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此类等等这些独一无二的待遇,我一时想不出世界上的第二个了,似乎也不会有后来者了。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经常会跟别人说——“我不是球迷,我只是阿根廷迷。”
这种独占模式、而且具有强烈排他性的“迷”,始于1990年世界杯,当时我14岁。
而我第一次为阿根廷痛哭,是1995年美洲杯,巴西对阿根廷赛后。
那场比赛,被我认为是今生看过最精彩的一场比赛,无论是上半场阿根廷的快速一脚传递vs巴西的精彩个人盘带,还是下半场(中场休息前阿斯特拉达被罚下)阿根廷的防守反击vs巴西破解铁通的各种尝试,(至少对当时的我)都堪称史诗级经典,结果最后阿根廷死在了图里奥的手球和原本“比较”擅长的互罚点球上。
当时我在第一军医大学某个学员队的电视房有幸看完了整场比赛,回到自己宿舍楼然后爬到自己的上铺,忽然就对着墙压着嗓子哭了起来。当时正是午睡时间,我的身体随着抽泣已经失控地抖动起来,好在同宿舍的同学要么熟睡要么懂事,就让我随着床的晃动抽泣着哭到了午休结束。
而我最后一次痛哭,是2002年世界杯阿根廷被小组赛被淘汰。
比赛在中午就结束了,下午去上班“据同事反映”神智异恙但是大体正常,晚上适逢老婆公司财务大结账,于是我坐在她们公司对面的豪门啤酒馆里、自己喝着啤酒看电视等她下班——于是就看到了每天晚上固定的世界杯专辑节目。
那节目有点儿煽情你知道吧——加上酒精的作用,当老婆下班从马路对面冲着窗户后面的我走来时,面前摆着一堆啤酒瓶的我已经泪流满面。
当她结完了账、象领着一个孩子一样领着我走出啤酒馆的时候,我站在自行车的旁边终于开始放声大哭——她很平静,因为凭经验、她预感我这口“恶气”早晚要彻底地释放出来。
于是,我就那样穿着一身军装在街上嚎啕大哭,因为没法骑车所以只好推着自行车、和她一前一后慢慢往她家走——迎着满大街乘凉的人们好奇的目光,我也不想哭,可是我真的忍不住啊。
那天晚上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浪接着一浪怎么都停不下来的悲伤——每当我已经声嘶力竭地哭了一阵儿试图“压住”的时候,立刻就有一个“巨浪”再次从身体的深处汹涌而来喷薄而出,于是在“控制失败”后更加无法阻挡地重新开始嚎啕大哭。
我真的不是能做到“旁若无人”的人,但是一路上我真是怎么都压抑不住。
当时,我们从纱厂南路的老洛阳大学对面,一直就这样哭着走了两三站地、来到金谷园路的她家楼下,我在马路对面又离着她家远远地哭了一阵,终于停住。虽然心里似乎还有东西往外冒,但是好在已经彻底没有体力和眼泪了。
好在,可能真的哭彻底了吧,那是我最后一次为阿根廷痛哭。
而在昨天,老马离开的日子,我有点儿失望地发现了一件事——以前曾经很多次为阿根廷痛哭的我,居然并不是“真正”的难过。
虽然这个发现不会让我感到太吃惊,但是当我希望自己能够真正的动一下感情、试图发自肺腑地难过一下时,我发现现在的自己,就象婴儿“不会”说话、男人“不会”妊娠那样,已经“不会”再为老马他们这些人真正地难过了。
说的“医学”一点儿,我已经“丧失”了那种“功能”。
做晚饭的时候,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厨房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试图去估算一下自己“失能”的症状和程度——为什么他们以前“只是”被淘汰一下、我都会在街头嚎啕大哭,但是如今即使老马走了,我连真正想哭的感觉都没有?
