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枪手
食指指尖感觉到一下极其细微的卡顿,我已扣下了扳机上的第一道火,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开始继续均匀地向第二道火极其轻柔地施压,力量细微到几乎无法感觉。
已经两次呼吸了,我开始了第三次呼吸,这是击发前的最后一次呼吸……我缓缓地吐出胸腔里气体,越来越慢,越来越细,胸腔以难以察觉的速度一丝一毫地瘪缩沉降,而前端的枪口却正好相反,随着我的吐气在慢慢、慢慢地爬升,柱状的准星从靶纸的下端缓缓地向中心匀速移动。当准星轻轻贴上靶纸中心的圆状黑点的底沿后,我屏住呼吸,稳定住枪身,将准星顶端的平面与圆形黑点保持相切的状态尽可能静止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已经静止,搭在扳机上的食指还在均匀持续地施加压力……
静止过后必将是迅猛的爆发。
砰——!
枪声响过,我依旧趴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前方。
沉重的枪口随着枪响轻轻地跳动了一下——我清晰地感觉到枪口的跳动不是垂直上下,而是微微地倾向了左上方——动作还是有细节没有过关。
“十点钟方向,大概是……8环吧。”我回头向王平报上自我预测的成绩。其实自己的感觉还算不错,但因枪口的跳动并没有达到规范的垂直上下的标准,我没敢报上9环。
四十来岁蓄着平头的王平坐在我身后不远的观察长椅上,他的身前支着一个三脚架,三脚架上固定着射击专用观察镜。听到我报上环数,他探身看了看观察镜,左手随即朝我伸出大拇指:“不错,十点半,9环,是好9!”
我退出弹壳从射击垫上爬起来,就势跪坐在垫子上,将长枪抱在怀里,开始解开套在我左大臂上的皮质枪带:“不玩了,太久没玩了,感觉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还不错啊,没退步多少。20发子弹,一共157环,平均起来都差不多8环了。”
射击场上其他的运动员听到这个成绩,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平朝笑声传来的方向一瞪眼:“小兔崽子们!笑什么笑?霍先生又不像你们天天练,打成这样已经是很不错了,你们哪个刚进队的时候有这样的成绩呀?”他随手拈起一个空弹壳朝一个少年砸了过去,“石峰,你还笑!你进队的时候还脱靶呢!第一次考核,你60发卧射才300环不到,妈的,现在拿了个全国第四,就忘记以前的那些糗事啦?就敢笑别人啦?出息!”
少年们却笑得更欢了。
确实,射击运动的专用靶纸和我们平时军训时见到的靶纸区别太大了,要想打好还真不容易。10环就是一个10.4毫米的小圆,跟花生米差不多大小,两颗5.6mm的弹头并排一起就胀出了圆环了。1环是个15公分大小的圆,为方便瞄准,4环以内全是黑色,但直径也不过10公分左右。在五十米的距离上看去,那个黑圆就是个小小的黑点,比芝麻还小。
参照射击运动员的标准来说,平均8环的成绩着实拿不出手,根本算不上成绩。但对于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来说,却不得了,这相当于在五十米的距离上枪枪命中一枚乒乓球!
我把小口径运动步枪递给王平,王平接过去,拍了拍枪身,眉毛一掀,说:“怎么样?进口货,到底不一样吧?”
“是啊,很漂亮,很好使。”这是一支德国造安舒兹小口径男子自选专用运动步枪,崭新的,有着犀利俊朗的外观,简直就是件艺术品。
“这是省队专门拨给张文的——张文!过来!”
一个高个的少年应声快步过来,从王平手里接过步枪,揣着宝贝一样地回到自己的训练位,马上又从步枪盒里拿出块擦枪布细细地擦拭起来。正在训练的其他少年射手无不向他投以羡慕的眼光。
现在是晚春,虽然气温还没到燥热的时候,但穿着射击专用皮服还是感到非常闷热。脱下厚重的皮服后,顿时感到一阵清爽。助理小周连忙接过我的皮服搭在长椅上,顺手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我边喝水边对王平说:“这次全国锦标赛,你的收获不小吧?”
