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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说)浩然之死(第二章一、二) [打印本页]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8-21 13:13
标题: (小说)浩然之死(第二章一、二)
  第二章    彭士超


  (一)


  我在上大专的时候曾经写下过这么一段话:“近来每天都要承受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常常有人问我:当初你为什么不考技校?虽然这显出了问者的无知,但也从侧面告诉我,他们由高中时的俯首恭维变成了如今的鄙夷嘲讽。谁说农民伯伯顶淳朴来着?他们只是不隐藏他们的不屑,明目张胆的势利罢啦!一天早晨我正在小路上背书,一位起得较早的‘乡亲’经过身旁,问了一句我厌恶而痛恨的话:‘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考技校?’我抬头望着他‘憨厚’的面孔,猛的提高音量回敬了一句:‘我现在念的比技校好!’他怔住了,那种无比愕然的神色充分显示出他的不理解。看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我感到一种发泄的满足,然后又大声朗读起来,并且倔强的昂着头,屹立于晨雾之中。”


  看到的人都说我这段“随感”太刻毒了。钱瑞说我对故乡和劳动人民简直没有半点感情,说“人家认为读中专、中技好找工作,未必是恶意的,你彭士超不是太不可理喻了吗?你自己也是农民家走出来的呀!”郭昌明自命为八亿中国农民的代言人,对我进行上纲上线的批判,声称“男子汉大丈夫不可忘本,否则必将为世人唾弃!”幸亏他手里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柄,不然我必定已成了刀下亡魂。朱永贵温和地劝我回头是岸,说“一心拣高枝飞的人大多数没有好下场。”吕浩然说的比较不像批评:“彭士超,你有很多地方跟我很像,我没有你那么愤世。我也不赞成玩世,不过你对这个世界还是太认真了。”


  老实说我非常不喜欢农村,虽然除吕浩然之外我和钱瑞他们都是“乡下人”,但我就是对生我养我的那方水土缺乏感情。我觉得我的性情趣味天生该是个都市青年。我甚至比吕浩然还热爱繁华。吕浩然这人挺有意思,他既不爱乡村也不爱都市,他只钟情于他生活的那个小城A县。“就好象我既不爱艳光四射的摩登女郎,也不爱泼辣爽快的山里妹子。我喜欢美而不野、媚而不妖的清纯女孩。小城就是这种女孩。”他的话自有他古怪的道理,然而我还是一心一意想进军都市,永远的摆脱故乡的泥潭。


  大专三年说过就过,我们这一班迅速地各奔东西。我不甘心对命运就范,千方百计在B市找了一份待遇微薄的工作,是在一所不正规的学校里做说解雇就解雇的老师。学生们见了也都恭敬的叫一声“彭老师”,哪里知道我这教师背后藏了多少酸辛。


  我打了一瓶茶回来,在办公桌后坐下,向桌子前面低垂着头的男生问道:“下次还敢不敢了?”他细声道:“不敢了。”我说:“我没特异功能,听不见。”“不敢了!”这次他连胸音都震出来了。我捂住耳朵打量他,想起不久以前我也曾对办公桌后的老师如此顶撞。角色的倒换令我满意,我决定好好过一过当园丁的瘾。我故意慢吞吞地说话,显得自己涵养甚好同时又莫测高深:“你的声音真洪亮,把我耳膜都震破了。这样吧,我去医院治耳,修复耳膜之前你先留这儿反省。”男生狠狠挖了我一眼,忽然垂头丧气地道:“我下次不敢了。”这次声音不大也不小。我正准备语重心长几句就放了他,校工在门口喊道:“彭老师电话。”


