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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随清娱(旧帖) [打印本页]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4-6-15 08:39
标题: 随清娱(旧帖)
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6-15 09:04 编辑

  湿热的空气像憋着雨,光溜溜的省道上来往车辆越来越少。
  老毕在副驾座儿上扯着呼噜,偶醒过来,吧嗒着嘴做出四顾茫然的样子,接着又睡。
  我在心里骂着老毕,明日上午有我的课,天亮之前下刀子也得赶回去。
  老毕这人什么都好,但有好酒、好色两样毛病。我俩这趟来韩城玩儿,期间宾馆保洁、饭馆里端盘子的、景点上导游等各色女人,他都要套近乎。奇怪的是女人们似乎很受用他那种猪八戒式的打情骂俏,有的还留了联系电话。
  刚才这家伙与饭馆的老板娘聊得热切。我吃完饭,又加了趟油回来俩男女才正入港,桌上又多了两盘菜,一瓶酒。待他依依不舍爬进车里,我看看表,光这顿饭就多耽搁俩小时。
  开出大约百十公里,闷雷滚滚中果然下起了大雨。车顶响得像擂鼓,雨刷不管用了。无奈只得在路边停下。
  刚拉起手刹老毕就醒了,睡意惺忪地问,“这是到哪儿了?”
  “在之川,刚才那娘儿们不是叫你别走嘛。”
  “还真别说,”他没皮没脸道,“当时若听她的,在之川住一宿,咱们何至于在大雨中赶路啊。再说了,我俩聊的全是生意上的事儿。哪像你们教书的,又骚又酸,还假正经。”
  我说,“若不是你刚才犯贱,这会儿八成已到家了。现而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挺合意吧。”
  “没关系,”他拍了拍胸脯,“找个歇脚的地方还不容易。”
  说完下车,后备箱取出雨衣雨靴,边穿边说:“我在前边探路,你在后边悠着点儿跟着,就这么办。”
  如此前行不到一公里,灰色的雨幕中果然现出一幢房子,老毕打着手势要我过去。
  那是一幢简易的两层楼房。门窗紧闭,玻璃黑乎乎的,贴着瓷砖的外墙上红漆写着“吃饭、住宿、停车”。
  老毕把门擂得山响,又踹了两脚,那门才开了条缝。
  他朝门内指天画地嚷了些什么,门就全开了。老毕手挡着车灯的光,得意洋洋地走过来道:“搞定。妈的,看门的那小子傻呵呵总听不懂人话。亮出张大钞,就不傻了,跟我说小店虽已关张,床和铺盖都有,只是电掐了。”
  这家店一看就是为跑长途的货运司机服务的,客房有模有样,被褥也不很脏。开门的小伙儿领我们上楼进了客房,点燃蜡烛,少顷又送来一暖瓶开水。
  小伙儿长得面黄肌瘦,穿着身不合体的灰衣灰裤,在摇曳的烛光里犹如夜的深渊浮出的鬼。我问他有没有洗澡的热水,他说喝的水还是煤炉上现烧的。
  我打开门窗,让屋里走走味儿。风夹着雨点儿稀里哗啦地响着,我的老捷达黑黝黝在窗下。
  老毕说他们胖人怕冷,不洗澡了,劝我也别洗。
  我没理他,脱得光溜溜钻进卫生间。那卫生间大不过一平米,蹲坑上方就是淋浴喷头。少不了速战速决洗了一通,出来一溜烟钻进被窝,习惯地把手伸向床头柜取烟,却停在半道儿上。
  摇曳的烛光里,对面靠墙站着个女人。
  我愕然,接着大怒,这必定是老毕找来的小姐。再看老毕,和衣躺着,扯着呼噜。
  我揪着老毕的衣领把他晃醒:“说你是猪八戒还不服气,这是你干的好事吧!”
  老毕被我骂得懵懵懂懂,打着呵欠问,“又怎么了?”
  我说:“找小姐自个儿另开房去啊!”
