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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亓二(修订稿) [打印本页]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3-9-1 09:27
标题: 亓二(修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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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低调、内向的关中汉子,具有关中男人应有的吃苦耐劳和固执。老家渭北乡下,在西安混了多年了。
亓二是本乡本土的老西安,我与他酒桌相识。那天一桌子坐的都有些名分,只我与他是熟人临时拉来凑个热闹,被安排坐一起。
酒过三巡,我俩便聊起来,那天聊的是两战期间美国孤立主义的得失。他认为老美最的大失着莫过于战后未把菲律宾接纳为一个州,顿时教我刮目相看。
后来又发现彼此还有更多一致:都看不上挣那有数的小钱儿,又都没念过太多的书,也都自学而成了一肚子的学问。
尽管我深知爱吹牛的家伙大多是草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俩草包惺惺相惜。此后直到亓二结婚,隔三岔五,他必跑来与我喝一通酒,唠一通天地人鬼神。我长他两岁,他叫我秦哥。不论我发表什么见解,到他那儿都是对的。
亓二的婚姻,我在其间起了很大作用。唯独这桩大事,他虽按我意见做了,至今依然有所不平。
便想起有日子没见他了,新婚燕尔也不至如此吧。打了个电话约他喝酒,他那边懒懒的像没睡醒,心下便有些不快。
亓二所在的书院门离我租住的文艺路小区很近,骑车子不过十来分钟,候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来了。便与他去了常去的那家面馆,要了四样小菜,两大碗酸汤水饺,一瓶子烧酒。
半瓶酒下去,亓二依旧没精打采。这种情况,以往也遇上过。那回是他看上个女人,被他夸得神仙一般,要娶她做媳妇,叫我帮着把关。
问清底细后我力陈不可,盖那女人做过小姐。扫黄打非时与亓二一道,被警察逮个正着。一副铐子拷了,像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一般进了局子。自此结下孽缘,出来后就成了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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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哥,我咋都不能看着自己兄弟朝火坑里跳吧。便劝他世上三条腿的蛤蟆寻不下,两条腿的好女人有的是。你这么帅气的小伙儿,说破天也不该寻个窑姐儿做媳妇呀。
他红着脸说哥你不要戴有色眼镜看人,自那回放出来,女人已金盆洗手,拿出这些年攒下的钱办了个小公司,如今买卖已上了正轨。
我正色道哪怕她以后发达成个女中马云,一日为妓,终身蒙尘,古而今都是这道理。就算眼下藏着掖着,久之她那些前科一旦被街坊父老知道了,你这张脸朝哪儿放呀。
他说他不在乎,董小宛、陈圆圆不也做过风尘女子吗,皇上、王爷都不嫌弃,到末了一个做到皇后,一个成了王妃。
听到这里,方知我这兄弟中的蛊毒深了,不下些猛药怕不得成。便吓唬他即便面子不要,小命儿总不能不要吧?听说艾滋病潜伏期长达十年,万一她带着病毒,你自己活该倒霉不说,就不怕贻害子孙吗。
他坚持说她没病,在医院查过的。
见他如此顽冥不灵,我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拍桌子说他若敢娶那女人,我与他兄弟情分到此为止。
这一招似乎起了作用,他巴巴地望了我半天,末了说容他再想想。
趁热打铁,我赶紧把一个熟人的妹子介绍给他。那女子本是熟人说给我的,一是目下我没打算结婚,二是那女子生得柔荑粉颈宛若豆蔻,嫁给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容易教外人产生一种诱奸了少女的错觉。亓二是个俊俏小伙儿,兼之聪明伶俐,与那女子正好一对。
后来一切都按我的构想上了正轨。熟人的妹子过门那天,带来一套房子、一大笔现金。嫁妆之丰厚,惊动了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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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瓶子烧酒很快下去了。以往喝到这个火候,我俩已对近期大政方针,全球战略态势做完简要回顾,进入对热点的专题研讨。亓二却依旧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教我极为不快。
我深知他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故意不问。就在招呼开第二瓶酒时,他果然憋不住了。
他坦承他与那窑姐儿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期间这对鸟男女踅摸过无数办法,还是想过到一起。直到那女人遇上个长她十好几岁的男人。
那男人是个大官的长子,两个前妻都不能教他满意,对她却一见钟情,认定是老天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另一半儿,没几天就买了个价格不菲的钻戒送她。
女人没有马上接受,转身来问亓二。亓二却期期艾艾两头割舍不下。女人没抱怨他,丢下句“你那秦哥真是个世不二出的超级混蛋”,哭着走了。后来两口子移民去了美国。
