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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酒醉的戈多 [打印本页]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3 13:58
标题: 酒醉的戈多
本帖最后由死火于 2025-5-13 21:52 编辑

  五月的老屋，塘草暮云，风过麦田泛出隐约的焦黄，金乌之光普照着屋檐下的晒场。

  木耙和杨叉竖在墙角，油菜的秸秆已经被捆扎成柴禾。母亲端着竹筛轻轻摇动，幸福的菜籽从筛孔中纷纷落下，须臾间，碎枝与壳叶漂浮于漩涡之上。

  有小手扶嗒嗒的颠簸声从田间传来，它出现在镜头中时，仍有着那种古老的，雄性的倔强，慢慢的它驶过水泥路，声音远去，画面又恢复了母性的安祥。
                  —— 死火《摄像头的叙事之一》

  今天是母亲节，天气挺好，陪两个孙子过周末，爱人就在身边没有鲜花也没有红包，但我可以在厨房献出每天的晚餐。而老家的母亲，我只能在老屋的摄像头下默默的关注。镜头中，晒台上又铺满了油菜的秸秆，母亲仍坐在树影里筛菜籽。镜头移动，隔壁三叔与四婶的晒台上同样也铺满了菜籽。

  这段时间所发生的故事，从清明节回老家后又返回汉川，父亲的墓碑被台风吹倒，至前几日四叔去世，这将近一个月的日日夜夜，胸中郁积了太多的心事与不安。

  每件事都围绕着老家的牵挂，每件事都关乎着家族的荣辱。五一假期本来是要回老家的，可是合伙人也有事情回去，总得有人留下来守店，那就等一两天吧，合伙的生意也不容易，尽量把回去的时间用在刀刃上。

  说刀刃刀刃很快就来了，二号下午还在店里陪园区的几个老板打麻将，老家的视频电话打来，我就知道四叔快不行了。

  接通视频看见四叔瘦骨嶙峋仰在床上，眼神混浊，张着嘴气若游丝，子军在视频里说四叔今天从床上摔下去了，鼻梁也擦伤了，扶回床上后开始说胡话，看样子应该没多长时间了。

  我在视频里说马上就赶回去，随即散了牌局，知会爱人后忙着收拾回家换洗的衣物，以及两个孙子的瓶瓶罐罐与童车，打包塞满了整个后备箱。和爱人与孙子都来不及吃晚饭，赶紧开车往老家。

  假期高速免费，幸好不堵车，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许久。母亲煮了稀饭，我把车上的东西搬进屋后赶紧去探询四叔。

  老屋的隔壁是三叔家，子军是三叔的儿子，四叔的房子紧邻着三叔家，我进去看四叔时，三叔也在另一张床上靠躺着，守候着他的亲兄弟。房里还站着堂妹与侄子，我凑近喊了声四爷，四婶在他耳边说四军回来看你了，四叔仍张着嘴仰天望着，只是动了一下头，也挪了一下手，我赶紧握住他，然后又从他的肩膀按到肋骨，他仍旧没有太多的反应。

  一切都如四年前父亲去世的情形，我嘱咐堂弟不用喂太多的水给四叔，让他早点解脱吧。然后我才回去安顿两个孙子洗澡睡觉，自己也顺便冲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下楼后扒了一碗稀饭，复又去四叔那守夜。

  四月清明回老家时，四叔的身体已经不太乐观了，但尚能吃些流食，也还可以慢慢走动，大部分时间不是躺着就是在门前晒太阳，我趁假期的时间给四叔弄好了遗像，也预定了墓碑。并把这些都如实地告知了四叔，四叔并不忌讳，反而笑笑说都好，到时候就把他的墓地安排在父亲的旁边。

  与三叔和衣躺在床上聊他和四叔小时候的往事，也聊起我没见过的早逝的曾祖父，聊起我们这个家族的兴衰起落。旁边床上的四叔不知是否能听见，听见也没办法一起聊了。子军在四叔旁边照看着，时不时也看看抖音，或者换上一柱蚊香。