刚开始我觉得这也许是因为老马并不是我“最爱”的球星——因为年龄关系,在所有深达感情层面的众多阿根廷球员里,排在“我自己”内心最高处的三个人其实是巴蒂、卡尼吉亚和雷东多。
于是我把这三个在我最合适的年纪里先入为主的“大神”依次放在今天的境况下尝试着感受了一下。
尝试的“结果”,让我这个中年人很有些惭愧和“没面子”——不要说他们三个中的谁谁谁,今天就是他们三个一起都走了(原谅我做这样的假设),我虽然会很难受,但是也很难会象过去那样痛哭。
这个“结果”,让我在晚饭后(北京时间的午饭前后),面对各个新朋旧友、故人至交的大小范围微信群聊时,很有些底气不足和不好意思。
虽然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发的视频《我终于失去了你》(黄健翔为老马制作的纪念视频)也非常精准非常煽情,但是我内心非常清楚,与过去为阿根廷痛哭时的我相比——自己今天的这种“难过”更象是在社交媒体和虚拟人群的整体悲伤氛围之下、一种流于表面的“难过”。
甚至,我心里很清楚、这里面还多少有些努力“应景”的成分——你看,大家都在难过,我如果不表现出“足够”或者“更加”难过的话,会显得缺乏激情、缺少经历,既无情怀、也不文艺。
而在“哗哗”的流水面前追溯从前的时候,我无意中想起自己在年轻时的两个想法,更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年轻时,居然曾经把衡量人生意义的“尺子”、定义为——自己这一辈子能看多少届四年一次的世界杯。
而当时的我,也竟然曾经把一句话象“警示”一样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很多次——“长大以后,不要被生活淹没。”
在我上小学的一个暑假,我看到我叔和院子里一群其他叔叔,经常挤在那个从奶奶房间里挪过来的电视机前看世界杯,对着屏幕里的镜头不时地“发疯”。
有那么几次,我趁着晚上起来嘘嘘的机会,凑到他们当中在电视机跟前顶着烟味儿坐了一会儿,看到黑白电视机里,每当一个穿着宽道条纹衣服、留着卷发头的小个子出现的时候,他们看上去都格外激动——当然,当我能在特写镜头里清楚地看到那个小个子的“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趟在地上、或者正在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那段时间前后,家里一直保留着一张报纸,那张报纸是把平时两页“八开”大小的报纸连在一起的“四开”一大张,正反两面介绍了很多外国球星,一个球星大概一个半烟盒大小的豆腐块。
那些陌生的外国名字很多,所以只有那些被我叔重点介绍、“开光”过的名字、我才能记住一部分——济科、鲁梅尼格、普拉蒂尼、苏格拉底、莱因克尔……。
在世界杯之后,我经常看着我叔和院子里的其他叔叔们一起神采飞扬、一脸崇拜满心陶醉地谈论这些名字,或者配合夸张的肢体动作去模仿那些电视里的画面。
他们关于足球话题的谈论,从那时而起,持续了很久很久,我在当中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一件事,是“马拉多纳”这个被他们称为“王”的名字,以及这个人被我叔成天反复神化、直到令奶奶以及其他人感到厌倦和“不忿”的程度——“我都不信那人能恁神?”
另一件事,是他们年轻、愉快、与奶奶和中老年人明显不同的生活。无论上班、洗衣服、吃饭、刷碗这些事令他们多么厌烦,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总有一部分时间和情绪是“站”在“日子”之外的——就象一个人站在不太深的游泳池里,虽然身体的大部分都埋在上班挣钱和日常琐碎这些“水面”以下,但是总还有一部分在水面之上,于是总有情绪和时间谈论着对过日子来说“一点儿屁用都没有”(我奶奶说的)的那些事情上,特别是能从中真正地感受到乐趣和激情。
时间慢慢过去,我还是能看见院子里的叔叔们有时候吃完饭,继续舒服地伸着腿抽着烟说起那些曾经的名字,偶尔还会一高兴让我把那张“四开”的大报纸拿出来,再指着报纸挨个“夸”上一遍——虽然,次数越来越少,但是我总觉得他们还是很幸福——他们至少多多少少,总还有一些对过日子来说“没用”的情绪和时间。
当然,我身边这样的人还有不少,哪怕仅仅以谈论足球的角度来说,爸爸车间里经常来我家喝酒的年轻同事、楼下那些戴着眼镜的大学毕业生,都能在日子里保持拥有着一些我觉着跟过日子“没用”的部分。
后来,我知道的球星慢慢多了,慢慢能和他们一起喷喷足球了。
再后来,我知道的球星越来越多了,他们慢慢地在我面前已经只能“吃老本儿”了。
