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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繁华”识微——评《繁华落尽》 [打印本页]

作者: 薏苡 时间: 2021-1-10 11:11
标题: “繁华”识微——评《繁华落尽》
　　　　
　　《繁华落尽》是一部带有鲜明个人风格的长篇，由于作者笔法错综，读者依稀看到许多身影，却又不是他们任何一个。《红楼》的渊博细密，金庸的伏脉千里，张爱玲的犀利冷静，白先勇的深沉优雅在作品中都有体现（恰好是作者经常提起的四位作家），然而绝不是他们的简单相加，而是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交错叠合，又处处有作者自身的个性气质、审美情趣和人生观的投射。
　　
　　小说剪裁得体，浓淡相宜，在家族盛衰、青春校园、都市言情、职场传奇中潇洒自若地出入。别具情状的人物塑造，细致幽微的心理刻画，情景交融的精准描摹，伏笔暗喻等诸多高超技巧的运用，润泽了故事情节，大大增强了可读性，达到雅俗共赏的高度。我能做的，只是从若干微小处，做切片式的探析，这也就是本文题目的由来。
　　
　　一、【“之”字喻】
　　
　　题目之伧。《繁华落尽》定下的基调是大半生的漂泊落魄。杜甫的“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是一联悲凉凄婉的流水对，它以目穷今古、思接千载的心灵自述，表达了阔大的伤怀。怅望而洒泪，纵然异代不同时，却是一样的沧桑和萧条。千古伤心人——曹雪芹、白先勇、张爱玲、许杰（抑或是作者、读者），无不在命运的翻云覆雨中浮浮沉沉，历尽缘劫的天光云影之后，方有一气贯通的灵秀与通透、深邃与悲悯。
　　
　　慕容之诡。慕容这个人物，在小说中一直是犹抱琵琶，诡异飘忽，至文章最后，才宣告尘埃落定：神秘如斯的“慕容”原来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命运之神！他的歌声是主宰，是预告，是警示。如果说善恶在于一念之间，那么，沉沦和救赎也在一线之间。慕容，委实堪称神来之笔，在人世人性的精微雕琢之外，加上了妖性神性的写意刻划，跨越时空，跨越维度，跨越灵魂。
　　
　　涵盖之广。不说铺展的从容迂缓，架构的奇崛精密，不说朋友仇人地上地下的炫目交锋，不说场景转换情景互移的水乳交融，单论容量，这几十年商场政场情场的纠葛，少年青年中年的历程，一步一个故事，几乎称得上是小型《红楼》，浓缩的世态。将许杰的二十年搬演给大家看，而掖起更多的意味深长，留下更多的空白。慕容，以及慕容的歌声，虽然解释了其来龙，却狡黠地隐藏了去脉，字里行间回旋起更多的悬念和未完——小说中或隐或现、清越沉郁、交替融汇的歌声还将吟唱下去，生生不息，一如生命。
　　
　　二、【女子如花花似梦】
　　
　　作者以洞穿世事的通透明达，以叠彩重丽的文采笔锋，宽厚悲悯的博大胸怀，成就了这部小说。《繁华落尽》里，我看到了很多闪光的思想、元素，譬如“事业”，譬如“变故”，譬如“命运”，譬如“情感”，譬如“责任”……而作者甚为高明，不下个掷地有声的结论，偏偏若明若暗的，让读者浮想联翩。在跌宕起伏的情节里，一个个人物形象立体生动，熠熠生辉。
　　
　　贾宝玉以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为喻固然别开生面，而我偏喜用花拟人，陶然的作品里那一个个女子就像花儿似的各具情态，风姿独具，摇曳出万千风情。于是，作为读者之一的我，决定走进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在梅艳芳一曲清贞低徊的《女人花》里，对作者笔下的奇葩异卉做一次浮光掠影的游赏。
　　