  后我又起身去堂屋陪四婶聊天，听她讲这一个月左右四叔的情况，已经卧床了半个月，有十来天没进食，就是靠喂点水撑着，说起每晚帮他按那些疼痛的地方，老俩口都流泪，四婶心疼他磨的造业，四叔说这一生都让她受苦了。

  坐到凌晨两点多钟，四婶说弄点宵夜给我们叔侄几个，都不想吃，然后四婶让我回家去睡，说我的两个孙子也要照料，我也觉得四叔可能还有几个晚上要熬，和三叔与子军打声招呼后就回去睡了。

  当我一心准备陪四叔几个晚上时，四叔竟然在早上就停止了呼吸。五月三日早晨我去街上买菜回来，刚停好车，堂妹就在那边台阶上叫我过去，说她爸好像没动静了，我进去探了探四叔的口鼻，确实没气息了，母亲也在旁边让大家不要慌，并指导出榻前要做的一些事宜。

  我打了许多电话，首先给外地的亲人报丧，然后通知墓碑与道士先生和殡仪馆，接着联系大厨与批发部准备这几天的酒席。作为家族中的大房长子，我要全权主持并操办四叔的后事。

  目睹死亡的残酷，当一个人变成一具冰冷的躯体，一具只剩皮囊的骨架，我的眼中只有各种待办的仪式与事情，如何为四叔安排并争取最后的体面，我热情高涨，亦心如止水。

  三叔给四叔擦洗身体后换上寿衣，我和子军以及妹夫与侄子将四叔抬到堂屋出榻，摆好遗像后烧纸放鞭，以此昭告往生与乡邻——此时此地，一个生命的陨落，这个村里又走了一位长者。

  下午又驱车往镇卫生院为四叔办死亡证明，一路都是明晃晃的太阳，感觉夏天已经来了。回来时屋外的灵棚已经搭好，冰棺也已就位，道士先生正在做四叔进棺前的法事。而后陆续又有亲人到场，我招呼大家抬来几张麻将桌放在灵柩旁边，既是守灵，也是与四叔最后的陪伴。

  五月四日，所有的宾客已悉数来到，包括乡邻都来一一吊唁。中午的酒席上与几位堂叔和几个姐夫坐在一桌，说到动情处竟然喝大了，也或许是熬夜守灵的缘故，不胜酒力。下席后想去卫生间抠出来，只见喉咙抽搐翻涌，怎么也吐不出来，头重脚轻，只得上楼去躺一会。

  更严重的失态还在后面，下午坐在大门口，失神地看着那边四叔的灵柩与往来的宾客，大姐急匆匆从灵棚那边走过来并质问我，说三叔还在世，为什么要给三叔选墓地。我说这也是三叔的意思啊，他也想在百年之后兄弟几个仍在一起，目前只是在四叔的墓地旁边铺个地基。大姐又继续责问，说我不应该把修复父亲墓碑的日期安排在与四叔同一天。

  我说为什么不可以同一天呀，父亲的墓碑被台风吹倒损断后母亲就去求了菩萨做了表，问了菩萨说修复并不是动土，不一定非要选腊八日，也说了与四叔去世后同一天立碑，且昨天又问询过道士先生，先生也说明天初八是个好日子，兄弟俩同时立牌也并无禁忌，这个事情四婶也是知道的呢。

  大姐继续说四婶让你把父亲立碑的时间往后延一下，不要与四叔同一天。我瞬时惊愕而又难以自抑，不是都已经说好了的吗，明天两个墓碑的材料与施工一同进场，现在为什么要有异议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姐给我的解释是今天酒席上有人给四婶讨论了这个事情，说四叔中年丧子，如今四叔又离世，运势已然不顺，若与老大同一天立碑，恐怕运势不会有什么改善。我听得又惊又愤，感觉凉气攻心，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生生地把这几个字吞了回去，我说这又是哪里来的大神啊，迷信这东西信一半就好，哪个人的命运与成功不是靠自己的打拼去挣来的，本来已经定好的事情，你们为什么要听任外人的左右而否定我的努力与安排啊。我几乎要吼了出来。