  老毕说:“黑灯瞎火去哪儿找小姐啊,说你闷骚还不认。”
  我让他自己看。
  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揉揉眼睛,喃喃道:“行啊老秦,平素里不显山不显水,这穷乡僻壤大半夜的,楞能找来个日本艺伎。我老毕服,一百个服。”
  这小子素来敢为敢当,也许真冤枉他了。
  看那女人,高髻宫妆,博带垂地,脸白得像演能剧的,抹着红嘴唇,确有些像江户时代吉原街上的艺伎。她对我俩的争执充耳不闻,顾自道她的万福。
  “美人免礼,美人免礼,这个,卡哇伊,尤格达,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老毕乡巴佬般语无伦次地说。
  “管她艺伎还是小偷,”我恶狠狠地说,“待我把你这只熏倒牛的臭皮鞋砸过去就知道了。”
  “慢着!”老毕急赤白脸叫道,“我说老秦,咱们可不能滥伤无辜啊。”
  那女人行完礼,袖里取出条帕子,装模作样幽幽地说:“妾汉太史司马公之侍妾也,赵平原人,姓随名清娱。年十七事迁,因迁周游名山携妾于此……”
  我大笑起来,要她打住。
  那女子睁大眼睛,一脸装出来的困惑。
  “我说老秦,她都说了些什么啊?你读书多,翻译翻译。虽说我跟外院那女生鬼混时学过几句日语,连着说可不成。”老毕心痒难耐地问。
  “狗屁日语,她说的是中国话,专骗你这号揣着钱满世界找乐子的急色儿。下午咱们在司马祠不是见了块顺治年的《梦碑》嘛,她念的就是那碑上的话。”
  “你胡说,明明是日本话。你听不懂,就糊弄我。”
  “要不咱打个赌。赌你那块和田玉坠儿,我押我那幅吴三大的斗方。”我冷笑道,“信不信吧,我可以接着背下去。”
  老毕立马儿摘下玉坠儿,拍在床头柜上说“一言为定。”
  “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会迁有事去京,妾缟居于同。后迁故,妾亦忧伤寻故,瘗于长乐亭之西……随清娱,我就不全背了吧?”
  女人恨恨地盯着我,咬起了嘴唇。
  “你不叫随清娱,也不是司马迁的侍妾。这么说吧,世上就没有过随清娱这么个人。”
  “何以见得?”她阴恻恻地问。
  “想必你研究过子长公的年谱,他一生确有过几次远游。但若要带你同行,只可能在元朔三年到元朔五年那段时间,那时他二十来岁。元朔六年起子长公就在朝廷为官了,期间先后几次远行,不是做为孝武帝的随员就是公务,岂有带着自家姬妾的道理。
  “就算你在惟一有可能的时间段,也就是他二十来岁时曾随他远游。可照那样推算下来,你去世时该有五十多岁,不符合《梦碑》‘天帝悯妾未尽天年’的说法。”
  “慢着,”老毕打断我的话头,“我好像听出些道道儿了。合着这女子是个古人?难怪我觉得这黑店儿邪性得紧,是她,还是咱穿越了?那看门儿的烟鬼可是她的帮口?”
  我笑着说:“是鬼,是狐,还是猝不及防被咱们困在屋里的小偷,都有可能,我更倾向于最后一种。有意思的是我觉得她读过的书比你多。”
  “还有什么说道,您就全抖搂出来吧。”那女子嘲弄道。
  “子长公家在京兆,老家在夏阳,两个地方都离你‘缟居’的同州很近。从《梦碑》的文字看,子长公是因事离你去的京兆,不是被抓去的。说明他当时尚未受到巫蛊案的牵连,完全来得及把你接到长安或送回老家。岂有弃你孤身少妇独居同州的道理?你是在他之后不久死的,请问你死的时候高寿几何?”
