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尘老散仙 于 2024-1-29 21:56 编辑
七月的阳光正洒满吴镇的大街小巷。支小军站在1989年的大街上,虽然偶有小风,但头发一丝不乱,显然是刚喷过发胶。他仰着脖子,冲着三楼高喊“我偶”。我伸了一下头,犹豫了半天,这才磨磨蹭蹭地下了楼。我甚至还盼望,支小军能够不耐烦我的拖延而扬长而去,但他却饶有耐心地等在下面,并且告诉我,孙小个儿、张小驴都已经在山上等着了。
我默默跟在支小军后面,仿佛跟在趾高气扬的将军后面。支小军身材短小,却总是那么有气场,我们吴镇本就是个藉藉无名的边陲小镇,我们更理所应当是小镇上的无名高中生,但支小军仿佛却是个明星――至少他在我们眼中像明星。有崇拜者(现在叫“粉丝”),有追求者(现在叫“倒追”),有不少风流韵事(现在叫“绯闻”)……不管喜不喜欢支小军,但大家对他总是怀有同样的嫉妒:同样是学生,人家怎么那么牛逼呢?
很多成熟些的学生,把支小军牛逼的原因归纳为他是高干子弟(现在叫官二代),堂堂公安局副局长的公子,连道上的混混都对他礼让三分,更何况普通学生?有这样的背景,想不牛逼都难啊!有关支小军的传说,在学校中被普遍流传着。有人说他妈是韩国人,还精通殆拳道,对他极为溺爱;有人说她用望远镜扒过女厕所,还专挑女老师上厕所的时候偷窥;还有人说他在外面领着几个小混混打群架,警察来了反倒把挨打的抓走了;有人说支小军偷鸡摸狗,人家看到了都不敢报案……这些事总是学生们喜闻乐见的,大家总喜欢口沫横飞地渲染着。
我不知道传说是不是都是真的,但眼见为实的是支小军出手阔绰,有钱的时候领着几个同班的男同学就去饭店大吃二喝。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能吃上饭店的“锅包肉”和“鱼香肉丝”简直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至少有多名穷学生,对支小军感恩戴德,因为他们是第一次战战兢兢坐在饭店的椅子上。当然,没钱的时候,支小军也会想办法,领着他的粉丝团去打麻将,对手通常是支小军的邻居,老眼昏花的老头老太太,被几个思维敏捷的青少年包围着,有打暗号的,有使眼神的,总之支小军每次都能赢个几十块钱回来。偶尔的,支小军也会偷家里的东西出来卖,有一次他让我在外面望风,他偷出几条“红塔山”香烟出来,拿到商店里卖了一百块钱,用其中的四十块钱买了两条假的“红塔山”放回原处。据支小军讲,他爸是不吸烟的,收的一箱子烟酒,也是卖给商店,估计他爸是分不出真假的。那时候我对支小军偷家里的东西有点不适应,但他递过来的冰糕甜度让我忘了这是赃物换来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还冒出点念头――这小子脑子可真活!
支小军喜欢叫“我偶”,称呼众多男女同学,甚至背后也这么叫过女老师。那时大家刚接触了“偶像”这个词,一致认为这是“我偶像”的简称。总之没有恶意吧,因为支小军本人更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尤其是女同学——每次叫他“我偶”,支小军总是笑得那么坏,却掩不住的开心。“我偶”支小军这次召我们来,是因为他要竞选班长了。也不知道他哪冒出来的念头,平时除了班主任的课,他基本上都是在小树林里和女同学约会,这样的学生居然想当班长?当支小军在班会上提出这点要求时,同学们有不少笑出声的。我看得出来,班主任皱着眉头,对此不置可否,想来也是在考虑多方面的因素。后来班主任说投票吧,周末大家投票。
支小军是个明白人,他可能是感觉到,投票的结果并不太妙。他和我说,女生中和他有关系特别好的有四五个,都是班花,其他女生不漂亮,他平时瞧不起,别人也不喜欢他;男生中和他好的不少,但是也都嫉妒他,保不齐就把票投给了别人。我没言语,只是在心里考虑着,要不要把票投给他。这不是我不义气,主要是支小军这品行的要当了班长,班将不班,我觉得太离谱了!同时,我不能否认,我对支小军的嫉妒,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的女朋友总是频繁地换。同班的他划拉了一堆,同届的、上一届的、下一届的……他总是不缺和他出贱、叫他“我偶”的女同学,要说不嫉妒,那真是昧着良心说话。
后来支小军就有了这个念头,带着几个关系近的男同学,看一场春宫表演――他要给大家客串一次生理老师,给大家上一堂性启蒙课。在当时黄盘、黄书全没有上市的年代,这种刺激无疑是石破天惊的!所以闻者全都涨红了脸,有的还喘起了粗气,我有点害怕,却不好意思在一群同学面前退缩。支小军更加兴奋了,他站起来挥挥手来助长气势,你们随便点一个女生,我把她带进小树林,你们在林子里面猫着,我让你们开开眼界!省得什么都不懂,也难怪你们找不着对象!