  几个姐姐与母亲都劝我别再倔了。说明天四叔出殡死者为大，四婶既然觉得不好就不要坚持之前的安排了。我愤然进屋，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我说我从父亲墓碑被风吹倒的那一天就心神不宁，总想着尽快将它修复，但我出门在外店子要人守，孙子也要上学，也不总是会有时间经常回来，这次恰好借着四叔的离世把两个事情一块办了，而且迷信的风水的我也都去征询过了，包括三叔的心愿也一起置办，怎么会有咒他老人家的意思。我越说越气愤，越想越受伤，随手拿起一个椅子摔了个稀碎，又抄起一个椅子准备继续摔。

  母亲连忙拉住我说，儿啊，今天你千万别做傻事呀，几个姐姐也把我的胳膊抱住。我忍不住泪涌，说我就是憋得慌呀，我不怪四婶，也不怨任何人，我就是难受，你们放开我吧，父亲的事情以后再选日子，我不闹了，我要去给四叔磕头给四婶赔礼道歉。

  匍伏在四叔灵前，积攒的隐忍的悲与痛终于令我泣不成声，我尚且不易，四叔四婶的这一生该有多少痛楚与屈辱，活在农村谁不是活在人言与是非中，活在左右为难的夹缝里，我刚才的冲动何其冒失。终于哭出声来，心乱如麻的郁积居然迎刃而解，周身通透无比，我相信是四叔与父亲在托举我，他们要赐予我一颗玲珑的心。

               ——2025.5.11.汉川

作者: 跳梁老丑 时间: 2025-5-13 15:41
才回来。
欢迎死火兄。这段时间你真是劳碌。

作者: 跳梁老丑 时间: 2025-5-13 15:43
上次在书房读你帖时，四叔就己经病了。时间延宕，快两个月了。

作者: 跳梁老丑 时间: 2025-5-13 15:50
我就是憋得慌呀，我不怪四婶，也不怨任何人，我就是难受。

这样感觉真是痛彻。

作者: 跳梁老丑 时间: 2025-5-13 15:51
底层农家的长子，都是前生没干好事才投生的。
唉。

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时间: 2025-5-13 16:08
人生暮年。所有的盘根错节都开始渐渐脆弱。
不知道哪天秃然就成为墓碑下的一只盒子。
留下忧伤孤独的老伴儿和被流言和迷信裹挟的坚强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像嫩芽一样的孩子们。
那些生命到最后再不能言语的糊涂人。他们也曾经年轻。曾经当家做主。被依靠。被误解。被上一代托举。
表情：代代相传。

作者: 卖真方子的 时间: 2025-5-13 17:23
看到死火兄弟这篇充满生活气息的文章，我才感觉六星论坛不是一个精神病聚居的论坛，特别是伪关天茶舍那批人，每次见到，我就像是在见到了一批精神病人在发言。

农村的人情是很复杂的。

我虽然不是农村长大的，小时候也在一个山区县城的城乡结合部的工厂度过了整个童年，因此对于农村的生活并不算陌生。

哎，长叹一声。。

作者: 春水秋霜伊人 时间: 2025-5-13 19:07
实验戏剧。高行健做了一些尝试。

作者: 跳梁老丑 时间: 2025-5-13 21:52

卖真方子的发表于 2025-5-13 17:23
看到死火兄弟这篇充满生活气息的文章，我才感觉六星论坛不是一个精神病聚居的论坛，特别是伪关天茶舍那批人 ...