尽管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做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哥,她越骂得凶,越证明我做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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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王艾是通过亓二相识的。
那时亓二由丈人出资,在书院门开了家书画铺子。我虽别无所长,却无师自通地练得一手好毛笔字。后经亓二提议,冒着几位书法家的名号,每日造十来张,送去亓二店里,赚些外地游客的钱。王艾做的是工艺品,时不时倒些珠玉、古董,放到亓二铺子寄卖,一来二去就都熟了。
王艾是来自南山的山民家女子。这姑娘书没念过多少,人却生得不俗,有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气场。最奇的是不论扯啥话题,她的见地总是高我一筹。
譬如我坚持以为,世人一无例外一肚子男盗女娼,区别只在做出来与没做出来。她说不对,最大的区别是被逮住还是没被逮住。为人不论做过多少坏事,只要没被逮住,或被逮住却有本事摆平,照样可以心安理得做他的好人、名人、圣人,倒教我刮目相看。
后来发现只须掉个个儿,每回都沉住气任她先说,完了再针对性地娓娓道来,就反高一筹了。对这招儿王艾毫无觉察,坚信我定是个被个“穷”字埋没的高人。
后来她成了我的女朋友,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非隔几日通个电话,偶尔来我在文艺路赁住的单元房共度良宵。
问她是干啥的,她说是自由职业。反过头问我,我说是混混儿。又问混的是啥,只得说搞书法的。她点头道这就对了,搞书法与混混儿确实没啥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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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亓二来了电话,说被我仿冒的一位书法家请了律师,查明我干的好事,要与我打官司,经手的他怕也脱不了干系。
闻言立马儿坐不住了,赶紧在网上搜出《刑法》,顺藤摸瓜又寻出“两高”《关于办理侵犯知识产权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研究的结果,确信若把这些年我俩出手的那些假货算到一起,不但将面临一大笔罚金,搞不好还有场牢狱之灾。
看毕出了身冷汗,电话又打回去,他那边一直没接。只得先把手边寻得到的、可能做为证据的东西一一清出,开了油烟机,烟熏火燎地销毁起来。
忙活间电话又响了,这回是王艾。叫我即刻放下手头一切,开车到通义路街心花园接她。正待问她啥事,对方已挂断了。
开着我那辆三手的老夏利,冒着雨赶到时天已黑透,街心花园黑糊糊、静悄悄,只有飒飒的雨声。她却又来了电话,说看见我了,叫我不要作声,她就在园内的小路边。
刚进花园便听到两记拍巴掌的声音。循声望去,树下暗影里浮出一张白脸。王艾平放着腿坐在在路边长椅上,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你这是咋了?”我吃了一惊。
“嘘……不小心崴了脚,走不动了。”她似乎很不情愿地说。
“你的车呢?”我想起她那台拉风的本田250。
“怎么那么多废话!”她低声呵斥,“赶紧扶我上车。”
毫不费力便抱起她,她的身子一阵阵哆嗦。
雨不紧不慢下着,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我把她顺进后座,关好车门,边启动边问:“先去红会医院吧?这会儿只能看急诊。”
她说:“去你那儿洗洗,换身衣服,明早去医院也来得及。”
副驾座上手机响了,是亓二打来的,说他出去寻关系了,心慌意乱间忘了手机,此刻人还在店里。
我边开车边叮咛他别的事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把这些年来的账目、票据梳理一下,再查查店面、库存。要做到一件不留,通通销毁。
亓二连声教我放心,又补充说他找的关系也如此建议。
挂断电话,后座传来一声冷笑,渐渐成了狂笑。
情急间忘了后座上还有个她,好在她笑累了就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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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开了灯,才发现这家伙穿着身紧绷绷的藏青衣裤,脑后帽兜湿答答的,挎着个一般颜色的携行袋,那模样就像个夜行侠。
她把携行袋扔在地上,要我找两件她存在这儿的衣服,一只脚跳着已进了卫生间,随即听到花洒的淅沥。
我知道她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老实不客气打开那携行袋,翻着翻着就皱起了眉。
当她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蹦出来时,我已斜靠着床头吸起烟来。
“原来你是干这个的,”我的口气里一定透着责难,“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倒爷。”
我来西安后的第一桶金,就是做倒爷赚的,电子表、国库券、胶卷、游戏机、服装……有啥倒啥,小打小闹,快进快出,谈不上犯罪,甚至算不上违法。
“装什么装啊,我打赌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早就一清二楚了。从认识那天起就没对你藏着掖着,亓二都看出来了。”
她要我为她点了支烟。
“这可是犯罪呀,”我摇着头,“一个女的,不该这么铤而走险。”
她躺着,吸着烟,望着天花板说:“那你说我该做什么才能让你满意?”
