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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我和我的母亲 [打印本页]
作者: 啼妃 时间: 2023-8-14 15:34
标题: 我和我的母亲
我和我的母亲
我不太喜欢读别人写的关于母亲的文章。我也没有特别正式地为我母亲作过一篇像样的文章。我之所以不太喜欢读别人写的关于母亲的文章,那是因为第一我不太相信文章中描述的那种母女之间的深情,第二是我潜意识里对这母女深情除了质疑之外,还有有抵触、排斥包括妒忌等情绪。我之所以没有特别正式地为我母亲作过一篇像样的文章,那是因为在这一份情感上,我没有对父亲那样来得纯粹和深厚,我潜意识里有蓄意回避、隐藏,还包括一些难与人言的灰心。如果可以选择不写,我就会一直选择不去写母亲。可是从今年夏天开始,我感觉我必须要为我母亲写点什么。我母亲甚至不知道我要为她写点什么这件事。我知道我的文字也许并不美好,可我除了顺从自己的真心保持真实外,我别无他法。
我的母亲快八十岁了。她年轻时,五官清秀、身材苗条,是一个美女。但她老了以后,没有一般老人慈眉善目的慈祥之态。她总是沉着脸,皱着眉,脸上很少有笑容。她其实除了双腿走路不是特别快以外,身体十分健朗,老年人常有的基础疾病比如三高啥的,她一概没有,心肝肺肾也都很好。但她总是唉声叹气,说话的口头禅多是下面这几类:“唉,活得好累,还不如早点死了好”、“家门不幸,后代不发达”、“哎,心里好烦啊”。她呵斥人(主要是对我们子女)或狗(我的狗)的时候,中气很足,让人生畏。我母亲是一个不用上班工作的老人,但她时间观念特别强。几点起床,几点去买菜,几点做饭,几点听天气预报,几点洗澡,几点睡觉,都有一整套精准的安排,必须按时按点做各件事,如果有别的事情影响耽误了一小会她按时做某件事,她会为此挂着脸不高兴,或者唠叨或者谩骂很久。我母亲有洁癖,她一生都在为洗衣服拖地、擦拭家具家电、整理衣柜、整理厨房这些事既鞠躬尽瘁又烦恼不已。她不允许别人坐她的床铺,也不愿意客人使用她的厕所。我母亲气场强大,无论她和谁在一起,哪怕她不说话不发出声音,只要看一眼她皱着眉沉着脸的样子,都能让人感到一种强大的压力,令人郁闷,只想飞快地逃走。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最爱的外婆去世,我母亲因为和她兄长弟弟之间的一些矛盾,她冷眼看了看躺在门板上的去世的外婆的尸体,没有流一滴眼泪,然后就去上班了——她还能在柜台里做到从容地量布和拨算盘珠子。直到我两个舅舅亲自到她单位去找她认错,并请她回去。去年冬天,我大哥可能是因为基础疾病加突染新冠猝然离世,当侄女把这消息告诉我时,我第一反应就是母亲是不是吃得消?但当我打电话给她时,她很平静,也没有流眼泪,还嘱咐我说疫情太严重,从简处理,你也不必赶回来。事后我和二哥见面,二哥告诉我说,当他得知大哥去世的消息,他一把抱住母亲,流泪对她说:“妈妈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和老三……”但母亲同样反应很冷静,说放心吧,我没有事。母亲对大哥去世表现出来的一反常态的冷然和平静,可以说令世人震惊,但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大哥与别人不同,这我作过《他与她》的小说,这里就不多赘述。但我做不到像母亲这么冷然平静,我很久很久心里都非常难过——虽然,我大哥真的是一个不成器的人。