王平是益市业余体校射击队长枪组的教练。今年的全国射击锦标赛,他负责的长枪组选送省队的两男两女四名运动员,在比赛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拿了一银一铜,另外两名队员的成绩也很不错,一人第四,一人第八。手枪组选送的两名运动员中也有一人杀入了前六。益市选送省队的六名运动员,代表省队在全国大赛上争取到了一银一铜两枚宝贵的奖牌,还有两人进入了前六,这是益市射击队有史以来取得的团体最好成绩,值得骄傲的好成绩。
张文在这次锦标赛上以60发卧射598环的优异成绩夺得男子少年组的银牌,省队为此特地拨了一支进口枪给益市射击队作为鼓励。
而我,这次也是受老舅委派特地来采访这支在全国锦标赛上取得优异成绩的地区射击队的。
“是啊,哈哈,我是玩了一辈子枪啰,可还没玩过进口枪呢。这次,我们队里终于也有了进口枪了!”王平起身搭着我的肩膀,无限感慨,“你还别说,岁月如梭啊。当年,我刚进射击队的时候,扛着一支健卫八,就神气得不得了。后来看到我的师姐在用健卫十七,好眼馋啊,到了比赛时非要教练给我健卫十七试试。可教练说,你平时没练过这个型号,比赛打不好的。我信他个邪!结果呢?我偏用健卫十七打了那次比赛,还拿了全省第二。枪的好坏不是不重要,但更关键的,还是要看是谁在使。你说是吧?”说完他还得意地掀了掀眉毛。
我国的射击运动开展比较晚,国产运动枪械中,健卫、峨眉是两大品牌,那是国内顶好的运动用枪了,就算到了现在,峨眉的新款运动枪械,依然还是很多一线射击运动员手中的利器。国外的枪,价格极其昂贵不说,维护也很麻烦,地区级射击队基本上没有配备进口枪支的,连省队也很稀罕。而在业内,大家都迷信“德国枪,英国弹”,这被很多没有用上进口枪支的运动员拿来当做成绩不好的借口。
王平那次拿了省赛亚军之后,被省体工队的教练选中,给他配备了一支峨眉751型男子自选运动步枪。拿到那支几乎和他当时人一样高的枪后,王平欣喜若狂,如同冷兵器时代的武士得到了一柄百炼宝刀。
此后,他就用这支步枪南征北战,战绩辉煌,多次杀入全国前三。可惜的是,尽管平时大大小小奖牌无数,但每次遇到国家队的选拔赛,却总是发挥欠佳,终究还是无缘国家队。后来,因为年龄的缘故,王平退役回到益市做了射击教练。
不过,王平一直想到省城发展,早两年停薪留职到了省城一个朋友开的射击俱乐部当了教练。但干了一年就没干了,最后还是回到了益市。
我和王平就是在射击俱乐部里认识的,他当时曾给我做过技术指导。
王平是个神枪手,那是绝不夸张的。在俱乐部的时候,我曾亲眼见到他和当地一名武警赛枪。当时,有名武警来到俱乐部,自恃枪法高超,不对着靶子好好打,趴在那里专打支撑靶板的木支架,三、五枪就打断一根,转眼就废了好几个靶子。被废了靶板的会员不知所措,而反应过来之后却大声叫起好来,还有人更是停止了射击。站在那位武警身后围观他的射击表演。随武警同来的朋友不无显摆地透露:嘿,他是狙击手!
观众不禁发出“啊哦”的惊叹,个个都是原来如此的表情。
王平正好当班,他走到武警的背后:“怎么,兄弟是来砸场子的吗?”