望着这个千挑万选,内定做为终身伴侣的女人,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十来岁就混迹于街头巷尾,在我眼里,婚姻与男女相悦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前者只有直觉就够了,什么前科、什么毛病都不是个事。婚姻则是终身大计,是子子孙孙的事。没钱,文化低都可商榷,盖这也是我的短处。但人品、作风却不可马虎,否则必会给往后的日子埋下隐患,更别说是个贼了。
我深知当断不断的后果,然而毕竟与她好了这么久,分手一类刺激性的话不可张口就来,得用些时间慢慢地挑明。
“今天你咋搞的这么狼狈?”
“崴了下脚罢咧。那后窗太高,我也有些大意。闲话休提,我倒很愿意知道你与亓二犯了啥事。”
“别忘了还有监控,还有你没发现的目击者。”
“雨夜无人,我走的全是死角。”
“反正这么做不好。”我欲言又止地说,“很不好。”
“看把你愁的,”她格格笑着,“我早说过,只要没被逮住,就跟啥都没发生一样。”
“总不能只顾眼前啊,譬如将来如何面对子孙,总不能……”
这话似乎刺激了她,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不也是个贼嘛,你和亓二干的好事,比我强得到哪儿去?”
想到亓二此刻正在店儿里翻箱倒柜,我顿时泄了气。
“发什么愁呢?若打算花钱消灾,我这儿有。”
“这不是钱的事,弄不好得蹲监狱。再说了,再难也轮不到花你的钱呀。”
“你咋突然变得阴阳怪气?两天没见就弹嫌上我了。你放心,我王艾敢作敢当,决不会连累到你。倒是你和亓二,八字没一撇先怕上了。当初既敢去做,这会儿就别后悔。岂不见多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栽过跟头,你一个无家无业的光棍汉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还有我。”
我觉得大概已陷得太深了,与她这样的女人谈分手不啻与虎谋皮。
“依我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赶紧寻个得力的中人,花些钱私了。”她扒着我的肩柔声劝道:“其实秦哥,你和亓二那点儿把戏早被我看得一清二楚。不论这回结果如何,我劝你自此打住,安心练自己的字,不信成不了货真价实的大书法家。我亦决心做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开个奢侈品店。到那时两口子踏踏实实,生儿育女,不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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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发展证明我的担心一点儿也不多余。
亓二自告奋勇跟我一起去谈,说凡事好有个商量。我说你当这是打狼去呀,别添乱了,这种事牵涉的人越少越好。你给我记牢了,从今往后但凡谈起,务必咬定你一贯合法经营,是我朝你保证过那些作品来路正当,每一件都是真的,万不可节外生枝。
其实我有个狗屁办法。连累亓二有百弊而无一利,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造成更大损失,倒是真的。
按亓二给的电话我联系了那律师,约定在南门里那家面馆面谈。那律师见面就递给我一张书法家的名片,说受他全权委托,花了一年的时间,各样证据已然收拾得齐了,寻我算总账的。私了可以,九十万是底线,一个不能少。
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觉得咋看他不像个律师。目光游移,说话拖泥带水,一大碗酸汤水饺刚上桌,就忙着往嘴里送。
心下便添了几分胆气,开口道咱就实话实说,你的委托人在本地书法界不过是个三四流的写家,还没我写得好,一个不见经传的书法协会会员罢了。他的书法卖不了几个钱,就算冒过他的名号,也只赚得个一二百,还不够我工本,九十万纯是扯淡。
他从皮包里取出厚厚一叠纸,晃了晃又收起,冷笑着说,你是按实得算的吧,真是个法盲,法律是按真品价码算的。你卖了多少,早给你算得足了。这种罪三万入刑,五万就是情节严重。用不着嘴硬,想想打算坐多少年吧。即便你豁出去坐牢,违法所得和罚金照样得交,那时就人财两空了。
我拿出混不吝的架势道,吓唬谁呢,我又不是没坐过牢。别说九十万,一个子儿都别想。芝麻大点儿屁事就想狠敲一笔,往后去不想在街面上混了吗。
他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恶狠狠道:“好呀,原来你还是个青皮,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这是最后给你的一次机会,你可要把握好了,不要后悔,总有一天要教你知道狼是麻的。”
说完抹抹嘴,夹起皮包就走,到了门口又回头望我。见我装没看见,哼一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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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把交涉过程给亓二一说,他大惊失色道:“哥你真是精沟子撵狼—太冒险了。咱干了可不是一年两年了,到底有多少把柄在对方手里捏着,谁吃得准?”
