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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说《紧打慢唱》片断 [打印本页]

作者: 泥絮阁管淑珍    时间: 2010-3-16 17:09
标题: 小说《紧打慢唱》片断
                                                           管淑珍
    梅萼一个人住在后跨院的小屋子里。后跨院是人们放木制便桶的地方,因为住房紧张隔开这么一小间屋子供人居住,屋子小得如一辆小型公共汽车的车厢,差不多进门进得上炕,而且旁边的小屋子里依旧放着全院的便桶,因此气味很难闻。每天早上土车从胡同里经过,倒土工人就摇一个铁铃铛,于是,院中人们纷纷跑进这个后跨院,拎着便桶出去。黎星看见那个拉粪车的工人穿一身灰色工作服,肩上披着厚厚的灰色劳动布披肩,脸上蒙着大口罩,永远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他摇罢铃铛,便守在一旁等着,院中的人们将秽物倒在土车上,顿时扬起一阵炉灰,灰气中弥漫着臭气。等到院中所有人都将木桶倒净了,工人就拉起车来走到下一个院落门口,再摇起铃铛。黎星也倒自家的便桶,她看到每次大家倒完便桶,梅萼的小院的地上就留下一层炉灰,这里便桶中漏出来的。这时,黎星就看到梅萼从屋子走出来,头上戴着纺织厂女工所戴的白布帽,将地上的灰扫干净,然而悄悄进屋,就不怎么出来了。黎星发现梅萼比她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俊秀,她是那种美丽永不褪色的女人,尽管她过着孤独、拮据的生活,没有良好的保养条件,更谈不让装饰,但是,她清水般的眸子闪着灵光和稚气,没有一点尘世的混浊与虚假,面部的曲线也柔和,像一道海岸线,展示出胸怀宽大的美丽。后来,梅萼去世之后,黎星发现梅萼年轻时的照片,才知道梅萼的长相原来有一些像小白玉霜。
    梅萼是一个人居住,一个人出出进进,从来不跟院中人来往。
    黎星也是一个人出来进去地发呆、听音乐、玩偶人编故事,小孩子们嫌弃她,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咬着舌根说她的坏话,说她的姐姐妹妹都是傻子,说她家脏,说她是从乡下来的,等等闲话,都是从他们的家长那里学来的,所以,她不跟他们合群。
    两个孤独的都市边缘人却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后来,梅萼病了。躺在床上好几天,她的女儿香穗来了。这是一个白净俊秀的女孩子,手也很巧,虽然跟黎星一样大的年纪,却会点炉子做饭,还会各种女红如刺绣、编织等。(塑料纸的香气,死时的绸结,死时发现梅萼年轻的照片)香穗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她愿意跟黎星一起做伴。香穗家务繁重,黎星就常常帮着香穗买日用品。黎星记得香穗让她去买咸菜、酱豆腐和虾酱,她很喜欢这样的工作,因为她喜欢副食品商店。那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息,混合着酱类、芹菜、香菜和香皂等不同的物品发出的气味,柔合而复杂,渲染出一种市井的静谧和繁复的生活气息。她嗅着这种气息,看到白猫香皂上面的图案,会生出许多梦幻来。
    七八岁的香穗做了一天家务,傍晚时分要回到父亲和继母的家里去,有时,还要叫上黎星,因为,继母在奶奶家吃晚饭,饭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睡觉。为了让自己的小屋暖和,继母让香穗提前两三个小时到小屋里去点炉火。那小屋是在一个黑暗的胡同的转弯处,香穗一个人进去总是很害怕,因此就让黎星陪着她去。她们走到最黑暗的地方,就大声说话,以为这样就会吓走恶魔,等到她们进了屋,就觉得安全了。胡同细而长,仿佛是走不尽的黑暗隧道,她们小手拉小手,战战兢兢地走着,终于看到那株丰茂的无花果树。星儿很喜欢这棵无花果树,它没有繁花似绵的热闹,却有一种丰厚、茁壮的神韵。小屋子总是那白洁净,墙是雪白的,有一些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诗词,黎星认真地读,也不能全部读懂。墙上悬挂着一面镜子,用一根绳子倾斜45度,镜面上用红漆写着某某和某某新婚志喜,是香穗的父亲和继母结婚时的纪念品。
    黎星问:“你怎么不住在这里?”
