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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在世间 [打印本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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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00:34
标题: 在世间


一
     姨姐在家族群里发消息，说大姨三天滴水未进。

     大家好言安慰几句。毕竟大姨于杖朝之年中风偏瘫，又活数年，已是奇迹。

     我和表哥说，幸亏生俩闺女，要是俩儿，恐怕早就挂了。表哥笑称是是是。

     我不喜欢大姨。当年父亲过世，母亲迫于生计将我寄送大姨家。从此，我学会了很多技能，打草喂羊，收剥棉花，撵鸭回棚，偶尔还要灶里添一把柴薪，赶紧再灶上挥一把铁铲，要知道，我比灶台略高一点。

     去大姨家之前，我在路上捡了一只充其量刚满月的猫。猫声凄凄。我哭着闹着非让母亲带上猫，母亲到底拗不过。

     大姨和大姨姐都警告我，不许把猫带进被窝。我偏不听，在家父亲和母亲从来不曾苛责我一下。

     有一天，我怎么也找不到猫。我问大姨姐，她说扔湖里了。

     我半信半疑。但最终确是在湖边找到了猫，已淹死。小小的猫身浮在水草边，随波一漾一漾。

     一直熬到全家都睡着，我以最轻的手脚打开门栓，摸索着下湖，死死抓着湖边芦苇根才把猫捞出，放在路边破瓮里。月色照着这团小小的湿物。

     父亲去世，我年幼未经世事，加上众人关心，竟不觉得缺了什么 。但这只猫，是我带来的，又在我手中失去，它原本温热的小身体此刻僵硬成一个奇怪的姿势，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于是，想起父亲——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月色倾泻的湖边，四周万籁寂静，唯有湖水轻击岸堤，就这样突然觉察了一些死亡的含义，怕招来责骂，不敢放声大恸，明明想流泪，却逼着眼泪倒流回去，心里有千蹄万蹄来回踏过。

   那条湖，蜿蜒整个境内，宽二十米。徜若那晚，我一个打滑，后果不堪设想。

   我低声啜泣至筋疲力尽，不知如何处理，埋地下怕它冷，扔着怕爆晒，最后还是轻轻把它托回湖水。

   回去，栓好门，爬上床。

   从那日起，我开始早早睡觉，等着和父亲梦中相见。


二、

     次日凌晨，姨姐再传讯，大姨过世。

     表哥在洛阳，开车须十几个小时。我先去苏州接我姐，然后折回老家。苏通大桥堵了两个小时，竟比表哥还晚到——今年五月份，二姨过世，我也是最晚一个到场。

    像大姨二姨这种上了岁数，有个基础病，再自然死亡，对孩子对自己，都是圆满和解脱。我觉得无须悲伤。

    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百般聊赖。看到大姨夫独自坐着，便挨着坐下。

    大姨夫见我，便开始说大姨生前事。说她年轻时脾气坏，动不动就骂他。即使是病中，稍不如意，那只还能抬起的手还捶他。

    说着说着，大姨夫哭了起来，呜呜道：我在门口种个菜，都要把耳朵竖着，担心她喊我不应着急；我给她喂药，她嫌苦，吐出来不说，还口齿不清骂。

    我把大姨夫搂在怀里，他双肩抖动。我拍拍他的背，笑着说，对，这个坏老太婆终于走了，现在您终于可以轻松轻松。

    大姨夫头埋得更深，哭声更大，他说，这以后是再也没人吵，再也没人骂，我一个人倒怎么活？

    我摸着大姨夫的脸，一遍一遍替他擦去眼泪。觉得语言多余，便抱着他，任他哭。他快九十了，心脏一直不好，恐也是时日不多。

    我突然想起那只猫，想起那晚的月色，想起那些无法表述的痛，还有当年堵在胸口的巨石。最后是大姨夫抱着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平生第一次有要哭抽过去的感觉。


