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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崩溃（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6 16:33
标题: 崩溃（小说）
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2-16 16:4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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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沉着脸似要下雪，西去大道上滚滚的人流已渐稀疏，三个一帮五个一群疲疲沓沓走着。后望已见不到人，大约我们这拨溃兵已是全军的殿尾。
虎山失守，我们几个老兵油子最先开溜。之后山崩般赶上来的，既有烟鬼似的绿营、旗兵，也有齐整健壮的练军、防军。天蒙蒙亮见到我营千总，车马驮着家眷、箱笼，亲兵拥着，风一般过了。
我的落后，一是上了年纪，马不停蹄跑了一百多里，早已人困马乏。二是行李沉重。铺盖、干粮，开仗前新换的七连珠快枪、一百多弹子，算上腰间平素敛下的细软，少说六七十斤。
我并非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当兵吃粮，为的是养家不是送命。然则摊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若非先自带足铺盖、干粮，免不了冻馁之虞。那些来之不易的细软倘没一杆枪护着，不知啥时就便宜了他人。眼下行市，只这枪与弹也卖得十几两银子。
还有一样谋划已久，那便是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乱劲儿走他娘的。离家这么多年，手头又有了些银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如此想着，脚下逐渐松懈，一壁厢缓缓地走，一壁厢踅摸合适的机会，现而今机会来了。
我放下行李，掏出烟锅火镰，打量着先歇歇脚，便听得有人张皇地嚷：“大事不好了秦爷，倭兵的马队撵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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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骚动，众人目光都投向我，盖我不但是扛枪多年的老兵，还做过一年十人长。全哨百十号正兵，只我一个真枪实弹射杀过倭寇。故弟兄们一直对我多有倚望，挖壕备战，行军打仗，说一句比队官还管用。
我眯着眼，顺他指的方向望去，尾随的那骑黄尘渐渐近了。马的个头矮小，一看就不是倭人的马。便复坐下，吃着烟心平气和地说：“不相干，是自己人。”
不久果然看清是个斜挎马枪的汉子，装束像个斥候，穿着武毅军的号衣。擦身而过时那汉子使劲瞥我一眼，猛喝一声：“还不快走，倭奴离这儿十来里了！”
不得不佩服聂军门指挥若定，他的队伍即便撤退，亦不失章法，这时分还记着放出斥候。多几支武毅军这般打得硬仗的队伍，倭兵如何过得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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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爷呀，你老人家赶紧拿个主意吧。”见我依然不动声色，几个一直跟在身边的弟兄催促道。
我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待众人围拢才小声说：“倭兵进军神速，我等而今溃不成军，一路跑来人困马乏，再这么跑下去，决定不是个事儿。依我之见，此时他们追的必是我军主力，还顾不上我等散兵游勇。为眼下计，最好的办法是脱开大队往山里走，待其锋头过了再想办法。此事须做得缜密，不可教更多人知道。”
“那不是开小差么？开小差要杀头的！”炮队的麻杆儿李冒冒失失地问。
“这不叫开小差，不过被打散罢了。设若有幸逃过一劫，日后回到营里，都这么说。”我安慰他。
“开就开了，啥了不得！不想跟着，尽管去赶大队好了，又没谁拦着你。”因偷马料吃过军棍的绺匠高愤愤地说， “临阵脱逃也是死罪，人家当官的都照跑不误，你个挡枪子儿的穷囚筋偏恁多事。”
“我只那么一说，高爷你咋较真了？”麻杆儿李立马儿低声下气，“现而今逃命第一，不听秦爷的，就是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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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不再多言，领着众人悄悄走上事先看好的那条小路，不一里便上了座山包。回首俯望山下，灰白的大道上大队已没了影儿。东边又过来一簇队伍，服色有军有民，他们走得很慢，极可能是些拖家带口的老兵，没马，也寻不下车子，故落到最后。
猛听得弟兄们齐发声喊。只见那山包的反斜面有块人工掘出的平台，上面齐臻臻排着四尊簇新的大炮。炮衣已经除去，黑黝黝的炮口对着山下。靠后的小洼地里停着几辆弹药车。怪的是朝哪儿看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教人摸不着头脑。