孙小个儿、张小驴乐得几乎要叫支小军“爸爸”,他们确定了人选陈小欧,那是学校食堂一位普通阿姨的女儿,传闻她妈还给她找了个朝鲜族后爸,这样的家庭却培养出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几乎每个男同学都喜欢她。她的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神韵,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她平时把头仰得高高的,看了孙小个儿和张小驴等人就把嘴一撇,像个骄傲的公主,极大地刺伤了某些同学的自尊心,所以他们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期待看到她被支小军压在身下的模样。这个想法太邪恶了,我为陈小欧感到害怕,突然间又有了些惶恐――他们俩居然知道“压在身下”,可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带着惶恐和羞愧回了家,当天晚上失眠了,迷迷糊糊中做了很多青春的梦,醒来时一个劲儿地胡琢磨,这是不是在犯罪?要是真跟他们去看了,以后支小军就抓住了我们的把柄,他想让我们干什么,我们都得听了。可为什么我们抓不住他的把柄,他怎么什么都不在乎?我想不通,也害怕,就想躲一躲,可听到他的叫声,我这一伸头,就这么被他牵了出来。
我像头茫然无措的驴,跟在支小军的后面。到了后山的小树林才知道,支小军把班上多半男生都撺掇来了,大家显然是怀着对陈小欧切齿的仇恨来的,一个个眼睛冒绿光,嘴角流口水,那架势连支小军都有点担心,一个劲儿地嘱咐,看归看,千万别弄出声来,要不然就坏事了!
我们埋伏好之后,支小军下了山,时间虽然不长,但埋伏的人仿佛过了整个世纪,性急的张小驴已经在骂人,说支小军可真能吹牛逼,吹漏了吧。就在大家骚动不安时,孙小个儿哑着嗓子说,来了,来了!
果然来了,那天陈小欧穿着一身白裙子,被山风吹得裙摆飘动,像一个飘落凡尘的仙女一样,随着支小军进了树林子。两个人在接近树林时就已经手挽了手,支小军不时地俯下身子,在陈小欧耳边说着什么,似乎还亲了她的耳朵。陈小欧推了他几次,但推得都不重,而且还带着笑意,半推半就的样子。支小军把她带进了埋伏区后,变得更加放肆了,上下其手,陈小欧挣扎的力量更小了,那双曼妙的大眼睛已经变得羞怯而迷离,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支小军抓着陈小欧的脑袋往下按,然后我们看不到她的嘴脸了,只看到支小军销魂的表情,半眯着眼、张大了嘴叫着:“我偶——得嘞!我偶——得嘞!”
支小军的新型“语气助词”一时没能理解,但他的那种表情却长久不忘,难以形容。很多年后看“科技频道”播放给公猪“人工采精”,那公猪疯了一样拱到模型木头上,工作人员戴着手套在下方“撸管”,在试管灌满乳白色液体的刹那给了公猪一个特写,那表情一下子让我回忆起了当年的支小军。而在当年的彼时,我的脸已经烧得发烫,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同时也不忍心看到陈小欧被“压在身下”的样子――或者,我是不甘心看到她那样子。我身边的喘息声也一声比一声重,这让我担心大家会暴露。接下来的过程我没看到,也就是说,因为羞怯和矛盾,我也许错过了最精彩的戏。我只看到张小驴的眼睛往外鼓着,似乎要脱离眼眶飞出去。而孙小个儿的脸红得像火烧云,似乎能把一切燃烧。正在大家如痴如醉时,意外发生了。树林里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变了,而是急促的脚步声、巴掌声、骂声、哭声交织成一片。
那天我们亲眼看着支小军被一个粗壮的男人押走,右胳膊被拧在背后,那男人边走边踢他,有时候还照他的后脑勺拍上两巴掌。支小军毫无还手之力,他的左手虽然没被控制,但他还得用来遮挡着下身――他是光着屁股被押下山去了。陈小欧抹着嘴巴、提着裙子,在后面追了几步,哭了几声,到树林边上的时候又捂着脸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陈麻子,陈小欧的爸爸。有个男同学说。孙小个儿却更明确地证实,是陈小欧的后爸。
吴镇还在默默无名的时候,支小军已经成了吴镇的名人。七月的一天,吴镇集贸市场人山人海,长期驻扎在市场上的苍蝇们落荒而逃,因为它们落脚的地方全堆满了人,一间间大小铺面的房顶上人满为患,有几处房顶上的铁皮瓦都已经被踩得变了形,甚至连路边的电线杆上都爬上了人。吴镇地处东北边陲,这些年就来过一个大牌歌星――蒋大为,他在吴镇唱了三天歌,也曾从市场经过,也有粉丝来要签名,但绝对没有这么轰动的效应。吴镇人向来慵懒松散,这次却因为支小军而万人空巷。
