来了,观看着戴维、汤姆和那条狗放羊的情景。露西从母亲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在思想斗争:对女儿的事是关心一下好呢,还是持谨慎态度。她不想让母亲感到为难。
  她先开口:“他对我没有感情。”
  母亲赶忙看看小乔,避免让他听见。“亲爱的,事情肯定不会像你讲的那么严重。男人有各种各样,他们表示感情的方式也不一——”
  “妈,我们——可能从结婚以后,就一直没有——夫妻之间的生活。”
  “可是……”她指着小乔,似乎不同意露西的说法。
  “那是结婚前一个星期发生的事。”
  “啊,啊,亲爱的,你知道,是不是因为车祸?”
  “是事实,但与你说的不是一回事。这与身体无关,他就是——不肯。”露西在低声抽泣。那被风吹成褐色的双颊上滴滴答答地挂上了眼泪。
  “你同他说过吗?”
  “试过。”
  “可能到时候会——”
  “都差不多四年了!”
  大家都沉默不语,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丛欧石南,便置身在午后淡淡的阳光下。小乔追赶海鸥玩耍去了。母亲说:“有一次,我差点跟你父亲分了手。”
  这话可使露西大为震惊。“什么时候?”
  “是刚刚生下简的时候。那时我们日子还不富裕。你知道,你爸——他还在替他爸干活,当时是经济衰退时期。我正怀着孩子,这是三年中第三次怀孩子。生孩子、节俭持家似乎一直就是我的生活内容,日子过得很单调,而且摆脱不了。那时我还发现他和以前的情人有来往。女的叫布伦达·西蒙兹,你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她去了贝辛斯托克。我突然间问自己:我这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但是我也找不到理智的解决办法。”
  那些日子在露西的记忆里,只是零零星星,模模糊糊的:爷爷一嘴的白胡子;父亲生得偏高偏瘦;农舍大厨房里,一大家人在一起吃饭;还有爽朗的笑声,灿烂的阳光,许多牲畜。甚至在那个时候,她也觉得父母的婚姻似乎牢不可破,象征着终生幸福。她问道:“那你怎么不呢?我是说,不分手呢?”
  “呢,那时人们不作兴那么做。不存在什么离婚的事。女人也找不到工作。”
  “现在各行各业都有女人工作。”
  “上一次大战时女人也工作,可是战后就变了,失业的现象是有的。我以为,这次也会如此。你知道,一般说来,男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没有和他分手,还是很高兴的。”其实这不是在问母亲。
  “本来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不该对生活评头论足。但是,我自己不过是勉强在过日子,我认识的女人当中,大多数和我一样。坚贞不渝一向被看做一种牺牲,其实不一定。算了吧,我不想劝你什么。你也不会听我的。真要是听了我的,以后有什么问题你准会责怪我。”
  “哟,妈。”露西面带微笑。
  母亲说:“我们回去吧,好不好?我觉得一天走这么多的路已经够远的了。”
  一天晚上在厨房里,露西对戴维说:“母亲如果愿意,我想再留她两个星期。”母亲此刻在楼上,一面哄小乔睡觉,一面给他讲故事。
  “你们对我这个人分析解剖,难道两个星期时间还不够吗?”戴维反问道。
  “戴维,别说傻话了。”
  他摇动轮椅到她坐的椅子旁,问她:“你的意思是你们不谈论我?”
  “当然要谈论你,因为你是我丈夫。”
  “你怎么同她说的?”
  “你那么有顾虑干什么?”露西的口气多少有些怨恨,“你干吗那么怕人说你?”
  “该死的,说就说好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任何人也不想让自己的私生活由两个女人说长道短。”
  “我们不议论你的长短。”
  “那说些什么?”
  “瞧你那副敏感的样子!”
  “别回避我的问题。”
  “我说,我想和你分开,她竭力阻拦。”
  他把轮椅拐了个弯,离她而去,说道:“对她说,我的事不用她操心。”
  她对他叫着:“你是当真?”
  他停下来,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清楚了吗?我能自己料理自己。”
  “我呢?”她心平气和地说,“我可能还要个人。”
  “干什么?”
  “要他爱我。”
  母亲进来了,立刻觉得气氛不对头。她说:“孩子睡得很香,《灰姑娘》①的故事还没有讲到她参加舞会,他就睡着了。我想收拾点东西,不能把什么都留到明天。”说完她又出了门。

  ①灰姑娘(Cinderella):民间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世界各地都有关于这个人物的故事,仅欧洲就有500个以上的文本。基本情节是:一个小女孩受到善炉的后母和异母姐姐以及残暴的父亲的虐待,神灵挽救了她。一个王子爱上了她并和她结婚,改变了她的命运。

  露西问:“戴维,你看这种状况会改变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结婚前那样……那样的感情……我们就不能再有了吗?”
  “假如是那个意思,除非我的双腿再生。”
  “哎呀,天哪,难道你不懂得那对我是无所谓的吗?我只要你爱我。”
  戴维耸了耸肩。“那是你的事。”他说着便摇着轮椅走了。他一走,她就失声痛哭。
  母亲并没有留下来再待两个星期。第一天,露西便送她到了码头。外面大雨如注,她们都穿着雨衣。两个人默默不语,站在那儿等船,凝望着大海,只见雨滴击在海面上,形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水洼。母亲把小乔抱在怀里。
  “你知道事情总是会改变的,只是时间问题,”母亲说,“在结过婚的人看来,四年算不了什么。”
  露西说:“我不知道,但我也不能怎么样。有孩子,又在打仗,还有戴维的身体状况——我怎么能弃他而走呢?”
  渔船靠岸了。露西送母亲上了船,取出了三箱子日杂用品,还有五封信。大海上波涛滚滚。母亲坐在船上的小舱里。她们挥手告别,小船绕过了海岬。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压在露西的心头。
  小乔哭喊着:“我不要外婆走呀!”
  “我也想留她呀。”露西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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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4:04


第十章



  戈德利曼和布洛格斯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这是伦敦的一条商业街道,已经遭到了轰炸的破坏。这两个人看上去很不相称:教授弯腰曲背,样子像只鸟,戴着深度厚片眼镜,叼着烟斗,不顾往哪儿走,只管迈着短促的步子;而走路拖拖沓沓的那位年轻人,白肤金发碧眼,显得意志坚强。他身穿侦探雨衣,头戴奇形怪状的帽子,那样子就像一幅幽默画,只是缺少说明文字。
  戈德利曼说:“我看‘针’是有来头的。”
  “为什么?”
  “就因为有那样的背景,他才能违背上司的命令,而且平安无事。‘向威廉致敬’值得注意,‘威廉’一定是指卡纳里斯。”
  “你认为他们俩有私交?”
  “总有个要人与他相好——说不定是个比卡纳里斯权力更大的人。”
  “我感到这人后面是有背景。”
  “能和大人物有私交的人,通常这种关系早就存在,要么是中学同学,要么是大学同学,要么是在参谋学院里认识的。你看看那儿。”
  他们走到一家宽敞的空荡荡的商店门口,这儿曾经有个玻璃橱窗。现在窗框上钉了个粗糙的牌子,上面手写着:比平常更加敞开。
  布洛格斯哈哈一笑,说道:“我也见过一次,那是在被炸的警察局门口,也有个牌子写着:规矩点,我们的门依然敞开。”
  “这种小玩艺竟成了一种艺术形式。”
  他们继续往前走,布洛格斯说:“‘针’会不会真同某个要人同过学?”
  “待在学校的人总喜欢拍照。肯辛顿——就是战前MI6所在地——的地下室那儿,米德尔顿家里收集了数千张德国军官的照片:有学校合影、有集体用膳的欢乐场面、有游行的场面。有与阿道夫·希特勒握手的场面,还有报上的照片——应有尽有。”
  “我明白你的意思,”布洛格斯说,“也就是说,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那么‘针’在德国也会在类似伊顿和桑德赫斯特①一样的学校上过学。我们可能会弄到他的照片。”

  ①伊顿(Eton):英格兰城镇,以有英格兰最大的公学伊顿学院而著名;桑德赫斯寺(Sandhurst):英格兰城镇,附近有著名的皇家军事学院。

  “这是十拿九稳的事。众所周知,间谍都怕拍照,但是他们读书时并没有当间谍。在米德尔顿的照片档案里,我们找到的将是一幅‘针’年轻时代的照片。”
  他们绕过一家理发店外面的很大的弹坑,店本身丝毫无损,只是那根传统的红白花纹柱子倒在人行道上的碎瓦砾中。招牌挂在窗户上,写的是:我店修面认真②——敬请光顾并亲身体验。

  ②修面认真(a close shave):双关语,也可解释为“幸免于难”。

  “我们怎么可能把他认出来呢?谁也没见过他是什么模样。”布洛格斯说。
  “不,有人认得他。在海格特那儿加登太太的寄宿店里,有人对他非常了解。”
  那是幢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坐落在鸟瞰伦敦的小山头上。房子以红砖砌成,布洛格斯觉得,它是在表示愤慨,因为希特勒正在毁坏它的城市。这儿地势很高,对收报、发报来说是个很好的地方。“针”的住处想必是在顶楼。布洛格斯疑惑着,在黑暗的1940年那些日子里,他向汉堡究竟发了些什么秘密情报:飞机制造厂和钢铁厂的地图位置?沿海防卫的详细情报?政治舆论?安德森式掩体与沙袋?英国上上下下的士气?还是轰炸效果?“好啊,干得好啊,小子,你终究碰到了克里斯廷·布洛格斯——”他的自言自语被打断了。
  有人开了门,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上身穿着黑夹克,下面穿的是条纹裤。
  “早上好,我是伦敦警察厅的布洛格斯巡官。烦请告诉房主人,我想同他谈谈。”
  布洛格斯看到那人目光中流露出胆怯,就在这时,后面来了个年轻的女人。她说:“请进。”
  铺着花砖的大厅里,散发着光蜡的气味。布洛格斯脱下衣帽,挂在架子上。老人去了屋里以后,那女人引着布洛格斯进了起居室。室内装饰得富丽堂皇,古色古香。送食物用的小车上,陈放着一瓶瓶威士忌、杜松子酒以及雪利酒——这些酒全都没有开过。那女人坐到了一把饰花扶手椅上,交叉着双腿。
  “那位老人为什么怕见警察?”布洛格斯问。
  “我公公是德国犹太人。1935年,他为了逃避希特勒的迫害到这儿来了。1940年,你们把他关在集中营里。他妻子面对这种情况就自杀了。他刚刚获释,从曼岛回来。他有封国王的信,信中对他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表示歉意。”
  布洛格斯说:“我们没有集中营。”
  “已经有了,在南非。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反复谈论历史,可是却忽略了现实中的小事。对于令人不快的事实,我们太熟视无睹了。”
  “这没什么。”
  “怎么啦?”
  “1939年,我们不能单独打赢对德国的战争,这是不愉快的事实,我们视而不见——看看产生了什么后果。”
  “我公公正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说起来不像我这么挑剔。我们能为警察厅做些什么?”
  对于刚才的辩论,布洛格斯颇为欣赏,现在很勉强地把话题转到公事上。他说:“关于一桩谋杀案,是四年前在这儿发生的。”
  “时间隔得太长了!”
  “或许能发现一些新的证据。”
  “这件案子我当然知道。先前的房东被一名房客杀死了。房东没有继承人,我丈夫从她的遗嘱执行人那里买下了这幢房子。”
  “我想找一找当时住的其他房客。”
  “好的。”那女人原来的敌对情绪此时已烟消云散。她那聪慧的面孔表明她在竭力回忆。她说:“我们来的时候,有三个房客在谋杀发生以前就住在这儿了:一个退休的海军军官,一个推销员、还有一个来自约克郡的年轻人。那小伙子后来参了军,和我们仍然有书信联系;推销员应召入伍,死于海上,我了解他的情况是因为他的五个妻子中有两个和我们保持了联系;那位海军军官仍住在这儿。”
  “还住在这儿!”真是幸运的事。“请带我见见他。”
  “一定。”她站了起来,“他已经上了年纪了。我带你到他房间去。”
  他们走过铺有地毯的楼梯,上到二楼。她说:“待会儿你跟他谈话,我去找一找在军队的那个小伙子最近寄来的那封信。”她说完就敲了几下门。布洛格斯不无挪揄地想着:我的女房东不至于这样敲我的门。
  室内有人说:“门是开的。”布洛格斯进了门。
  那位军官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用毯子盖着腿。他上身穿的是颜色鲜艳的运动茄克,硬领下系着领带,戴着眼镜。稀疏的头发,灰白的胡子,往日的脸庞可能显得很健康,现在已经很松弛,布满了皱纹。住在这间房子里的人好像在回忆中过日子——屋里有几幅帆船油画、一个航海用的六分仪、一架望远镜,还有一张他自己的照片,是他年轻时在皇家海军舰艇“温彻斯特号”上拍摄的。
  “你看看那边,”他说话时连头也不回,“你说说看,那个小伙子为什么不去参加海军?”
  布洛格斯走到窗前,只见房子外面的街道旁停着一辆马拉的装面包的车。分发面包时,老马就把头伸到饲料袋里吃食。所谓“小伙子”是个女人,留着金色短发,穿的是男式裤子。她的胸部很有魅力,布洛格斯哈哈一笑,说道:“那是穿着男裤的女人。”
  “天啦,果然是个女的!”军官转过身子,接着说,“你看,这年头真是说不清,女人穿男式裤子!”
  布洛格斯自我介绍以后,说道:“1940年,这儿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我们在重新审查。主要嫌疑犯是个叫亨利·费伯的人。我们相信,当时你也住在这里。”
  “的确是!我能帮什么忙吗?”
  “关于费伯这个人,你还记得多少情况?”
  “印象非常清晰。那伙计个儿很高,浅黑色头发,话不多,但很会说话。衣着一向很寒酸——如果你以貌取人,那你就看错人了。我并不是不喜欢他——如果能进一步打交道我也不介意,只是他没有那个意思。他的年龄可能和你相仿。”
  布洛格斯忍着没有笑——就因为自己身为侦探,人们总以为他比实际年龄要大。他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军官接着说:“我可以肯定,案子与他无关。我多少还会看人——没有这点学问还能指挥军舰吗?要说那个人是个性躁狂,那我就是赫尔曼·戈林了①。”

  ①赫尔曼·戈林〔Goering(即Goring),Hermann,1893-19461:纳粹德国元帅,希特勒上台(1933年)后,曾任空军部长、普鲁士总理等职,负责扩充军队、发展秘密警察(盖世太保)等,战后被纽伦堡法庭判处死刑,刑前自杀。以好色闻名。

  布洛格斯突然间把穿长裤的金发女人以及对自己年龄的错误判断这两件事连在了一起,得到了令他失望的结论。他说:“你知道,如果警察找你,你始终得记住先要看一看他的证件。”
  军官多少有点吃惊,接着就说:“对,那就看看你的证件。”
  布洛格斯把自己的皮夹子打开,折过来,克里斯廷的照片露了出来。“在这儿。”
  军官看得很认真,然后说:“照片照得真好。”
  布洛格斯叹了口气。这老头儿几乎不明事理了。
  他站起身,说道:“谢谢,我们就谈到这儿。”
  “只要能用得着我,我随时尽力。我现在对英国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实在没用了,连参加地方军都无能为力。”
  “再见。”布洛格斯一声招呼便离开了。
  那位女人在楼下的大厅里,把一封信交给布洛格斯,说道:“那年轻人的通讯地址上是部队的信箱号码,他的名字叫帕金……完全可以找到他。”
  布洛格斯说:“刚才那位军官,你知道,帮不了什么忙。”
  “我也估计他没什么用处。但是,你的访问会使他今天过得很快活。”她说着就开了门。
  布洛格斯一时冲动,竟然提出这么个问题:“和我一起吃晚饭好吗?”
  一道阴影从她的面孔上闪过。她答道:“我丈夫仍然在曼岛上。”
  “抱歉,我本来以为……”
  “没什么,你这是看得起我。”
  “我想要你相信,我们不是盖世太保。”
  “我知道,你们不是那样的人。一个女人孤孤单单的,只有苦难。”
  布洛格斯说:“我妻子也在轰炸中丧生了。”
  “那么你就已亲身感受到,它是怎样激起你的仇恨的。”
  “的确是,”布洛格斯说,“使你产生仇恨。”他往楼下走,那门也随后关了。天已经在下雨……
  那也是在天下雨的时候,布洛格斯很晚才回家。他因为与戈德利曼一起研究一些新材料而耽搁了时间、此刻他往回走得很匆忙,以便到了家里还可以和克里斯廷在一起待半个小时,然后她就要出门开救护车。天黑了下来,空袭已经开始。在夜间开车,克里斯廷所见到的情况实在太可怕了,她连讲都不敢讲。
  布洛格斯为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夸她,说她要胜过两个男人——她开起车来驾轻就熟,在灯火管制下的伦敦如风驰电掣一般。碰到拐弯,她用两只车轮一绕就过去了。周围是熊熊烈火,她还吹着口哨,有说有笑。大家都说她无所畏惧。其实布洛格斯了解得更清楚,她还是害怕的,只不过不肯表现出来而已。他从早上他起床,而她回来就寝时她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一点。她任务完成后可以休息几个小时。他明白,她并不是不怕,而是富有勇气。他感到自豪。
  他从公共汽车上下来,雨下得更大了。他把帽子往下拉一拉,把衣领向上挺一挺。走到一家烟草店门口,他进去买了烟,是为克里斯廷买的——她像许多女人一样,最近也开始吸烟。店主人只能卖给他五支,因为货源不足。他把这五支烟放在伍尔沃思牌的胶木香烟盒子里。
  一名警察叫住了他,要查他的身份证,又耽搁了两分钟。一辆救护车从他身旁开过,与克里斯廷开的那辆车很相似,其实那本是水果卡车,征用以后漆成了灰色。
  离家渐渐近了,他心里有点紧张。爆炸声越来越响,他听到了轰隆隆的飞机声。今天晚上,东区再一次遭到轰炸了。他要在莫里斯防空掩体里过夜。又听到一颗大炸弹的响声,离他太近了,他加快了步伐。今晚也只得在防空掩体里吃晚餐了。
  他拐了弯,走到自家住的街道,看到的是许多救护车和消防车。他立即向前跑。
  他走的街道这边,大约在街的中段,落下了一颗炸弹。肯定在他家附近。天啦,不是我们家,不——
  一颗炸弹正好击中了房顶,房子夷为平地。那里围着邻居、消防队员和志愿兵,他拼命往人群处跑,一边叫:“我妻子平安吧?她跑出来了吗?她在里面?”
  一位消防员看着他说:“老兄,里面的人一个也没有跑出来。”
  抢救人员都在瓦砾中查找,有人突然一声大叫:“就在这儿!”不一会儿他又说:“天啦,这是无所畏惧的布洛格斯呀!”
  弗雷德里克一个箭步冲到那人面前,就见到克里斯廷身上压着一块又大又厚的砖墙。看得见她的面孔,她两眼紧闭着。
  那位抢救人员在叫喊:“伙计们,快往上吊,快点!”
  克里斯廷在呻吟,身子微微颤动。
  “她还活着!”布洛格斯叫着,立刻跪了下来,把手伸到那块砖墙边缘要搬动它。
  抢救人员说:“孩子,你动不了。”
  但是断墙被提了起来。
  “哎呀,你会伤了自己呀。”那人说着,急忙弯下腰去帮他抬。
  断墙抬离地面两英尺高,他们就用肩支撑着,克里斯廷所受的重压终于搬走了。帮忙抬的来了第三个,第四个。大家齐心协力抬起了断墙。
  布洛格斯说:“我去把她抱出来。”
  他顺着砖墙的斜面往下爬,把妻子抱在怀里。
  “不得了啊,墙在下滑。”有人在叫喊。
  布洛格斯紧紧抱住克里斯廷,迅速从下面逃脱出来。他一脱险,众人就把断墙扔下,纵身跳开。断墙倒在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砰咚声。布洛格斯突然意识到,断墙正是这样压到了克里斯廷身上;他明白了:她会死去的。
  他抱着妻子,一上救护车,车子立刻就开走了。临终前,她曾睁开过一次眼睛,说道:“没有我,你们也会打赢这一场战争的,小伙子。”
  往事已过了一年多,此刻他从海格特下坡,往伦敦的碗形地带走去。雨水和泪水交织在脸上,他想到间谍曾经寄宿的那幢房子里,那个女人说出了一条伟大的真理:这只能激起你的仇恨。
  在战争期间,孩子长大成人,成人就去参军,参军后得到提拔。像比尔·帕金,曾经在海格特的一家寄宿店住过,当时才18岁,他父亲在斯卡伯勒那里开了个皮革厂,他应该在那儿当学徒;可是就因为战争他到了部队,人们都以为他21岁,他被提拔为中土,此刻正奉命带领他的先遣班穿插过一片又热又干燥的森林,前往一个已经受降的意大利村庄,那儿仍然硝烟弥漫。
  意大利已经投降,但是德国并没有。正是德国在保卫意大利,与英美联军对抗。盟军这时正进军罗马,帕金中士这个先遣班势必要长途跋涉。
  他们越过了森林,到了山顶,匍匐着身子,遥望着山下的村庄。帕金取出了双筒望远镜,叫骂开了:“他娘的,老子怎么就不能喝他妈的一杯茶。”他早就喝酒、抽烟、玩女人,还像所有的士兵一样说话粗鲁。他不再参加祈祷了。
  那些村庄,有的有防守,有的没有。帕金意识到这种防卫战术很明智——因为你不知道哪个村庄没有防卫,因此靠近村庄时不得不提防,一提防就耗费了时间。
  山脚下面几乎没有什么可供隐蔽的东西——只有几处小灌木丛,那个小村庄与山脚相连。有几幢粉白的房子;有一条小河,河上有木桥;还有一个广场,周围的房子更多一些,广场那儿有镇公所,还有一座钟楼。从钟楼到木桥一带一览无遗。如果敌人真的进来,他们就会待在镇公所里。田畴一带,干活的人不多,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他们可能是地道的农民,也可能是某个党派的:法西斯党人、黑手党人、科西嘉人、游击队、共产党人……甚至也可能是德国人。只有战争打响了才能分辨出他们属于哪一边。
  帕金说:“行动吧,下士。”
  沃特金斯下士回到森林里,消失了五分钟以后又出了森林,沿着一条肮脏的小路往村里走。这时他头戴便帽,用一条邋遢的毯子裹在军装外面。与其说他在走路,不如说他在踉踉跄跄地前行。他肩上扛着一包东西,那里面不外乎是一袋洋葱,要么是死兔之类的东西。他来到村边,钻进一家低矮农舍的阴影中,不见了。
  不一会儿,他又露了面,紧紧靠墙站立着。站在那地方,村子里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他朝山顶那边看去,对他们连连挥手:一次。两次、三次。
  先遣班匆匆下了山坡,进了村。
  “中士,所有的房子里都没有人。”沃特金斯说。
  帕金点点头。这不能说明什么。
  他们越过了村庄里的房子,走到河边。帕金说:“该你露一手了,‘笑面人’,这儿的密西西比河,游过去。”
  二等兵赫德森,绰号叫“笑面人”,他把自己的装备卸下,整整齐齐地堆在那儿。他脱下钢盔、靴子和短上衣,接着溜人了狭窄的小河。他游到很远的对岸,上岸以后就钻进村里的房屋中。这一次大家等他露面的时间比上一次要长,因为他要检查的范围比较大。后来,他从木桥上返回原地,报告说:“要是那里有什么人,那他们一定躲藏起来了。”
  他把装备又重新带上身,先遣班从木桥上走进村庄。他们沿着街道两侧走向广场。忽然一只鸟儿从屋顶上飞起来,帕金吓了一跳。经过那些房子时,他们还踢开过几家大门,里面都空无一人。
  他们停在广场的边缘。帕金朝镇公所那儿示意着问道:“‘笑面人’,那里面去过了吗?”
  “去过,长官。”
  “这么说,这村庄已在我们手里了。”
  “是这样,长官。”
  帕金迈步向前,要穿过广场。突然间爆发出一阵枪声,子弹像冰雹一般在他们周围落下。有人在惨叫。帕金巧妙地躲躲闪闪着跑动。在他前面的沃特金斯痛得大叫一声,紧紧抱住自己的腿。帕金把他抱起来,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咔嚓一响从他的钢盔上滑过。他迅速跑到最近的一幢房子那儿,撞开了门,倒在屋里。
  枪声停息下来,帕金不顾危险地探头朝外看,只见广场上躺着一名伤员,是赫德森。他还在动,又响了一枪,他不动了。帕金在骂:“狗娘养的。”
  沃特金斯一面料理自己的腿,一面也在骂。帕金问道:“子弹还在里面吗?”
  沃特金斯一声大叫:“哎哟!”接着就乐得嘴巴开了花,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举起来说,“没有了。”
  帕金再次探头朝外看。“他们都待在钟楼,里面不会有多大地方,人也不会很多。”
  “可是他们能开枪。”
  “是呀,他们阻挡着我们。”帕金眉头紧皱着问,“带炸药了吗?”
  “带了。”
  “我们要试试。”帕金把沃特金斯的包打开,取出了炸药。“好给我一根导火线,10秒钟引爆。”
  其他的士兵都待在街对面那幢房子里。帕金对他们高声叫喊:“喂!”
  对面的门缝里挤出一张脸,应了声:“中士?”
  “我要外出去投西红柿。我一声叫喊以后,你们就要用火力掩护。”
  “好!”
  帕金点了一支香烟,沃特金斯给他递去炸药包。帕金一声大叫:“开火!”接着他就用烟头把导火线点燃,冲到街道上,抡起臂膀,把炸药包向钟楼猛掷过去。他躬着身子迅速撤回到屋里,班里的士兵已经开了火。一颗子弹击中了一块木板的边缘,碎片溅到了他的下巴。接着,就听到炸药的爆炸声。
  他还没来得及向外看,就听到街对面有人在大声高叫:“炸得好!”
  帕金迈步出门,看见古老的钟楼已经坍塌了。烟尘渐渐朝废墟上降落,楼里的钟还发出了不协调的鸣声。
  沃特金斯说:“你打过板球吧?刚才那一手简直漂亮极了。”
  帕金往广场中间走。把被炸死的人的残肢凑在一起看,似乎有三个德国兵。他说:“这样的钟楼根本就不牢固,我们齐心协力对它打个喷嚏,它也会倒下来。”他走开了。“又是一大,又是一美元。”——这是他听美国兵常说的一句话。
  “中士,无线电的声音。”话务员说。
  帕金回转身,从话务员手里接过话机。“我是帕金中士。”
  “我是罗伯茨上校。中士,从现在起,解除你的职务。”
  “为什么?”帕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已经弄清了他的真实年龄。
  “大人物要你回伦敦。至于原因,你不要问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你的工作由你的下士代理。马上回到基地,途中有一辆小车接你。”
  “是,长官。”
  “命令还指出: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冒生命危险。听明白了吗?”
  帕金咧着嘴在笑,他想到刚才的钟楼,想到了炸药包。他答道:“明白。”
  “好,快出发。你这小子时来运转了。”
  布洛格斯思忖着:人们都称他是孩子,但那是因为人们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参军。现在,他毫无疑问已经长大成人。走起路来,他步履矫健,充满信心;看待周围的事物,他目光犀利;在上级面前,他表现得很尊重,但又不拘泥。布洛格斯知道他在年龄问题上说过谎话,但并不是从他的外貌和举止上看出来的,而是因为一旦提到年龄时,他就有点儿小别扭——布洛格斯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审讯人员。
  一开始,当帕金听到要他看照片时,他很有兴趣。现在,在米德尔顿先生那灰尘满面的肯辛顿地下室里,他已经待到第三天了,开始时的兴趣已经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枯燥无味。最使他恼怒的是不准抽烟的规定。
  布洛格斯大概更觉得厌烦,他不得不老坐在一旁,始终盯着帕金。
  有一次,帕金说:“把我从意大利召回来,帮忙破一桩四年前发生的谋杀案,这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这案子可以等到战后再办。另外,这些照片上的人大多是德国军官。要是我必须对案子保密的话,你最好对我说。”
  布洛格斯说:“这桩案子是要你保密。”
  帕金又继续看照片。
  照片非常陈旧,大都变黄、褪色了。许多都是从书籍、报纸和杂志上收集的。米德尔顿先生想得很周到,为他提供了一个放大镜。帕金有时候拿起镜子,对着一群人的合影仔细打量一张张小面孔。每当出现这种情况时,布洛格斯就心跳加快,一直到帕金把照片放下拿起另一张时,他才归于平静。
  吃午饭时,他们去了就近的一家小酒店。啤酒很淡,战争时期的啤酒大都如此。但是布洛格斯仍然认为:让帕金这样的小伙子喝两品脱是明智的——要是照他的兴趣,他会咕咚1加仑。
  “费伯先生在个性上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人,”帕金说,“你不至于相信是他作案吧。应当明白,那位房东太太模样儿还是挺不错的,她自己就有那个意思。现在回头想一想,我当时要是懂得这种事,我自己就可能和她搭上了。不过我那时才——18岁。”
  他俩吃了面包和奶酪,帕金还吃了一打腌洋葱头。回去时,他们在酒店外面停留了一会儿,好让帕金再抽一支香烟。
  帕金说:“听着,那伙计可是个大汉,生得英俊,说话很得体。他穿的衣服很不像样子,骑着自行车,身上也没有钱,所以我们当时没把他当一回事。我看他可能是在巧妙地隐蔽自己。”他抬起眼睛,好像在询问对方。
  布洛格斯说:“有可能。”
  那天下午,帕金找到了费伯的照片,不是一张,而是三张,其中有一张在九年前照的。
  米德尔顿先生有底片。
  1900年5月26日,海因里希·鲁道夫·汉斯·冯·米勒-古德(也就是费伯)出生在西普鲁士一个叫奥尔恩的村庄。父亲在那个地区是个殷实的地主,这个地主之家已相传好几代。父亲在家中是第二个儿子,海因里希也是第二个儿子。排行第二的都是军官。他的母亲是第二帝国一个高级官员的女儿,其父母生下她时就想把她抚养成为贵族的妻子,结果如愿以偿。
  海因里希13岁时进了巴登的卡尔斯鲁厄军校;两年以后,他调到了声望更大的格罗斯-利希特菲尔德军校,它位于柏林附近。两所军校都纪律严明,都用棍棒、冷水澡和粗劣食物来铸造学生的头脑。不过,海因里希学会了讲英语和法语,研究了历史,而且在毕业考试中获得了该校本世纪以来最优秀的成绩。
  在他的学生履历中,另外记载的只有三件事:在一个寒冬,他和学校当局作对,结果夜里溜出校门,步行150英里到了婶婶家;有一次摔跤训练,他把教练的手臂给摔断了;他曾因不服管束而受到过鞭笞。
  1920年,他在韦塞尔城附近的弗雷德立克弗尔德中立区作为见习少尉服役了很短时间;1921年,他在梅茨军校参加了象征性的军官训练;1922年,他受任少尉。
  (“你先前是怎么说的?”戈德利曼问布洛格斯,“在德国类似伊顿和桑德赫斯特一样的学校上过学。”)
  接下来的几年中,他执行公务跑了五六个地方,时间不长,每到一处似乎都是以总参谋部候选人员的身份去的。他继续保持着一个长跑运动员的特色。他不与任何人深交,一直不结婚,也不参加纳粹党。国防部一位中校的女儿怀了孕,他不明不白地受到牵连,因此在晋升中尉时受到拖延,但在1928年还是得到了晋升。在和上级军官的交谈中,他已养成了习惯,仿佛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关系。由于他是一名事业蒸蒸日上的年轻军官,又因为他是普鲁士贵族,因此他那种平等的习惯也获得了谅解而被人们接受。
  20年代末,威廉·卡纳里斯海军上将与海因里希的伯父奥托成了朋友。奥托是他父亲的哥哥,因此他有好几个假期就在伯父家的庄园里度过,地点在奥尔恩。1931年期间,阿道夫·希特勒也是那庄园的客人,不过当时的希特勒还没有当上总理。
  1933年,海因里希晋升为上尉,并且到了柏林,任务不明。查到的他最近期的照片上注的就是那个日期。
  后来,根据公开发表的消息,这个人似乎无影无踪了……
  “后来的情况,我们可以猜想,”珀西瓦尔·戈德利曼说,“他受到德国反间谍机关的训练,在无线电收发报。密码、绘图、盗窃、讹诈、破坏以及暗杀等方面都学有所长。他大约于1937年到了伦敦,有宽裕的时间使他以一种身份隐蔽下来——或许他有两种身份。间谍活动中,他那孤独的秉性得到了进一步的磨炼。战争爆发以后,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了杀人的许可证。”戈德利曼看看桌上的那幅照片,接着说,“这家伙相貌倒挺俊。”
  那是一幅在第10届汉诺威步兵营运动会上5000见米长跑运动队的合影。费伯手捧奖杯站在运动队的中问。他前额很高,平头,长下巴,小嘴巴,蓄着一道很窄的小胡子。
  戈德利曼把照片递给了比尔·帕金,问道:“他的外貌是不是变化很大?”
  “变得老多了,不过这可能是他思想有……包袱。”他若有所思地认真看了看照片,又说,“头发比原来留得长些,但小胡子没有了。”他把照片又推到桌子那一边。“不过,这肯定是他,不会错的。”
  “档案里还有两份东西,所说的两件事都是猜测。”戈德利曼说,“第一,有人说他可能在1933年进了情报机关——一个军官的履历突然不明不白地中止了,人们便做出这种惯常的设想;第二,谣传说,他在斯大林身边,作为被信任的顾问工作过几年,化名是瓦西里·赞可夫,不过这一谣传并没有得到可靠消息证实。”
  “这不可能,”布洛格斯说,“我不信有这种事。”
  戈德利曼耸耸肩,说:“在希特勒执政期间,的确有某个大人物劝告斯大林,要他把军官中的核心人物干掉。”
  布洛格斯连连摇头,换了个话题,问道:“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行动?”
  戈德利曼沉思以后,答道:“首先,我们要把帕金中士调到这儿来,因为据我们所知,真正见过‘针’的人只有他;再说,他了解很多情况,不能冒险把他送到前线,他可能会被俘,受到审讯。其次,把这张照片用最先进的技术冲洗出来,请照片修整师把头发变得浓厚一些,去掉小胡子。然后我们就能把照片向下分发。”
  “要下通缉令?”布洛格斯心存疑虑。
  “不是。现在我们要悄悄进行。要是把照片刊登在报纸上,他准会听到风声,会逃之夭夭。暂时只是把照片分发到各地的警察局。”
  “还有吗?”
  “如果你没有别的意见,我认为就这么办。”
  帕金清清嗓子,叫了声:“长官!”
  “怎么?”
  “我实在是想返回部队。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我真不是那种搞行政工作的人。”
  “中士,选择的余地是没有了。战争到了这个阶段,多一个或是少一个意大利村庄无关紧要——而费伯这样的人有可能使我们输掉这场战争。千真万确。”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4:05

待续
作者: 缥缈城主    时间: 2025-7-10 14:44
支持渣兄,震撼一下
作者: 佑依    时间: 2025-7-10 15:21
刚听过一部谍战,摩萨德在行动
作者: 茶香墨闲    时间: 2025-7-10 16:09
天灭希特勒,没辙,真没辙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0 16:10
忙了一下午,刚有空跑上来。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0 16:11
果断先收藏起来。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0 16:12
渣兄辛苦辛苦!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0 16:13
喜欢渣兄的书摊,送你一朵花!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0 16:13
喜欢渣兄的书摊,送你一朵花!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7:02
缥缈城主 发表于 2025-7-10 14:44
支持渣兄,震撼一下


谢谢城兄~~~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7:03
佑依 发表于 2025-7-10 15:21
刚听过一部谍战,摩萨德在行动


那也不错,摩萨德风格不同,哈哈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7:05
茶香墨闲 发表于 2025-7-10 16:09
天灭希特勒,没辙,真没辙


哈哈哈哈哈,笑死了~~~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7:06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0 16:10
忙了一下午,刚有空跑上来。


性急吃不得热豆腐~~~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7:06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0 16:13
喜欢渣兄的书摊,送你一朵花!


谢谢啦,你慢慢看~~~
作者: 佑依    时间: 2025-7-10 17:20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0 17:03
那也不错,摩萨德风格不同,哈哈

哪里不同,那个是第三人称说的,这个不像是第三人称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19:34
佑依 发表于 2025-7-10 17:20
哪里不同,那个是第三人称说的,这个不像是第三人称



这个吧,赶脚多数时候都用的上帝视角

有时又切换成主角视角,比如用这个德国资深间谍费伯的视角

作者: 沈眉珊    时间: 2025-7-10 19:53
先藏起来。
作者: 沈眉珊    时间: 2025-7-10 19:55
这部出版于冷战时期的作品,表面上遵循着间谍小说的经典程式:代号"针"的德国间谍潜伏英国、盟军反间谍组织的围追堵截、诺曼底登陆前夕的情报争夺战。然而,在扣人心弦的情节之下,福莱特悄然植入了对人性本质、道德相对性和存在孤独的深刻探讨,使《针眼》超越了类型文学的局限,成为一面映照人类普遍困境的多棱镜。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0 20:00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0 17:06
性急吃不得热豆腐~~~

晚上刚从外面回来,忙呀!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0 20:01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0 17:06
谢谢啦,你慢慢看~~~

肯定!得意的扭屁股中!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0 20:03
沈眉珊 发表于 2025-7-10 19:55
这部出版于冷战时期的作品,表面上遵循着间谍小说的经典程式:代号"针"的德国间谍潜伏英国、盟军反间谍组织 ...

这是小说简介?我一直推崇渣兄的书摊,都是经典小说。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21:04
沈眉珊 发表于 2025-7-10 19:55
这部出版于冷战时期的作品,表面上遵循着间谍小说的经典程式:代号"针"的德国间谍潜伏英国、盟军反间谍组织 ...



手机看漏了,补上

看书其实就是看自己,因为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自己

所以经典说法是小说是人生命旅途中的一面镜子,此句出自《红与黒》

这几乎包括了一切种类的小说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21:06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0 20:00
晚上刚从外面回来,忙呀!



忙中偷闲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21:07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0 20:01
肯定!得意的扭屁股中!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0 21:10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0 20:03
这是小说简介?我一直推崇渣兄的书摊,都是经典小说。



书首先要好看,不能光想教人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1 06:39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0 21:04
手机看漏了,补上

看书其实就是看自己,因为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自己

看书其实就是看自己,因为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自己

完全同意。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喜欢什么样的作品,都在告诉别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1 06:42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0 21:04
手机看漏了,补上

看书其实就是看自己,因为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自己

一度沉迷侦探类,悬疑类,法医类小说,,,哈哈哈,那些书的封面无不惊悚,血腥,,,放茶几上人都不敢走过去,,,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1 06:43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0 21:10
书首先要好看,不能光想教人

教人?这是个幼稚的想法。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45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1 06:39
看书其实就是看自己,因为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自己

完全同意。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喜欢什么样的作品,都在 ...



赶脚是又替了一回,哈哈~~~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45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1 06:39
看书其实就是看自己,因为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自己

完全同意。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喜欢什么样的作品,都在 ...



赶脚是又替了一回,哈哈~~~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47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1 06:42
一度沉迷侦探类,悬疑类,法医类小说,,,哈哈哈,那些书的封面无不惊悚,血腥,,,放茶几上人都不敢走 ...



哈哈,人一生要吃多少食物,胃口也不断地在变~~~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48


接上

第十一章



  费伯出门钓鱼去了。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船甲板上,享受着春天的阳光。这是一条30英尺长的小船,以每小时3涅左右的速度沿着运河航行。他一只手懒洋洋地掌着舵,另一只手停在鱼杆上,鱼线就拖在船尾的河水中。
  钓了一天的鱼,什么也没有钓着。
  他一方面在钓鱼,同时也在观察和研究大自然的野鸟——这不仅因为他有这方面的兴趣(实际上他关于那些讨厌的鸟的知识已经逐渐丰富起来),而且出门带着望远镜也有了理由。今天一大早他就看到了一个翠鸟的窝。
  诺威奇船坞的人把船租给他两个星期,他们乐意这样做,因为生意萧条。他们只有两条船,自从敦克尔刻大撤退以后,有一只船已经停用了。费伯就租价问题还与之争论了一番,不过这只是假戏真唱而已,结果船坞的人免费给了他一箱食品罐头。
  接着他到附近一家商店买了鱼饵;从伦敦来的时候他就带上了鱼具。人们都说这天天气好,正是钓鱼的好日子,祝他好运。谁也不曾问一问他的身份证。
  到目前,一切进展顺利。
  麻烦的事接着就来了。他要估量一支部队的实力,那可真不容易。首先,你要找到这支部队。
  要是在和平时期,部队有自己的路标,你根据路标就可以找到。现在这些路标统统被拔除了。不仅是部队的路标,就是正常的交通路标也都不复存在。
  解决这个问题倒有个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开着小汽车,只要一看到军车就跟在后面跑,一直跑到部队所在地。可是费伯没有那样的小车,而且一个老百姓也不可能租到那种小汽车,即使能租到,也没有办法搞到汽油。再说,一个普通百姓驾车在野外行驶,还要跟着军车去查看军营,弄不好会遭到逮捕。
  于是要在小船上打主意。
  几年前那时候,买卖地图都不违法,费伯从地图上发现:英国的内陆水路长达几千英里。在19世纪,那些内陆河流交通网上又增添了蜘蛛网似的运河。在一些地区,水路像公路一样比比皆是,英格兰的诺福克郡就是如此。
  乘船有许多有利因素。如果在公路上,一个人行走总要有个既定的目标,但是乘船就可以只顾航行;车停以后,人在车上睡觉会引起怀疑,而在停泊的小船上睡觉就很自然;水路上还可以独来独往。再说,谁听说过什么运河航行堵塞的事呢?
  乘船也有不利因素。公路靠近飞机场和部队营房,乘水路就很难和那些地方接近。因此,夜幕降临时,费伯只好把船停泊下来,在野外跋涉,在月光下踏着山路,查看地形,一兜圈子就要走约摸40英里,弄得精疲力竭。这样,他或许会漏掉他要找的东西,因为一来天色昏暗;二来呢,他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去查看每一片土地。
  回到船上时,黎明已过了两个小时,他就一觉睡到中午,再继续航行,偶尔也停下来,爬到附近小山上观察周围的情况。小船过水闸时,他总要在单门独户的农家或河边的酒店里与人们交谈,希望得到一点线索,找到部队的驻地。然而直到现在他仍然两手空空。
  他渐渐地产生了疑虑:他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他曾竭力让自己设身处地为巴顿将军思考:如果我要从东英格兰某个基地计划入侵法国的塞纳河以东地区,那么应该把部队驻扎在哪里?毫无疑问,当然选择诺福克郡,因为这一带原野辽阔,有大片的平地供飞机使用;紧邻大海,部队可以迅速启程。沃什湾又是集结舰队的天然场所。不过,也可能存在他无法知道的原因,使得他的判断失误。那他应该很快穿过这一带奔向新的地点——或许奔向已经开垦的沼泽地带费恩。
  前面又是一个闸口,他调了风帆,降低了船速。小船徐徐航行至闸口,与闸门轻轻相撞。看闸人的房子就在岸边,他两手掌围着嘴巴,高声呼叫,然后停船等待。他早就知道,看守闸门的都是那种慢条斯理的人,再说又正是下午茶时间,他们在这样的时候几乎连动也懒得动。
  一个女人走到门口,招招手,费伯也挥挥手,很快就跳上岸,系住小船,走进那所房子。看闸的人只穿着衬衫,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问道:“不那么急吧?”
  费伯笑了笑,回答说:“一点不急。”
  “梅维斯,给他沏杯茶。”
  费伯很有礼貌地说:“不喝,真的不喝。”
  “别客气,我们刚煮了一壶。”
  “多谢了。”费怕就坐了下来。这间小厨房空气流通,干干净净的。茶递上来了,用的是一只很漂亮的瓷杯。
  “是在假日里钓鱼?”看闸的人问。
  “既钓鱼,也研究野鸟。”费伯回答。“我打算再过一会就停船,在岸上过两天。”
  “哦,那很好。不过最好把船停到运河那一边,因为这一带是禁区。”
  “是吗?我还不知道这一带有军队呢。”
  “是禁区,从离这儿半英里远的地方开始。至于有没有部队我可不知道。没人对我说。”
  “对,我以为没必要知道。”费伯说。
  “那好啊。喝茶吧。待会儿我就开闸,送你过去。谢谢你让我把茶喝完。”
  他们出了门,费伯下了船,解开船索,只见身后的闸门徐徐关闭,那位看闸人打开了泄水道。小船和间内水位一道慢慢下落。接着看闸人打开了前闸门。
  费伯扯起了帆,向前行驶。看问人挥手送别。
  小船航行4英里左右,费伯再次停泊下来,把船系在岸边一棵壮实的树上。等待夜幕降临时他开始吃东西,有罐装香肠和饼干,还喝了瓶装水。他穿上一身黑衣服,提着背包式的手提包,包里装着望远镜、照相机,还有一本《东英吉利亚的珍奇鸟类》。口袋里揣着指南针,又带上了电筒。他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他把船上的风暴灯熄灭,把舱门锁好以后,又跳上岸。凭着手电筒的亮光,他看了看指南针上的方向,就钻进了沿岸的一片狭长树林地带。
  他朝小船的正南方向走,走了半英里光景就见到了铁丝网。那是轻质镀锌六角形网眼铁丝网,高6英尺,网顶上铁丝带刺,呈卷曲状。他撤回到树林里,爬到一棵高大的树上。
  天空中,散云朵朵,月光忽明忽暗。铁丝网那边是一片开阔地,地势稍稍隆起。费伯在奥尔德肖特的比金山以及英格兰南部许多军事地区都曾有过眼前的这种经历。像这样的地方通常有两种安全措施:一是流动巡逻队,在铁丝网一带巡逻;二是在有军事设施的地方布置岗哨。
  他感觉到,只要自己小心谨慎,耐心沉着,就可以躲避上述两方面的障碍。
  费伯从树上爬下来,回到铁丝网那儿。他隐藏在丛林后面,静心等待。
  他需要知道,流动巡逻队在什么时候从这儿经过。如果等到黎明都不见巡逻队,那他只好第二天晚上再来;如果他走运,巡逻队很快就会打这儿经过。从警戒区可见的范围来看,他估计,巡逻队每个晚上绕铁丝网巡逻一圈也就够了。
  他运气很好。10点刚过,他就听到了重重的脚步声,接着就看到三个巡逻兵沿着里边的铁丝网走过。
  五分钟以后,费伯越过了铁丝网。
  他走的是正南方向,走哪个方向都一样时,直线就是最佳途径。他不用电筒照明,择路时尽可能靠近障碍物和树丛,避免走高地,以免突然出现的月光暴露了他的身影。旷野像一幅抽象画,全由黑色、灰色和银白色组成。脚下的大地有点湿润,附近似乎是沼泽地带。眼前的田野上,一只狐狸一溜烟地跑了过去,疾如猎犬,敏捷如猫。
  到了晚上11点30分,他才第一次看到军事活动的迹象——不过这些迹象有点蹊跷。
  月光下,他看到前面有几排平房,离他所在的地方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从房子的布局来看,那是部队的营房,这绝对不会错。他立即卧倒,但是对自己刚才看得分明的东西又产生了动摇,因为那里面既没有灯光,又听不到声响。
  他躺在那儿,静静等待着会出现什么动静,以释疑团。可是,等了10分钟,仍不见任何动静,只看到一只獾笨拙地走动着,獾看到了他也就跑了。
  费伯匍匐前进。
  离房子那儿更近了,他这才发现:房子里并没有人,而且房子还没有竣工。其中大部分只有屋顶,靠几根柱子支撑着;还有一些房子也只有一堵墙。
  突然传来一阵响声,他停住不动了,原来是一个男人的大笑声。他静静地躺着,仔细观察,只见一根火柴擦亮了,又熄灭了,剩下了两个红色光点——那是哨兵,待在一间尚未完工的屋子里。
  费伯摸了摸袖中的匕首,继续向前爬行。他要去的地方是远离哨兵的营房。
  营房只建了一半,里面未铺地板,也没有打基石,周围不见建筑用的车辆,像手推车、混凝土搅拌机、铁锹和砖块等一概没有。从营房到野外有一条泥土路相通,可是行车的辙应上已经长了春草,说明这条道近来已不常使用了。
  似乎有人主张在这儿驻扎一万名士兵,等房子动工几星期以后又突然改变了主张。
  但是这样的解释并不十分恰当,因为这儿还有其他一些情况。
  费伯在营房四周走动,脚步格外轻,以防碰到突然巡逻的哨兵。军营中间的地方堆了不少军用车辆,都很旧,锈迹斑斑,而且被拆得七零八落——所有车子上都没有引擎,也没有内部配件。但是,既然有人要拆掉这些陈旧的零件以再利用,那他为什么不把车壳拿去铸造零件呢?
  靠外围的那些房子的确各有一堵墙,但这些墙也都是朝外的。这种景象好似电影布景,并不真的是一座建筑工地。
  从在这儿看到的一切,费伯认为他已经了解了其中的奥秘。他继续往前走,到了营房的东垣就俯卧了身子,用手和膝爬行,一直爬到一个障碍物后面,别人从军营看不到他。他又向前走了半英里,快到小坡顶那儿时,他回头看看,此刻那些房屋又完全像一座营房了。
  他的脑海里已经闪现出某种认识。对这个认识,他还要让时间来验证。
  地势相当平坦,点缀它的仅仅是一些不明显的起伏。费伯利用沿途一片片的树林和沼泽灌木作掩护。有一次,他还绕过一个小湖,只见月光照耀下的湖面宛如一面银镜。一只猫头鹰的叫声传来,他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看到远方有个破烂不堪的仓库。
  再向前走了5英里,他看到了飞机场。
  机场上飞机很多,他原先设想的整个皇家空军的飞机似乎也没有那么多。有发射曳光弹的“探险号”;有用于进攻前为削弱敌方抵抗力而进行的轰炸的“兰开斯特号”和美国的“B-17”轰炸机;还有用于侦察和低空扫射的“旋风号”、“喷火号”和“蚊子”。作为入侵之用的飞机已经足够了。
  飞机的起落架全都毫无例外地陷入了松软的泥土中,飞机的腹部贴着地面。
  与军营一样,那儿也没有灯,没有声响。
  费伯像先前一样,匍匐前进。他要到飞机场去,碰到有哨兵的地方才停止前进。机场中心有一顶小帐篷,微弱的灯光从帆布篷里渗出来,里面有两个人,也可能是三个。
  费伯离飞机越来越近,他看到的飞机也越变越扁平,似乎它们都遭过挤压。
  他爬到靠近的一架飞机那儿,用手一摸,不禁目瞪口呆:这原来是以半英寸厚的胶合板仿照“喷火式”的外形而制造的飞机模型,涂上颜色作伪装,还用绳索固定其位置。
  所有的飞机都是如此。
  数量有1000多架。
  费伯站起身,从眼角注视着帐篷那儿,一有动静就随时卧倒。他在假机场周围转了转,打量着那些模拟战斗机和轰炸机,联想到刚才看到的电影布景似的部队营房。他被所看到的种种迹象中的真实意图弄得眩晕了。
  他心里明白,要是再往前观察,还会发现更多类似这样的机场,更多只造了一半的营房。如果到沃什湾那里,一定会发现一队用木板建造的驱逐舰和部队运输船。
  这是一个圈套,它设计庞大、构思精巧、造价昂贵,可以说是尽善尽美,却令人不能容忍。
  但是,对于一个旁观者来说,他只能受蒙蔽于一时,不会长期地被骗下去。可是这种伪装的企图并不是欺骗地面上的旁观者。
  它的真实用意是要蒙蔽空中人员。
  即使是一架低空侦察机,上面装有最新式照相机和快速胶卷,拍回的照片也将会无庸置疑地表明:照片上有庞大的部队结集,有大量的武器装备。
  难怪参谋部估计入侵会选择在塞纳河东岸。
  费伯估计,为了造成这一假象,一定还会有其他手段。英国方面常常用信号向“美国第一集团军”发指示;所用的密码他们知道可以破译;从西班牙到汉堡的外交邮袋里,一定有许多伪造的间谍情报:手段不胜枚举。
  英国人为了这次入侵,已经花了四年的时间在武装自己。这期间,德国的大部分部队在同俄国人交战。盟军一旦在法国有了立足点,其攻势将无法阻挡。德国的惟一机会就是:他们一到海滩就要抓住他们,在他们一下渡船时就要把他们一举歼灭。
  如果德国人在等待的地点上出了差错,也就失去了惟一的机会。
  整个战略部署在一刹那间显得明朗豁亮。这个部署很简单,但极其卓越。
  这个情况他一定得告诉汉堡。
  他又犹豫着:汉堡会不会相信。
  在战争中,战略部署很少因一家之言而更改。他的地位很高,但是能高到可以改变部署的程度吗?
  那个白痴冯·布劳恩根本不相信他。多年来,他对费伯一直怀恨在心,恨不得抓住每一个机会对他加以诽谤。卡纳里斯、冯·罗恩纳……他对他们又不能信赖。
  还有一件事:无线电发报的问题。他不想把这样的情报用无线电传送……几个星期以来,他就有一种感觉:无线电使用的密码已不再完全可靠。英国人一旦发现他们的秘密曝了光……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要获得证据,要亲自把这份情报送到柏林。
  他需要拍摄照片。
  这儿庞大的伪装军队要拍下来,然后他就去苏格兰那儿的德国潜艇,再把照片亲自交给元首。这是他能够采取的惟一办法。
  可是拍照需要光线,那就要等到天明。他后面不远处有个坍塌的仓库,他可以在那儿过夜。
  他核对了指南针便往那儿走。仓库的距离比他想像的要远,走到那儿花了一个小时。这是木头造的房子,已经很陈旧,屋顶上有些洞。由于没有吃的东西,老鼠早就跑了。但是屋顶上储放着干草捆,因此室内有蝙蝠飞舞。
  费伯在几块木板上躺了下来,可是怎么也不能入睡,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现在他自己就可以改变战争的方向。
  5点对分黎明降临,但费伯在4点20分就早早离开了仓库。
  他虽然未能入眠,但毕竟休息了两个小时,身心安宁下来。此刻他精神饱满。西风劲吹,天空无云,月亮虽已下山,但星光在高空闪烁。
  在时间上,他把握得恰到好处。天色渐渐明亮的时候,他正好到了可以看见“机场”的地方。
  哨兵仍然待在帐篷里。他们若是还在睡觉,算是他们的福气。像这种值勤——费伯以自己的切身经验体会到:黎明前几个小时若是不能入眠,那种时光实在难熬。
  若他们真的走出帐篷,他只好把他们干掉。
  他选择好拍照的位置,往莱克牌相机里装上35毫米的阿克发牌快速胶卷,它可以拍摄36张。他指望胶卷的感光成分没有受损,因为那卷胶卷从战前就收在手提箱里,一直保存到现在。战争期间在英国不能购买胶卷。胶卷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它一直存在隔光的袋子里,从来没有接近过热的东西。
  太阳刚刚冒出地平线,远方露出一道红边时,他开始拍照。他选择了不同的有利角度、不同的距离拍下了一系列照片。最后一张是个特写镜头,拍的是一架假飞机。这些照片不仅将暴露虚假的军事设施,也将揭示事实真相。
  拍完最后一张照片,他从眼角察看到了动静。他赶忙卧倒,爬到了胶合板的“蚊子”下面。帐篷里面出来了一个士兵,他走了几步,往地上小便。他又伸懒腰又打呵欠,然后点了支香烟。他看了看飞机场周围,打了个冷颤,又进了帐篷。
  费伯爬起来,跑了。
  跑了四分之一英里,他才回头看看,已经看不到机场了。他往西边走,到营房那儿去。
  这次间谍活动的成功将非同寻常。希特勒一向认为自己一贯正确。如果有人能提出证据,再次证明元首正确,专家们全都失误,那他得到的将远不是拍拍背之类的夸奖了。费伯已经知道:希特勒把他看成德国谍报机关里最出色的间谍——这一次的成就可能将让他取代卡纳里斯。
  如果他能完成使命。
  他加快速度,一会儿慢跑20码,一会儿步行20码,然后又慢跑,在6点30分到了军营那一带。这时天已大放光明,他不能接近军营,因为那里的哨兵不是待在帐篷而是待在无墙遮挡的棚屋里,能看得清周围的一切。他隐身在一个障碍物后面,从远距离进行拍照。普通的照片上只能显示出一座军营,如果把照片放大该能显示出欺骗性的细节。
  他已经拍摄了30张,这时就要返回小船。他又是急急忙忙地赶着路,因为他一身黑色装扮,背着的帆布包里还装着东西,在禁区的原野上出没,很容易引起怀疑。
  在途中走了一个小时,除了碰上野鹅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碰到,终于回到了铁丝网那里。翻过铁丝网以后,他那紧张的心情才缓和下来。在铁丝网里面,他受到怀疑的可能性很大;过了铁丝网他就处于有利的地位了。他又恢复了观察野鸟。钓鱼划船的人的身份。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他轻松地走过河岸边狭长的丛林地带,自由地呼吸着,昨天一夜的劳累和紧张心情渐渐消失了。他以为,再航行几英里以后,把船停泊下来,还能睡几个小时的觉。
  他到了运河这儿。一切又将重新开始。只见朝阳下的小船看上去很漂亮。小船一启航,他就煮茶,然后——
  突然,船舱里走出一个穿军装的人来,开口就问:“啊,啊,你是什么人啊?”
  费伯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显得沉着镇定,气度从容。闯进船上的人身穿地方军上尉制服,腰系带扣的手枪皮套。他高挑个子,不过看上去快到60岁了。帽子下是灰白的头发。他并没有掏枪的举动。费伯一面打量着这一切,一面搭话:“你跑到了我的船上,要问也该是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地方军的斯蒂芬·兰厄姆上尉。”
  “詹姆斯·贝克。”费伯仍然站在河岸上。一个上尉巡逻不会是一个人。
  “你在这儿干什么?”
  “度假。”
  “到哪儿去了?”
  “观察野鸟。”
  “天还没有亮就去了吗?沃森,看住他。”
  一个身穿粗斜棉布军服、手持滑膛枪的年轻人站到了费伯的左边。费伯打量了四周,他的右边还有一个人,还有第四个人在他身后。
  上尉在大声问话:“下士,他从哪边来的?”
  从橡树顶那边传来了回答:“长官,从禁区来的。”
  费伯在琢磨着双方力量的差异:四对一,加上树顶上的下士,便是五对一。五个人只有两支枪:一支滑膛枪,一支是上尉的手枪。他们基本上都是非正规军。较量起来,小船对他也能有帮助。
  他说:“哪儿是什么禁区?我看到的不过是一点铁丝网而已。喂,那种老掉牙的短枪你就别老拿它对着我好不好?当心枪可能会走火的。”
  “哪会有人在黑洞洞的时候观鸟?”上尉问。
  “如果你乘着天黑把自己掩藏好,鸟儿醒来时就看不到你。这是观鸟的方法,人人皆知。是啊,地方军爱国心很强,有警惕性,很不错。不过,我们也别扯远了。你们要不要检查一下我的证件,再向上面汇报一下?”
  上尉稍有犹豫。“那只帆布包里是什么?”
  “有望远镜,照相机,还有一本参考书。”费伯说着就要把手伸进包里。
  “不,不要动,”上尉说,“沃森,查查包。”
  这是——非正规军犯的过失。
  沃森说:“举起手来。”
  费伯把双手举到了头上,右手紧紧靠在夹克的左袖子那儿。他在盘算着:接下来的几秒钟会出现什么样的场面——一定不要响起枪声。
  沃森站在费伯的左边,持枪对着他,一面把帆布包的盖口揭开。费伯从袖子里拔出匕首,先打乱了沃森的防卫阵脚,接着就用匕首刺他的脖子,一直捅到刀柄,另一只手把那年轻人的枪夺了过去。
  河岸上的两个士兵向他逼近,待在橡树上的下士也跌跌撞撞地爬下树。
  沃森瘫倒在地,费伯把匕首从他的脖子上拔出来。还在船上的上尉摸索着解枪套,费伯纵身跳进了养鱼舱,小船摇晃着,上尉也东倒西歪。费伯用匕首对他猛刺过去,但是相距太远,没能刺中,刀尖先刺到了他的军衣翻领上,跳开了,结果伤了他的下巴。上尉的手本来在掏枪,这时赶忙护着伤口。
  费伯猛地转过身,面对岸边,就见到一个士兵正往船上跳。费伯前迎一步,伸出了挺直的右胳膊,以8英寸长的匕首尖直捅往船上跳的士兵。
  士兵的冲击力量也撞倒了费伯,匕首从他手中落下,士兵倒在匕首上。费伯跪倒,但想拔出匕首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上尉正在解手枪套。费伯纵身扑去,双手直抠上尉的脸。上尉已掏出了手枪,但费伯的拇指也在死抠上尉的眼睛,上尉痛得失声大叫,竭力推开费伯的手。
  第四个巡逻兵这时跳上养鱼舱,船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费怕丢开上尉来对付第四个巡逻兵。此时的上尉即使能打开保险,也因双眼看不清而无法开火。第四个卫兵手持警棍,向费伯猛击过去。费伯闪向右边,警棍没有击中他的头,而是击中了左臂。费伯的左臂顿时失去了知觉,他用手侧面猛击卫兵的脖子,这一掌击得又准又狠。卫兵经受住了,这实在令人惊奇,只见他抬起警棍,再次出击。费伯向他逼近,与此同时,那受击的左臂已恢复了知觉,他感到一阵阵剧痛。他抓住卫兵的脸,反复推来扭去,只听咯噔一声猛响,竟把士兵的脖子扭断了。但就在这一刹那间,只听到警棍再次猛地落下的响声,这一次,棍子落在费伯的头上,他身子滚开了,晕头转向。
  上尉咚咚地向他逼来,但走路仍然踉踉跄跄。费伯对他猛推,他一个趔趄跌倒在船舷上缘,帽子飞了,人也落在河里,扑通一声,巨大的浪花四溅。
  从橡树往下爬的下士,离地面还有6英尺就跳了下来。费伯从被刺死的卫兵身上拔出匕首,纵身跳上河岸。沃森还没有死,但也活不了多久,因为血正从他受伤的脖子里向外涌。
  费伯和下士面对着面。下士有枪。
  下士受了惊吓,这是可以理解的:就在他从橡树上往下爬的几秒钟里,那人就干掉了他的三个伙伴,而且还把第四个推进了河里。
  费伯打量了那支枪。枪实在旧得不像样子——简直就像博物馆的陈列品。下士要是相信这支枪还真的能够打响,他可能早就开了火。
  下士向前跨了一步,费伯发现了对他有利的因素:对方的右腿有点跛——可能是他在下树时弄伤了的。费伯从侧面迎上去,这样下士若是转身把枪口对准他,就不得不把重心落在受伤的右腿上。费伯用脚尖抵住一块石头,然后用力踢起了石头,乘着下士的注意力集中在石头上,他动手了。
  下士抠动了扳机,什么动静也没有,那支破枪卡了壳;即使打响了,也打不到费伯身上。下士的眼睛在盯着石头,跛了的腿使他东倒西歪。费伯已经下手了。
  他的匕首捅进了下士的脖子。
  需要对付的只有上尉了。
  他用目光搜寻,就看到上尉远在河那边拼命往岸上爬。他找了块石头扔了过去,正好击中上尉的头部。但是上尉仍然在奋力往上爬,爬上岸以后就开始逃跑。
  费伯急忙奔到岸边,一头钻进了水里,几下子就游过河爬上对岸。上尉已经跑了100码左右,还继续在跑。但是他毕竟上了年纪,费伯越追越近,渐渐听到那人痛苦的喘气声。上尉越跑越慢,终于在一片灌木丛里倒了下来。费伯跑了上去,把他的身子翻过来。
  上尉说:“你是……是个魔鬼。”
  “因为你已经看到了我的面孔。”费伯一面说一面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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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50