    “我跟奶奶住,弟弟住在这儿,他是亲儿子,我是后娘,不一样。”
    “你怎么不跟你妈住?”
    “我晚上要照顾奶奶,这是爸爸说的。其实,”香穗神秘地看一眼门外,确定无人偷听才说:“我后妈不让我去,她说,我妈不好,怕我跟我妈学坏了。我妈,你可别跟别人说,我妈的妈妈,就是我姥姥,是唱戏的,被人打死了。他们把姥姥捆在树上打,打累了,就去睡觉,临走,给我姥姥穿上黑灯笼裤,抓好些个虫子放进裤腿,再系紧裤腿。没多少天,姥姥就死了。我妈妈也会唱戏,被批斗了些日子,让她在单位扫厕所。”
    “我想听你妈妈唱戏。”
    “她偷着唱,你可听不着,她不敢让别人听到。”
     从此,黎星就担着一件心事------想听梅萼唱戏。香穗偷着给黎星唱过几句《秦香莲》,这让黎星更着迷了。当时,她正坐在床上,香穗一边点炉子,一边哼唱,黎星听了,一下子从炕上跳到地上,觉得脚冷,才发现脚上没有穿鞋。她太迷恋评戏了,她被激动了,她发狂,她恳求香穗,为她再多唱几句,可是香穗只学会了“琵琶词”中的几句。她就让香穗再唱几遍,她一下子就记得牢牢了,终生也忘不掉了。
    梅萼病好了,为了感谢黎星的帮助,她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散步。她们三人走出暗黑的小胡同,来到灯火稍明亮些的北马路,一时走到北大关。在拐角处有一个食品店,从那里经过,就闻到西瓜、葡萄的烂熟的气息,那时人穷,没钱买水果,因此,食品店的水果就要存放到烂熟的地步,最后以处理价卖掉。不过,这种烂熟的气息倒是跟乡下清新的气息形成强烈的反差,让黎星感到城市的热烈与成熟。梅萼带她们进了北大关那家食品店,黎星的眼睛一下子从翠绿的庄稼地跳到晶莹明亮的玻璃柜台上。尤其是玻璃罐中的糖果经荧光灯一映照,仿佛是透明的一般,给人光华灿烂的感觉。黎星正发呆,梅萼递过一个瓶子,说:“星儿先喝一口。”黎星真的仰脖子一喝,哇,一股辣而凉的气味直撞脑门,她整个人都被惊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喝汽水。她放下瓶子,任凭那母女两个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喝一口了,她在回味,这店里的一切都让她感觉是个异样的世界,这是天津,是跟乡下的田野那么不同的地方,烂熟,香辣,陌生,奇异。她原来被乡下的新粮食新蔬菜新鲜的白开水滋润着,有着壮健的身体,现在,这壮健的身体被城市的新事物一刺激,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这情愫使她成为一个游离于城市和乡村之外的复合的生命了。
    回来的路上,梅萼忽然有点兴奋,她用一只手拍着另一只手,忽然唱道:玉堂春起解泪纷纷,只此一句,迎面有个人正好听到,那人直愣愣地看她,她吓得眼都直了,一边拉紧两个孩子,一边加快脚步。走出几步,还用胆怯的眼光去偷看那个人,原来那个人是个酒鬼,已醉得不成样子,这时,倒在一家商店的门口不能动了。尽管如此,梅萼也是很害怕的样子,急急地将两个孩子送回家了。
    梅萼的单位不让她上班了,她只好在家中做一些手工活儿。有一阵子,她从塑料加工厂领来整张的塑料,将它裁成糖纸。黎星至今有一种习惯,一闻到塑料的气味,就有一种归家的感觉。这是精神上的家园。梅萼纤细的手在塑料纸上翻卷着,很优美。黎星做活儿动作又笨又慢,只好干一些辅助的工作。有一天,香穗不在这里,梅萼也不想说话,黎星觉得这样干活太单调了,顺口唱了几句“琵琶词”,还没有唱完,她就看到梅萼的脸色,她不敢唱了。梅萼的脸雪白雪白,惊恐地望着黎星,问:“谁教你的?”黎星不敢说话,她不想出卖好朋友。好半天,梅萼悠悠地叹一口气,泪水顺着腮边流下,自言自语道:“想不到,星儿这么点个孩子,倒是个骨子里有戏的孩子,比我的香穗都强。这是命,没办法,这是命。”说完,她好像支持不住了,躺在床上,面向里,不说也不动。但是,黎星偷偷地看见,梅萼一直在哭。