我说:“其实一开始我也被唬住了,倒是那人一番言谈把我敲醒。前前后后仔细一想,咱仿冒的那几个书法大家,按真品算下来,确够咱喝一壶。但他只是个不入流的书法协会会员,他的真品也值不了几个。咱店里平素挂的字画只一两张,被他偶然看破,有什么了不得?再说咱那些仿品,进货没有单据,卖出没有发票,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搞到像样儿的证据?不过趁机敲一把罢了。”
亓二道:“哥你说的极有道理。不过兄弟总觉得不甚踏实。”
我慈祥地说:“你到底年轻,经的事太少。我劝你沉住气,把心放在肚里。万一真有点儿啥事,自有老哥我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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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心吊胆过了几日,总算等来了亓二的电话,说那个假扮律师的书法家到店里来了,见面就打听秦哥什么来头,咋看着像个狠人。
亓二忽悠说你就别打听了,这一片没见过敢惹他的。
那人说,一个江湖中人书法居然有此功力,了不得呀。
亓二试探着问,你是想寻他么?
书法家说,不必了,一场误会罢了。我是想与你商量,往后去我的作品,能不能放到你这儿寄卖,彼此都赚几个。
亓二道,使不得,倘被秦哥见了,定会发怒骂我不会办事。这么着吧,我背着秦哥私下给你一万,以后别在这一带露面了。
那书法家拿了钱,千恩万谢,欢天喜地走了。
我怪亓二多事,亓二说只当烧了刀纸,去去晦气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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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天气热得邪乎,像有个无边无际的大蒸笼罩着万物众生。路过想起亓二店里的空调,便决意进去歇歇,进门一股凉气凉得沁人心脾。
亓二坐着,人模狗样捧着本书,见了我便嚷:“秦哥这一向到哪儿快活去了?喝酒都叫不来,得是把我这个兄弟忘了?”
我说:“大热天哪儿有可去的地方?”
“这个却不是我乱猜。嫂子前几日来过,问我最近见过你没。又说你只要一接她的电话,不是在长乐坡,就是在徐家湾,要么去了三桥,要么是沣峪口,就像在躲她。”他嘿嘿笑着,沏了壶新茶。
我知道他指的是王艾,遂沉下脸道:“说这话该掌嘴。”
“我咋的又错了?”亓二一脸的无辜,“不是兄弟多嘴,哥你也老大不小了,照以前那么玩下去终不是个道理。王艾对你有情有义,早被我看在眼里。这女子心高气傲,一看就不是街面上那号轻浮之辈。人长得漂亮不说,论起见识,我敢说多一半男人都比不过她。”
便觉得王艾一事,一味拖着怕不是个办法。沉吟了半晌,才点着亓二额头重重地说:“兄弟你听明细了,从今往后趔那王艾远些。你猪脑子根本想不到,她这样的女人绝非你我降伏得住的。倘哪个倒霉催的上了她的心,又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啥事她都做得出来。”
亓二傻呵呵望我,吧嗒着嘴道:“哥你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把兄弟搞糊涂了,你说的倒霉催的不会是你自己吧?王艾性子虽烈,却不像你说的那号麻眉儿不讲理的。你和她上过床没?若没上过,或许还……不过话说回来,但凡秦哥叮咛过的,兄弟再想不通,也一定照办。”
听到亓二如此表态,我的心里一阵轻松,遂拍着他肩膀道:“对咧对咧,这才是我兄弟。其实人生在世,富贵也罢,女人也罢,最多是个锦上添花,身心安泰才最要紧。”
亓二嘴里敷衍“对着哩”,目光却看着表。“哈呀秦哥,只顾着谝闲传,都到了饭点儿了。东木头市那家水盆大肉吃着给劲儿,待我打电话要两碗外卖,几个小菜儿,咱哥儿俩抿两盅?”