“没有啊,你们的枪不准嘛,我明明瞄着靶子打,子弹却偏偏都跑到靶杆上去了。”武警拍了拍枪身,斜眼看着王平。
王平也不着急,把手伸出去:“哦?原来是枪不准啊,让我看看。”
看到这样的场景,大家都知道王平要出手了。
我们都很好奇,非常想知道王平会表演什么样的绝招来对付号称是狙击手的武警,因为平日里,尽管王平经常指导我们的射击技术,但从没见他表演过。俱乐部里的会员全都围拢过来,连工作人员也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来看王平的表演。
武警把枪递给王平,微笑着退出射击位,把位子让给王平。王平走到射击位前站好,不急不慢地摆好姿势。只见王平往枪膛里压上一发子弹,托起长枪,用标准的立姿对着倒下的靶位开了一枪,拉开枪机退出弹壳,再压上一发,又对着另一个倒下的靶位开了一枪,就这样连着开了四枪,可对面看不到任何动静。
围观者,包括我都不知道王平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打完之后,他回头示意工作人员发出全场停止射击的指令,然后对那位武警说:“麻烦你帮我去看看,这枪到底是准还是不准。”
武警将信将疑地走到靶位前看了一圈回来了,他摇着头,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态,走到王平跟前,却是朝王平一拱手:“佩服!”然后就到前台连带靶板损失费一起结了账走了。围观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武警到底看到了什么。
直到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把打坏了的靶板都搬了回来,我们才发现是怎么一回事——四根被打断倒下的直径不足4公分的靶杆的横截面的正中心,都被子弹钻了一个洞!
全场掌声雷动!
玩过枪的人都清楚,瞄竖着的目标相对比较容易,瞄平躺的目标很难,而要用立姿瞄准五十米距离上直径四公分的目标,并枪枪击中目标中心,难上加难!
王平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真正的神枪手!
王平带着我和助理小周在射击场练习靶位后的过道里边走边聊:“其实,现在的射击运动,枪支不是最主要的,还是那句话,人,才是关键。”他指了指正在训练的运动员,“你看,他们现在的配枪,都是国内顶好的枪支了。”
我看了看他们的持枪,张文手持的是那支德国进口枪自不必说,其他队员的训练用枪大多已经是最新款的峨眉316、317型的专业运动步枪了,无论造型还是射击精准度同国外的枪支比较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有年纪更小一点的两个运动员还在使用一支峨眉751型男子自选运动步枪和一支峨眉752型女子标准运动步枪。峨眉752型女子标准运动步枪,和当年王平征战全国赛场的751型自选步枪属于同一个时代的产品,是男女龙凤胎。
王平说:“两个队员刚入队没多久,就用这个先起步。比起我当年来,那也是好到了天上了。奶奶的,这群小兔崽子,比我好过多了。所以我说啊,现在的射击运动,枪支已经不是最关键的因素了,关键的还是人。”他再次强调。
“是啊,枪支弹药的因素减小了,人的因素自然就提高了。”
“嗯,现在的运动枪械,在设计和制作上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提高很大,以前是‘人适应枪’,而现在都是‘枪适应人’。”
“枪适应人?这是个什么概念?”
“你看看,除了那两支古董,其他的枪支,每一个与射手接触的部件都可以依据射手的个人特点和要求进行调整。贴腮和托肩钩都是独立的组合结构件,可以朝各个方位进行调节,射手可以把它们调整到最舒适最熨帖的位置。握把也有好几个型号,可以根据每个射手的手型大小进行选配。而不像以前那样,人要迁就枪支,脸上肉多的,要稍稍用力压紧腮部才能够到瞄准具,恨不得把贴腮给削出一个缺才好。脸上肉少的,就想办法在贴腮上黏贴东西增加厚度。”
“哦?还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嘛,以前好多运动员都会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对枪支做适应性改造,这不稀奇。我当时用健卫17的时候,也在贴腮的位置上粘了一块厚厚泡沫海绵呢。哈哈,谁叫我是穷人的孩子,脸上不长肉嘛。哪像现在这帮小兔崽子,一个个圆滚滚的。”
“嗯,看来确实是这样,枪支的改进对射击运动水平的提高是有很大的帮助。那么……是不是从事射击这项运动需要特别的天赋?”我转换一个话题。
“我不知道是不是存在有天赋,但枪感很重要。同样的枪,同样的训练,同样的技术要领,为什么有人就能打得好,有人就死活成绩上不去呢?说到底,跟枪感很有关系。”
“枪感和天赋不是一回事吗?”
“也许吧,”王平点上一支烟,“你仔细看看张文和石峰,能看出区别来吗?”