　　许冥，她就像那一树梨花，开在不合时宜的季节，注定爱陨情殇。眼里心里只有吕瀚洋的她，为君故意失足坠入海，为君画眉巧梳妆，为君送礼实试探，为君对其妻狠心肠，为君奉献处子身，为君永远记住她而毅然弃世——爱得那么磊落而贞烈，她的倔强她的任性她的心机甚至她的狠绝，只为一人。用不光明的手段得到吕，然后用最惨烈的方式让吕铭记她，这样的爱太沉重，太亮烈，虽然，也太无辜。值得欣慰的是，她的“爱”在吕的孩子“小冥”身上得到了延续。虽然不是以“爱”之名，她也总算死得其所。都说“爱到深处无怨尤”，她就是。如斯深情，如斯无悔，即便零落成泥。她是作者向来擅长描写的“情魔”式女性的一员，最新也最让人印象深刻。
　　
　　李漓，她就像暗夜里的一株兰花，有着不露棱角的聪明，善良温润的性子。她恋着许杰，却隐藏得很好。她会不着痕迹地为他解围，在他突遭巨变的时候为他分忧，沉默着在他身边，不制造一丝的困扰，就像兰花开在幽谷，在时光流转处吐露芳华。许杰是她眉间心上的春天，“等待”和“守护”是这朵幽兰唯一的花语。毫不知情的许杰在感情的路上跌跌撞撞，和孟婷痴恋无果，选择和平凡的慧芬走进婚姻，李漓尽收眼底，才默默收拾起零落的心情，仓促恋爱成婚。都是柴米油盐的世俗婚姻，对于许杰而言，慧芬的频率明显跟他不在同一条震动线上，注定是一场错配的姻缘。随着唯一可以让两人凑合过下去的腹中孩子的夭折，许杰的婚姻也画上了一个句号。同样品尝到无爱婚姻苦楚的李漓，和丈夫组建起来的家庭也最终维系不下去而土崩瓦解。当中年离异的许杰再次在桥上唏嘘往事的时候，李漓决定勇敢一点，去争取这个她一直爱着的男人。这朵幽兰终于在春风里娇羞地展开花蕊，绽放一直隐藏在角落里的温婉，这份隐忍坚韧的情感，就如她对于许杰的润物细无声一样，早已静静地浸润了每一个读者的心。我想，这是命运给予历经磨难的许杰的宽厚，更是作者的温厚馈赠，让我们坚信在肃杀寥落之间，始终有个温情的缓冲带。李漓的温柔聪慧会抚平许杰的忧伤，与之不离不弃，相扶相守，走下去，走成地老天荒。
　　
　　杨倩是一朵玫瑰，带露的同时也带刺，爽快直率中带着点咄咄逼人，一如她的美貌，令人不敢逼视。她娇艳的面容下隐藏着炽热的情感，说她是性情中人一点也不为过。如果说田明辉粗中有细，那么她就是细中有粗的，丈夫对许杰有着单向性的不同寻常的感情，和慕容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诡秘交往，这些明明在很多地方可以窥见端倪，她却毫无知觉，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后盾。但是，她是善良真诚的，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她始终和许杰保持着良好关系，李漓的消息是她传递的，许和李最终的牵手，和她的有意撮合也不无关系。杨倩在许杰的人生当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淡化了功利性的情感，就像那条桥下的河水，多少年来，不管桥面上的人儿唱什么歌听什么歌想什么歌，都自顾自地哗哗流淌。任凭时光荏苒，而水流潺潺。
　　
　　云姨，是一枝寒梅。虽然有着不光彩的身份——小三，可是却让人对她恨不起来。她是精致的，懂事的，默默守候一份感情，从没有惊扰之心，尽管她遗憾她的孩子“小草”不能冠以“谢”姓，还是甘于退到角落，安静地爱着她生物学上的丈夫谢添华。当她听到谢要离婚娶她，她的意外和激动让人动容，甚至隐隐有些心疼，期盼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然而好事多磨，谢夫人翻手云覆手雨的阴狠，彻底打垮了谢添华，同时也击碎了云姨的梦。梦醒了，温柔娴淑的云姨认清了所有的事实，收拾起滴血的心，毅然离开金丝鸟的笼子，拒绝谢添华额外的物质赠与。这个女子，犹如凌霜独自开的寒梅，别具风骨。
　　
　　刘芳，是温婉的百合花，虽然有点孱弱，有点沉默，有点自闭，甚至偶尔有点患得患失的神经质，但却从骨子里透出贤惠来，宜室宜家。她的全心全意，她的宽容大度，她的善解人意是吕翰洋的大后方。她深爱着吕瀚洋，在他最失意最落魄的时候无怨无悔地守在他身边，而且无条件地信任他，依赖他，视他如空气，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当许冥登门威胁的时候，她的慌张和僵硬，她的委屈和崩溃才无法掩饰地在许冥面前一一彰显。刘芳拖着怀孕的身子给许冥下跪，苦苦哀求不要拆散她和吕瀚洋的时候，犹如一株风雨中发抖的百合，那么无助，如此绝望。她知道，以许冥的条件和性格，她很有可能再也守不住丈夫。丈夫和许冥有了一夜情，而后许冥为爱殉情，她作为妻子给予了他和她最大的理解，甚至同意把孩子的名字取为“小冥”，和丈夫一起关注关心许冥的弟弟。在许杰生病期间，她还和吕瀚洋一起奔赴外地，以女性特有的温婉和细腻，悉心照料许杰的饮食起居，简单而略带点琐碎的叮咛里，足以窥见这个女人的柔婉和涵容。到小说的后半部分，她已经去尽伤痕，成为典型的贤妻良母。
