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之四 - 北斗六星网

说到夏多布里昂，在粗略的浏览他的一生之后，我竟然感觉他很像伊索寓言中那个蝙蝠，那个在走兽和飞禽两个阵营中投机的家伙。对于那些喜欢给人贴标签的专家面对夏多布里昂也许会一筹莫展：这个家伙变化太快了，一会是保皇党，一会又拥护共和，昨天还拥戴拿破仑，今天又跟法兰西皇帝闹翻，没个定性。后人莫洛亚对之有个精彩论断：他是卢梭的学生也是罗伯斯庇尔的对头，他是拿破仑的仰慕者也是波拿巴的死敌，是波旁王朝的拥护者也是国王们的反叛者。是的，说的不错，这就是夏多布里昂，是贵族又要革命，有理智又爱幻想。这也难怪，谁叫他生在这个时代，接受启蒙思想，迎来革命风暴，谁又让他天生有着对自由的渴望，虽一生命运多舛，但这一点从未改变。

1768年夏多布里昂生在法国贵族家庭，但父亲的性格沉郁，在家中少言寡语，他的童年过得并不开心，因不是长子，长时间过得是一贫如洗的生活，所以他对母亲和姐姐感情更深。法国大革命时，本来他是赞成社会变革，但革命的暴力使他震惊，作为贵族，他索性到美洲做短期旅游躲避风头，回来后为保卫路易十六加入勤王部队与革命军开战，负伤后流亡英国，他的家人中兄嫂被推上断头台，母亲和姐姐入狱。他在英国虽然颠沛流离，经济上捉襟见肘，苦不堪言，但通过对英国社会的研究，他对这个国度充满好感，这个岛国成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国。他本来在英国写下《革命论》，抨击宗教虚伪，可他母亲出狱，读了儿子的雄文，伤心欲绝，不久撒手人寰，夏多布里昂痛心疾首，从此洗心革面，又恢复了宗教信仰，写出《基督教的真谛》一篇杰作，可巧拿破仑正要扶植天主教，这下好了，这本书如同高尔基的《母亲》，对于拿破仑成了一本“及时的书”（列宁语）。夏多布里昂一下子青云直上，开始官运亨通。可当保王党的公爵被处死时，他断然与拿破仑决裂，写下《论波拿巴和波旁王朝》宣传小册子，被拿破仑驱逐，妙的是此书写于拿破仑一手遮天之时，勇气可嘉，当波旁王朝复辟，立马将他引为同道，夏多布里昂又开始做官，不过他很快发现他的官衔都类似弼马温一般角色，终于又深深不满，当路易十八驾崩，他写下《国王驾崩，国王万岁》小册子，为查理十世造势，可惜国王并不领情，最终诗人垂垂老矣，不能饭否，无力再从事政治上的游戏，他在政治上操劳一生，却始终在权力的外围兜圈子，不过给别人做嫁衣裳。

说夏多布里昂热衷政治是不确切的，他终究是诗人，喜欢自然，敬畏天地间某种超自然的神力，他并非是神学家，他的基督教毋宁说是一种泛神论。他也喜爱历史，爱研究人类的文明，他除了去美洲，还一度离开法国去希腊、耶路撒冷等地旅游，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在古代文明遗址的残壁颓垣上，缅怀古希腊荣光，抒发怀古忧思，他更希望早生两千年，仅仅做一个雅典或斯巴达的公民便心安理足，这是年轻诗人的幻想，或许这时他还没有雅邦曼贡斯当的觉悟，古代城邦的自由远非真正的自由。历史洞察了这一点，才将这个旷世奇才降生到十八世纪，降落到这个世纪之交的法兰西，一个充满急剧动荡变革的时代，让他注定要为现代人的自由战斗一生。

启蒙思想家孔多塞说过一句：“任何不为哲学家启迪的社会，必将为江湖骗子所误导。”于是，在法兰西，我们看到一个身体单薄的诗人，挤在众多政客的队伍之中，试图指点江山，启迪民众。可惜夏多布里昂只怀揣诗人的幻想，却没有政客的伎俩，他懂得讨好女人，却不会取悦任何君王。拿破仑层一度想与他修复友谊，让他做法兰西学院院士，结果他在当选的演讲里，深入揭批***主义，让拿破仑恼恨。须知虽然他因《基督教真谛》蒙受拿破仑赏识，但实际上，从宗教里夏氏看到的是上帝的仁慈，拿破仑看到的则是信徒的服从，两人本来就不是一条道的。夏氏一生捍卫新闻自由，怀揣这英国议会君主制的蓝图，在政治旋涡里打拼，到最后都是被江湖骗子排挤，做了人家华丽的龙套。

能让人记住夏多布里昂的，终究是他的文字，他正像他塑造的文学形象——勒内，形只影单，茕茕独立，孤独、傲兀，目空一切，又顾影自怜，与莱蒙托夫笔下那个多余的人——毕巧林何其肖似。正源于“某种高贵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摩罗语），所以他玩世不恭，游戏红尘，靠刺激冒险和玩弄女性填补内心的空虚寂寞。夏多布里昂，这个正统君主制的拥护者，用满腔的热忱打造了一顶金冠，可惜的是路易十六、拿破仑、路易十八、查理十世的脑袋尺寸都与之不甚相符，总是前轻后重左宽右窄，没一个合适。诗人要求的新闻自由国王们都不能给予，诗人要求的议会民主国王们视如疯子呓语。或许与毕巧林不同的是俄罗斯在经历十二月党人被镇压后，贵族再没什么指望，法国则不同，革命一直此消彼长，每爆发一场革命，必有人扼腕痛惜，必有人弹冠相庆。拿破仑被囚禁，年迈歌德哀叹：感谢上帝，在这个彻底完蛋的世界里，我不再是个年轻人。当二月革命推翻七月王朝的时候，衰老的夏多布里昂一捶座椅，仿佛冯唐未老，从牙缝间喷出几个字：“干得好！”一边也想抬腿上街，怎奈老迈，站立不住，又一屁股坐回座椅，几个月后，老人辞世，他的墓地在海岸一角，墓碑朝向那一望无垠又孕育无穷风暴的大海。夏多布里昂那贵族式的浪漫主义文字忧郁、自大，无产阶级的马大胡子看不惯，现实主义的司汤达也看不惯，但他那对自由的追求使后辈雨果深深钦慕，年轻的他悄悄在笔记本上写下：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