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客（小说） - 北斗六星网

清峪河流到这里，河床极深极窄，水势却甚平缓。但这澹澹沉静的河水，千万年间锲而不舍，居然在坦荡如砥的渭北高原掘出一道深可两丈，齐棱齐坎的地峡。常有人说起某年谁家的牛惊了，狂奔之际栽下峡谷，跌断了腿脚。

如此之深的地峡，遇上洪水就变了样。浩浩荡荡的浊流漫出峡谷，真个是遇佛杀佛遇魔杀魔，两岸的庄稼就糟了殃，人称“被水吹了”。大约风与水都是流体，“吹”与“冲”实一码事。

大多数时间里那河是温柔的。一川碧水，澄澈见底，水边犬牙交错有几块青石，像老天专为洗衣的女人们备下的。

每每风和日丽的午后，村妇们便你呼我叫，相随着去河里洗被褥、洗衣服、洗鞋袜，没见洗裹脚的。这一带自古是陕商的家乡，陕商有钱，走南闯北，见识既广，村里办的有新式小学堂。民风开化得早，年轻女人大多天足，也有裹了又放的。

一时间那地峡里，棒槌声，笑闹声，唱郿鄠的声音如沸如撼，很远便能听到。

洗净的衣物，就晾在河边灌木、草地上，风吹日晒，很快就干到个八成。

她们中的勇者，更会寻一处芦荻茂盛的蔽背之处，像伦纳德·佐恩不朽的笔下那些壮硕的村妇，脱得精赤条条，在暖乎乎的河水里洗个痛快。

便有人看出峡谷顶上，一簇簇茂密的灌木丛后，时隐时现徘徊着个人影。女人便全数蹲进水里，朝着崖顶叫骂起来。人影随即不紧不慢地消失了，似乎意犹未尽。

那窥探的影子便在沙地里务瓜的瓜客，女人们叫他“狼娃子”。其为人也，面目黧黑，常年戴顶烂草帽子，穿一身脏兮兮的土布裤褂，敞着前怀，露出胸脯块块肌肉。

这些候鸟般来去飘忽的“狼娃子”都是外乡人。麦季出笨力的麦客不算，其余人等大多一技在身，酿酱醋、弹棉花、锔碗锔缸……偷窥女人这“狼娃子”特长是种瓜，西瓜、打瓜、白兔娃儿梨瓜。自育的瓜种，买来豆渣油渣，瓜地搭个窝棚，自此没黑没明守在那里。直至瓜卖完了，给东家交了钱就走了。二年到了种瓜季节又来了。

“狼娃子”女人缘很差。任何男人都可随便进他的瓜地，女人则不成。他说女人身上的脂粉气会坏了他的瓜。

这日下了一整天大雨，晚间更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兼之上游来了山洪，一整夜但闻水声隆隆，如千军万马过境。

翌日雨势渐小，有人穿着蓑衣、泥屐去河里看。回来说两岸苞谷没了，谷子没了，眼看开园的西瓜、打瓜、白兔儿梨瓜没了，瓜客连带他的窝棚也不见了。想被大水冲走了瓜，没法朝东家交代，连夜卷铺盖跑了。

那东家读过几年私塾，闻言便摇着头，自语般喃喃道，伤人乎？不问马。

叵料次年孟春，沙土地还是一派荒烟蔓草的时候，那瓜客回来了。逢人就道惭愧，说实料不到关中这样的天府之国，也会有自己老家那般骇人的洪水。寻到东家后，开口便说他在砖瓦窑做了一年苦力，得了笔工钱，专程赶来补缴头年欠东家的。望东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容他往后去还能在这里种瓜。

后来呢，后来如此又做了几年。据他说关中人朴实厚道，外乡人在这里“附”得住，便把老婆娃娃都接了来。他的孙子，就是堡子西头挂扁粉发了家的老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