他订餐时,我顺手翻了翻桌上摆着的几本书,全是些《白话论语》、《史记新注》一类古经。便道:“稀罕呀兄弟,半个月没见,做开学问了哇。”
“不怕秦哥笑话,都是老丈人逼的。”他少有地红了脸,“每回去丈人家,老先生都要与我谈谈。不抽空做点儿功课,临时如何应付得来?”
“老人家的好意不难理解,只不过你我这般市井混混儿读这类书,多少有些滑稽。”
亓二道:“还不是图个日子安生嘛。媳妇是他爸的铁杆粉丝。老丈人虽是个生意人,却偏爱买书。他家藏书成千上万,没事就拿个放大镜一本本琢磨。”
“看啥不好,何必非挑些古经折磨自己?”
“老丈人说了,不读《论语》不懂中国社会,不读《史记》写不好文章。”
“真是高见。”
“他老人家这类高见还多着哩,”亓二苦笑道,“每说到他以为精辟的地方,譬如古今中外,各国文化一无例外,全产生于社会中层等等,还要我拿本子记下来,慢慢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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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门帘子一响,送餐的来了。
亓二清开桌面,排下餐具,取出瓶白酒。还没摆好凳子便听得摩托隆隆门外停下。
隔玻璃望去,一眼就看见那顶鲜亮的头盔。我赶紧朝亓二使了个眼色,三步并作两步钻进铺子,货架后边摆了张行军床的夹道里。
还没坐稳便听见那个银铃般的声音:“亓哥,秦哥今儿来过没有?”
亓二的反应还算得体,道:“来倒是来过,不过……”
“那我走了。下回见了,记着告诉他我有事寻他。”
“吃了再走吧,饭现成的。”
“不咧不咧,我还有事。”
我听得摩托突突突远了,才从货架后出来。
“兄弟你应对得很好!”我在门口左右望望,回过头夸亓二。
刚喝了两盅,亓二忽住了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女人正悄无声息撩开门帘,笑盈盈进来。
“好香的水盆肉!”银铃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饿也想吃两口。”
亓二忙不迭招呼道:“嫂……啊妹子,你看这巧不巧,秦哥前脚刚来,后脚你就到了。”说着由端来个凳子,满一盅白酒。
王艾也不客气,端起酒仰脖一干。喝完径自抄过酒瓶,又喝了两盅。
“迟到的自罚三盅,是这规矩吧。”她笑嘻嘻对亓二说。
亓二道:“痛快痛快,秦哥,咱俩也随三个!”
我瞪了亓二一眼,没奈何,只得喝了。
她又给自己斟上,端起来,满面春风地望着亓二道:“这一杯敬亓哥。”
亓二赶紧站起来道:“使不得,敬也先敬秦哥,做兄弟的岂能僭越。再说了,大热天喝不得这般急酒,先吃几口垫垫。”
王艾道:“自家兄弟,哪儿有那么多狗屁讲究。亓哥你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好男人,只凭你至今对你头一个女人那份儿一往情深,就教我王艾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知道她指的是亓二与那窑姐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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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要进入正题了,心想就此挑明了也好。遂拿定主意硬着头皮,不论她说什么,就不吭声。
她却没再动酒杯,转过脸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故作惊奇呀一声道:“半月没见,秦哥咋变得如此憔悴?人黑了,也瘦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吧?看把人熬煎的。”
亓二赶紧插进来道:“不说咧不说咧,吃饭吃饭。”
王艾道:“亓哥且把你的好心收起,看一看这个人究竟配也不配。我也曾被他的人模狗样儿迷惑了很久。可自那晚儿去了他家,便不知撞断了他哪根神经。每回寻他,他都说在外边和朋友喝酒。一回二回,十回八回,不由我不起疑心。直到有回见他灯亮着,便试着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正在东大和朋友洗温泉。这才明白一直以来,你的秦哥躲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我!”
