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硬着头皮看完PeterGreenaway编导的《The Pillow Book(枕草子)》的。盖《枕草子》是我最心仪、没有之一的日本文学作品,对书中的每章每句都迷得要死。故我曾对《The Pillow Book》抱有极高的期望。
结果却失望了,不仅丝毫没感受到那种一目了然、辨识度极高的和文化特有的“沉静之美”,反被通篇与《枕草子》、清少纳言、日本文化八竿子打不上的剧情场景搞得很不舒服。倘清少纳言在天有知,决想不出这部《The Pillow Book》与她撰写的《枕草子》有哪一点儿似曾相识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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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结局本应在预料中,如此一部以十分经典,十分“物哀”,十分日本的《枕草子》的名义拍摄的故事片,竟是由一名出身于英国政府情报资料中心处负责纪录片剪辑的后现代主义影人Peter Greenaway编剧,由1966年出生于上海,中学毕业后一直在美国读书、工作、生活的美籍华人邬君梅导演并主演的。影片的主要外景地也不是《枕草子》的故土而是香港。这就不难理解何以会拍成了如此这般,关于二十世纪末一个英国人Peter Greenaway和美籍华人邬君梅他们个人的情趣、理念、审美的一部片子。
我曾想过,把如此独一无二的一部经典搬上银幕,怎么着也得黑泽明、沟口健二、大岛渚一类大家吧。在他们编导的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片里,我曾见到大量的、栩栩如生的再现《枕草子》原文的许多场景。
《枕草子》的格调比较接近古中国《诗经·国风》,又有种浓厚的日式“物哀”。每读古中国《诗经》、《古诗源》,总会为不知名姓的前辈们那些回肠荡气,历久弥新的文字震撼,不能自已,觉得只有在那一刻我才属于自己,这是在读唐诗宋词时不曾有的。
与甫一自立便忙不迭废除包括汉字在内的汉文化传统的越南、朝鲜不同,我以为日本人对先秦至于汉唐文化的追慕,对强大富裕稳定和谐的汉唐盛世的向往,恨不得以汉文化的嫡传弟子自命等表现,反映的倒是种期望传承、赶上直至超越这种超强文明的自信。
华夏文化的博大精深,即便学富五车的中国人也不容易得其精髓。相比之下日本人学得已然很不错了。虽则学得很不深刻,很不全面,始终没能摆脱与生俱来的褊狭、敏感、短浅、急功近利等小家子气。然则不容否认的是他们确实学有所成:吴服、浮世绘、建筑、园林、戏剧、书法、插花、茶道、儒道、禅宗……一边结合着日本国情,在舍本求末的道路上学得精益求精,有些甚至升华成了日本国粹。
《枕草子》何时进入中国,对我来说是个谜。以它独树一帜的文字魅力,即便汉唐不行,元明清的华夏文坛上该有一席之地吧,可是竟查不到。非得等到清季民初中国的国运衰颓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才华丽丽正式登场,引起重视。
《枕草子》是随笔,不像小说那样顺理成章即可编成剧本。却又断无大碍,书中俯拾皆是的章节、段落本身就是极好的分镜头剧本: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在很暗黑,月亮全然没有的晚上,前面走着的车子点着的火把的烟气,飘浮到后面车子里来,是很有意思的。
“在深秋的庭院里,长得很短的茅草,上头带着些露水,像珠子似地发着光。苦竹被风吹着的傍晚,或是夜里醒过来,这一切都让人觉得有点哀愁……”
书中对“夜這”的描述特别上镜,可谓引人入胜:
“天刚破晓,从女人那边回去的男子,说是寻找昨夜所放下的扇子和怀中的纸片,因为天暗便到处摸索,口中说着“怪事”,及至摸到了之后,悉悉瑟瑟放进怀里,又打开扇来,啪啦啪啦地扇,便告辞出去,简直一点礼貌都没有”。
“在深夜里从女人那里出去的人,帽子的带子系得很紧,是很讨厌的事。没有必要系那么紧吧。只须轻轻戴在头上,也未必会有人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