第十二章



  东普鲁士的森林里,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一架飞机降落在拉斯登堡那儿被雨水淋湿的跑道上。这是一架Ju-52三引擎运输机;机翼上印有十字型标记。飞机上走下一个身材矮小、五官突出的人:大鼻子、大嘴巴、大耳朵。他急急忙忙地走过柏油跑道,上了已经在等候他的梅塞德斯小汽车。
  汽车在阴暗潮湿的林中行驶,陆军元帅欧文·隆美尔脱下帽子,用手神经质地理了理渐渐稀疏的头发。他心中清楚:几个星期以后,另外一个人将同样行驶在这条林阴道上,那人的公文包里装着一枚炸弹——要炸的对象就是元首本人。那时战争一定还在继续,而德国的新领导——甚至有可能就是他自己——将可以处于适当的强硬地位上与盟军谈判。
  汽车行驶了10英里就到达“狼穴”——这儿是希特勒和他的将军们的指挥部。将军们聚集在他的周围,他们一天比一天神经过敏,惶惶不可终日。
  外面,毛毛细雨下个不停;院子里,高大的针叶松上雨水渐浙沥沥地落下来。汽车开到希特勒私人宫邸门口,隆美尔戴上帽子,走下车。党卫军卫队长拉膝休怕不声不响地接过了隆美尔的手枪。
  会议即将在水泥地下室举行,这里潮湿阴冷,空气也不流通。隆美尔走下台阶,来到地下室,只见里面已有十几个人在等着这次中午的会议。其中有希姆莱、戈林、冯·里宾特洛甫以及凯特尔。隆美尔对大家点点头,就在一张硬椅子上坐下来,等着开会。
  希特勒走进会议室,大家都站了起来。他身穿灰色紧身短上衣,下着黑裤子。隆美尔看到:他越来越弓腰曲背了。他一直走到地下室的另一头,那儿的水泥墙上钉着一幅巨大的西北欧地图。他面带倦容,显得烦躁不安,说话却开门见山。
  “盟军将要入侵欧洲,时间就在今年。英军和美军将从英国出动,在法国登陆。在他们的入侵进入高潮时,就要消灭他们,这一点决没有讨论的余地。”
  他对着部下打量了一番,仿佛是要看一看谁敢与他争辩。会场上一片寂静。隆美尔在打冷颤。地下室内冷若僵尸。
  “问题是,他们登陆的地点是在哪儿?冯·罗纳——由你向大家报告。”
  已经有效地取代了卡纳里斯地位的亚历克西斯·冯·罗纳上校立即站起身来。他在战争爆发时不过是个上尉,靠着一份报告而飞黄腾达。那份报告论述的是法军的弱点,立论出色,人们说这份报告对德军取胜起了决定作用。1942年,他升任了军事情报局局长;卡纳里斯倒台以后,他又并吞了德国的反间谍机关。隆美尔有所耳闻:此人很自负,说话直言不讳,但很能干。
  冯·罗纳说:“我们的情报来自多方面,但绝不是十分全面。盟军这一次入侵,代号为‘霸王’。在英国集结的部队分布情况如下,”说到这里,他拿起指示棒,穿过会议室走到墙边的地图那儿,“第一,在南海岸一带;第二,在这儿,称为东英吉利亚地带;第三,在苏格兰。迄今集结部队最多的地方是东英吉利亚。我们认为,人侵将兵分三路:第一路,在诺曼底登陆,进行牵制性的进攻;第二路,越过多弗海峡向加来海岸进攻,这是主攻方向;第三路,这是侧翼进攻,即从苏格兰渡过北海到达挪威。我们各方面的情报都证实了这个预测。”说完他就坐下来。
  希特勒问:“大家的意见呢?”
  隆美尔是B集团军司令,控制着法国北海岸一带。他说:“我能举出一例加以证实:迄今遭到轰炸最严重的地方是在加来海峡。”
  戈林提了个问题:“冯·罗纳,你的预测所依据的情报来自哪些方面?”
  冯·罗纳又站起来。“来自三个方面:空中侦察、对敌方无线电的监听和特工报告。”他说完就坐下了。
  希特勒双手交叠,保护性地放在身前,这是一种神经质的习惯动作,也是一种象征,表明他就要讲话:“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如果我是温斯顿·丘吉尔,我会怎么考虑。我面临的是两种选择:要么是塞纳河以东,要么是塞纳河以西。东边有个有利因素,距离比较近。但是若论距离,在现代化战争中只有两种:战斗机航程以内和战斗机航程以外。而上述两种选择均在战斗机航程以内。因此,距离就不属于应考虑的问题。
  “西面有个大港口——瑟港,东面却没有。尤其重要的是,东面有比西面更严密的防御。敌人也有空中侦察。
  “因此,我会选择从西面出击。做出这种选择以后,我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我要设法让德国人以为我从东面出击!这样,往诺曼底派一架轰炸机,往加来海峡就派两架;我要把塞纳河上的桥梁统统炸毁;我要播出导致误解的无线电报,发出假情报;在军队部署上,要让敌人得出错误结论。我要欺骗像隆美尔和冯·罗纳这样一群笨蛋,也希望能骗过元首本人!”
  沉默了好半天以后,戈林首先发言:“我的元首,我认为,你把丘吉尔与你相提并论,说他和你一样胆识过人,这也把他的形象拔得太高了。”
  令人不快的地下室里,先前的紧张气氛有了明显的缓和。戈林的话说得恰如其分,用恭维的方式表明了不同的意见。其他人都支持他的意见,每个人在论点上都显得更有力量——盟军将会选择短距离的水路,这是为了进攻的速度;选择较近的沿海线,作掩护的战斗机往返和加油也可以缩短时间;东南面登陆更加方便,因为那里有较多的港口和海湾;再说,那些情报也不大可能全是错的。
  希特勒听了半个小时以后,就举起双手要大家安静下来。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叠发黄的文件,对大家挥动着说:“1941年,我就印发了《建设海岸防线》的指示。在这份文件里,我就预见到:盟军的登陆地点将会果断地选择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的凸出部分,因为那里有良好的港口,是理想的登陆地。我当时有这样的预见凭的是我的洞察能力,现在仍然有这种直觉!”他的下唇泛起了一些白沫。
  冯·罗纳大胆陈辞(隆美尔思忖着:他比我有胆量):“我的元首,我们的情报工作当然还在继续。你一定知道,我们还有一条特别的侦察线。我在最近几个星期,已经派遣一名密使潜入了英国,叫他与代号叫‘针’的特工取得联系。”
  希特勒两眼泛着光彩。“啊,这个人我认识。快接着说下去。”
  “我们给‘针’下达的命令是:了解巴顿将军的美国第一集团军驻扎在东英吉利亚的军事力量。如果对方的力量是言过其实,我们一定要重新考虑我们的预测。但是,如果他报告的情况和我们目前的估计相当,那么加来海峡就是进攻的目标,这几乎无庸置疑了。”
  戈林看看冯·罗纳。“这个‘针’是什么人?”
  希特勒回答了这个问题:“卡纳里斯吸收的特工中,这是惟一像样的,因为那是在我的指示下吸收的。我了解他的家庭——都是坚强正直、忠心耿耿的德国人。‘针’很有才华,有才华啊!他的报告我全都看过。他已在伦敦待了——”
  冯·罗纳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元首——”
  希特勒对他怒目而视,问道:“怎么回事?”
  冯·罗纳顾虑重重地问道:“那你相信‘针’的情报?”
  希特勒点点头:“那人会发现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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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51


第十三章



  费伯身子靠在树上,浑身哆嗦,又在呕吐。过了一会他便考虑要不要把五具尸体埋起来。
  他估计:埋这些尸体需要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要看把尸体埋到什么程度。在这段时间里,他有被捕的可能。
  他要权衡一下:为了推迟人们发现死者的时间,他就要冒险埋尸,冒这个险可能赢得多少宝贵的时间呢?五个人失踪,他们很快就会知道,那么9点左右将会有一次搜查。如果他们的搜查以常规巡逻的方式进行,那么路线是清楚的。搜查的第一步就是派个人沿途查看一遍。如果不埋尸体,搜查的人便会看到尸体而发出警报。如果尸体埋了,那搜查的人就要回去报告,接着会有一次全面搜查,有警犬、有警察四处寻找。要找到埋了的尸体可能要费一天时间。到了那时,费伯可能已回到伦敦。在他们寻找凶手时,他已经脱离了这一带——这一点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所以他决定再冒一个小时的险。
  他把年老的上尉横搭在肩上,游过河以后就把尸体胡乱地扔在一片灌木丛后面;接着他把船舱里的两具尸体拖来,堆在上尉的尸体上;最后把沃森和下士的尸体也堆了上去。
  他要挖一个大坑,可是没有铁锹。在树林里几码远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土很松软,而且地势稍稍下陷,这给他提供了方便。他到船上的厨房里取了一只带柄的平底锅,开始挖坑。
  这片空地的表层几英尺都是腐烂的落叶,挖起来毫不费力。落叶下面的泥土挖起来就很吃力。挖了半个小时,才挖了不过18英寸,可是不挖又不行。
  他搬过一具一具的尸体往坑里扔,接着便脱下满是泥污和血迹的衣服,扔在尸体上。他把松土掩盖在墓坑上,还从附近的灌木和树枝上扯了树叶铺在上面。这样的伪装逃过初次表面的搜查应该不成问题。
  河岸附近的泥土,有些溅上了沃森的血,他用脚把那些土踢翻过来;被匕首刺死的士兵的血溅在船上,费伯找到一块布,把甲板上的血迹擦洗干净。
  收拾停当,他就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扯起了帆,小船开走了。
  他既不钓鱼,也不观鸟,那种渲染性的伪装本来很使他感到惬意,此刻他已没有那份闲情了。他要扬足风帆,尽快让自己远离那片墓地。他还要抛开水路,尽快改乘速度更快的交通工具。他一面驾船,一面在思考:要么乘火车,要么偷一辆小汽车,两者各有利弊。如果能偷到小汽车,速度会更快;但是,偷汽车与地方军巡逻人员失踪无论有没有联系,他们可能很快就会着手搜查。找个火车站可能要多费一些时间,但似乎更为安全。如果他谨慎从事,这大半天内不至于引起怀疑。
  怎么样处理这条船,他颇费斟酌。把船凿沉水底,这倒是理想的办法,但沉船过程中,他可能被人发现。如果把船停泊在某个码头,或者干脆就停在河边,那警方很快就会发现,并由此而联想到凶手。那样做也无异于把自己的行动路线告诉了警方。他有点举棋不定。
  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地。他带的是英格兰水路交通图,上面虽然绘出了所有的桥梁、港口和水闸,可是并没有标出铁路交通线。他估计,再走一两个小时的路可以找到几个村庄,但是有村庄的地方不一定就有火车站。
  运河此时正从一座铁路桥下流过,那两道难题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他带着指南针,取出胶卷、钱包和匕首,其余的东西将随船沉入水底。
  河岸用来拖船的牵道两侧有树木笼罩,附近不见有道路。他扯下风帆,把桅杆底座拆开以后,杆子就放倒在甲板上。接着,他拔掉了龙骨上的桶口塞,牵着缆绳上了岸。
  桥下的船悠悠荡荡,河水渐渐流进了船里。费伯紧拉绳索,使船正好在砖桥拱洞下固定下来,就见到船已在下沉。先沉的是后甲板,接着船头也沉下去,最后船舱顶全为河水淹没。先还看到冒出的水泡,后来什么也看不到了。漫不经心地一眼看去,连水中船的轮廓也看不到,因为那一片水域正好笼罩在桥的阴影中。费伯把缆绳扔入水中。
  铁路是东北一西南走向。费伯爬到了岸上就往西南的伦敦方向走。这是一条双轨线路,可能是乡村的支线,火车班次不是很多,但每一站都会停。
  阳光越来越强烈,他走着走着就感到发热。他把血迹斑斑的黑色衣服埋掉以后,换上的上装颜色鲜艳,而且是双排纽扣,下面的法兰绒裤子也很厚。他脱下了上装,搭在肩上。
  走了40分钟以后,远方有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传来,他便躲进了铁路边的灌木丛里。一台陈旧的蒸汽机车拖着一列煤车向东北方向缓慢行驶,冒出了滚滚浓烟。如果火车往西南方向开,他就能爬上去。能那么干吗?那将免得他走许多路。不过从另一方面想,上了车,身子准弄得很脏,下车后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招来麻烦。不能那么干,走路更加安全。
  在平坦的乡间,铁路像一支箭直射向远方。费伯从一个农夫旁边走过,那人正驾着拖拉机耕地。避开这位农夫的耳目根本不可能。那农夫向他挥挥手,但并没有停下活儿。他离费伯毕竟很远,不可能看清他的面孔。
  他走了大约10英里以后,看到前面有个火车站,距他还有半英里。他只能看到高耸的站台和一组信号灯。他走出了铁路线,抄田野近道,紧挨着树林一边走,一直走到了公路上。
  没过几分钟,他就进了村子。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村子,因为看不到任何标记。尽管人侵的威胁已经化为记忆,道路和地名的标牌正重新竖起,这个村庄还是置若罔闻。
  村子里有邮局、谷物商店,还有一家叫做“布尔”的小酒店。他从战争纪念碑走过,见到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向他道了声“早上好”,态度很友好。小车站懒洋洋地沐浴着春天的阳光。费伯进了车站。
  费伯站在布告牌前,上面贴有火车时刻表。这时他听到身后售票小窗口那儿传出了人声:“我要是你,根本就不会看那样的东西。那是从《福尔赛世家》①以来最伟大的小说。”

  ①《福尔赛世家》(The Forsyte Saga):英国小说家高尔斯华绥(Galsworthy,1867-1933)的长篇小说。

  费伯早已知道那份时刻表是过时的,但是他需要弄清楚是否有火车开往伦敦。有这样的班次。他问道:“开往利物浦大街的火车,下一趟在什么时候?”
  售票员不无嘲笑地答道:“如果你运气好,今天某个时候就开。”
  “说什么我也买张票。麻烦您,一张单程的。”
  “5先令4便士。据说意大利的火车运行很准时。”售票员说。
  “现在也没那回事。”费伯说。“不管怎么说,我宁可要乱糟糟的火车,要我们的政治生活。”
  那人面色紧张,扫了他一眼。“你说得当然很对。要不要在‘布尔’酒店里等一等?这样火车来了你会听到——要么到时候我派人叫你。”
  费伯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面孔,答道:“不用了,多谢,我还想节省一点。”他拿着票,上了站台。
  过了几分钟,那位职员尾随而来,在阳光下的长凳上坐下来,就坐在他的身旁,问道:“你有急事吗?”
  费怕连连摇头,回答说:“今天这一天已经给报销了。我起来得迟,和老板发生了争执。我搭的那辆卡车又出了故障。”
  “这年头这种事常有的。啊,总算好了,”职员看看手表,“今天早上开出的车是正点。他们说,车子开过去肯定会开回来。说不定你会走运。”那人回票房去了。
  费伯果然走运。火车在20分钟后到站。车子很挤,有农夫,一家子、商人和士兵。费伯在地板上找了个位置,靠近窗口。火车开动以后,他拾起一份两天前的旧报纸,借了一支铅笔,做纵横填字谜。他很自豪,因为他用英文做这个游戏颇有能力——这是对你能不能流畅地运用外语的一种严格的测试。不一会儿,火车的行驶让他迷迷糊糊,他入了梦境。
  他做的是个令人感到亲切的梦,梦见他回伦敦的情景。
  他从法国人境英国,带的是比利时护照。护照上的名字是简·万·格尔德,身份是菲利普公司的代表(如果海关检查他的箱子发现无线电台,可以用这个身份来解释)。当时他的英语说起来很流畅,但并不口语化。海关并没有因此而为难他,因为他属于同盟者。他乘的是开往伦敦的火车。那时候,火车上的空位置很多,而且还供应你一顿饭。费怕吃了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感到很高兴。有一个从加的夫来的学生,是学历史的,费怕就和他谈起欧洲的政局。梦中的一切就像真的一样。火车到了滑铁卢车站以后,梦却有了变化,变成了一场噩梦。
  从检票处那儿开始出现了麻烦。任何梦都有荒诞不经、逻辑离奇的地方,他的梦也不例外。他的护照是伪造的,没有人查问;他的车票完全是真实的,却有人查问。检票员说:“这是德国反间谍机关的票。”
  “不是,这不是。”费伯回答,那口音是德国口音,不仅音重。还有几分滑稽。他本来会发英语中优雅的辅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发不出来?“票是在多佛尔gekauft①。”糟糕,砸锅了。

  ①德语,意为“买”。

  那位检票员这时已成了伦敦警察,头上还戴着钢盔。对于费伯突然冒出了一个德语词汇,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反而挺有礼貌地对他笑笑,说道:“先生,我只是想检查你的Klamotte②。”

  ②德语,意为“箱子”。

  车站上很拥挤。费伯恩忖着:如果他钻到人群里,就有可能逃走。他丢下了无线电台,在人群中往前挤。突然间,他想起来:他的裤子丢在火车上,袜子上还有十字符号。他本想一看到商店就得买一条裤子,免得人们看到一个不穿裤子,却穿着有纳粹标记的袜子的人在到处跑。可是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在说话:“我曾看见过你的面孔。”一面说,一面绊了他。砰咚一声,他跌倒了,就倒在他睡觉的火车车厢的地板上。
  他眨眨眼睛,打了呵欠,对周围打量了一番。他有点头痛。但一时间,心里还感到一阵舒畅,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是梦。接着,他觉得挺有意思——带十字的袜子,竟有这种荒唐可笑的事,天啦!
  在他身边一位穿工装裤的人说:“你睡了个好觉。”
  费伯猛然警觉地抬起了头。他一向担心自己睡觉说梦话而露了马脚。他说:“我做了个梦,梦中都是些不愉快的事。”那人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黑夜渐渐来临,他的确已经睡了很长时间。车厢的灯突然亮了,那是一只蓝色的灯泡。有人放下了窗帘,乘客的面孔都显得苍白,而且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椭圆形。那位工人又开口大谈起来。他对费伯说:“刚才热闹了一阵子,你没看到。”
  费伯皱着眉头,问道:“出了什么事吗?”要说在他睡觉期间有类似警察检查的事是不可能的。
  “一辆美国火车从我们身边开过,时速大约10英里。是个黑人在驾车,他沿途在敲铃,车前还有个大得吓人的排障器!大家在议论这辆‘西大荒号’机车呢。”
  费伯微微一笑,就回想着刚才做的梦。实际上,他进入伦敦时未出一点差错。一开始用比利时身份证住进了一家旅馆。一星期内,他到了好几处乡间教堂墓地,记下了墓碑上那些与他年龄相同的男人名字,并申请了三份相同的出生证明。接着他租了寄宿房间,找到了微贱的工作,用的是一家莫须有的曼彻斯特公司的假证件。早在战争以前,他就在海格特选区登记注册,投了保守党的票。到了定量分配时期,定量卡发给房东,再由房东发给在特定的晚上住在他那儿的每一个房客。在那个特定的晚上,费伯精心谋划,分别在三个地方各待了一段时间。因此,他凭每个假身份证件都得到了定量卡。他毁掉了那份比利时护照,因为护照似乎没有实际用处,如果在某些不一定发生的事件里需要护照的话,他能搞到三份英国护照。
  火车停下来了,外面人声喧嚷,大家估计已经到站了。费伯下了车,这才感到又饿又渴。他上一顿吃的是香肠、饼干和瓶装水,已经过了24个小时了。他检过票以后就找到了车站食堂,只见里面济济一堂,大多是士兵,有的在桌边睡觉,有的也想趴上去睡。费伯想要奶酪三明治,还要一杯茶。
  柜台里面的女人说:“食物供应给军人。”
  “那就要一杯茶吧。”
  “杯子吗?”
  费伯有点意外,“没有,我没有。”
  “我们也没有,朋友。”
  费伯几次想去东方大饭店吃顿饭,可是那要花很多时间。他找到一家小酒店,在那里喝了两品脱淡啤酒以后,来到一家炸鱼加炸土豆条的小店,买了一纸袋油炸土豆片,站在路上抓着吃。奇怪的是,他居然吃得很饱。
  现在他要找一家药房,还要混进去。
  他想冲洗胶卷,以便搞清照片能不能冲出来。他不能冒险回德国,带回去的是一卷毫无用处的废胶卷。如果照片冲洗不清楚,他还得再偷些胶卷,再返回去拍照。这实在无法容忍。
  要找的一定是一家独立经营的小商店,不能去那种连锁店的小分店,因为在分店照片还要送到中心店冲洗。找那种独立经营的小商店必须在居民能买得起照相机的地带(或者是战前能买得起的居民区)。利物浦车站属于伦敦东区,不会有那种小商店。他决定到布隆伯里那儿去。
  街道上月光照耀,一片宁静。这天晚上一直都没有拉响警报。到了钱瑟里街,有两名宪兵叫住了他,要查他的身份证。费伯装得有几分醉意。宪兵也没有问他出门干什么。
  他找到了他所需要的店铺,地点是南安普敦大街的北头。那家店的橱窗里挂着“柯达”招牌。小店还在营业,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事。他进了店铺。
  站在柜台里的人弯腰驼背,头发稀疏,戴着眼镜,身穿白色外衣。那人性情急躁,开口就说:“我们的服务要凭医生的处方。”
  “没什么,我只想问一下你们冲洗照片吗?”
  “可以,如果你明天来——”
  “是不是就在店堂里冲洗?”费伯问道。“你知道,我急等着要用。”
  “可以,如果你明天来——”
  “照片当天就能取到吗?我兄弟在度假,他回去时想带几张——”
  “最快也要24个小时。明天来吧。”
  “谢谢,明天会来的。”
  出门的时候,他注意到店铺10分钟内就要打烊。他走过街,站在对面的阴暗中等待。
  9点整,那位药剂师出了店,随手把门锁起来,上路走了。费伯朝相反的方向走,途中拐了两个弯。
  似乎没有直接通向店铺后面的道路。费伯不想从大门破门而人,免得巡警看到大门的锁被人撬开。他走在与店铺平行的街道上,寻找有没有进店铺的小道。显然没有。但是,两条街道之间相隔很远,房子与房子不可能相连,店铺后面总得有类似通风井那样的东西。
  最后,他来到了一幢古老的大房子那儿,只见那房子的牌子标明这儿是附近一家学院的宿舍。大门没有锁。费伯进了门,很快穿过公共食堂,那儿只有一个女学生坐在餐桌旁,一边看书一边喝咖啡。费伯喃喃道:“检查学院灯火管制情况。”女学生点点头又继续看书。费伯走出了后门。
  他穿过一个庭院,途中被一堆废罐头听绊了一跤,然后找到了门,进了小巷。他很快就来到店铺的后面。店铺的后门显然从来没有用过。他翻越过几只轮胎和一张废垫子,然后用肩膀撞门。门板已经腐烂,一下子就被撞开了,费伯进了店铺。
  他找到了暗室,把自己关在里面。他扭开开关,天花板上一盏微弱的红灯亮了。暗室的设备很好,冲洗用的药液瓶子排列整齐,瓶子上还贴着标签。里面有放大机,连照片烘干器也有。
  费伯着手工作,他干得又快又仔细。温箱的温度,他调得很准;显影液,他拌得非常均匀;还以墙上的大电钟掌握着冲洗过程所需的时间。
  底片完全令人满意。
  他把底片烘干,放进放大机,冲印了一整套照片,规格为10×8。当他看到显影液中的图像逐渐显现出来时,心中充满了喜悦——好极了,他干得真漂亮。
  现在他要就一个重大问题做出决定。
  这一整天他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照片既然已经冲洗出来,他不得不面临这个问题。
  照片如果送不到德国,怎么办?
  他前面的道路至少是吉凶未卜。一方面他对设法与德国潜艇会合充满信心,相信自己有能力办到,尽管途中有限制,海岸线一带有警戒;另一方面对于那艘潜艇是否在那儿等他,是否能渡过北海返回德国,他没有把握。至于从这儿走掉,乘上公共汽车,当然也可以做到。
  他发现了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情报,却因此而可能丢掉性命,可能与情报一块儿死亡——这实在太可怕了,他联想也不敢想。
  他必须要有个应变的措施,也就是说要有第二套办法,把可说明盟军军事部署假象的证据送回德国的反间谍机关。
  英国和德国之间当然没有邮政往来。邮件业务只得通过中立国进行。所有的邮件不用说都要被检查。他可以用密码书写,但问题不在这儿。他要送回的是照片——那是起作用的证据。
  他曾听说过有另外一条途径,一条有效的途径。驻伦敦的葡萄牙使馆里有位官员同情德国,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政治上的原因;另一个,也是费伯所顾虑的,就是他接受了大量的贿赂。那位官员愿意传送信件,方法是:通过外交邮袋运往驻中立的里斯本的德国大使馆。邮件从那儿运输安全可靠。这条运输线早在1939年就开通了,费伯仅仅用过一次——那是在卡纳里斯要求做常规的测试性联络的时候。
  这条途径可行,也只得这么做。
  费伯感到火冒冒的——他一向就不信任别人,那些人都是蠢货,而他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得有个替身来传送这份情报。这么做比使用发报机要少些风险。不过,如果德国对真实情况毫无所知,那风险当然就更大了。
  费伯的头脑非常清醒,经过权衡,使用葡萄牙使馆的渠道更为有利,这是无庸置疑的。
  他坐下来着手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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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53


第十四章



  弗雷德里克·布洛格斯在乡下度过了一个下午,弄得他很不愉快。
  五个忧心忡忡的妻子都与当地警察所联系,说她们的丈夫没有回家。一个乡村警员以他那有限的分析能力判断:这一组地方军巡逻队并不是擅离职守;他还挺有把握地以为他们不过是迷了路——因为这几个人都不那么机灵,否则早就参军去了。但是为了保护自己,他还是向警察总部做了报告。指挥室的巡佐收到了报告就立即意识到:失踪的五个人巡逻的地点是在特别敏感的军事地区,因此他报告了巡官。巡官又报告了伦敦警察厅。警察厅派了一名政治保安处人员去那里,同时把这个情况通知了MI5,MI5就派出了布洛格斯。
  政治保安处的人叫哈里斯,曾经在斯托克韦尔那桩谋杀案件里工作过。他和布洛格斯同坐在一辆“西大荒”火车上——那是由于英国的火车不足,从美国借来的。哈里斯又邀请他在星期天吃晚饭,布洛格斯再一次回答说,他星期天几乎都在工作。
  他们下了火车以后,借了自行车,沿着运河的牵道骑着,后来碰到了搜查队。哈里斯比布洛格斯年长10岁,还比他重55磅,骑自行车感到很吃力。
  到了铁路的一座桥下,他们碰到了搜查分队。哈里斯挺高兴有了这么个机会下自行车。他问道:“可发现了什么?找到尸体了吗?”
  “没有,发现了一条船。”一个警察回答,又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俩便介绍了自己。一名警员脱下衣服,只穿着内衣潜入水中检查小船,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塞子。
  布洛格斯看看哈里斯。“蓄意沉船?”
  “看样子是这样。”哈里斯转过身,问那个潜水的警员,“还发现了什么?”
  “沉船的时间不长,船身情况良好。桅杆是放倒下来的,没有折断。”
  哈里斯说:“下水待了一会儿,发现的情况真不少。”
  “我这个水手是业余的。”那人回答。
  哈里斯和布洛格斯又骑着自行车走了。
  他们遇到了搜查队的主力,这时候尸体已经找到。
  “凶杀,五个都遭到凶杀。”穿制服的队长是个巡官,他说明了情况,“上尉兰厄姆、下士李、二等兵沃森、戴顿和福布斯都遭到杀害。戴顿的脖子断了,其余的都是刀子捅的。兰厄姆的尸体还曾失落在运河里。我们在一个挖得很浅的墓里发现了这五具尸体。罪恶的凶手。”巡官极为震惊。
  五具尸体并排在一起,哈里斯仔细查看以后,说道:“弗雷德,这种杀人的伤口,我曾经见过。”
  布洛格斯也仔细查看。“哎呀,这像是——”
  哈里斯连连点头,说道:“锥形匕首。”
  巡官大为吃惊,问道:“你们知道凶手?”
  “我们可以判断。”哈里斯说,“我们认为,此人往日已作过两次案。如果都是一个人干的,我们知道凶手是什么人,只是不知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巡官说:“出事地点离禁区这么近,政治保安处和MI5这么快就赶到了现场。对于此案我有没有必要做更多的了解?”
  哈里斯回答说:“你先不要声张,等你们警长和我们的人谈过以后再说。”
  “巡官,还发现些什么情况?”布洛格斯问。
  “我们仍在这一带搜查,而且搜查的范围更大。但是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别的情况,只是在墓地里发现了几件衣服。”巡官报告说。
  布洛格斯动作小心地翻看了衣服: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羊毛衫,黑色的皮制短夹克,皇家空军款式。
  “夜间行动的衣装。”哈里斯说。
  “穿衣的是个大汉。”布洛格斯补充道。
  “此人身高多少?”
  “6英尺以上。”
  巡官问道:“发现沉船的那些人,你们见到了吗?”
  “见到了。”布洛格斯皱着眉头问,“最近的船闸在哪儿?”
  “往上游4英里。”
  “我们要搜查的那人如果乘了船,闸门的看守一定见过他的面孔,对吧?”
  “一定是这样。”巡官表示赞同。
  布洛格斯说:“我们最好同看闸的人谈谈。”说着他就往自行车那儿走。
  “还要骑4英里。”哈里斯嘀咕了一声。
  “把星期天吃的油水消化一些吧。”布洛格斯对他说。
  4英里的路,他们差不多骑了一个小时,这是因为牵道是马走的道,而不是轮子行的道。道路不平,泥泞难走,路上满是松动的砾石,还有树根。到达闸门那儿,哈里斯汗水直淌,发着牢骚。
  看闸人坐在小屋外面,抽着烟斗。下午空气温和,他很自在。他人到中年,说话慢条斯理,行动更加迟缓。看到两个骑自行车的人,他挺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
  由于哈里斯已经气喘吁吁,布洛格斯便先开了口:“我们是警官。”
  “是吗?”看闸人应声问道,“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吗?”他显得很激动,就像猫儿靠近了炉火。
  布洛格斯从皮夹子里掏出“针”的照片,让看闸人看看,问道:“这人你见过吗?”
  看闸人把照片放在膝上,一面划了一根火柴点烟斗,然后又仔细看着照片,看了一会就递回去。
  “见过吗?”哈里斯问。
  “见过,昨天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到这儿来过,还进屋喝了杯茶。那伙计人倒挺不错。他怎么啦?是不是在灯火管制以后还点了灯?”
  布洛格斯一屁股坐了下来,回答说:“说得很对。”
  哈里斯在激烈地思考,喃喃自语。他声音很轻,免得让看闸人听到:“船就泊在这儿河的下游,乘着天黑钻进了禁区。回来以后,地方军对小船进行了监视。他对他们下了手,把船往下游开了一阵子,到铁路那儿,就把船沉到水里……跳上了火车?”
  布洛格斯问看闸人:“靠运河下游几英里的地方,有铁路从河上经过——那条铁路通向哪儿?”
  “伦敦。”
  布洛格斯说:“啊,这可鄙的家伙。”
  布洛格斯回到白厅的作战部时已是午夜时分。戈德利曼和比尔·帕金正在那儿等他。布洛格斯开口就说:“果然不错,就是他。”接着就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帕金的心情很激动,而戈德利曼看上去有点紧张。布洛格斯讲完以后,戈德利曼说:“这么说,现在他已经回到了伦敦。我们四处寻找,岂不又像是在大海里捞针一样。”他拨弄着火柴杆,在办公桌上摆成了一个图案。“你可知道,我每当看到那幅照片,就有一种感觉:我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该死的家伙。”
  “啊,那你得好好想一想,”布洛格斯问,“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戈德利曼摇了摇头,显得很茫然。他说:“肯定有过一次,在某个陌生的地方。那种面孔我好像见过,不知是在我的讲座的听众当中还是在一次鸡尾酒会的偏僻角落。似乎扫过他一眼,或是偶然碰了面——即使我能回忆起来可能也没有什么作用。”
  帕金问:“那个地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戈德利曼回答:“不清楚,这或许表明那个地区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接下来出现了沉默。帕金用戈德利曼的一根火柴点了一支烟。布洛格斯扬起头,说道:“把他的照片大量地印出来,散发到每一个警察、每一个空袭警报哨、每一个地方军人员、每个军人、每个铁路搬运工那儿;贴在公告栏上,刊登在报纸上……”
  戈德利曼连连摇头,说:“风险太大。如果他把收集到的情况已经报告了汉堡怎么办?如果我们对这个人大肆渲染,他们就会知道他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那样做只能抬高他的信誉。”
  “总得有个对付的办法。”
  “我们可以把他的照片散结警官,可以在报上说明他的相貌特征,说他是个杀人惯犯,不说别的;还可以说明海格特和斯托克韦尔两处谋杀案的详情,但不涉及安全机密。”
  帕金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既要和他斗,还得把自己的一只手捆到背后。”
  “目前只能这么做。”
  “我马上就着手行动,从警察厅开始。”布洛格斯说着就拿起了话筒。
  戈德利曼看了看表。“今天晚上也干不了什么事,可是我也懒得回家,回去也睡不着。”
  帕金立即站起身,说道:“既然这样,我去找个壶,烧点茶。”说完就走了。
  戈德利曼办公桌上火柴摆的图案是一匹马和一辆车。他从马腿那儿取了一根火柴点烟斗,随便地聊起了天。“弗雷德,可有了女朋友啊?”
  “没有。”
  “自从——就没有?”
  “没有。”
  戈德利曼抽着烟斗,说道:“你知道,独居也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布洛格斯没有答腔。
  戈德利曼说:“你看,我本不该对你施加什么教训。不过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经历。只是有一点与你不同:我没有任何人可抱怨。”
  “可你并没有再婚。”布洛格斯说了一声,并不看戈德利曼。
  “你说得也对,可是我希望你不要犯和我一样的过错。人一到中年,孤独很不是滋味。”
  “人家都夸她是‘无所畏惧的布洛格斯’,这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是的,你说过。”
  布洛格斯终于正视着戈德利曼:“你说说看,像她那样的姑娘哪儿能找到?”
  “一定得找个英雄?”
  “自从克里斯廷……”
  “英格兰遍地是英雄,弗雷德——”
  正在这个时候特里上校走了进来。“先生们,不要站起来了。有重要情况,注意听我说。杀害五个地方军的那人已经了解到至关重要的秘密。你们都知道,我方即将有一次进攻。但进攻的时间和地点你们都不清楚。我们的目的显然是也要德国人茫然无知。尤其重要的是决不能让他们知道登陆的地点。为了迷惑敌人,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做了一些极其深入的工作。现在似乎可以肯定:如果那人能逃出,他们就会了解我们的底;我们还可以肯定:那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蒙蔽计划。我们一定要阻止他传送这份情报,否则,整个登陆计划——也就是说,可以肯定,整个战争——将会受到挫折。本来我不该同你们说这么多,但说了也非常必要,因为要让你们明白情况紧急,若不能截住这份情报会带来严重后果。”至于登陆地点在诺曼底从东英吉利亚进攻加来海峡是一种牵制性的战术,他都没有提及。但是他意识到:戈德利曼一旦认真向布洛格斯询问跟踪杀害地方军的那个凶手的情况,他肯定能判断出东英吉利亚的部署是牵制性的战术。
  布洛格斯提了个问题:“请问,你怎么能那么肯定那人已经发现了秘密?”
  特里往门口那儿走。“罗德里格斯,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人,他头发乌黑,有长长的鼻子。他挺有礼貌地向戈德利曼和布洛格斯点点头。特里说:“罗德里格斯先生在葡萄牙使馆工作,是我们的人。罗德里格斯,把出现的情况向他们说一说吧。”
  那人站在门口。他说:“你们知道,我们一直注意监视葡萄牙使馆工作人员弗朗西斯科先生,已经监视了一段时间。今天他出门会见了一个在出租车里的男人,还收到了一只信封。出租车一开走,我们就从他那儿获得了那封信。我们还记下了那辆出租车的牌照号码。”
  “我已经安排人跟踪那位出租车司机。”特里说。“就这样吧,罗德里格斯。你最好回去吧,谢谢你。”
  那位高大的葡萄牙人走了以后,特里把黄色大信封递给了戈德利曼。信封上写的人名是曼纽尔·弗朗西斯科。戈德利曼把信封打开——它先前已被人拆过,他从里面又取出一只信封,就见到上面写了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字母:估计是一种密码。
  这只信封里有几张纸,纸上有手写的字迹,还有一套规格为10×8的照片。戈德利曼检查了那封信,说道:“看样子用的是很普通的密码。”
  “信就不要看了,”特里迫不及待地说,“快看看那些照片。”
  戈德利曼便看照片。共有大约30张。他每看一张就做了说明,然后他把照片递给布洛格斯。“这简直是灾难。”
  布洛格斯也大致看过了照片,把它们放在一旁。
  戈德利曼说:“这只是他的备用照片。底片仍然在他手里。他带着底片打算去某个地方。”
  三个人坐在小小的办公室里,一个个像舞台上的静止造型,一动也不动。室内只有一盏灯,便是戈德利曼办公桌上的那盏聚光灯。周围是乳白色的墙壁,灯火管制期的窗帘,简陋的办公设施,还有用旧了的公用地毯——所有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戏剧中一场枯燥乏味的布景。
  特里说:“这情况我得向丘吉尔报告。”
  这时电话铃响了。上校接了电话:“我是,很好。立刻带他到这儿来。不过,先要问一下他在哪儿让客人下的车。什么?谢谢,请尽快到这儿来。”他放下电话对大家说,“出租车把那人送到了大学医院。”
  布洛格斯说:“可能他在同地方军搏斗的过程中身子负了伤。”
  特里问:“医院在什么地方?”
  “从尤斯顿车站那儿步行要五分钟左右。”戈德利曼说,“从尤斯顿开出的火车途经霍利黑德、利物浦、格拉斯哥……从任何车站都可乘到去爱尔兰的渡船。”
  布洛格斯说:“从利物浦到贝尔法斯特,然后乘小汽车到达边界,再进入爱尔兰。靠大西洋海岸线有一艘德国潜艇。他不会冒险从霍利黑德到都柏林,因为有护照上的麻烦,至于远道利物浦到格拉斯哥,也不会。”
  戈德利曼说:“弗雷德,你最好到车站去一下,把费伯的照片给他们看一看,以了解是否有人看到他上了火车。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事先告诉他们,就说你要去那儿。同时了解一下,从大约10点30分以后有哪些火车从车站开出。”
  布洛格斯拿起帽于和外衣。“我这就去。”
  戈德利曼拿起电话。“好,我们也开始行动。”
  尤斯顿车站那儿仍然乘客众多。平时车站到了午夜就关门,可是战争期间火车晚点是常事,甚至早上第一班运牛奶的车子已到,前夜最后一班火车还没有开出。车站的大厅里到处是旅行包和睡觉的乘客。
  布洛格斯让三个铁路警察看了照片,他们都不认识那张面孔。他又找了10个女服务员,也没有获得任何线索。他在检查处一一询问,有个检票员对他说:“我们看的是车票,不是乘客的面孔。”他还调查了五六个乘客,同样一无所获。最后,他去了售票处,让每一个职员都看看照片。
  有个很胖的职员,秃顶,戴一口假牙,而且牙齿安得很不合适。他认出了那副面孔。他对布洛格斯说:“我自找乐趣,喜欢从乘客身上找出他乘火车的原因。比方说,打黑领带的乘车是为了奔丧;靴子上泥糊糊的,说明那是农夫要乘车回家;也可能是戴着学院领巾的;要么一个女人的手指上露出一道白印子,那表明她已经摘下了结婚戒指……知道我的意思吧?每个乘客都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于我们这一行很乏味——我这并不是发什么牢骚——”
  “对这个人你看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布洛格斯打断了他的话。
  “这人毫无特别之处,的确是,你看——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什么。他那样子好像在尽量不要惹人注目。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布洛格斯稍停一会,接着又问,“我现在希望你认真想一想,你可记得他到什么地方去?”
  “记得,”胖胖的职员回答,“英弗内斯。”
  “那不一定就说明他会去英弗内斯。”戈德利曼说。“他这个人很老到,知道我们会在火车站调查。我也希望他是无意识买错了票。”他看看表,接着说,“他一定是乘11点45分那班火车。那辆火车此刻正开往斯塔福德。我已向那边的车站核实,他们也已查询了信号员,火车将停靠在克鲁站这一边。我在附近准备好了一架飞机,送你们俩去特伦特河畔的斯托克。
  “帕金,火车在克鲁站外一停,你就上车。你要穿检票员的衣服,不仅要检查每一张车票,还要看每一张面孔。一旦看到了费伯,就只管待在他身边。
  “布洛格斯,你到克鲁站的检票处,就在那儿等待,防止费伯从那儿仓皇出逃。不过,他不会那么干。你从那儿上车,到了利物浦要第一个下车,在检票处等待帕金和费伯出站。当地的警察将出动一半配合你的工作。”
  “如果他认不出我,这样的安排非常恰当;”帕金说,“如果他联想到海格特,还记得我的相貌,那可怎么办?”
  戈德利曼把办公桌抽屉打开,取出手枪,交给了帕金。“如果他认出了你,就对他开枪。”
  帕金二话没说,把手枪揣在口袋里。
  戈德利曼说:“你们已经听了特里上校所说的情况,我还想就此强调一下,这是个很重要的任务。这个人若抓不住,我们在欧洲的登陆将得延迟——可能要延迟一年。那时候,战局的发展将变得对我们不利。目前这样的有利形势也许是绝无仅有。”
  布洛格斯问道:“现在离进攻的日期还有多久,这个问题我们是否知道?”
  戈德利曼认为,他们至少和他一样,也有资格获悉……他们怎么说也不会走向战场。他回答说:“据我所知,进攻的事,大概在几个星期以内见分晓。”
  帕金在思考。“这么说,就在6月。”
  电话铃响了,戈德利曼拿起话机。过了片刻,他抬起头,对他们说:“你们的车子开来了。”
  布洛格斯和帕金双双站起。
  戈德利曼说:“等一下。”
  他们俩站在门口,看着教授,就听他在说:“好的,阁下。当然,我一定会的。再见,阁下。”
  戈德利曼在称对方“阁下”,布洛格斯想不出是谁。他问:“同谁在说话?”
  戈德利曼答道:“丘吉尔。”
  “他说些什么?”帕金肃然起敬。
  戈德利曼说:“他祝你们俩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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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54