　　
　　郭絮，风姿绰约的芙蓉。这个人物的出现对许杰而言，意味着另外一番广阔天地。她有着机敏的社交，敏锐的眼光，细致的心思。她温婉聪颖，懂得进退，让人如沐春风，精于审时度势，擅长将问题解决在谈笑间。和许杰第一次交谈，便营造了良好的氛围，为本公司引进人才的可能性做了最大限度的铺垫。郭絮开车送许杰回家，“上不上去坐坐？”许杰是顺口的客套，郭絮是聪慧的婉拒。他们俩的交往是轻松惬意的，那些一递一句的调侃中，是亲近而有度的契合，不远不近的距离，清风明月般的亲切里，透着一股可贵的清新。异性之间有没有纯粹的友谊？作者在此给出他坚定的解释。
　　
　　好婆，她是“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的石榴花。对于只开在春季的桃杏而言，石榴是最迟开的花，好婆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才得到“名分”，正如石榴的花期——春天的末梢。用石榴来代表好婆当是最贴切的，满心晶莹，牵挂多多。好婆最初是以女佣的身份入驻，然而她操劳一生，所有的心思和情感都投注到许氏一家老小的身上，俨然是主妇的姿态。无微不至的照料，事无巨细的叮咛，几十年如一日，实际上她已经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纵然一直等到发如雪，许杰的外公碍于种种考量而不给好婆期盼已久的名分，良善而痴心的她依然陪伴着他，诠释着一个传统女人最无怨无悔的“付出”。好婆沉疴恶化成胃癌晚期，许家人在善意的欺瞒之中，终于完成了她的心愿，成为许杰名正言顺的“外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回光返照，纵然是带着怅惋的圆满，也好过独揽水中月的寂寥。好婆带着满足离开人世，这株小院里的石榴，等到梨花开过，桃花开过，杏花开过，总算可以绽颜，抓住春天的尾巴妍了一回。
　　
　　曹莹，这是一个极为耐人寻味的人物，十大名花中我选择月季为她冠名。月季又称月月红，耐寒耐旱，多姿娇艳且带刺，就像曹莹美貌聪颖、才华出众而又深沉内敛、手段高明的特质。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而曹莹身为科长历经三任院长均能屹立不倒，还手掌大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不仅在于她拥有很强的工作能力，更在于她进退得宜的办公室交际，奉承精致机巧，无痕无迹，既给人亲切感，又始终保持着身份。成熟内蕴的华光耀花了洪哲的眼，他欣赏她熟透的风韵，需要她的通透圆顺，而洪哲的年轻英俊、风流可喜何尝不是点燃了曹莹激情的火焰？两人的关系是介于性和爱之间的微妙地带。很长时间以来，曹莹和洪哲基本属于互相吸引而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境地，曹不动声色地扶助洪哲，暗中消减许杰的影响和势力，而洪哲依赖信任曹莹而迟迟不敢付诸行动，是隐秘的带着尊重的心动。曹莹和洪哲水到渠成地突破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也就顺理成章的合二为一。因为有着相同的气息，他就是女版的她，她就是男版的他。其实她知道洪哲对她的眷顾痴迷里利用的成分居多，甚至还相当清醒地预见了他们之间的将来，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男人，尤其是她看上的男人就该有一股子决绝，成大事者就不应被情感所羁绊，于是她索性把他俩的灵肉纠葛定位于互相需要上，这种相对而言显得简单而纯粹的关系可以很脆弱也可以很坚固，纵使有一天分崩离析，她也会像两人云雨过后他唇边的那一片洇开去的口红印，即便再显眼，用纸巾擦擦也就无迹可寻了。这是另外一种在乎和甘愿，由于带着飞蛾扑火的义无反顾，竟也隐隐有光环闪现，使人厌恶的同时也不由得对她生出一些欣赏来。