麻杆儿李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秦爷，依我之见，布下这阵势的是个高人。”
“嗯？”
“我仔细看了，这些炮全是最新式的克虏伯七生五过山炮。由此俯击山下大路上的目标，远近高下，大约早已预先测定。到时候只须填上弹子，即便闭着眼睛发炮，都不愁打不中。车上的弹子儿又多是开花弹，最适合截杀轻装马、步军兵。”
我虽不懂炮战，他这么一说，再不懂也懂了。
“听你这意思，咱的是不是该停下来，拿这现成的大炮与倭兵干一仗？”
麻杆儿边退边扇自己嘴巴：“秦爷千万不要误会。我这人就是个嘴长，一时技痒罢了。想那排下阵势的炮队眼见大势不好，撇下家伙儿先自走了。我等犯不上驴槽里插进个马嘴，替他们吃这口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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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忽然传来枪声，我赶紧叫众人伏低，无论啥情况都不要放枪。遂匍匐在高处朝山下望。
落在最后的那队军民正撇了行李四散乱跑，几十个穿号衣的聚做一堆儿，一个劲儿朝后放枪。
顺来路望，一支队伍正不声不响地一边追一边散开。深蓝的军装，白色的绑腿，直挺着胸脯，像没把迎面飞来的枪子儿放在眼里。
那正是倭兵一贯的战法，交战时不摆队，展开做散兵线各个向前，不逼近了决不放枪。个中缘由，据说倭国很穷，每条枪只配得五颗弹子。然则一旦进入有效射程，他们手中的单发枪却一放一个准儿。糟糕的是往往到了这个时分，华军多数兵勇的弹丸恰已用罄。
不久密集的枪声停了。不出所料，但见那些穿号衣的溃兵把枪一撂，转身就跑。倭兵却看看赶上，追在最前边的几个已停下步子，单膝下跪，瞄准，接着一阵凌乱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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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四散而逃的华兵，登时像一群任人猎杀的麂子，跑着跑着一头栽倒，便没了动静。没中枪的像吓懵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朝追上来的倭兵磕头作揖。
那倭兵撵上即站定，似命他跪端正些，随即当胸一个突刺，人就慢慢倒了。跑得更慢的女人、娃娃，倭兵也不放过，没头没脑便一刺刀，有的还戳了几下。
眼看瞬间尸横遍野的华军弟兄和他们的家眷，我的心中免不了生出物伤其类的悲哀。我深知若不赶紧出手救他们一把，定被赶尽杀绝。便琢磨起麻杆儿刚才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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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倭兵，乍一看乌泱泱好大一队，其实不过百十号人。拥着几驾大车，一二十临时雇来驮运辎重的苦力。
跟着我的弟兄大概三十来人，多数像我一样带着枪、弹，不是毛瑟便是哈其开斯，一色儿新式连珠快枪，比倭军单发的村田枪不知强多少倍。弹子也配得足，每条枪百多颗。
此时若出其不意发炮横击，以麻杆儿李这老油子的技能，即便只命中一二，也能杀他个十之二三。剩余倭兵纵然举众来攻，则由大道至山下，一铲儿无遮无掩的平川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宜迎头痛击。
再往细想又有些气馁，以我以往亲历，与倭军接仗不能单按兵员多寡、装备优劣、天时地利这些常理判断胜负。倭军是客军，装备、供给比不上我军。但训练有素，骁勇异常，官与兵皆以战死为荣。战法亦甚高明，无论攻坚，还是迂回包抄，开仗以来无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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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我军，自长官到兵弁，军事上一窍不通大有人在。尤其那些长官，布阵、指挥全无章法，无一例外，个个擅长如何克扣，如何吃空饷。武毅军、毅军外，没人把操练当过正事。
眼下这三十来号人，多是临战招募的新兵，不是市井闲汉，便是刚撂下锄把的农民。一旦交火，必与往日那样，放枪不知瞄准，进退不知隐蔽。三十来人逐一扒拉，没几个指望得住的。
想到此处，浑身一阵无力。见死不救吧，对不住天地良心。贸然出手吧，势必惹得倭兵穷追，末了这三十来号弟兄性命，全断送在我的一时之忿间。
胡思乱想间山下渐渐静了，传来倭兵收兵归队的号角，不知何时天地间飘满白色的雪花，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木木地站起来，望着北风里泥塑木雕的三十来条汉子，很想仰面长嗥一声。却又噎着嗥不出来，两行老泪凉冰冰流到下巴。
作者: 水流云在 时间: 2022-2-16 16:38
这三十条汉子袖手旁观了一场屠杀？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6 16:41