  我把那小子扔在那儿,径自走到校门口的传达室。拿起话筒,我说“喂”,那边也说“喂”,他说你是彭士超吧?我说不是我我接电话干嘛?他说我是钱瑞啊,我说我听出来啦,你老有什么事?然后才哈哈哈地笑起来说老同学来电话我最开心了,你最近在忙什么?钱瑞道:“你别傻笑吧,呆会儿不要哭就谢天谢地了。”我道:“笑话,你几时见我哭过了?”钱瑞长叹一声道:“你听说了没,吕浩然自杀了。”我一下子泪流满面。“喂喂,你怎么样?”他连忙关切地问。“听着呢!”我满心惊惶之余只能说出这三个字。“我那天上他家找他有事,门一开听见里面哭成一片。我吓了一跳,进去了才知道的。”钱瑞说着又叹息一声:“他A县这边的初中同学,就是叫什么‘大小元’的,碰见我惋惜得了不得。”我调整一下自己,沙声说:“你来一趟吧,请个假。”钱瑞听了我的要求大惑不解:“要哀悼也该你过来呀,他家在A县,又不是B市。”我说:“可是B市是他精神上的家,他跟我说过的。我还想把朱永贵和郭昌明也请来聚聚,不然不定哪天我们之中又少一个了。”钱瑞“咦”了一声道:“你这是什么话?赤口白舌的咒起人来了。你和郭昌明单位就在B市,当然乐得大方。我这儿一走可得好几天。你这种一时冲动的想法我认为没有必要。”我对着电话苦笑了一下,仿佛他能看见似的:“你别这么现实好不好?友情还抵不了几个工作日吗?”钱瑞沉默了一下方道:“好吧,可是朱永贵他们你负责通知。”我说没问题,我和郭昌明虽然身在B市,但谁上班谁就是@@蛋。


  搁下电话,我一路打着飘回到办公室,向罚站的男生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他见我一反常态,没有像平常一样作总结陈词就轻易放人,反而愣着不敢动弹。真是岂有此理,我同他是师生关系,又不是累世深仇,当下大声吼道:“想在这儿生根吗?”他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在办公桌后竭力想冷静,可还是忍不住心情激荡。那个有着欢乐外表的吕浩然,那个唯一能部分的懂我的吕浩然,那个卡拉OK技惊全校、文采飞扬折服老师的吕浩然,那个坦率、真诚、自私、狡黠的吕浩然,一个并不完美但绝对可爱的有血有肉的生命,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过去的回忆、逝去的真实、曾经有过的存在了么?


  两小时后我平静下来,打了电话给郭昌明。郭昌明出乎意料之外,“哦”了一声笑道:“你呀!什么事啊?我以为你这辈子不再找我了呢!”他虽然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这回却一连用了三个感叹词。我长话短说道:“吕浩然死了。你把所里工作安排一下,明天来我学校。”他大概一时没会过意来,过了一会儿才一迭连声“喂”个不停,好象他说“喂”字也会犯结巴似的。我只道:“明天再说。”就随手挂了电话。


  我们五个人要算朱永贵最好脾气,像“苏州人吵架都好听”一样,他连发火都显得温情脉脉。他电话里听我讲了吕浩然的坏消息后,只是心平气和地惊呼了两声“不可能”就不吱声儿了。我在这边几乎是恶作剧地逼问他是怎么了。他抽泣着说怎么了?没怎么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哭了,还哭得挺伤心呢。他泣不成声地否认。我穷追猛打说你肯定哭了,我这边都听见了。他嚎啕大哭说我没哭呀你才哭了呢,你干嘛这么讨厌啊!我等他喘息片刻,问他明天能不能来B市一趟。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吓唬他说“你要是不来小心吕浩然变鬼缠你,他可喜欢读《聊斋》了。”他礼貌地骂我“神经病”就结束了这次通话。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8-21 13:14
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8-23 15:00 编辑

  (二)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正想爬起来开门,那门忽然“吱——”的一声自己开了。外面的人走进来,我问他:“你怎么有我宿舍钥匙的?”他道:“我没钥匙啊!”我又问:“那你也能进来?”他道:“我当然能进来,你能出去我就能进来。”我不知道这算什么逻辑,然而也没有再问下去。我回身把床铺清出一块来请他坐下,自己立在床边道:“你好久不来了。”他笑道:“只怕以后也来不了了。我是想起有件东西还没给你,不能一走了之。你倒猜猜看是什么,反正不是贺卡、明信片。”我想了想说:“猜不出。”突然间地面猛烈晃动,我站不住,被一头甩在床上。有人在我耳边道:“你怎么了?!”