　　
　　史艳红，满天星。满天星是插花中必不可少的填充花材，就像职场办公室里永远要有这一类型的人穿插点缀一样。作为配花，用得好则增色不少，用得不好则反受其累。它始终不能入主正流。史艳红的俗不可耐从表及里，和什么人说什么话，捧高踩矮太过明显，手腕难免流于拙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因为她乐于被“器重”，甘心被人当枪使，并以此作为往上爬的台阶，所以当报复降临到头上的时候，摔得也就分外重。田明辉设计查她的账，账目相差太大，而铁证又不容抵赖，她为求减轻罪刑，将提拔他的老上司秦局长不假思索地供出来。我猜，白发苍苍的秦局长在锒铛入狱时一定会在心中慨叹一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慧芬，杨花，小说主人公许杰的妻子，最后离婚收场。慧芬不是坏人，但在和许杰心灵的共鸣上，她不仅不及孟婷、李漓、郭絮，恐怕也不如杨倩、于茜、江雪凝，只怕一晃而过的林芝也有过之。以许杰的文艺鉴赏力，和曾经沧海的贵族式陶冶，是很难长期容忍杨花的浅薄与俗气的。行文至此，真不知这是许杰的悲哀，还是慧芬的悲哀，亦或是他们共同的悲哀？作者用笔向来客观，对慧芬也不例外。作为在小说中唯一一个与许杰有过正式婚姻关系的女人，又有孟婷珠玉在前，难免要想象成是怎样一个出色的秀外慧中的女子，作者却不肯迁就读者的期待，绝不美化，如实写出她的凡俗、虚荣、矫情；但也并不丑化，生动地表现出她的善良、痴情、率真。敢于把男一号的配偶，以贬多于褒的笔调，塑造成这样一种性情，真需有些勇气才行（作者不提她的姓，直呼其名，与“孟婷”、“江雪凝”等活色生香的芳名相比，显见得对她缺少好感。一个“慧”字下缀一“芬”字，显见得态度是偏于严冷的）。顺便联想，杨花在古代，在苏东坡等人笔下，也代指柳絮，那倒是一种风雅的意象，也是慧芬毕生追求，想要达到的境界。只是到现代才渐趋俗常。慧芬让人怜悯之处，却也的确如杨花的古今际遇一般了。
　　
　　于茜，“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的玉兰。此花在一片绿意盎然中开出大轮的白色花朵，随着那芳郁的香味令人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气质，委实清新可人。于茜明快爽利，能说会道而不逞口舌之利，善于不着痕迹地为弱势的一方解围。她是许杰的同事，表演功底深厚，却委委屈屈地以“外借”的身份呆在艺术创作研究院。对社会现状有着清醒的认知，深谙职场互惠互利的规则，所以许杰的到来让敏锐的她窥到了一线希望，虽然也不能否认她对许杰的关心和体贴里有姐弟般的情谊，然而归根结底，他们友情天地里的阡陌纵横并不是那么的单纯。事实证明她的宝押对了，得志后的许杰对她不遗余力地举荐和提拔，一方面是爱才，她确实堪当大任，另外一方面也是利益双方的相互推进。于茜这个形象很有代表性，对于职场行走的人来说，现实的人不一定无情，有时还可以很好地兼顾到策略与情感，虽然世故，依然温暖；虽然平凡，自有风范。于茜就是例子。千千万万个“于茜”就像一朵朵美丽的玉兰，挂在高高的际遇枝头，领略寒风，也安享暖阳。都说一花一世界，每一朵玉兰的绚丽后面，都有其不为人知的心酸和甜蜜，任谁也不能贸然相问。
　　