三、

   大姨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仨知道，她，我母亲，我。

   大姨和大姨夫婚后一直不育，抱养了夫家三哥的老幺做女儿，很久以后才又有小姨姐。

   有一天深夜，大姨和母亲聊天。不知怎么的，母亲突然说起，小丫头是越长越像她爸了。

   大姨瞬间变脸，环顾四周，压低嗓子说，你提这些旧事干嘛？说这些想干嘛？

   母亲说，边上也没人，就我家二妞，她懂个屁。

   我也就八九岁的光景，居然听懂：小姨姐的亲爸不是大姨夫，是个流氓无赖----这个流氓强暴了大姨。

   大姨不敢说，也不能说。

   大姨夫是真疼这俩闺女。他后因眼疾，限于此，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刚刚够裹腹，一辈子家境清贫，但他给俩闺女撑起了一片天空。

   抱养的大姨姐，自大姨病后，再也没有外出，每天早晚必回家，帮着洗漱擦身喂食，十年啊，从未间断。而小姨姐，只有星期天来换个班。但这十年，她所有的星期天，都在换大姨姐的班。其他时间，均由年迈的大姨夫悉心照顾。

   我在大姨家生活两年，被她骂过无数。即便我做得再好，她从来没有表扬。甚至我母亲偶尔来看我，她也是从头到脚数落一通，最后必然气咻咻地加一句：就是头白眼狼，老施家的种，个个薄情寡义。我难得见母亲一面，我是那么地思念她，但总是同一个结局，我越是辩解，她越是伤心，越是训我厉害。以至于后来，即使转学到母亲身边，那些不被信任的裂痕始终贯穿我整个少年时代。

   我恨大姨，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怕母亲打，真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我脑海里深深映这一幕。昏黄灯光下，大姨和母亲挤在一起点零钞，那是母亲走街串巷叫卖桔子所得。我忍不住伸手拿筐里那只最大最漂亮的桔子，大姨一把打掉我手，骂：就知道吃吃吃，这留着卖钱好给你做学费呢。我吃痛缩手，看着大姨投射在墙上的暗黑身影，实在忿忿，心里给她起了个绰号：坏老太婆。
   
   大姨和母亲相隔17年，长姐如母。看着遗容安详的大姨，就是这个坏老太婆，是母亲的依靠。很多年以后，我带着生病的母亲，实在无去处，只能去投大姨。大姨说，你就放心走，你妈我来照顾。

   现在，大姨走了，母亲也走了，我最恨的人和我最爱的人都走了，这些秘密将永远随她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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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拍岸浪    时间: 2021-1-28 00:48
那天看了一段话，深以为然

人到中年，感觉自己活成了一部《西游记》：悟空的压力、八戒的肚子、沙僧的发型，九九八十一难一个都不能少，还有一群打也打不完的妖精。

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得承受无数亲朋好友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太难了

小时候我妈做生意，把我放小姨家。我和表妹玩气球，会飞的，不小心飘走了一个。姨丈一巴掌呼的我眼冒金星，嘴里还叨叨：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天南地北的做生意，扔个拖油瓶放这

三十几年了，我就没原谅过他，也没喊过。小姨盖房子打电话借钱，我妈就说了一句：让老张来借。

姨丈开口，也借了。有时候，亲戚说话做事之恶毒，比陌生人更陌生，让人怀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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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请君入瓮    时间: 2021-1-28 00:51
文字可圈可点，那个“怨”字也算荡气回肠。
结尾金句“我恨的人和我爱的人都走了”，张力尽显。但是正因为这种张力依然没有破解那个“怨”字，从而形成了“殇”。
人性之殇终究会在有生之年磨灭，但是那种痛楚的碾压不仅仅是一吐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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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老剑    时间: 2021-1-28 00:54
回味这半生，有时候也会被自己吓到，居然也做过一些疯狂的事儿，断不可让晚辈知晓。由此揣测自己的长辈，他们是不是也有很多不会跟晚辈提起而带入地下的事儿？这是肯定的。
你家大姨......若不是亲人，避之不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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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01:03

拍岸浪 发表于 2021-1-28 00:48
那天看了一段话，深以为然

人到中年，感觉自己活成了一部《西游记》：悟空的压力、八戒的肚子、沙僧的发 ...