第十五章



  车厢里漆黑一团。费伯想着人们开玩笑说的话:“你的手别碰我膝盖。不,不是说你,我是说你。”英国人不管什么事都能用来说笑话。时下的火车状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糟糕,但是谁也不抱怨,因为理由是正当的。费伯倒宁可待在暗中,那儿便于隐蔽。
  先前车厢里一直有人在唱歌。带头唱的是过道上的三个士兵,接着车厢里的人都跟着在唱。他们唱的歌有:《像水壶一样,喝吧》,《英格兰永在》(为了各个民族的平衡,接着又唱了《格拉斯哥属于我》和《祖辈之乡》),还很合时宜地唱了一首《别再东奔西走》。
  途中响过一次空袭警报,火车减速到时速30英里。本来要大家都卧倒在地板上,但显然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一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女人说:“哎呀,天啦,吓死我了。”同样有一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男人以一口伦敦腔答话:“这个地方最安全,姑娘——活动的靶子,他们炸不到。”大家都给逗得哈哈笑,一个个胆子也大了。有人把箱子打开,拿出一袋干鸡蛋三明治,散给周围的人吃。
  有位水手想打牌。
  “漆黑的,怎么能打牌?”
  “摸扑克边。哈里牌扑克,边上都有记号。”
  凌晨4点左右,火车停下来了,实在令人费解。有个挺斯文的声音在说(费伯认为就是发干鸡蛋三明治那人的声音):“我估计,车子已经到了克鲁站的郊外了。”
  “我对铁路的情况很了解,火车可能停在波尔顿和伯恩茅斯之间的某个地方。”带伦敦腔的人说。
  火车震动了一下又开动起来,大家都高兴了。费伯很费解:那位冷若冰霜,上嘴唇僵硬,一副漫画中人的模样的英国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儿不见他的人影。
  过了一会,过道上有人在喊:“查票了,请把车票拿出来。”费伯注意到说话人是约克郡口音。可车子此刻在北方运行。他在口袋里摸车票。
  他坐的地方是靠车厢门口的拐角,能看到过道的动静。查票人带着手电筒查票。费伯借着电筒的亮光看到那人的身影,模样儿似乎有点熟悉。
  他靠在座位上,等着查票,忽然想起了所做的那场噩梦:“这是德国反间谍机关的票。”——他不禁在暗中笑了笑。
  接着他又皱着眉头。火车突然停车,令人费解;车子没开一会就要查票;检票员的面孔似乎有些面熟……这接二连三的事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可是,尽管不会有什么,费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他再次看了看过道,但是检票员已经走到一个隔问。
  火车中途停顿了片刻——据费伯车厢里了解情况的人说,停的是克鲁车站,它很快又开动了。
  费伯对检票员又看了一眼,这时他想起来了:那是在海格特寄宿店见过的人呀!是约克郡的小伙子,当时他就想入伍呀!
  费伯对他仔细端详着。他的电筒还一个个地照照乘客的面孔。他并不单纯在查票。
  不,费伯告诫自己,不要匆忙做出结论。他们怎么可能会盯上他呢?他上的是什么火车,他们怎么知道?世界上能认出他的相貌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么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他装成检票员上了火车……
  帕金,就是那个名字。比尔·帕金。他怎么搞的,现在看上去老多了。他渐渐到费伯这边来了。
  这一定是面孔相同的另一个人——也许是他的哥哥吧。这一定是巧合。
  帕金已走进紧靠费伯的隔问。情况紧迫。
  费伯从最坏处着想,并做好了应急的准备。
  他站起身,离开座位,沿着过道往前走,挺小心地不去碰那些箱子和旅行包,也不碰人,一直往厕所那儿走。厕所里面没有人,他进去以后就把门上了锁。
  这只是争取一点时间而已——就是卫生间检票员也不会放过。他坐在那儿,筹划着该怎么脱险。火车已经加快了速度。太快了,他不可能从车上跳下去。再说,如果跳车会被人看见。如果他们真的想抓他,他们会叫火车停下来。
  “请大家把车票拿出来。”
  帕金又越来越近了。
  费伯想到了一个办法。靠两节车厢之间的车钩那儿有个像密封舱似的小小空间,两头被像风箱一样的东西掩盖得很严,正好可以使两边车厢听不到噪声,风也不会灌到车厢里。他出了厕所,拼命往车厢末端那儿挤,打开了门,跨到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通道,然后又把门关上。
  外面冷气逼人,噪声可怕。费伯坐在地板上,蜷缩着身子,假装睡觉。除了死人,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睡觉。可是,在那种年代里,人们对火车上千奇百怪的事习以为常。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哆嗦。
  有人把他身后的门打开了。
  “请把车票拿出来。”
  他没有理睬,接着听到了关门声。
  “醒醒吧,睡美人。”不错,正是他的声音。
  费伯假装在动动身子,接着就站起来,始终背对着帕金。等他转过身来,手中已握住了匕首。他推着帕金,把他抵在门上,刀尖对准他的喉头,说:“不准出声,否则就宰了你。”
  他用左手夺过帕金的电筒,对这位年轻人的脸上照射。帕金的面孔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可怕。
  费伯说:“好啊,好啊,比尔·帕金,当初你想参军,结果在铁路上干。仍然是穿制服。”
  帕金说:“原来是你呀。”
  “比尔·帕金,你这小子,当然是我,这你完全清楚。你一直在找我,为什么?”他尽量把话说得狠毒。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找你——我可不是警察。”
  费伯虚张声势,故意把刀子晃了几晃。“你竟敢在我面前说谎。”
  “确实如此,费伯先生。放开我吧——我保证不把看到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费伯开始犹豫不决。帕金要么是在说实话,要么也像他自己那样在装模作样。
  帕金移动着身子,右手在暗中摸索。费伯的手像铁爪一样死死逮住他的手腕。帕金稍稍挣扎一会,费伯就用刀刃对着他的喉头扎进有1英寸,帕金不动了。费伯从帕金刚才用手摸索的那只口袋里掏出了一支枪。
  “检查车票是不能带武器的。”费伯说,“帕金,你是哪一伙的人?”
  “目前这个时期我们都带武器——火车上因为黑暗,犯罪的事很多。”
  帕金至少还有胆量、有见识在撒谎。费伯认为那么点儿恫吓还难以叫他松口。
  他动作迅速,又准又狠,只见匕首一晃,刀尖就捅进帕金的左眼。他捅了约摸半英寸,然后又拔出来。
  费伯用手把帕金的嘴捂住。被捂住的嘴痛得叫起来,但声音被火车的响声淹没了。帕金双手蒙在那受伤的眼睛上。
  “帕金,保住另一只眼睛吧。快说,哪一伙的?”
  “军事情报部门。哎呀,天啦,请饶了我吧。”
  “谁?自由党的?##是谁?”
  “啊,戈德……戈德利曼,戈德利曼——”
  “戈德利曼!”费伯对这个名字是知道的,但眼下不是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们了解些什么?”
  “一幅照片——我从档案里找到你的照片。”
  “什么照片?究竟是什么照片?”
  “一支长跑队——比赛——捧着奖杯——部队——”
  费伯记得这件事。天啦,他们怎么弄到的?这正是他的噩梦:人们有他的照片,就知道他的面孔。他的脸。
  费伯把匕首逼近帕金的右眼。“我的行踪,你是怎么知道的?”
  “请别伤我的眼……大使馆……搞到了你的那封信……出租车……尤斯顿——求你别伤我另一只眼……”他双手捂住了两只眼睛。
  妈的,弗朗西斯科这个笨蛋……他现在——“有什么行动?哪儿设了陷阶?”
  “格拉斯哥。他们在格拉斯哥等着你。火车到了那儿,乘客全部下车。”
  费伯将刀子往下直对着帕金的腹部。为了使帕金分散注意力,他问了个问题:“有多少人?”说着就猛戳他的腹部,捅进去以后刀尖向上刺他的心脏。
  帕金吓得死去活来,一只眼睛在发愣,但是他还没有死。这是费伯喜欢的那种杀人方式的缺陷。在一般情况下,刀刃的震动完全可以使心脏停止跳动,但如果心脏功能很强,那种方式并不总能致人于死地——外科医生在注射肾上腺素时,注射针头就直接扎入心脏。心脏如果继续跳动,刀刃周围会形成一个孔,血就从孔中流出。那同样致人于死地,但拖延的时间长一些。
  帕金的尸体终于瘫倒了。费伯抱着尸体,把它靠在板墙上,就那么让它靠了一会,自己在思考着:此人在临死前还流露出一丝勇气,闪出一种狞笑——这多少有某种含义。一向是这样的。
  他让尸体倒在地板上,把尸体摆成一种睡觉的姿势,掩盖好受伤的地方,免得让人一眼就看到。他一脚把那顶铁路员工戴的帽子踢到角落里。然后,他用帕金的裤子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也擦干净手上沾的眼球液。真是脏兮兮的事。
  他把匕首藏在袖子里,开了车厢的门,在黑暗中返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一坐下来,那个带伦敦腔的人就说:“这么长时间——那边在排队吗?”
  费伯答道:“肯定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
  “说不定就是干鸡蛋三明治。”“伦敦腔”说罢就哈哈大笑。
  费伯此刻回想的是戈德利曼。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甚至还能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他的面孔: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吸的是烟斗,神态心不在焉,有学者风度……不错,正是他——他是个教授。
  往事渐渐涌上他的心头。费伯来到伦敦以后,头两年无所事事。战争还没有打响,大多数人都认为战争不会发生(费伯倒不是那种乐观派)。当时他只能干些点点滴滴的有用的事——主要是在核实和修订德国反间谍机关那些过时的地图,另外还做些一般的汇报,内容是他的所见所闻,以及报纸上的消息,但工作并不多。他常常外出游览,以此打发日子,也为了提高英语水平,使自己更巧妙地隐蔽下来。
  费伯的确买过一幅城市和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空中鸟瞰图,而且还把这幅图送回给德国空军——只是作用不大。1942年,德国空军经常轰炸教堂,都没有击中目标。不过,费伯参观这座教堂时并没有恶意。他花了一整天观看教堂的建筑:对雕刻在墙上的那些古代人名的缩写,他仔细察看;对于不同的建筑风格,他加以区分;慢慢走着时,他一行一行地阅读导游指南。
  在唱诗班席位南边的回廊里,费伯正在仔细观看那些扑朔迷离的连拱建筑,这时他意识到身旁有个人也在聚精会神地观看——一个比他年长的人。“令人叫绝啊,不是吗?”那人在赞叹。费伯还问他说的是什么。
  “这圆形拱廊上,有那么一个尖拱——这种建筑并没有道理,而且那一部分也不是重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有人改成了那种形态,是出自某种原因。我不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
  费伯已明白他的问题所在。唱诗班的回廊是罗马式建筑,而教堂的中殿是哥特式风格。可是在唱诗班回廊的建筑中却单独建造有一个哥特式尖顶,费伯表示了自己的看法:“这可能是那些教士想了解尖顶式建筑究竟是何种面目,建筑师因而就造了一个,让他们看看。”
  那位长者吃惊地望着他。“你这个推测多么有真知灼见。原因就是这个。你是个历史学家?”
  费伯哈哈一笑。“哪里呀,我不过是个职员,偶尔喜欢看些历史书而已。”
  “像你这样的人,能做出如此令人鼓舞的推测,都可以拿到博士学位了。”
  “你呢?我是说,你是历史学家?”
  “是呀,真是自作自受啊。”他说着就伸出了手,“我叫珀西·戈德利曼。”
  火车喀嚓喀嚓地往兰开郡行驶,费伯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就那么个相貌平常、身穿花呢衣服的人,居然能发现我的身份,有这个可能吗?搞间谍的人一般都声称自己是文职人员,要么是类似的含糊的身份,不可能是历史学家——这样的谎言也太容易识破了。不过有谣传说,支持英国情报部门的有许多是学者。费伯想像中,那些人一定年富力强、敢想敢干,而且很机灵。戈德利曼倒是很机灵,但其他方面根本谈不上,除非他的个性变了。
  费伯日后又见过他,不过第二次见面并没有和他说话。那是在教堂的短暂接触以后,费伯有一次看到一份布告,说戈德利曼教授有个学术报告,内容是对亨利二世的评价问题,地点就在他工作的学院。他是出于好奇才去听的。那次讲座旁征博引,生动而有说服力。戈德利曼仍然多少有点滑稽的味道,讲到激动的地方,他便手舞足蹈。但是,他思想敏锐,见解入木三分,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实。
  发现“针”的面孔是什么样子的,居然是这样的人。
  皮相之见。
  这么说,戈德利曼也犯了外行的错误,派比尔·帕金执行任务就是一个错,因为费伯认识这个小伙子。戈德利曼应该派一个费伯不认识的人才是。帕金的有利条件是他认识费伯,但是他在两人的遭遇战中不可能活命。如果戈德利曼内行,那他应该清楚这一点。
  火车稍稍震动以后就停下来,外面有人瓮声瓮气地宣布:利物浦站到了。费伯轻声责骂自己不该把心思放在回忆用西瓦尔·戈德利曼身上,而应该考虑下一步如何行动。
  帕金在临死以前说过:他们等着他,地点是格拉斯哥。为什么要在格拉斯哥等他呢?他们在尤斯顿那里一打听,就该知道他去的地点是英弗内斯。如果他们怀疑英弗内斯是个转移注意力的地方,那他们也会推测出:他会到利物浦这儿来,因为去爱尔兰乘渡船,这个地方最近。
  费伯不想匆忙做出决定。
  但是,无论如何他得下车。
  他站起身,把门打开,下了车往检票处那儿走。
  他又想起了一桩事:帕金临死前,那闪烁的目光说明了什么?那不是仇恨,不是畏惧,也不是痛苦——尽管也包含了那些情绪,但似乎更像是……非凡的成功?
  费伯检过票,抬头一看,心里就有数了。
  对面那儿,一个头戴帽子、身穿雨衣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就是“尾巴”——就是在莱斯特广场上露过面的“尾巴”。
  帕金虽然在痛苦和屈辱中死去,但最终还是让费伯上了当。陷阱原来在这儿。
  穿雨衣的那人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费伯。费伯乘机转过身,又回到火车上。一上车,他就把窗帘拉到一边,对外探望。“尾巴”正在注意查找人群中的面孔,而重新回到车上的人他并没有注意到。
  费伯注视着,乘客鱼贯出门,到后来,站台也空荡荡的了。他看到金发碧眼的人同检票员急急忙忙说了些什么,检票员只是摇头。那人似乎还不肯罢休。过了一会,他和一个费伯看不见的人挥着手,只见一名警官从暗处露了面,并且对检票员吩咐了什么。站台上的卫兵也走到他们那儿,接着又来了一个身穿便衣的人,似乎是铁路上身份较高的官员。
  司机和司炉工都下了车,走到检票处。那些人挥手和摇头的次数就更多了。
  到后来,铁路人员都耸耸肩,有的走开了,有的翻了翻眼睛,一个个都表现出悉听吩咐的姿态。金发碧眼那人和警官又把别的警察召来,大家都往站台上走。
  意图已经清楚:他们要上火车搜查。
  所有铁路职员,包括机车组的司机和司炉工都朝相反的方向离去。不用说,他们是想乘机出去喝杯茶,吃点三明治,随那些头脑发狂的人去搜查挤得水泄不通的火车。费伯见此情景便想出了办法。
  他把门打开,从火车背向站台的那一边跳下去。有火车车厢挡住了警察的视线,他不顾在枕木和碎石子上的磕磕绊绊,沿着轨道一直往火车头跑。
  毫无疑问,消息一定不妙。弗里德里克·布洛格斯自从意识到比尔·帕金不会从那趟列车上下来时,他就知道:“针”已经从他们鼻子底下又溜掉了。身穿制服的警察,每两个人搜查一节车厢,他们一对一对地往火车上走,布洛格斯就在思考帕金为什么没有露面。他想到有几种可能性,但无论哪一种解释都使他感到沮丧。
  他把大衣的领子向上竖直,在刮着过道风的站台上来回踱步。他想逮住“针”,心情非常迫切,这不仅仅是为了盟军的登陆——当然,这已是足够的理由,而且也是为了珀西·戈德利曼,为了五个地方军,为了克里斯廷,也为他自己……
  他看了看表:凌晨4点。天快要亮了。布洛格斯彻夜未眠,而且从昨天吃了早餐以后直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心情始终处于兴奋状态。为了设下陷阱,他耗尽了精力,如今这个陷阱已经失去了作用——他完全可以肯定。此刻他饥肠辘辘,浑身无力。尽管如此,他还得保持清醒的头脑,眼下还不能奢望去吃热饭热菜,去美美地睡它一觉。
  “长官!”车厢窗口有一名警察探出身来,向他招手,高叫着,“长官!”
  布洛格斯应声往他那儿走,接着就快步跑起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可能是你们的人,是帕金。”
  布洛格斯登上了车,“什么‘可能是’,究竟什么意思?”
  “你最好先去看一下。”警察把通往车厢连接处的门打开,用电筒对着里面照。
  果然是帕金。布洛格斯一看到那身检票员制服就清楚了。帕金身子蜷成了一团,躺在地板上。布洛格斯拿着警察的电筒,蹲在帕金身旁,把他翻转过来。
  他看到了帕金的面孔,很快就移开视线。“哎呀,我的天啦!”
  “我想,这就是帕金吧?”警察问。
  布洛格斯点点头。他慢腾腾地站起身,不再看尸体。他说:“要把这一节和后面一节车厢里的乘客都问一问,凡是看到或听到什么非正常动静的人,我们都让他们留下来,进一步查询。这样做未必有什么效果,因为火车到这儿之前,凶手一定已经跳车跑了。”
  布洛格斯又回到站台那儿。这时搜查工作已经结束,执行搜查任务的人全都在站台上集中。他从这些人中挑了六人,协助查询。
  警官说:“这么说来,你们要找的人已经跳车了。”
  “这差不多可以肯定。厕所、值班室都查过吗?”
  “查过。车顶上、车肚下、车头和挂在后面的煤水车全查过。”
  这时从车上下来一名乘客,往布洛格斯和警官这边走。他身材矮小,喘着粗气。他说了声:“打扰一下。”
  “先生,你有什么事?”警长说。
  “我猜想,你们是不是在找人?”
  “你问这干吗?”
  “是这样的,如果是找人,我想问一下,是不是个高个子?”
  “你问这干吗?”
  布洛格斯迫不及待,打断了警长的话:“对,是个高个子。快说,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啊,正是一个高个子跳下了车,从背面跳的。”
  “什么时间?”
  “大约在火车靠站后一两分钟。他先上了车,然后又从车背面下去,跳到铁轨上。只是,他身上没有任何行李。你看,这不又是怪事吗?我在想——”
  警官说:“真是胆大。”
  “他一定是发现了我们的圈套。”布洛格斯说。“可是,怎么会呢?他并不熟悉我的面孔,你们的人又都是隐蔽的。”
  “总是有什么迹象引起他的怀疑了。”
  “因此他就穿过铁路线,到另一个站台,从那儿逃走。难道不会被人看见?”
  警官耸耸肩,说道:“天色这么晚,周围的人并没有多少。即使有人看到他,他只要说明:在检票口那儿要排队,他等不及。这么一说也没有事了。”
  “别的检票口你们难道没有查?”
  “我想,恐怕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对附近地区进行搜查,然后搜查城市的各个地方。当然,我们要监视渡口那儿——”
  “那好,请行动吧。”布洛格斯说。
  话虽是这么说,他心里清楚:费伯是抓不到了。
  火车在站上停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向前行驶。费伯左腿痉挛,鼻孔里全是灰。司机和司炉工回到了火车头的动静,人们断断续续地议论说火车上发现了尸体,这一切他都听到了。火车开动时,他听到司炉铲煤发出的金属轧轧声,接着听到的是蒸汽嘶嘶声、活塞的铿锵声以及排气的聒噪声。费伯移动了一下位置,把憋住的喷嚏打了出来,感觉好多了。
  他匿藏在煤水车后面的煤堆里,藏得很深。如果要把煤铲掉查出他来,一个人要使劲铲10分钟。正如他估计的那样,警察查看煤水车只是细细看一遍,不会有别的举动。
  他不知道此刻能不能冒险露面。天一定快亮了,如果爬出去,铁道上边的一座桥上的人会不会看见他呢?他想想不会。他现在全身一团漆黑,又置身于晨光微熹中奔驰的火车上。在黑乎乎的背景下,他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就这么办,碰碰运气。他小心谨慎地、慢慢地扒开煤堆往外爬。
  他尽情地吮吸着清凉的空气。煤水车前边有一个小孔道,煤从那儿铲出。再过一会,等前面的煤渐渐少了,司炉工可能要到这边来。不过,他此刻会平安无事。
  天色越来越亮,他对身上打量了一番,只见从头到脚全都是煤灰,就像矿工刚刚出了矿井一样。无论如何他要洗一洗身子,换一换衣服。
  他朝水箱外面看看,只见火车仍然行驶在郊区,道路两旁闪过的是工厂、仓房以及一排又一排又小又脏的房子。他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本来计划在格拉斯哥下车,从那儿转车去敦提,再由东海岸到阿伯丁。现在在格拉斯哥下车仍然可以,当然下车的地方不能在车站,而要在站前或站后跳下车。但是那种方式有冒险性。火车在利物浦和格拉斯哥之间的一些小站肯定会停,如果在那些车站下车可能会被发现。不行,他得尽快下车,改用别的交通工具。
  下车比较安全的地方是在城市或村庄外比较偏僻的地方。首先是要偏僻——他从煤水车那儿跳车一定不能被人发现,但是离住户人家不能太远,以便他偷到衣服和汽车。还有,跳车需要在上坡的路段,因为那儿火车速度较慢,利于跳车。
  此刻火车时速大约为40英里。费伯躺在煤堆上,等待时机。对火车经过的乡间,他不能始终观察下去,因为他担心被人看见。因此,他打算在火车慢行时朝外观察,其余时间里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几分钟以后,他发现自己在打瞌睡,尽管身子躺的地方并不舒服。他动了动身子,用胳膊肘撑在下面。这样一旦真的睡着了,身子便会倒下,他也就会被撞醒过来。
  火车的速度加快了。在伦敦和利物浦一线,似乎停车的时间比开车的时间还要多,而此刻火车在原野上正加速奔驰。本来他待的地方就不舒服,倒霉的是天又开始下雨,绵绵不断的冷雨浸透了他的衣服,皮肤上像是结了一层冰。这也是促使他下车的又一个原因。否则,人还没到格拉斯哥就会断气的。
  火车高速行驶半小时以后,他就在思考着要把机车组干掉,亲自把火车停下来。如果不是信号所出现了信号,那两个人将会丧生。火车突然刹了车,车速也突然在减慢。费伯以为是铁道上有限速行驶的路标。他对外张望,只见火车又行驶在原野上。此刻他明白了火车为什么要减速——前面就是交叉道,那儿亮起了停车信号灯。
  火车停下来,费伯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煤水车里。五分钟以后,火车又启动了。他爬到水箱的一侧,在边缘上站了片刻以后就跳下了车。
  他双脚落在路堤上,躺倒在茂密的草丛中,脸朝下。等到火车的响声消失以后他才站起身子。附近惟一可见的文明迹象便是信号所。那是一幢两层的木房子,楼上的控制室里有几扇很大的窗子,楼梯造在外面,底层有一道门。房子另一边有一条煤渣小道,伸向远方。
  费伯绕了个大圈,绕到房子的背面,那一面没有窗户。他走进底层的一道门,竟然发现了他一直盼望的东西:一个卫生间,一个洗澡盆,而且衣帽钩上还挂有一件外衣,简直像是对他的赏赐。
  他把浸湿了的衣服脱下,洗了手和脸,就用一条脏毛巾把全身用劲擦了一遍。装着底片的胶卷筒仍然紧贴在胸前,安然无恙。接着他穿上衣服,不过不再是浸湿了的夹克,而是信号员的外衣。
  现在他万事俱备,只欠交通工具了。信号员来来往往总会有什么交通工具的。费伯到外面去找,发现小房子的另一边有一辆自行车,锁在栏杆上。他用匕首把锁撬开。他推着车,径直往前走,越过信号所那堵光秃秃的后墙,一直走到从房子那儿看不见他的地方,这才转过去,上了煤渣小道。上了道,他就蹬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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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56


第十六章



  珀西瓦尔·戈德利曼已经把家里一张小折叠床搬到了办公室里。此刻,他穿着裤子和衬衫躺在床上,想睡而又睡不着。自从大学的毕业考试以后,将近40年来,他从没有患过失眠症。他宁可过着往日有点提心吊胆的生活,也不想在眼下这种充满忧虑的日子里苦度时光,因为忧虑弄得他不能入眠。
  他知道,昨日之他并非今日之他。那时候,他不仅年轻,而且根本不像现在这样……时常出神遐想。那时候,他性格开朗、积极进取、怀有抱负;他曾想到过从政。那时,他并不怎么刻苦——对考试提心吊胆也就不无道理了。
  当时他对两方面有热情,一是辩论,二是跳舞,不过这两种热情并不相称。他在牛津大学学生俱乐部的讲演出类拔萃;《闲谈者》①上刊登过他与初入社交界的姑娘跳华尔兹舞的照片。他绝不是寻花问柳之徒,他只想钟情于自己所爱的女人,这倒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什么崇高的道德准则,而是因为他认为应该那样做人。

  ①《闲谈者》(The Tatler):伦敦的一种期刊,每周出三期,目的是向社会报道上层社会人物的风流潇洒之举、义侠行为、欢快的娱乐活动;后来开始探讨社会风尚,提出了理想的社会准则和关于完美无缺的绅士、淑女的概念及高尚趣味的标准。该刊还登载大量有道德教训的轶闻故事。该刊由随笔作家R·斯梯尔爵士于1709年至1711年在伦敦主持。

  在与埃莉诺相识之前,他从没和其他女人发生过关系。埃莉诺并不属于那些初入社交界的姑娘,而是天资聪慧的数学系学生,举止文雅,对人热情。她父亲是个在矿上干了近40年的老矿工,后来死于肺病。他带她见了父母。他父亲是郡里的长官,在埃莉诺看来,他家的房子似乎是一座宫邸。她身在其中,举止自然,令人愉快,丝毫没有畏怯。有一度珀西的母亲以一种恩赐的姿态来对待她,她毫不留情地做出了机智的反应,珀西因而更加爱她了。
  他获得了硕士学位。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任教于一所公立学校,并三次参加了下议员的特别选举。当夫妻俩发现他们不能生育时,双方都很沮丧,但他们仍然相敬如宾,生活很幸福。她的死,是他人生的最大悲剧,从此他对现实生活失去了兴趣,隐退到对中世纪历史的研究之中。
  他和布洛格斯走到了一起,也因为双方都有丧亲的遭遇。战争使他回到了现实世界;本来那种敢作敢为的大无畏性格,出类拔萃的演讲才能,教书的热情以及对自由党的希望,都因战争而获得了新生。布洛格斯因生活中的悲伤不能自拔,戈德利曼热切希望布洛格斯生活能有转机,使他从痛苦自省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就在戈德利曼默想着布洛格斯时,布洛格斯从利物浦打来了电话,说“针”已是漏网之鱼,帕金遭到杀害。
  戈德利曼坐在床沿,闭上了眼睛,对着话机道:“到火车上搜查要是派你就好了……”
  “谢谢!”布洛格斯应道。
  “就因为他不认得你。”
  “我以为,他可能认识。”布洛格斯说,“我怀疑他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划。他下火车以后,能认出的面孔只有我的。”
  “可是,他在哪儿见过你呢?啊,在莱斯特广场。”
  “我不大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过那时……我们似乎小看了他。”
  戈德利曼心里很急,赶忙问道:“渡口一带你们已经控制了没有?”
  “控制了。”
  “他不会从那儿走,这很自然,因为目标太明显。他很有可能去偷船。也可能仍然去英弗内斯。”
  “我已通知那边的警察,要他们戒备。”
  “那好。不过要注意,对于他的去向,我们还不能做出任何肯定,要多方着想。”
  “说得对。”
  戈德利曼站起身,拿着话机在毯子上来回踱步。“另外,不要断定从火车背面下车的就是他。要考虑到:他可能在利物浦站前、站中和站后下车。”戈德利曼又专心思考问题了。他对各种变化和可能性条分缕析。“我要和警长谈谈。”
  “他就在这儿。”
  稍停片刻,又一个声音响起来:“我是安东尼警长。”
  戈德利曼说:“我们要抓的人是在你那一区内下了车,你同意我这个看法吗?”
  “看来有这个可能。”
  “既是这样,那他此刻最需要的是交通工具——我要你把未来24小时以内在利物浦周围100英里内发生的每一辆汽车和自行车、每一条船或者每头毛驴失窃的详细情况搞清楚,随时向我报告。也要向布洛格斯报告情况,和他密切配合,跟踪线索。”
  “是,长官。”
  “还要注意凶手可能干的其他犯罪活动——比如偷窃食品或衣服,原因不明的袭击活动,持有非法的身份证等等。”
  “明白了。”
  “安东尼先生,这个凶手不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物,你现在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我想到了,长官。你亲自过问,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不过,详情我并不知道。”
  “这涉及到国家的安全。连首相都要每个小时和我这个办公室联系,可见事关重大。”
  “是……啊,长官,布洛格斯先生还有话要说。”
  布洛格斯又拿起话筒,接着说:“你有没有回忆起来,你怎么认识他的?你曾说过,你觉得见过——”
  “啊,是这样——我曾说过这并没有什么价值。在坎特伯雷大教堂里偶然见到了他,还谈过话,关于建筑方面。所有情况都表明:这个人很聪明——我还记得,他在建筑方面还说了些很有见地的看法。”
  “我们也知道,他很聪明。”
  “我说过了,这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处。”
  安东尼警长来自中产阶级家庭,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说话带有利物浦口音,很轻,很柔和。可是此刻对于MI5这么对他下命令,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感到恼怒还是为在自己管辖的区域里有机会为拯救英国出力而感到兴奋。
  布洛格斯意识到他思想上的矛盾——往日和地方警察共事时他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知道如何让事情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就说道:“警长,对于你的帮助,我非常感谢。而且你知道,像这样的事白厅方面不会不注意……”
  “也仅仅是尽我们的责任……”安东尼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称布洛格斯为“长官”。
  “不过,自愿帮忙和勉强帮忙区别是很大的。”
  “是这样。看来再想找到那人的线索还得要几个小时。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好的,”布洛格斯不无感激地说,“如果有把椅子,就在拐角那儿……”
  “就待在这儿好了。”安东尼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说,“我到楼下,待在指挥室里。一旦获知什么情况,立刻就叫醒你。好好休息一会吧。”
  安东尼出去以后,布洛格斯往安乐椅那儿走,坐上去仰面躺下。他一闭上眼睛,戈德利曼的面孔就闪现出来,仿佛电影一样投射在他的眼前。“独居也该有个了结的时候。希望你别犯和我同样的错误……”布洛格斯突然意识到他希望战争不停地打下去,因为战争一旦结束,他就无法回避像戈德利曼提出的那一类问题。战争使人们的生活单纯起来——他很清楚:他为什么恨敌人,也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往后的事……但是若要想别的女人似乎是不忠诚的。
  他打着呵欠,身子在椅子上越陷越深。由于睡意渐浓,他所思考的东西也渐渐模糊了。如果克里斯廷死于战前,那么他对再婚的看法会完全两样。他往日一向喜欢她,当然也敬重她。但是,自从她从事救护工作以后,他对她的敬重变成了近于肃然起敬的赞美,对她的喜欢进而变成了热爱。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与众不同,他们俩都知道,那是一种别的夫妻所不能享受的感情。她已死了一年多时间,布洛格斯不难找到一个他敬重而又喜欢的女人,但是他知道:仅有敬重和喜欢对他远远不够。一个平常的婚姻和一个平常的女人将永远会使他想起:像他这样一个很平常的男人曾经有过最不平常的女人……
  他动了一下身子,想摆脱这些思念,好睡一会儿觉。戈德利曼说过,英格兰遍地是英雄。可是,“针”如果溜掉……
  先要想想当务之急……
  有人推一推他的身子。他睡意犹沉,正在做梦:他和“针”同在一个房间里,但是他就是抓不到“针”,因为“针”已经用匕首捅瞎了他的眼睛。等到醒来时,他仍然以为眼睛瞎了,因为他看不清是谁在推他,到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呢。他睁眼一看,只见身材高大、身穿制服的安东尼警长正立在他的面前。
  布洛格斯身子稍稍坐直起来,揉揉眼睛,问道:“发现什么情况了吗?”
  “情况很多,”安东尼说,“问题是不知哪一种情况有用。这是你的早餐。”他把一杯茶和一块甜饼放在桌上,就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布洛格斯离开了安乐椅,端一张硬椅子放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他呷了一口茶,茶味很淡,很甜。他说:“我们分析一下情况吧。”
  安东尼递给他一叠纸,有五六页。
  布洛格斯说:“别和我只谈你这个区里的犯罪案件——”
  “哪儿会呢,”安东尼说,“酗酒、家庭纠纷、违反灯火管制和交通规则,或者是已经逮捕的作案者,这些并不是我们感兴趣的话题。”
  “抱歉。”布洛格斯说,“我还似醒非醒的呢,让我先看看这些材料吧。”
  闯入住宅的盗窃案有三起。其中有两起是盗窃贵重物品——一处是一箱子珠宝,另一处是皮货。布洛格斯说:“他偷窃贵重物品,可能是企图转移我们的视线。请把这情况标在地图上,好吗?也许有助于了解他整个作案的方式。”他把那两份材料交还给了安东尼。第三起盗窃案报告刚刚递交上来,详细情况不明。安东尼把作案的位置标在地图上。
  曼彻斯特一家食品分配办公室里有几百本配给簿被盗。布洛格斯说:“他要配给簿没有用——他要的是食品。”他把这份材料放在一边。普雷斯顿那里一辆自行车被盗;伯克里德那里发生了一起强奸案。布洛格斯对安东尼说:“我看,他不会干强奸的事。但不管是不是还是把它标出来。”
  盗窃自行车一案和第三起入室盗窃案的地点距离很近。布洛格斯问道:“自行车被盗的地点是信号所——该所是不是在铁路线上?”
  “是的,我想是。”安东尼答道。
  “假如费伯就隐藏在那辆火车上,而我们又没能抓到他。那么,火车离开利物浦以后,第一站停靠的地方是不是就是信号所?”
  “可能是。”
  布洛格斯看着那份报告。“一件外衣被盗,留在那儿的是一件湿的夹克。”
  安东尼耸耸肩,说道:“可能能说明一些情况。”
  “有没有汽车被盗?”
  “连小船和毛驴也没有失窃的情况。”安东尼回答,“眼下这时候,偷车的事不多见。要弄到汽车倒并不怎么难——人们要偷的是汽油。”
  “我感觉到,他一定在利物浦偷了汽车。”布洛格斯一边说,一边敲打着膝盖,有点茫然。“说实在的,他偷一辆自行车,这并没有多大用处。”
  “无论如何,我看应该顺藤摸瓜,”安东尼口气坚决,“这是最有价值的线索。”
  “那好吧。不过,对盗窃案还要再认真仔细地调查,看看有没有衣服或食品被盗——受害者一开始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些情况。还要让遭到强奸的妇女看看费伯的照片,继续检查所有的罪犯。我要到普雷斯顿去,你能不能解决交通工具?”
  “可以给你一辆车。”安东尼说。
  “第三起盗窃案,什么时候能得到详情?”
  “他们可能正在调查。”安东尼说,“等你到了信号所,我就了解详细情况了。”
  “叫他们动作利索些。”布洛格斯边说边拿外衣,“我到了那边就立刻和你联系。”
  “是安东尼吗?我是布洛格斯。我已经到了信号所。”
  “不要待在那里耽误时间了。第三起盗窃案的作案者就是你们要抓的人。”
  “能肯定?”
  “除非有两个手持匕首、到处威胁人命的歹徒。”
  “谁的人命?”
  “两个老妇人,单独住在一幢房子里。”
  “哎呀,天啦。死了吗?”
  “除非她们兴奋而死。”
  “什么意思?”
  “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我马上就去。”
  两个老妇人单独住的房子其格局往往千篇一律:房子方方正正,又旧又小。门口周围是一片野玫瑰丛,滋润它们的是长年积累下来的成千上万杯泡过的茶叶。前庭的小花园里,一排排蔬菜长得茂盛又整齐,四周有修剪过的篱笆。前面的窗户中悬挂着红白相间的窗帘。园门咿呀的响声不断。大门的刷漆是业余油漆工干的活,漆得很辛苦,门上挂着马蹄铁做的门环。
  布洛格斯敲门以后,回答他的是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她手里还拿着滑膛枪。
  他说:“早上好。我是警察局的。”
  “不对,你不是,”她说,“他们已经来过了。你快给我走,否则我就打掉你的脑袋。”
  布洛格斯对她打量了一番:她身高还不到5英尺;满头浓厚的白发梳得像个面包;脸色苍白,布满了皱纹;她的手瘦得像火柴杆,但是枪还抓得很紧;围裙的口袋里装的全是些碎布头。布洛格斯又打量她的脚,只见她穿的是男式长统靴。他说:“早上来的是地方警察,我来自伦敦警察厅。”
  “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她问。
  布洛格斯回头叫开车的警察,后者便下了车,往大门口这儿走。布洛格斯对老太太说:“他身上穿的一身制服,总该让你相信了吧?”
  “好吧。”她说着就站到一边,让他进屋。
  他走进的那间房子天花板很低,地面上铺着瓷砖。房间的家具古老而又笨重,每件家具上都陈设有瓷器和玻璃制品。壁炉里微微地燃着煤火。房间里弥漫着熏衣草的气味,还有猫身上发出的气味。
  第二位老太太离开椅子站起身来。她和第一位老太太长得很像,但是有她两倍那么宽。她一站起身,膝下就溜出来两只猫。她说:“你好。我是埃玛·帕顿,我妹妹叫杰西。她拿的枪,你可别介意——感谢上帝,那里面没有子弹。杰西是个戏剧爱好者。你请坐吧。你这么年轻,看上去不像个警察。我们这儿出了件小偷小摸的事,伦敦警察厅竟然也感兴趣,真是想不到啊。你是今天早上从伦敦来的吗?杰西,给这位年轻人彻杯茶。”
  布洛格斯坐了下来。他说:“对这个盗贼,如果我们没弄错他的身份,他就是在逃的凶手。”
  “哎呀呀!”杰西一声感叹。“我们差一点就——惨遭他的毒手啊!”
  “别说傻话了!”埃玛说着就对布洛格斯说,“那可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请说一说发生了什么事。”布洛格斯说。
  “啊,当时我出了门,到房子后面,”埃玛开始说明情况,“我是去了鸡笼,希望拾些鸡蛋。杰西在厨房——”
  “他吓了我一跳,”杰西打断了她的话,“当时我想拿枪,可时间来不及。”
  “你看牛仔电影看得太多了。”埃玛指责她。
  “那也比你看的电影好——你看的都是爱情片子,全是淌眼泪、接吻——”
  布洛格斯从皮夹子里取出了费伯的照片,问道:“是不是这个人?”
  杰西认真看看,答道:“正是他。”
  “你多么机灵!”埃玛惊叹着。
  “我们如果真的机灵,现在已经抓到他了。”布洛格斯说。“他干了些什么?”
  杰西回答:“他用刀子抵着我的喉头,说:‘不许乱动,否则我就把你的肚子捅开。’我相信他说到做到。”
  “啊,杰西,你对我讲过,他是这样说的:‘你照我说的去做,我不会伤害你。’”
  “效果都是一样的,埃玛!”
  布洛格斯问:“他想要什么?”
  “要吃的,要洗澡,要干衣服,还要小汽车。我们当然把鸡蛋给了他,还把杰西已过世的丈夫的衣服找了一些,给了他,诺曼的衣服——”
  “是什么样的衣服,说说好吗?”
  “好的。一件蓝色的风雨衣,一条蓝色工装裤,一件格子衬衫。可怜的诺曼那辆车子,他也要走了。没有车,我们怎么去看电影啊。你知道,我们惟一的不良习气——就是看电影。”
  “是什么车?”
  “莫利斯牌汽车,诺曼在1924年买的。这辆小汽车对我们可有用呢。”
  杰西说:“但是,热水澡可没有让他洗成!”
  “是这样的,”埃玛说,“我不得不向他解释,两个独身女人的家里,不大好让一个男人在厨房里洗澡……”
  杰西打断了她的话:“你宁可让别人割断咽喉,也不肯看穿连裤内衣的男人,不是吗?傻瓜蛋。”
  布洛格斯问:“你们不让他洗,他怎么说?”
  “他哈哈大笑,”埃玛回答说,“不过我以为,他对我们的处境也是理解的。”
  布洛格斯不由得笑了起来。“我看你们很有胆量。”
  “我可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因此,那人乘着1924年的那辆莫利斯,穿着风雨衣、蓝色工装裤走了。什么时候离开的?”
  “9点30分左右。”
  布洛格斯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一只红斑猫,那猫高兴得又是眨眼睛又是呼噜呼噜地叫。“车子里的油多不多?”
  “有大约两加仑——可是他拿走了我们的购油证。”
  “汽油是定量供给的,你们两位女士怎么能领到?”
  “农业生产需要。”埃玛在为自己辩护。她脸红了。
  杰西哼了哼。“我们很孤单,又是长老。我们分配到汽油也是当然的。”
  “我们去看电影时,总要到食品店,”埃玛补充说,“我们可不浪费汽油。”
  布洛格斯笑了笑,摆摆手。“好了,不用担心——分配的事与我的部门无关。那小车车速是多少?”
  埃玛说:“我们从来没有超过时速30英里。”
  布洛格斯看看手表,说道:“就是那样的速度,他现在已行驶75英里远了。”他站起身来。“我要向利物浦那边报告详情。你们没有电话吗?”
  “没有。”
  “是什么样的莫利斯车子?”
  “一部考利。诺曼喜欢叫它‘牛鼻子’。”
  “什么颜色?”
  “灰色。”
  “注册号?”
  “MLN29。”
  布洛格斯一一记了下来。
  埃玛问道:“你看,车还能找回来吗?”
  “我看能——不过车子可能不怎么完好了。一个人偷了汽车,开起来就不会怎么爱惜。”他往门口走去。
  “希望你把他抓到。”埃玛大声说。
  杰西送他出了门,手里仍然握着那支枪。走到门口那儿,她一下抓住布洛格斯的衣服袖子,像在戏台上演戏一样小声说:“你说说——他是什么人?逃犯?凶手?强奸犯?”
  布洛格斯对她看看,只见她那碧色的小眼睛炯炯有神,显得很激动。他低下头来,对她耳语道:“你可别同任何人说啊,他是个德国间谍。”
  她咯咯笑起来,一副高兴的样子,心里在估量着:他显然与她看情趣相同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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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57


第十七章



  费伯经过萨克大桥进入苏格兰,已是刚过中午。他经过了萨克大桥收费所——那是一幢矮小的房子,上面挂着牌子,声称它是进入苏格兰的第一幢房子。门上悬挂着一块木板,上面书写的是什么结婚的美丽传说,费伯看不懂。等他再向前走过四分之一英里到了格雷特纳村庄①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这儿曾是私奔的情人成婚的地方。

  ① 格雷特纳村庄(Gretna):苏格兰一个村庄,距英格兰边界12公里。苏格兰法律规定:男女双方只要在证人前宣布其结婚意愿便可成婚,因而该村曾为英格兰情侣寻求便捷婚姻的处所。1940年,此种婚姻被禁止。

  由于早先下了雨,道路还有点潮湿。但是阳光下水分蒸发得很快。这里的路标、地名牌又重新竖了起来,因为敌人入侵的紧张气氛已经有所缓和。费伯急速行驶,越过了英格兰低地的一系列村庄:柯克帕特里克、柯特莱布里奇、埃克尔费坎。田野开阔,令人舒坦;绿油油的沼泽地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
  途中他曾在卡莱尔那里停车加油。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人,身上的围裙也是油腻腻的。她并没有问些使他感到棘手的问题。他把油箱及右侧踏板下的副油箱全都灌满了油。
  这辆双座的小汽车他很喜欢。车子虽然很旧,但每小时仍然能行驶50英里。在苏格兰山地上上下下,那台4缸、1548cc的侧阀式发动机工作起来平稳又不知疲倦。坐在皮面座位上驾车也很舒服。这时他按了喇叭,想赶走前面一只离群的羊。
  他穿过了小集镇洛克比,越过了阿南河上景色秀丽的约翰斯通大桥,开始登比托克山峰。他发现自己使用三挡车速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从爱丁堡沿海岸公路可以直接到达阿伯丁,但是费伯决定不走那条线路,因为苏格兰的东海岸大部分地区以及福思湾两侧都是禁区。沿岸10英里宽的狭长地区不允许人入内。当然,地带那么长,警方不可能全都派上警察防卫。不过,费伯说什么也愿意从警戒线外面行驶,以免受到检查和盘问。
  说到底,他终究还要进入禁区——不要进得过早,宁可晚些时候进云,他转而思索着:如果他受到盘问,该怎么混过去。近两年来,由于石油的定量配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个人驾车游玩已被完全杜绝;有的人确因行路必要而拥有汽车,若因私事偏离规定的线路,即使只偏离了几码远都有可能遭到起诉。费伯曾经看过一则消息:某个著名的乐队指挥坐了牢,就因为挪用农业用的汽油,把几个演员从剧院送到了萨沃伊饭店。一架兰开斯特轰炸机要耗油2000加仑才能飞到德国的鲁尔区,这样的事在报纸上被无穷无尽地大肆渲染。费伯感到最愉快的莫过于浪费汽油——否则那些汽油有可能在正常情况下被用于轰炸他祖国的飞机。可是他现在怀揣重要情报,若因为违反汽油配给规章受到阻拦和逮捕,这简直是难以容忍的讽刺。
  困难的确存在。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军车,他又没有军方通行证;要说他在运输生活必需品也不可能,因为他车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眉头紧锁,思考着:这年头谁能旅行呢?休假的海员、官员。少得可怜的度假者、有技术专长的人……对呀,他就是个工程师,是某个高深领域里的专家,比如在齿轮箱用的高温油方面,他就是专家,要开车去解决英弗内斯一家工厂的生产问题。如果有人盘问是哪一家工厂,他就以保密来搪塞(编造的地点要远离他真正要去的地方,这样就免得了解内情的人知道并没有那样的工厂,从而盘问他)。他身上穿的是从两个老太太那里偷来的工装,他怀疑身为顾问工程师穿这种衣服不是很恰当——但是在战争期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费伯想出了这套办法以后,觉得有理由放下心来,就是偶尔碰到什么人检查也不用担心。要是碰到专门追捕在逃间谍亨利·费伯的人,那种危险又当别论。他们有那幅照片——
  他们熟悉他的面孔,他的面孔啊!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驾驶的是什么样的汽车。他以为,他们不会设置路卡,因为他们无法知道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他相信:每一个警察都在查找一辆灰色的莫利斯·考利“公牛鼻子”汽车,其注册号为MLN29。
  在广阔的原野上,他就是被发现了也不会很快就被抓到,因为乡下警察只骑自行车,而不是汽车。不过警察会向警察局报告,他们很快就能出动许多汽车来追他。他做出决定:如果碰到警察,他就把汽车扔到沟里,再偷一辆,改变原先计划的路线。但是,在苏格兰低地一带,人口稀少,一直开车驾驶到阿伯丁,碰不到乡村警察,是完全有可能的。城镇的情况就不同了。在城镇里有很大可能遭到警车追捕,几乎很难逃脱。他这部车又很旧,速度也比较慢,而警察驾车通常都是好手。出现那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车丢掉,混杂到人群之中,要么去偏僻的小街道。凡不得不经过稍大一点的城镇,他都有弃车和重新偷车的念头。问题是那么干将留下很明显的踪迹,MI5就会跟踪。要么最好采取两全其美的办法:到大城镇照样驾车,只是尽量走偏僻小街。他看看表,大概黄昏时分会到达格拉斯哥。天一黑,他就方便行事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并不是十分令人满意的办法。可是要想绝对安全只有不当间谍。
  汽车开到了1000英尺高的比托克山顶,天开始下雨了。费伯停车以后,就下车把帆布车篷撑起来。空气又闷又热。他仰头看看天空,只见乌云聚集,眼看着就要雷电交加。
  他继续驾车行驶,发现这辆小汽车上有些毛病。帆布篷顶有几处划破了,不仅刮进风来,还渗透进了雨;小小的刮水器只能清理挡风玻璃的上半部,把挡风玻璃分成了两个平面,前方的道路看起来就像一条隧道一样;高地一带坡道越来越多,发动机的声音也有点刺耳。这并不使人感到意外,小车已用了20年,各方面的性能已渐渐老化。
  先前像是要下一场暴风雨,但并没有下,只下了一场阵雨,现在雨也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暗。还会有恶劣的天气。
  费伯经过了克劳福特,那一带有青山相绕;经过了阿平顿,那儿的克莱德河西岸有一座教堂和一所邮局;还经过了莱斯玛哈哥,它位于一片欧石南沼泽地的边缘地带。
  汽车行驶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到了格拉斯哥的郊外。一进入高楼林立的地带,他就避开大道,转向北方行驶,想绕过城市。他行驶在一条接一条的小道上,越过干线转向城市的东郊,一直行到坎伯诺尔德公路。然后,他又向东行驶,迅速离开了城市。
  速度比他想像的还要快。依然是吉星高照。
  此刻,汽车行驶在A80公路上,经过了一家家工厂、一座座矿区、一个个农场。从他眼前闪过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苏格兰地名:米勒斯顿、斯特普斯、缪尔黑德、莫林伯恩、康多拉特。
  他的好运终于到了尽头,那是汽车行驶在坎伯诺尔德与斯特林两条道路之间的时候。
  公路的一段十分笔直,坡度微微向下,两边是广阔的田畴,在这期间他加快了速度。当计速器的指针指到45时,引擎那儿突然发出一阵巨响,声音特别刺耳,就像大链条拉在齿轮上发出的噪声。他减慢了速度,将其降为30,但是噪音并未因此而有所缓和。很明显,一定是某个重要的大零件失灵了。他认真听了听响声。要么是变速器的滚珠轴承断裂,要么是后面环绕曲轴的连杆顶端被打通。这种故障肯定不像汽化器阻塞或火花塞弄脏那么简单。排除这样的故障非得找修车厂不可。
  他把车停在一旁,打开发动机罩仔细查看。发动机周围满是油,别的毛病倒查不出来。他又继续开车。车的力量明显在下降,但好歹还能行驶。
  汽车又行驶了3英里,这时水汽从散热器里喷溢出来。费伯意识到:车子很快就要报废了。他要找个能抛下车子的地方。他发现公路的岔道上有一条泥泞小道,可能通向某个农场。小道在岔开公路100码的一片黑刺萄丛后拐了弯。费伯在丛林旁边停了车,关掉发动机。冒出的水蒸气的嘶嘶响声渐渐停下来。他下了车,锁好车门。这时他感到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埃玛和杰西,因为不到战争结束,她们很难把这辆车修好。
  他走到公路上,在那儿已经看不见汽车了。车子被遗弃在那里,可能过一两天就会引起怀疑。不过费伯心想:到了那个时候,我可能已是身在柏林了。
  他继续往前走。他迟早会到达某个城镇,再偷一辆车。他一直干得很漂亮;离开伦敦还不到24个小时,德国潜艇到达接头地点的时间是明天下午6点,他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
  太阳早已下山,夜幕突然降临。费伯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好在大路中间有一道白色的标线——在灯火管制下这种创新的安全措施很有必要,他正好可以顺着白线向前走。由于夜晚的宁静,如有车辆行驶他老远就能听到。
  其实,从他身边驶过的仅仅有一辆车。相距很远的时候,他就听到汽车那低沉的轰隆声。他离开大道几码远,躲避了一会,等车子开过去。费伯估计,那是大型车辆,可能是沃克斯霍尔10型,它正高速前进。等车开过以后,他才上了路继续步行。20分钟以后,他又看到了那辆车停在路旁。如果他及时看见车子,他就会从田野绕道避开的。不过,车灯已灭,发动机也停了下来。他在黑暗中差点撞在汽车上。
  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该怎么应付,就见引擎盖下有一道电筒的光亮向他照射过来,接着听到叫声:“喂,那边有人吗?”
  费伯迎着灯光,问道:“出故障了吗?”
  “是啊。”
  灯光朝下照射着,费伯向前靠近一些。凭借反光,他看到一个中年人的面孔,上面留着小胡子。那人穿的是双排扣外衣。他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很大的扳手,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好像不知怎么办才好。
  费伯看了看发动机。“哪儿出了毛病?”
  “动力不足。”他把“不足”说成了“不住”,“一会儿像陀螺那样稳稳当当,一会儿又东摇西晃。我恐怕没有能耐把它修好。”他把电筒又照在费伯身上,满怀期望地问道:“你能帮忙修好吗?”
  “没把握。”费伯说,“不过,电路上的毛病我还懂得一点。”他接过那人的手电筒,爬到发动机那儿,把脱落的导线插回汽缸盖。“开着试试吧。”
  那人上了车,发动了引擎。“太妙了!”他的叫声压倒了发动机的响声。“你真了不起!上车吧。”
  费伯突然一个闪念:说不定这是MI5精心设计的一个陷阱。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不大可能知道他的去向,要不何必这样小心试探呢?他们很容易派出20名警察,出动几辆装甲车,直接抓他就行了。
  他上了车。
  司机启动了引擎,迅速调速,车子便快速行驶起来。费伯想让自己舒服舒服。司机说:“顺便向你介绍一下,我叫理查德·波特。”
  费伯立刻想到皮夹子里的身份证。“我叫詹姆斯·贝克。”
  “你好。我把车子倒回到那儿时一定从你身旁经过——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你。”
  费伯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在为自己没有让他搭车而表示歉意——由于汽油短缺,司机都免费带客。费伯说:“没什么,我可能那时离开了大路,到树林后面方便去了。汽车的响声我倒的确听见的。”
  “你远道来的吗?”波特递了一支雪茄。
  “谢谢,我不抽烟。”费伯回答说,“是啊,从伦敦来。”
  “沿途都搭便车?”
  “不是。我的车开到爱丁堡时坏了,需要换个配件,可是我没有,只好送到修理厂去了。”
  “真倒霉。我呢,要到阿伯丁去。沿途你在任何地方下车都可以。”
  这真是好运气。费伯闭着眼睛,想了想苏格兰的地图。他说:“真是好极了。我要去班夫,能在阿伯丁下车算是你帮我很大的忙了。只是我想走公路……身边又没带通行证。阿伯了那儿是不是禁区?”
  “只有港口那里是。”波特说,“不管怎么说,你坐我的车,用不着为那种事操心——我是治安官,还是市镇委员会的委员。怎么样,放心吧?”
  费伯在暗中笑了笑。“谢谢。这是个脱产的差事吗?我是说地方官是不是全日制的工作?”
  波特用火柴点了雪茄,喷出了烟。“不完全是。你知道,我是个半退休的人。以往是个律师,后来查出了心脏有毛病,律师也就不当了。”
  “啊。”费伯的声调尽量带有些同情。
  “我抽烟你不介意吧?”波特晃了晃那支粗雪茄。
  “没关系。”
  “到班夫去有什么事吗?”
  “我是个工程师,一家工厂里出了点问题……说实在的,这种工作还是保密的。”
  波特把手一举,说:“只字别提了,我理解。”
  接着出现了一阵沉默。汽车风驰电掣一般,经过了好几个城镇。波特在灯火管制下还能高速开车,表明他对道路非常熟悉。大卡车一英里又一英里地疾驶。坐在车上很平稳,使人昏昏欲睡。费伯强忍住没有打呵欠。
  “我真该死,你一定很困了。”波特说,“我这个人真笨。睡一会儿吧,不用太客气了。”
  “谢谢,我就休息一会。”他说着就闭了眼睛。
  卡车行驶的颠簸犹如火车的摇晃。费伯又做起了噩梦,也梦见他初到伦敦的情景,只是与上一次的梦稍有区别。这一次,他没有在火车上吃饭,也没有与同车的乘客谈论政治,而是莫名其妙地置身在煤水车里,在他的手提箱式发报机上坐了下来,背靠硬邦邦的铁皮车厢壁。火车在滑铁卢站停下来,包括正下车的乘客在内的所有人都拿着复制的小照片——照片上就是赛跑队中的费伯。大伙儿互相打量,把自己看到的面孔与照片进行对照。到了检票口那儿,检票员一把逮住他的胳膊,说:“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对不对?”费伯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是对着照片端详,想起他曾参加过赛跑队,还获得了奖杯。天啦,他跑的速度真快啊!不一会儿就把其他人抛在后面。最后冲刺提前了四分之一英里,完全出乎意料。到了最后500米时,他简直想拼死算了……也许此刻他就会死,因为他的照片掌握在检票员手里……只听检票员在叫:“快醒醒吧!醒醒吧!”费伯突然又回到了理查德·波特那辆沃克斯霍尔10型的卡车上,正是波特在叫他醒一醒。
  他伸出右手要去掏左袖中的匕首,但转瞬间又缩回手。他想到在波特的眼里,詹姆斯·贝克还是个纯洁无辜的搭便车的普通人。他放开了手,心清也平和下来。
  “你睡醒时,那样子就像个士兵。”彼特说起话来挺风趣。“阿伯丁已经到了。”
  费伯注意到了,他把“士兵”说成了“死兵”。他想到波特是个地方官,又是警方成员。在晨光微熹中,他对波特打量打量,只见他一副红红的脸膛,长着青白色的小胡子,浅黄褐色的大衣似乎很贵重。他是这个城市里有钱有势的人物。如果此人失踪,立刻就会被人发觉。费伯决定不要他的命。
  费伯招呼说:“早上好。”
  他两眼对着窗外,看着这座花岗石城①。此刻卡车行在主干道上,道路两旁商店林立。他还看到一些早起的工人,他们都明确地往同一个方向走——费伯以为,他们都是渔民。这地方似乎寒冷而又多风。