  我睁眼一看,是同舍的教师,这才明白刚才是南柯一梦。我起身写了张假条递给他说:“麻烦你,张老师,我要请一个星期假,你帮我交给主任。”张老师道:“让我看看:‘因为朋友去世……’这算什么理由?我妹妹结婚他也不准假,你朋友死了关他什么事?活的他都不买帐哪,何况死的?”我说:“打假条是走个形式,批不批随他的便,反正这星期我不上班。”张老师道:“彭老师你这就不对了,人在屋檐下,怎可不低头?校长眼见是老了,两个副的又都没心眼儿,过两年就是主任接班,我们等于都在他手底下吃饭。他要是高兴呢加你几块钱工资,一时翻了脸就打发你走路。现在就业这么难,再要另有个工作,只怕也不容易。”我打了个呵欠说:“你说这些话可见是个好人,你替我把假条交上去你就是圣人,你想做好人还是圣人?”张老师笑了笑道:“你这人真没得救。”说着出去了。


  我刷牙洗脸,又小跑着到食堂打了两个馒头回来。吃到第二个时有人敲门,那门“吱”的一声自己开了。外面的人走进来,我问他:“你怎么有我宿舍钥匙的?”他道:“我没钥匙啊!”我又问:“那你也能进来?”他道:“废话,你门又没有锁。”我才意识到刚才没把门锁好,想起方才梦中来客进出自如,大约也是因为我梦里没把门关实的缘故,不禁笑了起来。郭昌明到床边坐下道:“笑什么,悲极生乐呀?”我说:“不是,我临到早上做了个梦。”郭昌明随口道:“梦到吕浩然了?”我猛然想起梦中那人正是吕浩然,忙叫道:“对啦,就是他!”又说:“不知道他准备送什么东西给我?”郭昌明向我端详了一阵道:“我看你今天有点不正常。”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便把梦中情景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最后说:“你说这不是很奇怪吗?准是他托梦给我,叫我先有个数。”郭昌明道:“都什么年代了,还信古代那一套?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你给我把吕浩然的事好好讲一遍。我昨儿揣摩了一夜,想不通他有任何理由自杀。”我把钱瑞的电话内容告诉他,说“我知道的也有限,钱瑞工作单位在A县,他自然最清楚这里头的原因,等他来了再仔细问他。”我们聊着一些有关吕浩然的话题,回忆他的音容笑貌,心里都觉得凄惨。大约嫌谈话太过沉重,郭昌明终于转口道:“你们主任怎么肯批假的?”我说:“我理他呢,批不批我都自己放假。”我见他嘴唇翕动,显然又想对我的为人处事发表高论,忙接下去说:“没你老兄快活呀,自己就是一把手,要上哪儿尽可以拍拍屁股就走,谁敢说个‘不’字?”他花钱在郊区申办了一所法律服务所,自任主任,平常派头大到吓死人(当然也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会儿他忍不住深沉地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似地道:“你这种性子到现在还没被解雇,也算奇事一桩,其实你只要随和些,绝对应该前途无量的。”我不答,拉开抽屉找东西。他问“找什么”,我说找我的“生命之歌”。他笑说这么严重,我说可不?拿着一盒磁带说:“找到了。”从里面抽出歌词边看边唱:“那花开花谢生老病死生命是一个模样,而朋友开口总是会劝我不能太吊儿郎当,而春风秋雨一年四季谁不是念念挣扎,我欣赏自己虽然很平凡至少还敢作敢当。”


  郭昌明“哼”了一声正想反驳,校工在门外喊道:“彭老师,包裹。”自从上次接过钱瑞的报丧电话,我本能地要拿校工当乌鸦,一听到他哇哇叫就心惊肉跳。这时我想起早上的梦来,心里“格登”一下,倒有一大半是惊惶,忙迎上去说:“谢谢你。”校工道:“我在传达室看见有你的包裹条子,就到邮局给你取来了。”说时露出玉米粒般的黄牙直笑。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做了不属于他份内的工作,想要领取额外的报酬。可我并没吩咐他到邮局跑这一趟,他这样先斩后奏,分明有些胁迫的味道。我正想狠狠敲打他几句,郭昌明插上来道:“谢谢你。”递给他十块钱。郭昌明的物质感谢自然胜过我的空口白谢。他刚要向郭昌明再讨个好儿,不提防我一下子问到他脸上道:“你还不去忙啊?”他见我神色不善,大有送他两拳的可能,这才微笑而退。