  “让我想想,我是征和元年嫁给司马迁的,死的时候十九岁……”
  “征和二年《太史公书》书成,三年子长公死。征和二年前正是他呕心沥血编书的时候,你觉得这段时间里他有心思带你出门去玩儿吗? ”
  “你说的这些毫无凭据,全都是揣测,恶意的揣测。”那女子看起来毫无惧色。
  我冷笑道,“你编的故事纰漏何止一处。你既是征和年间人,理应知道那时还没同州这个地名,之前叫临晋,汉时叫左冯翊,西魏才叫同州的。
  “再说了,子长公身为太史令、中书令,极有身份的人。你是他一侍姬,岂有在《梦碑》里四处直呼其名‘迁’的道理?便是正室,也只可呼君、郎君、相公。按你的身份,该叫他‘爷’或‘老爷’才是。”
  “我也是明媒正娶。征和元年,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嫁过门儿的。”
  “你是侍妾,谈不上嫁娶,说白了不过是个丫鬟。‘随’者,跟在身边也,‘清娱’者,惟供清玩也。徐、魏二君不惟好事,亦不乏攀附太史公骥尾的狡黠。《梦碑》定是清人假禇遂良之名所为。禇相那样的文章钜公,岂会写出如此不通的文字。可笑,可叹。”
  我在这里兀自喟叹,那壁厢女子已大笑起来,一笑便摒挡不住,捂着肚子坐在窗前那把破圈椅上。
  “腐儒好一张利嘴!”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喘着气说,“明季至今多少名人、官员、专家都确认了我的事迹。你一介书生,又酸又穷,能拿我怎么样?”
  话音刚落,蜡烛忽一下灭了,黑暗中数不清的拳脚棍棒没头没脑打来。抵挡了一阵,听得老毕大叫,“老秦快跑。这妖精的帮手铁定不止一个,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咱们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紧着走是上算。”
  我胡乱一把拎起衣裤,光着脚就朝外跑,不意一路无遮无拦,轻而易举就出了大门。上车便发动引擎开了大灯,立马见老毕捂着脑袋跟上来了。没等他坐稳我一脚油门,汽车怪叫一声便上了路。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明晃晃照着大道。我以八十迈的速度一气儿猛跑,在遇到的第一个警务站报了警。随即在警察叔叔陪同下回到现场。
  那幢房子照旧在路边矗着,但门窗全无,里外里空无一物。地上积着老厚的尘土,像已废弃了很久。停车留下的那块干燥地面和轮胎印儿却清清楚楚都在,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警察叫我们清点财物。老毕的夹克衫和夹克衫兜里的信用卡、一万多现金都没了。我只没了一双鞋。
  凌晨五点赶回城里。先送老毕回家,自己到家时天已蒙蒙亮了。媳妇正在收拾床铺,火上煮着早粥。
  见我这副赤脚大仙的模样,媳妇吃了一惊。我略略陈述了一下昨晚的奇遇,她自然一百个不信,却也不深究。一个劲儿说行了行了,别再编了,我才懒怠管你们哥儿俩那些闲事。你上午有课,吃完洗洗,也许还来得及睡会儿。
  冲完澡出来时老毕来电话了。刚喂了一声,便听他在那头大叫:“翻车了,着火了,事不谐矣,老秦救我!”