  ①花岗石城(Granite Gity):阿伯丁市的别称,因该港市房屋多以花岗石建成而得名。

  波特说:“是不是先要修修面、吃点早餐,然后再赶路?欢迎你到我家去。”
  “你太客气了——”
  “哪里。如果不是你帮忙,我现在还停在斯特林的A80公路上等修车铺开门修车呢。”
  “——不过,不麻烦了,谢谢。我还想赶路。”
  波特就不坚持了。费伯以为,不接受他的邀请,说不定他会感到轻松的。波特说:“既然这样,我把你送到乔治大街——那儿是A96公路的起点,一直通到班夫。”
  不一会儿,车子就停了下来。“到了。”
  费伯开了车门。“感谢你,搭了你的车。”
  “别客气。”波特和他握了手。“一路顺风!”
  费伯下了车,随手把车门关好。车子开走了。他思忖着:波特这样的人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种人回到家里,整天都会睡觉。等他发现是给一个在逃的人帮了忙,早就为时已晚,束手无策了。
  等到沃克斯霍尔车子从视线中消失以后,他才穿过大路,来到可能叫“集市大街”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到了码头。一直往前走,就到了渔市。集市上人声嘈杂,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人人都像他一样穿的是工装。待在这样的地方,他感到很安全,看到的是水淋淋的鱼,听到的是粗俗不堪的欢乐的语言。这里的人说话速度快,带有喉音,费伯很难听懂。他在一家摊子上买了一杯又热又浓的茶,盛茶水的是个能装个品脱的大杯子,有点破损。他还买了一大块面包卷,上面涂有厚厚的一层白奶酪。
  他坐在一只桶上,一边吃,一边在盘算:要想偷船就要在今晚动手。可是麻烦的是,还得等一整个白天。在这12个小时里,他得面临一个隐蔽自己的问题。现在,他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不能冒险在大白天去偷船,还是要等到黄昏以后动手,那时危险要小得多。
  他吃完早饭就站起了身。大概还要等两个小时,城市的正常生活才开始。他可以用这段时间找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他绕着码头和这个受潮汐影响的港口兜了一圈。这儿的安全措施很草率,有几处检查站,他一下子就混过去了。他择路而行,来到了海滩,在有两英里长的空地上走着。空地远远的另一头,有几艘游船停靠在顿河河口。能偷到这样的船倒挺合适,只是船上不会有燃料。
  太阳刚刚升起就被一层浓云吞没了。空气闷热,又像是要打雷的样子。海滨旅馆里出来了几个度假的游客,他们满怀信心地坐到海滩上,像是非等到阳光不可的架势。费伯想他们今天不能如愿以偿了。
  若要隐蔽,海滩可能是最理想的地方。警方要检查的是火车站、汽车站,不大可能对城市来一次全面搜查。他们也会检查几家旅馆,几家饭店,而不可能对海滩上的人一一加以盘问。他决定,这一整个白天就在海滩的椅子上度过。
  他从小摊上买了一份报纸,租了一把椅子。接着,他把原来塞在工装裤里的衬衫脱下来,又套在工装裤外面。夹克也脱了下来。
  如果有警察过来,他老远就能看到。时间也很从容,足以使他离开海滩,消失在大街上的人群中。
  他开始看报纸。盟军向意大利发动了新攻势,这个消息用报纸大字标题登出来了。费伯将信将疑:安齐奥①一度是大屠杀场所。报纸印刷质量很差,消息报道也没有配照片。上面还刊登了一则消息:警方正在搜查一个叫亨利·费伯的人,此人在伦敦用匕首谋杀了两个人……

  ①安齐奥(Anzio):意大利拉齐奥区城镇。1944年1月28日盟军在此登陆。

  一个穿游泳衣的女人走了过来,紧紧盯住了费伯,他的心猛地悬了起来,但很快就意识到她是在向他调情。一时间他很想和她搭话,他已经很长……他理智地控制了自己。耐心加忍耐吧。明天就到家了。
  那条渔船很小,船长不过五六十英尺,船身比较宽,发动机在船舱里面。船上的天线表明,船里有一台功率很大的无线电台。船下面的小货舱的舱盖占满了大部分甲板。机舱位于船尾,里面可以站两个人,舱里还有仪表盘和控制器。瓦叠式的外壳,重新捻的缝,看样子像是新漆了一遍。
  港口的另外两条船可能也挺好。不过费伯站在码头上,目光集中在这一条船上,看到船上的工作人员把船停好,重新加了燃料,然后才回家。
  他稍停了一会,等船上那些人走远以后,他从港口边缘绕道走,然后跳上了船。船名是“玛丽二号”。
  他发现舵轮由铁链锁住了。他坐在小船舱的地板上,待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花了大约10分钟撬锁。天空中仍然浓云密布,天黑得很早。
  锁撬开以后,他提起了小铁锚,又跳回到码头上,解开船缆。然后他回到舱里,给柴油发动机加油。他拉了启动器,发动机嗡嗡响后就停了。他又试着启动,这次发动机运转正常了。他驾着小船,离开了停泊区。
  小船远离了码头区的其余船只,找到了带有浮标的主航道,从那儿出海。他猜想,只有吃水很深的大船才需在主航道航行。但是他明白,尽量小心一点有益无害。
  一出港口,他就感到海面上风很大,但愿这可别是恶劣天气的预兆。海上波涛滚滚,惊心动魄,连结实的小船也被抛到了风口浪尖上。费伯将风门开大,查看仪表盘上的指南针,定好航向。他在舵轮下的小贮藏室里找到几份航海图。这些图很陈旧,很少被使用。不用说,船主对本地的水道心中有数,无需借助于航海图。那天晚上在斯托克韦尔,他记下了图标参数,此刻他做了校正,把航线定得更加准确。另外,他固定了舵轮固定夹。
  机舱的窗玻璃沾上了水,弄得看外面时很模糊。费伯不清楚那上面溅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海水。此刻风急浪高,他把头伸出舱门才一会儿,就溅了一脸的水。
  他把发报机打开,先听到嗡嗡的响声,接着就听到了爆裂声。他拨动频道,寻找电波,收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信号。发报机工作完全正常。他调到了德国潜艇上的频道,然后把发报机关掉——现在联系为时尚早。
  小船渐渐向深海驶去,风浪也越来越大。此刻小船颠簸在浪涛之中。每当浪头袭来,小船就像惊起的烈马,船身纵得很高。它在浪头上稍稍停留,又陷落在另一个浪谷,上下的震动令人作呕。费伯茫然地朝窗外看看,夜幕已经降临,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他有点晕船了。
  他一次一次地以为浪不可能再大了,可是浪头却一次比一次凶猛,仿佛把小船推到了天空。而且海浪对小船冲击得更加频繁,使得船尾一会儿直冲天空,一会儿沉入海底。有一次小船陷入特别深的浪谷之中,忽见一道闪光把它照得透亮,好像白昼突然降临了。费伯看到一座暗绿色浪峰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船头袭来,冲击着甲板,还冲击他所在的机舱。接着就听到一声可怕的巨响,他弄不清是雷鸣还是船骨的断裂。他像疯了一样,火急火燎地在船上找救生衣,可是找不到。
  电光闪闪,连绵不断。费伯抓住上了固定夹的舵轮,背紧紧靠着机舱的铁壁,以稳住自己。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船,此刻的小船将完全听从海浪的摆布。
  他反复告诉自己:当初制造这艘小船时,一定会考虑到它须能经受住夏天突发的风暴。可是他心里很不踏实。有经验的渔民可能预测到会有恶劣的天气,知道小船经不住这种浪潮的袭击,因而不会出海。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处何地。也许他回到了阿伯丁,也可能到了联络地点。他坐到机舱的地板上,打开了无线电发报机。可是小船剧烈的震动和浪头的碰撞使他很难操作。机器预热后,他试着调节却听不到声音,即使调到最大音量也不行。
  固定在舱顶上的天线一定是折断了。
  他调到播出频道,发出简单的信号“请回话”,反复播出几次才调到接收频道,但是一点接通的指望也没有。
  他关掉了发动机,以节约燃料。他不得不脱离这风暴区——如果行得通,然后要想办法把天线修一修,要么换新的。可能还需要燃料。
  又一个巨浪袭来,船身被冲得倾斜了,情况非常危急。为了确保小船能迎击风浪,他意识到还要依靠发动机的动力。他拉了启动器,不见动静;又连续拉了几次,仍无动静,只好作罢。他抱怨自己先前关掉了发动机。
  小船向一侧剧烈地倾斜,费伯跌倒了,一头撞上舵轮,倒在地板上。他头昏眼花,就那么躺着,听凭小船随时为海水吞没。海浪又猛袭过来,冲击机舱,窗玻璃哗啦啦地撞得粉碎。刹那间,费伯被海水淹没了。小船一定是在渐渐下沉,他拼命挣扎着站起身子,钻出了水面。窗子已全被撞开,但小船仍然在水面上漂流。他把舱门踢开,海水一涌而出。他死死抓住舵轮,以免被冲进海底。
  不可思议的是,暴风雨越来越大。费伯那连贯的思考中还有最后一个念头:这么大的风浪也许100年才碰上一次。这么一想,他就集中全部精力和意志紧紧抓住舵轮。他应该把自己固定在舵轮上,但现在他不敢松开手去抓一根船缆来拴住自己。海浪如悬崖峭壁,小船在浪中上下颠簸,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剧烈的风暴和巨大的海浪都想把他席卷而去。地板上、墙壁上都是水淋淋的,他的脚在上面滑来滑去,臂膀上火烧火燎地疼痛。头露出水面时,他就一个劲地呼吸;头被水淹没时,他就屏住气。他好几次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机舱顶已经被淹没了。
  每当电光一闪,他的眼前就闪现出凶神恶煞般的大海;每当看到上下左右,甚至视线以外的地方那些海浪,他总是感到惊骇。尤其使他惊恐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手已失去了知觉,朝下一看,只见它们仍然死死地抓住了舵轮,犹如僵尸一般死硬。耳朵里像是有万门大炮在不断地轰鸣,风吼、海啸和雷鸣混在一起,无法分辨。
  渐渐地,他失去了理智的思维。在幻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空想中,他看到了先前在海滩上向他调情的女郎。她还是穿着游泳衣,在渔船那震颤着的甲板上往他这儿走,眼看着越走越近,可是始终到不了他的跟前。他知道,只要她到了他伸手可以拉到的地方,他那僵尸般的手就会离开舵轮,向她伸去。因此,在她面带微笑、扭着屁股走来时,他连连叫喊:“够不到,够不到。”他很想松开舵轮,让自己和她靠近,可是大脑深处有什么在告诫他:他只要动一动,就永远不会到她面前。他只好边等边看,不时地以微笑向她回报,甚至闭上眼睛还能看到她。
  此刻他的知觉时有时无,思维也渐渐飘逝。开始时不见了大海和小船;接着那位女郎逐渐隐退;后来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那儿,双手仍然抓住舵轮,他仍然活着——这一切都令他难以置信。这一小会儿,他竭力想保持清醒的意识,可是终究抵挡不住心力交瘁。
  他处在最后的清醒时刻,有一次他看到波涛夹着小船朝着一个方向滚动。又是一阵闪电,就见到小船的一侧耸立着一片巨大的黑团块,那是高到不可思议的巨浪——不对,那不是巨浪,是一堵悬崖……他立刻意识到陆地就在附近,但接着便滋生了畏惧的心理,担心小船会被峭壁撞得粉身碎骨。他一时糊涂,竟拉了启动器,然后又慌忙去抓舵轮,可已经抓不到了。
  又一个浪头袭来,先把小船掀起,然后又像抛不要的玩具一样将它抛下。船在空中往下落,费伯的一只手仍然抓着舵轮,他看到浪谷下的礁石伸了出来,形状就像匕首,小船准会被刺穿……但是,船身恰好从礁石边擦去,荡开了。
  这时海浪有所减小,但接下来的浪涛对小船的龙骨仍然是一种威胁。小船猛地沉下浪谷时,费伯听到龙骨断裂的响声犹如爆炸一样。他知道小船到了末日……
  等到海水退落时,费伯才明白过来:龙骨的断裂是因为小船撞到了……陆地。又一道电光闪亮了,费怕惊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电光中露出了一片海滩。海水冲击着甲板,这只损坏了的小船被浪涛举起,巨浪把费伯击倒在地板上。但在这闪电照耀、亮如白昼的一瞬间,费伯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片海滩很窄,海浪径直碰撞在悬崖上。靠他的右面有一个码头,在码头与悬崖顶端之间有个像桥一样的东西相通。他知道,他如果弃船往海滩上跑,那么下一个巨浪将以成吨成吨的海水把他砸死,或者让他的脑袋像鸡蛋一样在悬崖上砸开花。但是,他若乘两个浪头之间的空隙到达码头,还或许可以沿着桥爬一截路,这样海浪就袭击不到他。
  接下来,海浪撕裂了小船的甲板,仿佛造船的材料不是坚实的木板而是香蕉皮。小船在费伯的脚下完全散了。他发现,撞在悬崖的海浪回退时把他也往后拉。他拼命站直身子,可是两条腿就像被果冻粘住了,毫无力气。他突然拔腿往码头跑,浅海滩那儿还溅起了水花。虽然只跑了几码远,却是他平生最吃力的一次体力消耗。他恨不得瘫倒,在水中休息而死去,但是他还是把身子挺直,犹如当初赢得5000米赛跑一样,一鼓作气冲到码头上的一根柱子那儿。他往上爬,双手紧紧抓住木板,指望休息片刻能恢复力量。他身子慢慢向上引,下巴渐渐接近木板的边缘,接着,双腿猛地向上一跨,翻了个身,终于滚到了码头上。
  他直起身子,这时海浪又袭来。他向前猛扑,海浪还把他往前推了几码,推得他撞到了木板上。他的嘴里灌了海水,眼冒金花。等背上的海水退去以后,他想振作精神继续前移,可是却鼓不起劲来。他感到身子像是被什么无情的东西往后拖着,狂风又突然向他袭击过来。他决不能……妈的,现在决不能。他声嘶力竭地大骂风暴和大海,大骂英国和用西瓦尔·戈德利曼。他忽地站起身来,拼命跑啊,跑啊,离开大海往那个斜坡上跑。他闭上眼睛,张着嘴,像个疯子。他就是炸了肺、断了骨头也要跑。他没有明确目标地往前跑,只知道脚不能停,一直跑到失去知觉就拉倒。
  坡道很长,又很陡。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如果一直在训练并且休息了以后,也许能一直跑到顶;一个奥林匹克运动员,如果很累,或许只能跑到半途;一个普通的40岁的人,也许只能跑一两码。
  费伯跑到了坡顶。
  离坡顶还剩下最后1码时,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轻微的心脏病发作。他失去了知觉。但是他还支持着咚咚跑了两步,终于在潮湿的草坡上摔倒。
  他根本不知道在那儿躺了多久。他睁开眼,狂风仍然在咆哮,但天已破晓,只见离他几码远的地方有幢小房子,里面像是有人居住。
  他用双膝开始往小屋大门那儿爬行,那是长路漫漫、没完没了的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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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8:59


第十八章



  德国505号潜艇兜了个无味的圈子。强大的柴油发动机慢条斯理地嚓嘎嚓嘎响着,潜艇就像只没有牙齿的灰色大鲨鱼在深海里前进。艇长沃纳·希尔海军少校正在喝代用咖啡,尽量减少抽烟的次数。潜艇出航已经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和一个漫长的夜晚。接受这一次的任务,他很不乐意。他是个作战人员,而待在这样的海底里无仗可打。对于那位沉默寡言的反间谍机关的官员,他十分反感。那人生得一双狡诈的蓝眼睛,就像小说书描写的那种样子。他是潜艇上一位不受欢迎的客人。
  谍报人员沃尔少校此时坐在艇长的对面。那副神情就好像永远不知疲倦,真讨厌。那双蓝眼睛滴溜溜地转,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始终不动声色。在海底下生活很艰苦,可是他的军服从不打皱。他很准时地每隔20分钟抽一支烟,抽得剩下四分之一英寸长的烟头时就扔掉。希尔真想把烟戒掉,那样既可以执行规定,也可以不让沃尔抽烟。可是他自己就烟瘾很大。
  希尔对谍报人员一向很反感,总觉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收集他的情报。他也不喜欢与反间谍机关的人共事。他的潜艇是用于打仗的,而不是在英国海岸区鬼鬼祟祟地兜圈子,等着接秘密间谍的。在他看来,动用这样一艘造价昂贵的潜艇——且不说艇上的精干人员——去等待一位可能不会露面的间谍,这显然是疯狂的冒险之举。
  他喝完了咖啡,一脸怪相地发牢骚:“这种咖啡真该死,喝了叫人恶心。”
  沃尔毫无表情地对他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响。
  总是那么阴阳怪气,让他妈的见鬼去吧。希尔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显得很不耐烦。要是在轮船的驾驶室里,他一定要来回踱步。可是,待在潜艇上的工作人员懂得:要避免不必要的移动。到后来他开了口:“你知道,天气这么恶劣,你的人不会来的。”
  沃尔看看手表,不慌不忙地应道:“要等到早晨6点。”
  这话并不是命令——沃尔不能向希尔下达命令;但是那种直截了当的陈辞对一个高级军官来说仍然是一种蔑视。希尔把自己这种看法告诉了沃尔。
  沃尔说:“我们俩都要执行命令。你知道,这是来自很高的权力机关的命令。”
  希尔控制住一肚子的火气。年轻人所说的显然很在理。希尔会服从他的命令,但是回到港口他要报告:沃尔不服从指挥。其实那么做并没有什么用。15年的海军生涯使希尔懂得:司令部那些人本身就是法令……“好吧,即使你的人很傻,今天晚上能冒险出海,但是凭他的海上经验显然难以在这种恶劣天气下幸存。”
  沃尔还是以毫无表情的目光盯着他,以此作为回答。
  希尔对无线电发报员叫着:“维斯曼!”
  “长官,什么信号也没有。”
  沃尔说:“我有一种感觉,几个小时以前,我们听到一阵嗡嗡声,那是他发的信号。”
  “长官,如果是他的信号,那他离联络地点还很遥远。”发报员说,“我以为那似乎更像是闪电。”
  希尔还补充说:“如果不是他,那就不是了;如果是他,那他现在已经淹死了。”
  “这个人你不了解。”沃尔说了一声。这一次,他的语气里竟然有了激动的情绪。
  希尔没有回答。发动机的声音稍稍变了样。他觉得他能辨别出有一种轻微的摩擦声。返航途中,这种响声要是继续增大,那他到了港口就要对船做一番检查。无论如何,他还是检查一下为好,免得下次航行又同死不吭声的沃尔少校在一起。
  一名海员探头问道:“长官,要不要咖啡?”
  希尔摇着头。“再喝就要尿咖啡了。”
  沃尔说:“我要。”说着他就掏出了一支烟。
  希尔见他掏烟就看了看表,已是6点10分。沃尔少校真够精明,本来在6点就该点燃那支烟,为了使潜艇多等片刻,他竟推迟了抽烟的时间。
  希尔下令:“返航。”
  “等一等。”沃尔说。“我认为,应该先在水面上观察一下,然后才离开。”
  “别犯傻了。”希尔说。他知道他此刻已理直气壮。“海面上风暴咆哮到什么程度,你以为你清楚吗?舱盖根本不能打开,用潜望镜只能看到几码远的地方,其余的什么也观察不到。”
  “待在这样的深海里,你怎么知道海面上的风暴会到什么程度?”
  “凭航海经验。”
  “那起码也要向基地发个信号,告诉他们:我们等待的人没有和我们联系。也许他们会命令我们继续等待。”
  希尔叹了口气,怒气冲冲地说:“在这样的深海里,无线电联络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与基地联系了。”
  沃尔终于失去了沉着。“我坚决要求:先浮出水面,用无线电和国内联系,然后再离开。我们要等待的这个人带有决策性的情报。元首正等待着他的报告。”
  希尔对他看看。“少校,你能表示你的意见,我很感谢。”他说着就转过身,下了命令,“双机同开,全速前进。”
  两台柴油发动机同时吼叫起来,德国潜艇加速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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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9:00


第十九章



  露西一觉醒来,就听到闹了一夜的风暴仍然在怒吼。她靠在床沿,动作很轻,免得惊醒了戴维。她从地板上捡起手表,此时刚过6点。屋顶上狂风呼呼地吼着。戴维可能还要睡,今天怕是不能干什么活了。
  夜里风那么大,她不知房顶上的石板瓦是否给刮了下来。阁楼也需要检查一下。这些事要等戴维出门以后才可动手。否则,不叫他干他会生气的。
  她悄悄地下了床。天气很冷。前几天的热是假象,正是在孕育着这场大风暴。眼下就像11月一样寒冷。她把法兰绒睡衣从头顶上脱下来,穿上了内衣、内裤和毛衣。戴维身子动了一下。她对他看看,只见他又转过身,还没醒。
  她走过楼梯口的小平台,看看小乔睡的房问。这个三岁的孩子已经告别了小摇床,睡上大床了。睡到夜里,他常常摔下来,照样呼呼大睡。今天早上,他仰卧着躺在床上,小嘴巴张得很大。露西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孩子睡觉的样子真是可爱。
  她动作很轻地下了楼,一时间觉得有点奇怪:她怎么这样早就醒了。可能是小乔发出了什么响声,要么是因为刮那么大的风暴。
  她在炉子前跪下来,捋起了袖子,开始生炉火。在清扫炉膛时,她用口哨吹起了一支歌曲,那是从收音机听到的:“你是我的孩子,是还是不是?”她把冷炉灰掏出来,今天她往炉底上垫的是大炭渣。她用干燥的蕨草引火,草上加柴,柴上再加煤。有时候只用柴火就够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天气,用煤更暖和一些。她用一张报纸挡住炉口,好让烟囱向上吸烟。挡了一会,她就把报纸拿走,只见木柴已经着了火,煤也闪闪地发着红光。她折叠好报纸,放在煤桶里,明天再用。
  炉火很快会使小房间暖和起来,若再泡一杯热茶连身子也暖和了。她去了厨房,把水壶放在电炉上,把两只杯子放在托盘里,还把戴维的香烟和烟灰缸都准备好。沏好茶以后,她斟满两只杯子,端着盘子从客厅往楼梯那儿走。
  她一只脚刚刚踏上楼梯,忽然有敲门的响声传来。她止住脚步,皱着眉头,以为是风刮着什么东西弄得咯吱咯吱响。她再上一级楼梯,那声音又响了。好像有人在敲前面的大门。
  这倒真有点奇怪。怎么会有人敲大门——除非汤姆;而他一向从厨房门进来,从不敲门。
  又是敲门声。
  她下了楼梯,一只手端好茶盘,然后把门打开。
  她大吃一惊,茶盘落到地下,只见那个男人倒进客厅里,把她也撞倒了。露西失声尖叫。
  她只是一时受了惊吓。那个陌生人直挺挺地面朝下倒在客厅的地板上,就倒在她身旁。很明显,他不可能在袭击别人。他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手和脸冻得惨白。
  露西站起了身。戴维臀部挨着楼梯滑下了楼。他问:“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他。”露西手指着说。
  戴维到了楼梯脚下。他穿着睡衣,拖着自己爬上了轮椅。“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一边说,一边摇着轮椅向前靠近,仔细看着躺在地板上的人。
  “对不起。刚才是他把我吓了一跳。”她弯下身来,拉起那人的上臂,把他往起居室那儿拖。戴维也跟在后面。露西把那人安放在火炉前面的地上。
  那人已经失去了知觉。戴维对他看看,问道:“究竟从哪儿来了这么个人?”
  “一定是轮船遇难……这么大风暴……”
  但是露西注意到:他穿的是一身工人装,并不是水手服。她仔细观察他:他身材高大,比炉前6英尺的地毯还长;臂膀厚实;面孔坚定,模样匀称;大庭饱满,长长的下巴。她觉得:如果不是一副惨白的样子,他可能生得很英俊。
  他动了动身子,睁开了眼睛。一开始他面带惊恐,好像一个孩子睡醒了以后发现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是不一会儿,他就表现得从容不迫,十分机警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看看露西、戴维、窗户、门和壁炉——都是短暂的一瞥。
  露西说:“我们得把他的衣服脱下。戴维,快去把睡衣和长袍拿来。”
  戴维摇着轮椅出去了。露西在陌生人身旁跪下来,先把他的鞋袜脱下。他在注意地看她,那目光似乎带着喜悦。但是,当她要脱他的上衣时,他双手交叠在胸前,像是在保护自己。
  “穿这些湿衣服,你会死于肺炎啊。”她的口气非常亲切。“还是脱下吧。”
  那人说:“我想,我们之间还没有熟悉到——而且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
  这是他初次开口说话。他的语气是那么自信,言辞是那么拘谨,而他的外表又是那么糟糕。露西把这些一比较,不禁哈哈大笑,说:“你是怕难为情?”
  “我只是感到,一个男人总该维护自己的神秘性。”他咧着嘴,笑得挺欢。但那笑容转瞬即逝,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戴维回来了,胳膊上搭着很干净的睡衣。他说:“你们俩似乎已相处得很融洽。”
  “你要帮他把衣服脱下来,”露西说,“他不肯让我脱。”
  戴维那神情令人难以理解。
  陌生人说:“谢谢。如果不是太无礼,我自己脱吧。”
  “自便吧。”戴维说着就把衣服扑通一声扔到了椅子上,然后摇着轮椅走了。
  “我再去彻点茶。”露西边说边跟着出去,随手把起居室的门关上。
  戴维已在厨房往壶里灌水,嘴上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露西迅速把客厅里破碎的瓷片收拾干净,接着就去了戴维那儿。
  “五分钟以前,我还不知道那家伙是死是活——现在他倒能自己换衣服了。”戴维说。
  露西忙着准备茶壶。“他可能怕难为情。”
  “他看到你要为他脱衣服,当然很快恢复元气了。”
  “哪有这样害羞的人,我不大相信。”
  “你自己就不懂得什么害羞,你哪儿知道羞耻感在别人身上会有多大的力量。”
  露西把杯子弄得咯嚓咯嚓响。“今天就别吵了好不好,戴维——今天要做的事还有点儿乐趣,改变一下气氛吧。”她端起茶盘,走进起居室。
  陌生人正在扣睡衣的纽扣。她走进来时,他就转过身。她把茶盘放下,斟了茶。她转身时,他已经在穿戴维的长袍了。
  “你真是热心的人。”他说,还直接盯着她。
  露西思忖着:他一点不像那种害羞的人。不过,他比她要大几岁——她估计,他在40岁左右。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并不害羞。越看他越不像坐轮船出了事的人。
  “往壁炉旁边坐坐吧。”她说着,递给他一杯茶。
  “能不能端得稳杯子我还没把握,”他说,“手指头不听使唤了。”他接过了杯子,用两只手捧着,小心谨慎地端到嘴边,动作很不灵活。
  戴维进来了,给他递去一根烟,他没有接受。
  喝完了茶,他便问:“我这是待在什么地方?”
  “这儿叫‘风暴岛’。”戴维对他说。
  那人稍稍表现出一种宽慰的样子。“我以为,大风把我刮回到大陆上了呢。”
  戴维提醒他将那双光着的脚往炉旁靠一靠,好暖和暖和。他说:“大风也可能把你刮到海湾,这是常有的事。海滩也就因此而形成。”
  小乔睡眼惺松地走了进来,还拖着一个像他一样大的独臂熊猫玩具。见到陌生人,他赶紧跑到露西身旁,藏起了脸。
  “把你们的小姑娘给吓坏了。”那人笑着说。
  “他是个男孩。他的头发是该剪短些了。”露西抱起小乔,放在膝上。
  “很抱歉。”陌生人说着又闭上了眼睛,坐在那儿的身子也歪倒在一边。
  露西站起来,把小乔撂在沙发上。“戴维,我们得把这可怜的人安排到床上休息。”
  “等一下,”戴维说着,摇动轮椅往那人靠近一些,问道,“会不会还有别的幸存者?”
  那人仰起了头,轻声答道:“船上就我一人。”他几乎疲乏到了极点。
  “戴维——”露西又要催他了。
  “还想问一下:你有没有把你的航行路线向海岸警卫队报告?”
  “报告不报告有什么关系?”露西说。
  “有关系。这是因为:如果他报告了,或许现在有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寻找他。我们就可以让他们知道,他现在已经平平安安了。”
  那人慢慢吞吞地说:“我……没有……”
  “别再说了。”露西对戴维说。她在那人身旁跪了下来,问道,“你能自个儿上楼吗?”
  他点了点头,缓慢地站起身。
  露西让他的手臂搭着自己的肩膀,帮他走出房间,还说:“让他睡到小乔床上去。”
  他们往楼道上走,一次上一个台阶,还要休息一下。走到楼梯口那儿,他先前在烤火时恢复的一点好气色又消失了。露西引着他进了小房间,他扑通一声就瘫倒在床。
  露西往他身上盖了毯子,盖得很严实,然后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一股轻松的感觉像浪潮一样流遍了费伯的全身。他在最后几分钟里表现出的自控能力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此刻他身子像瘫了一样,精疲力竭,仿佛是重病在身。
  大门开了以后,有那么一会儿他让自己瘫倒在地。就在那位漂亮的女人要解开他的衣服时,情况非常危急,因为他想到胶卷筒就附在胸口。为了应付危机,他一时间急中生智。他又担心他们可能要叫救护车,幸好没有提那回事。这可能是因为岛很小,没有医院。反正他不是在大陆上——在大陆上,如果别人要报告轮船遇难的消息,那是怎么也不能阻拦的。可是从女人的丈夫所问的几个问题来看:眼下他们不会把消息向上报告的。
  以后究竟会碰到什么问题,费伯已没有精力去思考。暂时他会平安无事,他也只能努力到这个程度。再说,他现在感到很温暖,恢复了元气。床铺也很舒服。
  他翻转一下身子,把房间细细打量了一番,将门、窗户、烟囱都一一过目。小心谨慎可以免掉许多不测,除非命中该死。墙壁漆成了粉红色,好像这对夫妇希望生个女孩。地板上有搭火车的积木,还有许多图画书。这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是一个家。他是羊群中的狼,是只瘸腿的狼。
  他闭上眼睛。尽管浑身无力,他还得迫使自己的肌肉一块一块地放松。脑子里渐渐地成了一片空白,他睡着了。
  露西尝尝麦片粥,又放了一撮盐。汤姆做的麦片粥他们早就爱吃了,是苏格兰人的吃法,不用糖。即使糖供应充足,不限量,她也决不会再做甜麦片粥了。人在迫不得已吃黑面包、人造黄油和咸麦片粥的时候,渐渐地也就吃惯了,想想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她盛出了麦片粥,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小乔把许多牛奶放进粥里,好把粥冲得凉一些。这些日子,戴维的食欲很好,但并没有发胖,这是因为他老在外面干活。她看看他放在餐桌上的那双手,它们不仅粗糙,而且是一成不变的褐色——是干体力活的手。她看到了陌生人那双手——十指长长的,带着血迹和伤痕的皮肤很白净。他不会习惯于干开船那样的粗活。
  “今天你不要干太多的活,”露西说,“这大风暴看样子不会停下来的。”
  “停不停都一样。不管什么天气总要照看羊。”
  “你要去哪儿?”
  “去汤姆那边,开吉普车去。”
  小乔问了一句:“我能不能去?”
  “今天不能去,”露西对他说,“天气又冷又湿。”
  “我可不喜欢那个人。”
  露西笑着说:“别傻了,他不会伤害我们的。他病得很厉害,几乎连行动都不方便。”
  “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的船出了事。我们应当照应他,等他身子好些回到大陆去。这人挺好的。”
  “是不是我叔叔?”
  “不过是个生人。小乔,快吃饭吧。”
  小乔那副样子很失望。他曾经见过一位叔叔。他以为像叔叔一类的人给他他喜欢吃的糖果,而不给他钱,因为他要钱没有用。
  戴维吃过早饭就穿上了雨衣。这种雨衣带有袖子,头顶部分开了一个孔,像帐篷一样套在身上,既可以为他挡雨,又能把轮椅的大部分都遮盖起来。他还戴了防水帽,帽带系在下巴上。他吻了小乔,和露西道了声再见。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吉普车的响声,便走到窗前,眼看着戴维冒雨把车开走了。道路泥泞,只见车子的后轮在打滑。他要当心才是啊。
  她转身看着小乔,见他用麦片粥和牛奶在台布上画画。他说:“这是一只狗。”
  露西打了他的手。“多邋遢!”孩子立刻表现出又生气又不服气的样子。露西心想,他多么像他的父亲:父子俩都是微黑的皮肤,头发也几乎都是黑的,而且在生气的时候连消气的方式也相同。不过,小乔经常开怀大笑——他也继承了露西家里的一些特点,真是谢天谢地。
  她在遐想中发愣,小乔却以为她在生气,赶忙说:“对不起。”
  她在厨房的洗涤槽那儿把小乔的手洗洗干净,然后收拾了餐桌,又想到楼上那位陌生人。现在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看样子他不会死。她便对他产生了许多疑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在大风暴中他干些什么?他有家小吗?他身穿工装,生的是职员的手,操的是伦敦附近的口音,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些倒挺有趣的。
  接着她又想到:假如她住在别的地方,对这样一个突然来的陌生人就不会这么随便地接收下来。她可能会想到:他是个逃兵,或者是罪犯,甚至有可能是逃跑的战俘。可是一个住在这样的岛上的人,不会想到别人可能带来威胁,只会想到对其友好。能看到一张新鲜的面孔多么令人愉快,心存怀疑似乎不知好歹。也许——有那么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念头——她比大多数人更愿意欢迎漂亮的男人……她从脑海里排除了这种念头。
  糊涂,糊涂!他身体那么疲倦,又在生病,不可能对别人有什么威胁。就是住在大陆上,对于一个浑身水淋淋、脏乎乎的人事不知的人,谁会把他拒之门外呢?等他恢复好身体以后,可以问问他的情况。如果到这儿来的经过他叙述得不合情理,他们可以在汤姆那儿发电报向大陆报告。
  她搞好了清洁工作以后,就轻轻地上了楼去看看他。他睡在那儿,脸对着门。她一进门,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又露出担惊受怕的神情,如先前一样。
  “没什么,”露西小声说,“只是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平安无事。”
  他一声不吭,闭上了眼睛。
  她又下了楼,给自己,也给小乔穿上了油布雨衣和胶皮长统靴,两人一起出了门。外面仍然大雨如注,狂风怒吼。她看了看屋顶,大风果然吹掉了一些石板瓦。她冒着巨风,往悬崖顶那儿走。
  她紧紧拉着小乔的手——大风很容易把他卷走。走了一会,她又很后悔,真不该出门。她的雨衣领口、长统靴口都灌进了雨水,小乔一定也遭了雨淋。既然已经淋湿了,就干脆再湿一会吧,她想去海滩。
  可是,走到斜坡顶那儿,她意识到下海滩是不可能的了。那条木头铺的道本来就很窄,大雨又使路变得很滑。这么大的风,走起路来很可能失去平衡而跌落在离高坡有60英尺的海滩上。她只好用眼睛看看来满足自己的愿望了。
  景色多么壮丽!
  像小屋一样大的巨浪一个接一个地奔腾,撞到海滩时,浪头更高,曲线形的浪峰看上去宛如一个问号。接着,巨浪愤怒地撞击着悬崖脚下,浪花飞腾,溅到了崖顶,露西慌得连连后退,而小乔却高兴得大喊大叫。狂风和巨浪几乎淹没了所有的声响,她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到孩子的笑声,因为小乔早已爬到了她的怀里,而且嘴巴离她的耳朵很近。
  在悬崖绝壁边停留片刻,观看和倾听狂风巨浪在奔腾、在咆哮、在飞溅,心清是何等激昂。此时此刻她既感到险象丛生,又觉得安然无恙;既冷得哆嗦,又畏惧得冒汗。这感觉令人激动,而这种激动的感受在她的生活中已不可多得。
  由于担心小乔的健康,她准备往回走,这时忽然看到了那条小船。
  当然,那已经不再像一条船了,这也确实令人震惊。船所剩无几,只有甲板上大块大块的木板和船的龙骨。它们散落在岩石上,从悬崖顶向下看去,仿佛是从上面扔下的一根一根的火柴杆子,四处飘荡。露西意识到:那条船还很大,一个人固然也能驾驶,但很不容易。海浪把船损坏到那种程度,令人望而生畏,你很难找到连在一起的两块木板。
  那个陌生人怎么可能还活着逃离了船?
  想想海浪和礁石可能给人身造成的危害,她不寒而栗。她这种情绪的突变,小乔发觉了,就凑到她耳朵跟前,说道:“快回家吧。”她很快就离开了悬崖,沿着泥泞的道路,急急忙忙赶回自己的小屋。
  一进门,他们都把湿透了的雨衣、帽子和靴子统统脱下来,挂到厨房里烘。露西又上了楼,再次看看那位陌生人。这一回他没有睁开眼睛,似乎睡得很安宁。可是她有一种感觉:他先前并没有睡,是听到了她上楼的响声,在她开门之前才假装睡着的。
  她把浴盆里放了热水。她和孩子身上已经湿透了。她脱下小乔的衣服,把他放在浴盆里,然后在一时冲动之下,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下,和孩子待在一起。热气腾腾的好舒服。她闭上眼睛,全身松弛。他们待在屋里,又温暖又自在,任凭风暴猛击那坚固的石墙,感觉多么美妙。
  在突然之间,生活变得有趣了。一夜间刮了一场风暴,轮船遇难,出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这是在海岛上生活三年以来……她希望陌生人快点醒来,以便了解他的情况。
  这时已到做中饭的时候了。她还有些羊脯肉可以炖一炖。她出了浴室,用毛巾把身子轻轻擦了一遍。小乔在玩着洗澡玩具,那是一只橡皮猫,已给他咬得乱七八糟。露西在镜子里察看腹部因怀孕而留下的那些萎缩纹。这些纹路已渐渐淡化,但不可能完全消失。不过,全晒黑了也就消失了。她不禁笑了起来,真是妄想!再说,谁还对她的肚子那么感兴趣呢?只有她自己。
  小乔问:“我能不能多待一分钟?”他就喜欢说“多待一分钟”,可是,他的“一分钟”就意味着大半天。
  “等我把衣服穿起来。”她说着就把毛巾挂在杆子上,然后往门口走。
  那位陌生人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他们面面相觑。说来很奇怪——露西后来回想着,当时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他看她时,那种表情里没有威胁,没有邪念,也没有嘲笑。他没有看她的腹部,甚至也不看她的乳房——只看她的面孔,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去。她也看着他,多少有点震惊,但并不感到尴尬,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为什么没有惊叫,没有用双手捂着自己的面孔,也没有当他的面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的目光里的确流露出一点什么——这或许是她在想当然,不过她看到那目光中有一种赞美之情,稍稍闪出一种可信赖的幽默,还有一点儿哀戚,然后那种僵局打破了: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不一会儿,露西就听到他身子压在床上时弹簧发出的嘭嘭响声。她说不清为什么感到特别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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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09:02


第二十章



  珀西瓦尔·戈德利曼现在到了竭尽全力的程度。
  联合王国的每一个警察都有一张费伯的照片,其中约有一半人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搜查工作中。在城市里,他们检查的地方有:饭店、旅馆、火车站、公共汽车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咖啡馆和商业中心,以及乞丐漂泊的地方——桥梁。拱道和遭到轰炸的地区;在乡村检查的地方有:仓库、地窖、空房子、坍塌的城堡、丛林、开阔地以及玉米地。他们向检查员、巡逻队员、摆渡员和征税人员一一显示了费伯的照片。搜查还在所有的港口和飞机场进行,连各个护照检查桌那儿,都在木板后面钉有费伯的照片。
  警察当然一直以为:他们是在搜捕一个证据确凿的凶手。街道值勤的警察只知道照片上的人在伦敦用匕首杀了两个人;高一级的警官略知一点内情:两起案子中有一起是性骚扰,另一起没有什么明显的动机,他们还了解其下属人员不知道的第三件案子:就是在尤斯顿到利物浦的火车上,一个士兵遭到血腥残害,凶手作案动机不明;只有警长和警察厅的少数官员知道:受害的士兵临时在MI5作,所有谋杀案件都涉及到国家的安全。
  报纸也认为这次搜查涉及的是一般性凶杀案件。戈德利曼发表详情公告以后,第二天大部分报纸都在较晚的版面上做了报道。苏格兰、北爱尔兰、北威尔士的报纸连第二天都没有来得及刊登,又推迟了一天,而且只刊登了个摘要。斯托克韦尔那位受害者被说成是一个工人,安上了个假名和模糊的伦敦背景。戈德利曼的新闻稿把这次凶杀与1940年尤纳·加登太太的死亡联系在一起,至于这两次谋杀是否有本质上的联系则说得含糊,只提到凶手使用的凶器都是匕首。
  利物浦的两家报纸很快获悉火车上的凶杀事件,他们不知道作案的是否就是在伦敦用匕首进行谋杀的凶手。两家报纸都询问了利物浦警察局,编辑们都接到了警长的电话说明。结果,两家报纸都没有发表这一消息。
  共有157人被怀疑是费伯而受到拘捕,这些人都身材高大,皮肤浅黑。只有29个人能够证明他们不可能犯杀人罪。MI5派出审讯官对这29个人做了审讯,其中27个人的父母、亲戚或邻居应召到场,他们证明:这些人出生在英国,从20年代起就一直在英国生活,而那时的费伯还在德国。
  另外两个被带到伦敦,由戈德利曼亲自再审。那两个人是单身汉,过着起居不定的独身生活,亲属中无一人健在。第一位受审的衣着很考究,是个很自信的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声称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周游全国,干的是体力活,做的是临时工。戈德利曼解释说——与警方不一样——在战争期间,他有权监禁任何人,无须审问。他还进一步表明,他对普通的小案子不感兴趣,作战部给他的任何情况说明都属于严格保密范围,不得有丝毫泄露。
  那人立即坦白交待:他是个诈骗者,过去三个星期时间内,他从19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手中骗取了极有价值的珠宝。他还交待了这19个女人的地址。戈德利曼把他交给了警方。
  他觉得:对于一个职业诈骗者,他没有必要说实话。
  在戈德利曼的对策下,最后一名嫌疑人也招了供。他的实际情况是:他根本不是单身汉,有时过单身生活,时间也不长。他本来在布赖顿有个妻子,后来在索利哈尔、伯明翰、科尔切斯特、纽伯里和埃克塞特这五个地方分别讨了老婆,并且都有结婚证书,这天晚些时候能交出这五份证件。他犯了重婚罪,被关押后听候审讯。
  戈德利曼在搜寻凶手的过程中就睡在他的办公室里。
  布里斯托尔港市,坦普尔米兹火车站:
  “小姐,早上好。请看看这张照片好吗?”
  “嘿,姑娘们——警察拍的快照,让我们看看呢?”
  “得了,别瞎弄。只是告诉我,这个人你见过没有。”
  “哦,长得多英俊!可惜我没有见到!”
  “你要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你就不会那么说了。请大家都来看看好不好?”
  “根本没见过。”
  “我也没看见。”
  “我也是。”
  “要是抓到他,请问问他肯不肯和布里斯托尔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相识——”
  “你们这些姑娘——我真不理解……,就因为让你们穿上男人裤子、干男人的杂活,你们就以为自己也该像男人那样行事……”
  伍尔维奇渡口:
  “警察官,今天天气真差劲。”
  “早上好,上尉。要说差劲,我想海上的天气就更差劲了。”
  “你是找我有事还是只要过河?”
  “上尉,请你看看一幅照片。”
  “让我戴上眼镜吧。啊,不用担心。开起船来我能看得清,就是看近的东西要戴眼镜。我来看……”
  “有印象吗?”
  “抱歉,警察官,一无所知。”
  “那么,如果见到就告诉我。”
  “一定的。”
  “祝你顺风顺水。”
  “看样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伦敦东一区,利克大街35号:
  “赖利巡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别耍嘴皮子了,梅布尔。你这儿住了些什么客人?”
  “都是有身份的,巡佐。你是了解我的。”
  “那倒是,就因为了解你,才到你这儿来。你这儿体面的客人当中,有没有谁整天忙忙碌碌?”
  “你打什么时候开始于征兵的差使了?”
  “不是,梅布尔。我是在找人。如果他在这儿,他可能同你说他整天很忙。”
  “瞧你,老兄——我如果告诉你这儿的人我没有一个不认识,你总该可以走开别再缠我了吧?”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就因为1936年我们就认识。”
  “梅布尔,那时候你可比现在神气。”
  “老兄,你也是如此。”
  “我说不过你……看一看这照片。这家伙要是到这儿来,给我报个信,好不好?”
  “一定。”
  “注意别耽误时间。”
  “照办!”
  “梅布尔……他杀了个和你岁数相当的女人。我是在为你办事呢。”
  巴格肖特附近的A30号公路,比尔咖啡馆:
  “比尔,请来杯茶,加两块糖。”
  “早上好,皮尔逊警官,今儿天气真糟。”
  “那只盘子里放着什么呢,比尔——是不是朴次茅斯的小卵石呀?”
  “黄油小面包,你是知道的嘛。”
  “啊!那我也来两个。谢谢……喂,找你们呢,小伙子们!不过,谁要想彻底检查自己的车子可以马上就走……这就更好了请大家看一看这张照片。”
  “警官,干嘛要抓他——是不是骑车不带灯?”
  “哈里,玩笑归玩笑——快传给大家看看。有谁让那家伙搭过车吗?”
  “我没有。”
  “没有。”
  “抱歉,警官。”
  “连影子也没见过。”
  “谢谢啦,小伙子们。你们要是见到他,马上要报告。回头见。”
  “警官!”
  “怎么啦,比尔?”
  “面包钱还没付呢。”
  卡莱尔,斯梅斯维克汽车修配厂:
  “太太,早上好。等你有空……”
  “长官,一会儿就来,先招呼一下这位先生……先生,总共12先令6便士。谢谢,再见……”
  “生意不错吧?”
  “一向都很清淡。有什么事吗?”
  “到办公室去一会儿好吗?”
  “好,走……这就去。”
  “先把这张照片看看,再对我说一下,你最近有没有给这个人加过汽油。”
  “哦,这倒不是难事。眼下过路的顾客也不是很多……啊啊!你看,我像是给他加过油!”
  “什么时候?”
  “是前天,在早上。”
  “你能肯定?”
  “噢……年岁比照片上要大些,但我可以肯定。”
  “他驾的什么车?”
  “是一辆灰色小车。我不大懂车的样式,其实这是我丈夫的业务,他现在在海军里服务。”
  “那么,小车像什么样子?”
  “是辆老式车,上面有帆布篷顶,可以撑起来。车上有两个座位,有点华而不实。有个副油箱,拴在踏板上。我也给副油箱加了油。”
  “他穿什么衣服,还记得吗?”
  “不大清楚……我想是工装吧。”
  “是个大个子吧?”
  “对,比你还高。”
  “你这儿有电话吗?”
  威廉·邓肯今年25岁,身高5英尺10英寸,体重不多不少,正好150磅,健康状况属于一流——这是因为他不抽烟,不饮酒,不喜欢夜生活,不放荡,他喜欢野外生活。他身体这么好,却不能在部队服役。
  他在童年时期,发育似乎很正常,只是智力稍有迟钝。到了八岁时,他的智力就不再发展了。这种智力的突然衰竭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因为他既没有受过人们熟悉的那种心理创伤,也没有受到生理的损伤。的确是过了几年以后,人们才注意到他有些地方不对劲。10岁时,他只是智力稍差;12岁时,智力还是有点迟钝;可是到了15岁时,他的脑袋瓜子显然过于简单了;到了18岁,他成了人人皆知的“傻威利”。
  他的父母都是基要派①默默无闻的成员。这个教派要求其成员不得与别的教派成员通婚(这可能与威利的迟钝有关,但也说不定)。父母当然为他祈祷,而且还带他向斯特林的一位专家求医。医生是一位长老,为他做几次检查以后,目光越过半平光的金边眼镜对他们说,孩子只有八年的智力寿命,不会再发展,而且永远不会发展。父母继续为孩子祈祷,而且怀疑这是上帝对他们的试探,指望有那么一天在天国里遇到威利时,他会痊愈的。与此同时,他需要有一份工作。

  ①基要派(Fundamentalist Religious Group):指基督教内部在神学上持保守态度的会派。20世纪20年代英国一些新教教派中发生分歧,一部分人终于分裂出去,自称基要派,宣称保卫正统准则,反对所谓自由派或现代派。二次大战以后,基要派改称福音派。他们虽不强调禁欲,却有一些禁忌。他们大多禁绝烟酒,不跳舞,不看电影和戏剧。

  八岁的孩子就能放牛,无论怎么说,放牛也是一份工作。因此,这个傻威利就当了个牛娃。正是在放牛的时候,他第一个见到了小汽车。
  他以为车子里有情人。
  威利知道情人是怎么一回事。换句话说,他知道世界上存在着情人,他们待在暗处,像灌木丛、电影院和小汽车里,干一些说不出口的事,别人也不提。因此,他把牛匆忙赶过那片灌木丛,就在丛林旁边停着一辆1924年造的莫利斯·考利小汽车——就是“公牛鼻子”,两个座位(正如任何八岁的孩子一样,他也能识别汽车)。他尽量回避,不往车里面张望,因为那样是有罪的。
  他把一小群牛赶进了牛棚挤奶,自己绕着道回了家。吃过晚饭以后,他为父亲读了《圣经·利未记》中的一章——声音很大,也很吃力,然后就上床,做着情人的梦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小汽车仍然停在那儿。
  威利虽然天真无邪,但是也知道:情人干那种事,怎么说也不大可能连续干24个小时。这一次他便径直往小车那边走,朝里面看看,原来车子里没有人。靠发动机那儿,下面黏糊糊地积了一层黑油。威利有了新解释:车子坏了,开车的把它扔了。至于车子为什么半藏半露在灌木丛里,他可没有想到。
  回到牛棚时,他把看到的情况报告给牧场主:“有一辆破车扔在公路旁边的小道上。”
  牧场主身材高大,两道浓眉黄中泛红,考虑问题时眉头紧锁。“周围可有人?”
  “没有——车子昨天就在那儿。”
  “昨天怎么不告诉我呢?”
  威利挺难为情的。“我以为,可能是……你知道……里面有情人。”
  牧场主这才明白:威利并不是不告诉他,确实是因为羞于启齿。他在孩子的肩膀上拍拍,对他说:“行了,你回家吧,就让我来处理吧。”
  牧场主挤过牛奶,亲自跑过去看看。他倒的确产生了怀疑;小车为什么半隐半露?伦敦的那个持匕首杀人的凶手,他已经听说过,但是他还不能做出结论:弃车的就是那个杀人凶手。不过他还是想到,小车可能与某种犯罪活动有牵连。因此,他吃过晚饭以后,就叫大儿子骑马到村子里,打电话向斯特林警方报告。
  儿子打电话还没有回来,警察已经到了,来了至少有十几位,个个接连不断地喝茶,显然都有饮茶癖。牧场主和妻子在照应他们,一直忙到半夜。
  他们把傻威利叫来,要他把经过再说一遍。他把前天晚上看到汽车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在提到他以为车子里有情人时,他又感到很难为情。
  不过怎么说,在战争期间,他们度过了一个最激动人心的夜晚。
  那天是珀西瓦尔·戈德利曼连续住在办公室里的第四个夜晚。他想回家去洗个澡,换换衣服,还要装捡一只手提箱。
  在切尔西那里,他有一套公寓房问。面积不大,但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公寓里干净整洁,只是书房例外——他不允许清洁女工进去,结果里面书籍和文件弄得满地都是。家具当然都是战前用的,但经过了精心挑选。房间有一种令人舒畅的气氛。起居室里有低背皮安乐椅,一架留声机,厨房里摆的满是节省人力的用具,但几乎没怎么用过。
  他一面往浴盆放水,一边抽香烟——他近来已开始抽香烟,抽烟斗太烦。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件最值钱的财产上:一幅很古怪的中世纪荒诞画,可能是希尔奥尼莫斯·博斯①的作品。这是一件传家宝,戈德利曼即使在最需要钱的时候也没有出售它。

  ①希尔奥尼莫斯·博斯(Bosch,Hieronymous,约1450-1561):荷兰画家,在当时的文献中,被公认为“独特的画家”,其作品主要为复杂而独具风格的圣像画。

  在浴盆里,他想着巴巴拉·狄肯斯和她的儿子彼得。关于她的情况,他没有同任何人谈过,连对布洛格斯也没有说过。虽然有一次他俩在谈到再婚问题时他准备谈起,可是因特里上校而打断了。她现在寡居着,丈夫在战争开始时就牺牲了。戈德利曼不知道她的年龄,看上去她有40岁左右。作为一个22岁男孩的母亲,她还很年轻。她在搞破译敌人密码的工作,人很聪明,也很风趣,相貌很美。她还很富有。戈德利曼曾带她吃过三次饭,后来发生了目前的这一紧急情况。他认为:她是爱他的。
  她曾为戈德利曼和她那当了上尉的儿子安排了一次会面。他喜欢那孩子,可是他知道的事连巴巴拉和她儿子都不知道:彼得要参加D日盟军在法国的登陆进攻。
  德国人会不会在那儿等待他,就取决于他们能不能把“针”抓住。
  他洗过澡开始修面,刮得很仔细,时间也很长,他还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她?他不清楚人到中年对爱情该是什么样的感受。但可以肯定,不会是年轻人那火一般的热情。是不是爱慕、钦佩、脉脉温情以及不太明显的一缕情欲?如果这些可以解释为爱情,那么他也就爱上了她。
  现在,他的生活需要有人做伴。多少年来,他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从事研究。目前,军事情报部门同志之间的情谊吸引了他:各种会议、有重大任务时夜以继日的工作、对业余工作的献身精神,以及那些离死神很近而又根本不知死神何时降临的人,仍然对生活有着狂热的追求——这一切已经深深影响了他。他知道,战争结束以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但是有的东西将不会消失:当你高兴或失望的时候,你需要有个人聊聊;夜晚,你需要有人可以亲近;你还需要同人说:“哟!快看!多漂亮啊!”
  战争令人紧张,令人烦闷,令人困惑,也令人不快;但是人们在其中得到了朋友。战争以后的和平带来的如果是孤单,戈德利曼认为他不能再忍受下去。
  此刻,他穿着干净的内衣,衬衫熨得挺而舒适,这是一种超级的享受。他把别的一些干净衣服放进手提箱,然后准备坐下来喝杯威士忌再回办公室去。军队司机在征用的戴姆勒汽车里,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会儿等他。
  他在往烟斗里装烟丝,就听到电话铃响。他放下烟斗,点燃了一支烟。
  他的电话直通作战部总机。电话员对他说,达尔基斯警长从斯特林打电话找他。
  他等着听到接通电话的咔哒声。接通后他就答话:“我是戈德利曼。”
  “你要的那辆莫利斯·考利汽车,我们已经找到了。”达尔基斯开门见山地说。
  “在哪儿?”
  “就在斯特林南面A80号公路上。”
  “空车吗?”
  “是空的,已坏了。车子弃在那儿至少有24个小时,扔在离公路儿码远的地方,隐藏在丛林里。一个智力迟钝的牧场小伙子发现的。”
  “现场附近,在步行的范围内,有没有可到达的汽车站或是火车站?”
  “没有。”
  “我们搜查的这个人弃车以后,很可能要步行,或者是搭便车。”
  “说得对。”
  “情况如果是这样,请你在周围查问——”
  “我们正在尽力查问,有没有当地人看见过他,或者让他搭了车。”
  “很好。一旦有情况就告诉我……与此同时,我要把这个情况报告给警察厅。谢谢你,达尔基斯。”
  “我们保持联系。阁下,再见。”
  戈德利曼把电话挂回钩子上,进了书房。他坐在那儿,打开地图,看看英国北部的公路交通情况。伦敦、利物浦、卡莱尔、斯特林……费伯正往苏格兰东北方向去。
  戈德利曼本来推测,费伯想要逃出境外。对于这种推测他不知道是否要重新考虑。出境的最好途径是走西线经过中立国爱尔兰。而苏格兰东海岸一带军事活动十分频繁,费伯明明知道MI5在追查他,他有那个胆量继续搞间谍活动吗?戈德利曼认为,费伯有勇气铤而走险——但总有点不大可能,因为在苏格兰那里获得的任何情报都不可能比他已经掌握的情报更重要。
  那么假设费伯通过东海岸出逃,戈德利曼很快就想到这个间谍出逃的种种路线:用一架轻型飞机降落在荒凉的沼泽地带;偷一艘船单枪匹马渡过北海;如同布洛格斯曾经推测过的,与德国潜艇在海岸联络;乘商船经过某个中立国到波罗的海,在瑞典下船,越过边界到达被占领的挪威……途径很多。
  无论是哪种可能,警察厅那边一定要了解这一最新动态。他们会动用苏格兰的所有警方力量,尽快查出有没有人在斯特林郊外让一位乘客搭过车。戈德利曼回到起居室去打电话,没想到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了话筒。
  “我是戈德利曼。”
  “有个叫理查德·波特的先生,从阿伯丁那儿打电话来找你。”
  “啊!”戈德利曼一直在等待布洛格斯从卡莱尔那里向他报告情况。“请接过来。喂,我是戈德利曼。”
  “哎,我是理查德·波特。我现在在当地市镇委员会给你打电话。”
  “啊,有什么事?”
  “唉,老伙计,说出来真是太难为情了。”
  戈德利曼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烦躁情绪。“请说吧。”
  “你们眼下搜查的那家伙——用匕首杀人什么的。我可以肯定,那混账是我让他搭了车。”
  戈德利曼把话筒抓得更紧了。“什么时间?”
  “前天晚上。就在斯特林郊外的A80号公路上,我的车子出了故障。半夜三更的,那家伙走过来,他是步行的。帮我修好了车。我当然——”
  “在什么地方下的车?”
  “就在阿伯丁这儿。他说要去班夫。可是我昨天大部分时间在睡觉,一直到今天下午才——”
  “波特先生,你不要责怪自己。谢谢你打的电话。”
  “好吧,再见。”
  戈德利曼轻轻摇了摇话筒,又传来作战部话务员的声音。
  戈德利曼说:“请接布洛格斯先生好吗?他在卡莱尔。”
  “长官,他正在等着和你说话呢。”
  “很好!”
  “喂,珀西,有什么消息?”
  “弗雷德,我们又有他的线索了。在卡莱尔的一家汽车修配厂,有人认出了他。他乘的那辆莫利斯,被扔到了斯特林郊外,然后他搭便车到了阿伯丁。”
  “到阿伯丁!”
  “他想出境,一定要经过东大门。”
  “他什么时间到了阿伯丁?”
  “大概是昨天清晨。”
  “如果是这样,除非他是神速,否则他还没来得及逃走。这里遇到了一场几十年不见的大风暴。风暴从昨天晚上开始,现在还没有停。任何船都没有出海,也不可能有飞机降落。”
  “那好,尽快赶到那儿。同时,我要叫当地警察采取行动。到了阿伯丁就给我打电话。”
  “我马上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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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茶香墨闲    时间: 2025-7-11 09:36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09:02
第二十章

能够欺瞒过严谨的德国佬,真的要看天意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10:23
茶香墨闲 发表于 2025-7-11 09:36
能够欺瞒过严谨的德国佬,真的要看天意



最后就是刀刀见血了,当作家第一条不能心软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1 11:08
今天看了开头,可怜的房东太太。下次记得敲门。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1 11:46
可见诱惑男人,也要讲武德。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15:25
本帖最后由 炉渣渣 于 2025-7-11 15:49 编辑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1 11:08
今天看了开头,可怜的房东太太。下次记得敲门。



作为一个开头还是不错,什么都交代了,还留下悬念,也留下一个未成功的暧昧,还会重现~~~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15:27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1 11:46
可见诱惑男人,也要讲武德。



大意了就丢了命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1 16:19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15:25
作为一个开头还是不错,什么都交代了,还留下悬念,也留下一个未成功的暧昧,还会重现~~~

这个作家写的小说,还是很有代入感的。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1 16:19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15:27
大意了就丢了命

记得敲门。
作者: 茶香墨闲    时间: 2025-7-11 16:21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10:23
最后就是刀刀见血了,当作家第一条不能心软

哈哈,最怕狠心作家弄个悲剧结尾了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17:24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1 16:19
记得敲门。



一高兴起来把啥都忘了,人之常情

男主这样坏的人毕竟不多见,万里挑一,给她碰上了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17:26
茶香墨闲 发表于 2025-7-11 16:21
哈哈,最怕狠心作家弄个悲剧结尾了



有悲有喜,虽然代价巨大,最后也报了仇

作者: 茶香墨闲    时间: 2025-7-11 19:18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17:26
有悲有喜,虽然代价巨大,最后也报了仇

一直觉得诺曼底登陆就像一场梦幻一样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19:27
茶香墨闲 发表于 2025-7-11 19:18
一直觉得诺曼底登陆就像一场梦幻一样



是一场巨大的梦幻,为了骗过德国,制作了成百上千的美工背景和道具(假飞机和假坦克)

所有这一切都是史无前例的

作者: 白荟怡QN    时间: 2025-7-11 20:40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17:24
一高兴起来把啥都忘了,人之常情

男主这样坏的人毕竟不多见,万里挑一,给她碰上了

那是作家给安排的剧情。

作者: 白荟怡QN    时间: 2025-7-11 20:41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19:27
是一场巨大的梦幻,为了骗过德国,制作了成百上千的美工背景和道具(假飞机和假坦克)

所有这一切 ...