张文和石峰的练习靶位是相邻的,他们正在进行立姿的训练。抬枪——塌腰——左臂支撑肘落入左腰部——调整肘部贴合度和重心——稳定姿势——调整呼吸——贴腮——瞄准——预扣第一道火——精确调整——缓慢稳定地施加第二道火指压——击发——保持动作数秒——放下枪支。反反复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流程,整个过程都很流畅,两人的节奏也差不多。
他们正在进行空枪练习,每次击发都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嗒”的声音。他们在枪机拉杆的凹槽里卡上了一小块橡胶垫,击发的时候可以避免撞针撞上膛管,造成磨损。
我仔细观察他们的动作,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你再仔细看看他们的枪管。”王平在旁边提醒我。
经过王平的提醒,我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细微不同。虽然两人的枪管晃动都非常细微,但张文的晃动显然稍大一些,枪支随着张文的身体一直在做水平方向的左右摆动。
我把这个观察结果告诉王平,并表示疑问:“张文的成绩不是比石峰更好吗?可看上去,他在枪支的稳定性上还没有石峰强啊。”
“这就是枪感了。”王平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人是活的,不可能做到完全静止,你越想控制它,自然就会通过神经讯号调动更多的肌肉群来参与这个计划,可参与的东西越多,越适得其反,反而更加难以控制了。”
“是这样啊。”我似乎明白我在射击时的问题所在了,“这样说来,每次我在开枪之前,都会尽力让枪处于静止状态,这样做,是不是反而会影响精度呢?”
王平哈哈一笑:“你终于开窍了啊!枪法,也是道法自然啊。”他指了指张文,“所以,你看,特别是立姿射击这个动作,完成基础动作之后,人枪合一,身体要尽可能放松,这时候,人会处于一个相对自然的轻微运动状态,是前后晃动的轨迹,因为人不是机器,这种轻微晃动是无法完全克服的。而射手如何做到不额外地给枪支的晃动强加控制,在运动中寻找击发时机,就与枪感密切相关了——你仔细看看张文,他的身体基本上都是处于放松状态,枪管一直随着身体的晃动处于匀速的有规律的左右摆动中,当准星朝靶心移动还有一点距离时,他扣响了扳机,弹头出膛之后,却命中靶心。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在运动中击发。
“再来看看石峰,他的稳定性相当好,甚至可以说,他是我带过的学生中稳定性最好的一个,他能将准星长时间稳定在靶心附近寻找时机,这是他的长处。但他会在有意无意中想控制枪支使枪体更加稳定,这样做,反而会使肌肉不能完全地放松,枪管的晃动也就容易失去规律,从而造成击发时的细小偏差。”
“难怪在俱乐部时,你老是叫我们放松放松。”
“是啊,除了移动靶一类的项目,射击运动其实应该算是一项静止的运动,人越放松,也就越能达到相对静止的状态。就像我在俱乐部时一再纠正你们瞄准时闭上左眼的习惯一样。连闭眼这样细微的动作,都会造成脸部肌肉的紧张,从而降低射击精度,这是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到的。”
在平常,无论是军训还是打鸟或是在街头玩打气球的游戏,我们都习惯性地闭上一只眼,让瞄准的那只眼能更清楚地看清目标。可在专业运动员这里,竟然成了必须纠正的禁区,仅仅只是因为闭眼会引起面部的肌肉紧张,可见射击运动对肌肉放松和枪支稳定的要求有多高。
运动步枪的瞄准具与我们熟识的枪械也有很大的区别,既不像狙击步枪那样带着可以放大倍数的瞄准镜,也不是常规枪械那样简单的缺口与准星的组合,而是由一个带针孔的瞄准具和准星构成的。瞄准具上有可调节针孔上下左右移动的微调旋钮,通过它可以调校弹着点的方向。瞄准具的前后可以安装滤光片。准星也分成柱状和圆环两种,准星可以随意更换,枪口上方有一个空心的圆柱形的准星座,准星座由几个部分组成,活动的部分可以拧开以便安装准星,运动员可根据个人喜好安装柱形或圆环的准星。
带针孔的瞄准具安装在紧挨枪机后方的枪体上,针孔是一个规范的圆,眼睛贴近后就能透过圆孔看到前方,射手将圆形的准星座调整到圆孔的中心,再将准星座环里的准星对准目标,实现三点一线的瞄准动作。所以,射击运动里的瞄准方式被称为“环套环”的瞄准方式。只有低级别的健卫八、健卫九等运动枪械,才采用了常规的缺口加准星的模式。
一般来说,运动员都会在瞄准具上装置一个小小的挡板,挡住闲置眼的视线,这样,在瞄准时就不需要闭上闲置眼了,消除因为闭眼而造成的肌肉紧张。手枪运动员处理闭眼的方式比较简单,是戴上帽子,在帽檐上装上挡板或者戴一副遮住闲置眼的单片眼镜。但也有很多运动员不需要做这样的处理,他们可以通过将注意力集中于瞄准一侧的眼睛来实现,如我们熟知的许海峰。
“石峰有意无意中的肌肉紧张就是造成他和张文成绩有差距的原因吧?”