  我们到屋里拆包裹,发现里面附着一封信。我先跳到最后看落款,果然是吕浩然。再回到前面看内容,才读了几行,就眼眶一热。信和包裹是吕浩然一星期前寄的。信中说他爸爸从南京带回一套法律丛书,他是铁了心的要亲善文学,横竖用不着了,索性送我,并劝我安下心来复习三个月,参加律师资格考试。“如你能考上律师,随便在哪个律师事务所一蹲,都比窝在学校里强。若再联系到几个好单位做法律顾问,你的拮据想不和你再见都难。”如果他活着,这样的关心顶多使我感动——虽然我知道他一向是不太主动关心人的,现在却让我觉得剧烈的感激和伤痛。


  门开处钱瑞一身风尘走了进来。郭昌明站起来和他寒喧,我叠好信,到墙角拉出茶瓶给他倒水,郭昌明一边就把吕浩然的包裹指给他看,相对叹息一回。直到午饭时分依然不见朱永贵的影子,我心里很不高兴,又不能对着他俩发作,只得一个人在肚子里生闷气。十二点多钟,郭昌明道:“怀念归怀念,饭还是要吃的吧?”钱瑞也道:“我老早饿了。”我拍拍头说:“是我糊涂,我请你们到外面吃,学校食堂烧来烧去那几个菜,学生都抗议好几回了。”


  我们在校门右侧一家饭店吃了饭,三人随意走走。钱瑞把他所知道的吕浩然自杀的一些情况事无巨细都告诉了我们。郭昌明道:“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他不愁吃不愁穿,有奶奶料理家务,有老爸搞经济基础,有老妈搞上层建筑——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了——他自杀干嘛?那样的家庭环境,他自己又是一个成天嘻嘻哈哈的人,有什么理由说死就死?”我插口说:“你这句话我不同意,吕浩然绝对不像你说的那么冲动——说死就死。我想他一定私下考虑了好长时间,觉得还是死……了比活着强,才走那条绝路。”钱瑞慢吞吞地道:“你说他考虑了好长时间,我在A县经常跟他碰面,倒是看不出他有自杀企图,反而很快活的样子。”我说:“不是的,吕浩然并不是一个清浅到一览无余的人。他表面上无忧无虑,其实一肚子心事。”郭昌明诧异地道:“哦?比如呢?”我想了想说:“比如他说他能力太差,落后于这个时代。”郭昌明笑了一声道:“这也算理由?”我听他话中微带讽刺,不禁激烈的回敬道:“那你说什么样的才算理由?富翁破产自杀,情人失恋自杀,政客势败自杀,这样的理由就叫名正言顺,别的就全是神经病?”


  郭昌明被我堵得满脸通红。钱瑞怕我们说僵了下不了台,便打圆场道:“彭士超你又来了,自己兄弟,动不动脸红脖子粗的。至少你要承认,吕浩然这种自杀比较不一般,那别人觉得不理解也在情理之中嘛!”我听他说得诚恳,就点头说:“你说得也有理。郭昌明,我就这么个臭脾气,你别生气。”郭昌明脸色恢复正常,道:“一想到中饭是你掏的钱,单冲着‘吃人家的嘴软’,我也不敢同你生气啊!”我们都笑了。继续走了一程,郭昌明道:“就这么走下去呀?要不你们上我所里看看去吧?钱瑞还没去过。”钱瑞欣然道:“也好。”他既同意了,我反正无可无不可,也就随着过去。


  我们乘公交车来到郭昌明的法律服务所。我以前来过,还不怎样,钱瑞却连连惊叹,流露十足的企羡之情。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就像我第一次来参观时一样。四个办公室装潢豪华,红木桌椅、真皮沙发、茶几空调,一应俱全。郭昌明的主任室像模像样:墙上挂着“民众喉舌”之类十来幅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不伦不类的锦旗;墙角立着报架子,《B市晚报》、《律师报》等等依次挂下来;宽大的办公桌上引人注目地搁着个金底红字的牌子:“郭昌明主任”。一厚本《世界名辩五百例》,一个保温杯,一个烟灰缸,一个墨水瓶,一本工作笔记罗列在郭昌明的桌上。钱瑞口中啧啧有声,拍着郭昌明道:“你真行啊!”这时一个小个子进来道:“郭主任,那边有个案子……”我对他笑了笑说:“你们郭主任今天不讲公事,他有很重要的私事,今天他是先私后公。”小个子“哦”了一声,把请示的目光投向他的上司。郭昌明点了点头,他连忙转身出去,顺手把门轻轻带上了。