所以,,,一切都是如此梦幻又真实,无法复制。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21:10
白荟怡QN 发表于 2025-7-11 20:40
那是作家给安排的剧情。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1 21:12
白荟怡QN 发表于 2025-7-11 20:41
所以,,,一切都是如此梦幻又真实,无法复制。



如梦如幻,佛经上就是这样说

作者: 知音    时间: 2025-7-11 22:43

打卡,占个座,慢慢看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2 07:01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21:12
如梦如幻,佛经上就是这样说

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2 07:02
知音 发表于 2025-7-11 22:43
打卡,占个座,慢慢看

哈哈,知音也串门,遥握!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2 07:04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21:10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

渣兄是个非常好的聊天搭子,哈哈哈
作者: 茶香墨闲    时间: 2025-7-12 08:43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1 19:27
是一场巨大的梦幻,为了骗过德国,制作了成百上千的美工背景和道具(假飞机和假坦克)

所有这一切 ...

奇特的是,这么一场骗局,还就真的成功了,哈哈,太不可思议了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09:26
知音 发表于 2025-7-11 22:43
打卡,占个座,慢慢看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09:28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2 07:01
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译得不错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09:29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2 07:04
渣兄是个非常好的聊天搭子,哈哈哈



你也挺好~~~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09:32
茶香墨闲 发表于 2025-7-12 08:43
奇特的是,这么一场骗局,还就真的成功了,哈哈,太不可思议了



独菜政腐不可避免的,不允许不同意见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2 11:57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2 09:29
你也挺好~~~

我心安慰,笑S
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2 11:57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2 09:32
独菜政腐不可避免的,不允许不同意见

白色恐怖嘛
作者: 孤独的野鬼    时间: 2025-7-12 12:37
求发张小娴的小说《荷包里的单人床》,可否?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03
孤独的野鬼 发表于 2025-7-12 12:37
求发张小娴的小说《荷包里的单人床》,可否?



只能在移动硬盘里看有木有

如果有就直接发给你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07
雁字回时月满楼 发表于 2025-7-12 11:57
白色恐怖嘛



接上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08


第二十一章



  费伯睡醒过来,天已差不多黑了。透过卧室的窗户,他看到最后一层暮雹正被渐渐加深的夜色吞噬。风暴没有停,雨像鼓点似的敲打着屋顶,阴沟的水也溢了出来,狂风不知疲倦地怒吼着。
  他把床旁的一盏小灯拧亮。稍稍一动就感到很困乏,他又沉重地倒在枕头上。他身子这么虚弱,心里非常惊怕。相信力量就是胜利的人必须始终保持有力量。费伯对干自己道德标准的内涵完全清楚。在他的情绪中,表面上总是有一种担心,也许正因此他才长期幸存下来。很长时间以来,他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个人处在那种茫然的境界里,他有时也能看清自己最本质的东西。费伯懂得:他的不安全感是他选择间谍作为自己的职业的原因。只有当间谍才能立刻干掉对自己哪怕是稍微有点威胁的人。现在身体虚弱就感到惊怕,这是一种综合症的表现,其他症状还有鬼使神差般的自行其事、不安定感以及蔑视上级军官的倾向。
  在粉红色墙壁环绕的卧室中,他躺在孩子的床上,仔细地把自己全身查看了一番。身上似乎到处是擦伤的地方,但很明显并没有哪儿骨折。他不发烧。船上那一夜尽管艰难,但他的体质还是抵挡住了支气管炎。现在他不过是虚弱而已。可是他怀疑自己不仅仅是筋疲力尽。他想起来当他到达斜坡顶那会儿是以为自己会死的;在他向山顶做最后的拼命冲击时,不知道是否在身上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
  他又检点随身带的东西:照片的底片仍然紧贴在胸前;匕首系在左臂上;证件和钱都在借来的睡衣口袋里。
  他掀开毯子,脚触地面,采取坐立的姿势。头晕了一会又好了。他站起身子。重要的是在心理上不能把自己看成病人。他把晨衣穿起来,往浴室走去。
  出了浴室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已放在床头,衣服很干净,而且熨得很平整。是他的内衣、工装裤和衬衫。他突然想到:早上什么时候他曾起来过,看到洗澡间里一个裸体的女人;当时的情景有点奇怪,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回想起来:她很美,这是确定无疑的。
  他慢慢地穿好衣服,还想修一下面。不过,他想征得主人的同意后再用放在洗澡间架子上的刀片。有的男人占有刀片的心理犹如占有妻子一样。但是,他还是冒昧地动用了孩子的胶木梳子——那是他在衣柜顶端那个抽屉里找到的。
  他对着镜子看看自己,没有得意的感觉。他不自负。他知道,有的女人以为他很有吸引力,有的则不这么看。他认为,大多数男人的情况都像他一样。当然,他曾占有过很多女人,而大多数男人却做不到。但是他认为这是因为他有那种欲望,而不是外貌的功劳。镜中的形象告诉他:他很中看,这正是他需要知道的东西。
  他走出卧室,缓慢地下楼。他又感到虚弱,想再次战胜虚弱。他紧紧扶着栏杆,谨慎地一步挨着一步,终于凭着毅力坚持走到楼下。
  到了起居室门口,他停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便往厨房那儿走。他敲了门以后走进去,就见到年轻夫妇正坐在桌旁吃晚饭,快结束了。
  女人见他进来,赶忙站起身,说道:“你起来了,有必要这么做吗?”
  她挽着他来到椅子旁,他顺从她的安排,说道:“谢谢。你真不该鼓励我没病装病啊。”
  “我看啦,你是不知道你那一段经历多么危险。”她说。“要不要吃点什么?”
  “真麻烦你——”
  “没什么,别傻了。给你留了点热汤。”
  费伯说:“你们真是热心肠的人。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戴维和露西·罗斯。”她把汤舀在碗里,放在他桌前。“戴维,切点面包好吗?”
  “我叫亨利·贝克。”费伯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报这样的姓名,他并没有那个名字的证件。警方正在搜捕的是亨利·费伯,他的证件上用的是詹姆斯·贝克,照理应该报那样的名和姓。可是不知怎的,他却希望这个女人叫他亨利——这个名字用英语说出来和他的真实名字海因里奇读音最接近。
  他呷了一口汤以后,顿时感到饿极了。他一下子把汤喝完,接着就吃面包。见他吃光喝光以后,露西哈哈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很迷人,嘴大大地张开,露出的牙齿又白又整齐,眉梢眼角还泛起了欢乐的波纹。
  “还吃吗?”她主动问。
  “太感谢了。”
  “看得出来,吃点喝点对你有好处。你的脸色也渐渐好起来了。”
  费伯也感到自己的体力有所恢复。出于礼貌,他吃第二份的时候竭力吃得慢一些。但是他仍然感到又香又甜。
  戴维说:“这么大的风暴,你怎么还出海呢?”戴维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戴维,你就别打扰他了……”
  “没什么,”费伯立即搭了腔,“说起来只怪我傻。自从战争以来,我这是第一次捞到了捕鱼的假期,实在不想因为恶劣天气让假期泡了汤。你打鱼吗?”
  戴维摇着头。“牧羊主。”
  “雇的人多吗?”
  “就一个,上了年纪的汤姆。”
  “岛上还有别的牧羊场吧?”
  “没有。我们住这边,汤姆住在那一边。两边之间只有羊,别的什么也没有。”
  费伯点点头。好啊——真是太妙了。一个女人,一个残疾人,一个孩子和一个老头……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又强壮了许多。
  “怎么同大陆上联系呢?”费伯在问。
  “有小船来往,两周一次。星期一船该来了,可是这风暴不停怕是来不了了。汤姆的屋里有台发报机,不过,不到紧急情况我们并不用。比如,假使我认为现在有人可能要寻找你,或者是你需要紧急治疗,那我就得用发报机了。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没这个必要。也没有什么作用,这风暴不停,不会有人能到岛上来接你走的。风暴一停,小船总要过来的。”
  “说得很对。”费伯不动声色地说,掩饰着心中的喜悦。其实,他脑中在思考着如何与德国潜艇取得联系。他先前已经看到,罗斯家的起居室里有一台普通的收音机,必要时,他能临时改装成发报机。现在,汤姆那里有合适的发报机,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汤姆要发报机有什么用呢?”
  “他现在还是皇家观察部队的成员。阿伯丁那儿在1940年7月遭到了轰炸,当时因为没有空袭警报,有50人伤亡。从那时起,他们就吸收了汤姆。好在他的听力比视力强。”
  “我以为,轰炸机是从挪威起飞的。”
  “我也这样看。”
  露西站了起来。“到另外的房间去吧。”
  两个男人跟着她一起走。费伯既不感到虚弱,也不感到头晕。他拉住起居室的门,好让戴维摇着车进去。戴维把轮椅摇到了炉子旁边。露西让费伯喝白兰地,他谢绝了。她给丈夫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
  费伯靠在椅子上,认真打量着他们。露西的确引人注目:蛋形脸,机灵的琥珀色大眼睛非同寻常,头发深红色,很浓密;上身穿男式的渔民毛衣,下身穿宽身裤,体态丰满,绰约多姿。如果穿上丝绸长袜,加上女礼服,她可能极其妩媚动人。戴维同样很英俊——只是下巴上留下了很深的胡须青印,否则几乎是很漂亮的。他的头发近似黑色,皮肤看上去像是生活在地中海沿岸一带的人。如果他的腿和臂膀相称,那他一定身材高大。费伯觉得,他那双臂膀一定很有力量,因为多年来摇着轮椅肌肉受到了锻炼。
  一对漂亮的夫妻——可是他们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严重的差错。费伯对于婚姻不能说是专家,但是他在审讯技巧方面受过训练,懂得肢体表达的那种无声的语言——他能从细小的动作上了解一个人是担惊受怕还是充满信心,是躲躲闪闪还是有意作假。露西和戴维很少看对方,谁也不碰谁。他们俩和他谈得多,而彼此之间谈得少。他们互相兜着圈子,就像火鸡一样,总要设法使自己的前面有几平方英尺的空地。他们关系紧张,而且情况严重。就像丘吉尔和斯大林,不得不暂时并肩作战,而把很深的敌意压抑在心里。费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创伤使得他们之间有了距离。这小房间虽然很舒适,铺着地毯,粉刷得很亮堂,有饰着花卉图案的扶手椅,有明亮的炉火,镜框里是水彩画,可是它肯定像个压力锅,里面储存的是感情的压力。他们的生活很孤单,做伴的只是一位老人,一个孩子,两个人之间又是这样……他不禁想起在伦敦时看过的一场戏,作者是美国人,是个叫田纳西什么的——
  戴维突然咕咚一口喝完了白兰地,说道:“我得睡觉了,背有点疼。”
  费伯站起来,说:“抱歉,让你们老陪着我。”
  戴维摆摆手,要他坐下。“没什么。你今天睡了一整天——不一定马上又要回去睡觉。另外,我相信露西也想聊一聊。就是我这背,真是有点儿亏待了它——你知道,人的背就是用来分担腿的担子的啊。”
  露西说:“今晚你最好服两片药。”她从书架顶上拿了药瓶,抖出两片药递给了丈夫。
  他不用喝水,把药片吞了下去。“我走了,晚安。”他摇着轮椅出了门。
  “晚安,戴维。”
  “晚安,罗斯先生。”
  稍停了片刻,费伯就听到戴维拖拖拉拉上楼的响声,他很奇怪,不知戴维怎么上的楼。
  露西说话了,好像为了掩盖戴维上楼的响声。“贝克先生,你住在哪儿?”
  “请叫我亨利吧。我住在伦敦。”
  “我多年没去伦敦,大概被炸得所剩无几了吧。”
  “变化是有的,不过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你上次离开伦敦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1940年。”她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到了这个岛上以后,只离开过一次,那是因为要生孩子。这年头出门走动不容易,是吧?”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噢——”她坐下来,呷了一口酒,眼睛盯着炉火。
  “也许我不该——”
  “没关系。我们结婚的那天,出了车祸。戴维因此而丧失了两条腿。他一直在参加训练,要当一名战斗机驾驶员……我想,我们俩当时都想远走。这可能是个错误的选择。不过,人们都说,那时这似乎是好主意。”
  “一个健康的人也正因此而产生了怨恨。”
  她迅速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看问题多尖锐。”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他的口气很平静,“你也正因此而感到不幸福。”
  她眨了眨眼睛,很不自然。“你了解得太多了。”
  “这不是难事。既然这儿不好,为什么还继续呢?”
  “不知该怎么同你说才好。”——要么是她自己有难处,因为她对他谈话已经太坦率了。“陈词滥调你想听吗?他以往的样子……结婚发誓……孩子……战争……不知有没有别的方法回答你,我实在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或许用内疚来表达很恰当。”费伯说,“而你还在想着和他分离,对不对?”
  她对着他发愣,慢慢地摇了摇头,问他:“你看问题怎么这样深刻?”
  “你在这个岛上生活了四年,已经丧失了掩饰自己的那一套本领。再说,从表面现象也很容易看出来。”
  “你结婚了吗?”
  “没有,这是实话。”
  “为什么不?我认为你该结过婚了。”
  现在是费伯回避问题了,他两眼盯着炉火。问得有道理,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对自己一向的回答是因为职业的原因。这种话当然不能作为对她的回答。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答得太随便了:“要说爱一个人爱到那种程度,我自己都不相信。”他意识到自己一点也没有考虑,话就脱口而出,心里很是吃惊,他也怀疑这话是不是真实。稍停了片刻,他又感到很费解:他以为他在麻痹她的时候,她怎么会让他失去了警惕。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炉火渐渐熄灭了。三三两两的雨滴沿着烟囱落在快要熄火的煤块上,溅出了咝咝的响声。看样子,风暴还不会停下来。费伯不知不觉地回想到他最后一次接触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宇?叫格特鲁德。那虽是七年前的往事,但此刻在若明若暗的炉火前,他还记忆犹新:圆圆的德国人面孔、金发碧眼、诱人的胸脯、臀部过于宽大、胖胖的腿、难看的脚;说起话来就像特快的火车;情欲似火……她对他很推崇,夸他头脑灵(她说的),对他的身子顶礼膜拜(这话她没有必要说)。她曾为流行歌曲填词,还念给他听,那是在柏林一个很不像样的地下室里。那种职业无利可图。现在,他回忆起来一切还栩栩如生:在那污秽的房间里,她裸着身子躺在那儿,怂恿他,要他放肆……他轻轻摇了摇头,抖掉那已逝的往事。自从发誓不结婚以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往事。往事如烟,令他烦恼。他看看露西。
  “你陷入了沉思。”她笑了笑说。
  “过去的事。”他说,“这种有关爱情的谈论……”
  “我不该让你感到有负担。”
  “没有。”
  “幸福的往事吗?”
  “的确是。你呢?刚才你也在沉思。”
  她又笑着说:“我在思考未来,不是往事。”
  “未来怎么样呢?”
  她似乎正要开口作答,但接着又改变了主意。这种情况出现过两次。她那眼神中闪现出一种紧张情绪。
  “我知道,你发现了另外一个男人。”费伯话一出口就想到:我说这样的话干什么?“他意志不像戴维那么坚强,也不像戴维那么英俊。你之所以爱他,其中至少有部分原因是他意志薄弱。他人很聪明,但不富有;他有热情,但不伤感;他温存、可爱——”
  她死死捏着白兰地酒杯,终因压力过猛,杯子碎了。碎片落在她的膝上,又落到地毯上,她也不管。费伯赶忙来到她的椅子旁,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见她的拇指在流血,就握住了她的手。
  “你伤害了自己。”
  她对他看看。她在哭。
  “对不起。”他说。
  表皮受了伤。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塞住了流血的地方。费伯松开她的手,去抬那些碎玻璃片。眼下正是机会,他很想吻她。他把碎片放在壁炉上。
  “真没想到让你这么伤心。”他说。(他没有想到?)
  她拿开手绢,看到拇指还在流血。(不,你想到了。而且,上帝知道,你是有意的。)
  “用绷带。”他提了建议。
  “厨房那儿有。”
  他找到了一卷绷带,一把剪刀,还有一颗别针。他倒了一小碗热水,又回到起居室。
  在他到厨房去的时候,她不知怎的,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她浑身无力,很顺从地坐在那儿,而他在一旁用热水给她洗拇指,又擦干,将一小条绷带包扎在伤口上。她两眼始终看着他的脸,不看他的手,但那表情令人难以琢磨。
  他包好了伤口,突然往后一步站了起来。他真傻,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该到脱身的时候了。他说:“我想,我最好睡觉去。”
  她点着头。
  “很抱歉——”
  “不用道歉了,”她说,“这种事不好让你做。”
  她的话说得很冷峻。他估计:她也同样感觉到这一切已经失了分寸。
  “你还待在这儿吗?”他问。
  她摇着头。
  “那么……”他跟着她,穿过门厅上楼。他注意看她上楼梯的姿势,那臀部的扭动非常优美。
  到了楼梯顶的小平台上,她回过身,对他轻轻说:“晚安。”
  “晚安,露西。”
  她看看他,过了一会,他伸出手要握她的手,但是她立即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就径直走进了卧室,随手关了门。他站在那儿,很不理解: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说得更直截了当一点,他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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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09


第二十二章



  布洛格斯驾着一辆征用的森比姆·塔尔博特汽车,车子的引擎已加大了马力。他不顾危险,一整夜都在风驰电掣般快速前进。苏格兰高地的公路弯弯曲曲,很陡,由于下了雨,路又很滑。有些地方的洼地积水有两三英寸。挡风玻璃上雨水不停地流淌。有些地方的山顶比较开阔,那一阵一阵的狂风似乎要刮翻汽车,让它倒向路旁湿淋淋的草地。布洛格斯坐在车里,身子前倾,他瞪大了眼睛,紧盯着刮雨器扫清的那一小块玻璃的前方,借着与昏暗和大雨搏斗的前车灯光,把握方向,一英里又一英里地前进。车子刚行驶到爱丁堡北面,他就轧死了三只野兔。车轮碾过小动物的身子,那种颠簸使他感到一阵恶心。他仍然不减速,只是行驶了一会觉得有点费解:野兔通常在夜晚四处奔跑吗?
  紧张的驾驶使他感到头疼,坐立的姿势也引起了腰酸。他还感到饥饿。他把车窗打开,想用凉风来保持头脑清醒,可是雨水灌了进来,他只好立刻把窗户关上。他的心思转到了“针”,或者是费伯,或者是现在他使用的另外什么名字:一个微笑的青年人,身穿运动衣,手捧奖杯。的确,在这场长途赛跑中,费伯至今是个领先者。他领先了48个小时,他有有利条件:只有他知道自己要跑的路线。布洛格斯真想和他举行一场比赛,只是赌注不能这么大,大得这么惊人。
  他想,如果他真的和这个人面对面相逢,他该怎么办。那就先发制人,免得他先动手。可是费伯是个行家,对这种人你可马虎不得。搞间谍的人,大多数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他们是受挫的左派或右派革命分子,是那种想像中认为间谍工作光彩非凡的人,是贪婪的男人、有色情狂的女人或者敲诈勾当中的牺牲品。真正的职业间谍并不多,但的确有危害性,他们决不讲仁慈。
  车子到了阿伯丁时离天亮还有一两个小时。大街的灯光加了伪装,显得很暗,但是他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对街灯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不知警察局在什么地方,街上也没有人给他指路。他只好开着车兜圈子,后来看到了熟悉的蓝灯(也很暗淡)。
  他停下车,冒雨跑进那幢房子,那里已有人在等他。戈德利曼已经电话通知了这边,他现在的确像个高级军官了。有人把布洛格斯带到了艾伦·金凯德的办公室。艾伦·金凯德是侦探警长,五十五六岁光景。办公室里另外还有三名警官。布洛格斯和他们一一握了手,很快就忘了他们的名字。
  金凯德说:“你从卡莱尔来,这么快就到了,神速啊。”
  “差点连命也搭掉了。”布洛格斯说着就坐了下来。“能不能弄点三明治……”
  “没问题。”金凯德把头探到门外说了些什么。他对布洛格斯说,“一会儿就到。”
  办公室四壁刷成灰白色,木板铺的地,家具简朴而实在: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档案柜。布置非常单调:没有画像,没有装饰品,没有任何的个人风格。地板上放着一托盘的杯子,用过还没有洗。室内烟味弥漫。这个办公室里好像有人整夜在工作。
  金凯德蓄着小胡子,头发稀疏灰白,戴着眼镜。他身材高大,看上去很能干,身穿衬衫,挂着背带。他说话是地方口音,正如布洛格斯一样,这是一种逐步晋升的标记——不过从年龄上看,他的晋升比布洛格斯要慢。
  布洛格斯问:“关于这桩案子,你们知道多少?”
  金凯德说:“不多。不过,你的上司戈德利曼的确说过:至少伦敦的凶杀案是这个人罪行的一部分。我们还知道你属于哪一个部门。因此对这个费伯,我们可以据理做出判断……”
  “目前你们已经做了哪些工作?”布洛格斯问。
  金凯德把脚跷到了办公桌上,说:“他两天前到了这儿,是吧?在那个时候我们就着手进行搜查。我们有他的照片——我以为,这一带的警察都有他的照片。”
  “是这样的。”
  “我们搜查了旅店、饭店、火车站和公共汽车站,我们并不知道他那时已经到了这儿,但我们的搜查工作还是很彻底。不用说,我们没有查到。当然,我们还要搜查。不过,据我的看法,他到了阿伯丁后很快就走了。”
  一位女警察送来一杯茶,一块奶酪很厚的三明治。布洛格斯向她道了谢,贪婪地吃起来。
  金凯德接着说:“今天早上,第一列火车还没有开,我们就派了个人到火车站,汽车站那里也派了人。因此,他要想离开这儿,除非是偷了车逃走,要么就是搭了车。而我们并没有接到有关盗车的报告,估计他是搭车——”
  “也可能出海逃走。”布洛格斯咬着全麦面包说。
  “那天离港的一些船只不大,不可能让他偷乘出海。从那以后,风暴降临,当然什么船也没有出海。”
  “有偷船的吗?”
  “没有任何报告。”
  布洛格斯耸耸肩,说道:“如果不能出海,船主就不会到码头那儿——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等风暴停息之后才能发现有没有船只失窃。”
  办公室里有一个警官说:“长官,这一点我们没想到。”
  “是没想到。”金凯德说。
  布洛格斯建议:“或许可以叫港务长查看一下,那些经常停泊的船只有没有失窃。”
  “同意你的意见。”金凯德说着就拨电话。过了一会,他在电话中说:“道格拉斯船长吗?我是金凯德。嗯,我知道,文明的人此刻都在睡觉。还有桩最糟糕的事呢——我想要你冒雨跑一趟。对,你明白我的意思……”金凯德用手捂住了话筒,“你可知道,人们是怎么议论海员的语言吗?一点不错。”他又对着电话说,“凡经常停泊船只的地方都要走一趟,发现船不在通常位置的就记下来。有的船是合法出海当然不府管了。把那些船主的姓名和地址告诉我——如果有他们的电话,也把号码告诉我。嗯,嗯,知道了……给你来两杯。好,给你一瓶。也祝你早安,老朋友。”他放下了电话。
  布洛格斯笑了笑,问:“他是不是难说话?”
  “要是什么都依他,我得用警棍,那么我这把交椅也坐不成了。”金凯德接着认真地说,“他要跑半个小时,然后我们要花几个小时查找各个地址。我虽然认为那人是搭车逃跑的,但现在这么做也值得。”
  “我也认为值得。”布洛格斯说。
  门开了,一个穿便服的中年人来到办公室。金凯德和他的警官都站了起来,布洛格斯也站了起来。
  金凯德做了介绍:“先生,早上好。这位是布洛格斯先生。布洛格斯先生,这是理查德·波特。”
  他们握了手。波特脸膛红润,蓄着精心修剪的胡须,身穿双排扣驼色外衣。“你好。我就是那个讨厌的家伙。你们要搜查的人,是我让他搭的车,到了阿伯丁。说出来实在难为情。”他说话不是当地口音。
  布洛格斯说:“你好。”初次见面,波特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他会让一个间谍搭他的车走过半个英国。但是,布洛格斯以为:他表面上头脑简单,一副热心肠的样子,说不定也有机敏的思想。他竭力耐着性子——他自己在几个小时前也同样犯着令人难堪的错误呢。
  “我听说那辆莫利斯车被扔掉的事,也就是在那个地方让他搭的车。”
  “他的照片你见过吗?”
  “见过,当然见过。我没有仔细看清那家伙的面孔,因为途中大部分时间是在夜里。但是,当时在引擎盖下,打着电筒的时候,我的确把他看得很清楚;后来到了阿伯丁更清楚了,因为那时天已经亮了。如果我看到的只是照片,那我说那人可能是他;可是如果说起他搭车的地方——那个地方离找到莫利斯车的地点如此之近,我可以说那人就是他。”
  “我赞成你的说法。”布洛格斯说。他思考了一会,不知道这人还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情况。他问道:“你对费伯这个人有什么印象吗?”
  波特脱口而出:“我觉得他非常疲倦,很紧张,但很坚定。在那种情况下,他是这样。还有,他不是苏格兰人。”
  “说一说他的口音好吗?”
  “没什么特征。口音——有点像是伦敦附近某个小公立学校的人的口音。与穿的衣服很不相称,明白我的意思吧。他穿的是工装。还有一件事,那是在同他谈话以后才注意到的。”
  金凯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替他们上茶。他们都接了茶。警长往门口那儿走。
  “你们谈些什么?”
  “啊,谈得不多。”
  “可是,你们在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
  “他在车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他把我的汽车修好了——不过是线路上出了问题,只是我怕我在机器方面无能为力,后来他对我说:他的车在爱丁堡那里坏了,他要到班夫去。还说,他并不想经过阿伯丁,因为他没有禁区通行证。我恐怕……我对他说过,叫他不用担心。还说过,真要是受到审查,我一定为他担保。你看,我真是糊涂到家了——只是因为我感到欠了他的情。你知道,我遇到了麻烦,他帮我解了难。”
  “先生,谁也没有责怪你。”金凯德说。
  布洛格斯却在责怪他,不过没有把话说出来。他反而这样说:“见过费伯的人当中,很少有能把他的外貌向我们说出来的。你能不能认真想一想,对我说一下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醒过来时,样子像个军人。”波特说,“他很注意礼貌,样子很聪明,握手时很有力量。在握手时我注意到了。”
  “还有什么?”
  “还有一点,就是他醒来的时候……”波特满面通红,脸皱成一团,“他用右手摸着他的左臂,就这样摸的。”他边说边示范了动作。
  “这能说明一点问题,”布洛格斯说,“他的匕首就藏在那儿,是一把袖珍匕首。”
  “别的恐怕没什么了。”
  “他还说过,他要到班夫去。这说明他不会去那里。我可以肯定,是你先告诉他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以后,他才说要到班夫去的。”
  “恐怕是。”波特说,“对,正是那样。”
  “他的目的地要么是阿伯丁,要么是往南边。他说过要到北边,可能并不会去。”
  “这么翻来覆去地估猜,解决不了问题。”金凯德说。
  “有时候也能有作用。”——金凯德肯定不是傻瓜——“你有没有对他说过,你还是个地方官?”
  “说过。”
  “就因为你说了,他才没有杀你。”
  “我的天啦!这为什么?”
  “他知道,杀了你,人们就知道你失踪了。”
  门又打开了,进来的人说:“你要的情况已经搞清楚了,希望这对你大有用处。”
  布洛格斯咧着嘴笑了。不用说,来人就是港务长——小个子,白头发剪得又短又整齐。他嘴上叼着个很大的烟斗,身穿颜色鲜艳的铜扣上装。
  金凯德说:“船长,请进。身上怎么弄得这么湿?下雨了就不该出门呀。”
  “去你的吧。”船长一句回嘴给房间带来了欢乐的气氛。
  波特招呼着:“早上好,船长。”
  “早上好,阁下。”
  金凯德问道:“有什么情况?”
  船长把帽子脱下,抖掉帽顶上的雨滴。他说:“‘玛丽二号’不见了。那天下午来了风暴,我亲眼看到它进了港。我没有看到它启航,而且我知道那天它不会再出海。看样子,它到底还是出了海。”
  “船主是谁?”
  “塔姆·哈夫彭尼。我打电话问了。那天他把船停泊以后就走了,从那以后就没有去那儿。”
  “是什么样的船?”布洛格斯问。
  “是条渔船,船不大,长度有60英尺,船舷较宽。是条结实的机动小船,内侧发动机。造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一带的渔民造船,并不照着图样。”
  “我想问个问题,”布洛格斯说,“在这样的风暴里,那条船能够经受得住吗?”
  船长稍停一下,在用火柴点烟斗,然后说:“如果掌舵的很老练——可能经受得住,也可能不行。”
  “他可能在海上航行多远就遇到了大风暴?”
  “不会很远的——不过几英里。‘玛丽二号’停泊在港口已是傍晚了。”
  布洛格斯站起身子,绕着椅子在走,然后又坐了下来。“那么船此刻在哪儿呢?”
  “沉在海底,这完全有可能,那家伙真是笨蛋。”船长说话不无风趣。
  说费伯已经死了,这个论断不能令布洛格斯满意。实在不能叫人信服。他浑身不自在,坐立不安,还有点困惑。他抓抓下巴——胡子该刮一刮了。他说:“说他死了,我只有亲眼看见才相信。”
  “你看不到的。”
  “这种推测就请免了吧,”布洛格斯说,“我们想要的是情报,不是悲观情绪。”办公室里其他的人突然领悟过来,他虽然年轻,可在这里他的官衔最高,只听他接着在说:
  “如果大家不介意,我们分析一下各种可能性:第一种情况是:他从陆地上离开了阿伯丁,‘玛丽二号’是别人偷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现在可能已经到了目的地。但是风暴这么大,他不会离开我国。其余的警方力量已被我们全部动员起来在搜查他。对于第一种情况,我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第二种情况:他仍然停留在阿伯丁。对于这种可能性,我们同样已有所准备,目前仍在搜查。”
  “第三种情况:他从海上逃离阿伯丁。这一可能性最大,对这一点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再详细分析一下:第一,他在某处找到个避风港,或者是小船给冲坏了,漂到大陆或是海岛上;第二,他死了。”他当然没有分析到“第三”,那就是在风暴前他可能到了另一条船上——或许就是德国潜艇……但时间上或许来不及,也可能来得及。如果他真的上了德国潜艇,那就无能为力了,倒是把它忘掉为好。”
  “如果他找到了避风港,”布洛格斯接着说,“或者是小船被毁坏,那我们迟早会找到实证。即找到‘玛丽二号’,或者是船的碎片。我们可以立即对海岸线进行查找,而且一旦天气放晴还可以用飞机侦察海面。即使他葬身海底,那漂浮在海上的渔船碎片仍然可以找到。”
  “因此,我们的行动要兵分三路:第一,已经在进行的搜查工作继续进行;第二,开辟新的搜查线路,即从阿伯丁开始,向南北两方的海岸线进行搜查;第三,做好准备工作,一旦天气好转就对海面进行空中侦察。”
  布洛格斯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说完以后,他停下来,向大家看看,问道:“你们意见如何?”
  夜已深,大家都很困,一个个快进入睡眠状态了。布洛格斯那么突然地提高嗓门使他们惊醒过来。有的欠着身子,搓搓手;有的把鞋带系紧;有的披上了外衣。大家都想投入到工作中去,没提任何意见,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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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10


第二十三章



  费伯眼睛睁着。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仍然觉得需要睡眠,可是思想还特别兴奋,反复思考着种种可能性,想像着各式各样的行动方案……他想女人,也想家。
  眼看着就要逃出境外,他对家乡的回忆使他感到又痛苦又甜蜜。他想到了许许多多:香肠那么肥厚,可以一片一片地吃;公路上靠右侧行驶的汽车;高大的树林,真正高大的树林;他尤其想到了自己的母语——词汇那么准确有力,辅音铿锵,元音纯正,动词置于句尾,应该是这样,既表明一句话的终结,又表达了全句的重点。
  回忆达到高潮时,他又想到了格特鲁德:她的脸在他的脸下,他吻去了那脸上的脂粉,她满足地紧紧闭上眼睛,又喜悦地睁开,凝视着他,多么狂热而持久……
  别傻了。他已经清心寡欲地生活了七年,而她却毫无理由也像他这样生活。费伯走了以后,她说不定有了十几个男人。也许她死了:被英国皇家空军炸死了;要么死于狂人之手,因为她的鼻子多长了半英寸;要么由于实行灯火管制,她因车祸身亡。无论怎么说,她很难还记得他,他可能再也不能与她相见了。但是,她是他重要的一个方面,代表着……他所要回忆的一个方面。
  在正常情况下,他不允许自己沉溺在感情中。任何时候,他都保持着冷酷的秉性,他不断地在这方面修炼。这是他的护身之道。不过眼下即将大功告成,他感到很惬意。这并不是说要放松警惕,而是头脑中至少可以有点幻想。
  只要风暴不停,他就有安全保障。到星期一那天,只要用汤姆的发报机与德国潜艇取得联系,艇长准会在天一放晴就派一只小舢板到海湾。假如风暴在星期一以前停下来,情况就有点复杂了;那条供给船会开过来,戴维和露西很自然地要他乘小船返回大陆。
  露西那么栩栩如生地进入了他的想像之中,他无法控制。他看到,当他为她包扎拇指的时候,她那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楼梯上,她走在他的前面,尽管穿的是并不合身的男人衣服,那身体轮廓依然优美;浴室里,她裸体站在那儿,胸脯是那么丰满。他渐渐地想入非非了:她欠下身子,越过绷带吻他的嘴;楼梯道上,她回转身挽着他的胳膊;从浴室出来,她把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他在小床上坐立不安,咒骂着这种想像,因为这使他如入梦境,而且让他受着自懂事以来不曾受过的煎熬。
  作为情人,他获得了成功。他回想着玩过的女人:安娜,葛雷琴,英格里德,那个美国姑娘,斯图加特那里的两个娼妓……究竟有多少他也记不清,但也不会超过20个吧。当然,他想到了格特鲁德。
  但是他以为: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和露西媲美。他不禁懊恼地叹着气。他曾让这个女人对他产生好感,这是因为他即将回国,而且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那么小心翼翼。他对自己仍然感到恼怒,因为这毕竟违反了行动准则。不到任务完成,他不该有懈怠情绪。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没有完全完成,还没有。
  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如何避免乘那条供给船回到大陆去。对付的办法,他想到了好几种:最好的方案或许是亲自去接小船,编造些谎言打发走船夫,岛上那几个人对他也无可奈何。他可以谎称,他是乘另外一条船来拜访罗斯一家的;说他是他们的亲戚,或者说是观鸟的人……怎么说都无妨。此时犯不着花过多的精力去想这种琐事。等到后来,天气好转,他就会另选出路。
  说实在的,他也没有多大的难题了。这么一个孤岛,离大陆有好几英里,岛上只有四个人——藏身在这样的地方真是万无一失。现在,他要想离开英国,就像跨过小孩子的围栏一样轻而易举。回头想想自己的经历和杀死的那些人——五个地方军成员、火车上约克郡那小子,德国反间谍机关的情报员,他感到此刻的处境已稳如泰山了。
  一个老头子,一个残疾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娃娃……干掉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
  露西躺在床上,也同样醒着。她在听着动静,动静还真不少。天气本身就是一支管弦乐队:屋顶上雨点的鼓声,屋檐上大风劲吹的笛声,海滩上海浪搏击的轰咚的舞步声。连这幢老房子里各种接头的地方也因为与风暴搏斗而在嘎吱嘎吱地呻吟。房间里响声更多:戴维的呼吸声缓慢而有规律,当服下两倍剂量的安眠药时,他睡得很沉,呼吸声很响,但从来不发出鼾声。小乔挺舒服地睡在那边墙旁的折叠床上,他的呼吸声快而短。
  露西想:这些响声使我不能入眠;紧接着的念头是——我是在把谁当成傻瓜?她睡不着,原因在亨利:亨利看到过她裸体的身子;给她拇指上绷带时轻柔地摸过她的手;他现在躺在隔壁的房间里,或许睡得很沉吧。
  关于他自己的情况,他没有向她说什么,只知道他没有结婚。她不知道他出生在哪儿——听他的口音也很难得到什么线索。他甚至连以什么为生都没有提到,尽管她以为他一定是个什么专业人员,可能是牙科医生,或者是个军人。作为一个律师,他并不那么迟钝;作为一名记者,他又机警过分;医生对自己职业的保密从来不会超过五分钟;要说他是个出庭律师,他并不那么富有;要说他是个演员,他又显得拘谨有余。因此,她断定他是个军人。
  她不清楚:他一个人生活吗?要么与他母亲在一起?或是与一个女人生活?他不钓鱼时穿什么衣服呢?他有汽车吗?对,他会有的,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汽车。他开车也许开得很快。
  她的思绪又回到戴维那辆双座的车子上。她赶紧闭上眼睛,死死闭上,免得想到那可怕的噩梦。想想别的吧,真该想想别的东西。
  她又想到了亨利。她发现——并承认——这样的事实:她想与他做爱。
  那只是一种愿望,在她看来,这种愿望折磨男人而不是女人。一个女人碰到一个男人,可能很快会发现他很俊美,想更了解他,甚至可能与他相爱;但是她并没有立刻产生那种肉体的欲望,不会的,除非她……处于非正常状态。
  她心想,这有点儿可笑,她要与之做爱的是她的丈夫,而不是随便入门的第一个男人。她对自己说:她还不是那种人。
  但无论怎么样,随便想一想也很惬意。戴维和小乔都睡得正酣。她如果下了床,不会受到任何阻拦,越过楼梯平台,到他房间,上床待在他身边……
  阻挡她的行为的没有别的,只有品性。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生在体面的家庭。
  如果真的要发生那种事,她宁可选择像亨利那样的人。他一定很和善,很文雅,很会体贴人。他不会因为她像一个马路女郎那样主动而看不起她。
  她在床上翻转了身子,笑自己有点傻。他是不是看得起她,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她认识他仅仅才一天,而这一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但是,让他再看一看自己也挺好。先前他对她说些赞美的话也挺有意思的。
  她动了一下腿,一股暖流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叹了口气。这实在是毫无道理,该睡觉了。今天晚上不可能与亨利,也不可能同其他任何人做爱。
  然而,她带着那种想法下了床,往门口走去。
  费伯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本能地警觉起来。
  他立即驱走了盘踞在他脑中的那些无聊的杂念。他双脚轻轻落在地板上,从被子里溜出来,一声不响走到房间那一头,站在窗户边的阴暗角落里,右手握住匕首。
  开门的响声,人室者的脚步声,关门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了。这时候,他开始沉思,而不立即做出反应。来人如果要谋害他,那得让门开着,以便迅速逃跑。他有千百条理由相信:想谋杀他的人不可能在这儿找到他。
  他把这个想法抛在一边——他已经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风声稍停了片刻,他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和气喘声,都来自他的床边。他已清楚地看到入室者的确切位置。他向前移动。
  他把她按在床上,脸朝下,匕首对着她的咽喉,这才发现入室者是个女人,一刹那间便认出来是她。他把她松开,伸手扭开床边小桌上的电灯。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的脸惨白。
  他藏起了匕首,免得让她看见。
  “对不起,我……我还以为是个夜盗呢。”费伯说。他知道说起来一定很可笑。
  “请问,夜盗会从哪儿来?”她的脸上恢复了红晕。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旧款法兰绒睡衣,眼睛大大地睁着。“你简直美极了。”费伯轻轻地说。她闭上了眼睛。
  他们疯狂地开始了做爱……
  露西没有一点罪恶感,仅仅是满足。她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她还看见他身上有伤疤……
  天亮两个小时以后,她离开了他的身体。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响声,她似乎突然想了起来:这房子里有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儿子。费伯本来想对她说,她丈夫知道了,或者有什么想法,他和她丝毫用不着担心;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而让她走。她再次吻了他,吻得情意缠绵。然后她站起身,把身上的睡衣皱了的地方平整了一番,出了门。
  他一往深情地目送着她,心里思忖:她真不错。他仰卧在床,两眼盯着天花板。她很幼稚,很单纯,但不管怎么说,她很温存,很棒,说不定他会爱上她呢。
  他起了床,从床底下取出了胶卷和匕首。他不知是否还要把这些东西放在身上,因为白天说不定还会同她做爱……他决定把匕首佩在身上——不佩匕首就好像身上没有穿衣似的。把胶卷放到别的地方去吧。他把胶卷放在衣柜顶端的抽屉里,用证件和钱包掩盖在上面。他非常清楚,他已经违犯了原则。但是,他肯定这是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自己有权利享受一下女人。再说,她或她丈夫不大可能看到照片,就算他们看到了也没什么关系,他们又能有什么作为?
  他躺倒了又爬起来。多年来的训练绝对不允许他冒这样的危险。他把胶卷和证件放到了上衣口袋里。现在他心情好了些,可以更放心地松弛一下了。
  他听到了孩子的吵闹声,露西下楼的脚步声和戴维轮椅的拖曳声。他该去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早饭。这没什么。此刻,他怎么也不想睡觉了。
  他站在窗前,大雨如注,天气依然恶劣。后来他听到了浴室开门的响声。他戴上了浴帽,进了浴室修面。他使用了戴维的刀片,事先并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
  现在这似乎已经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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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11


第二十四章



  欧文·隆美尔早就知道:他和海因茨·古德里安①之间要发生争执是不可避免的。

  ①海因茨·古德里安(Guderian,Heinz,1888-1954):德国将军,坦克专家。1938年受命指挥德国机械化部队。1941年苏军反攻,他率军撤退,希特勒将他免职。1943年重任装甲军总监。1944年发生谋杀希特勒事件以后,他任代理参谋总长。

  隆美尔憎恨那些普鲁士贵族军官,古德里安正是那种军官的典型。他们相识已有一段时日,早先都指挥过哥斯拉尔猎鸥营,后来又相逢在波兰战役。隆美尔离开非洲时,知道战役已经失利,就推荐古德里安接替他的指挥。但是他的计划没有成功,推荐当即遭到了否决,因为那时的古德里安已失去了希特勒的欢心。
  隆美尔认为,这种将军坐在大酒吧里喝酒也会把丝绸手绢放在膝盖上,免得裤子的折缝受损。他能当上军官是因为他父亲当过军官,祖父是个富翁。隆美尔是中学教师的儿子,他只用了四年时间从中校晋升为陆军元帅。他不属于军事特权阶级,对军事特权阶级也不以为然。
  此刻他两眼正盯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将军,只见他在呷着从法国罗思柴尔德家族掠夺来的白兰地。隆美尔的指挥部设在法国北部的拉罗什居易昂。古德里安和他的密友冯·格尔将军来这儿是要告诉他该如何部署他的部队。隆美尔对这一类造访的态度是从失去耐心一直发展到大发雷霆。在他看来,参谋总部来这儿应该提供可靠的情报,提供常规的军事补给。可是他从自己在非洲的作战经历来看,他们在这两方面都不够格。
  古德里安修着整齐的浅色小胡须,眼角眉梢间露出深深的皱纹,给人的感觉是好像始终挂着微笑。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这不能让身材矮小、样子难看而又秃顶的人感到亲切(隆美尔以为自己是那样的人)。他显得很轻松。战争到了这个阶段,凡感到轻松的德国将领都肯定是傻瓜。他们刚刚吃完了一顿无可挑剔的午餐,吃的是小牛肉,喝的是南方的酒。
  隆美尔看着窗外,只见雨水吧嗒吧嗒地从欧椴树上滴落在院子里。他在等待古德里安先说话。这位将军终于开了口,他显然一直在思考如何以最好的方式陈述自己的观点。他想好了,决定从侧面谈起。
  他说:“英国第九集团军、第十集团军正和土耳其部队在土耳其向希腊边境集结;在南斯拉夫,其游击部队也在集结;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军队正准备入侵里维埃拉;俄国部队似乎要采取两栖作战,入侵瑞典;在意大利,盟军准备进军罗马。另外,还有一些小规模的动作——在克里特,一位将军遭到绑架;里昂那里一位情报官员被暗杀;在罗德斯,一座雷达站遭到袭击;雅典那里,一架飞机因油砂被蓄意磨损而坠毁;萨格瓦格那里遭到南非突击队的袭击;塞纳河布伦港一家氧气厂发生了爆炸;阿登那里出现了一列火车越轨事件;布森的一个油库失火……类似的情况还可以列举一些。形势很清楚,我们占领的地区,破坏和叛乱活动有增无减。我国边境一带,敌人入侵的准备工作比比皆是。谁都不会怀疑:今年夏天,盟军将会发动大规模的攻势。我们同样相信:过去的那些小规模的动作,其目的是混淆我们的视听,使我们摸不清发动进攻的地点究竟在哪里。”
  将军稍停片刻。这一番课堂式的说教,隆美尔听了非常恼火。他乘机插了话:“正因为是这样的局面,我们要有个参谋长,分析这些情况,对敌人的活动做出估价,然后订出未来的行动计划。”
  古德里安笑了笑,态度宽容地说:“我们还必须了解,这一类臆测有其局限性。我相信,敌人从什么地方发动攻势,你有自己的看法。各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在战略上,我们一定要把可能是错误的猜测也纳入统筹考虑之中。”
  隆美尔现在总算明白这位将军兜圈子说了半天究竟是什么目的。他想在对方做出结论之前大声表示自己不同的看法,但还是竭力控制住了。
  “你手下有四个装甲师,”古德里安接着说,“亚眠那里是2师,鲁昂那里有116师,康城有21师,党卫军2师在图卢兹。冯·格尔将军已经向你提出了建议:这些部队的集结地点应当远离海岸线,而且要集结在一起,以准备在任何地方进行快速反击。这的确是最高统帅部的一个战略原则。然而,你不仅否定了冯·格尔的建议,而且实际上也已经调动了21师,部署在大西洋海岸——”
  “不仅如此,另外三个师也要尽快部署到海岸线,”隆美尔大叫起来,“你们这些人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盟军控制空中局势’,他们一旦入侵,再大规模地调动装甲部队谈何容易。所谓运动战也不可能。到时候盟军在海岸登陆,你那些宝贝装甲部队还在巴黎,那他们就永远待在巴黎好了——让皇家空军卡在那儿,一直等到盟军部队进军圣·米歇尔大街。我了解他们——他们就那样对付过我,而且对付了两次。”隆美尔喘了口气,接着说,“要装甲部队集结起来作为机动力量等于使他们陷入无用之地。他们无法反击。对敌人入侵的回击必须在海滩上进行,因为那正是敌人战斗力最弱的时候,也正是我们将其赶回大海的时候。”
  在谈到自己的战略防御时,隆美尔心平气和一些。他说:“我已经设计了水下障碍,加强了‘大西洋天然屏障’,部署了雷区,在后方防线上,凡有可能降落飞机的草坪上都打了桩。不在训练时,部队全部用来构筑防御工事。
  “我的装甲师一定要调到海岸线一带;最高统帅部的后备部队应该在法国重新部署;东线的党卫军第九师、第十师应该调回来。整个战略部署应该是:阻止盟军在海滩建立滩头堡,因为他们一旦有了那样的阵地,这次作战就失利了……也许,整个战争也就完了。”
  古德里安身子前倾,眯着眼睛,带着令人恼怒的笑意说:“照你的意思,从挪威的特罗姆瑟,到伊比利亚半岛,再到罗马,这整个欧洲海岸线都要部署部队进行防御,那么多部队从哪儿来?”
  “这样的问题早在1938年就该提出来才是。”隆美尔喃喃地说。
  隆美尔一向不问政治,人人皆知,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大家都感到吃惊,一时间出现了难堪的寂静。
  冯·格尔打破了紧张气氛,“元帅,照你的看法,敌人会从什么地方发动攻势?”
  隆美尔一直在等待这样的问题摆到桌面上。他说:“直到前不久,我还相信这样的说法:即进攻地点是在加来海峡。但是,上次和元首在一起议论时,他认为是诺曼底。他的看法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的直觉,对论证的精确分析,都使我难以忘怀。因此,我认为装甲部队应该部署在诺曼底海岸沿线,在索姆河口那里可能要安排一个师——而且要由其它部队负责对他们支援。”
  古德里安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这样风险太大。”
  降美尔威胁着说:“这场争论我准备报告给希特勒。”
  “你也只好那么办了,”古德里安说,“因为我并不赞同你的计划,除非——”
  “什么?”隆美尔不胜惊讶,这位将军的立场可能很成问题。
  古德里安身子稍稍动了动,对于像隆美尔这样死硬派对手,他实在不肯做出让步。“你大概也知道:元首正期待一位卓有成效的特工从英国来的情报。”
  “记得,”隆美尔点点头,“是‘针’。”
  “对。已经向他布置了任务,要他了解巴顿指挥的美国第一集团军在英格兰东部的实力。如果他了解到——我肯定他会的——那支集团军阵容强大,战斗力很强,并且准备行动,那么,我将继续反对你的部署计划。不过,如果他发现美国第一集团军仅仅是个骗局,实际上是小部队佯装成入侵部队,那我就得承认,你的论点是正确的,你就部署你的装甲部队。我这是个折衷的意见,你是否同意?”
  隆美尔把大脑袋点了点,表示同意,还说:“那么谁是谁非就取决于‘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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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13