我让他沉住气慢慢道来,话筒里一片丁零当啷。
  老毕说,生意上应酬多,他常半夜回家,媳妇早习惯了。这回他同样蹑手蹑脚进门,蹑手蹑脚上床,正睡得香酣无比被揪起来。睁眼这一看,奇哉怪耶,本毕身上竟穿着条女人的粉红裤衩,肚皮那儿还绣着牡丹!老秦你可得给我做个证见,咱俩这回纯是考察投资环境,一分钟没分开。
  便听到他媳妇在嚎。
  事到如今,我已大概其猜出怎么回事。可一时半会儿想理出个能让广大群众(包括一起在现场踏勘过的警察叔叔)所能接受的说道,却不是几箩筐话办得到的。
  既如此我干脆不做解释,只劝他媳妇一定得相信:起码这回她家先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又提示她想想,即便老毕真做了坏事,也不至于蠢到把罪证堂堂皇皇地展示在她面前的份儿上吧。
  说完就把话筒递给媳妇,对此我俩早就心照不宣。每回老毕两口子打架,最终都是她去劝服那个宅在家里没事找事的小妇人的。
  打完电话后媳妇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不擅于撒谎,可也别指望我会相信你编的那些个天方夜谭。我只信一点,像你这样的傻子即便有那贼心,也借不来那个胆儿。”
  媳妇走了。我本欲睡会儿,又被这事搅得心烦,总觉得有种防不胜防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便给自己煮了壶咖啡,坐在沙发上想理出个头绪。
  手机响了,接了没人说话,只听见种澎湃的、仿佛来自太空的沙沙声。
  正欲挂断,话筒里传来一声匿笑。
  “给你朋友的礼物想必他收到了,这只是小施薄惩。”一个女声幸灾乐祸地窃窃语道,“给你的礼物还在路上,希望你喜欢。”
  睡是睡不着了,我干脆驱车来到学院。进教研室前看了下时间,距我的课还有一个来小时。
  教研室静悄悄的,只有老陈在电脑上玩翻牌。他是系里的老人手,一个永远牢骚满腹、至今还是副教授的老头子。见我进来,咧了咧嘴道,还是年轻好啊,天天都有好事。
  他指的大约是我即将升副教授的事。我没理他,点一支烟,漫不经心翻着教案。
  烟灰缸洗得干干净净,茶水也沏好了。那是教研室唯一的助教小费替我做的,她每天都第一个到。
  刚喝口茶,老陈又发话了,“从没见有谁给我沏个茶,倒个水的。秦老师,我看小费那丫头对你有意已久,这要搁旧社会,收个二房倒蛮合适。”
  我站起来边往外走边撇下一句:“快当爷爷的人了,也不想着积点儿口德。”
  他哈哈笑了,像沾了多大便宜。
  在公用盥洗间遇上了小费,她正对着镜子补妆。见了我会心似地一笑,急急走了。
  我对着镜子看了看仪表,只眼皮有些淡淡的青色。
  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脑袋也轰轰响。
  我抵着盥洗台的边缘用力挺着,眼前渐渐有了亮光,看得见东西了。遂晃晃脑袋,苦笑一声,昨晚以来神经绷得太紧了。
  此时正当下课时间,老师们说说笑笑回到教研室。我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忽然发现人们陆续停止说笑,齐刷刷看过来。
  我有些尴尬,不动声色确认了一下。没错,他们看的就是我,连小费也一脸愕然。
  过了几秒,也许更长,大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转了个方向,齐刷刷又盯着小费。
  小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无辜无助的样儿,教我十分不忍。
  室主任章教授皱着眉,推着我朝外走,老爷子气得手抖抖的。
  我被他推着进了盥洗室,刚进去就愣住了。
  清澈如水的镜面映出我的脸,靠近嘴角的地方,印着一枚鲜红的、清晰无比的唇印。
  承蒙各位前辈、领导、同仁奔走相告,用事后老毕的话说,丑闻像张开翅膀的百灵鸟儿,扑啦啦飞遍了我们这所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大学校园。
  这一天真不知怎么过的,步履所至千夫所指。找个人少的地方,譬如实验室吧,便有一干男女在门外探头探脑,像盼着我赶紧做出点儿什么。
  中午接到媳妇的电话,说去郊区开一个中层会议,明天才能回来。又说系办一位熟识的大姐给她打过个电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我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说大约是些新的天方夜谭吧。
  快下班时老毕来了,说得亏我们两口子说情,他家已雨过天青、鱼安水安了。他在安倍料理定了桌日本菜,专意感谢老哥、嫂夫人。
  一壶清酒下肚,对我的处境他已了解了个大概。
  “嗐,芝麻大点儿事儿,至于愁这样儿吗,搁我身上还不是家常便饭。”
  我说,没错儿,舆论对生意人的私生活一向宽容。
  “怎么着,和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说教师嘛,为人师表,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下一代身心健康。人们对这种职业道德上的要求由来很高。
  “满世界名人、大官做得,偏你个教书匠做不得?话说回来,你和那妞儿是不是真有一腿?”
