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家,看见大门外的水泥台阶上,坐着四五个邻居,纳袜垫的、掐麦编的、抱小孩儿的,我“婶婶”、“嫂嫂”地胡乱叫着打招呼。
有一个握了双手静静坐着,仔细一看,我认出了那张满面皱纹的脸,我从小叫她“老嫂子”。老嫂子按辈分跟我同辈,轮年龄,比我母亲要大。
小时候,母亲要下地干活,就说:“去,把娃娃领上到你老嫂子家去。”
我经常弄乱称呼,跟母亲说:“全福子娘要借咱家的井绳。”“全福子娘给我编草帽了。”母亲就气急败坏地纠正我:“哪来的全福子娘,是你老嫂子!”
老嫂子经常不在家,但老嫂子家热闹。附近没到上学年龄的娃娃,都到老嫂子家玩。老嫂子的丈夫全福子是个“娃娃头”,他家里有很多吸引娃娃们的事物。有漂亮的鸽子,有不咬人、还会表演节目的狗,有满院子的花儿,奇形怪状的石头。
全福子是我本族里的老哥,比我哥哥大许多。他父母去世得早,全福子老哥干活吃不了苦,但会训鸽子、训狗。记得我小时候,漂亮的鸽子扑棱棱绕着我家院子飞一半圈,很快就在响晴的天空里绕着圈儿飞,鸽哨发出响亮、清越的声音,令人着迷。鸽子飞累了,经常停在我家屋顶。我们姊妹很喜欢,可我母亲深恶痛绝。说这全福子精精明明的个人,硬是让这些玩物儿给害了。
全福子老哥三十多岁,才娶了死了丈夫的五十岁的老嫂子。全福子老哥家的地,就靠老嫂子一个人种。肥料少,还经常错过节令,好几块跟我家交界的地,都明显差一大截子。从来只看见老嫂子一个人在地里劳作,收获的粮食,还常常叫全福子老哥拉到市场上卖了,买鸽子。老嫂子家经常断顿,经常看见老嫂子到别人家一碗一碗地借面。
再后来,我到外地念书。每次回来,看见全福子家都有变化:房子翻新了、门外停着农用车。一问,才知道是老嫂子先头房里的儿子迁来了,老嫂子的儿子身体好,塌实肯干,养猪、贩猪,能挣钱得很。
再后来,老嫂子娶儿媳了,生孙子了。偶尔遇到一回,看见老嫂子的气色倒大不如以前,像一截枯木,从内到外的枯萎着。
母亲说,你老嫂子的儿子能挣钱,挣的钱都是他小家儿的,你老嫂子苦死苦活种的粮食,还要养活另一家子,你全福子老哥心里有气,撒你老嫂子身上,气色咋能好哩。
今天,又见到老嫂子,静静坐着,不愁眉苦脸,也不火急火燎地赶活儿,让人觉得奇怪。
问母亲,说,这不奇怪。你老嫂子那儿子本来是要占这块地方,户还没落下,城里瞅上了地儿,一家子搬走了。你看那瞎心眼的,临走还要拆这房,给族里人硬挡住了,如今你老嫂子两口子住,好人有好报么。村里给办了低保,几块地你全福子老哥的侄子给带着种,种多种少你老嫂子不管,只管给够两个人口粮。这啥心都不操,脸色就好么。
“你老嫂子这人,苦了一辈辈儿,男人、儿子的光沾不上不说,还吃的是冷亏,临到老,享上福了,享上政府的福了。”母亲意犹未尽,感叹着。
返回来时,夕阳西下,大门外的石灰台阶上的人已经开始散了,我看见老嫂子的背影在转角处慢慢消失,一头白发在夕阳的应照下,显得清爽、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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