“你就省省心走你自己的路吧。”我被逼急,脱口喊了一嗓子。
她扬手似要搧我,我赶紧一躲。亓二麻利握住她的腕子,回过头抱怨我:“秦哥你得是疯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还不赶紧给嫂啊子赔不是。”
她缓缓收手一笑,脸上却全是泪:“姓秦的,你别怕,我不打你,我只要看一眼你原形毕露的样子就够了。当着亓哥我就挑明了说,你不就弹嫌我做过贼嘛。你听着,从今往后你用不着躲我,我也不愿再见你这张狗脸。”
她拎着包起身就走,亓二赶紧跟了出去,半晌才怏怏回来道:“秦哥你尽可放心。王艾说了,她不是你想象那中那号小人。今生今世,永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我说秦哥,兄弟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办得,是不是有点儿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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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停电,使平素极少来往的街坊们不约而同锁上家门,下到小区院里。这里有市政的路灯可以借光,有塔楼里没有的些须微风。昏暗的树影里男人高谈阔论,女人窃窃私语。
“四号楼入室盗窃的案子破了,”是孙大少的公鸭嗓子,“贼娃子是个高挑女子,人长得相当给劲。”
我的心卜的一跳,虽明知不论是谁,都已与我无干。然而就像有个鬼在心里鼓涌,又怕她因了我破罐子破摔重操旧业。
孙大少这绰号,多少有些揶揄的意思。除了穿得比较鲜亮,这小子与多数街坊们一样,是个靠小手艺混饭吃的主儿。
他的消息有准的有不准的。可恶的是坏消息一说一个准儿,好消息总没下文。
街坊中一个退休教师曾挖苦他说,掌握信息的人是治人的,不掌握信息的人是治于人的。古而今各路人主无不重视信息渠道的掌控。大少却是个异数,塞了一肚子海量信息,却于后处理狗屁不通,像猪八戒吃撑了人参果。
“光现金就咥了七十二万六呀。那是个啥概念?满满一蛇皮袋子!”大少说得有零有整。
四号楼失窃的事可谓妇孺皆知。街坊们的反应与其说是惴惴不安,毋宁叫普大喜奔。
箇中缘由,盖因被窃那家非常有钱,在一铲子平民阶层的街坊里人缘极差。
男的是个气宇轩昂的帅哥,老远便能感到那股不同凡响的气场,女的是冰雪美人。两口子从不与街坊们搭话,就像满院子住的都是隐形人。
“只要穷人依然占着多数,富人的财富永远是不安全的。”是那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学生的声音。
“人家趁钱,七十万对他家来说,怕只是九牛一毛。”一个女人说。
“七十万算不得有钱人。”大少口气很大,“现而今人富了,钱毛了,谁家没个百八十万?”
便听得有人附和,教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已沦落到了底层的锅底。
正郁闷间亓二来了电话,告诉我最近常有附庸风雅的游客,愿出重价求购名人墨宝,教他实在按捺不住心痒。问我是不是重操旧业再搞他几票。
我骂他混账,严令他即刻打消非分之念,学我的样儿做一个勤劳致富的良民。
他应着,话题忽地一转。
“刚才王艾来店里了。她从国外趸了些蜜蜡原石,托我帮着加些价卖了。”
“你说她刚来过?”我本不该问的。
“是呀,走了不到半个钟头。说实话秦哥,看到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如今变得如此憔悴,兄弟于心实不落忍。依兄弟之见,哥你还是给人家赔个不是,和好了吧。”
我没吭声,挂了电话,心里依然轻松不起来。做为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娃子,王艾已远超《刑法》条款的“数额巨大”,那天在亓二铺子她突然暴露出的刚烈,更教我吃不消。至今我难以确信,如此胆大包天、咄咄逼人的女贼,竟被我如此轻易地摆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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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我对重操旧业的坚决否定,亓二很久没与我联系。王艾也像承诺过的,再不曾搅臊我。释然的同时,我的心内仍有些发虚。
两桩事皆因我起,于情于理,做得都有亏欠,实在不像个当哥、当男人该做的。亓二不来,我也没主动联系。并非我不在意失去这唯一的朋友,而是依我对亓二的了解,过不多久,他必自己找上门来。
好在我独处惯了,没有朋友是我的常态。趁着清净练练字,打理打理我那点儿小买卖,倒还充实。
然而每当打开衣橱,见到王艾留在这儿的几件衣服,总觉得极不舒服,已经成了块心病。我没脸打电话叫她来取,或给她送去,更不能叫亓二代劳,只得一直这么拖着,见一回难受一回。
这天意外接到了亓二的电话。
“秦哥你好,有个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他的口气忽然如此客气,倒教我心中一惊。
“兄弟你好,有啥事尽管说呀!”我做出高兴的声音,就像没发现他的变化。
“王艾没了。”
“没了?在哪儿没的?寻过没有?赶紧报警呀!”