我大姨很好的。只是性格暴躁，吃了她不少苦头。
我妈从来不舍得骂我，只有我大姨骂我，那是真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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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01:04

老剑 发表于 2021-1-28 00:54
回味这半生，有时候也会被自己吓到，居然也做过一些疯狂的事儿，断不可让晚辈知晓。由此揣测自己的长辈，他 ...

我没写好。导致有所误解。
最后补充了一段。
我对大姨，心怀感恩呢。
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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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拍岸浪    时间: 2021-1-28 01:09

飞梅弄晚 发表于 2021-1-28 01:03
我大姨很好的。只是性格暴躁，吃了她不少苦头。
我妈从来不舍得骂我，只有我大姨骂我，那是真骂啊。

我家小姨也挺好，就她和外公住的近
给钱，外公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小姨一礼拜去两次，鸡鸭鱼肉的送
小姨丈，工资从来不给家用，他说，得存养老金
要不是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用，估计不会用一分钱，而且嘴特别毒
就跟泡过敌敌畏一样。方圆百里，都没一个和他关系好的
自家儿子女儿都不待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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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老剑    时间: 2021-1-28 01:10

飞梅弄晚 发表于 2021-1-28 01:04
我没写好。导致有所误解。
最后补充了一段。
我对大姨，心怀感恩呢。

看到了，确实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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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01:11

拍岸浪 发表于 2021-1-28 01:09
我家小姨也挺好，就她和外公住的近
给钱，外公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小姨一礼拜去两次，鸡鸭鱼肉的送
小姨 ...

这人世间，有千百种人，有千百种生活。
有时候觉得很温暖，有时候觉得很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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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忽有故人心上过    时间: 2021-1-28 06:28
笔力不差，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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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千与千寻    时间: 2021-1-28 06:40
还是又想起大姨的好，最后‘让人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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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信以为真    时间: 2021-1-28 06:58
我都不敢仔细看
看了就会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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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紫色风玲    时间: 2021-1-28 07:55
大姨父挺悲催的，一个亲生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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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秦川梦回新    时间: 2021-1-28 09:52
顶尖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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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童天一    时间: 2021-1-28 09:55
好文章！
向死而生。先是小猫死了 ，后是老人走了，爱恨交织，写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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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秦川梦回新    时间: 2021-1-28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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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11:03

紫色风玲 发表于 2021-1-28 07:55
大姨父挺悲催的，一个亲生的都没有

两个姐姐都特别孝顺。姐妹情深到让人羡慕妒忌。
大的知道自己身世，小的不知道。
大姨夫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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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11:03

童天一 发表于 2021-1-28 09:55
好文章！
向死而生。先是小猫死了 ，后是老人走了，爱恨交织，写得太好了。

谢老师点评，手动合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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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11:04

大美丽 发表于 2021-1-28 09:14
寄养深有同感，我从小被送到舅舅家，舅妈也一直吼我，早上分红薯的时候和我一样大的表哥三个，我两个，说， ...

从此你学会了察言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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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三拳    时间: 2021-1-28 11:04
满满的正能量，正神经
早起就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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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11:05

秦川梦回新 发表于 2021-1-28 10:53

图片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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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11:07

三拳 发表于 2021-1-28 11:04
满满的正能量，正神经
早起就读了

抱抱啦
还能见到今天的太阳，虽然生活小苦，但还是幸福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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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11:09

忽有故人心上过 发表于 2021-1-28 06:28
笔力不差，点赞！

我喜欢临屏写，又回头修改。
越改就越觉得不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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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11:13

千与千寻 发表于 2021-1-28 06:40
还是又想起大姨的好，最后‘让人落泪。

千里搭凉棚，终有一别。
死亡这个课程，早点预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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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21-1-28 11:13

信以为真 发表于 2021-1-28 06:58
我都不敢仔细看
看了就会心痛

我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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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信以为真    时间: 2021-1-28 11:47

飞梅弄晚 发表于 2021-1-28 11:13
我习惯了

我现在越来越懦弱了
过山车不敢坐
一切伤祸视频，我都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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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遥望江南    时间: 2021-1-28 12:01
有各种的冷暖，才有了世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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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21-1-28 16:21
  读罢长叹一声......妞的字真好，表达悲伤的方式也很独特，很是让人过目不忘。这就是狗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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