　　林芝，在许杰的人生旅途中，来时翩若惊鸿，去时譬如朝露，用明艳绮丽的“昙花”来形容她甚为贴切。她两度出现都是披着“偶然”外衣的“必然”，看似无心的遇见和纠缠，实则是有意为之的巧妙安排。在许杰深沉缜密的心壤里，林芝的聪明狡黠也养分充足，生发得郁郁葱葱。她和许杰没有情感的纠葛，有的只是建立在金钱上的“铁肩担道义”。林芝，灵芝，她这一味中药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糅合体，对许杰来说，有疏除郁结，消炎镇痛的功效；对洪哲而言，则是“檩子”，突兀地横亘在他本来渐渐平坦的仕途上。放洪哲鸽子让他比赛落单，然后是欲擒故纵反指证，反应灵敏迅速，语言犀利尖锐，不管是对洪哲铿锵有力的“硬指责”，还是对曹院长冷嘲热讽的“软着陆”，甚至对许杰掌控力度的“小夸赞”，无不透出精明和智慧，堪称奇女子。从未见过如此侠气的世侩，从未见过如此坦荡的精刮。昙花一现，沓然绝尘。林芝，她的出现裹挟着命运之神对许杰的一个小小眷顾，让许杰的政治舞台上，激荡过一阵馥郁的暗香。
　　
　　孟婷，国色天香，才情卓越，除了雍容华贵、富丽端庄的花中之王牡丹，我实在无法找到别的适合的花来形容她。她身上有着最和谐的矛盾糅合——性子柔婉又坚决（对许杰的温存和对江凝雪的果断这截然不同的态度上可看出来），浪漫又现实（和许杰真心相爱，却在许杰家族没落之后毫不犹豫地投向严伯伯，虽然深感遗憾和无奈却绝不回头）。她有着最实际的人生观，却同时揣着良善和纯真的冀望，渴盼既能照顾好体弱的妈妈和患病的妹妹，又可以拥有纯洁美好的爱情。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许杰出现了，才华横溢且用情专一，是她“鱼和熊掌兼而得之”的最佳人选，于是她的一颗心不可避免地沉沦了，从此“愿逐月华流照君”，为此不惜疏远曾经在经济上支持她的严伯伯。然而幸福狡黠地和她撞了一下腰就扬长而去，随着许杰的“富家子弟”的光环迅速褪去，孟婷的梦也破了，碎成一地冰凉的月光。她只好再次回归中年严伯伯的怀抱。她是不甘的，比不甘更多的，是不舍，返潮的玻璃窗上那几十个“许”，正是她内心酸楚的真实折射。严伯伯并非不了解她看不透她，然而他已经深深陷入这场单向的情感泥沼里，他对她是有感情的，所以才能一次次地容忍，容忍她的心机，她的针对，她的“不忠”。细细盘点，除却年龄的差异，严伯伯还勉强算是个知冷热的男人，孟婷知道自己实际上得到的比她预想的多得多，这也是她始终陪在严伯伯身边直到他病危的理由之一，至于这个理由究竟占了多大的比重，也惟有她心知肚明。说到底，她还是放不下那段绚丽的纯真情感，所以在若干年后，在医院巧遇许杰，那股子激动和忐忑才压抑不住，告诉他妹妹在两年前去世的情况和“她说……她说……”，其实正是隐晦地表达自己对许杰的尚未忘情。可惜，此时此刻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东西似乎比当初的更多，轻轻吹去岁月的浮尘仔细打量，她还是实际而富有心计的孟婷，而他已不是那个为爱盲目的许杰。彼此再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本能反应”，孟婷是无暇顾及，而许杰是刻意不提。任由距离越拉越长，渐行渐远的不止是背道而驰的两个身影，还有刻骨铭心的无数个曾经。当许杰怀揣着“轻松的惆怅”，挥挥衣袖作别那片西天的云彩时，孟婷这朵华贵的牡丹，便注定只能在“旧时月色”下独自绽放。
　　
　　三、【起落无痕的技巧】
　　
　　陶然对古今中外艺术技巧的借鉴是广视角和大容量的，并且善于吸收、善于融化，所以他的作品在雅俗之间摇曳生姿，自由出入于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又在西方的艺术技巧里溶入民族的文化精髓，从而形成亦古亦今、中西交融的境界，兼具情调和趣味。《繁华落尽》的技巧运用花雨缤纷，碍于篇幅只能略举如下几个：
　　
　　1、景语的巧妙运用
　　
　　王国维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文学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刻画、心理活动的描写是影响效果的重要因素，必须得到有效彰显，同时却又最忌讳平铺直叙。此时往往需要通过具体景物的描写，烘托、暗示人物的性情思想，在景物描写中暗暗地达成读者与作者的交流，并在这一交流中曲折、有效地表达出作家需要传递的信息。《繁华落尽》中，恰到好处的景物描写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同时起到了烘托、渲染气氛的妙用，且能进一步将象征和烘托两者结合起来。小说中错落散见的各异景物，构成一面独特的镜子，反射着人物的心灵。