第二十五章



  露西突然间感觉到,这幢小屋小得可怕。她此刻正忙着早上的家务事——给炉子生火、煮麦片粥、整理房间、替小乔穿衣,那四堵墙壁似乎在向她逼来。小屋毕竟只有四个房间,由一条小通道和一道楼梯相连。你一走动非碰到别人不可。如果你站在那儿不动,就能听到每个人的动静:亨利在往浴盆里放水,戴维在滑下楼梯,起居室的小乔在对着玩具熊训话。露西不想碰到任何人,只想先有一会儿时间独自呆着,好让昨天夜晚的事化成记忆,再从眼前消失。这样她就无需做作,就举止自然。
  她估计,自己作假是做得不自然的,因为这不符合她的秉性,她也没有作假的经验。她竭力回想往日有没有对自己很亲近的人作假的情景,可是回想不起来。这并不是说她有多么高尚的道德准则——撒谎的念头倒也并不怎么使她感到烦恼,主要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诚实。
  戴维和小乔已经坐在餐桌旁吃早饭。戴维沉默不语;小乔嘴巴说个不停,他把说话完全当成了高兴的事;露西呢,什么东西也不想吃。
  “你不吃吗?”戴维随便问道。
  “我已经吃了一点。”看——她第一次撒了谎,而且这一句谎话倒并不生硬。
  大风暴使她那种幽闭恐怖症更加严重了。大雨滂沱,她透过厨房的窗户向外看,连车棚都很难看清。当连开门开窗都成了大事时,那种与世隔绝的感受是多么深刻。灰色的天幕低垂下来,迷雾阵阵,呈现的是永不消逝的黄昏。雨水在菜园的土豆拢之间淤积成了小河,草地也成了浅水池。房子外面的废屋檐下,雨水冲走了麻雀窝,鸟儿飞进飞出,一片惊慌。
  露西听到亨利下楼梯的脚步声,心情有所好转。她有理由相信,他一定很会骗人。
  “早上好!”费伯亲切地招呼着。戴维坐在桌旁的轮椅里,抬起头,挺高兴地点头作答。露西在炉台那里忙着。费伯注意到她面带内疚的神色,心里在犯着南咕。不过,戴维似乎没有注意到妻子的表情,费伯因此想到戴维可能感情很迟钝……至少对待妻子是那样……
  露西说:“坐下吧,吃点早饭。”
  “多谢了。”
  戴维说:“恐怕不能带你去教堂了,最多只能坐在家里听听收音机放的圣歌。”
  费伯这才想到,今天是礼拜天。“你们常去教堂?”
  “不是。”戴维回答。“你呢?”
  “也不。”
  “放牧的人,星期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戴维说,“我想到岛那头去,看看我那位牧羊人。你的身体若能支撑得住,可以乘车和我一道去。”
  “我乐意去。”费伯答道。他正好借此机会去那儿侦察一番。他很想知道去那间有发报机的小屋该怎么走。“我来给你开车好不好?”
  戴维目光严厉地看着他。“我驾车驾得很好。”接着屋里出现了沉默的紧张气氛。过了一会,他说,“天气这么恶劣,认路只能凭记忆。我开车会更加安全。”
  “那当然。”费伯开始吃东西。
  “天气好不好对我都没什么两样,”戴维还在坚持,“我并不勉强你去,如果你觉得为难——”
  “不,我的确乐意去。”
  “睡眠还好吧?我没想到,昨晚你可能很疲倦,但愿露西没让你休息得太晚。”
  费伯控制着自己不看露西,不过从眼角里他看到露西脸色突变。“昨天一整天我都在睡觉。”他说话时尽量想把戴维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然而办不到。戴维注视着妻子。他心中有数了。她转过了身子。
  现在戴维可能有了敌意,而敌意或许会导致怀疑。不过,正如他先前断定的那样,这不至于引起多大的危险,可是说不定也会出现麻烦事儿。
  戴维似乎很快就显得若无其事了。他摇着轮椅,离开餐桌走向后门那儿。“我把吉普车开出车棚。”这句话好像是自言自语。他取下衣帽钩上的油布雨衣,披在头上,把门打开,摇着轮椅出了门。
  在开门的那一会儿,小厨房里刮进了雨水,地下弄湿了。露西关上门,身子哆嗦着,用拖把擦干地砖上的水。
  费伯伸出了手,摸着她的胳膊。
  “别这样。”她朝小乔那儿示意着。
  “刚才那会儿你真犯傻。”费伯对她说。
  “我以为他知道了。”
  “不过,你稍微想一想,你并不真的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对不对?”
  “我还是有点。”
  费伯耸了耸肩。外面,吉普车的喇叭响个不停,像是很不耐烦。露西替他拿来了油布雨衣和橡胶靴子。
  “别和他谈论我。”她说。
  费伯穿上雨衣,往大门那儿走。露西跟着他,还把厨房门关上,避开了小乔。
  费伯手扶门栓,回头吻她。她也由着自己猛地吻他,然后回转身进了厨房。
  费伯冒着雨,跨过泥糊糊的一片地,纵身上了吉普车,在戴维旁边坐下来。戴维立刻开了车。
  车的设计完全考虑到没有腿的人驾驶的方便。手控油门,排挡自动化,在方向盘边上安了一根把手,这样用一只手也可以操作。驾驶座后面有个特别的分隔区,那里放着折叠起来的轮椅。挡风玻璃的架子上有支滑膛枪。
  戴维开车驾轻就熟,完全清楚行车的道路。所谓道路就是一带欧石南丛生的荒野,只是已被车轮碾得光秃秃的,车辙很深,积满了雨水。车子在泥地上行驶,滑个不停,而戴维似乎开得很惬意。他叼着香烟,显得过分神气,不过那种表情有点不合适。费伯恩忖着:或许他把开汽车当成了开飞机。
  “不捕鱼的时候,你干什么工作?”他叼着烟问。
  “搞文职的。”费伯答道。
  “具体是什么事?”
  “财政。不过是这台机器的一个齿轮。”
  “财政?”
  “是我的主要工作。”
  “工作有趣吗?”他问个不停。
  “还好。”费伯一门心思在编造谎言,“对于某项工程该花多少钱,我略知一二,不过我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查清纳税人是不是负担过重。”
  “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工程项目?”
  “从文件夹到飞机引擎,什么都有。”
  “啊,挺好的。我们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为战争出一份力。”
  这样的话显然含有讽刺意味,可是戴维不明白费伯为什么没有表示反感。
  “我岁数大了,打仗不行了。”费伯说得很和蔼。
  “一战你参加了吗?”
  “那时又太年轻了。”
  “你真有运气。”
  “这倒确实。”
  车子已快到悬崖旁边,而戴维的速度并没有减慢。费伯突然有这样一种想法:说不定他是想断送两个人的性命。他赶忙把扶手抓住。
  “速度是不是快了点?”戴维问。
  “道路你似乎很熟悉。”
  “你有点担惊受怕的样子。”
  费伯对这话置之不理,戴维稍稍减慢了速度,好像达到了某种目的,他显然很高兴。
  费伯看到,这个小岛比较平坦,一片光秃秃的景象。地面稍有起伏,但见不到山丘。岛上的植物多为野草,以及一些蕨属植物和灌木丛,但几乎没有树木,很难抵挡住恶劣天气的袭击。费伯恩忖着:戴维·罗斯的羊群一定很强壮。
  “你结婚了吗?”戴维问得很突然。
  “没有。”
  “英明。”
  “啊,我可不知道。”
  “可以肯定,你在伦敦工作一定很出色,更不用说——”
  费伯对有些男人以吞吞吐吐的蔑视态度来谈论女人一向很反感。他断然插话说:“我以为,你的确生在福中,你有这样一位妻子——”
  “是吗?”
  “正是。”
  “一点也不丰富多彩,是吗?”
  “一夫一妻制有什么好处,我还没有机会去推敲。”费伯决定不再多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事情明摆着,戴维已经越来越恼火了。
  “应该说,你至少在表面上不像政府机关的财务人员,你没有裹着的雨伞,也没有常礼帽,对不对?”
  费伯勉强挂着一丝笑容。
  “你非常适合干笔头工作。”
  “我是骑自行车的,普通人。”
  “轮船遭难,你能死里逃生,你一定很坚强。”
  “谢谢。”
  “说你岁数大不能打仗,这似乎也不像。”
  费伯转过脸,盯着戴维。“你是什么意思?”他问了一声,口气很冷静。
  “前面就到了。”戴维说。
  费伯透过挡风玻璃向前方看去,只见那儿有一幢小屋,与露西住的小屋很相似。石头砌的墙,房顶用的是石板瓦,窗户很小。房子坐落在小山顶上,这是费伯在岛上见到的惟一一座小山,而且严格说来它还不大像小山。一眼看去,房子很坚实,很舒服。车子往顶上开去,绕过一小片冷杉和松树林。费伯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初为什么不把房子建造在绿树丛中呢?
  房子旁边有一棵山楂,风吹雨打,山楂花被污泥弄得斑斑点点。戴维停住车,费伯见他把轮椅打开,身体从驾驶位置移到轮椅上。如果有人要主动帮他的忙,他会反感的。
  房子的门是一块厚木板,上面没有锁。他们进了门,迎接他们的是一条黑白相间的牧羊狗。那条大脑袋的狗摇动着尾巴,但并没有叫。室内的陈设与露西那儿相同,不过气氛不一样,这里色彩单调,气氛冷清,也不大整洁。
  戴维领路往厨房那儿走,就见到羊倌老汤姆坐在旧式的烧柴炉子旁边暖手。他站起身来。
  “这是汤姆·麦卡维蒂。”戴维做了介绍。
  “见到你很高兴。”汤姆彬彬有礼。
  费伯和他握了手。汤姆个子不高,膀阔腰圆,那副面孔就像棕褐色的古老的手提箱。他头戴布帽,叼着带盖的欧石南烟斗,烟斗特别大。他握手很有力量,手上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他生着大鼻子。汤姆说话时苏格兰口音很重,费伯听起来非常吃力。
  “希望不要给你们添麻烦,”费伯说,“我到这儿来不过是随便转转。”
  戴维摇着轮椅到了桌边。“今天上午我看是干不了什么事了。汤姆——随便看一看就可以了。”
  “好的,先喝点茶再出门。”
  汤姆倒了三杯浓茶,每只杯子里还加了点威士忌。三个人坐在那儿,静静地呷着茶。戴维在抽香烟,汤姆悠悠地吸着大烟斗。费伯认为,他们俩肯定是这样度过了大部分时间:一边抽烟,一边暖手,寡言少语。
  喝过茶以后,汤姆把杯子放在洗涤槽里。那是石砌的槽子,很浅。接着他们就出门上了吉普车。费伯在后排坐下来。这一次戴维开车开得很慢,那条名叫鲍勃的牧羊狗跟着车子跑并不费多大力气。这一带的地形戴维非常熟悉。他满有信心地把握住方向盘,在开阔的草地上行驶,一次都没有陷进沼泽地。那些羊看上去很凄惨,身上的毛淋得透湿,有的挤在凹陷处,有的紧挨在荆棘丛边,有的躲在避风坡那儿,都显得没精打采,连草也不肯吃。甚至那些小羊羔也都偎依在母羊的肚子下,一动也不动。
  费伯在注视那条狗,只见它站在那儿听着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它就径直往前跑。
  汤姆也一直在注意地看着狗,他说:“鲍勃发现了什么情况了。”
  吉普车跟在狗的后面,行驶了四分之一英里便停下来。费伯听到了大海的波涛声。此时他们已快到小岛北端。鲍勃站在溪谷边,他们下了车,听到了牧羊狗所听到的动静,那是一只羊在痛苦地哀鸣。他们走到溪谷边缘,向下面查看。
  在他们下面20英尺左右的地方,那只羊侧身躺在陡坡上,摇摇欲坠,一只前腿蹩得很厉害。汤姆谨慎地往下走,认真查看了那只前腿。
  “今晚有羊肉吃了。”他大声叫着。
  戴维取出车上的滑膛枪,把枪沿着坡滑下去。汤姆接着枪,把羊打死了。
  “要不要用绳子把它吊上来?”戴维问。
  “好哇——不过,我们的客人如果肯下来帮个忙,就不用绳子了。”
  “一定的。”费伯应答道。他小心地下坡,到了汤姆站的地方。他们俩一人拖一条腿,把羊拖到了坡地上。途中,费伯的雨衣给灌木丛刺绊住了,他差点摔倒。他用劲拽着雨衣,只听一声很响的撕破声,雨衣从刺上被拉了下来。
  他们把羊扔上了车,车子又继续行驶。费伯感到肩膀上湿漉漉的,这才意识到雨衣的背面大部分可能被撕扯掉了。他说:“这件雨衣怕是给毁了。”
  “也是为了干正正当当的活嘛。”汤姆替他解围。
  他们很快就回到汤姆的小屋。费伯把雨衣脱下来,那件湿透了的外衣也脱了下来。汤姆把外衣放在火炉上,让它烘干。费伯也坐在炉子旁。
  汤姆把水壶放在炉火上,就上了楼去取威士忌。费伯和戴维都在暖着湿手。
  一声枪响,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费伯跑到客厅,又跑上楼。戴维跟在后面,把轮椅停在楼梯口那儿。
  费伯发现,汤姆待在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里,身子斜靠着窗子,拳头对着天空挥舞。
  “没打中。”汤姆说。
  “什么没打中?”
  “老鹰。”
  待在楼下的戴维哈哈大笑。
  汤姆把滑膛枪放在一只薄纸板柜旁边,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走在前面下了楼。
  戴维已经回到厨房,待在炉子旁。他的思路又转到了羊身上。他说:“这是我们今年失去的第一只羊。”
  “是啊。”汤姆应道。
  “今年夏天,溪谷那一带要围上篱笆。”
  “好的。”
  费伯感到,气氛有些变化:眼下的气氛与先前有所不同。他们虽然照样坐在那儿喝酒抽烟,可是戴维像是心神不定的样子。费伯发现他有两次在盯着自己。
  后来,戴维终于开了口。他说:“汤姆,这宰羊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好的。”
  戴维和费伯走了,汤姆并没有起身送行,倒是那条牧羊狗送他们到了门口。
  戴维从挡风玻璃架上取下滑膛枪,重新装进子弹后,把枪放回原处,这才开着吉普车走了。返回的途中,他的情绪又有了波动,说来很奇怪,他变得爱闲聊了。“我驾驶过喷火式战斗机,真是可爱的‘风筝’。每个机翼上配置了4门机枪——美国布朗宁机枪,一分钟能发射1260发子弹。德国飞机却宁可装加农炮,当然——他们的‘米109’型飞机只装两挺机枪。加农炮的摧毁力量更大些,但是我们的布朗宁速度更快,命中率更高。”
  “是吗?”费伯说得挺客气。
  “他们后来在‘旋风式’上配置了加农炮。不过,正是‘喷火式’为英国打了胜仗。”
  听了这番吹牛,费伯不由得恼怒了。他问道:“你击落了多少架敌机?”
  “我在训练时失去了双腿。”
  费伯扫了一眼他的面孔,那张脸毫无表情,似乎拉得很长,皮肤绷得像是要裂了一样。
  “我到现在连一个德国人也没打死过。”戴维说。
  费伯已经高度警惕了。戴维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迹象或者有些什么推测,费伯对此一无所知。眼下,他毫无疑问是发现了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不仅仅是头天晚上他妻子的所作所为。费伯稍稍侧着身子,面对戴维,用脚踩着离合器稳住自己,右手轻轻搭在左前臂上,等待时机。
  “你对飞机是否感兴趣?”戴维问。
  “没兴趣。”
  “这已是全国范围内的业余消遣,我是说——观察飞机,如同观察鸟一样。人们还买这方面的书,上面说明了如何识别飞机。整个下午他们就躺在那儿,用望远镜观察天空。我以为,在这方面你可能是个爱好者。”
  “为什么?”
  “你说什么?”
  “你怎么会认为我可能是个爱好者?”
  “哦,我也说不清。”戴维停下了吉普车,点了一支烟。此刻他们位于小岛的中间地带,离汤姆那儿和露西那儿都有5英里。戴维把火柴往地下一扔,说道:“或许凭的是我发现了那些胶卷,就在你的上衣口袋里——”
  他说着就把燃着的香烟对着费伯的脸上扔,同时伸手去取挡风玻璃上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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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15


第二十六章



  锡德·克里普斯凝神望着窗外,小声地咒骂着。那片草地上到处都是美国坦克——至少有80辆。他意识到眼下正是战争时期,也清楚那些坦克的意义。可是,他们要是事先向他提出要求,他会向他们奉献另外一片牧场,那儿可不像这里长着那么茂盛的草。但是现在来不及了,他这片最好的牧场怕是叫坦克履带糟蹋得不像样子了。
  他穿上靴子,出了门,只见草地上有几个美国兵。他不清楚这些士兵是否注意到了那头公牛。他走到篱笆门那儿就犯傻了,直播着脑袋。这儿的事还真有点意思。
  牧场的草完好无损,并没有遭到坦克的破坏;草地上没有坦克的辙痕;而那些美国士兵正在用像耙子一样的东西装扮成坦克的履带。
  锡德正在苦思冥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头牛注意到了坦克。它对着它们愣了好一会,然后用蹄子直蹬着地面,虎头虎脑地往前冲,要与坦克撕斗。
  “真是个大笨蛋,那么蛮干,你的脑袋就要搬家。”锡德在小声嘀咕。
  美国士兵也注视着公牛,他们好像在看热闹。
  公牛对着坦克猛撞,那两只角居然把坦克的铁甲给刺穿了。锡德希望英国的坦克要比美国的坚实一点。
  公牛把角从铁甲板里拔出来,这时响起了一阵阵哧哧的噪声。接着,那辆坦克就像跑了气的气球一样塌了下来。那几个美国兵一个个前俯后仰,哈哈大笑。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
  琅西瓦尔·戈德利曼夹着雨伞,大步流星地穿过议会广场。他穿着雨衣,里面是一套深色条纹礼服,脚上那双黑皮鞋擦得锃亮——至少在这雨天出门前是那样的。受到丘吉尔先生私下召见,可不是能天天发生的事,甚至也不会年年有这样的机会。
  一个职业军人,带着不好的消息去见国家武装部队最高统帅,一定会感到紧张。但是,戈德利曼并不紧张。他觉得一个杰出的历史学家对任何军人和政治家都决不会心存畏惧,除非他们对历史问题有比他更深刻的见解。此时,他没有畏惧心理,而是感到焦虑,明显的焦虑。
  他在想着在东英吉利亚那里为了制造驻扎美国第一集团军的假象而花费的心血,事先的考虑,所有的担忧和耗用的人力财力。其中包括:停泊在港口与河湾的登陆艇400艘,都是由帆布和支架撑在漂浮的油桶上;精心建造、可以充气的坦克、大炮、卡车、半履带式卡车以及军火库;当地报纸开辟了专栏,编造和杜撰文章,抱怨几千名美国兵到达该地区后道德的败坏;多弗那里的假供油码头,那是由英国最著名的建筑师设计,由从电影制片厂借调的工匠用硬纸板和下水道管子拼凑而成的;对于德国的间谍,由“××委员会”把他们“转变”过来,要他们向汉堡播送精心编造的假情报;无线电台连续广播由专业作家撰写的消息,例如“第五分之一女皇皇家团报道,辎重列车上运载着许多女公民,被认为是非法的行为。对这些人怎么处理——带她们到加来去?”——这些消息为的是让德国监听。
  所有的努力不用说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效。许多迹象表明:德国人信以为真。而现在整个精心制作的欺骗工程却处在危险的境地,就因为一个恶狠狠的间谍——一个戈德利曼还没逮到的间谍。统帅今天召见他自然也与此有关。
  他来到威斯敏斯特的人行道上,迈着碎步,走到大乔治大街2号的门口。站在沙袋墙边值勤的武装警卫检查了他的证件,然后挥手让他进去。他穿过大厅,下了楼梯,往丘吉尔的地下指挥部那儿走。
  仿佛是在一艘战舰上,从甲板往舱下走。为了抵御轰炸,指挥部屋顶上加了4英尺厚的混凝土,还有引人注目的钢板门,屋顶以古老的木料支撑。戈德利曼走进地图室,就看到一群表情严肃的年轻人从那边会议室出来。过了片刻,一位助手也跟着走出来,他看到了戈德利曼。
  “阁下,你来得非常准时,”那位助手招呼着,“他正等着你呢。”
  戈德利曼跨进小而舒适的会议室。室内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一幅国王像。电风扇在转动,驱散着室内的烟雾。丘吉尔坐在一张古老的桌子顶端,桌子明亮如镜。桌子的正中有一尊农牧神雕像——那是丘吉尔自己的一揽子骗术的象征:伦敦指挥部。
  戈德利曼决定不敬礼。
  丘吉尔说:“教授,请坐。”
  戈德利曼突然感到,丘吉尔并不是一个高大的人,可是他坐在那儿却完全是大人物的形象:双肩高耸,双肘撑着椅子的扶手,下巴低垂,双腿分开。他穿的是法官的黑色条纹服装——上身是黑色短夹克,下面是灰色条纹裤。夹克里面是闪闪发光的白衬衫,带蓝点的领带打着蝴蝶结。他身材结实,个子不高,大腹便便,但是握自来水笔的手指却很细长,透着文雅。他的皮肤白里泛红。另一只手的指间夹着雪茄。桌子上放着许多文件,文件旁有一只杯子,里边盛的像是威士忌。
  他在一份打印报告上的空白处做批示,一边写写划划,一边还偶尔喃喃有声。对这位大人物,戈德利曼其实并不感到畏惧。在他看来,在和平时期,丘吉尔作为政治家可能是一个灾难。但是,他有着军队指挥官的素质,戈德利曼对此十分敬佩。(有人说丘吉尔是英国的雄狮,他谦虚地加以否认,说自己不过是有权吼叫而已。戈德利曼认为这一评价比较正确。)
  此刻他猛然抬起头。“这该死的间谍毫无疑问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意图,是不是这样?”
  “阁下,这千真万确。”
  “你以为他跑掉了吗?”
  “我们跟踪到了阿伯丁。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前两天晚上偷船逃离了那里——可能逃往北海的一个接头地点。但是,他不可能离港多远,因为那里刮起了大风暴,也不大可能在风暴前就与德国潜艇相会。很有可能他溺水而死。我很抱歉,这方面还不能提供确切消息——”
  “我也感到遗憾。”丘吉尔说着似乎突然很生气,尽管不是在生戈德利曼的气。他离开了椅子,走到墙上挂钟那边,凝视着,好像对上面镌刻的字入了迷:维多利亚女王和女皇,劳工部,1889。接着,他开始在桌子旁边来回踱步,一边还自言自语,好像忘了戈德利曼就在一旁。戈德利曼听到了这位大人物的嘀咕,使他感到很吃惊,“这个矮胖子,背有点驼,来回踱步,什么也不管,只顾自己在想着……”丘吉尔仿佛置身在好莱坞电影中,演着自己编的戏。
  正如来得突然一样,他的举动也突然中止了。要说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古怪,却又看不到这种迹象。他坐下来,递给戈德利曼一份材料,说道:“德国在上周下达了这样的作战部署。”
  戈德利曼看着:
  俄国战线:步兵师:122个
  装甲师:25个
  混合师:17个
  意大利和 步兵师:37个
  巴尔干战线:装甲师:9个
  混合师:4个
  西线: 步兵师:64个
  装甲师:12个
  混合师:12个
  德国: 步兵师:3个
  装甲师:1个
  混合师:4个
  丘吉尔说:“西线的12个装甲师,部署在诺曼底海岸线的实际上只有一个师。党卫军的两个加强师,‘帝国’和‘阿道夫·希特勒’,分别部署在图卢兹和布鲁塞尔,目前看不出调防的迹象。教授,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我们的蒙蔽和伪装计划看来已经取得了成功。”戈德利曼回答,同时意识到丘吉尔对他的信任。他虽然在制造进攻加来的假象时有所推测,但是诺曼底这个地点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过,就连他的舅舅特里上校也没有提过。当然,他还不知道进攻的日期——即盟军登陆的日期,但是他仍然感到心满意足。
  “绝对成功。”丘吉尔说,“他们感到扑朔迷离,捉摸不定。他们对我们的意图的最权威的猜测完全是错误的。可是……”——他停顿片刻,以示下面的话的分量——“可是,尽管有了这一切……”他拾起桌上的另一份材料,大声读着,“我们登陆能不能站得住脚,尤其是德军集结力量以后,仍然是成功和失败各占一半。”
  他把雪茄放下,语气特别柔和地说:“在整个英语世界,也就是自罗马帝国以来最文明的世界,我们已经调动了全部的军事力量和工业力量,花了四年的时间,结果只获得了一半成功。这个间谍要是逃走了,我们连这一半的成功也会丧失。这就是说,我们的一切都完了。”
  他凝视着戈德利曼,过了一会那文弱的手又拿起了笔。他说:“教授,不要把可能性带给我,我要你带给我的是‘针’。”
  说完他就伏案书写起来。戈德利曼稍停片刻,起了身,悄然离开了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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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17


第二十七章



  香烟丝燃烧,其温度达到800℃。但是烟头通常都包着薄薄的一层烟灰。要用烟头烧伤皮肤,还得把它紧贴在皮肤上,时间要超过半秒钟——如果是一擦而过,皮肤并没有多大感觉。甚至对眼睛也同样如此,因为人体最快的本能反应就是眨眼睛。因此,掷香烟的办法只有外行才用。戴维·罗斯就是个外行,是个彻底遭受挫折而又渴望战斗的外行。内行对外行是不屑的。
  戴维·罗斯把燃着的香烟砸过去,费伯并没有理会,他做得很对,因为香烟掠过他的前额落在吉普车的铁板上。他也犯了个错误,那就是伸手去夺戴维的枪。他立即意识到,他应该拨出匕首去刺戴维。戴维打死他的可能性的确存在,但是戴维从来没有用枪对准过人,更不用说打死过人了,因此他开枪时十之八九会有短暂的犹豫时刻,而在那一刹那间,费怕就可以用匕首把他干掉。费伯认为,他犯了这种不能容忍的错误,只能责怪自己最近在认识人性方面栽了跟头。他会因此而走向末日。
  戴维这时双手抓在枪的中间一段,左手位于枪管,右手抓住枪栓。等到费伯一只手抓到枪口时,他已从架子上把枪拉出了大约有6英寸。戴维把枪往自己这边拽,可是费伯一时间也在抓枪,让枪口对准挡风玻璃。
  费伯身强力壮,可是戴维特别强壮。四年来,轮椅的运转磨炼了他的肩膀、胳臂和手腕,肌肉很发达,几乎到了畸形的程度。不仅如此,此刻他的双手已把枪置于身体的正前方,而费伯只有一只手抓到了枪,抓的位置又很不得力。戴维又在拖枪,这一次动作很利索,终于使费伯的手滑出了枪口。
  戴维把枪对准他的肚子,手指正弯曲着要抠扳机,这一刹那间,费伯感到死亡就在眼前。
  就在此时,他猛然一纵,身子跳离了座位。枪声响起,他的头撞在车子的帆布顶上,枪声震得他两耳发聩,眼球后面一阵阵疼痛。驾驶座旁的座位前面,玻璃被打成了碎片,没有遮挡的窗框上雨飘了进来。费伯转过身子,进行反扑。他并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横跨在戴维身上。他两手卡住戴维的脖子,用拇指死劲掐他的咽喉。
  这时的枪位于两个人身体之问。戴维想把枪抓出来再开火,但是枪太长,无法办到。费伯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到了……看到了什么?那目光里洋溢着兴奋。这是很自然的——此人终于有了为祖国拼搏的机会。这时由于身体缺氧,他的神色变了,开始力呼吸而挣扎。戴维不再抓枪,而把双肘尽可能后缩,接着就对费伯的下肋骨那里猛击。
  费伯痛苦地扭着脸,但他仍然死死掐着戴维的喉头那儿。他心里有数:对于戴维的拳击,他可以忍受;但是戴维屏着气,很难持久。
  戴维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交叠着双臂,在两人身子中间竭力把费伯的身体推到一边,等到有几英寸的间隙时,他双手向上猛击费伯的双臂,终于使费伯不能再扼住他的咽喉。接着,他出击右拳,向下对费伯狠揍,但拳头没有击中要害,落在费伯的颧骨上,震得他两眼流出了泪。
  费伯予以回击,也对戴维身上狠击;戴维继续撕扭他的脸。由于双方相距太近,一时间谁都很难伤害对方,但是戴维力气大,渐渐占了上风。
  费伯心里几乎很敬佩戴维,因为他意识到戴维在动手时时间和地点都选择得很精明。他的有利条件是:采取突然袭击、有枪、活动空间有限。在狭小的范围里,戴维能更好地发挥肌肉的作用;费伯虽然平衡能力强,行动灵活,但在这样的地方却很难表现出来。不过,戴维动手前有点虚张声势,这是他惟一的错误——或许这可以理解。他声称发现了胶卷,这就使费伯产生了警惕。
  费伯的身子稍有移动,臀部碰到了变速杆,把杆子推到了前进档上。汽车的引擎一直在运动,这一下使车子向前猛地一窜,费伯一时失去了平衡。戴维趁机伸出又长又直的左手猛击在费伯的下巴上——位置击得很恰当,这宁可说是碰巧,而不是出于判断,他把费伯击到了驾驶室的另一边。费伯的头撞在篷顶支架上,身子摔倒时,肩膀还带过了车门的拉手,连门也被打开,他因而倒栽跟头跌出了车外,一头埋进了泥坑里。
  费伯头昏眼花,一时间不能动弹。等到睁开眼时,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眼前红光蓝光模模糊糊一片,周围是汽车引擎在轰鸣。他连连摇头,试图抖掉眼前的金花,同时用手和膝把身体撑起来。吉普车的响声渐渐远去,但车子很快又隆隆地向他逼近。他转过头往传来响声的方向看去,眼前不再冒出金花,只见汽车正朝他身上压过来。
  戴维要把他葬身车底。
  汽车保险杠离他已不到1码了,他身子连忙一滚,滚到了一侧,耳听到一阵风呼啸过来。车子轰鸣而过,那挡泥板还撞到了他那悬空的一只脚,沉重的车轮带起了松软的草皮,泥浆四溅。他在潮湿的草地上滚了两滚,然后一条腿跪下。他一只脚受了伤。这时他见吉普车在急转弯,又向他袭来。
  费伯看到了挡风玻璃后面戴维的面孔。这个年轻人身子前倾,扑在方向盘上,他紧抿着嘴,脸拉得老长,一副凶相,又像是在疯狂地狞笑……这个受到挫折的勇士明显是在想像中,以为自己正坐在喷火式战斗机里,飞机上有8门布朗宁机关枪,每分钟能发射1260发子弹,在阳光下向敌机俯冲过去。
  费伯往悬崖边移动,吉普车加速行驶。费伯很清楚,一时间他根本跑不了。他俯视了一下悬崖,那几乎是直线似的一堵石壁,100多英尺下是愤怒的大海。车子朝悬崖边开过来,目标正对准他。他上下寻找,试图找个凸出的地方或是立足处,就是找不到。
  车子离他只有四五码的距离了,车速现在大约每小时40英里,车轮高悬崖边已不到两英尺。费伯身子平卧着,荡开了双腿,悬在崖边,靠前臂支撑着身子的重量。
  车子朝他冲过来,离他只有几英寸。又行驶几码以后,一只轮子实际上已经在悬崖边上腾了空。费伯在这一刹那间以为整个车子会滑下悬崖,落入大海,然而另外三只轮子又在支撑着车子行驶,汽车安然无恙。
  费伯前臂着力的那片地方有些松动,这是汽车行驶的震动引起的。他觉得有一小块崖石已滑落了。100英尺下的大海,浪涛在岩石丛中咆哮。费伯的一只手臂尽可能向前伸直,手指死死抠住松动的泥土,指头像是破了,他也顾不得。接着,他又用另一只手死抠,然后两手稳住,把身子往上撑。这么做不仅痛苦,而且动作很慢,但费伯终于让自己的头到了与手相平行的位置,臀部也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他这才转过身,连翻带滚离开了悬崖边。
  车子又在拐弯,费伯往前跑。他感到脚很疼痛,不过他肯定脚并没有断。戴维又加快速度冲向他,费伯便转身朝车子的右边跑,戴维不得不跟着他拐弯,因而也减慢了速度。
  费伯心里清楚,这样维持不了多久,到后来他肯定拖累了,而戴维仍然有力气。这只能是最后的手段了。
  他跑得更快了。戴维采取了堵截的办法,想直接在前面把他拦住。费伯在原路来回跑,戴维的车子也开得曲曲折折。这时车子已经离他很近。费伯缩短了跑动的距离,他的路线迫使戴维的车子不停地急转弯。这样,车速越来越慢,费伯也越来越靠近车子。此刻他与汽车之间只有几码的距离,戴维突然意识到费伯的意图所在。他想把车子向一边开走,但为时已晚,只见费伯向车子猛冲,腾空而起,俯身爬到了汽车的帆布篷顶上。
  他在上面躺了一会,喘喘气。那只受伤的脚火烧火燎地疼痛,肺也在疼痛。
  汽车继续行驶。费伯从袖子里拔出匕首,对着帆布篷顶划开了一条很长的缝。划开的帆布向下拖去,费伯发现他正面对着戴维的后脑勺。
  戴维回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只见费伯正臂膀后缩,准备用匕首向他刺来……
  戴维猛拉油门,车子来了个急转弯,向前一跃,随着一声尖叫,两只车轮腾空而起。费伯死死俯在车顶。车子仍在加速向前行驶,腾起的轮子落下又腾空,这样摇晃着行驶了几码远,然后在湿地上打滑。随着一声刺耳的巨响,小车翻倒在一边。
  小车一翻,费伯被扔出了车外好几码远,狼狈地摔在地上,震动得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动弹。
  吉普车由于胡乱行驶,再次濒临悬崖,已处在危险境地。
  费伯看到,匕首被抛在几码远外的草地上。他拾了起来,又往吉普车那儿跑。
  不知怎的,戴维爬出了车外,而且居然把轮椅也从划破的车篷顶上拖了出来。此刻他坐在轮椅上,摇晃着离开了悬崖边。费伯在后面紧追,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戴维一定是听到了后面有脚步声,因为就在费伯快接近轮椅时,他突然停下来,来了个急转身,费伯这时一眼瞥见对方手中握着一把很重的扳手。
  费伯一头向轮椅猛冲,把椅子撞翻了。这一刹那间他闪出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他们会连同轮椅一起坠入大海——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后脑勺上挨了扳手的重击,他失去了知觉。
  苏醒以后,轮椅还在他身旁,却不见了戴维。他站起来,昏沉沉地向周围查看,心里很奇怪。
  “在这儿。”
  叫声从悬崖下面传上来。戴维一定是刚刚用扳手猛击他以后摔出轮椅而落下了悬崖。费伯便往悬崖那边爬去,俯着身子向下面看。
  戴维的一只手抓住一根灌木茎,那灌木正好生在悬崖嘴下。他另一只手抠在岩石的缝隙里,身子悬在空中,这情景正如费伯几分钟前的境况,他先前的那种虎气此刻已经消失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拉我上去吧。”他粗声呼叫。
  费伯的身子又向下倾斜了一些,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卷胶卷的?”
  “求求你,拉我上去吧。”
  “把胶卷的事说清楚。”
  “啊,天啦。”戴维以极大的毅力集中思想说,“你去了汤姆的外屋,外衣放在厨房火炉旁烘。等到汤姆又去取威士忌时,我掏了你的口袋,发现了底片——”
  “就凭这么点证据,你就要杀我吗?”
  “那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你在我屋里同我妻子……英国人不可能有那种行为——”
  费伯不禁哈哈大笑,原来这人还是孩子气十足。“底片现在在哪儿?”
  “在我口袋里……”
  “把底片给我,我就把你拉上来。”
  “还得由你拿,我不能松手。快点……”
  费伯匍匐在地,把手伸到戴维的雨衣下,然后伸到他胸前的外衣口袋里。手指一摸到胶卷筒,他就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小心地把它取了出来。他看看胶卷,好像原封未动。他把胶卷放在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把口袋的扣子扣好,然后把手伸向戴维。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误了。
  他抓住戴维攀着的那根灌木茎,狠狠地连根拔掉。
  戴维一声尖叫:“不!”他另外一只手无可挽回地从石缝滑落时,他拼命在抓别的地方。
  “这不公平!”他尖声吼叫。接着,他的手从石崖缝隙中滑落了。
  他在空中好像悬了一会,然后又下落,途中两次撞到了岩石,终于坠下大海,溅起了一阵浪花。
  费伯对着大海看了一会,以确认他不会再浮起来。“不公平?还有什么公平不公平?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战争时期吗?”
  他对着海面又注视了几分钟,其间曾看到像是一件黄色雨衣在水面上一闪,等他认真观察时,雨衣就不见了。他只看到海涛和岩石。
  突然间,他感到浑身软弱无力。身上的伤痛一处接一处地在刺激他的神经:受伤的一只脚,头部碰撞后的疼痛,整个脸上伤痕累累。戴维·罗斯表现的是一副傻相,好大喜功,他也是个可怜的丈夫,临死前还发出乞求仁慈的呼喊;但是他曾经是个勇敢的男子汉,他为祖国而献身——这是他的贡献。
  费伯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像戴维那样死得其所。
  他转身离开了悬崖,回到已经翻了的吉普车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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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18


第二十八章



  珀西瓦尔·戈德利曼感到精神振奋,充满信心,甚至还受到鼓舞——往日他很少有这种感受。
  不过,他回想起来又觉得并不那么自在。对于普通的老百姓可以采用鼓动性的讲话,而知识分子以为他们对于鼓动性的谈话是有免疫力的。他虽然知道这位大人物对他的接见事先经过周密的安排,言谈的轻重缓急,正如交响乐团的演奏一样,调子早就定好了,但是那次谈话仍然对他有影响。其效果正如学校板球队队长临阵前聆听了教练的告诫。
  回到办公室以后,他一心想干点什么事。
  他把伞放在伞架上,挂起了湿淋淋的雨衣,然后对着橱门上的镜子照了照自己。自从他加入到英国反间谍阵线以后,他的面貌毫无疑问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一天他看到自己在1937年的照片,那是他在牛津大学的一次讨论会上与几个学生的合影。那时他的面孔看上去竟然比现在还老:皮肤苍白,头发纤细,脸上修得很不干净,穿的是一位退休老人的衣服,很不合身。现在纤细的头发已经没有了,他几乎是个秃头,只是周围还有一圈毛发,像个僧侣。那身衣服看上去像个企业经理,不像教员了。看样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想像着——他的下巴更坚定,目光更有神,修面也更加认真了。
  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点了一支烟。这种花样翻新的东西并不受欢迎,它弄得他咳嗽更加厉害。他想戒烟,可是已经上了瘾。而且,在战争期间,英国人几乎都抽烟,甚至有一些女人也都抽烟。这也难怪,她们和男人干同样的活,染上男人的恶习也顺理成章。戈德利曼正呛着烟,咳了起来。他把烟在罐头盖上捻灭——他将罐头盖当成了烟灰缸使用(陶瓷烟灰缸很稀少了)。
  他在思考一些麻烦事儿:他虽然受到鼓舞,但要去执行的任务却难以完成,因为那一番鼓舞并没有提供有实际意义的线索。他想起在大学时做的一篇论文,论述的是令人费解的一位中世纪修道士,名叫“树之托马斯”,论文涉及到这位修道士的周游情况。戈德利曼须着手解决一个虽然不大、却颇有难点的问题:描述五年的周游历程。这五年间修道士有八个月的行踪飘忽不定,他有可能在巴黎,也有可能在坎特伯雷。戈德利曼无法确定究竟在哪儿。这个问题不解决,整篇论文的价值就会受到影响。他所查阅的文献里对这一段时间根本没有记载。既然没有记载,也就无法搞清那修道士的行踪,问题可以这样不了了之。可是,年轻的戈德利曼充满着青年人的乐观精神,偏不信找不到这方面的资料。他先做出设想:托马斯那八个月的行踪,一定在某个地方有所记载——众所周知,中世纪发生的事几乎都没有记载,但是他不顾这个事实。他认为,托马斯如果既不在巴黎,又不在坎特伯雷,那一定在两地之间的路途中。后来,他在阿姆斯特丹一家博物馆的海运记录中发现:托马斯那一段期间乘了一艘开往多弗的船。那船在航行途中因大风而偏离航线,终于在爱尔兰海岸一带遇难。这篇历史研究的论文成了范文,戈德利曼也因此晋升了教授。
  这种思维方式或许也可以用来解决寻找费伯行踪这一难题。
  费伯溺死的可能性最大。如果他没有死,现在他也许到了德国。这两种可能性都没有为戈德利曼提供可以追踪的路线。因此它们都应该被排除。他必须做出这样的设想:费伯仍然活着,而且在什么地方上了岸。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楼下的地图室。舅舅特里上校也在那儿,叼着香烟,站在欧洲地图前面。戈德利曼意识到最近一些日子,作战部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高级官员们在认真研究地图,一声不响地估量着战争的胜负。他以为,这是因为他们已经制定了各种计划,开动了庞大的机器。主要的决策者们已经别无他事,一心等着看他们的战争谋划是否正确。
  特里看到他进来就问道:“和大人物会见如何?”
  “他在喝威士忌。”戈德利曼答道。
  “他一天喝到晚,但似乎从来不碍事。”特里说,“他怎么说?”
  “他要个盘子,里面放的是‘针’的头。”戈德利曼来到对面墙上挂的英国地图前,手指着阿伯了问,“假如是你派遣德国潜艇来接出逃的间谍,潜艇要安全到达海岸线,你看最近点在哪儿?”
  特里站在他身旁,对着地图打量。他说:“不会进入3英里的限区,最好离海岸线10英里以外。”
  “说得对。”戈德利曼用铅笔画了两条线,都与海岸平行。一条离海岸3英里,另一条10英里。“再想一想,如果你是个外行水手,驾一条小渔船从阿伯丁出海,那么你航行多远以后就会开始感到不适应?”
  “你的意思是想了解,驾这样一条渔船从道理上说能航行多远?”
  “正是这个意思。”
  特里耸了耸肩,说道:“这得问海军啊。若问我的看法,总在15到20英里之问。”
  “我也这么看。”戈德利曼以阿伯丁为中心,以20英里为半径画了条弧线。他指着平行线与弧线围成的区域接着说:“看,如果费伯没有死,那他现在要么回到了大陆,要么就在这一区域内的某一个地方。”
  “可是这一带并没有陆地。”
  “有没有大一点的地图?”
  特里把一个抽屉打开,取出一幅比例尺放大了的苏格兰地图,铺在橱顶上。戈德利曼把刚才在小地图上画的记号在这份地图上又画了一遍。
  所圈的范围内仍然不见有陆地。
  “不过,你看。”戈德利曼说。就在离海岸10英里范围内,紧靠东面有个岛屿,又长又窄。
  特里凑近一些,仔细看着。“这是‘风暴岛’,”他说道,“非常可能在那儿。”
  戈德利曼把指关节捏得啪啪响。“可能会……”
  “能不能派个人到那儿去?”
  “等风暴一停,布洛格斯马上就去那里。我要安排一架飞机,供他使用。天气一有好转,他就能立即起飞。”戈德利曼说着就往门口走。
  “祝你好运。”特里冲他身后叫着。
  戈德利曼一步跨两级,快速上了楼,进了办公室。他拿起电话:“请接阿伯丁的布洛格斯先生。”
  在等电话时,他三下两下在笔记本上画上了小岛的形状。岛的样子像一根拐杖的上半截,西端有个弯钩。小岛的长一定有约10英里,宽为1英里左右。他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一片凄凉的岩石?还是欣欣向荣的牧场?费伯如果上了那个岛,他仍然有可能与德国潜艇取得联系,布洛格斯必须先于潜艇赶到小岛那儿。
  “布洛格斯先生接通了。”话务员说。
  “弗雷德?”
  “你好,帕西。”
  “我认为他到了一个叫‘风暴岛’的小岛上。”
  “不,不是。”布洛格斯说道,“我们刚刚把他逮捕了。”(这是他的希望。)
  匕首长有9英寸,带有雕刻过的把子和粗短的小护柄。刀尖像针尖一样,极其锋利。布洛格斯觉得,这匕首像是一种刺杀工具,而且特别管用。匕首最近被磨过。
  布洛格斯和金凯德警长站在一旁看着匕首,他们谁也不碰一碰它。
  “他正要赶公共汽车去爱丁堡,”金凯德说,“一名警员在检票处叫住了他,要查身份证。他把箱子一扔就跑了。一位女售票员用售票机对他的头猛击,打得他过了10分钟才苏醒过来。”
  “我们看看去。”布洛格斯说。
  他们走过过道,进了牢房。金凯德说:“就这一问。”
  布洛格斯从监视孔向里面看,只见那人背靠着墙,坐在牢房的那一端。他双腿交叉,两眼闭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他过去蹲过牢。”布洛格斯说。
  那人个子很高,面孔英俊,头发乌黑,与照片上的人很相像,但也很难肯定他就是费伯。
  “要不要进去?”金凯德问。
  “等一下。除了匕首以外,箱子里还有什么?”
  “都是干偷盗用的工具,还有许多零钱,一支手枪和一些子弹,几件黑衣服和胶底鞋,以及一条‘红运’牌香烟。”
  “有没有照片或底片?”
  金凯德摇头否认。
  “混账东西。”布洛格斯火气挺大。
  “证件上表明,他叫彼得·弗里德利克斯,是米德尔塞克斯郡的威姆伯利人。上边说他是工具制造工人,失了业,正在找工作。”
  “造工具的?”布洛格斯犯了疑,“过去四年里,英国的工具制造工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失业。你想想,这一点就连间谍也会知道的。但是……”
  金凯德说:“审讯他,是我市还是你审?”
  “你。”
  金凯德把门打开,布洛格斯跟他走进去。拐角里那人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睛,一动也不动。
  金凯德在一张简易小桌边坐下来,布洛格斯身子靠在墙上。
  金凯德问:“真实姓名叫什么?”
  “彼得·弗里德利克斯。”
  “你离家老远的干什么?”
  “找工作。”
  “为什么不服役?”
  “心脏衰弱。”
  “前几天你在哪儿?”
  “我从佩思到了丹迪,从丹迪到了阿伯丁。前几天就待在阿伯丁这儿。”
  “到阿伯丁是哪一天?”
  “前天。”
  金凯德扫了一眼布洛格斯,后者点头认可。金凯德说:“你在胡言乱语,太蠢了。工具制造工人不需要找工作,这样的人全国到处都缺。你最好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布洛格斯掏出口袋的所有零钱,包在手帕里。他站在一旁注意地看着,一声不吭,右手摇晃着那个小包。
  “胶卷在哪儿?”金凯德问。他先前已听布洛格斯简单介绍了情况,只是还不知道胶卷与什么有关。
  那人的表情是无动于衷。“你说的我不懂。”
  金凯德耸耸肩,看着布洛格斯。
  布洛格斯说:“站起来。”
  “说什么?”
  “双腿起来!”
  那人就站起来,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向前走。”
  那人往桌子那边迈了两步。
  “什么名字?”
  “彼得·弗里德利克斯。”
  布洛格斯往他那儿走去,用沉甸甸的手帕包对他猛砸,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鼻梁上。那人一声高叫,很快就用双手蒙住了睑。
  布洛格斯命令说:“站好。说你的名字。”
  那人笔直地站着,双手放在身子两侧。“彼得·弗里德利克斯。”
  布洛格斯对着原来的地方又是一击。这一次那人一条腿跪下了,流着眼泪。
  “胶卷在哪儿?”
  那人还是摇着头。
  布洛格斯把他拖起来,用膝盖击他的裤裆,拳头朝他肚子上揍。“你用底片干了些什么?”
  那人跌倒在地,开始呕吐。布洛格斯踢他的脸,粗声大气地问:“德国潜艇怎么回事?联络地点在哪儿?信号是什么?你这混账——”
  金凯德在后面把布洛格斯抓住,说道:“行了。这是在我的所里,我不能老是闭着眼,你知道——”
  布洛格斯对他也大声反驳:“我们不是在处理小偷小摸的盗窃案件。我是MI5的人员,在你这个所里,妈的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犯人要是死了,责任由我承担。”
  布洛格斯说着就转过身面对着躺在地下的那人,那人正望着他和金凯德发愣,脸上血迹斑斑,面带疑惧。他有气无力地问:“你们说些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布洛格斯拖他站起来,说道:“你是海因里希·鲁道夫·汉斯·冯·米勒-古德,1900年5月26日出生在奥尔恩,又名亨利·费伯,德国情报局的中校。除非你活着对我们有点用处,否则三个月内将以间谍的罪名上断头台。米勒一古德中校,让自己有点用吧。”
  “不是,”那人说,“不是,不是!我的确是小偷,不是间谍,求求你们!”他偏开了身子,躲开布洛格斯已举起的拳头。“我能说出证据——”
  布洛格斯又揍了他,金凯德再次阻拦。“等一等……好吧,弗里德利克斯——如果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就说出证据,证明你是小偷。”
  “上个星期,我在朱比利街道上偷了三家,”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在第一家,我偷了500镑左右;在第二家偷了些珠宝——钻石戒指,还有些珍珠;还有一家,就因为那条狗,不然决不会空着手出门……你们一定能听出来,我说的全是实话。那几家肯定已经报了案,不是吗?啊,天啦——”
  金凯德对布洛格斯看看,说:“这些夜盗入室的案子全都是实情。”
  “这种事他可能从报纸上看到。”
  “第三家的案子,报上还没有报道。”
  “也许是他干的,但他仍然可能是个间谍。间谍也会干偷窃的事。”布洛格斯感到有点不对头。
  “这都是上个星期发生的事——你要逮的人那时还在伦敦,不是吗?”
  布洛格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说:“那好,不同他啰唆了。”说着就出了牢房。
  彼得·弗里德利克斯抬起头,在一片血糊糊的朦胧中看看金凯德,问道:“他是谁?是不是刽子手盖世太保?”
  金凯德两眼瞪着他,回答说:“他真正要找的人不是你,算你运气。”
  “怎么样了?”戈德利曼对着电话发问。
  “一场虚惊。”长途电话那一边,布洛格斯回答,他声音嘶哑,连腔调也变了。“那是个半夜三更搞小偷小摸的家伙,正好也带着匕首,样子又有点像费伯……”
  “还是言归正传吧。”戈德利曼说。
  “先前你说有个小岛。”
  “对,叫‘风暴岛’——离海岸大约10英里,在阿伯丁的正东。在放大些的地图上能找到。”
  “根据什么可以肯定他在那儿?”
  “我还不能肯定,仍然不能排斥其他可能性——别的城镇,沿海一带,所有地方都得搜查。但是,他要是真的偷走了那条船,船名叫……”
  “‘玛丽二号’。”
  “对了。他如果真偷了那条船,那他的联络地点可能就在这小岛附近一带。我的判断如果正确,那么他要么溺死了,要么小船遇难,他上了岛——”
  “不错,有道理。”
  “那边的气候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
  “你看,可不可以乘一条大船到小岛上去?”
  “只要船够大,任何风暴下都能航行。只是那岛上不会有停泊的大码头,是吗?”
  “你最好查一查,不过你说的也对。注意一下……爱丁堡附近有个皇家空军基地,等你到了那里,我会给你安排一架水陆两用飞机。风暴一停,你就可以起飞。地方的海岸警卫队也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可以行动——不知道谁先能到达那儿。”
  “假如德国潜艇也等天气好了就行动,他们会先到达那儿。”布洛格斯说。
  “是这样的。”戈德利曼点燃一支烟,摸索着灵感。“这么办吧,我们可以派一艘海军驱潜快艇,在小岛周围巡航,监听费伯的发报信号。等风暴停了,快艇可以送一条船去岛上。”
  “战斗人员情况呢?”
  “对了,除了像你这样的人以外,其余的战斗人员等天气好转就行动。”
  “不会太久了,天气会好转的。”
  “苏格兰气象员怎么说?”
  “至少还有一天。不过别忘了,我们不便行动的时间内,他也受困。”
  “如果他就在岛上。”
  “对。”
  “那好,”戈德利曼说,“我们将准备好驱潜快艇,地方海岸警卫队,一些作战人员和水陆两用飞机。你最好马上启程。到了罗塞斯那里给我打个电话。一路当心。”
  “我会的。”
  戈德利曼把电话挂上。他那支烟在烟灰缸上已耽搁很久,烧得只剩下一点烟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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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19