“有这方面的因素,在这个方面,他还需要好好下点功夫,克服了这一关,他的成绩会更上一个台阶。但对于一个射击运动员来说,良好的稳定性也是非常难得的,关键在于怎么好好利用这个优势加以发挥,而不是破坏他。”
“是不是说,你稳定得再好,也不可能达到真正的纹丝不动,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相对稳定性来说,枪感还是最重要的。对吧?王教练。”我似乎摸着一点门道了。
“对对,孺子可教也!”王平拍着我的肩膀大声地笑了起来。
“那当时我在俱乐部的时候,你怎么不教我这些?”
“别扯了,你当时到俱乐部玩枪也不过是一时兴趣,我跟你讲这些专业的理论,你能消化得多少?还不是对牛弹琴。你们玩枪,只是无聊时来找乐子的,难道还当真想和专业的运动员同场竞技吗?”
“也是,也是。”
靶场西端是短枪组的训练场地,两男两女四名手枪运动员正在场上进行训练。主教练金原看到我们走过来,隔老远就打着哈哈迎了上来。金原年近五十,是一个矮墩墩的汉子,身高只怕连1米六都没有,短发,小眼睛,身材有点胖,听说他是朝鲜族。
“霍记者试完枪啦?怎么样,进口枪的感觉不错吧?”金原东北口音,嗓门洪亮,给人精力旺盛的感觉。
“我是瞎玩,谈不上什么感觉。”
金原豪爽地与我握手,他的手掌软绵肉厚:“瞎玩更好啊,没压力,放松,更符合射击运动的要求。来来,试试手枪!”他转身一招手,一个与他同样敦实的少年走过来,将手上一把形状怪异的手枪递给我。
这支枪之所以怪,是因为和我们平时所熟悉的手枪有着完全不同的外观,它的长度足足有近半米,一根瘦长到不成比例的黑色枪管义无反顾般向前探出,枪管泛着暗蓝的光泽,后端却是一个巨大的包裹式握把,手穿入护手握住把手,感觉整个手都被完全包裹。手枪刚握入手,人枪合一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是一支国产长风5.6毫米口径的男子慢射运动手枪。
“来来来,打几枪试试。”金原把我领到射击靶位上,在我面前的台子上摆上一盒子弹,每颗子弹的底火上都有一个三角形的标志——国产三角牌子弹。
“怕是不行,我从没玩过手枪。”
“没关系,随便玩玩,又不计你的成绩,怕什么?”金原大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到观察区坐到观察镜后面。
手枪靶看上去比步枪靶要大了很多,10环的直径有5公分左右,7环以内全是黑色,大约是一个直径接近三十公分的黑色靶心。手枪慢射的靶纸也是相距五十米,从射击靶位上看去,比步枪靶大多了也清晰多了。
大了那么多,该比步枪靶容易得多吧?我在心里暗想。
谁知刚抬枪瞄准就发现不对头,枪管毫无规律地晃动,我根本无法将准星对准黑色的圆靶,不光枪口在晃,连整条手臂都在晃,越想稳住就越发抖动得厉害。几经尝试,我实在憋不住呼吸,就一咬牙“啪”地一枪打了出去。
金原低头看了看观察镜:“哈,脱靶了!不着急,悠着点,慢慢来。”
我想起王平刚刚跟我说的那些关于运动中击发的话,再次缓缓举枪瞄准。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无论我如何努力,总是无法让子弹朝自己想要的地方飞去,一连几枪都没有碰到黑色的靶心,大多子弹连靶板都没打上。假若靶纸是个人的话,我连他的衣袖边边都没有挨上。
少年们的笑声再次响起。
“这太难了!”我摇摇头,悻悻地放弃了。影视剧里那些个游击队长们,拎着个二十响的驳壳枪左一甩右一甩的,一枪一个爆头,好潇洒啊,看来尽是瞎扯!我用最专业的高精度运动手枪拼了老命都打不中,而且靶子还是死的,不会像影视剧里的鬼子猫着腰缩头缩脑鬼鬼祟祟,更不用提防他朝你鼓捣他的三八大盖。
