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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色氏家族同题创作之三:短篇小说《门》/代班情人 [打印本页]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5-31 19:19
标题: 色氏家族同题创作之三:短篇小说《门》/代班情人
  
  天刚一擦黑,葫芦镇就笼罩在黏稠的夜色中。文老汉和婆娘正蹲在小院里,啃着馒头就着酸菜,哧溜哧溜地吸吮着黄灿灿的棒子粥。那声音,似乎在斗快过终点一般,一个比一个响亮。末了的时候,文老汉抹了一把黏糊糊的嘴巴,将碗筷递送到婆娘手里,说:明天吃罢早饭到镇上打二两酒割半斤猪肉回来,等我把院子的大门安装好,咱俩好生庆祝一下。


  文老汉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瞬间就被利锯肢解的皱纹掩盖起来。文老汉从十几岁起就一直跟随着父亲学习木工。父亲用做木活挣来的票子为他娶了媳妇,砌了茅草房,置办了些许家具,便抛下他追随母亲去了。文老汉是在父亲离世之后接手木匠这一行当的,一干就是几十年,一直到现在。他用锃亮的斧钺和手锯,在昏黄的油灯下熬夜为远近的人赶制家具,经他的手打制出来的木器,光滑整齐,赢得乡邻的青睐,许多人大老远地跑来指名要他定做的木器。文老汉很得意,在葫芦镇,没有人不知晓他的名气的,甚至有些邻镇的乡人也慕着名气登门央求。靠着做木活积攒来的一分一文,文老汉供着两个儿子念书成家立业,一个在县城当大官,一个在市里教书。


  然而,文老汉心里还是有遗憾的。俗话说,瓦匠家里没房住,木匠家里没椅坐。文老汉做了一辈子的木匠,他最担心应了这句俗语,做了一辈子的木活,到头来却连个让客人歇息的椅凳都没有。不是自己不会做,也不是没时间,而是文老汉拿不出木材来。木匠这一行有个不成文的约俗:凡是乡人要求定做的木器,都必须提供木材,或者交付木匠一些票子购买。文老汉给别人做了一辈子的木活,按理说应该积攒了不少票子,然而却全部被两个儿子花费精光,哪还有剩余?连平时做菜用的油盐酱醋还是婆娘用鸡蛋换来的。文老汉每次用那粗糙的双手抚摩灰暗剥落的院门时就唏嘘连连,似有巨大的憾事积郁在心坎儿上。


  这两年,儿子们都混出了个人样,不用老汉再补贴了,文老汉手头里也就积攒了些个票子,一分一分地拼凑起来,交由婆娘压在箱底保管着。这不,前些天,婆娘附在文老汉耳边低声说已经凑够了买木料的钱,文老汉立即打开箱底,将毛票一张一张地叠起来,用手帕包裹好,到镇上选购好木料拉回来做门。为了尽早完工,文老汉昼夜潜伏在堂屋里忙碌着,斜上方的破旧窗户上透出一些微弱的光亮,映照在文老汉红晕的脸上。饿了就扒几口婆娘为他端上来的饭,困了就倒在锯末堆里蒙头打上一阵呼噜,然后洗把脸,继续干活。直到文老汉端详再三,才对自己精心雕琢出来的木门频频点头,算是称了心。


  中午,婆娘颠着小脚从镇上赶回来做饭。文老汉已经早早地把院门安装好,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又用刨子将不如意的地方修饰了几遍才罢手。趁着兴致又用扫帚将院落清扫干净,敞开了大门,让路人只须一搭眼便能一览无余。


  婆娘在娘家时就是个巧手,不消片刻工夫便从烟熏火燎中钻出来,将四菜一汤端上来,和文老汉一起摆了桌椅碗筷就开饭了。


  婆娘用胸前的围裙擦了把手上的油腻,给老汉斟满酒,说:院门已经安上去了?


  文老汉端起酒盅咕咚一声将酒饮了下去,抹了把嘴,说:嗯,也算是一件喜事呀。


  吃菜,吃菜,别光顾着喝酒了,喝多了对身体不好。看看,我今天还买了你最爱的下酒菜——花生米哩。


  不碍事,我这身子骨不是硬朗着嘛。有花生米好哇,我又可以多喝它几盅了。


  你悠着点,喝高了我可不管你了。


  你放心吧,今天高兴,我喝不醉。


  哎,我说老头子,咱家的门是老爷子过世前留下的,还是好生生的,你为什么非要换个新的才安心呀?哪个不都是用嘛。


  文老汉呷了口酒,说:这你就不懂了。老爷子做的是他自己的门,我做的是我自己的门。


  婆娘端详了文老汉半天,闹不明白他说地究竟是个啥,还以为他喝高了,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慌忙劝解道:还是多吃点菜吧,喝酒多了总归不是好事。