  我发怒道,“你若再胡说,以后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见我恼了,老毕赶紧岔开话题,问我打算怎么办,他一定全力相助,钱场子人场子都没问题。
  我说我一大男人倒不要紧,大不了辞职走人,只觉得亏欠了小费。人家一冰清玉洁的女孩儿,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儿工作,却无端被泼了身脏水。
  “这么着啊,那你眼看到手的副教授怕玄乎了。”老毕南辕北辙地说。
  稍稍沉吟后他像有了主意。
  “你现在的思路还没上道儿,”他说,“依我看,当务之急是找个高人,譬如我认识的那个喇嘛,帮咱寻着那妖精,跟人家当面服个软道个歉,再放个焰口,做个水陆道场什么的,把人情做足了。别小看这号妖精,真惹恼了,自此就没个完。不是我说,咱哥儿俩这回的劫难全缘于你多嘴多舌揭了人家短……而今说这些都没用,明儿我就去找那喇嘛。”
  当晚我俩喝得都有些高,回到家已是半夜。
  黑沉沉的客厅又潮又闷。我摸索按了几个开关,灯都没亮。好在没同时停水,赶紧用管道里尚有余温的水冲了个澡。
  半夜醒来,听到细微的窸窣,像有人在暗中走动。
  试了试台灯,电还没来。赤着脚下床出去,发现那声音发自卫生间。
  由于一天内经历了太多意外,此时我已不那么紧张了。倒很希望来者就是那随清娱,甭管她是真的假的,真心实意朝人家道个歉,该磕头该花钱全都照办,只求她开恩放我一马。
  我像飘落的树叶般悄无声息地摸到卫生间门外。盥洗台上亮着根蜡烛,背对着我站的是个女人,娉婷的腰肢,瀑布般的黑发,面向镜子整着头发。
  这不是随清娱。随清娱比她矮,也更丰满。那一头汉宫高髻,放下来会更长。
  我轻轻咳了一声,她就像没听见,放下梳子,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看清镜子里自己的脸。
  我用手指在门框上敲了敲。这回她不动了,转过脸来。
  那一个瞬间我大惊失色,眼前这人竟是小费!手中擎着的是支唇膏。
  我失声叫出她的名字。她诡异地一笑便与我擦肩而过,消失在客厅里。
  我赶紧举着蜡烛追出去,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哪儿有她的影子!
  我在幽暗的客厅里哈欠连天,只得又回床上躺下。眼睛还没有阖拢,那声音窸窸窣窣地又来了。
  我三脚并做两步冲回卫生间,小费果然还在那儿。她像刚才那样诡异地一笑又要朝外走。我横着一拦,她居然穿过我的身体跑出去了。
  忽然有了个不祥的念头,我赶紧跑回卧室,找出手机拨通了小费的电话。
  手机里传出一声号泣,像来自地狱深处,听得我毛骨悚然,赶紧挂断了。
  我深知这一晚再不得安生,失魂落魄地踱回客厅,身体埋进沙发,望着卫生间的荧荧烛光发起呆来。
  那烛光扑闪了几下灭了,闻到一股淡淡的烛油味,黑暗像潮水四面八方涌来。
  我像个参禅的老僧般枯坐在暗中,心乱如麻。会不会小费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刚才见到的是……?倘真如此,我的麻烦可就大得去了。
  六神无主地坐了不知多久,渐渐发现两三米外的地方似乎立着个人。
  我叫了声小费,黑影倏地不见了,墙角传来一声冷笑。
  听到这动静我如梦初醒,什么蜡烛,停电,包括小费……全是随清娱干的好事。
  “那边藏猫儿的,玩儿这么久该累了吧。”我模仿着文兴宇的老干腔有气无力地喊,“大大方方出来,歇个脚儿。”。
  她不吭声。
  “如果你特别喜欢掖掖藏藏就不勉强了。我只想告诉你确实被你整蛊得不善,名声、饭碗都保不住了。现而今鄙人诚心诚意向你认输、投降,再为你做个大大的道场。咱们到此为止,算我求你的,好不好啊?”