  我看着门笑道:“做人家老大是真过瘾,难怪你要办这个所呢!”钱瑞也笑着说:“你小声一点,别叫隔壁听见了,损害我们郭大主任的威信。”郭昌明笑道:“现在这个社会,有钱的是老大,我花钱申请办所,难道请人管我不成?你们要是舍得拿钱,照样有人叫你们彭主任、钱主任。”我说:“钱瑞是有钱舍不得用,我是舍得用而没钱,只有你二者兼具,可见主任也不是人人能当的。”


  晚上我们在郭昌明的宿舍里面吃饭。他未婚妻烧一手好菜,尤其韭菜炒肉丝香得我鼻子都要掉下来。我一边吃个不停一边大声嚷嚷:“我嫉妒了,郭昌明,我真嫉妒了。怎么我没找到这么好的未婚妻?你凭什么事业爱情双得意,叫我嫉妒之外又喝醋,酸上加酸?”逗得郭小夫人“格格”直笑。郭昌明搂着她道:“别睬他,这人有毛病。”郭小夫人笑道:“你的同学真好玩,上次来的那个吕什么然的也是,说你‘醉卧美人膝,醒赚天下钱’,又叫我小心你在外面‘谈笑有佳人,往来无光棍’,这两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听到她提起吕浩然,不约而同收起了笑容。她非常惶恐地轻声问:“我说错什么了?”郭昌明向她勉强笑笑没作声。


  当晚我和钱瑞就住在那里。两个人的宿舍四个人睡当然挤得要死,而且三男一女共处一室也很不方便,没奈何也只得姑且将就。我当时就有一个感想:凡是参观过郭昌明办公室的人,大约都不会想到他的住宿条件会这么艰苦的。郭昌明可能把吕浩然的事说给未婚妻听了,我听见她细声细气惊呼:“哎哟,那多可惜,那么好玩的一个人!”她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大概就是看他好不好玩。我在这边沙发上说:“你可惜谁呢?”郭昌明道:“还没睡哪?”我说:“彼此彼此。”郭小夫人说:“只有那个同学睡着了。”话音刚落,钱瑞慢条斯理地道:“我醒着呢!”既然都没睡,索性放开了讲话。郭小夫人道:“上次吕……”郭昌明随即填充:“浩然。”郭小夫人接下去道:“……来的时候,我问他晚上怎么睡,他说第一他绝不忍心把我和郭昌明拆散,第二他绝不睡沙发。最后他一个人占了大床。这人说话真有趣,他就不肯直接说他要睡床。唉,实在太可惜了。”我们由一个不熟悉的女孩子开头,说发了兴,你一言我一语地足足讲了大半夜。我万万没料到会是一个陌生的异性填了朱永贵的缺。


  第二天我们睡到日上三竿,吃过中饭,郭昌明说他所里有事,他就不往我学校去了,反正聚也聚了,谈也谈了。听他口气仿佛他的义务已经尽了,就这样打发了一个朋友。


  在公交车上,钱瑞道:“我有点替郭昌明担心呢!他虽然拿到了大专文凭,可是还没考上律师资格。如今本科生找不到事的一抓一把,光有大专学历谁认真放在心上?我看那些当事人和他手下的大将们还不清楚他的底细,要知道他连律师都不是,非造反不可。”我点点头说:“他要不加紧努力,主任位子铁定坐不安稳。你没听他说么,他现在只能办离婚调解、民事纠纷,一径儿小打小闹。正而八经的刑事案他就没资格接。所以我说他闯劲有余,踏实不足。”钱瑞道:“这些话当着他,还有那个挺可爱的对他一脸崇拜的小未婚妻,我也不忍心说,但是我老早想到了。”我侧头看看他,心想在社会上打了个滚果然就不一样,只见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对郭昌明赞不绝口,谁知早就把郭昌明看了个对穿。