　　
　　譬如许杰他们几个一起放烟花那一段，“这一下五‘树’齐出，光辉灿烂，眩人耳目。那五倍的光亮，五倍的华丽把PUB的门面烁烁地照得雪亮。所有客人都奔出来看，所有行人都驻足流连，连茶座老板也丢下钱柜子出门来看。众人的脸颊上、眼镜上、额头上都明明暗暗。因为太美了，又在极盛时不期然地渗进一缕哀凉。”
　　
　　此段描述笔调激情而富有诗意，不仅将清夜里烟花绽放的“绚、艳、美”细细点出，描述出大家一起相聚的欢乐情景，又淡淡嵌入“盛极而衰”的偈语意味，写实与心理并举，情景相生。这样“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的例子俯拾皆是，在作者眼里，处处是风景，处处是人情、人性，细品小说中不时闪现的景物描述，往往别有意会。隐于文本之中的普遍相通的情感经验，借助此类具体景物的描写，显得独特而隽永，最终收到“化景物为情思”的艺术效果。
　　
　　2、细节的精心点染
　　
　　作家刘真谈创作时说过：“作品中的细节，就象活人身上的细胞，是艺术作品的灵魂，所谓作品的高度，深度，是由它的细部来决定的。”的确，一个细节很难构成一篇小说，可它常常是一篇小说的引线或基础。作者无疑是构建逼真细腻细节的高手，试以吕瀚洋这个人物的塑造来做分析。
　　
　　吕瀚洋，将“超然”和“现实”调和得水乳交融——学历并不高的他既能够在人事复杂的夹缝间发挥自己的才干，取得不俗的成就，又能够保持内心的相对纯净，以不变应万变，洒脱而豁达。命运无法掌控更无法改变，所以他理智地选择把握自己，因为他的内心足够强大。经过了生活的千锤百炼，情感的惊涛骇浪，这个眼光敏锐、思想睿智、情感丰富的男人是唯一可以担负起引领许杰清洗心灵、救赎灵魂的人物。许冥懂得他，于是深爱他；许杰敬服他，于是信赖他。姐弟二人尽管阴阳相隔，但是一样对“真善美”心驰神往，这“意”是连贯相通的。身世显赫的许大小姐死心塌地爱上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职员，吕的心里是感动的，甚至会有一点“得遇伯乐”的欣慰，然而他冷漠、回避和拒绝，“责任”和“专一”比“心动”更重要。和许冥有了那一夜的激情，其实也是他内心深处潜隐的对许冥的愧疚和怜惜（甚至喜欢）。他在许冥葬礼上没有大放悲声，却在许杰面前红了眼睛，并非单单只为刘芳着想，只是当时的许杰只能感受到他无尽的伤痛，而未能理解他的感受；他提前送许杰生日礼物，说把许杰当亲人看待，这一细节相当细腻地刻画了吕翰洋的体贴和真诚；他评述自己的工作境遇和态度时，连看惯了“办公室事件”的许杰都从心底深处肃然起敬；招待许杰的过程，让许杰看到了吕氏夫妻的和谐和幸福，而吕瀚洋提示许杰对郑羽的话选择着听，回礼也说明是送“许伯伯许伯母”的，那样的“甜醉”真让人向往。他在喜宴上时时关注许杰，巧不巧地打断田明辉的“醉话”，谁知道是不是他早就窥出了什么，存心不让重情的许杰受到一点点的伤害。许杰生病，疑似癌症的时候，最终决定打电话告知的人就是吕瀚洋。吕放下手上的一切带着妻子来到他身边，并没有一味地安慰他，而是冷静地分析，理性地建议复查，给了许杰力量和勇气。陪许杰去医院，他问的那句“吃激素药对身体有没有伤害？”让我对这个人再次充满好感。都说“爱”体现在细节中，吕瀚洋的细微和关爱再一次在诸多生活琐事里突显出来。他对音乐的灵慧，让热爱音乐的许杰瞬间有相通之感；送行酒宴上，他无意间听到许杰和田明辉通话时的严峻脸色以及那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告，也令人敬重。车站告别时，许杰的表态让他“目光中流露出十足的欣慰，眼睛亮亮地说：‘好！兄弟俩都做有胸怀的人，让虫虫蚁蚁去惭愧！’他用力拍拍许杰的肩，回身就走，步履轻快，全不像四十四岁的公司副总。”看到这里我在想，人的一生总有几个关卡，关键时候有这么一位如父如兄、似友似师的人提点指引，幸事一桩！纵观全文，我发现陶然在运用细节上并不是单一的，孤立的，而是在对比、映衬、呼应中展现其巨大的表现力，细节上的呕心沥血，精益求精提高了真实度，让故事情节起承转合、发展深化的同时，也让人物鲜明立体，血肉丰盈。