  她还是不吭声。
  我的心里忽的腾起无明业火。
  “嗨,说你哪,别这么穷追猛打没完没了的好吧。”我气急败坏地叫道,“自昨晚我多管闲事戳穿你的伎俩以来,两天来你为报区区睚眦之恨,既挑拨老毕家琴瑟和谐于先,又毁我名节于后,且滥伤无辜,抹黑小费。你就不怕头顶三尺神明?”
  墙角传来咻咻的喘息。
  “瞧你眼下所作所为,哪有一点儿太史公大家内眷的修养?又怎么配得上褚遂良夸你的‘嗟尔淑女,不世之姿,事彼君子,弗终厥志’?他们二位倘晓得你是这么个张牙舞爪的主儿,怎么会不蒙羞泉下?”
  蜡烛呼地亮了,爆出一串灯花。
  随清娱气冲冲站在烛光里,还是小费的模样。
  “我就知道念书人没一句真话。什么认输、投降,全是骗人。”她怒不可遏地说,“别想拿什么三尺神明吓我,神明即是我心。
  “你说我恣意妄为,没完没了。那么昨晚谁先辱我以裸裎,拟我以臭鞋,诬我是被你堵在屋里的毛贼?
  “你一个教书的放着正业不攻,读了几本闲书便目中无人,尖酸忮刻,对自己不知不懂史实说三道四,信口开河。
  “你说我滥伤无辜,莫非没听过邪不伐正?小费真那么冰清玉洁?你俩那些暧昧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不过各自屁股也不干净,没有明说罢了。
  “你那姓毕的朋友虽是个浑人,却未必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伪淑女坏得到哪儿去。信不信你再这么下去大祸不远矣,还不打算悔改吗?”
  …… 。
  其后的斗智斗勇不想说了,总之我与她还是达成了共识,道场什么的就全免了,自此与我各行其是,永不言战,同时承诺由她负责善后。
  天亮后我给老毕去了个电话,对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别找那喇嘛了。
  “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为你好啊。真的花不了几个钱,我全包了。”他打着哈欠说。
  “与钱无关,”我只得实说,“她来过了。”
  “哦,”老毕忽然来了精神,“怎么可能呢,不是骗我吧?是她本人?你确定?那你是不是照我叮咛办的?”
  “那些全用不着,”我厚着脸皮说,“我义正词严教育了她一通,她知罪了,保证以后再不骚扰咱们了。”
  “我还是没法儿信,”老毕狐疑地说,“那妖精一看就是个狠角儿,就你那点儿本事,居然就折服了?怕不是真情。”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啊,”我一心只想赶快翻篇儿,“妖精也不全是顽冥不灵。”
  “你确确实实没骗我吗?那就有些可惜了,真的。”老毕毫不掩饰他的失望,“说实在的老秦,若换了我,必不如此轻易放她走路。既得陇,复望蜀,那妖精挺漂亮,也挺聪明,你猜怎么着?我还挺得意她那个坏坏的劲儿……”
  “你倒是人鬼通吃。”我挂断了电话。
  没几秒他又打了过来,“挂什么挂啊,正事儿还没说完。你和小费的名声怎么挽回?副教授职称还要不要了?”