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2-16 16:43 编辑
甲午之战，陆军打得很窝囊。何况这是一群只想逃命的溃兵。
作者: 愿言思归 时间: 2022-2-16 17:02
很生动，活灵活现。
清朝后来越来越差劲，和现在男足似的。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6 17:07
深谢版主鼓励！后来的抗战终于唤醒了国人的血性
作者: 刘小城 时间: 2022-2-16 17:26
惊见秦川老师。先问个好再慢慢品
作者: 刘小城 时间: 2022-2-16 17:29
有拍案惊奇的架势，读罢悲怆。
作者: 刘小城 时间: 2022-2-16 17:31
有西北汉子的敞亮，细节处略有宛约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6 17:33
问候先生。闲田环境很好，以后就在这里写了
作者: 刘小城 时间: 2022-2-16 17:34
秦川老师的风格向来大大开大阖，跌宕，戛然，不拖不腻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6 17:39
向您学习！以后相互多多切磋。
作者: 愿言思归 时间: 2022-2-16 17:47
热烈欢迎秦老师，闲田半亩有几个写的很好的，小城、四手。。。不一一点名了。
这里发氛围也不错，虽然比较清静，但适合安心写字。
再次表示欢迎。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6 17:48
深谢版主！清净最适合练字了。
作者: 大玲小芳 时间: 2022-2-16 18:00
追剧
作者: 卧云弄月 时间: 2022-2-16 20:53
现在抽烟再也没有火镰了，成了古董
作者: 金牌打手 时间: 2022-2-16 23:22
同追
作者: 金牌打手 时间: 2022-2-17 00:26
贪生怕死的理由很充分。
一泡泪便可抵消掉所有的愧疚，愤懑。
一人如此，三十人如此，全华兵皆如此。
以哭救国。
作者: 信以为真 时间: 2022-2-17 06:09
欢迎欢迎！
作者: 满堂花醉三千客 时间: 2022-2-17 08:05
悲怆。教育意义深刻。
作者: 水流云在 时间: 2022-2-17 08:28
贪生怕死才是写实
人人都有血性，咋会被人打进家门
抗日神剧手撕鬼子都是特么的叫花子发穷恨意淫
作者: 江小蝶 时间: 2022-2-17 09:41
那个啥。小秦川，可认得出来我么~~~
作者: 莫邪 时间: 2022-2-17 10:25
“秦爷”心里很矛盾。
关键时刻抉择是艰难的，任何事都是。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2:45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2:47
幸亏我这一代在偏远地方见过一两回，还有破棉絮做的火绒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2:48
大厦将崩，每个分子都有体现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2:49
版主今后多多指正！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2:50
这篇短文参考过十多篇资料，实际情况比这里写的更教人扼腕。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2:54
甲午战争，海军打得很拼，陆军的表现，左宝贵的平壤保卫战比较英勇。主帅叶志超不战而逃，猛跑500里，带动全军崩溃。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2:55
是窗子，你好啊！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2:57
那些溃军谈不上斗志，即便开火，搞不好瞬间跑得只剩秦爷一个
作者: 江小蝶 时间: 2022-2-17 14:26
笨。喊你小秦川的有几个？我是红袖的大蓉。
作者: 大玲小芳 时间: 2022-2-17 15:55
江小蝶 发表于 2022-2-17 14:26
笨。喊你小秦川的有几个？我是红袖的大蓉。
我还在想谁胆敢喊我老师小秦呢，原来是昵称。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2-2-17 16:26
想起来了，只有蓉儿这么叫过。
作者: 满堂花醉三千客 时间: 2022-2-17 19:02
爱好历史，常常看到这样的悲剧。扼腕叹息
作者: 江小蝶 时间: 2022-2-17 21:00
你啥时候认的老师？我那会儿刚认识的时候 以为他是个小年轻啊就顺口喊了，后来知道年龄也没有改口了，感觉作为昵称也挺好的。。。
作者: 江小蝶 时间: 2022-2-17 21:02
还有个小毒物啊——六星的名字是“农民工”，他是跟风凑热闹喊的。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2-2-17 21:42
秦老师想象力丰富，这样的两难故事，很惨烈。
叙述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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