螺丝在拧紧~~~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21


第二十九章



  吉普车翻倒在一侧,虽然看上去还有力量,但它就像一头受了伤的大象,已经无能为力。引擎熄火了。费伯使劲一推,车子又威严地四个轮子着了地。它经受了一场战斗,但相对来说还没有受到损伤。帆布篷顶当然给毁了。费伯曾用刀在上面划了个裂口,现在已经从一边扯开到了另一边。右侧前面的挡泥板,一度陷进了泥里,稳住了车子,现在已扭得弯弯曲曲。同侧的车灯被压得粉碎,右边的窗玻璃也被子弹打碎了,但是挡风玻璃窗却完好无损,这倒是个奇迹。
  费伯爬上了驾驶座,把变速杆调在空挡上,试了一下启动器。发动机转了几转就停下来。他又试了试,终于成功了。他心里很高兴,因为再要他走老远的路他实在吃不消。
  他在车子里坐了一会,查看身上受的伤。他轻轻摸了摸右踝骨,它肿得不像样子,说不定断了一根骨头。幸好车子设计时就考虑到驾驶的人没有腿,否则费伯连刹车也踩不动。他觉得脑袋后面的肿块很大,至少像高尔夫球那么大。他用手摸一摸,手就粘上了血迹。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的面孔,只见脸上满是伤口和青肿块,就像一个拳击手在比赛中遭到惨败一样。
  他的雨衣丢在汤姆那间小屋里,身上的外衣和工装裤淋得很湿,泥迹斑斑,脏得不像样子。他需要尽快把衣服弄干,身子也要暖和暖和。
  他抓住了方向盘——手一得力就感到一阵灼痛。他忘了他的指甲已经被撕掉了。他看看手,这是全身伤口中最难看的地方。开车只好用一只手了。
  他驾驶得很小心,寻找着他以为可以行车的道路。小岛上没有迷路的危险——他只要沿着悬崖边驾驶,对直向前开就可以到达露西的那幢小屋。
  他要编出一套谎话,以便向露西解释她丈夫出了什么事。他知道,虽然出现了枪声,但隔得那么远,她不会听到。他当然可以向她说明真实情况,她也奈何他不得。但是,一旦她为难他,他也可能干掉她,不过他很不情愿那么干。外面大雨如注,狂风怒号,他沿着悬崖小心地驾着车,不禁有点诧异:他心里怎么会滋生了这种新的东西,对杀人也犯了犹豫。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这并不是说他是不道德的——而恰恰相反。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他杀死人,和战场上打死人,在道德标准上可以等量齐观,他的感情服从于理智。每次杀过人以后,他都有一种生理反应,就是呕吐,这使他自己也感到不可理解,但是他并不理会。
  他不想杀露西,这为什么?
  他认为:他的这种感情,与往日给德国空军有意传错关于圣保罗大教堂位置的情报时的感情是相同的:这是一种要保护美好的东西的感情冲动。她是一件出色的艺术品,像其他任何艺术品一样精美和秀丽。费伯可以容忍自己是个杀人凶手,但他不能做一个攻击和破坏传统偶像的人。他意识到,他一巳产生了这种想法,行为就会有点古怪。不过在那个时期,搞间谍的人行为都很古怪。
  他回想着那些和他同时进入德国反间谍机关的间谍:北欧大汉奥托,他能做日本风格的精美的纸雕,并巳厌恨女人;弗里德里克是个机灵的数学小天才,如果输了一盘棋,就会一连五天闷闷不乐;赫尔穆特喜欢阅读有关美国蓄奴制的书籍,很快就入了党卫军……这些人都与众不同,都有点特别。如果说这些人还有别的更为特别的共同点,那费伯怎么也说不上来。
  他的车速越来越慢,雨雾交加,像是一堵穿不透的墙。车子沿着悬崖左侧行驶,他开始有点担心了。他浑身发热,又忍受着一阵阵的颤抖。他意识到刚才想到奥托。弗里德里克和赫尔穆特时,声音叫得很响,便知道这是陷人昏迷的征兆。他竭力使自己什么都不想,只顾开着吉普车沿直道行驶。风声像是有节奏的,渐渐催人人眠。有一次,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停了车,对着大海发愣。车子究竟停了多久,他也不知道。
  仿佛过了许多小时,他才看见露西的小屋。他往小屋那儿开,头脑里想着,一定要记住刹车,否则会撞到墙上。门口那儿站着一个人,隔雨望着他。他一定要稳住自己,以清醒的头脑向她编造谎言。他一定得记住,一定得记住……
  到了下午稍晚一些时候,吉普车开回来了。露西一直很担心,怕他们出了什么事;另外,午餐已经准备好,他们又不回来吃,她也感到很生气。时间慢慢过去,她越来越频繁地到窗前张望,等着他们回来。
  当她看到吉普车从屋前的小斜坡上往下开时,便明白显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车子不仅速度慢得出奇,行驶路线曲曲折折,而且车里面只有一个人。距离近一点时,她看到车子的前面凹陷下去,车前灯也打得粉碎。
  “哎呀,天啦。”
  车子东倒西歪地在小屋前停了下来。她看到里面的人是亨利,他在车子上没有动弹,并不下车。露西不顾大雨跑了过去,把驾驶室的门打开。
  他坐在那儿,仰着头,眼睛似睁非睁。他的手放在车刹手上。脸上有血迹,有伤痕。
  “出了什么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的手从利手上滑下来,车子又继续向前移动。露西从他身前俯过去把变速杆拨到空挡。
  “戴维留在汤姆屋里……回来途中翻了车……”他似乎费了很大劲才说了两句话。
  露西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紧张的心情也就缓和下来。“快到屋里去。”她说话的急切情绪使他有所领悟。他身子转向她这边,脚踩车旁的踏脚板,正要下车,却立即摔倒在地。露西看到他的脚踝肿得像气球。
  她双手伸到他肩下,把他拉起来。“把身子的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靠我身上。”她让他右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半拖半背着搀扶他进屋。
  她帮亨利进了起居室;把他安放在沙发上,小乔在一旁睁着大眼睛望着。亨利闭着眼睛,仰卧在那儿,一身衣服全湿透了,到处是斑斑的泥迹。
  露西说:“小乔,到楼上去把睡衣穿上,乖一点。”
  “可我听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他死了吗?”
  “他没有死,他的车子翻了。今天晚上不能讲故事了。快去吧。”
  孩子咕噜一声在抱怨,露西严厉地对他瞪着眼,他走了。
  露西在针线盒里取出一把大剪刀,要把亨利的衣服剪下来。她先剪掉外衣,再剪工装裤,然后剪衬衫。这时她看到一个刀鞘缚在左前臂上,鞘里面还有一把刀。她对此直皱眉头,大惑不解。她猜测这可能是一种特制的工具,用来剖鱼或别的什么东西。她正动手把刀鞘解下,他却把她的手推开。她无可奈何,只好改脱他的靴子。左脚上的靴子和袜子脱下来很容易,可是一碰到他的右脚,他就痛得大叫。
  她对他说:“一定要脱,你应该勇敢些。”
  他脸上掠过一阵滑稽的微笑,然后点点头。她把鞋带剪断,双手抓住靴子,动作轻柔又有力,终于把靴子脱了下来。这次他没有做声。然后,她剪断袜子的松紧带,也把它脱了下来。
  小乔进了屋。“他就穿了短裤头!”
  “他衣服全湿了。”她吻着小乔,祝他晚安。“亲爱的,快睡觉去,待会儿我给你盖被子。”
  “还吻吻小熊吧。”
  “小熊,祝你晚安。”
  小乔走了,露西回到亨利身边。他睁开眼睛,面带微笑,说道:“还吻吻亨利吧。”
  她欠下身来,吻着那受伤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裤头剪开。
  炉火的热气很快就会烘干他那裸着的皮肤。她去了厨房,倒一碗热水,里面放了些消毒剂,给他清洗受伤的地方。她又找到一卷脱脂棉,然后回到起居室。
  她一面为他清洗。一面说:“你这么不死不活地到了我家门口,这是第二次了。”
  “常规信号。”亨利说。这几个字吐得那么突然。
  “说什么?”
  “等一等——在加来——一支影子部队……”
  “亨利,你说些什么呀?”
  “每个——星期五——还有星期—……”
  她终于意识到他已经昏迷了。“别说话了。”她说着就把他的头轻轻扶起,替他清洗肿块周围已经干了的血迹。
  突然间他坐直了身子,凶狠地看着她,问道:“今天星期几?今天究竟是星期几?”
  “星期天,放松一下吧。”
  “好的。”
  这以后他就平静了,让她把刀取下来。她清洗了他的脸,为失去指甲的手指扎了绷带,给脚踝上敷了药。这些事做完以后,她站在那儿,对着他看了一会,他好像睡着了。她摸摸他胸口那条很长的疤痕,还摸了摸臀部上星形的印记。她认为,那颗星是胎记。
  她在他口袋里掏了一遍,然后把那些剪碎了的衣服都扔掉。口袋里并没有多少东西:一些钱、证件、一个皮夹子以及一个胶卷筒。这些东西她都堆放在壁炉台上,与那把刀放在一起。他只有穿戴维的衣服了。
  她从他那儿走开,到楼上去看看小乔。孩子已睡着了,两只胳膊伸开,压在玩具熊上。她亲吻着那柔软的脸蛋,替他把被子盖好。然后,她出了门,开着吉普车进了车棚。
  她来到厨房,自个儿喝了点东西,然后坐在那儿注视着亨利,一心指望他醒来,和她再次做爱。
  到了午夜时分,他醒了。他睁开眼睛,脸上呈现出一连串的表情:先是恐惧,接着是打量房间的警惕的目光,然后是轻松——这些表情,她很熟悉了。她一时冲动,便问:“亨利,你有什么好怕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睡醒以后,总像是担惊受怕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可这一动就好像很疼痛似的。“哎呀,我全身都是伤。”
  “究竟出了什么事,对我说说好吗?”
  “好的,只是先让我喝点白兰地。”
  她从橱子里拿出了白兰地,说道:“你可以把戴维的衣服穿起来。”
  “等一会吧……除非你觉得不好意思。”
  她把酒杯递给他,笑着说:“我怕是很欣赏呢。”
  “我的衣服呢?”
  “我从你身上剪下来,都扔了。”
  “希望别扔掉我的证件。”他笑着说。不过这种微笑的背后别有一番意味。
  “放在壁炉上。”她手指着说。“那把刀子是不是用来剖鱼或有别的用处?”
  他把右手伸到左前臂一向粘着匕首的地方,答道:“差不多是那种用处。”一时间,他显得有些不安。接着,他竭力保持平静,呷着白兰地,“味道很不错。”
  过了一会,她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用什么法子抛开我丈夫,又怎么翻了车?”
  “戴维决定要在汤姆那儿过夜,有些羊出了问题,地点在叫什么溪谷——”
  “那儿我知道。”
  “——六七头羊受了伤。都在汤姆的厨房里接受包扎,屋里弄得乱糟糟的。戴维无论如何也要我先回来,对你说一下,他要留在那儿。至于车子怎么翻的,我的确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这种车子我不熟悉,又没有什么像样的道路。车子不知撞到了什么,车轮一滑就翻倒在一边。具体情况……”他耸了耸肩。
  “你的车速一定太快——你到这儿时,那一身简直弄得一塌糊涂。”
  “大概我在吉普车里到处碰撞,碰破了头,又扭伤了脚踝……”
  “一只指甲没了,还撞伤了脸,快要得肺炎了。你这个人一定老出事故。”
  他把腿一转,站到了地板上,往壁炉台那儿走。
  “你身子一恢复,力量就那么大,简直不可思议。”她说。
  他把匕首往臂上绑,一面说:“我们打鱼人,身体很健壮。衣服还要不要穿?”
  她站起身,靠在他旁边,答道:“还穿衣服干什么?到了就寝的时间了。”
  他把她拉到身边,一个劲地吻她。
  过了一会,他把她松开,把壁炉台上的东西拿着,牵着她的手,一跛一跛地上了楼,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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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2 13:21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2 13:07
接上

天哪,我一度以为你发完了。。。。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22


第三十章



  巴伐利亚山谷中,宽阔的白色高速公路在群山间蜿蜒伸展。参谋部那辆梅塞德斯轿车后面的皮座位上坐的是陆军元帅格尔德·冯·朗德斯泰德。他一动也不动,显得很疲倦。他已经69岁,知道自己喜欢香槟酒胜过喜欢希特勒。他面孔瘦削,表情忧郁,这表明他比希特勒的其他任何将领阅历更深,更加难以捉摸。他记不清自己失宠了多少回,但每次失宠以后元首总是又请他回来。
  汽车此刻正经过那个16世纪的村庄,叫伯希特斯加登的,他心里很奇怪:希特勒宽恕他以后,为什么每次总要他回到原来的指挥部?金钱对他已不算什么;军衔呢,他已经得到可能得到的最高的那种;勋章呢,那在第三帝国已毫无价值,而且他认为:在这场战争中不可能再赢得什么荣誉。
  第一个称希特勒为“波希米亚的下士”的正是朗德斯泰德。在他看来,希特勒那个小人尽管有些小聪明,可是他根本不懂德国的军事传统,也丝毫没有军事战略。如果他在上述方面稍有一些常识,他就不会发动这场不可能打胜的战争。朗德斯泰德是德国最优秀的军人,这已在波兰、法国和俄国的战场上得到了证明①,但是他对胜利不抱希望。

  ①朗德斯泰德(Rundstedt,1875-1953):德国陆军元帅。第二次世界大战初他参加波兰战役,负责指挥一个集团军群;1940年参加西线击败法军的防线;在对苏战争中,他指挥南翼部队。1944年因未能阻止英美联军登陆,于7月去职,但9月又指挥突击地带战役,把盟军的进军时间表打乱达数月之久。他被公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最有才能的将领。

  他知道,有一小群将领在策划推翻希特勒,他和那些将领不发生任何联系,对他们视而不见。德国军人的血盟精神对他影响太深,不允许他搞那种阴谋活动。他以为,他之所以还能继续为第三帝国效劳,原因也在于此。对也好,错也罢,反正他的祖国正危如累卵,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保卫祖国。他心想:我是战场上一匹老马,若是待在家里,将会有愧于世。
  他目前在西线统率五个集团军,指挥150万军队。部队的战斗力可能实际上没有那么强大,主要是因为:有几个师比起丧失战斗力而从俄国战场上撤回的部队并不好多少;装甲部队不足;还有些士兵并非德国人,而是从其他部队征募来的——尽管如此,朗德斯泰德仍然能把盟军挡在法国以外,只要他巧妙地部署部队。
  正是为这些军队的部署问题,他现在一定要和希特勒进行一番讨论。
  轿车正在凯尔斯坦坡道爬行,公路一直通到一扇巨大的铜门,正好在凯尔斯坦山的一侧。轿车到了门口,一名党卫军按动了电钮,大门在嗡嗡声中打开,轿车就驶进了隧道。这条隧道很长,用大理石铺就,有青铜色的路灯照明。到了隧道口,司机把车停下来,朗特斯泰德便走向电梯。他坐在电梯的皮椅子上,升到400英尺高的“鹰巢”。
  走进接待室,卫兵接过他的枪就走了,让他在那儿等着。他用不欣赏的目光打量希特勒的那些瓷器,构思着如何同希特勒谈话。
  过了片刻,那位碧眼金发的卫兵回来领他进了会议室。
  这个会议室使他想起了18世纪的一座宫殿。四周墙壁上挂的是油画和挂毯,房间里陈设着一尊瓦格纳半身雕像①,还有一个大钟,钟顶上饰着一个铜鹰。窗户宽大,窗外的景色极为秀丽。从这儿可以眺望萨尔茨堡的群山和下斯伯格的山顶。据传说,弗里德利克·巴尔巴罗萨大帝的墓地就在这儿的山顶上,他正等待着从坟墓里振身而起去拯救自己的祖国。室内有几张特别粗制的椅子,坐的是希特勒和他的三个参谋人员:海军上将、西线海军司令西奥多·克朗克,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以及希特勒的副官、海军上将卡尔·杰斯科·冯·帕特卡默。

  ①瓦格纳(Wagner,1813-1883):19世纪后期德国重要作曲家、音乐戏剧家。

  朗德斯泰德敬过礼,就被示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一个男侍者端来一盘鱼子酱三明治和一杯香摈。希特勒站在大窗户前,背着双手,目光望着窗外。他没有回头,突然开了口——“朗德斯泰德的看法有所转变。他现在同意隆美尔的看法,盟军登陆的地点是在诺曼底,我的直觉一向也是如此。但是,克朗克仍然认为是加来。朗德斯泰德,你对克朗克说说,你为什么现在得出这样的结论。”
  朗德斯泰德把口中的三明治吞了下去,手捂着嘴咳了一声。“有两方面:一是出现了新情况;二是新的推理方式。”接着他一一加以说明:
  “第一,关于新情况。盟军最近对法国进行的轰炸归纳起来表明,他们的主要目标是要炸毁塞纳河上的每一座桥梁,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如果他们的登陆地点是在加来,打起仗来与塞纳河并无关系;但是,如果他们的登陆地点是诺曼底,我们的后备力量要到达作战地区则必须要跨越塞纳河。
  “第二,关于推理。我做过一些设想,如果盟军的部队由我来指挥,我会怎么样向法国进攻。我的结论是:必须首先建立一个桥头堡,这样才好迅速集结部队,迅速补给。因此,一开始必须选择一个很宽敞的港口地带,进行强攻。自然的选择是瑟堡,但是从轰炸的散布面和战略要求来看,是诺曼底。”
  朗德斯泰德说完以后,拿起杯子,喝干了香槟。侍者前来为他斟酒。
  约德尔说:“我的情报机关全都认为是加来——”
  希特勒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把间谍机关的头子刚刚以叛国的罪名处死。克朗克,你信服了吗?”
  “没有信服。”海军上将回答,“我也曾思考过,如果我处在对方的位置,我会怎么样实施这次进攻——但是,我在推理中还考虑到一些海上的自然因素,可能我们的同事朗德斯泰德还没有理解。我认为,他们进攻的方式是:避开有悬崖礁石的水域,避开强大的海流,在涨潮时,在月光朦胧的夜晚越过隆美尔的水下障碍。诺曼底?绝对不是。”
  希特勒摇着头,他不赞同。
  约德尔接着说:“还有个小小的情报,我认为事关重大。警卫装甲师已经从英格兰北部调遣到了东南沿海的霍夫,与巴顿将军指挥的美国第一集团军汇合。我们从无线电监听获悉:部队转移途中,辎重混乱的现象非常严重,这个单位乱用了那个单位的银器餐具,那帮傻瓜还在无线电里争吵不休。这个师由艾伦·亨利·沙夫托·阿戴尔爵士将军指挥,贵族气味很浓,是英国的一个王牌师。我相信,他们的调防不会与作战中心相隔很远。”
  希特勒神经质地摆动着双手,由于难以决策,他的脸在抽搐。他对他们咆哮着:“将军们!要么是互相冲突的意见,要么是什么意见也没有。所有的一切全得由我来向你们——”
  朗德斯泰德以他特有的大胆插了话:“我的元首,你有四个精锐的装甲师,放在德国无所事事。如果我的看法不错,他们根本不可能及时到达诺曼底去反击敌人的进攻。我请求你,下令调他们到法国去,由隆美尔指挥。如果我们错了,敌人的确从加来进攻他们至少还可以赶上初期的战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希特勒怒目圆睁。朗德斯泰德心想,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紧——毛病又犯了。
  这时帕特卡默首次开口:“我的元首,今天是星期日——”
  “怎么?”
  “明天晚上,我们的潜艇可能会接到那个特工,就是‘针’。”
  “啊,对了。那个人我可以信任。”
  “他当然也可以随时用无线电发报,尽管那要冒很大风险——”
  朗德斯泰德说:“要做出决定,没有时间拖延了。敌人的空袭和颠覆活动有增无减。他们的进攻随时都会到来。”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克朗克说,“不到6月初,他们进攻的气候条件不成熟——”
  “就是6月初,也已为期不远——”
  “别争了,”希特勒大叫,“我主意已定。我的装甲师留在德国——只是暂时的。到星期二,我们会得到‘针’的情报。然后,我将重新考虑部队的部署。如果‘针’的情报认为是诺曼底——我相信会是这个地方——我将调动装甲师。”
  朗德斯泰德悄声问:“如果他报告不了怎么办?”
  “如果报告不了,我同样会重新考虑。”
  朗德斯泰德表示赞同。“如果你允许,我就回指挥部。”
  “同意。”
  朗德斯泰德站起来,行过军礼就离开了会议室。他在铜制电梯里下降了400英尺到了地下室的汽车库,他的胃这时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这究竟是电梯下降速度引起的,还是因为他想到祖国的命运竟然掌握在一个下落不明的间谍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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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露西慢慢地醒了过来。她从暖烘烘的沉睡中起身,浑身懒洋洋的,头脑里恍恍惚惚,感受着外界一个一个互不相干的事物:首先是身边又暖又硬的男人的身子;接着是在亨利床上的陌生感;外面风暴的呼叫,还像昨天和前天一样,那么狂暴,那么劲头十足;男人皮肤的淡淡的气味;她的臂横放在他的胸前,腿搭在他身上,仿佛在让他别动弹,胸部紧紧挨着他;白天的光芒撞击着她的眼睛;有节奏的轻轻呼吸柔和地掠过她的面庞;接着她好像突然解决了一道难题一样,意识到自己厚颜无耻地纵情欢乐,躺在一个她认识仅仅48个小时的男人身旁,他们就那么双双赤身裸体地呆在她丈夫的屋子里,而且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小乔。我的天啦……她已经睡过了头。
  小乔站在旁边,睡衣和头发都是乱糟糟的,腋下夹的布娃娃也是乱糟糟的。他吮吸着大拇指,睁大着眼睛看着妈妈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亲亲热热地抱在一起躺在床上。露西看不懂小乔的表情,因为他每天这时候都睁大着眼睛看着世界上的许多事物,仿佛每天早晨世界上的一切都新鲜又神奇。她一声不响,也看看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
  还是亨利以深沉的口气说:“早上好。”
  小乔把拇指从口中放下,回了一声:“早上好。”然后他就转过身,离开了卧室。
  “糟糕,真糟糕。”露西说。
  亨利溜下床,自己的脸对着她的脸,他吻她,双手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她把他推开。“看在上帝分上,别这样了。”
  “为什么?”
  “小乔已经看见了。”
  “看见了又有什么?”
  “他能说出来的,你知道。迟早他会和戴维讲出什么来。我可怎么办?”
  “无所谓。这有什么要紧?”
  “这当然要紧。”
  “他就是那种状况,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要紧。你不应该感到内疚。”
  露西突然意识到:建立婚姻,需要忠诚和责任感,它们之间的复杂纠葛,亨利简直一点也不懂。任何婚姻都是这样,她的就更与众不同。她说:“事情并不那样简单。”
  她下了床,过了楼梯平台,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急忙穿上了自己的内衣、毛衣和长裤,这才想起来:她已经把亨利的衣服全毁了,只好让他穿戴维的衣服。她找到了内衣和袜子,一件针织衬衣,一件无领无扣的套衫,最后——就在衣柜底下——找到一条裤子,裤管没有剪,缝得好好的。这期间,小乔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
  她拿着这些衣服,到了另外那间卧室。亨利已经在浴室修面。她对门里面叫着:“你的衣服在床上。”
  她下了楼,给厨房的炉子生了火,平底锅里放满水在烧。她决定煮鸡蛋当早餐。在厨房的洗涤槽那儿,她为小乔洗脸,梳头发,穿衣,这一切动作都很迅速。她说:“今天早上你很安静。”她说得很高兴,可是小乔没有回答。
  亨利下了楼,坐在餐桌旁,动作那么自然,好像多年来他每天早上都是这样。露西见他穿着戴维的衣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滋味。她递给他一个鸡蛋,把面包放在他面前的餐桌上。
  小乔突然冒出一句话:“我爸爸死了吗?”
  亨利看了孩子一眼,没有说话。
  露西说:“别说傻话了,他在汤姆家里。”
  小乔不去理她,冲着亨利说:“你穿了我爸爸的衣服,还和我妈在一起。你现在要当我爸爸?”
  露西喃喃道:“毛孩子,嘴里……”
  “昨晚上你不是看到我的衣服了吗?”亨利问。
  小乔点点头。
  “那好,那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要借你爸爸的衣服穿。等我有了自己的衣服,我就还他。”
  “我妈妈呢,你也还吗?”
  “那当然。”
  露西说:“小乔,吃蛋吧。”
  孩子坐下来吃早饭,显然很高兴。露西望着厨房的窗外,说:“今天小船不会来了。”
  “你高兴吗?”亨利问她。
  她对他看看。“我不知道。”
  露西并不感到饿。小乔和亨利吃早饭的时候,她只喝了一杯茶。吃完以后,小乔到楼上玩去了,亨利清理餐桌。他把那些瓷器餐具往洗涤槽里堆的时候,说道:“你是不是担心戴维会伤害你?我是指动武力?”
  她摇着头。“不。”
  “你应该把他忘掉。”亨利接着说,“不管怎么说,你本来就想和他分手。至于我们的事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为什么还要担心呢?”
  “他毕竟是我的丈夫,这就有点说不过去。尽管他这样的丈夫一直是……尽管是那样……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有权力使他丢脸。”
  “我认为,你有权不去担心他是不是丢脸。”
  “这样的问题,不能从逻辑上解决。这完全是我自己的感受问题。”
  他以双臂做了个姿势,表示作罢。“我最好开车到汤姆那儿去,看你那位丈夫是否要回来。我的靴子呢?”
  “在起居室。我去替你拿一件外衣。”她上了楼,从衣柜里把戴维往日的骑服取出来。这是件灰绿色花呢衣服,腰身紧,口袋饰着斜盖,漂亮典雅。衣服的肘部那儿,露西还缝上了两块皮,是为了保护衣服。这样的骑服再也买不到了。她把衣服拿到起居室,见亨利正在穿靴子。他已经系好左边的带子,又在把受伤的右脚小心地往靴子里套。露西跪下来帮忙。
  “肿已经消了。”她说。
  “这讨厌的脚仍然疼痛。”
  右脚的靴子套好了,但是鞋带没有系。他们取下了鞋带,亨利站起来试了试。
  “挺好的。”他说。
  露西帮他穿外衣,肩膀那儿紧了一点。她说:“多余的雨衣可没有了。”
  “那我身子又会被淋湿的。”他把她拉到身边,猛烈地吻她。她搂着他,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会。
  “今天要小心开车。”她说。
  他面带笑容,点着头,吻她——这一次是短暂的一吻,然后出了门。露西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棚那儿。她站在窗前,听到他发动引擎,见到他驾车开上了稍稍隆起的斜坡,终于看不见了。他一走,她感到一阵轻松,但心里仍然空荡荡的。
  她开始整理房子:铺床叠被、清洗餐具、收拾打扫,可是干这些事总是提不起精神。她心神不宁,为自己的日子怎么过而顾虑重重。想到那些原地兜圈子的老一套的家庭争吵,干什么事都没有心思。她再次发现,住这幢小屋会得幽闭恐怖症。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有战争,有英雄事迹,有形形色色的百万众生。她想置身于那种世界,见识新思想,看看大城市,听听音乐。她打开收音机——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举动,新闻广播只能增加她的孤单感。有关意大利的战争新闻;定量配给制度稍有缓和;伦敦那个用匕首作案的凶手仍然没有被捕获;罗斯福发表演说;桑迪·麦克弗逊开始演奏管风琴;等等。露西关了收音机,广播里的一切都不能触动她,她并不生活在那样的世界。
  她恨不得放声大叫。
  她一定得走出这幢房子,尽管外面天气恶劣。这仅仅是一种象征性的出逃……小房子的石墙虽然不是她的牢狱,但有个象征总比没有强。她上楼去叫小乔,好不容易让他丢开那些士兵玩具,把防水衣裹在他身上。
  “为什么要出门?”他问。
  “看看船是不是来了。”
  “你说过,今天小船不来了。”
  “以防万一。”
  他们把黄灿灿的防水帽戴在头上,帽带子系在腮帮下面,跨出了门。
  风很猛,刮过来就像是什么东西扑打在身上一样。露西连身子都站不稳,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一时间,她的脸像在水盆浸过了一样,湿淋淋的。露西帽子外面的头发软塌塌地粘在面颊上,还粘在雨衣肩上。小乔又是叫又是喊,高兴得不得了,在泥浆里蹦来蹦去。
  他们沿着悬崖顶到了海湾口那儿,只见下面的巨浪滚滚扑来,在峭壁和海滩上撞得粉碎。只有上帝知道有些海底植物在水下有多深,可是风暴竟把它们连根拔起,又把它们一堆一堆地抛到沙滩里,遗弃在岩石上。浪涛滚滚,千变万化,母子俩看得那么专心,像是入了迷。他们已有多次这种体验。大海似有催人入眠的魔力,连露西也说不清他们默默注视了多长时间。
  这一次他们从入迷中醒过来,是因为看见了什么东西。一开始,只是浪谷上什么有色彩的东西在闪动,但转瞬即逝,她连它是什么颜色都没有看清楚。隔得那么远,它又那么小,她立刻就怀疑是不是真看到了什么。她仔细寻找,但再也看不见了。她两眼转向海湾,看看小码头,看看漂浮物,只见那些漂浮的东西一会儿被海浪推聚在一起,一会儿又被冲得七零八落。她想等风暴停了,一有好天气就和小乔到海边,看看大海究竟带来了什么珍宝,还要拾些样子古怪、五颜六色的石子,捡些来路神秘的木板碎片、大海贝以及弯弯曲曲、生了锈的小金属片。
  她又看到那种色彩在闪烁,比上次近多了,那东西在浪谷里滞留了好几秒钟。是黄灿灿的颜色,和他们那些雨衣的颜色一样。她透过雨帘仔细辨别,可是还没等她看清,那东西就消失了。正如潮流要把任何东西卷进海湾一样,它也在把那东西带得越来越近。潮流会把卷进的杂物丢在海滩上,就像一个人把口袋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上。
  大海又把那东西卷到了浪尖上,这是那个神秘之物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闪现在她的眼前。她看清楚了:它的确是一件油布雨衣。亨利昨天回来时,身上没有穿雨衣,可是雨衣怎么会漂到了大海里?海浪席卷了小码头,把那件东西抛在斜坡上一些潮湿的木板上。露西发现:这不是亨利的雨衣,因为穿雨衣的人还在里面。在恐怖中,她一阵气喘,可是那喘息声被风吹散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听到。他是谁?从哪儿来的?又是轮船事故吗?
  她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他可能还活着。她一定要亲眼看一看。她欠下身来对小乔的耳边大声叫喊:“待在这儿——别动——别乱走。”说完就跑下山坡。
  跑到坡中间,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原来是小乔跟在她后面。坡道又窄又滑,行走十分危险。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把孩子搂在怀里。“你这小调皮,叫你待在那儿等嘛!”她看看那个人体,又看看悬崖顶的安全地带,踌躇了片刻,终于做出了痛苦的决定。她看出来,大海随时会把那东西卷走。因此,她抱着小乔继续下坡。
  一个小浪头覆盖了那东西,浪头消失以后,露西已接近那儿,看清了那是一个男人。经过长时间的海水浸泡,那人胀得变了形,这说明人已经死了。她对他无能为力,也不想以她和儿子的生命来冒险去救一具尸体。她正要回转,忽然心中一惊,觉得那泡肿的面孔有些眼熟。她对着尸体发愣,目光茫然。她在竭力回想,这尸体和她记忆中的什么人相似。在突然一刹那间,她看清了那是什么人的面孔。恐惧悬在她的心头,令她目瞪口呆,浑身无力,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她小声嘀咕着:“不,不是戴维,不是!”
  这时,她不顾危险,往前走去。又一个小浪扑到了她的腿上,橡胶靴子里灌的全是泛出泡沫的威海水,她没有理会。小乔在她怀里动来动去,要看前面的东西,她对着他耳朵边大叫:“不许看!”还把他的脸掩在肩上。小乔哭了。
  她跪倒在尸体旁,在那可怕的脸上抚摸着。是戴维,毫无疑问是他。他死了,而且死了很久。她心存一念,迫切地想要绝对确认这一点,就把雨衣的下摆揭起来,果然看到那残缺的双腿。
  人死了,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过去,在某种意义上,她但愿他死去,但是她对他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她感到内疚,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不贞会被发现。悲哀、恐惧、解脱感,这些情绪一古脑儿全压在她的心头,就像小鸟在她的心里飞来飞去,没有一只肯栖息下来。
  她就想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只是又一阵浪袭来,浪头还很猛,把她冲得身子一飘,还灌了她一大口海水。她仍然把小乔紧紧抱在怀里,坚守在斜坡上。浪头过去以后,她站起来,拔腿就跑,离开了这贪得无厌的大海。
  她往悬崖顶一带走去,连头也不回。渐渐地,小屋进入了她的视线,她看到屋子外面停放的吉普车。亨利已经回来了。
  她仍然抱着小乔,猛然东倒西歪地往小屋那儿跑,热切希望亨利来分担她内心的痛苦,希望得到他的拥抱和宽慰。她的喘气成了不连贯的哽咽,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挂在她的脸上。她跑到小屋的后门,冲进了厨房,把小乔放下来,动作很鲁莽。
  亨利挺随便地说了一声:“戴维决定还要在汤姆那里待上一天。”
  她呆呆地望着他,头脑里难以置信地茫然一片。接着,她已经明白了,却依然难以置信。
  是亨利害死了戴维。
  一开始,这个结论就像猛击在她胸上的一拳,弄得她一阵阵剧痛。但霎时间,前前后后的事实都摆在她的面前:渔船遇难、他那么喜爱的形状怪异的小刀、翻了的吉普车。新闻公布的伦敦匕首凶杀案件——这一切突然都联系在一起了,就像一箱锯屑被扔到空中又落下,几乎不可能地聚积起来。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样子。”亨利笑着说,“他们在那儿很忙。不过我承认,我并没有希望他回来。”
  汤姆。她应该到汤姆那儿去。他会有办法,保护她和小乔,等警察到来。他有狗,还有枪。
  她把恐惧暂时抛在一边,此刻她为亨利感到悲哀和痛心。她对他那么信任,几乎爱上了他。现在很明显,她想像中的他不复存在。他并不是个热情、健壮、体贴别人的人,而是个猛兽。他杀害了她的丈夫,却坐在那儿喜笑颜开、不动声色,编造着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她竭力让自己稳住别颤抖,牵着小乔走出厨房,走过客厅,出了大门,走进吉普车。她让小乔安坐在自己身旁,开始启动引擎。
  但是亨利已到了那儿,一只脚踩着踏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拿着戴维的枪。“到哪儿去?”
  如果她现在开车走,亨利说不定要开枪——这时候他竟然把屋里的枪带在身旁,是什么直觉在提醒他呢?她自己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可是她不能让小乔冒这种风险。她回答道:“把吉普车开过去。”
  “那也用得着小乔帮忙?”
  “他喜欢乘车。不要查问我了!”
  他耸耸肩,向后面退去。
  她对他看了一会,就见他穿着戴维的骑服,握着戴维的枪,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想,如果她就直接把车子开走,他是否真的会对她开枪。就在这时,她回忆起来她刚见到他时,就觉得他内心冷酷。那种残酷和无情,会使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她心灰意冷、终于倒了车,开进车棚。安排停当后她走出车棚,和小乔一起回到小屋。她不知道怎么和亨利交谈,当他的面该如何做;还有,如果她真的还没有暴露自己,那么她已经知道的真情又该怎样掩藏呢?
  她束手无策。
  但是,车棚的门她并没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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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雁字回时月满楼    时间: 2025-7-12 13:22
炉渣渣 发表于 2025-7-12 13:03
只能在移动硬盘里看有木有

如果有就直接发给你

还有什么是你移动硬盘里没有的?求答案。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23


第三十二章



  “大副,前面那地方就是。”舰长说着就放下望远镜。
  大副透过大雨和海浪盯着前方。“照我看,那不是理想的度假胜地。长官,你说是吗?简直是不毛之地。”
  “的确是。”舰长是个传统式的海军军官,满嘴的花白胡子。第一次大战时,他就和德国海军打过仗。对大副那种浮华的夸夸其谈,他已经学会了采取宽容的态度,因为那小伙子后来完全出乎意料,竟然成了一名无可挑剔的好水手。
  那个“小伙子”已经年过三十,以这次大战的标准,可以算是有阅历的水手了。但是,舰长那宽容的说话方式他可没有在意。驱潜快艇正顺着巨浪驶向了高峰,在浪尖上平稳了一下,接着又落入浪谷,他扶着栏杆使自己站得很稳当。
  “长官,目的地已到,我们干什么?”
  “绕着小岛航行。”
  “好啊,长官。”
  “注意观察一艘德国潜艇。”
  “天气这么恶劣,海面一带不大会出现潜艇——就算有,也不能看到,除非离得很近。”
  “今天晚上,风暴将会停息——最多刮到明天。”舰长开始往烟斗里装烟丝。
  “你这么看吗?”
  “可以肯定。”
  “是不是凭水手的直感?”
  “凭天气预报。”
  驱潜快艇绕过海岬,他们就看到小海湾以及那小码头。海湾上方,悬崖顶上耸立着一幢房子,很小,方方正正的,好像在弯着腰与风暴抗衡。
  舰长指着那儿,说道:“只要有可能就派一队人去那儿。”
  大副点着头说:“派人去也未必……”
  “怎么啦?”
  “绕小岛航行一圈,要花大约一个小时。”
  “那又怎么?”
  “那么,除非我们运气好,时间巧,地点也正巧,才能碰到,否则……”
  “否则德国潜艇浮出海面,把人接走,又潜人海里,我们连浪花也看不到。”舰长把大副未说的话补充完。
  “正是这样。”
  舰长点燃了烟斗。在波涛滚滚的大海上能这么做,说明他经过了长期的磨炼,点烟很有经验。他先喷了几口烟,接着就很带劲地吸了一口。“我们到这儿来不是做什么推理。”他说着就从鼻孔里喷出了烟。
  “长官,引用这个对我们可不合适。”
  “为什么?”
  “那话是指轻骑大队①的一次著名的冲锋。”

  ①轻骑大队(Lisht Brigade):指18世纪在克里米亚与俄国人交战的一支英国骑兵部队。该队有600人,在敌我悬殊的情况下勇敢作战。虽然有三分之二的人阵亡,但他们占领了敌人的火炮阵地。被誉为英国的英雄部队。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舰长把烟从口中喷了出去,“我看,这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的一点优势。”
  小岛的东端那儿还有一幢小房子。舰长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见到房子上有发报天线,天线很大,看起来像是专业的无线电发报机用的。他大声叫着:“斯帕克斯,看能不能和那儿联系,用皇家观察部队的频率试一试。”
  快艇驶过去,看不见小屋了,无线电发报员报告说:“长官,没有回音。”
  舰长答道:“斯帕克斯,好了,这没什么。”
  在阿伯丁港口海岸警备队的快艇上,坐在甲板下面的水手们正在玩赌注为半个便士的21点①,一边在思索他们为什么那么笨,好像总是不明白上级要他们在这时候随时准备出发的意图。

  ①21点(Blackjack):最流行的坐庄纸牌游戏。玩者力争取得21点的总牌点,或比发牌人更接近21点,但绝不能超过。一般使用52张一副的纸牌。

  “要牌。”杰克·史密斯说。他本人比他的名字更有苏格兰特色。
  远离伦敦家乡的胖子艾伯特·帕里什,雅号“苗条”,给了他一张“J”。
  “涨裂②。”史密斯说。

  ②涨裂门(Bust):行话,指超过21点限额而失败。

  “苗条”在收他的赌注。他故作惊讶:“一个半便士,但愿能让我花一辈子。”
  舷窗里边凝结了许多小水珠,史密斯把它擦了擦,朝外看着,只见港口的船只来来往往,很繁忙。“看那些水手慌慌张张的样子,你还以为我们要去该死的柏林,而不是‘风暴岛’。”
  “你难道还不知道?盟军这次进攻,我们就是先头部队。”“苗条”出了一张10点牌,自己摸了一张“老K”。他说,“有谁是21点,否则我就赢了。”
  史密斯说:“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是个逃兵?要我看,这是宪兵的事,与我们无关。”
  “苗条”一边洗牌,一边说:“要问他是什么人,还是我来告诉你——是个逃跑的战俘。”
  一阵哄笑。
  “算了吧,你们别听我胡说。不过,一旦我们把他抓到,可得注意听他的口音。”他把扑克牌放下来,接着问了个问题,“注意,常去‘风暴岛’的是什么船?”
  “就那条杂货船。”有人做了回答。
  “这么说来,他要回到大陆,惟一的办法就是乘那条杂货船。宪兵只要等着查理如期开往小岛再回来时,等他一下船就把他逮住不就得了,何必要我们在这儿坐等天晴起锚,还要风风火火地跑到那边呢。除非……”为了引起注意,他停顿一下,“除非他还有其他办法离开小岛。”
  “那有什么办法?”
  “比如有一艘德国潜艇。”
  “荒唐。”史密斯说。其他人只是哈哈大笑。
  “苗条”又发了一圈牌,这一次史密斯赢了,其他人全输。“苗条”说:“我赢了不止1先令了。我看,我还是回到德文郡,待在那个漂亮的小别墅里。那家伙我们肯定抓不到。”
  “就那个逃兵?”
  “是战俘。”
  “为什么抓不到?”
  “苗条”对头上拍拍,说:“要转转你的脑袋瓜子。想想看,风暴一停,我们在这儿,德国潜艇在海湾的海下,那儿离小岛近。你们看,谁先到达小岛呢?还不是那些德国人。”
  “既然这样,我们干吗这么做?”史密斯问。
  “艾伯特·帕里什,这是因为发号施令的人赶不上你那么精明,落得被你笑话了!”他又发了一手牌,“下赌注吧。你会发现,我说的完全正确。哎呀,史密斯,那是多少?1便士?戈布里梅,别疯疯傻傻的,我同你说,我敢和你五比一打赌,我们从岛上回来时两手空空。谁愿打赌?十比一怎么样?呃,怎么样?十比一?”
  “没人同你打赌,”史密斯说,“发牌。”
  “苗条”在发牌了。
  空军中队长彼得金·布伦金索普(他曾多次想把“彼得金”简化为“彼得”,可是不管怎么改人家总是知道)死板板地站在地图前,对屋里的人说:“我们飞行的队形以三架为一组。一旦天气允许,第一组三架飞机立即起飞。目标是——”他用教棍指着地图,“在这儿,‘风暴岛’。到了那儿要低空盘旋,花20分钟侦察德国潜艇,20分钟以后返回基地。’他稍停片刻,接着说,“在座的都有逻辑头脑,现在可以推算到:为了使侦察不间断,第一组三架飞机起飞20分钟以后,第二组三架飞机一定要准时起飞,后面的机组照此类推。有没有问题?”
  “长官。”飞行军官朗曼有话说。
  “朗曼?”
  “如果侦察到了德国潜艇,采取什么行动?”
  “当然给他们点颜色看,投弹、扫射。”
  “可是,长官,我们是战斗机——要阻击潜艇,我们有点无能为力。那是战舰的任务,是不是?”
  布伦金索普嘘了口气。“还是一如既往,只要能打赢这场战争,有什么好的办法,你们就直接写信,寄给伦敦西南1区唐宁街10号温斯顿·丘吉尔。针对这些愚昧的批评,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谁也没有吭声。
  布洛格斯待在紧急起飞室,坐在靠近炉火的柔软的沙发椅上。他耳听着铁皮屋顶上犹如鼓点一般的雨声,不时地打着盹,脑中还想到战争后期皇家空军造就的不同类型的军官。英国空军飞行员作战似乎没法不让人鼓舞。这些飞行员一方面没有受到足够的教育,说的是粗话,喝起酒来无休无止;另一方面他们不怕疲劳。天天身处被烈火烧死的危险中却毫不在乎,很有骑士的无畏精神。随着战争的深入,他们渐渐地远离家乡,仅靠那种学生似的英雄气概就显得不够,因为空战的重点已经从冲劲十足的单机混战转变为单调乏味的机械性轰炸了。飞行员虽然照样喝酒,照样讲他们的行话,但是他们显得更老练、更顽强,眼光也更加挑剔,在他们身上已不再有《汤姆·布朗的学生时代》①里的那些东西了。布洛格斯想起在阿伯丁的牢房里他对那可怜的普通盗窃犯的所作所为,他就意识到他们都变了。

  ①《汤姆·布朗的学生时代》(Tom Brown’s Schooldays):英国法学家、改革家和小说家休斯(Hughas,Thornas,1822-1896)所写的小说。反映的是作者1834年到1842年在格拉比公学求学期间这个学校的人物和生活,深受读者欢迎,迄1890年已重印约50次。

  室内的飞行员都很安静。他们就坐在他的周围:有的像他一样在打瞌睡;有的在看书或者下棋;有个戴眼镜的领航员待在角落里,在学俄语。
  布洛格斯眼睛似睁非睁地观察着房间,这时候又有一位飞行员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出:这位飞行员并没有因战争而显得苍老,他张着大嘴在笑,很有传统军人的风味;细皮嫩肉,看样子一个星期刮一次胡子就够了。他敞开着外衣,头盔拿在手里,径直走到布洛格斯面前。
  “是布洛格斯警探长吗?”
  “是我。”
  “这太好了。我是你的飞行员,查尔斯·考尔德。”
  “好哇。”布洛格斯与他握着手。
  “‘风筝’准备就绪,引擎响声像小鸟的鸣叫一样好听。这架飞机水陆两用,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太好了。我们将在海面上降落,然后滑行,到了离海岸10码左右,就用救生圈送你上岸。”
  “然后就等我回来。”
  “正是那样。那么,现在只要等天气转好。”
  “是的。你看,查尔斯,我在全国各地追踪这个家伙,追了六天六夜。现在想乘机打个盹,请别介意。”
  “这没有什么!”飞行员便坐下来,从外衣里掏出很厚的一本书,他说,“《战争与和平》,补一补文化学习。”
  布洛格斯说:“真是好样的。”说着就闹起眼睛。
  帕西瓦尔·戈德利曼和他舅舅特里上校并肩坐在地图室里,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往盛灰的提桶里弹着烟灰,那桶就放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戈德利曼下意识地不停弹着烟灰。
  “我看,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他说。
  “这话你说过了。”
  “驱潜快艇已经到了那一边,战斗机与那儿相距只有几分钟的距离。因此,德国潜艇一旦露出海面,我们立即就进行炮火袭击。”
  “如果能发现它。”
  “驱潜快艇将尽快派一队人登陆。紧接着,布洛格斯也会赶到,随后到达的是海岸警卫队。”
  “可是能不能及时到达,他们谁都没有把握。”
  “我知道。”戈德利曼面带倦容地说,“凡能办的我们都办了,难道还不够?”
  特里又点了一支烟,问道:“岛上住的人怎么样?”
  “啊,对了,岛上只有两幢房子:一幢住的是牧羊主和他的妻子,他们有一个孩子。另一幢住的是个老牧羊人,他有一台皇家观察部队使用的无线电收发报机,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和他联系……他可能把电键老开在‘发射’上。他老了。”
  “牧羊主似乎有些作为吧,”特里说,“如果他很机灵,或许他就能抓住间谍。”
  戈德利曼摇着头。“是个可怜人,只能坐轮椅行动。”
  “天啦,我们真背时,是吗?”
  “是啊,”戈德利曼说,“似乎是‘针’在控制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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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露西渐渐变得十分沉着。冰凉麻木的感觉袭上她的全身,感情逐渐平息了,但头脑却越来越敏锐。先前她一想到和一个凶手同住在一起,一下子就瘫了下来,现在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少。使她惊讶的是:她现在只想到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戒备。
  起居室里,亨利坐在那儿看小说,她就在他周围忙着清洁打扫一类的家务事。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感情上的变化亨利已经注意到了什么程度。他这人有敏锐的观察能力,不可能没有觉察。比如她开吉普车时出现的场面,他显然是有了警惕,否则他就不会表现出那么露骨的疑心。他一定发现有什么事使她震惊了。另一方面,在小乔发现他们在一个床上以前,她就已经心神不宁……他可能以为:反正这一切已经错了,如此而已。
  说来也奇怪,露西还有这么一种古怪的念头:他完全清楚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却装做若无其事。
  她往厨房的晾衣架上晾着洗过的衣服,说:“这么做很抱歉,可是雨又不停,我也不能老等着。”
  他毫无兴趣地对衣服看了一眼,回答说:“这没什么。”说完他又回到了起居室。
  在这些零散的湿衣服中,有一套是露西的。那一整套衣服既干净又不湿。
  她用蔬菜饼做了一顿简便的午餐,把小乔和费伯叫过来,为他们端上食物。
  戴维那支枪就靠在厨房的拐角上。她说:“我不喜欢摆在屋里的枪还装着子弹。”
  “吃过饭以后,我就把子弹取下来。饼子很好吃。”
  “我不爱吃。”小乔说。
  露西把枪拿起来,放在威尔士餐具柜的顶上。“我看只要小乔拿不到枪就没事。”
  小乔说:“我长大了就要打德国人。”
  “今天下午,你得睡觉。”露西对他说。她走进起居室,从橱子里取出戴维用的安眠药瓶子,倒出了一片。体重160磅的大人如果服两片,剂量就嫌太重;若要让体重为50磅的孩子睡一下午的觉,四分之一片的剂量正好。她把药片放在砧板上,分成了两半以后再分成两半。她把四分之一药片放在汤匙里,用另一只汤匙背碾碎,放进一小杯牛奶里,递给小乔,对他说:“喝光,一滴都不剩。”
  费伯始终在看着,一句话没说。
  吃过午饭,她把小乔安顿在沙发上,又放上一大堆书。当然,小乔还看不懂里面的字,但是书里的故事他已经听过许多遍,记得烂熟。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图画就能凭记忆背出书上的文字。
  “要不要喝咖啡?”她问费伯。
  “地道的咖啡?”他问,感到很意外。
  “我还存了一点。”
  “那好,请来一杯。”
  露西在煮咖啡,他注意地看着。她猜想他是不是担心她也会把安眠药放进去。这时候,她听到小乔在隔壁房间里的声音:
  “刚才我问‘屋里有人吗?’”谱赫大声叫嚷。
  “没有。”有人在回答……
  ——每次读到这个地方,他总是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开心。现在也一样。露西思忖着:上帝啊,求求你,别伤了小乔……
  她斟好咖啡,在费伯对面坐了下来。他把手伸到桌子那边握住她的手。一时间他们相对无言,坐在那儿小口抿着咖啡,雨声、小乔的读书声,声声入耳。
  “变瘦要花多长时间?”普赫迫不及待地问。
  “我看,大约一个星期。”
  “可我不能在这儿坐等一个星期呀!”
  小乔的背诵声渐渐带有睡意,后来就停止了。露西走过去,用毯子把他盖好,拾起那些从他手上滑落在地的书。这些是她小时候读过的书,她对其中的故事也记得很熟。书的扉页上有她母亲工整的笔迹:“给四岁的露西,爱你的妈妈和爸爸。”她把书放在餐具柜上。
  她回到厨房,说:“他睡着了。”
  “那么……”他伸出了手。她迫使自己握着他的手。他站起来以后,她就走在前面,上楼进了卧室。她关上门,脱下了毛衣。
  他站在那儿不动,打量着她的胸部,过了一会才开始脱衣服。
  她上了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她一方面感到害怕、厌恶和内疚,另一方面又要假装与他作乐。
  他上了床,把她搂住。
  不一会儿,她就发现,她根本用不著作假。
  有那么一会儿,她躺在他的怀里,感到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怎么干出了那种事,而且刚刚完事之后又爱上一个女人。
  但是,她却这么问他:“喝杯茶好吗?”
  “不,谢谢。”
  “我要喝。”她离开他,坐了起来。在他移动身子时,她用手按他的腹部,说:“别动,待在这儿。我把茶端上来。我和你还没有结束呢。”
  他咧着嘴在笑。“你虚度了四年的青春,这下可真的得到补偿了。”
  她一出房门,那脸上的微笑就像面具一样立即被撕了下来。疾步下楼梯时,她的心怦怦乱跳。进了厨房,把水壶砰咚一声放在炉子上,一些盘子、碟子也被弄得丁当乱响,然后她把先前藏在潮湿衣服中的那套衣服穿上身。那两只手抖动得很厉害,几乎连扣子也扣不起来。
  她听到楼上的床在嘎嘎响,一下子就呆了,站在原地不动,注意听着动静,心想:千万别下楼!还好,他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准备好了。接着她走进起居室,只见小乔睡得正香,还在磨着牙齿。上帝啊,千万别让他醒过来。她把他抱起来,听到他喃喃地说着重话中的一些话。露西紧紧闭上眼睛,心中祈愿他保持安静。
  她用毯子紧紧裹着他的身子,然后又回到厨房,把餐具柜顶的那支枪取下来。可是枪从她手中滑落到架子上,撞碎了一只盘子,两个杯子。响声震耳,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楼上传来费伯的叫问声。
  “我摔碎了一只杯子。”她大着嗓门回答,可是她无法掩饰声音中的颤抖。
  床又嘎吱响。接着她听到楼上的脚步声。现在她若改变行动为时已晚。她把枪捡起,开了后门,怀抱着小乔,迅速往车棚那儿跑去。
  在途中,她突然一阵惊慌——吉普车的钥匙是不是在车上?肯定在,她一向把钥匙放在车上。
  她在烂泥上滑了一跤,跌得跪在那儿。她不禁哭了,一时间就想待在那里不动,随他抓她,像杀害她丈夫一样把她杀了。可是这时她想到怀里还抱着孩子。她又站起来往前跑。
  进了车棚,她把车子的客座门打开,把小乔安顿在座位上,可他滑到了一边。露西哽咽着:“啊,天啦!”她把小乔的身子扶正,这次孩子的姿势对了。她迅速跑到车子另一侧,上了车以后,把枪放下夹在两腿之问。
  她启动引擎。
  引擎嗡了几声就停下来。
  “天啦,求求你了!”
  她又启动。
  引擎吼叫,正常运转。
  这时,费伯已跑出了后门。
  露西加快启动,挂上变速杆,车子猛然纵出了车棚。接着,她大开油门。
  车轮一时在泥地上打滑,很快车就向前行驶,在沉闷的轧轧声中逐渐加快了速度。露西回避着费伯向前开,但是他光着脚在泥地上紧追吉普车。
  她意识到他渐渐要赶上她。
  她竭尽全力猛拉手油门,差不多快要拉断那很细的油门杆。在灰心失望中她恨不得大喊大叫。费伯与她相距大约只有1码远,很快就要追上她。他跑起来像个运动员,两只臂膀就像活塞似的前后摆动,光着的脚在泥地上吧嗒吧嗒往前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袒露的胸膛急剧起伏。
  引擎在尖叫,自动调速器调了挡,车子猛地向前一突,显示了一股新的冲力。
  露西又向旁边看去,只见费伯似乎意识到他差点给她抛掉,因此,便猛地向前一蹿,用左手把车门的拉手抓住,然后右手也伸过去。他就这么给拖在车子上,两只脚差不多离开地面了。露西怒视着他,就见他的脸离她那么近——那是一张涨红的脸,露出的是扭曲的痛苦的表情,脖子也鼓得青筋暴凸。
  露西突然明白过来她该怎么办了。
  她从方向盘上抽出一只手,伸出敞开的窗口,用食指的长指甲猛戳他的眼睛。
  很快地他和车子之间的距离就拉大了。
  露西却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离她小屋两英里的地方,她看到了那辆轮椅。
  轮椅像一座纪念碑,高高耸立在悬崖顶端。它的铁架子和橡胶轮子在雨水不停的冲击下依然故我。露西从稍有起伏的斜坡上向它开过去。在灰色的天空和汹涌的波涛映衬下,它那黑魆魆的轮廓清晰可辨。那种样子像是受了伤,像一棵树连根拔掉以后剩下的坑,或是像一幢窗户破碎了的房子——这一切表明,车上的乘客似乎经历了一场磨难。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轮椅的情景,那是在医院里。那时椅子又新又亮,就放在戴维的病床旁边。戴维身子一族就坐到了上面,动作很娴熟。他还坐着车在病房里前前后后地走动,炫耀一番。“它轻如羽毛,用的材料是造飞机的合金。”他一时显得热情洋溢,然后又在一排排病床之间迅速行动。走到病房的另一头,他停住了,背对着她。不一会儿,她来到他的背后,发现他在流泪。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握住他的双手,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她能安慰他的最后一次。
  悬崖顶那儿,因为雨水和威风的袭击,合金很快会腐蚀,终究会生锈而碎裂,橡胶会失去弹性,皮坐垫也会烂掉。
  露西行驶过去,速度并没有减慢。
  车子又向前行驶了3英里,此刻正位于两幢房子的中间,汽油用完了。
  车子在抖动中停了下来,她竭力稳住自己不要惊慌,理智地想着对策。
  她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人步行每小时可以走4英里。亨利尽管像运动员,但他的踝部受了伤。即使能很快得到恢复,刚才在吉普车后面的一阵跑步肯定又会使脚再受损伤。她估计,她在他前面一定有一个多小时。
  (她毫不怀疑,他肯定会追赶她。和她一样,他也知道汤姆的小屋里有无线电发报机。)
  她的时间还很宽裕。车子的背后有个半加仑油筒,此刻正是动用的时候。她下了车,到车后把那只油商摸了出来,打开油筒盖。
  接着,她灵机一动,又想出了个主意。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可怕的主意,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她把油筒盖又盖上,来到车前面,检查点火装置是不是关好了,并打开了发动机罩。她没有什么机械方面的知识,但认得配电器的盖子,因此能找到发动机的线路。她把油筒放在发动机旁边,安得很牢靠,然后把油箱盖子打开。
  她从工具箱里取出火花塞,再次检查一下点火装置是否关好,然后把塞子放在油筒口,还用带子把它系紧,最后把发动机罩子放回原位。
  亨利赶到这儿来,一定会试着开车。只要他打开电门,马达就会转动,火花塞就会喷出火花,那只半加仑的油筒将会引起爆炸。
  她不能肯定这个办法究竟有多大的破坏作用,但是她确信它并不能帮她什么。
  一个小时以后,她对自己想出的那种机灵的办法感到很后悔。
  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她走得很吃力,身上已经淋透了,熟睡的孩子压在她的肩上,很沉重。她什么念头也没有,一心只想躺倒在地一死了之。那个圈套,仔细一想实在愚蠢,似乎没有把握,而且潜藏着风险:汽油会燃烧,但不会爆炸;如果油筒口的空气不足,连燃烧都不可能;尤其糟糕的是:亨利可能会发现那个圈套,他会打开发动机盖检查,这就排除了爆炸的可能性;他会把油灌到油箱里,开着车子追她。
  她几次考虑要不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可是她知道,一旦坐下来,那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汤姆的小屋现在该能看见了。尽管她以往不怎么徒步走这条路,但也不可能迷路。小岛就那么点大,不至于使人迷失方向的。
  她认出了那片丛林。有一次她和小乔还在那里看到了一只狐狸。离汤姆的小屋一定不过1英里左右。如果不是大雨,她准会看得到那幢房子。
  她换了一只肩膀扛小乔,也换了只手来提着枪,迫使自己一步挨着一步走。
  终于透过雨帘看到了小屋,她顿觉如释重负,恨不得大叫几声。其实,房子与她的距离比她估计的还要近——可能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肩上的小乔仿佛也突然变轻了。最后一段路是个山坡——那是岛上惟一的一座小山,她似乎毫不费劲地一下子就走过去了。
  “汤姆!”她一靠近大门就叫喊,“汤姆,汤姆!”
  回答她的是狗叫的声音。
  她走进了大门。“汤姆,快!”
  鲍勃在她膝下躲躲闪闪,兴奋地狂吠着。汤姆不会走得很远——可能待在外屋。露西上了楼,把小乔放在汤姆的床上。
  卧室里放着无线电发报机,那上面绕着许多线圈,有调谐刻度盘以及旋钮,样子挺复杂的。上面还有个东西像是莫尔斯键,她试着按了一按,就听到嘟嘟的叫声。这时她那遥远的记忆里闪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学生时代看过的一本惊险小说中提到的:莫尔斯电码的求救信号是SOS。因此她又接了电键:三声短音、三声长音、三声短音。
  汤姆到哪儿去了呢?
  她听到了响声,赶忙跑向窗口。
  吉普车正在上坡,向房子这儿开来。
  亨利发现了那种愚笨的圈套,把汽油灌进了油箱。
  汤姆究竟在哪儿呢?
  她冲出卧室,打算关好房子的大门,可是走到楼梯口便停了下来。她看到鲍勃站在另一间卧室的门口,那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本来是间空卧室。
  “鲍勃,快过来。”她唤道。可是那狗仍站着不动。她走了过去,弯腰去抱它。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汤姆。
  这间空卧室里,汤姆仰面躺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两眼呆呆地对着天花板,帽子翻落在地下,就在他的头后面。外衣敞开,里面的衬衣上有一块很小的血迹。他的手边摆着一箱子威士忌。露西不知不觉地想岔了:我不知道他竟然这么酗酒。
  她摸了他的脉。
  他已经死了。
  想一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亨利回到她的屋子时,身上伤痕累累,仿佛经历了一场搏斗——那一定是因为他杀害了戴维。今天他到汤姆这儿来过,他说是为了“接戴维”。但是,他显然明白戴维并不在汤姆这儿。那他还要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事情明摆着,他要杀汤姆。
  现在,她已经陷入了完全孤立的境地。
  她牵着狗的颈圈,拖着它离开了它的主人。但是她又一时冲动,折回去替汤姆扣好外衣,把致汤姆于死地的匕首所刺的伤口掩盖起来。弄好以后,她便关上门,回到前面的卧室,注视着窗外的动静。
  吉普车已开到房前,停住了。亨利下了车。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26