  文老汉正在兴头上,哪还听得进劝?撇下婆娘,自饮自酌起来。婆娘晓得他的脾性,也就不再劝解,任由他开怀畅饮,自己则收拾了碗筷喂那猪圈里哼哼唧唧的猪娃去。等到婆娘再回来的时候,文老汉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倒在桌沿上昏睡起来,汤水和酒水洒了一地,分辨不清。婆娘使了全身的气力将文老汉拖到夏屋的床铺上,给他盖上被子,折身去收拾那些狼籍的杯盘了。


  晚饭的时候,婆娘推了推熟睡的文老汉,说:老头子,天都黑了,该起来吃晚饭了。


  文老汉半晌才说了句话:渴,我渴。


  婆娘晓得他每次醒酒的时候就口渴,老早就准备好了凉白开放在堂屋里。听得文老汉叫口渴,慌忙去取水来,哪知端来水再叫文老汉起床时,却怎么也叫不醒了,酒劲儿一上来,他又沉沉地睡过去了。婆娘嘟囔一句“满屋子的酒气”后也不再叫唤他,独自吃了晚饭,待一切收拾停当,便吹灭灯芯睡觉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葫芦镇也放亮了,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活动。婆娘也是在这个时候起床的。她叠好被子,放了鸡鸭出笼,丢了些谷子喂食它们,便去唤文老汉起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当婆娘触摸到文老汉冰凉的身体时,她的心猛地一缩,旋即号哭起来:老头子呀,你真狠心呀,丢下我一个婆娘不管就这样撒手走了,让我以后还咋过日子呀……


  婆娘的悲恸声引来一堆乡邻探询,等到大家伙儿赶来时,那个从夏屋里出出进进几十年的文老汉早已经去了。人们叽叽喳喳乱作一团,因为是自家人,大家便开始讨论起该如何办丧事来。这时人群里有个长者冲着婆娘嚷道:人都冰凉了,还一个劲儿哭啥?还不赶快打电话叫儿子回来,总得有个拿事的人呀。


  婆娘这才从缓过神来,慌忙奔出去给两个儿子打电话,要他们即刻起程。婆娘毕竟是女人家,遇到大事自然做不了主。在儿子及众人的商讨下,一番吹吹打打,一顿丧席,三天后众人批麻戴孝合力将文老汉抬进了南山祖坟。


  丧事办完了,乡邻们也都陆续离开了。大儿子说县里还有差事要办,得赶快回去处理;二儿子说市里学校最近要考核,得赶快回去备课。婆娘含泪凝视着两个儿子,一句话也没说,挥挥手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儿子们临走时说:娘,爹虽然走了,但日子还得过,咱该怎么生活就还怎么生活,千万别虐待了自己啊。婆娘掩面而泣:把你们抚养这么大,我什么要求也没有,只要你们空闲了常回来看看就好。


  儿子走后,婆娘白天没个说话的,夜晚没个暖脚的,整日里对着院门发呆。没人处,还偶尔垂泪。邻居的婆娘们见她没了往日的言笑,知道文老汉走了,她憋屈得慌,时常三五结伴地到她院子里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风趣地调侃着,也就权当陪陪孤独的她。


  寡妇的日子总是难捱的!失了定心骨不说,偶尔还会有人肆意欺负她一个婆娘家。冬日的一个清晨,地面铺了一层白花花的霜华,寒风萧瑟。婆娘早起做饭时发现家里没了蔬菜,立即裹上厚重的棉衣,挎上竹篮趔趄地走向菜地,咯吱咯吱的践踏声在空寂的四野漫荡。到得菜地,婆娘才发现菜地里一片凌乱,歪斜的足迹,散乱的菜叶,都在向婆娘声声泣诉和展示着自己曾被人糟蹋过的模样。婆娘丢了竹篮,一边破口大骂狗日地,一边俯拾被人丢弃了的白菜外皮。看那痕迹,似乎就在昨晚已被人偷袭过,婆娘忙乱地拔了几颗白菜就匆匆回家了。一路上,婆娘就不停息地骂开了:哪个狗日地,自己不种菜,生是把我的白菜偷了去,吃了也不得好死,我咒得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


  骂着骂着,婆娘竟兀自撕心裂肺地号叫开来,后来干脆跌坐到村民开会时集中的大场地上,将竹篮往身边一丢,家也不回了,饭也不做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了一个早上。其间闻讯的村民也有来劝慰她的,说既然已被贼人偷了去,骂也无用。婆娘睬也不睬,等到哭得累了,才悻悻地丢下一句话——我就是要骂得那贼人心里内疚,连我这个寡妇人家都想欺负,心被狼叼了,肺被狗吃了!


