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曾于华阴的长亭中,告诉他一个道理:一匹马,会让一个人成为一个骗子,他骑着马来,又骑着马去,只把说过的话留下,却要把一个魂灵带走。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马,只有一头白发,和这个道理。
每个上马的人,注定逃不脱辜负于人的天意,所以书上,才有了骗字。
我的马在秋色中奔驰,向南八百里,是安阳城。我的心中只有长安,进不得任何其他一座城。
我在安阳郊野的山馆中倒下,又在山馆外的丘草中醒来。
晨曦,雾霭淡淡,草露晶莹,远方依稀传来鹎鸟的啾啾。
哑女鬓角的青丝上,雾珠迷蒙,一转首,抖落数点星辰。她朝我笑的时候,我的心底蓦然升起一片月光。她的牙齿不再黄黑,晶晶如贝。
师父说,能死于一把洁净的利器,也是一种造化。如果她此刻扑上来,我会闭上眼睛,仰起头,把咽喉献给她的皓齿。
她却只是吃吃地笑,青红色的裙子松松垮垮,很不得体。我试着坐起来,天地轻晃。看来,我体内的药力仍未消尽。
有斑鸠从草丛中飞起,落到很远的树上,我的马在十丈外的草地上吃草。
她终于扭捏地说:哎,你昨天看我,是觉得我很丑吗?
一个哑女说出轻柔的话来,坐实了我的猜想——她的马厩里,应该潜藏着一匹合身的马。
我淡然说:你比昨日好看,腰也细,身条也高。
她说:你骗人,客人们都嫌弃我丑、臭,阿爹才老让我待在柴房里,给你们烧火做饭,但我不是瞎子啊,客人们也不是没有鼻子。
当一个骗子,说你骗人的时候,她多半已经相信了你的话。那些嫌弃她丑臭的客人,和我一样,吃下她烧的饭,就欠她一条命,这不公平,但很合理。
她不再丑臭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脖子,早已逃过了她的皓齿。
我们对视着,凭秋蛩清鸣,不发一言。
我说:哎,你的裙子不太合身呢。
她扑哧一笑:傻瓜,当然不合身了,这是十天前一个肥婆的,我看着好看,就留下来了,哈哈,我还以为我跟她一样肥呢。这是我第一次穿裙子呢。我有不少钱,明天,我就进城去买合身的,你说好不好?
她说话很快,鹎鸟一般,好像要把哑巴生涯中所有困住的话,都说给我听。两只小手却用力的揪着裙带上的结,想要把它揪下来似的。
等她说完,我问:那个肥婆呢?
她轻描淡写地说:杀了,我阿爹把她杀了,随她逃出来的小白脸,跟她一起死的,他们睡在一起,死在梦中,没有半点痛苦。
我说:你阿爹呢?
她垂下眼目,幽幽地说:我把他杀了。他要杀你,我就把他杀了。
我苦笑:为什么不杀我?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你,你只有一条胳膊,需要人照顾啊。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蠢的一句骗人的话。
她又补充说:你的马很好看,很健壮,可以带我走。
我说:我要去长安。
她说:我可以跟你去,我会煮饭,我还会用药呢。
我说:我的胳膊是我自己砍掉的。
她表情痛苦了一下,说:很痛吧,如果我在就好了,我的药不但可以迷倒人,也可以迷倒胳膊,被迷倒的,刀砍斧剁都不会痛。
我摇摇头,苦笑着说:我现在明白,你阿爹为什么让你装哑巴了。
如果一个骗子,说出的话,都是自己的心思,她不如做个不露马脚,只会煮饭下药的哑巴。
她从草丛里提出一个篮子,对我说:喏,我一早煮的莲子猪肉羹,你喝点吧,体力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她放下篮子,搓着手说:你的马也吃饱了呢。
我从来不知道,淡苦的莲子可以放到猪肉羹里煮,也从不知道,这样的粥,在这样的早晨,会如此的好喝,好喝到几乎要朦胧住遥远的长安。
朝阳钻进绮云的时候,草地上的雾霭却更浓了。我转过身,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很好,谢谢,请做回昨天吧。
她立在原地,低着头,柔肩耸动。我背上包裹和长剑,翻身上马,扬鞭。
雾霭深处,有啜泣传来,然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大声嚷道:傻瓜,人家都走了,还哭什么,也不害臊!又不是嫁不出去!早知道,还不如让老爹把他宰了,那柄剑至少还值点钱。他娘的,你别哭了,快滚回去,好好做咱的哑巴去吧。
那哭声更大了。这世间没人知道,骗子也会真哭。我的马知道,它迟疑的脚步,似乎识破了一切虚掩。我给了它平生最重的一鞭,它长啸一声,奔入苍茫之中。
师父说,一匹马,就有一个骗子,就会带走一个魂灵。
我不想带走任何东西,但我,还是一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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