第三十四章



  驱潜快艇收到了露西的求救信号。
  “舰长阁下,”斯帕克斯说,“我刚刚收到小岛上发出的求救信号。”
  舰长皱着眉头,说:“我们无能为力,除非我们能乘小船上岸。他们还说了什么吗?”
  “长官,什么也没有说。求救信号只发了一次,连重复信号都没有。”
  “无能为力。”他又说了一遍。“向大陆发信号,把这事报告一下。继续监听。”
  “是,长官。”
  苏格兰一座高山山顶上,MI8的监听站也收到了求救信号。搞收报和发报的是个小伙子,他因腹部受了伤而从皇家空军退役。他正在试图截获德国海军从挪威拍发的信号,对SOS信号当时并没有在意。但是五分钟以后,他交班时向他的长官报告了这件事。
  “求救信号只发了一次。”他说,“可能是苏格兰海岸线上某个渔船——这种天气,很有可能某个零星的小船会碰到麻烦事。”
  “我来处理吧,”长官说,“我要报告给海军,而且,我看最好向白厅报告此事。你知道,这是礼仪问题。”
  “谢谢,长官。”
  皇家观察部队本部里笼罩着惊慌的气氛。当然,一个观察员发现了敌机,他不会发出像SOS那样的求救信号。可是,大家都知道汤姆老了,他一旦情绪激动,谁能料到他会发出什么信号呢?因此,他们还是拉响了空袭警报,并通知了其他所有观察站,苏格兰东海岸一带的高射炮全都进入阵地。无线电发报员拼命地发出呼叫汤姆的信号。
  结果呢,德国轰炸机当然没有出现。作战部很想搞清楚:天空中不过是几只羽毛被淋湿的天鹅,别的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要拉响全面警戒的警报呢?
  有人把上述情况报告给他们。
  求救信号也传到了海岸警备队。
  如果那信号使用的频率正确,如果他们能确定发报机的位置,并且该位置在离海岸合理的距离之内,那么他们本来应该做出反应。
  可是,他们根据实际情况做出了判断:那是皇家观察部队使用的发报频率,发报的是老汤姆,因此,无论那儿的情况是多么糟糕,他们反正已经就那种局面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
  阿伯丁港口在甲板下玩21点的水兵听到这一消息时,“苗条”刚发完了一手牌,他说:“我来对你们说一说究竟出了什么事。老汤姆已经逮住了那个战犯,正骑在那人的头上,等着大军一到就把那家伙带走呢。”
  “胡说八道。”史密斯这么说,但那口气大体上还是赞成的。德国潜艇505号收到了求救信号。
  收到信号时,潜艇离“风暴岛”还有30多海里,当时维斯曼正在拨动电台凋节器,试着能不能收到什么信号——尽管可能性不大,他还是想收听到美国部队在英国的广播电台播出的格伦·米勒①的唱片,正巧在那个时候他收到了求救信号。他向希尔少校报告了这个情况,还说:“那不是我们自己人使用的频率。”

  ①格伦·米勒(Miller,Glenn,1904-1944):美国作曲家和长号演奏员。

  一向就令人不快的沃尔少校说:“这表明,那样的信号毫无意义。”
  希尔只要有机会就要纠正沃尔,他说道:“不,肯定有某种意义。这可能表明,我们浮出水面时,海上会有动静。”
  “但这好像不关我们的事。”
  “十之八九不像。”希尔赞同地说。
  “那就毫无意义。”
  “可能是毫无意义。”
  潜艇向小岛行驶的途中,他们一直争论不休。
  结果,戈德利曼在五分钟之内分别接到了海军、皇家观察部队、MI8和海岸警备队打来的电话,都谈到求救信号的事。
  戈德利曼打电话给布洛格斯。此时的布洛格斯待在紧急起飞室的炉火旁,睡得正酣。电话铃不停地尖叫,他惊醒了,一骨碌跳起来,以为飞机马上要起飞。
  一个飞行员接了电话,对着话机连连说了两声“是”,就把话机递给了布洛格斯,说:“一个叫戈德利曼的先生找你。”
  “你好,帕西。”
  “弗雷德,小岛那儿,有人刚刚发出了求救信号。”
  布洛格斯连连摇着脑袋,好赶走残留的那一点睡意。他问:“谁发的?”
  “还不清楚。信号只发了一次,没有重复。他们似乎根本就没等接收信号。”
  “现在已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是这样。都准备好了吗?”
  “万事俱备,只等天气好转。”
  “祝你好运。”
  “谢谢。”
  布洛格斯挂上了电话,转过身来,对那位正在读《战争与和平》的飞行员小伙子说:“好消息,那个狗娘养的毫无疑问就在小岛上。”
  “这太好了。”飞行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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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费伯关了吉普车门以后就往小屋那儿走,行动非常缓慢。他还是穿着戴维的骑服。途中他摔倒过,裤子上还沾着泥。头发已淋湿,紧紧地贴到了脑壳上。走路的时候右脚有些跛。
  露西离开窗户,跑出卧室,下了楼。先前她把枪放在门厅的地板上。她拾起枪,突然觉得枪很沉重。她从来没有放过一枪一弹,也不知道如何检查枪里面有没有子弹。如果时间允许,她可以慢慢想出办法,但是眼下已刻不容缓。
  她深深吸了口气,把大门打开,一声大叫:“站住!”那叫声比她想像的还要响,很刺耳,像是歇斯底里了。
  费伯和悦地笑着,并不停步。
  露西用枪对准了他。她左手抓住枪管,右手托着枪座,手指放在扳机上,吼叫着:“我要崩了你!”
  “别说傻话了,露西。”他和蔼地说,“你怎么可能伤害我呢?我们毕竟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欢乐时光,我们不是彼此相爱吗,有点……”
  这是事实;她曾告诉过自己,她不能与他相爱,这也是事实。不过,她的确对他有些什么感情,如果那还不是爱,多少也和爱有点相似。
  “今天下午,你已经了解了我,”这时他与她相隔只有30码了,“但是对你还是一样,是吗?”
  这话有部分是事实。一时间,她想像出自己骑在他身上那种生动的场景。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当时她意识到他要干什么——
  “露西,我们可以了结这件事,彼此还能——”
  ——她抠动了扳机。
  一声震耳的爆裂声过后,她手中的枪跃了起来,枪托的后坐力撞伤了她的臀部。枪差点掉落下来。她根本没有想到过,放枪是那么一种滋味。响声发聋振聩,一时间她什么也听不见。
  子弹从费伯头顶上飞了过去,但他仍然缩着头,忽左忽右地跑回吉普车那儿。露西本想再放一枪,但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因为她意识到:他一旦知道两根枪管都是空的,那就没什么能阻挡他转身回来。
  费伯猛地打开车门,纵身上去,急速下坡。
  露西知道他会再来的。
  她突然间感到很幸福,几乎是欣喜。第一次较量她取得了胜利——她把他赶跑了……
  但是他还会再来。
  尽管那样,她仍然处在有利的地位:她在屋里,她有枪,她还有时间做准备。
  做好准备。一定要做好对付他的准备。下一次他会更加狡诈,一定会对她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
  她希望他天黑以前不要来,这样她就有时间……
  首先,她得给枪里装子弹。
  她来到厨房。汤姆的东西都放在厨房里——吃的食物,烧的煤,使用的工具以及备用物品。他有一支枪,和戴维的一模一样。她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戴维是在看过汤姆的枪以后才叫人照那种式样买的。他们俩喜欢在一起谈论武器,一谈就是好半天。
  她找到了汤姆的枪,还有一盒子弹。她把两支枪和子弹都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她相信,机械一类的东西操作起来比较简单。女人在碰到机械方面的事时显得笨拙是因为她们害怕,而并不是因为她们愚蠢。
  她胡乱拨弄着戴维的枪,但枪口始终对外,终于拉开了枪栓。接着她就思考自己是怎么打开的,领悟其中的道理,然后又反复练习。
  操作实在简单,真是意外。
  她把两支枪分别装上了子弹。然后,为了确认一切都弄好了,她用汤姆的枪对准厨房的墙,放了一枪。
  墙上的泥灰落下了一些,鲍勃在乱叫,像是发了狂一样。后坐力又撞伤了她的臀部,耳朵也震得一时嗡嗡响,但是她已得到了武装实践。
  她一定要记住,抠扳机的时候动作要轻,这样就可以避免枪的震动,也不会影响瞄准。男人们在部队里可能受过这一类的教育。
  下一步干些什么呢?亨利要进屋,得想点办法不要让他轻易地就能进来。
  两道门当然都没有装锁。在这个岛上如果一幢房子遭了窃,那么盗犯明显地就住在另一幢。露西翻找着汤姆的工具箱,找到一把亮闪闪的斧头,刀口很锋利。她站到了楼梯上,开始劈楼梯扶手。
  这么干使得双臂很疼痛。但是,她劈了五分钟,毕竟砍下了六小截,那都是用又结实又经过加工的橡木做的。她又找到了锤子和一些铁钉,把砍下的橡树条横钉在前后两道门上,每扇门钉三根,每根用四颗钉子。这些事干完以后,手腕已疼痛难忍,锤子拿起来就像铅块一样沉重。然而她的事仍然没干完。
  她又找到一把光亮的4英寸长的钉子,把房子周围的每一扇窗户都钉死。在干活中她有了新的发现,懂得男人钉钉子时为什么把钉子街在嘴里:这是因为钉钉子要用两只手,要是把钉子揣在口袋里它们会扎破你的皮肤。
  工作干完以后,天色已黑,她没有开灯。
  他自然还是可以进屋的,但是那时她至少会听到动静。他进门时总会撬开什么东西,那就会惊动她——她一听到响声便可以做好开枪的准备。
  她提着两支枪到楼上去看看小乔。他还在汤姆的床上睡着,身上裹着毯子。露西划了根火柴,照一照他的脸。安眠药果然有效,但是他脸色健康,体温也似乎很正常,呼吸均匀。她轻声说着:“小宝贝,就这么睡下去吧。”突然滋生的对孩子的体贴,更增加了她对亨利的憎恨。
  她在房子里四处巡视,心里很不安,还察看着窗外那黑洞洞的夜色,每到一处,狗总是和她形影不离。她只拿着一支枪,另一支放在楼梯口,但是她把斧头勒在了裤腰带上。
  她想起了无线电收发报机,把呼救信号SOS又发了好几次。至于有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这台发报机还管不管用,她都不知道。她也不懂更多有关莫尔斯电码的知识,因此无法发出别的什么信号。
  突然间她又闪出了这么一个念头:这个莫尔斯电码,就是汤姆可能也不懂。一定在哪儿有使用说明书吧?如果能把这儿的情况告诉其他人……她在屋子里到处搜寻,划掉几十根火柴。每当划亮一根火柴而能看到窗户时,她就胆战心惊。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算了吧,他可能真的懂得莫尔斯电码。
  不过反过来想想,汤姆要莫尔斯电码干什么?如果发现敌机,他只要向大陆报告一声就行了,没有理由不通过电波传递消息……戴维经常使用的口头语是什么……“全明白了。”
  她走到卧室,又打量着发报机,就看到机身的一侧有个麦克风——先前由于匆忙,她忽略了。
  如果她能和别人说话,别人也会和她交谈。
  另一个人的声音——来自大陆上的人的声音,是那么正常而清醒。突然间,这声音似乎成了她在这世界上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她拿起麦克风,试着按电键。
  鲍勃轻轻在叫。
  她放下麦克风,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着狗。“鲍勃,怎么啦?”
  狗又在叫。她能感觉到,狗已经竖起了耳朵在听着动静。她吓得心惊肉跳——本来她充满了信心,因为有枪对付亨利,懂得了如何装子弹,堵塞了门,窗户也钉死了……可是狗的警觉的叫声,把她那种信心一扫而光。
  她小声说:“到楼下去,轻一点。”
  她抓住狗的颈圈,牵着狗下了楼。她忘了先前砍掉了楼梯扶手,这时下楼还在暗中伸手扶栏杆,差点失去了平衡。她赶忙稳住自己,还吮了吮被扎破的手指。
  到了门厅,狗停了片刻,然后叫得更响,还使劲拖着露西往厨房那儿走。她把狗抱起来,捂住它的嘴,不让它出声,悄悄走过过道,溜进厨房。
  她两眼直盯着窗子,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她在听着动静。窗户有嘎吱声——开始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到,然后声音大了一些。他要进屋。鲍勃在威胁似的低哼,声音卡在喉咙里,不过它好像明白了露西为什么要突然捂住它的嘴。
  夜晚变得更加安宁。露西觉得风暴已有所缓和,尽管这缓和还不太明显。亨利似乎已放弃了从厨房的窗户进屋的打算。她也来到了起居室。
  她又听到了那种嘎吱声,是老木板受到压力而发出的响声。亨利现在的决心似乎更大:只听到三声问响,他似乎在敲打窗框,手掌根上还套有护套。
  露西放下了狗,把枪举起来。这差不多完全是凭着想像,因为她所看到的窗户仅仅是一片黑暗中的灰色方块。如果他撬开窗户,她立即就开枪。
  撞击的响声更大了。鲍勃失去控制,忍不住狂吠起来。外面有拖着脚步行走的响声。
  接着听到了人声。
  “露西?”
  她紧咬牙关。
  “露西?”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而亲切——在床上也是这种声音。
  “露西,我在叫你,你听到了吗?你不用害怕,我不想伤害你,请跟我说说话。”
  她真想抠动扳机,制止那可怕的声音,消除那声音带给她的回忆,但是她还是忍住了。
  “露西,亲爱的……”她听到的像是低沉的哭泣声。“露西,他对我袭击——我不得不杀了他……我杀他是为了我的祖国,你不该因此而恨我——”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得真是荒唐可笑。过去两天里,他那么亲切和善,难道是一种伪装?难道他精神不正常?可是实际上他比许多人都显得更清醒——而且,他已犯下了杀人罪……虽然她还不清楚前因后果……别胡思乱想了……她的心肠已渐渐软了下来,这当然正中他的下怀。
  她有办法了。
  “露西,只想你和我说说话……”
  他的声音渐渐消逝,因为这时她踮起脚走进了厨房。如果亨利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鲍勃一定会警告她。她摸着了汤姆的工具箱,从里面找到一把钳子。她走到厨房窗户边,手指摸到了先前钉的钉子。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尽量轻声地把钉子拔出来。拔钉子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拔过钉子以后,她回到起居室,注意动静。
  “……别给我添麻烦,我不会动你……”
  她极其轻声地把厨房窗子拉起来,悄悄走进起居室,抱起了狗,又回到厨房。
  “……伤害你是我最不愿意的……”
  她抚摸了几下狗,喃喃地说:“朋友,我实在迫不得已,只好这么做了。”说着,她就把狗推到了窗外。
  她立即把窗子关起来,找到了钉子,使劲敲了三下,换了地方把钉子重新钉上。
  她放下锤子,拿起枪,跑到前屋,贴在窗户旁边,身子紧紧靠着墙。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话音一落,露西就听到鲍勃急速奔跑的响声,接着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吠叫,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只牧羊狗发出那种惨叫;然后是混战声,有人摔倒的响声。她听到亨利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还不停地嘟哝;接着又是鲍勃在乱蹦乱跳,同时在惨叫。她还听到外国语的咒骂声以及又一阵可怕的狗吠。
  闹声渐渐低沉,变得遥远了,接着突然停息。露西等待着,身子紧靠在窗户边的墙上,密切注意着动静。她想看一下小乔,想再试试发报机,又想咳嗽,可是她不敢移动。鲍勃可能与亨利奋战了一回,那血淋淋的景象在她脑中忽隐忽现。她很想听一听鲍勃在门外大口大口的喘息声。
  她往窗户那儿张望……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望的是窗户。她看到的不仅仅是微微闪光的一块灰色方块,而且还能看清窗框上的横档。现在仍然是夜晚,但是夜不会长久了。她知道,如果她看一看窗外,天空会吐出熹微的晨光,不再是一片漆黑。黎明就要来临,她会看清室内的家具,亨利不可能在暗中闯进,使她感到出其不意——
  窗玻璃突然哗的一声被砸破了,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远。她跳到一旁,脸上感到一阵刺痛,手一摸,就知道被溅出的碎玻璃刺破了。她把枪举起来,等着亨利破窗而入。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等了一两分钟以后她觉得很奇怪:究竟是什么东西砸碎了窗户的玻璃?
  她对着地板上看看,在一堆碎玻璃中有一大团黑影。她觉得从侧面看反倒清楚些。她认出来那是她熟悉的狗。
  她闭上眼,然后把目光移到别处。她的情绪一点也没有波动,因为一系列的恐惧和死亡,她的心已经麻木:首先是戴维的死,接着是汤姆的死,然后这一整夜的紧张气氛,没完没了……现在她惟一的感觉就是饥饿。昨天一整天,由于紧张,她吃不下。她已经有大约36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说来既不适时又可笑,她现在居然渴望吃到一块奶酪三明治。
  窗户上又有什么东西伸了进来。
  她先从眼角瞥了一眼,接着就转身正视着。
  那是亨利的手。
  她看着那只手,困惑了:手指纤长,没戴戒指,白净的皮肤上泥迹斑斑,指甲精心修剪过,食指上还扎着绷带;这只手曾经亲昵地抚摩过她,曾经把她的身子当成工具一样玩弄过,也曾经把匕首刺进了老牧羊人的心脏。
  那只手把一块玻璃打碎了,接着又打碎了一块,窗框上的洞变大了。不一会儿,它就直接伸进了窗里,连胳膊肘也伸进来了,在窗框上上下摸索,寻找着开窗的插销。
  露西尽量不出声,动作缓慢得使她难以忍受。她把枪放在左手,右手把腰带上系的斧头抽出来,举过头顶,然后使尽平生的最大力气朝亨利的手砍去。
  斧头落下的风声,他一定是感觉到或者听到了,要么他是看到了富后模糊的鬼一般的影子,因为就在斧头落下的那一刹那间,他突然把手挪动了地方。
  斧头砰咚一响,砍进了窗台,还陷了进去。这一瞬间,露西以为没有击中目标;接着,她听到外面一阵疼痛的尖叫;她又看看斧子旁边,在上过清漆的窗台上有两根砍断了的手指头,躺在那儿就像两条毛虫。
  接着又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
  她呕吐了。
  这时她感到精疲力竭,紧接着就自悲自怜:上帝可以作证,她受尽了苦难,难道不是吗?像她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警察和士兵才会经历——谁也不能指望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一个母亲毅然决然地抵抗一个杀人凶手。如果她此刻罢休,谁又能苛求她呢?谁能说他们也许干得更好、坚持得更长久、能精力更充沛地再支持片刻?
  她的能力已发挥到了极限。应该有别人来代替她——外部世界的人,警察,士兵,处于发报机另一端的任何人。她本人已经尽了力,实难……
  她把目光从窗台上那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上移开,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楼上走。她捡起另一支枪,带着两支枪进了卧室。
  小乔还在睡着,真是谢天谢地。整整一夜,他差不多连动也没有动,根本不知道就在他身旁发生了一场与恶魔的搏斗,这真是他的福气。但是,她能看得出来,他此刻睡得并不是很沉,从他那脸上的表情以及呼吸的样子就知道,他很快会醒过来,要吃早饭了。
  她呢,此刻正想着那些成了惯例的家务事:早上起来以后做早餐,给小乔穿衣,洗东西,打扫房间,修剪院子里的草,沏茶……这些家务琐事简单枯燥,但却是安安全全的呀。过去,她竟然对戴维的无情,对漫漫长夜,对草地、欧石南植物和雨水这些无止境的萧瑟景象……对这一切竟然感到不满,现在想起来似乎不可思议。
  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她曾经向往城市,想听听音乐,置身在人群之中,见识新的思想。这些愿望现在已经离她而去。她怎么会产生那样的渴望,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在她看来,一个人最需要的应当是和平。
  她在发报机前坐了下来,认真看着那些按键和调节器。这件事她还得干,干好了就休息。她竭尽全力,迫使自己去思考、去分析,想了又想。按键和调节器的结构不可能有多复杂。她发现,有个旋钮上有两个位置。她拨了一下旋钮,又接了莫尔斯键,没听到声音,这可能意味着麦克风已经接通了。
  她拿起了麦克风,对着它说:“喂,喂,有人吗?喂!”
  有一个开关的上面标的是“发射”,下面标的是“接收”。现在它处在“发射”状态。如果外面有人给她回话,那显然要把开关拨到“接收”的位置。
  她叫着:“喂,有人听见我说话吗?”说过以后,她把开关调到“接收”位置上。
  没有任何反应。
  不一会儿,有了:“‘风暴岛’,请说话。听到了你的呼叫,声音又响亮又清楚。”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有力量,能干又叫人放心,那么生气勃勃,那是正常的人呀。
  “‘风暴岛’,清说话。我们整夜都在呼叫你……你究竟到哪儿去了?”
  露西把开关调到“发射”的位置。她想说话,却未语泪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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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珀西瓦尔·戈德利曼抽烟太多,睡眠又不足,此刻已感到头痛。他待在办公室里,为了度过这漫长而又令人忧心忡忡的夜晚喝了一点威士忌来提神,可是并不管用。天气、办公室、工作、战争这些东西一古脑儿全压在他的心头。投入到这项工作以后,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他渴望的还是灰尘满面的图书馆,难以辨认的手稿以及中世纪的拉丁文。
  特里上校走了进来,端着放有两杯茶的盘子,兴冲冲地说:“这儿的人没有哪个在睡觉。”说着他就坐下来,把一只小盘子递给戈德利曼。“要压缩饼干吗?”
  戈德利曼不想吃饼干,喝了茶,暂时提了神。
  “那位大人物刚刚给我打了电话,”特里说,“他一夜没有睡,和我们一样。”
  “真不知为什么?”戈德利曼有点烦躁,问道。
  “他很担心。”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是戈德利曼。”
  “长官,阿伯丁的皇家观察部队要和你说话。”
  “好的。”
  又一个声音传来,那是个年轻人在说话:“长官,我是阿伯丁皇家观察部队的。”
  “知道了。”
  “你是戈德利曼先生吗?”
  “当然是。”我的天,这些军人真能磨时间。
  “长官,我们刚刚呼叫到了‘风暴岛’……那不是我们部队的固定观察员,是一个女人——”
  “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还没有,长官。”
  “这是什么意思?”戈德利曼又生气又焦躁,但他竭力在控制自己。
  “她只是……是这样的,长官,她在哭。”
  戈德利曼犹豫了片刻。“能不能让她和我通话?”
  “可以,请稍等。”接着就是一阵喀嚓声和嗡嗡声。过了一会,戈德利曼听到一个女人在哭泣。
  他问:“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哭泣声还在继续。
  那位年轻人又转过来说:“长官,她的开关如果不调到‘接收’位置就听不见你说话——啊,她已经调到‘接收’位置上了。请接着说吧。”
  戈德利曼说:“喂,年轻的夫人,我话说完以后,就说‘回话’,这时,你就要把开关调到‘发射’的位置,和我说话。你说完了也要说一声‘回话’。明白我的意思吧?请回话。”
  那边的女人说话了:“啊,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个明白人了。我明白。请回话。”
  戈德利曼口气温和,说道:“那好。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我说吧。请回话。”
  “一个男人因为船失事到了这儿,那是两天——啊,不是,是三天前。我以为,他就是在伦敦持匕首杀人的凶手。他杀了我的丈夫和我们的牧羊人。现在他就在屋外,我这里还带着个孩子……我已经把窗户钉死,还对他开了枪,在门上设了栓,把狗放出去咬他,可他杀死了狗。他试图从窗户进屋,我用斧头砍了他。我已经无能为力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快来吧。请回话。”
  戈德利曼把话筒遮住,面色惨白。“天啦……”但给她回话时,他又振作起精神,“你一定要设法再坚持一会儿。我们的水手,海岸警备人员、警察和其他各类人员正在去你那儿的途中。但是风暴不停,他们不能上岸……现在希望你做一件事。至于为什么要你这么做,我不能向你说明原因,因为我们的讲话可能有人偷听。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绝对有必要……你听明白了吗?请回话。”
  “明白。请讲。请回话。”
  “你必须把发报机毁掉。请回话。”
  “啊,不行,求求你……”
  “一定要毁掉。”戈德利曼说。但接着他意识到:她还在“发射”位置上说话。
  “不行……不行……”接下来是一声尖叫。
  戈德利曼说:“喂,阿伯丁,出了什么事?”
  那位年轻人回答说:“长官,发报机还处于‘发射’状态,可她没有说话,我们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刚才她在尖叫。”
  “对,我们也听到了。”
  戈德利曼在犹豫。过了一会,他问道:“那边的天气现在怎么样了?”
  “长官,在下雨。”年轻人似乎有些不解。
  “我不是在同你随便聊天,”戈德利曼说得很严厉,“我是问风暴有没有停息的迹象?”
  “长官,刚才那一会儿稍有些减弱。”
  “很好。那个女人一旦说话,就立即接到我这儿。”
  “长官,一定照办。”
  戈德利曼对特里说:“只有上帝知道,那姑娘在那儿会经受什么样的——”他轻轻拨动着电话的叉簧。
  上校两腿交叉着,说道:“她要是把发报机给毁掉,那么——”
  “那么我们就不管她的死活?”
  “我没那个意思。”
  戈德利曼对着电话:“给我接罗塞斯那儿的布洛格斯。”
  布洛格斯惊醒了,他注意听着动静、外面,天已经亮了。紧急起飞室里,大伙儿都在听动静,但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听到的只有:寂静。
  落在铁皮屋顶上的鼓点一般的雨声已经停止。
  布洛格斯往窗户那儿走,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中,东方地平线上已露出了黎明的曙光。大风突然停了下来,大雨也渐渐成了毛毛细雨。
  飞行员们开始穿外衣、戴头盔、束紧鞋带,还点燃了最后一支香烟。
  高音警报器响了,飞机场上空响起了嗡嗡的声音:“紧急起飞!紧急起飞!”
  电话铃响了,那些飞行员都不管,只顾挤着出门。布洛格斯接过来:“谁呀?”
  “我是珀西,弗雷德。我们刚刚与小岛取得了联系。他杀死了两个男人。那女人此刻正在尽力对付他。但是,她显然坚持不了多久——”
  “雨停了,我们正要起飞。”布洛格斯说。
  “要火速,弗雷德。再见。”
  布洛格斯挂上了电话,就找自己的飞行员。查尔斯·考尔德伏在《战争与和平》上睡着了。布洛格斯猛推他:“快醒醒,你这个瞌睡虫,快醒醒!”
  考尔德睁开了眼睛。
  布洛格斯恨不得揍他一顿。“快起来,快点,我们要起飞,风暴已停了!”
  飞行员挺身站了起来,“太好了!”
  他跑出门。布洛格斯连连摇头,跟着出了门。
  救生艇扔进水里,就像手枪射击一样,发出砰砰的响声,水面上激起宽阔的V字型浪花。大海不可能平静下来,但在这有遮挡的海湾里,有经验的水手驾驶一条坚实的小船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舰长说:“大副,开始行动。”
  大副与三个水兵都站在栏杆旁,他的手枪放在防水枪套里。他对水兵说:“出发。”
  四个人下了舷梯,登上救生艇。大副坐在船尾,三名水手撑开桨,划了起来。
  舰长注视了一会,看着小艇稳稳当当地向小码头驶去,然后才回到驾驶台,命令驱舰快艇继续绕着小岛巡航。
  快艇上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甲板下玩21点的游戏便停了下来。
  “苗条”说:“我看情况有了变化。上上下下的颠簸并不厉害,几乎平稳不动,真的。这倒使我的头晕得要命了。”
  水手们谁也不听他的,大家都忙着上岗位,有的一边走,一边扣紧救生衣。
  发动机一声吼叫,小艇微微震荡起来。
  甲板上,史密斯站在船头。他在船舱里已度过了一天一夜,此刻正享受着清新的空气,连飞溅在脸上的水沫子也使他感到高兴。
  快艇出了港以后,“苗条”走到他身边。
  “我们这又出航了。”“苗条”说。
  “我早就知道要拉铃的。”史密斯说,“为什么?你知道吗?”
  “请指教。”
  “当时我手里拿着一张‘A’①和一张‘老K’。庄家的牌是21点。”

  ①“A”(ace)有空军王牌驾驶员的意思,这里指出发。

  沃纳·希尔少校看看表:“30分钟了。”
  沃尔少校点点头,问道:“天气怎么样?”
  “风暴已停,”希尔回答得很勉强,他本不想把这个情况向别人透露。
  “那我们应该浮出水面。”
  “你的人如果在岛上,他会给我们发信号。”
  “舰长,靠‘如果’赢不了战争。”沃尔说,“我坚决要求,立刻浮出水面。”
  德国潜艇停在船坞那儿,这时沃尔的上司和希尔的上司正在激烈地争吵。沃尔的上司赢了。希尔虽然是潜艇的舰长,却被明确告知,下一次除非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否则就不能否定沃尔少校的严正要求。
  “6点,准时浮出水面。”他说。
  沃尔再次点点头,目光就转向了别处。





作者: 炉渣渣    时间: 2025-7-12 13:28


第三十七章



  玻璃哗啦一声碎了,接着就听到像燃烧弹在爆炸:
  轰隆隆……
  露西放下了麦克风。楼下出什么事了。她提起一支枪,赶忙往楼下跑。
  起居室着了火,只见地板上一只破罐子里在冒火。亨利用汽车上的汽油做成了类似炸弹的东西,汤姆的地毯绒毛本来就磨光了,那火舌已越过底板舔到了三件古老的家具质地疏松的表面。火烧着了一个羽毛垫子,正在向天花板上蹿。
  露西抬起垫子,从破碎的窗户向外扔,还烧伤了手。她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毯上,用脚踏着来扑火,然后又拾起来顺手搭在绣花的靠椅上。
  又听到玻璃哗啦一声响。
  响声来自楼上。
  露西一声尖叫:“小乔!”
  她丢下了外衣,赶忙冲上楼,进了前面的卧室。
  费伯正坐在床上,把小乔抱在膝上。孩子已经醒了,在舔着拇指,睁着大眼睛,正如每天早上一样。费伯抚摩着孩子蓬松的头发。
  “露西,把枪放到床上吧。”
  她双肩松了下来,按他说的做了,木然地说:“你翻了墙,从窗子钻进屋的。”
  费伯放下小乔。“到妈妈那儿去吧。”
  小乔跑过来,她抱起了他。
  费伯把两支枪都收拾好,往发报机那儿走。他的右手夹在左腋下,外衣上露出大片的血渍。他坐了下来,说道:“你伤了我。”然后,他就把精力集中在发报机上。
  发报机里突然传来了人声:“‘风暴岛’,请说话。”
  费伯拿起麦克风:“喂!”
  “请稍等。”
  稍停片刻以后,出现了另一个声音。露西听出来就是伦敦那人,他曾要她毁掉发报机。他会对她感到失望了。只听他在说:“喂,我是戈德利曼。能听到我说话吗?请回话。”
  费伯回答:“听到,教授,我听到你在说话。最近可见到什么漂亮的大教堂?”
  “什么?你是——”
  “是我呀,”费伯笑着说,“你好哇。”话音一落,那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就好像演戏收了场一样。然后他动作熟练地调拨着发报机的频率。
  露西转身离开了房问。一切都完了。她无精打采地下了楼,走进厨房。现在她无事可干,只等他来把她杀死。她跑不了——他显然明白她已精疲力竭。
  她看看窗外,风暴已经停息。狂风呼啸变成了和风劲吹。雨也停了,东边天很亮,这将是阳光普照的一天。大海呢——
  她眉头一皱,又认真看看。
  呀,不好,海上有一艘潜艇。
  把发报机毁掉——这是那人说的。
  昨天晚上,亨利咒骂时用的是外国语……他还说过:“我这么做是为了我的祖国。”
  另外,他处于昏迷状态时,还说过什么:在加来那里等待的是一支影子部队……
  把发报机毁掉。
  一个人待在渔船上,带一筒胶卷底片干什么?
  她一直认为:他的神志始终清醒。
  潜艇是德国的潜艇,亨利是德国的特工人员……间谍?此时此刻,他肯定是通过发报机与那艘潜艇联系……
  把发报机毁掉。
  她没有权利放弃斗争,现在她既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就更不能放弃斗争。她知道该干些什么。她很想把小乔放到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清楚,这将使她忍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可是要那么做时间不允许。亨利随时会找到他的频率,那就为时已晚——
  她一定得毁掉发报机,可是那机子在楼上,亨利待在那儿。他有两支枪,准会送掉她的命。
  她知道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端了一把汤姆厨房里的椅子,放在房间中央,然后站到椅子上,举起手把灯泡扭了下来。
  她下了椅子,走到门边拉了开关。
  小乔在问:“换灯泡吗?”
  露西爬到椅子上,踌躇片刻,毅然将三个手指头插进带电的灯座里。
  只听砰的一声,她一阵剧痛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费伯已经在发报机上调到了他需要的频率,并把开关拨到了“发射”位置。他正要拿起麦克风发话,忽然听到了响声,接着调谐盘上的灯也灭了。
  他顿时满脸怒气。她断了电路,整个房子都断了电。她竟然还有这个能耐,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先前那会儿应该杀掉她才是。他究竟中了什么邪?在碰到这个女人之前,在杀人上他从来就不手软。
  他拿起一支枪,下了楼。
  孩子在哭。露西躺在厨房门口,昏了过去。费伯看了看椅子上方的空灯座,皱着眉头,很惊讶。
  她断了电路,用的是手。
  费伯叹着:“我的万能的耶稣基督啊。”
  露西睁开了眼睛。
  她全身疼痛。
  亨利持枪俯身看着她,问道:“切断电路为什么要用手?为什么不用螺丝刀?”
  “我不知道能用螺丝刀。”
  他摇着头,说:“你这个女人,真叫人不可思议。”说着,他就把枪举起来,枪口对着她,但接着又放下了。“真该死。”
  他看了看窗外,吃了一惊。
  “那儿你看见了?”他问。
  她点了点头。
  他心里一阵紧张,站了一会就往门口走,发现门已经钉死了。他用枪托砸碎窗户,爬了出去。
  露西站起身子。小乔伸出双臂抱住她的腿。她浑身无力,抱不动他,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到窗前,向外面看去。
  他正向悬崖那儿跑。德国潜艇仍然在海面上,离岸边半英里左右。他已经到了悬崖边,翻身爬下去了。他是要游到潜艇那儿。
  她一定要阻止他。
  天啦,不能再……
  她爬出了窗户,不顾孩子在哭叫。她在追他。
  到了悬崖边缘,她卧倒往下面看,只见他正处于她和大海之间的位置。他抬头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会又继续往下爬,速度更快,快得像是在孤注一掷。
  她本来想爬下去追他,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即使把他抓住,她也没有能力制止他。
  她身子下面的那片地面有点松动,她赶忙往后退,担心土一松会让她摔到悬崖下面。
  她因此而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用双拳捶打着有石块的地面,地面似乎又松动了,还露出一道裂缝。她一只手扶着悬崖边缘,另一只手插进裂缝,用劲扳动,就见一块西瓜大的石灰石滑开了。
  她往下面看,看准了他的位置。
  她仔细对准,把石头扔了下去。
  石头落下的速度好像很慢。他看到石头滚来,赶快用臂膀挡住脑袋。她觉得石头似乎砸不到他。
  石头从他头边几英寸的地方往下滚,击中了他的左肩。他用左手支持着,但似乎没有支撑得住,手一松,身子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本来就受了伤的右手摸索了一下,想抓住什么支持自己。接着,他好像身子前倾,离开了峭壁,双臂摇摇晃晃,后来两只脚也从悬崖上狭窄的凸出部分滑落,身子在半空中悬着,终于像石头一样坠落在下面的乱石中。
  他没有叫出来。
  他摔落在凸出水面的一块平平的礁石上。听到那身子撞击石头的响声,露西感到一阵恶心。他仰面朝天,双臂伸出,脑袋奇异地扭曲在一边。
  他身体里像是渗出了什么东西,淌在石头上,露西转过身子,不想再看。
  一切似乎在一刹那间同时发生。
  隆隆的吼声从天而降,只见机翼上带有皇家空军圆圈标记的三架飞机冲破了云层,对着德国潜艇俯冲下来,并向它开枪扫射。
  四名水兵冲上了山坡,慢慢地靠近房子,一名水兵在喊:“左-右-左-右-左-右。”
  另一架飞机降落在海面上,从飞机里推出一只小救生艇,只见一位身穿救生衣的人开着小艇,驶向悬崖这边。
  海岬一带驶出了一艘小船,对着德国潜艇猛冲。
  德国潜艇潜入海底。
  救生艇驶到悬崖脚下,颠簸着停在乱石中。那人下了艇,检查了费伯的尸体。
  露西又看到海面上有一艘船,那是海岸警备队的快艇。
  一名水兵走到她跟前。“亲爱的,你没事吧?小屋里有个小姑娘在哭着要她的妈妈——”
  “那是个男孩,”露西说,“我一定要把他的头发剪短些。”
  布洛格斯开着救生艇到了悬崖脚下,靠近尸体那儿。他把船猛地停在礁石旁,急急忙忙下了船,纵身跳到那块平坦的礁石上。
  “针”坠落在岩石上,脑壳就像一只高脚玻璃杯那样摔得粉碎。布洛格斯仔细查看着,发现他摔死之前身上就有了伤:右手残缺,脚踝那儿也有伤。
  布洛格斯搜查了尸体。那把匕首果然放在他估计的地方:插在刀鞘里,缚在左前臂上。那件外衣看上去很贵重,血迹斑斑,里面的口袋里有皮夹子、证件、钱,还有胶卷筒,筒里有35毫米的底片,共24张。天色越来越亮,布洛格斯把底片对着天空一看,就发现费伯送到葡萄牙使馆的那些照片正是根据这些底片冲洗出来的。
  悬崖顶上的水兵扔下一根绳子。布洛格斯把费伯的东西放进自己的口袋,用绳子系住尸体。水兵们把尸体拽上去以后,又把绳子扔给布洛格斯。
  布洛格斯到了悬崖顶上,那位中尉做了自我介绍。大家都往山坡顶上那幢房子走去。
  “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我们不想破坏现场。”那位资深的水兵说。
  “用不着过于担心,”布洛格斯告诉他,“不会向法院起诉这种事。”
  他们都得从厨房破碎了的窗子中钻进屋里。那女人正坐在桌边,膝上坐着孩子。布洛格斯对她微笑着,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话。
  他迅速扫了一眼屋里。这里是个战场,他看见窗上钉的钉,门上钉的横条,火烧的残余物,喉头已割断的狗,两支枪,劈断了的栏杆,窗台上的斧头以及旁边两根斩断了的手指头。
  他思忖着: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他让水兵们分头工作——一个整理房子,把门上的横条、窗上的钉都取下来;一个去换断了的保险丝;第三个去沏茶。
  他坐到那女人前面,注视着她,只见她身穿男人衣服,很不合身;头发湿淋淋的;脸上很不干净。尽管如此,她依然美得异乎寻常,那椭圆形的脸上生着一双可爱的琥珀色眼睛。
  布洛格斯面带微笑,看了看孩子,然后对那女人温和地说:“你所做的一切有重大意义,这一两天我们会向你讲清楚。现在想问你两个问题,好吗?”
  她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过了一会才点点头。
  “费伯通过发报机和德国潜艇联系,是否联系上了?”
  女人只是瞪着眼,一片茫然。
  布洛格斯从裤子口袋里找到一颗奶油糖,说:“给孩子吃块糖可以吗?他像是饿了。”
  “谢谢。”她说。
  “费伯与德国潜艇有没有联系上?”
  “他名叫亨利·贝克。”她说。
  “啊。那么,联系上了吗?”
  “没有联系上,我断了电路了。”
  “干得真聪明。”布洛格斯说。“用的什么办法呢?”
  她指着头顶上的空灯座。
  “用螺丝刀吗,嗯?”
  “不是,我还没那么高明。用手指头。”
  他惊愕地看看她,简直难以置信。想到会不会故意……他连连摇头,尽量打消那种念头,再次思考着: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啊,对了,他从悬崖往下爬,你以为德国潜艇上会不会有人看到他?”
  可以看出来,她在集中精力回想着。她说:“我能肯定,舱口那儿没有人出来。他们会不会通过潜望镜看到呢?”
  “不会。”他说。“这是个好消息,非常好的消息,说明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报销了。无论怎么说……”他赶忙改变了话题,“你经历了和前线战士经历的一样多的事情,甚至做得更多。我们打算把你和孩子送往大陆的医院去。”
  “那好。”她说。
  布洛格斯转身问那位资深的水兵:“这儿附近有没有什么交通工具?”
  “有——小树林那边有辆吉普车。”
  “那好。你把这母子俩送到小码头,再让他们乘上你的船,好不好?”
  “一定。”
  布洛格斯又转身对那个女人看看,觉得自己的心中汹涌着一种既爱慕又敬佩的浓厚感情。她此刻看上去虽然很虚弱,无依无靠,但是他知道她很美丽,同样也很勇敢坚强。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不仅是她,甚至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说道:“住进医院,一两天后你会有情绪低落的感受,那正表明你的身体渐渐康复了。我不会走得太远,你的情况医生会告诉我的。我还想和你多谈谈,不过是在你愿意的情况下。好吗?”
  她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他感到一阵温暖,只听她说:“你真是个好心人。”
  她站起身来,抱着孩子走出了房问。
  “好心人?”布洛格斯自个儿咕哝着。“天啦,真是了不起的女人。”
  他上了楼,来到发报机那儿,调到皇家观察部队用的频率。
  “‘风暴岛’呼叫,请回话。”
  “清说话,‘风暴岛’。”
  “请接伦敦。”
  “请稍等。”过了很长时间,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我是戈德利曼。”
  “珀西,我们已经逮住了……走私犯。他死了。”
  “了不起,了不起。”戈德利曼那口气中充满着不加掩饰的喜悦与豪情。“他有没有与同伙联系?”
  “几乎肯定没有。”
  “干得好,干得好!”
  “对我没什么可祝贺的,”布洛格斯说,“我到这儿来了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只干了些收拾房间的事。”
  “是谁……?”
  “是那个女人。”
  “对了,我真糊涂。她什么样子?”
  布洛格斯咧着嘴笑,答道:“珀西,她是个英雄。”
  那边的戈德利曼此刻也开颜而笑,他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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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希特勒站在全景式的窗户前,遥望着群山。他身穿鸽灰色制服,显得疲惫不堪,情绪低落。头天晚上他还叫内科医生给他看了病。
  海军上将帕特卡默向他敬礼,道了声早安。
  希特勒转过头,认真地瞅着他的副官。帕特卡默每次见了他那亮晶晶的小眼睛,总感到一阵紧张。“‘针’接到了没有?”
  “没有。在接头地点那儿出了点麻烦——英国警方正在搜查走私犯。但是‘针’似乎并没有到那里。几分钟前,他拍来一份电报。”他递上了一张纸。
  希特勒接过电报,戴上眼镜,读着:

  你们安排的接头地点很不安全,真笨。我已受伤,在用左手发报。巴顿的美国第一集团军结集在东英吉利亚,战斗力如下:步兵师21个;装甲师5个;飞机约5000架。又,必要的运输船只停在沃什湾。进攻地点:加来;时间:6月15日。向威廉致敬。

  希特勒把电报递给了帕特卡默,一声长叹。“进攻地点到底还是在加来。”
  “这人靠得住吗?”副官问。
  “绝对可靠。”希特勒转身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椅子那儿。他动作僵硬,好像很痛苦。他接着说,“他是忠诚的德国人。我了解他,也了解他的家庭——”
  “可是你的直感——”
  “嗯……但我说过,我宁可相信他的报告,而且往后也相信他。”他示意副官退下,又说,“对隆美尔和朗德斯泰德说,装甲师不能给他们了。快把那该死的医生叫来。”
  帕特卡默再次敬礼,然后出了门去传达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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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一九七○年,世界杯足球赛四分之一决赛中,德国队击败了英国队,老爷爷简直气炸了肺。
  他坐在彩电前面,抖动着胡子,对着屏幕,对着那些做比赛分析的各类专家咕咕哝哝地说:“要靠狡猾!狡猾加偷袭!打败该死的德国人就要用这种办法。”
  等到孙子们走进来,他才肯息怒。这是有三间卧室的一幢朴素的房子,小乔驾驶着白色美洲虎牌汽车进来,停在车道上。他身穿小羊皮外衣,生气勃勃。他和妻子安以及他们的孩子进了房问。
  小乔说:“爸爸,足球赛看了没有?”
  “糟透了,我们的队员都是些废物。”他从部队退役以后,有了更多的闲暇,爱上了体育活动。
  “德国人素质好些,”小乔说,“他们的足球踢得很棒。我们总不能每场都赢——”
  “别同我说什么该死的德国人。要打败他们就得靠狡猾加偷袭。”他对膝上坐的孙子说,“我们就用这种方法在战争中打败了他们,戴维——我们巧妙地蒙蔽了他们。”
  “怎么巧妙呀?”孙子戴维问。
  “啊,你看,我们让他们以为——”他的声音很小,很神秘,小孙子咯咯直笑,期待着他快讲——“我们让他们以为:我们进攻的地点在加来——”
  “加来在法国,不在德国——”
  安嘘了一声说:“让你爷爷讲下去。”
  “不管在哪儿,”爷爷接着说,“我们让他们以为,我们要进攻加来,因此,他们就把坦克和部队调到那儿。”他用坐垫代表法国,用烟缸代表德国,用铅笔刀代表盟军。“但是,我们实际上进攻的是诺曼底,那里可没有多少部队,只有个老隆美尔和几支破枪——”
  “那个巧计他们难道没有发现?”戴维问。
  “他们几乎发现了真相。有个间谍,他真正发现了我们的巧妙骗局。”
  “那间谍怎么样了?”
  “他还没来得及报告,我们就杀了他。”
  “爷爷,是你杀的吧?”
  “不,是你奶奶。”
  奶奶手托茶盘,正在这时进了屋。“弗雷德·布洛格斯,你在吓唬孩子吧?”
  “他们知道有什么不可以?”他在发牢骚了,“你知道,奶奶还得了个奖章。奖章放在什么地方,连我也不知道,因为她不喜欢我拿给客人们看。”
  她在斟茶。“这都是过去的事,最好把它忘了。”她把杯子和托盘递给了丈夫。
  他拉着她的手臂,不让她走。“故事还远远没有讲完。”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
  他们彼此打量了一会。她那美丽的头发已经夹着银丝,被她换成了个小圆髻。身体也比往日胖了些,但是那双眼睛还没有改变:大大的,还是那种琥珀色,还是那样美得惊人。那双眼睛这时正看着他,两人都默默不语,回想着往事。
  他们沉湎其中的回忆终于给打乱了,因为戴维从爷爷的膝上跳下来,把茶杯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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