  “这个,”我沉吟了一下,“她叫我别管,一切由她负责。”
  “我看她是说大话。要不就是忽悠你,完后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现而今闹得这满城风雨,她有多大本事力挽狂澜?”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挂了电话,胡乱洗漱一下,赶紧去了学院。
  我装出散步的样子在校园里转悠,想寻出点儿蛛丝马迹,到头来啥都没有看出,合欢树依然婆娑,玫瑰花静静开放。小费从小西门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个烧饼,边走边吃。
  见到她我的心放下一大半,她能来上班,说明形势没我想的那么严重,当然也可能是她舍不得手中饭碗。
  见到我她停都没停,一甩头发,拐进另一条路,消失在灌木丛后。
  我顿时嗒然若失,越来越怀疑随清娱有多大本事去收拾眼下这死局也似的烂摊子。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教研室,小费正在拖地,见我进来,拎起墩布就出去了。
  我失魂落魄地在办公桌前坐下,平素冒着热气的茶杯,洗得纤尘不染的烟灰缸,都与往日的平静一道一去不返。
  枯坐良久,小费没有回来,同事们却陆续来了。相互打着招呼,椅子在地板上擦出声音,茶杯此起彼伏叮当地响。一切都与往日一样,只像不存在我这个人。
  小费也回来了。一个老师把她叫去,交待她打印一些文件。教研室没内勤,平素这类活儿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我听到了章教授的声音,他从自己的办公室过来,通知人到齐后开个短会。
  忽然听到大家的声音有些异样。
  “章老,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很好,非常好。”章教授的声音有些焦躁,“我倒想问问,你们今天都怎么了?”
  抬头四望,发现包括章教授在内,几乎每个人嘴角都有个鲜红的、清晰无比的唇印,有的有两、三个。我不知我脸上有没有,但可以肯定老陈、小费没有。
  同仁们面面厮觑,有的取出面巾纸。
  “都别擦了,懂不懂保护现场啊。”章教授有气无力地说,“秦老师,你赶紧给公安处打个电话,不要提任何事,叫他们处长来一趟。”
  说完便捂着嘴回自己办公室了。
  处长来得很快。查勘了一番,认为必须立即向校长办公室报告,由校领导定夺。
  “现在总可以擦了吧?”有人试探地问,“我还有课呢。”
  “上课的事暂且往后推推。”处长沉吟着说,“眼下要做的是提取唇纹,化验唇膏成分……该办的事儿,大约还有一些。至于陈老师和秦老师,你们二位可以去上课了。”
  处长去校办了,我眼下没课。大约感到很有面子,陈教授显得异常亢奋,兴致勃勃到处打电话:“喂喂,李处长吗,告诉你个秘密,您别给别人说呀,我们这儿今天出了点意外……,我现在就在现场呀。对对对,您猜怎么着……啊您忙着?那咱回头见面详谈”。
  我看同仁们的眼神,就像恨不得一拥而上把陈教授掐死。却又无可如何,眼睁睁望着他夹着讲义,得意洋洋走去上课。
  然则天可怜见,没多会儿老陈便丢盔撂甲跑回来了,他的嘴上也有了个鲜红的唇印。
  事后听说,上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学生欢声雷动,那唇印八成是老陈进教室的瞬间有的。

作者: 花中的花    时间: 2024-6-15 12:26
文笔很好啊
作者: 花中的花    时间: 2024-6-15 12:36
不一般的女子
作者: 井冈    时间: 2024-6-16 12:56
欣赏佳作!
作者: 诗意天涯    时间: 2024-6-17 05:25
好像没写完?

感觉随清娱有点《无心法师》里岳绮罗的意思
作者: 诗意天涯    时间: 2024-6-17 05:26
秦老师文笔了得,我看的很入迷,像当年看鬼吹灯的劲头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4-9-28 09:52
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9-28 10:19 编辑

献给谁呢?算了
作者: 禹鼎侯    时间: 2024-9-28 21:33
这部挺长啊,而且还有生活的质感,佳作一篇!
作者: 江小蝶    时间: 2024-9-28 23:41
楞能找来个日本艺伎。
、——
这里有个比误:愣。
作者: 江小蝶    时间: 2024-9-28 23:42
这半夜看鬼片的感觉,一言难尽啊!
作者: 江小蝶    时间: 2024-9-28 23:46


掩埋,埋葬:瘗埋。瘗藏(cáng)(殉葬的金玉器物)。瘗玉埋香(旧指美女死去)。
作者: 江小蝶    时间: 2024-9-29 00:11
谢天谢地,只是小恶作剧。我能好好睡觉了。。。两段古代历史论战最精彩,足见作者的文化底蕴。。。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4-9-29 16:50
江小蝶 发表于 2024-9-28 23:41
楞能找来个日本艺伎。
、——
这里有个比误:愣。

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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