死火兄是个诗人，感情比我们细腻。
农村长房长子，天生就承担很多。

作者: —舞— 时间: 2025-5-13 22:04
摄像头的乡愁

锈蚀的宗法在像素中显影
菜籽坠落处
父辈的骸骨正长出新的苔藓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3 22:25

跳梁老丑发表于 2025-5-13 15:51
底层农家的长子，都是前生没干好事才投生的。
唉。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3 22:27

雾鬓新梳绀绿发表于 2025-5-13 16:08
人生暮年。所有的盘根错节都开始渐渐脆弱。
不知道哪天秃然就成为墓碑下的一只盒子。
留下忧伤孤独的老伴 ...

代代相传

谢谢梳绿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3 22:30

卖真方子的发表于 2025-5-13 17:23
看到死火兄弟这篇充满生活气息的文章，我才感觉六星论坛不是一个精神病聚居的论坛，特别是伪关天茶舍那批人 ...

感谢方子兄，我这写的絮絮叨叨的，方子兄抬举了。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3 22:32

—舞— 发表于 2025-5-13 22:04
摄像头的乡愁

锈蚀的宗法在像素中显影

离开就是乡愁。确实呢。

谢谢。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3 22:36

跳梁老丑发表于 2025-5-13 21:52
死火兄是个诗人，感情比我们细腻。
农村长房长子，天生就承担很多。

老丑兄对这个题目是什么感觉？

实话说，原本是想用酒醉的探戈，怕有些轻浮。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3 22:40

春水秋霜伊人发表于 2025-5-13 19:07
实验戏剧。高行健做了一些尝试。

闹了一点插曲，不然真不愿写下来。

这种故事以后会越来越少，下一代人怎么会理解。

作者: 跳梁老丑 时间: 2025-5-13 22:45

死火发表于 2025-5-13 22:36
老丑兄对这个题目是什么感觉？

实话说，原本是想用酒醉的探戈，怕有些轻浮。

第一次在书房看到的时候，因为一下子进入文章，没注意到题目。
第二次在这里看到的时候想过，猜测戈多可能是你写诗的笔名，但没好意思问。

作者: 春水秋霜伊人 时间: 2025-5-14 08:26

死火发表于 2025-5-13 22:40
闹了一点插曲，不然真不愿写下来。

这种故事以后会越来越少，下一代人怎么会理解。

思想解放，两胡不行。
问题是老大还嫌他走远了。
只剩下，一声叹息。

作者: 信以为真 时间: 2025-5-14 08:39
很有诗意的题目
却也是无法躲避和破解的琐碎的生活

作者: 香樟树下 时间: 2025-5-14 10:11
南方的仪式真的很繁琐，在我们威海这里，死了后穿戴好衣服，直接从医院拉倒火葬场，然后等亲朋好友到了就直接火化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5 15:26

跳梁老丑发表于 2025-5-13 22:45
第一次在书房看到的时候，因为一下子进入文章，没注意到题目。
第二次在这里看到的时候想过，猜测戈多可 ...

你这一说我还确实用过一个网名，因为一直留着长发，大家都叫我长毛哥，所以最开始上网时就用了矛戈这个名字。

戈多本身也是个意象名字，类似乌托邦这样的。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5 15:29

春水秋霜伊人发表于 2025-5-14 08:26
思想解放，两胡不行。
问题是老大还嫌他走远了。
只剩下，一声叹息。

老兄的两胡让我有点蒙，

还是谢谢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5 15:29

信以为真发表于 2025-5-14 08:39
很有诗意的题目
却也是无法躲避和破解的琐碎的生活

谢谢真真。

作者: 死火 时间: 2025-5-15 15:31

香樟树下发表于 2025-5-14 10:11
南方的仪式真的很繁琐，在我们威海这里，死了后穿戴好衣服，直接从医院拉倒火葬场，然后等亲朋好友到了就直 ...

香姐好，你那现代文明了。我这还是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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