    从这一天开始,梅萼开始断断续续地教黎星唱戏。黎星与评戏似乎有命定的因缘,略听几次,就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唱出来,就不离谱。特别是小白玉霜的几段反调大慢板,被小小的黎星演绎得颇有几分苍凉的意味。以前黎星发呆,是在品味笛声或者编故事,现在她发呆,常常是在想象小白玉霜的与众不同的发音吐字、是在反复琢磨自己怎样才能学好小白玉霜的鼻腔共鸣、是在揣摩小白玉霜的低回婉转的长腔,众人无知,就说黎星跟她的姐姐、妹妹一样也是傻子。每当她失意的时候,在凄厉的西风中唱起小白玉霜悲怆的长音,便有一种痛彻肺腹的感觉,血液也仿佛凝固了一般。艺术家的肉身有可能消亡,但是,她的声音永远不死。梅萼告诉黎星,小白玉霜是1967年12月21日自杀身亡,黎星听后惊呆了--------黎星听奶奶说过,自己就是这一天出生的。她对梅萼说:“梅伯母,小白玉霜在临死前肯定是唱着‘我那杀了人的天哪!’”。梅萼眼圈红了,她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你是个骨子里就有戏的孩子。”她说完这句话,就面朝里躺着不说话了。黎星坐着有点尴尬,只好独自走开。她发现梅萼的情绪常常是大起大落的,她既找不出梅萼情绪变化的规律,也不知怎样应付这种变化,因此,每次遇到梅萼情绪不好,她就悄悄走开。
    院中女人们开始说闲话了,黎星的妈妈就是害怕人们的闲话,于是,吓唬黎星:“你要是再上梅萼家里去,我就告诉你爸爸。”院中人们也附和着:“黎星这个孩子,简直是吃里扒外的,天天帮着别人干活,一点不帮自己的妈妈,看来,你将来是得不了黎星的继了。别看小芳、小香脑子不灵,比黎星实在。黎星这个孩子,奸懒馋滑占全了。”从此,院中的女人和妈妈都不断地用奸懒馋滑来形容黎星。
    春节将至,这是黎星回到天津度过的第一个春节,觉得很新鲜,可是,有一件事,让她心头有驱不散的阴影,梅萼得了很重的病,众人都说,她能闯过这个年就不错。
    一进腊月,院中人们就很忙碌,老天津人,过年还是照老例儿,二十八发面,二十九虽然不敢贴吊钱儿,却也不闲着,用面蒸一些刺猥,又热闹又吉祥,三十晚上,院中人们坐在一处聊天包饺子,胡同里所有的孩子都举着红灯笼排成长队绕着胡同游行。所有的不愉快和矛盾都被朴实的年味儿冲淡了。黎星也举着简单的小碗灯走在孩子们的队伍中,在寒冷的夜风中行走。前面有个带头大哥,他领着孩子们游行,黑夜中只见一线灯笼的光芒聚集的光线在游走,像一条灵动的蛇。黎星的小碗灯只点一只小蜡烛,火光幽微,但是,那一点红的绚丽和温柔是动人的。在暗黑的小胡同里,这支红光点点的队伍欢快地行进着,黎星觉得身在队伍中,便感到一种人生的慰藉,虽然她并不了然这一切。
    初一,大娘们互相拜年:“过年好,没让耗子咬。”相互庆祝又平安地迎来新的一年。可是,梅萼却忽然去世了。虽然平时大家都不跟梅萼来往,但到了关键时候,热情的天津人还是仗义帮忙的。院中人们商议着,一面去梅萼丈夫家报信,一面筹办丧事。
    黎星的妈妈不让她出去,于是,黎星只能站在自家门内向梅萼那边张望。只听嗓门最大的王娘喊:“这孩子怎么不穿孝呢?”院中的女人们也附和着。妈妈刘玉文一听有热闹看,就抢出门去了。黎星偷偷溜出去,躲在柱子后面看香穗。只见香穗木偶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身上还穿着小军装,头上还是塑料头绳。她的眼睛空洞了,半天也不眨一下。王娘又叫道:“这孩子,你怎么一声不哭呢?”香穗还是一动不动。王娘一抬手,在香穗背上击了一下:“你怎么这么不孝顺呢?这是你亲妈!”香穗的眼睛里有了泪光,但是,她还是直立着,不愿开口,也不愿转动一下眸子。正僵持着,院内有人说:“香穗的大姨来了。”话音未落,只听有人哭着闯进来:“我苦命的妹子呀!”闯进来的女人哭得发乱声颤,上前搂住香穗就喊:“我苦命的闺女呀!”于是,女人又在香穗的姨妈跟前表白自己的功劳,香穗的大姨不断地向众人道谢。