人流虽然拥挤不堪,但市场西门到东门中间的过道却一直空着,这个地段像是电影节上的红地毯,专门给明星们踩的。当然,这里没有红地毯,只有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支小军就走在这条水泥路上,缓缓地从西门进来,往东门走去。他身前的道路一直空着,他每走过两步,他身后的道路就马上挤满了人,这伙人推着搡着,也不知道多少人被挤掉了鞋,也不知道多少姑娘媳妇被人捏了屁股抓了胸口,但没有人去计较这些得失荣辱,他(她)们只想跟着支小军。我们追下山来,以为支小军肯定得垂头丧气,但没想到他挺着胸,像是外国首脑来吴镇检阅民众一般,但是外国首脑来了真不一定能吸引这么多观众,支小军被大家如此关注是因为他上身还穿着一件背心,下半身却一丝不挂。他身材并不发达,肌肉也不匀称,年纪不大,小肚子居然有了点赘肉,这样的身材不会有人愿意欣赏,大家欣赏的是支小军胯下那下坠的生殖器官――和普通男人差不多,只是被人挂上了一根胡萝卜。只有少数几个人看到了——胡萝卜还歪歪扭扭刻了四个字:正面是“我偶”,后面是“得嘞”。我很佩服陈小欧的后爸陈麻子,居然还有兴致给支小军栓上胡萝卜,当然也许是看热闹的人的杰作。
支小军每走一步,“我偶”胡萝卜跟着晃一下,极像一根橘红色的钟摆。即便落到了这步田地,支小军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一如两个小时前,他带着笑容在楼下喊我的名字;一如一个小时前,他带着笑容挽着陈小欧进了树林,他甚至尽量让步子迈得整齐一些,每一步落下去的时间和距离都做到从容不迫,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来时他刚才穿了一条“萝卜裤”,此时却赤条条无牵挂,严格说也算是有“牵挂”――就是那根牵挂在他的男根上的“我偶”胡萝卜。
陈麻子义愤填膺地押着支小军“游街示众”,边走边揭发支小军的罪行,时不时地还朝支小军的屁股上踹上两脚。我们跟在人群中,为支小军担着心,但孙小个儿却说没事,张小驴已经报信去了,陈麻子这回够喝一壶的了!事实上,陈麻子不会不知道支小军的身份,人群中也有不少提醒他的,让他别过分,再往前走可就是公安局了,但陈麻子置若罔闻,似乎要刻意将支小军押往公安局,来向支小军那当大官的爹来讨个公道。
支小军想是看到跟在人群中的我们了,他还冲我们笑了笑,故意地挺起胸来,用力地跨了一步,好像让我们看他的“我偶”胡萝卜甩得多么有节奏。从那一刻起,我不太为支小军担心了,这小子落到这步田地还这么嚣张,真是让我又升起了一种嫉妒。我看陈麻子真是气坏了,他肯定得挺心疼陈小欧的,人家这后爹当的,还真让人感动!想到这些,我倒是替陈麻子担起心来,担心他做得过了火,到时候收不了场。果然,没多久就有几个穿制服的冲进人群,有疏散群众的,有抓陈麻子的,还有挡在支小军跟前遮羞的。支小军获救了,他推开挡在身边的警察,又朝前走了几步,让葫萝卜又摆动起来,他脸上还带着笑,似乎这是一种享受。陈麻子则被两个警察控制了,他挣扎得并不凶,嗓门却一声高似一声,到后来带着哭音仰天长啸,他妈的,“我偶得嘞”,就是你们汉语“大老二”的意思!我闺女才十七,被这个畜生按在那糟蹋!你们管不管了!
“我偶——”陈麻子再也没发出声,有人嘀咕着一个辅警用电棍捅了他的下半身,有人说是捅进了嘴里,不管怎么说,这场闹剧收场了。陈麻子被判了半个月拘留,不过关了三天就放了,而且在里面没受什么苦。支小军和陈小欧还在正常上课,学校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两个月以后,支小军被学校开除了,因为陈小欧怀孕了。后来陈小欧再没有来过学校,支小军则报名入伍,离开了吴镇。
1990年的春天开学后,张小驴拿来一封信,字体凌乱,里面夹带着两张照片,支小军在部队考上了军校,还入了党。孙小个儿则抄来一份吴镇十大新闻,其中一条是“支小军裸体游行”,另一条是陈小欧产下死胎,是个长尾巴的畸形儿……后来有消息说,陈小欧的孩子是陈麻子的,现在公安局正在通缉他。也有消息说,那怪胎存放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里,和一只生了三只眼睛的猪娃标本并排放着。还有人试图摸进化学实验室证实,但被一道厚重的门锁挡住了……
不过,我再也没听过有人在学校提过“我偶”,再也没见过漂亮的陈小欧。也就是在那年的七月,我们迎来了毕业典礼,罗大佑的《恋曲1990》被我们含着眼泪唱了一遍又一遍。“乌溜溜的大眼睛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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