我写了这么多,好似把我母亲描绘得十分不堪,但我只是如实。我母亲绝不是一个坏人。在多年的清贫岁月里,她谨慎持家,有好吃好用好穿的,都是先想着三个孩子和丈夫,吃饭的时候筷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夹盘子里的剩菜。她自己非常节约,却从不亏待孩子和丈夫。但她控制欲太强,家里任何人的任何事情,一切都要按着她的意思来办,谁也不可违逆——我大概算个奋力反抗的例外。由于她管得太多,或者叫干涉得太多,以至于我和哥哥们在精神和能力上,各自都有终生难以克服的短板,并且我们在气质内里,都终生带有某种极其特殊又极其相似的抑郁标签。
我从不恨她。但我从年轻时,就下意识想逃离她,包括我义无反顾从JDZ到上海。但是,我这如长跑一般长达半生的逃离,却又总是与愧疚和牵挂交织在一起的。我渴望逃离母亲的控制和摆布,却又从未逃离和放下过。这几十年来,我无数次回家探母,每一次我都极其渴望兴奋不已,但每一次我最后又都沮丧着逃走。我无数次在逃离的路上踉跄狂奔,又无数次带泪频频回首,然后又无数次热烈期盼下一次的回归。我也无数次接过母亲到上海一起生活,但我又总是一次又一次与她发生矛盾和顶撞,她一次次欢喜地来,又一次次黯然离开。
2010年,母亲被诊断疑似肠癌,我把她从JDZ的二医院带到上海的长海医院。我四天四夜衣不解带,整个人几近崩溃和疯狂,我在医院里托人找关系上下奔窜——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非常害怕等下一个朝阳升起的时候,我就没有母亲了!当最后确诊母亲只是神经性肠梗阻的时候,我狂笑不止又泪流满面,然后整个人就往后一倒。但等母亲康复以后,我又毫不犹豫地离家远走了。
我母亲很看重我会读书和写字。2011年我出第一本书《宠爱》的时候,我装模作样地签名送了许多本书给别人,我母亲守在我身边看着我一笔一划地写“xxx雅正惠存”,然后也拿出一本,摊开在我面前,对我说:“给我也写一个。”于是我在自己的书上签下“母亲赵*清女士雅正惠存”的字样。她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然后微微抿嘴一笑,很珍重地把书放进她的包里。
我爱写小说,却从不投稿。我写《我在景德镇等你》时,是在上海。那个夏天,我每天上午码三四千字,写完就读给母亲听——她是我第一个读者,甚至可以说是唯一一个认真倾听的读者。她听得全神贯注,时而哼然一笑,时而微微摇头,然后把削好皮切成块的水果装盘插好牙签端在我面前。
我离家多年,母亲一直要求我每周五中午十二点整给她挂一个电话。多年来,我一直努力按时去做。但由于工作和生活的忙碌奔波,也偶有忘记。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超过十分钟,母亲的追踪电话就来了,她不顾我当时是否在会议上,或在出差的途中,电话一接通就是语气很不好地指责我——你哪里还记得我这个老娘?我当时既羞愧又恼怒(我羞愧自己忘了按时给母亲打电话,又恼怒母亲傲然无阻地长驱直入我的世界),有时就忍不住在电话里和母亲抢白起来。可每次这样之后,我又愧疚难当,又总忍不住又拨打回去向母亲道歉。但这时候母亲已经平静了,她非常冷淡地说:“没事,既然你忙,那下次就不要打了。”但从来没有过下次不要打,我不敢忘记,她也不能放下。又很多年后,二哥也去外地工作。我每次打电话过去,也会问哥哥来了电话吗?母亲还是很冷淡地说:“没有。我不打去,他不会打来的,就是你还好,还记得给我打电话。”
后来,我大致明白,母亲这种对于儿女的控制,或者也是爱,只是这种爱,既令我们难以消受,又令我们难以割舍。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在母亲貌似冷酷的威严和强大之下,她也有深深的孤独和落寞。
在母亲身边我老觉得不快乐,想逃离。但在母亲身边,我却又不用做任何家务。她把所有一切都包揽了,包括洗成年后的我的内裤。我也是一种既惭愧又安然的心态,一次次说不好意思,又一次次施施然受之。