  婆娘越来越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压抑,不仅小偷欺负她,连村里的孩童都编起顺口溜来取笑她,更不要说从暗地里投掷过来的冷眼了。渐渐地,婆娘便不再出户,她将崭新的院门关死。每逢外面有个风吹草动,她都会蹑手蹑脚地遛到大门前,借着那一道狭长的门缝偷窥外面的活动。似乎每次都是别人在戳自己的脊梁骨,尤其是他们小声地说话,小声地嬉笑,末了还意味深长地朝她投射过来一个乜斜的眼神,让人心惊胆战,寝食难安。婆娘对他们的活动了如指掌,但从不出去与他们当面对质,而是躲藏在门后不断地在心底诅咒着他们:狗娘养的,明地里和颜悦色,暗地里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都不是好东西哩!然后才放宽了心去做别的事,仿佛只有这样回击了别人,自己才心安理得,不会吃亏。


  自从婆娘关上院门独自生活之后,村民们识趣,便也不来打扰了,她的孤僻让人们开始远离。婆娘的生活越来越平凡单调,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坐在椅子上发愣,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和落寞。终于,她还是耐不住冷板凳,决定去看看自己的儿子。趁着春天气温回升,阳光明媚,婆娘特地装了一篮农村最珍贵的礼物——鸡蛋,转了几趟车,先到县城去探望大儿子。


  到了县城,凭着印象,婆娘一路打听,终于颠着小脚,终于停歇在一处大楼前。婆娘听儿子说过上班时间不允许外人打扰,她想,自己又不是外人,和儿子亲着哩。挎着竹篮就要往里走,衣衫褴褛的她被守门的门卫当即拦下了。婆娘和门卫攀谈了一阵,在得知自己就是文处长的母亲时,门卫赶紧放行,还不忘给她详细指点文处长的办公室在哪里。婆娘还没走到楼跟前,远远地便看见儿子出门,连忙喊叫一声“强娃”。儿子似乎没有听见,仍旧顾着走自己的路。婆娘急了,又唤了一声。儿子这才扫视起远处的婆娘来,端详了半天才走到婆娘跟前,低声说:娘,你怎么大老远地跑这儿来了?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到单位找我么?


  可我哪里知道你住什么地方啊。强娃,你看,娘还给你带来一篮鸡蛋哩。最近那些鸡才刚下蛋,新鲜着哩。


  儿子一边催促母亲快些走,一边焦急地说:娘,这里说话不方便,让别人听见了不好,还是到家了再说吧。好不容易到了儿子的家,婆娘还没来得及参观儿子的新房,就在儿子的催促下又是换拖鞋又是洗澡,繁琐的程序让婆娘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婆娘在儿子家就呆不住了,她看不惯城里人的讲究,也受不起整日里的鱼肉,更害怕看到媳妇那冷漠的表情,趁着儿子儿媳都上班去了,打点好行李,揣着儿子偷偷塞的一些钱,登上直达市里的长途车找二儿子去了。


  婆娘坐的车还没到市里,老二就接到老大的电话,说母亲约摸着奔市里去了。因为没课,老二慌忙携了妻子到车站等候。夫妻俩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在寒风中站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母亲的出现,然后直接将母亲迎到家里,嘘寒问暖,下鸡蛋挂面给母亲吃。婆娘端着面碗,一个劲儿地夸奖媳妇孝敬。两个人怕母亲寂寞,轮换着陪母亲,带她逛商场,游公园,夜晚还出去吃宵夜。就这样住了一个多星期,婆娘还是消受不起,临走时,夫妻俩把婆娘送到车上,央求母亲以后常来。婆娘说:娘终归是农村人,消受不起城市的生活呀,还是赶紧回去,家里还有鸡鸭等着我喂呢,出来这些天了,估计它们都饿死了。夫妻俩再三挽留,婆娘还是执意要走,末了,儿媳将一堆吃的穿的塞到婆娘手里。


  婆娘坐在归家的车上,心却早已飞到家里了,那里有她的房子,有她饲养的鸡鸭,还有菜地里的菜,她一直牵挂着,放不下。


  走进村里,婆娘便见到村妇们异样的眼神,逃也般地跑起来,开了院门,闪身躲进去,然后又将门哐当一声关死,还从里面栓牢。


作者: 司药的药    时间: 2021-5-31 19:32
又是一种风格,农家风味。
作者: 浅泠    时间: 2021-5-31 19:57
都市、民国、乡村,色氏家族提供的文学盛宴。
作者: 薏苡    时间: 2021-5-31 20:18
浓郁的泥土气息。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5-31 20:19
代班情人怎么写的是这种风格的文字?
我前面谈谈看着文老汉要做木门,隐约就觉得他会出事。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5-31 20:49
论金 发表于 2021-5-31 20:19
代班情人怎么写的是这种风格的文字?
我前面谈谈看着文老汉要做木门,隐约就觉得他会出事。

他好像一直是这种风格。农村的,或进城打工的,社会基层人员。

作者: 朝天马    时间: 2021-5-31 21:33
挺好玩的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5-31 21:53
朝天马 发表于 2021-5-31 21:33
挺好玩的

同题过两次。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5-31 22:08
朝天马 发表于 2021-5-31 21:33
挺好玩的

还能找到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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