“我说的是王艾殁了!”亓二提高了嗓门,“人殁了,死了!在她老家死的,都过了头七了。她妹子今个儿来报的信,拿着王艾亲笔写的条子,让我把她托我卖东西的钱交给她妹子捎回去。”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人既死了,哪儿来的条子?她又是啥时回去的?那么欢蹦乱跳一个人,能得上啥捱不过去的病?
“东西还没卖完,我全留下了,折成钱给了她妹子。因思她一个女娃,又没咋出过门,决定明个骑上王艾寄存在铺子里的摩托,连人带车一起送回去。”
“兄弟你考虑得很对!”我沉吟道,“咱们与她朋友一场,帮这点儿忙是分内的事。然则你既没驾照,又不会骑摩托,山区路况复杂,这么做很不安全。”
“你咋知道我不会骑?我骑得溜着哩。”亓二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我只想问一句,你有啥要捎的没有?”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亓二是实诚人,但我深知实诚人一旦认了死理,会一条路走到黑。看样子他已认定:不论我把自己撇得再清,与王艾有关的一切依然与我脱不了干系。就像当年我非把他与那个后来去了美国的女人拆散不可,他似乎认定,我抛弃王艾不但毫无道理,甚而伤天害理。
事已至此,横竖也说不清了,只能对他采取安抚的办法。王艾已死,顺着亓二的愿望做出些追悔的姿态,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
我重重叹了口气,用悲痛的声音道:“看来我这辈子欠王艾太多,没法还清了。这几个月,我越想越觉得自己错了,正打算寻她,请她原谅,与她和好如初……现而今说这些已晚了。”
“你真的这么想?”亓二怀疑地问,“不是在忽悠我吧?这么长时间,寻她十回都够了。”
“不就碍着点儿面子嘛,”我的口气一定透着真诚,“总想着来日方长,一切都来得及嘛。看样子人这辈子该说、该做的,一定得马上去说、去做,免得像我这样,落得个此恨绵绵无尽期。”
“哥,我真想狠狠打你一顿,”亓二的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恨意,“那么好的女子,硬教你活活日塌了,我看她是伤心伤死的。”
放屁的话,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没听过伤心能死人。这小子《红楼梦》看得多了。
“那你打算咋办?”他似乎勉强接受了我的说道。
“一切由我负责,我要像办亲姊妹的事那样把它办好,你只须像个兄弟该做的那样,给我搭个手。咱们明个儿一早出发。”
作者: 坡度 时间: 2023-9-1 13:58
啥二?哈哈。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3-9-1 15:30
“亓”发音“齐”,北方常见姓氏。
这篇是由两篇改写成一篇,太长了。
作者: 坡度 时间: 2023-9-1 16:29
秦川梦回 发表于 2023-9-1 15:30
“亓”发音“齐”,北方常见姓氏。
这篇是由两篇改写成一篇,太长了。
这个字对我来说的确有点生僻,学习了。
作者: 泌水 时间: 2023-9-1 21:56
明清的文白间杂笔意叙事,读着有味道。
王艾的形象很立体,但凡有一线之路,也不会落入盗窃之途。
世间百态总付一叹。
作者: 井冈 时间: 2023-9-2 10:37
人物丰满,情节生动。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3-9-5 17:52
先生下午好!我笔下的人物与我一样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3-9-5 17:52
先生下午好!我笔下的人物与我一样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3-9-5 17:52
感谢鼓励。下午好!
作者: 井冈 时间: 2023-9-6 10:20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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