    香穗跟着大姨进了屋,她们打开柜子,众人发现,里面已有一套白色孝服,在孝服的下面,是两根粉红色的绸带。香穗捏住这两根绸带,忽然大放悲声:“妈妈,我不过年了,你回来呀!”黎星看到这是那个年月女孩子都喜欢的最极漂亮的装饰品,艳丽的粉色,像桃花般动人,绸带边上刻着细细的犬牙边。梅萼将这两根绸带放得那么仔细,生怕有折痕,这种珍重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痛不已。
    梅萼的丧事办完之后,香穗要跟着姨妈走了。香穗拉着黎星的手哭个不住,大姨在一旁劝着,香穗的表哥金柱拎着包袱。黎星反而哭不出来,她咬着牙说:“香穗,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以后,我们天天在一起。”大姨说:“倒看不出,这个小闺女倒是有个艮劲儿,香穗,你以后要跟黎星学习,坚强勇敢一点。”
    其实黎星并不像香穗的姨妈所说的是个坚强的孩子,她每次梦见自己跟香穗一起玩耍,都会哭醒。梦境中的香穗那么恍惚,被一些草木遮掩着,可是,星儿总能找到她,找到她之后她就倏地消失了。有一次,星儿脚冷,香穗就脱下自己的袜子给她穿,可是,她刚穿上一只,香穗就不见了,她哭醒之后发现自己脚上真的只有一只袜子。她找了半天,另一只袜子不知在何处,难道它真的在香穗那里?她痴迷了。经历了人生的这次生离死别,她比一般小孩子要沉默寡言,多愁善感。
     在天津,有许多评剧戏迷,黎星也是其中的一个,评剧将一种悲凉之气浸入了黎星的骨子里,终生难以迁移。正如她在日记本上所写的一样:
夜幕是一点点降临的。
工地的帐蓬是临时的家。工地上的灯光幽幽闪着。四边是树影和光雾。
楼间有一盏灯亮着,反光映在对面的玻璃上。有夜的神秘感。
天花板是苍灰色的,被黯淡的灯光一照,更显得空寂。
无声无息的夜晚,为什么不恬然地睡去?
忽然需要放声大哭,然而,都市的夜晚是不适宜哭泣的。
我的反调大慢板还可以唱多久?
作者: 竹林吹箫    时间: 2010-3-16 17:28
{:1_90:}先坐沙发再欣赏
作者: 竹林吹箫    时间: 2010-3-16 17:32
香穗偷着给黎星唱过几句《秦香莲》,这让黎星更着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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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俩人都是戏迷,戏如人生,人生如戏。:victory:
作者: 雪天使君    时间: 2010-3-18 15:33
这两个孩子都有点与众不同。
作者: 唐朝国庆    时间: 2010-3-23 13:56
进出门不和人打招呼。
跟我一样的个性,吃不开呢。
作者: 唐朝国庆    时间: 2010-3-23 13:57
似乎还能更紧凑一些。
作者: 唐朝国庆    时间: 2010-4-29 16:49
人跑了,我来了。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0-5-14 06:27
                                                           管淑珍
    梅萼一个人住在后跨院的小屋子里。后跨院是人们放木制便桶的地方,因为住房紧张隔开这么一小间屋子供人居住,屋子小得如一辆小型公共汽车的 ...
泥絮阁管淑珍 发表于 2010-3-16 17:09

  管姐姐的小说真不错,有老作家林夕的味道,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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