“手枪的技术要领关键在于扣扳机的击发技术和稳定性的练习。因为是立姿,重心高,又是单臂持枪,相对来说,稳定性就更难掌握。要学会利用身体骨骼结构来对全身重量进行稳定支撑,尽量减少肌肉的作用,要运用到扣腕、锁肩、含胸、塌腰、沉胯等动作。扣扳机也需要反复练习,预先缓慢施压,在运动中寻找最佳的击发时间,掌握规律,不要突然发力扣下扳机,你猛一发力,肯定会拉动枪管下沉,哪怕一点点细小的移位,枪口就离开你指向的位置好远好远了……”金原侃侃而谈,而我却陷入似懂非懂的状态中。
“还要试试别的枪吗?”没等我回答,金原转头叫了一声,“姚铮!”
那个叫姚铮的少年马上跑了过来,他手上握着的那把短枪,和我们平时看到的手枪外形差不多,只是个头比常见的警用制式手枪要大上一圈,长度也更长,大约30公分了。主要的区别是握把是木质的,比我们常见的手枪粗大很多,底端有个宽大厚实的底座。还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就是弹夹位置在扳机的前面而不是藏在握把里。握把上有根据手掌和手指抓握的形状雕磨的凹凸旋槽,便于在持枪时与持握的手指更舒适地贴合,但没有慢射手枪那样的外包裹。
“这是标准运动手枪,有弹夹,可以装5发子弹,是用来打25米靶的,移动靶也是用这种枪。试试不?”
“算了算了,我还是别打了,我这样的水平纯粹是浪费子弹。”经过刚才的试射,我是不愿意再丢脸了。
“老金,给霍记者露一手?”王平在一旁怂恿着。
“哈,你这不是让我出丑嘛……”说着,金原接过我手中的那支慢射手枪,转身叫了一声,“贺琛。”
“到!”那个敦实的少年应了一声,过来拿回了枪支。
“示范几枪给霍记者看看。”
“好。”贺琛站到靶位上做好准备,先用空枪试瞄了几次之后,往枪膛压上一发子弹,左手插到裤袋里,右手抬枪——慢慢下降——稳定——瞄准,击发。动作流畅舒缓。射击的过程中,贺琛给人气定神闲的感受,射击时的神态与气势,完全不像一个年仅十七的少年。五枪过后,贺琛停止了射击。
“三个9,两个10。还不错。”金原对弟子的表现似乎很满意。
这样的枪法,就如同在五十米的距离上,枪枪命中一个鸭蛋,还是用的短枪!我禁不住咋了咋舌,这些专业运动员的表现太让人震撼了:“在外人看来,射击这项运动看上去明明只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项目,不过就是扣动扳机把子弹打出去而已,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学问。看来,这还真是一项有着极高技术含量的运动啊。”我不禁感慨万千。
“现在的射击技术都已经相当完善了,高手之间的竞争,胜败都在毫厘之间,关键还是在于勤加练习,不是说熟能生巧嘛。”金原说道。
“光是熟还是不够,枪感,枪感尤其重要!还要有放空一切的心态,任何心理上的细小波动都会对射击结果产生影响。心生杂念,就容易入魔,枪一入魔,就会犯错。”王平接过金原的话继续补充。
没想到,看似大老粗的王平,讲出来的话还带着禅机。
金原瞥了王平一眼,附和着:“是啊,王教练说得对,要做到心如止水才能出好成绩。连续几个小时重复同样的动作,这可是个磨砺心性的事情哦,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这项运动有危险吗?”我把谈话又引导到另一个话题上。助理小周在一旁用录音笔录音,还拿着记事本仔细地做着记录。
“危险?当然危险了。你别看子弹这么小,口径才5.6毫米,弹头和弹壳连在一起的长度也只有2.5公分,可这是真枪实弹哦,打死人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金原用手指拈起一颗子弹给我介绍着。
小口径子弹非常小,看上去更像玩具而不是枪弹,它比我们常用的铅笔还要细上一圈,长度也仅仅是一个指节的样子。弹壳和弹头都是一样粗细,只有底火才稍稍大了一圈,不像常规子弹那样弹壳比弹头大很多。
“哦,有效射程呢?”
