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倚在宝座上,宫妆俨然。赤凤冠,金缕衣,凤嘴里衔一颗宝珠,颤微微的悬在额前。
满头珠翠的大臣们位列两班,缓缓下拜,山呼万岁。礼毕,乐队如常奏曲粉饰太平,筝,箫,仙乐淙淙。乐师们是年轻女子,身着粉色纱衣,纤腰款摆,玉臂轻移,美妙的音符便从她们指尖流泄出来,绕梁而去。
每个人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微微的弯着嘴角,保持着优美的弧度。我也是,每一天,每一年,直到永远。
一室的脂粉香气。
我有点儿心不在焉,面上的微笑不散,思绪却飞出去老远。恍惚听见有人在弹琵琶,忽隐忽现的,勾魂摄魄的激越之声。不会是宫里的人,乐师们练习的都是华丽的颂歌,况且也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胡闹,若是宫外村野,隔着一重一重的院落,是传不进大殿的。
大约是幻觉吧,我想。然而眼光却不由自主望向殿前雕梁的檐角,试图有所发现,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发现。那里也是如常的,一方瓦蓝的天。
我是一个安享太平无所事事的女王。
[二]
忽然有女吏来报,说有东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和三个徒弟去西天拜佛取经路过本国,请求倒换关文。
眼睛在纯蓝的天色里看久了,木木的,有点呆,魂也没有完全归来。微闭着眼,伸出水葱一样的食指点住脸的一侧支着头,慢慢的把女吏的话在脑子里回放,东土,大唐王,御弟……啊,是男人!我一个激灵,脑子里的琵琶声瞬间消失,好奇心顿起,连忙正襟危坐,急命来人入宫觐见。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同女官们的细碎轻盈大不相同,那如飞的健步,一下一下,仿佛踏在我的心上,一颗心先就忍不住在胸腔里无端的狂跳起来。接着看见一袭袈裟的袍角拂过殿前台阶,然后我的目光缓缓上移,只一眼,如遭雷击。
好一个天 朝上国之男儿!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虽然穿着僧袍,难掩一身的英气。更难得是态度谦卑,双目炯炯,却只在美色环绕的朝堂上望了一下便微微垂了目光,上前一步,仿佛是低头参拜。然而我听不见了,我的思绪又飞出去,昨夜梦见镜屏生彩,那看不分明的镜中人一肩红痕打马而来……
直到太师在耳边叫我。
我定一定神,恢复了端庄的笑容,赐座,问来意,他拿出关文,把来意说明。呀,他的声音真好听。
我接过关文却不看,又细细的把他打量了一遍,心中暗喜原来昨夜好梦是应在这里。眼珠一转,且不忙盖宝印,先安排他们到迎阳驿馆住下。他虽不解,但也不好硬求,于是怏怏的去了。
[三]
回到内宫,脱了朝服,换上湖水蓝的家常衣服和同色头饰,拿笔蘸了颜色,一笔一笔的细细描画。他的眼睛,鼻子,红袈裟垂下来的每一个小小的衣褶子,都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画好了退后细看,与白天所见到的良人一模一样。
正在端详,帘外的宫女禀报太师求见,便轻轻拿一方素绢盖住。
太师是我的心腹,当我说出愿以一国之富招御弟为夫,他为王我为后。原本心里是存着忐忑,怕万一臣子反对不好下台,所以用了降旨的口吻。没想到太师竟是极力赞成,弄的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身上衣服颜色素净,衬的一张脸红的像蜜桃。
太师急着去提亲,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这里命人将画像挂在墙上,自己斜倚在榻上,眼里噙着笑意,静静的,只是看不够。湖水蓝的裙子像一汪湖,拥着我,悠悠荡荡,入了梦。
梦中的御弟哥哥蓄了发,红色的袈裟变成红色披风,执铜镜画眉,并平川跑马,又同戏锦鲤,唉,真不愿意醒来呵……
[四]
得知他曾误饮子母河的水,我笑的咯咯的,没有一点儿女王该有的城府和庄严。我不管,我不再是女王了。此刻我是一个春心萌动的小女人,即将为王后,那些隐忍无情的面具就交给将来的王去戴吧。我且和他携了手,逛御花园去。
然而他木讷的可爱,面对满园春色,只是一个劲儿的念阿弥陀佛。我指着树上的鸟儿,水池里的鸳鸯,亭子里才子佳人的壁画,路边的花花草草,用这些幼稚而露骨的手段,时时提点,处处暗示,企图博他心动。
他不动,他只是飞快的看一眼,假装不明白,并且答非所问。
我既不恼,也不急,他这是害羞。他已经答应了与我成亲,还害羞。我忍住笑,与他说话时的语气越发温柔。我这样真心待他,假以时日,他必将明白。我们有的是时间呢。
[五]
夜里,寝宫的床前垂着乳白色的轻纱,温热的春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一点儿花的香气。浅粉的珠帘轻轻摇晃,我穿了桃红色的寝衣,散开长发,风姿绰约的摆一个诱人的姿势侧躺在床中央。纱影重重,我的笑容腼腆纯洁,轻抚着胸口,那里心跳如雷,只等太师以看国宝的名义将他引来,共度良宵。
当他发现国宝如此旖旎艳丽,立刻慌了手脚,既不敢走也不肯进来,在门前的柱子后隐藏半个身子,只露着头与我说话。
好像怕我会吃了他!
我只好站起来,强按他在椅子上坐下。剪了烛花,又亲自捧了烛台坐到近处跟他说话。红烛的火焰灼灼,我把声音放的又绵又软,低声下气的,微笑的,半是娇羞半是请求,一遍一遍的问他,好不好,好不好。
他坐立不安,闭眼诵佛号,不敢看我。我挨近,他逃开。我轻轻扯他的袖子,他使大力拂开我的手。他明明答应与我成亲,却时时刻刻视我如毒瘤。
我的自尊被践踏如烂泥。
不是不委屈的,捧着一颗真心,舍了祖宗的万世基业,只为了和他双宿双飞。可是,哥哥,我轻轻的唤他,眼波盈盈里藏着薄薄的怨,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一脸的正气凛然,什么身许佛门,什么有诺在先。末了,话锋一转,要与我约来生。
我才不要来生,我就要今生今世!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任我轻垂螓首,轻轻靠着他的肩,无限的依依。当我与他目光相对,他嘴唇轻颤,欲语还休。我鼓足了勇气,大胆的,抬手抚上他的肩,时间仿佛静止了。然而一眨眼,他不见了。
[六]
等到三个徒弟打败掳走唐三藏的琵琶精,我也知道了真相,原来他是为了能顺利倒换关文,才假意答应成亲。等到盖了宝印,还是要走。
现在他的徒弟大显身手,都是白日飞升的罗汉,他自然也是神僧。我更加自知无力挽留,白白枉费了一场相思。我含着泪盖上宝印,含着泪送他出城,含着泪看他上马,含着泪呼唤他,含着泪目送他打马远去。他当然没有回头。呵,他是佛的弟子,怎会为我停留。我太天真。
那个路过我生命中唯一的男子,即使他曾用善意的虚情伤害了我的真心,也是我奢求的甜蜜。
我将终生怀恋他。
当我在歌舞升平的乐声里凝视蓝天,当我在无意中眼角余光掠过铺红毯的殿角,当我在朝堂上千篇一律的表情里微笑着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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