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大限将至的那日起我就使劲儿想,这辈子究竟做过哪些好事,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一桩。惟以恶小时一为之的坏事倒想出了不少。
我在林胡山下的黄厝寮打了一辈子短工,舂米、插秧、割禾、撑船、盖房、捕鱼捉蟹……只要乡亲们来叫,没一样做不了。虽挣不下盖房娶妻的大钱,却从未因吃与喝发过愁。
每歇息时,我总会寻个罩着树荫的坟头,舒舒服服上去坐下,吹着凉风,吸两锅烟,对着坟头撒一泡尿,有时是拉一泡屎。临走还不忘问候一声那不知名的墓主够也不够。
这一拉一尿的把戏多年里我不但乐此不疲,简直欲罢不能。我料定躺在这些坟里的男的女的俗的雅的丑的俊的,当初都比我活得体面。差别只在眼目下我是活的,他们全是死的,拉也罢尿也罢只能我说了算。多年下来,本地二百户人家的先人们一个不漏,都被我一视同仁如此这般地招呼过了。
就在我看着就要咽气的那天,我把一直收着没舍得花的一块洋钱、来不及花掉的百十枚铜钿,一股脑儿捧出,交给了平日里一起做活的两个伙计。拜托他们料理我的身后之事:买一领芦席合着被褥裹了,扛到林胡山上早先看好的那处荒僻山岙掘个坑埋了。不封不树,无声无臭,就像那对酒当歌的曹操。
而今我在这方隐秘之地已然睡了七年。所闻所见惟有林间的风声,夏日的蝉噪,偶然飞过的雉鸡,匆匆赶路的樵哥儿……直到一个春和景明的晌午,一个游方的女冠子打不远处的小道上路过之时。
但见她白袜芒鞋,缁衣黄冠,手握竹杖,交叉斜背着一口剑、一个青布包袱。
眼看着就要过去时她忽然煞住脚步,朝这边望过来。
我的心理登时一紧,只因从没有人如此刻意地朝这边望过。
她却已收回目光,山上山下,东南西北地张望起来,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方罗盘托在手中,彷佛念念有词。
握从来不怕女人,但对这号叵测高深,望去似有两把刷子的女道士还是有些怕的。
她的嘴角渐渐绽出笑影,是那种坏坏的的笑。
“糟老头儿,还挺会藏的。”她缓缓地点着头冷笑,“只是在本阿罗汉眼里不过是小孩儿和尿泥玩儿的把戏,想不到吧?”
便见她迈着禹步,步罡踏斗地走来。在我的脚前不远站定,竹杖插进地里,像做了个标记。
我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虽则明知无处可躲。
她装模作样地做了个长揖,呼一声:“瞻仰。”
大约在宣示没有恶意。
接着她从容不迫地解下包袱,取出两枝纸花、一碗白米、一双竹筷,一字儿排开在插着竹杖的地方。
做完了这一切,她便风一般地走了,像官员赶着赴任。
她这壁厢走得倒是利索,岂不知我这儿当晚便有蚂蚁跑来运那碗中的米,半年后更有好事者就地垒起个坟头。
那个一贯独来独往的樵哥儿活脱我的转世来生。每回挑着柴禾路过,他必坐上我的坟头歇上一气,吃两锅烟,对着坟头撒一泡尿,有时拉一泡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