“小口径运动手枪的有效杀伤距离大概是一百来米,至于步枪嘛……”金原看了看王平,似乎表示关系到步枪的事该由你来说了。
“两百米,不过……也有过四百米开外打死人的例子,而且,还不是直接打死的。”王平接过话头。
“哦?那是怎么回事?”王平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
“那件事过去很多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屁孩,才刚进体校不久。”仿佛这个事情过于离奇,王平笑着摇了摇头,“那天吧,我们体校的后勤科长私自带了一支健卫八到郊外去打鸟,他当时朝水田田垄上的一只鸟放了一枪,没打中,子弹打水里了。可过了半个多小时,村里出来好多人找到了他,闹哄哄地揪住他不让走,说他打死了他们村里的一位老头。后勤科长很奇怪:‘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只开了一枪,而且就是站在这马路边打的,打到水田里了,喏,就是那个地方,怎么可能打死人呢?而且,开枪的时候,我很注意的,根本没看到前面有人嘛。’旁边有两个农民也为他作证,他们说一直在那里看后勤科长打鸟,确实是只朝水田里开过一枪,子弹打到水里,水飙起好高。村里的人听他们这么说,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被枪打死的那个老头,离后勤科长开枪的地方足足有四百多米,将近一里的距离。当时正是早春,连在一起的大片农作物还没长高的水田视野非常开阔,根本藏不住人,而且又没看到有人在田里劳作。一条乡村马路笔直几公里,也看不到几个人,附近又没找到其他带枪的人。这下大家都犯迷糊了,最后没办法,只好让警察来进行勘查了。”
“后来呢?”
“后来,警察通过弹道检测,发现打死那个老头的子弹是铅质弹头,5.6毫米小口径子弹,他们最后认定这颗子弹是从后勤科长的运动步枪里射出的。可打死人这个事却是个彻彻底底的意外,主要是因为射出的那颗子弹与水面的夹角太小,根本就没射进水里,而是像打水漂一样从水面上又掠了起来,飞了四百多米后直接命中了那个老头的心脏。那个老头也是命里该绝,子弹随便打在身上别的哪个地方都不至于死掉啊,可偏偏,那颗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一样钻进了他的心脏。据说,还只钻进了1公分多,弹头就卡在了老头的心脏壁上。你说这老头是个什么命嘛,好好的坐在自家堂屋里就横遭杀身之祸。”
“哇!还有这样的事,反弹的子弹飞那么远还有杀伤力?真是难以置信!”这算是我今天听到的最离奇的故事了。小周在一旁更是听得直眨巴眼睛,一张小嘴半天合不上,早就忘了记录的事了。
“当时那老头正在堂屋里和家人聊天,聊着聊着,只见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吼一声:‘谁打我!’然后扑倒在地就死了……这么碰巧的事,千年等一回。四百多米,又没有瞄准镜,嗨,你要真想瞄着那老头打,看都看不清,还真就不一定打得中。”王平轻描淡写地说完,转身又对着金原说,“老金,既然你刚才说到磨砺心性,我觉得我们队里好久没搞活动了,明天星期六,我们休息一天,组织大家出去钓钓鱼吧?”
“哎,王教练的这个主意好,全队都去。正好霍记者要采访,钓鱼的时候还可以跟这帮娃娃们多交流交流。”业余体校射击队的队员,全部还是中学生,年纪最大的长枪组组长符强,也不过刚满十八岁。
王平点点头:“钓鱼也是训练嘛,等鱼上钩的这个过程,练耐心是最好的了。那……我去安排?安排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行,就这么定了。”
“小霍,还有小周,你们的钓具我帮你们准备,我家里有现成的,你们就别操心了。”
“啊?哦……哦,好好,麻烦麻烦。”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中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