　　
　　3、语言的奇崛清俊
　　
　　作者的叙事语言在整体上英华内敛，渊停岳峙，毫无剑拔弩张，邀人喝彩之态。细品全文的字字句句，发现它们合则如星辰互照，分则若彩灯生辉，前人论杜甫是“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此言用于《繁华落尽》也不算太唐突。
　　
　　小说人物众多，作者在有限的空间里彰显出极为丰富的人物性格，使之各具情态，跟作者擅写人物对话有极大的关系。这是有别于叙事语言的另一种语言，让每个角色用自己的方式说话，涂上自己的性格色彩，简洁，丰富，独特，既明白晓畅，又朴素精练。那通俗精湛而又典型化的人物对话让人拍案叫绝。譬如林芝的泼辣狡黠，好婆的慈善温和，江雪凝的大方直爽，史艳红的俗不可耐，洪哲的左右逢源……无不栩栩如生，贴切传神。即便同一个人，也会在不同的时期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以主人公许杰为例，我们就完全可以从他身上，窥见作者在语言上是如何惨淡经营，下足了功夫的：少年时代的他生活条件优渥，高人一等，言语中难免自觉或不自觉地透露着一种低调的高贵，锐利的宽厚；青年时代在大学校园中，环境比较单纯，他又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如鱼得水、群龙之首的状态，使他的言语中在自然幽默中略带犀利，温和中夹杂着清高，相比少年时明显少了几分稚气；走进社会生活，诸多暗礁险滩的历练使他迅速成长起来，人情练达起来，我们就能看到中年许杰的谈吐是收敛起了棱角和凛冽，代之以挥洒自如，拿捏得当，就连亲切感和距离感都表现得恰到好处。
　　
　　4、情节的有意“重复”
　　
　　重复，是艺术上的大忌，特别是情节上的大段重复，往往标志着艺术上的单调和贫乏。然而，有意的重复，重复中显出不重复，重复处显作者的匠心，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魅力，则又是创作手腕的娴熟高超处。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繁华落尽》中作者有意进行了重复，例如“会议室里许杰和研究院的领导们针锋相对”这一情节，在开头和将近尾声的时候分别出现，这就是显而易见的重复。开头是以慕容引领不明身份的“观众”全程旁观的视角，后者是叙述的自然行进，这种重复事实上是一种呼应，将人生划出了一个圆。再如许冥故意落海让吕瀚洋救她的一段文字，和她下药引诱他和她发生关系时的那段有关“漂浮”的文字，几乎一样，这些感觉化、意象化的情节，打破真实和虚构界限，以一种游离状的细节集合，断层又粘连，有一种奇异诡谲的美感。同时也是把落海和欢爱有意类比，赋予吕瀚洋的“拯救”以双重寓意，反过来又将吕、许之爱暗喻是失足落水。如此奇特的处理，给读者带来莫大的冲击力和新鲜感，让人过目难忘。
　　
　　可见，作者在技巧驾驭方面做到了恣肆流丽，将东方风韵和西方气派兼收并蓄，且舒张有度，顾盼生姿。
　　
　　《繁华落尽》立意超脱，内蕴幽深，构思别致，视角新颖，像一滴晶莹的水珠，映出了大时代下文化人命运的苍凉与光彩，映出了每一个绚丽人生背后的萧条；也像一面透视镜，凝聚着二十年社会的变迁，风习的移换，将峰回路转和出其不意演绎得风生水起，以深邃而独到的眼光体察社会，透视人生，既在平实中再现了现实生活斑斓纷呈的一面，又在严肃的主题中给人以诗情、诙谐的享受。它需要以全方位的视角整体解读，才能显出真正的价值。
　　
　　最后我想说，胸藏万壑的作者在清净冷僻中毕竟还是含着温润敦厚的，即使阅尽了人生百态，遍尝了人情冷暖，参透了离合悲欢，仍然不忘给人以某种向上的鼓舞和激励。这也就是本篇让人笑中有泪，悲欣交集的终极奥秘。

作者: 泼雷 时间: 2021-1-10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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