再到后来,大部分时间里只有我说,然后他们偶尔说出一两个非常古老的名字,显示一下他们曾经的熟悉,表现着一点儿他们的吃力。
这个变化,让我感到有些难过和遗憾,因为我总想起他们风华正茂、神采飞扬、绘声绘色时的那些口才、那些欢快、那些投入、那些激动——
而当我偶尔不知不觉地表现出一点儿他们当年忘我的激情和投入时,他们在一旁只是礼节性地表示关注,而且随时会因为收到一条短信或者看一眼钟表而“出戏”、然后迅速回到生活里那些“有用”的话题里。
那个时候的我,早已经在90年世界杯和每周的意甲联赛栏目中,把自己的人生意义大小与“一辈子能看几届四年一次的世界杯”锁定在一起——
而当我再回头看看那些曾经让我仰视的众多叔叔们,虽然他们的生活看上去比过去还要满意,甚至现在每一份精力和每一份情绪都比过去“嗨聊”足球时候的时间和激情更加有用、更加有益于人生和家庭,但是在年轻时候的我看来——总觉得这更象是一种“淹没”,总觉得他们的头顶已经被水面盖过。
从那时候起,年轻的我开始经常象“警示”一样提醒自己——“不要被生活淹没”。
五、后尘
当昨天老马走的时候,我不知道当年那些把他奉为“神”和“王”的叔叔们会不会难过、或者难过到什么程度,但是我居然发现,我已经首先不会象过去那样“真正”地难过了。
虽然,我现在还保持着对五大联赛一线球队和球星甚至新秀的了解,但是我很清楚——这只是因为我活在一个资讯比他们那时发达得多的时代。
虽然,现在我看到手机里巴蒂卡尼或者雷东多的图片还会激动、看到艾马尔老去和马斯切拉诺退役的消息还会非常伤感、甚至看到39岁的达利桑德罗还在踢球就会想起2001年世青赛时科洛奇尼的金发和彭西奥+阿尔卡的左右经典翼卫。
但是我很清楚,现在即使他们有谁离开这个世界,我都不会有过去他们“仅仅”是被淘汰时、我在街头嚎啕大哭那种难过的十分之一。
那么,老马走之前的几天和这几周,我都在想着什么——
因为新冠疫情造成我们每周开工时间不足的EI补助金、是否会象前几个月那样按时到账?
TELUS宽带的大楼折扣为什么没有生效?我打电话的催促的话英语听力肯定是个问题,要不先发一封邮件?
为什么我的微信公众号访问量越来越低?为什么我越是写得努力、越是觉得写的不错的帖子,点击量就越低?
这个礼拜INDEED上会不会有那些我盼了很久的工作招聘?我到底还能不能在加拿大找到一个让我感到喜欢的工作?
趁着年底临近,也许可以给9月份刚上中学的涂涂换个流量更多也更加实惠的手机计划?
……
每天、每个月、每一年,我考虑的都是这类事情,它们对我移民之后的生活都很重要,而且永远不会缺少——所以说,如果我对自己年轻时定下的那把“尺子”和那条“警示”感到遥远和陌生,是多么正常啊。
而且,当我今天再去看那把“用观看世界杯来衡量人生意义”的尺子时,确实觉得虽然美好、但是多少有些脱离现实。
再说,当我把“不被生活淹没”当成人生目标的时候,其实连什么是“生活”都不知道,所以才定下那种出发点似乎不大合适的目标。
也许,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淹没”不“淹没”的。
年轻时候的想法虽然没有错、甚至也很美好,只是时间在走着,我和一切都在变化着——
终于,我还是和那些曾经的叔叔们站在了一起,但是这样的变化看上去不仅正常,甚至是合理和积极的。
自然而然地,我想起年轻时、一位老兄听到我说起自己关于“将来不要被生活淹没”的人生警示时、说过的一句话——
“永远不会被淹没的,你不用担心——”
“为啥?”我坐在桌子对面探着头问了一句,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儿。
“要是你被淹没了、咱们说的是在那种“真正”的淹没之后——你想想,你又怎么会把这些看成是一场淹没呢?”
说完这句话,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
最后——
谢谢你,马拉多纳!
谢谢你通过足球、通过电视机和我的那些叔叔们、通过这个世界所有关注和跟踪你的目光、通过巴蒂斯图塔们影响了我的成长、我的人生!
谢谢你让我从1990年开始喜欢上阿根廷足球,开始了一段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的蓝白色梦想,成为我人生重要的一部分!
谢谢你在场上场下让我们看到——作为球员的才华、担当、坚忍、勇气;作为荣誉与梦想捍卫者的无畏、执着、热爱;对于队友和对手的情义、热心、仗义!
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很难再次出现象你这样的人,所以我们会庆幸与你的生命有过一段重叠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