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有两盘石碾,南十字街一盘,北十字街一盘,都安放在十字街一边的北墙根旁。与碾子一起的还有一口水井。碾子旁成为村里一个古老的信息平台,记忆中就是人群集聚的地方,传递着有用无用的消息。碾子由两块巨石搭成,一块圆石盘平平叫碾盘,用砖或者石块支起;一块圆柱型叫碌碡,架在石盘上面,用木框固定在一轴上。由此,碌碡围着同心圆在碾盘上开始了一生一世的石头情缘。
小时候,我最怕和最爱的地方,就是碾子。最怕,就是怕推碾子。好像对推磨、推碾子有着天生的恐惧,看着转圈圈就会感到天旋地转,恶心呕吐。在学校也壮着胆子原地玩空手转圈,不到三圈,就蹲在地上,不敢睁眼。所以,每当母亲让我去推碾子,碾米或者碾糁子,总会找理由逃离,实在找不到理由,便去茅厕蹲起来,听到叫声,就喊“肚子疼”。肚子疼次数多了,母亲不乐意了,连哄带吓唬,让我背着半袋玉米前边走,母亲提着笸箩、簸箕、罗和笤帚,在后面跟着,好似押送我赴刑场。我认为,推碾子真的像上刑场。没办法,刑场也好杀场也好,总归是受罪,既然逃脱不了,就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碾盘上铺匀玉米,母亲与我各在一边,开始推碾子,吱吱咛咛的噪音,更加重了我的晕眩,我闭上眼,脚步沉重的挪动。滚动的碌碡起伏着滚过玉米,将玉米粒碾成碎粒或碾飞,母亲边用笤帚扫拢,边弯腰捡起飞到地上的玉米粒。我闭着眼,脸发烧肯定是红的,站在一旁的人说:你是不是发烧?快休息,我替你.....母亲说:别理他,装傻呢!我不敢顶嘴,头晕得厉害,闭上眼天地颠倒,睁开眼双腿发软。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对于我来说,还不如让我去长征......至少不用闭上眼睛转圈——我觉得,围着碾子转圈,是一个痛苦的历程。真不知道母亲还有很多的母亲们是如何无休无止完成这个过程的。不知道推了多少圈儿,可以休息一下,我尽力让脑袋恢复正常。碾盘上的成果扫进笸箩,继续重复同样的动作,倒上玉米,摊均匀,转圈圈。碾碎不算,要碾成玉米面。还要不断用面罗筛着碾过的玉米......这是繁琐繁复的过程,一遍又一遍,我甚至感到了世界末日......好在,二姐从地里回来了,母亲斥责我:去,滚一边去。我红着脸败下阵来,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直到村里有了电,才感受到翻身解放的幸福。
虽然怕推碾子,但心里非常喜欢的还是碾子。白天碾子不能休息,晚上,才有了空闲。碾子也可以静静地享受乡俗乡情的熏陶。当然,碾子周围是我们一帮子小屁孩玩藏猫猫的好地方,像《地道战》里一样,往碾盘下面钻,好像那是一个堡垒。更多时候,是站在人堆里,听大人们讲古。无论冬夏,只要不刮风下雨下雪,碾子的人气就很旺。碾子上,碌碡、碾盘上坐着年岁大的几个,周围,二十几个人或站、或蹲、或坐,黑夜里,除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有亮光的地方就是萤火屁股似的抽烟人的一暗一明的亮光,间或还有点烟的光亮。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插嘴打岔,煞是热闹。但讲得最好的还是一个长辈,我叫他“油瓶叔”。油瓶当然是小名,但他的大名,至今我也想不起来。油瓶叔讲古,最会拿架子,先是把着一杆长长的烟锅子,烟杆上还滴溜着烟袋、火镰还有细铁丝。讲古之前,咳嗽一声,烟锅伸进烟袋里挖烟叶末,打火镰,火绒着了顺势摁进烟锅里,抽两口,这才开讲。讲的中间,烟锅绝火,烟杆不通气,就拿细铁丝捅,掏出里面的烟油子,在鼻子上嗅嗅,在鞋底上擦干净,继续打火镰,点火绒,抽烟。有时候也呛的咳嗽,当然,这不影响他讲故事。油瓶叔是讲故事的高手。而且该低声时低声,该高声时高声,也会“下回分解”,吊你胃口。油瓶叔记性好,天南地北,鬼祟狐妖,神怪精灵,只要从他口中讲出来,总是那么吸引人。讲到妖怪鬼狐,绘声绘色的语气,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一个人回家,走进黑乎乎的小胡同,觉得身后有什么跟着,头发根子就会奓起来。油瓶叔讲故事,开头的时候,总离不开“从前......”,也少不了“早先......”这从前和早先,是没有年代和时间概念的,说不清是什么年代,也说不清是什么时间,也许是古代,也许是近代,也许就发生在不久前,也可能就是发生在近村......总之让你觉得有那么回事。我们听入迷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听。
碾子无言,却承受了通俗文化的浸染,也许石头也有灵气了。光滑的碾盘和碌碡,在月光下闪着亮,在雨水中撒着欢儿。小孩子懂什么呀?不会去赏月,更不会发雨思,就知道,村里家家户户离不开碾子,碾子是村里生活中很重要的工具。一九六三年夏秋,下了七天七夜的雨,家家户户都断炊了,碾子露天,有粮食也不能加工,总要活下去,就只能煮麦粒玉米粒充饥。那时才感到碾子的亲切。谁知道,我在碾子周围走过多少圈?在碾子上,推走了我的少年岁月,在碾子陪伴下,我长大了。在长大的日子里,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是因为电开始进入我们的生活。一九六四年,村里通电了,电碾电磨陆续替代繁重的体力劳动,碾子与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我走到碾子跟前的时候,很庆幸我没有与它进一步发展下去。
在我参军之前,十字街上的碾子,仍然经风雨历暑寒,沉默在墙根,像一个垂垂老人,干不动什么了,身上脚下,鸡鸭鸟雀任意戏耍。碾子连正眼也不看一眼。偶尔也有推碾子的,是为了怀旧吗?当兵十几年,家乡巨变,原来的街道早做了规划调整,碾子踪影全无。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来过。碾子魂归何处?哦,那边是谁家,将一个碌碡放在大门一边,俨然成了镇守宅院的哼哈二将。有时会看到,有一个老人,怀抱孙子坐在碌碡上面,尽享天伦之乐。碌碡也许分享了这难得的快乐吧?但是,还有碾盘,还有很多很多的碌碡哪里去了呢?难不成飞了吗?记得麦场轧麦子的碌碡,是年轻人锻炼的好家什,有抱起碌碡转圈的,有搬碌碡翻身的,有滚碌碡打滚的......那么大那么多的石器,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后来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些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带着灵气的石器们,被埋进深坑,土葬了。这真的让人叹息。碾子这个平台已经被更先进的科学替代了。碾子走到平原的使命戛然而止。只有在乡村游和去山里游的时候,才能偶然见到它们的行踪。不过,它们已经沦为纯粹的摆设。不知道,这是历史的幸呢还是不幸?这些为人类效力千百年与人类相依相存的石头们,沦为那个时代的一个历史标本。碾子的岁月成为过去,也成为那一代人不能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