  车到大汽车站他就要下,说回A县还有许多事等着办。这话直到最后一刻才突然提出,虽不能说老谋深算,总叫人心里别扭。我还以为他同我一块儿到学校去的。我独个回到宿舍,打理了几件衣服、日用品,装进一个小包。我估计朱永贵这混蛋不会来了,而七天假期才用掉一天半。如果提前去上班自然也是一法,说不定还能搏得主任谅解。可是我现在的心情实在不很适宜上讲台侃侃而谈,于是想到我的刚刚卸任的女朋友姚遥。她这会儿是在C市打工,我有她的详细地址。我觉得她没有一走了之而留下了详细得近乎琐碎的地址,是仍对我有情。一直没有找她是为了我那男人的自尊。然而现在不同了。在好友新丧,另两个朋友在事业上、感情上把我比得倍觉狼狈的情形之下,我像女人一样要人抚慰。


作者: 薏苡    时间: 2021-8-21 15:56
这是换了一个叙述人了。上一章是女孩子的视角,这章男生的,明白。
作者: 青芜    时间: 2021-8-21 16:30
一下子出来好多人物,懵圈中。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8-21 17:59
青芜 发表于 2021-8-21 16:30
一下子出来好多人物,懵圈中。

这篇小说实验性较强,一共三章,每一章换一个人物作讲述人,而三个讲述人的讲述最后落到不出场的主人公吕浩然身上。那时年轻,做各种尝试还很有锐气。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8-21 17:59
薏苡 发表于 2021-8-21 15:56
这是换了一个叙述人了。上一章是女孩子的视角,这章男生的,明白。

是的是的。

作者: 青芜    时间: 2021-8-22 09:54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8-21 17:59
这篇小说实验性较强,一共三章,每一章换一个人物作讲述人,而三个讲述人的讲述最后落到不出场的主人公吕 ...

你这样一说,我再读读。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8-22 10:12
青芜 发表于 2021-8-22 09:54
你这样一说,我再读读。

搞清楚了脉络其实挺简单,一章换一个讲述人,最后解谜主人公为啥死。哈哈。不过讲述人不是工具人,他们有他们的悲喜,有自己的故事,从而形成一个以吕浩然为中心的群像。

作者: 青芜    时间: 2021-8-22 12:00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8-22 10:12
搞清楚了脉络其实挺简单,一章换一个讲述人,最后解谜主人公为啥死。哈哈。不过讲述人不是工具人,他们有 ...

这样的写作实验很有趣。也是一种写作创新。作为一个写作者,需要这种大胆的写作体验。

我记不得什么时候读过南美的一个作家写的一篇小说(忘记名字了),描写一个女人的故事,悬疑类的,又不全是,故事的结尾,简直出乎意料,但不是平常爱伦坡那种丝丝入扣,规则之内的合乎情理,而是另一种无以言表,难以置信的精彩点题,但一点也不突兀。
就好像两根完全不能同时出现的线条,它们偏偏出现在了同一空间,且产生了交叉。
这样奇异的阅读经验,对一个读者非常有挑战性,不过,我非常喜欢。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8-22 12:44
青芜 发表于 2021-8-22 12:00
这样的写作实验很有趣。也是一种写作创新。作为一个写作者,需要这种大胆的写作体验。

我记不得什么时 ...

我这种类型的比较少,但在那个特定的时段很喜欢搞文体实验。到后来风格成型,反而又开始重视起故事来了,算是一个否定之否定吧。卡尔维诺的小说实验很多,不知你看过没有?而且他的实验不枯躁,不会让人读不下去,反而另有趣味。我觉得,如果实验到晦涩的程度,读者忍不住要弃剧,那就失败了。

作者: 青芜    时间: 2021-8-22 16:33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8-22 12:44
我这种类型的比较少,但在那个特定的时段很喜欢搞文体实验。到后来风格成型,反而又开始重视起故事来了, ...

我好像看过他写的《树上的男爵》,印象深刻。但,我和南狼一样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人物心理,矛盾冲突处理,如此精彩,很少见,读起来非常过瘾。
据说印第安人有一个古老的寓言,一个人要找到他的爱人,可以从村子里任何一条小路出发,他们都会在某点处遇见。诗歌中也有一句熟知的:树林中分出两条岔路,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的一生……
其实,我是想说,任何一种写作,都是自我回归的一种方式,环形道路,没有对错(以自己最舒服放松的方式写作就好),反正在哪一点都会相遇。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8-22 19:04
青芜 发表于 2021-8-22 16:33
我好像看过他写的《树上的男爵》,印象深刻。但,我和南狼一样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人物心理,矛盾 ...

是的国外作家我也最喜欢陀斯妥耶夫斯基,另外还加上奥斯丁和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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