无论是在JDZ还是上海,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我肯定不用买菜做饭。我也曾想过母亲年纪大了,我可以做给她吃——做饭菜给母亲吃,很长时间以来,是我朴素的孝敬心愿,但到目前今天为止,我都还没有做到,至今都是她做给我吃。我只好有空就陪同她去菜场买菜,我负责扫码付钱和拎菜。但母亲每次都为我的过于爽快而不开心,而我则为母亲的斤斤计较感到不耐烦。买回来我说我洗好切好,母亲也坚决不要我动手,甚至于饭后我要洗碗,母亲也会轻描淡写摇头说:“你的手留着写字就可以了,洗什么碗呢?”我这时候心里会忽悠一热。我的手早就会买菜择菜洗菜切菜和做菜了(我只是不爱吃自己做的菜),我的手除了写字做课件早就做家务做得如同猪八戒的九齿钉耙一样粗糙了,但在母亲的心里,竟然还如金似玉,我不能不因此感动。
我印象中有一次我和女儿带母亲去外面吃饭,那也是在上海。母亲觉得去外面吃饭既浪费钱又让她不自在,总是一再反对。她有时候很不理解我的心。母亲坐在上海的饭店里也颇感局促,瞬间没了在家里的强势和威风。我一样样夹菜给她吃,替她剥虾。她终于渐渐放松下来,脸上露出笑容,也吃了蛮多。后来吃好回去,我说打个车,母亲坚决不同意,要坐地铁,她说她喜欢上海的地铁。但那次没有地铁,只能坐公交车。结果上了公交车之后,母亲晕车了。她刚开始还努力坚持在座位上端正坐好,后来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我身上,我几乎是把她半抱在怀里,母亲还呻吟着对我说:“这次是我错了。”我紧紧地抱着母亲上半身,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没事,很快就到家了。”那次母亲在我面前,像个软弱的婴儿,那一夜我反复对母亲嘘寒问暖,然后自己落泪而睡。
还有一个事实就是,我很贪恋和享受母亲做的饭菜,以及其他生活上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母亲每次做好饭菜,给我盛好饭,然后就喊我吃,她就坐在边上看我吃。我其实也是一个条条框框要求很多的人,我并不愿意母亲坐在边上观赏我吃饭的样子。但是,我怎敢拒绝?母亲做的都是极其平常的江西家常菜,以素为主,以荤为辅,葱姜蒜头牌当家,偶尔添加少少辣椒。我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饮食生活习惯都发生了许多变化,但只有端起碗来吃母亲做的饭菜时,我那真的是——如同浪子归家,那种满口满腹的愉悦与舒适,实在是罄竹难书无以言表。到后来,我也适应了母亲的观赏,我吃得心满意足,总是不自觉地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这个时候,我的快乐和满足是由衷的,我看母亲的表情,我确定,她也是这样的。
十几年前,无论是JDZ还是上海,我和母亲一起居住,晚间总能听见她震天响的呼噜声,即便隔着房间,也一样气势如雷,以至于我不得不在耳朵里塞上棉签。而今年夏天,我又与母亲一起居住。每次夜间忙好都在深夜,母亲在隔壁房间已入睡。她喜欢开着房门睡。我驻足站在她房门口,在黑暗里,我再听不到当年那响彻云霄的呼噜声。我就这样久久地站在她房门口,看见侧身躺着的母亲睡得十分安静,她裹在空调薄被中的身子看起来也颇感伶仃瘦小。我又默默地眼含热泪,心里叹息一声,然后悄着脚步去洗漱。第二天我会问母亲,晚上睡得怎么样?怎么现在都不听见你打呼噜了?母亲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老了就不打了吧?”
可以确证母亲比以前更加衰老的证据还有很多。比如,她现在扫地扫不干净。她每次扫了厨房和大厅之后,都要拖两遍。我说你放着,等我忙完来。她说不,你忙你的,我还搞不了这个吗?但事实上,因为没扫干净,地拖过后是花的。我再弄一遍的时候,母亲非常沮丧地说:“我没扫干净吗?我老了,不中用了,眼睛都看不清楚了。”以前,这种情况,我多半总是与母亲争执,我会滔滔不绝对她说一些要心态好的大道理。我也曾老说过我母亲她是一个负能量很重的人的话,但现在我会发自内心去安慰和哄着她。我说:“这有什么呢?不要说你八十岁眼神不济了,连我现在眼睛也没原来好了。你坐那歇会吧,我来,三两下就弄好了。再说我一天到晚书啊课的,也需要劳动一下啊!我做完你来检查下吧,看看我做得可还让你老人家满意?”母亲终于释怀地笑了。我活到快五十岁,也终于发现,要让我这个既让我畏怕又让我不舍的母亲开心,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以前,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我想,这除了我是由她生育的女儿和复制的生命,应该没有别的更好的答案了。我和我母亲有天大的不同,但有许多地方,我又是她的专版复制,如假包换。
去年冬天,大哥去世。虽然母亲没有表现出任何悲痛,但就是这件事使我痛下决心,我一定要尽快回到她身边。虽然面对我的决定,母亲她也维持了一贯的冷淡,说:“不要紧啊,我都习惯了你在外面的,不要为了我耽误什么。”但无论如何,我要这么做。别的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非如此做,我难以心安。接母亲到上海不是不可以,但纵观这么多年来回折腾的情况,一定是我回到母亲身边,让她想来我处便来我处,想在自己家便在自己家是最好的方案。同时,我心里也有许多不踏实处,比如我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很容易与母亲起冲撞,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过不了几天就飞速逃离母亲?但现在快两个月了,我想,应该是不会了。
母亲还是那个母亲,除了更加衰老,她的强势,她的节约,她的要控制摆布一切,她的散发强大的郁郁气场,依然如故。但我现在对她没有要求。我只是温存地陪伴她,如同她仿佛自己重任在身,一定要兢兢业业地伺候我的吃喝及生活起居一样。准确地说,母亲以前极其讨厌狗,但现在她除了伺候我,还要伺候我家狗狗的吃喝。她只是没法遛狗,腿脚不好。
前天,母亲和我说你今天课也要上完了,我好久没回家搞卫生了,今天晚上我要回去,你明天来市里到我这边来吃饭。我只好说好。到了晚上,我还在上课,母亲和二哥吃好晚饭收拾好便回家去了。她照样洗了碗拖了地——地依然没扫干净,拖过的地是花的。下课后,我抱着狗狗,从大厅走到厨房,又走到母亲住的房间,然后我又走到卫生间,看着母亲的漱口杯子。整个屋子里都是我母亲的气息,是我终其一生渴望逃离,却在人生的下半场自动回归,并深深依恋的我母亲的气息。
我放下狗,把头脸埋在母亲床上她叠得方正的薄薄的被子里,我又一次落下泪来。
我知道我必须要为我母亲认真地做一篇文章,于是今天我终于写了,然后我要按照她吩咐和安排的,一会去母亲家吃晚饭。
啼妃
2023年8月14日
作者: 轻言 时间: 2023-8-14 18:02
我们终其一生,想要摆脱而又无限眷念的便是父母。很矛盾也很真实。
啼妃勇敢,我们做不到这样。祝福!
作者: 清风剑客 时间: 2023-8-14 21:19
千言万语,叙述不尽!
作者: 泌水 时间: 2023-8-14 22:30
真实和真情,才是母女心气相通的真谛
作者: 井冈 时间: 2023-8-15 12:28
真情,好文!
作者: 啼妃 时间: 2023-8-15 21:07
谢谢分享,问号各位,假期愉快!
作者: 坡度 时间: 2023-8-16 04:02
母女情深。
作者: 重磅企鹅 时间: 2023-8-17 12:35
啼妃与母亲的这种亲情关系,应该说是普遍而正常的。
于我们炎黄文化而言,儿女们与父母的关系真是道不尽各种幸福和酸辛,剪不断理还乱,个中百味杂陈。
而我见识过、也感受过母女极其不正常的情感关系,不可理喻,有时候不得不回归五行说,相生相克、八字命定之类。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23-8-18 10:11
好文字都是有感情的,有温度的,这篇如是!
作者: 归隐宋朝 时间: 2023-8-27 10:00
亲情至深莫过于母爱,那是真浓 也是真痛,那是伴随一生的纠缠,无处不在,挥之不去。。。
作者: 归隐宋朝 时间: 2023-8-28 09:07
稻盛和夫说:“ 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一辈子都没弄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在这个世界上,终其一生都是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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