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婆婆那边堂屋内的竹制梯子一响,依儿的心就跟着一提一提的,响一声就提一下。直到听着楼上酒缸的盖子被打开,听到“咕咚,咕咚”大口喝酒的声音,然后“咣当”又是盖子的声音,按说依儿的提着的心应该放一放了吧?可是这每天要重复一两次的情况她已再熟悉不过了,所以等到梯子再次“嘎吱嘎吱”响起的时候,依儿的心就又提了一个高度。
接下来就是那边厨房内,锅碗瓢盆被叮叮咣咣拿起放下。依儿很为那些碗和盆子们担心,好多碗边或底上都已有了些小豁口,虽不太明显,但还是很不美观了,盆子更是糟糕,糖瓷盆在婆婆屋里是不会长命的,不久就会漆面斑驳,只有铝制品才可以在厨房待得长些,也是表面上凹凸不平了,怎么看都是被砸扁的。
“咚”水桶被重重墩到地上的声音,依儿的心也跟着“咚”一声。
“遭瘟的,你就毁,几百年的老墙都让你给毁垮了,哪天你就得遭瘟喽!”听着就像是在咬着牙根呢。
“妈,我来喂猪,您歇会吧。”
婆婆看到依儿,尴尬地一笑,依儿没敢看,她最怕婆婆喝酒后的笑了,整张脸都变形,嘴巴都是歪歪的.
“行,你喂吧。”婆婆转身顺势从猪圈旁柴堆上抓起一把刀,别在腰间,走了。走过长长的七间房前,还会不失时机地留下些叮嘱:“野猫子吃得,你就在门口拉!”几只鸡悠闲地在门前踱着步,其实它们很少在门口拉屎的。“豹子抬的,跟我做啥?不在家看门!”也怪,这儿的狗儿们打小就没见过豹子,可只要听到“豹子”这个词,马上就会变乖,这只黄狗就是,返身趴在门口了。
婆婆此时脚步踉跄,打开牛圈门,“挨刀的出来!上坡喽”黄牛慢腾腾地从圈里出来,其实它刚刚吃过许多草了,根本就不饿,不过它还是喜欢出去晒晒太阳。婆婆对牛的关爱是没得说的,还是婆婆原来在没喝酒时说过:“让牛多出去转转,晒晒太阳,它就会毛色光亮,精神也好。”
依儿本来身体就不好,在家时爸妈又疼爱,什么家务活也没做过,和友娃谈恋爱时,他说:“以后我不让你干一点重活,做饭洗衣服我都包了。”结婚后,友娃对她确实体贴入微,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婆婆这么能干,能干到让她好心虚,尤其是每次婆婆喝酒以后。
“你妈为什么老是喝酒啊?”依儿很害怕婆婆酒后的样子,走路趔趄,呼吸粗重,却又偏闲不下,干什么都是重重地拿,重重地放,弄得依儿心惊胆战的。
“你妈是不是故意对我的呀?嫌我不会干活?”晚上等到一切平静了,依儿偎在丈夫怀里有点委屈地说。
“傻瓜,妈不是对你,喝了酒她就那样,过了就没事了,你别太在意。”抚摸着她柔顺的秀发,充满爱怜地说。“可你在家的时候,她怎么不喝酒呢?怎么不乱摔东西呢?”依儿还是感觉婆婆就是对自己有意见,“我都尽了最大努力了,看到她做什么,我就去帮忙,想让她休息会儿,可我一去帮忙,她就又去做别的了,弄得我都不知怎么办了。”
“呵呵,妈这样子几十年了,你以为你干了她就能歇了啊?”友娃把依儿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大手里抚摸着,感觉有点异样,仔细看才发现什么时候曾经柔弱无骨的小手掌里已有茧子了,不禁心疼。
此时依儿不再说话,呼吸细弱到几乎听不到,友娃忽然地就害怕起来,轻轻唤一声:“依依,你怎么啦?”没有一点反映,“你没有事吧,不要吓我!”原来依儿睡眠很浅的,一点点声音就能醒过来,可现在她只摇摇头,依然晕晕欲睡,友娃还是不放心,“你说话呀,你怎么啦?”索性坐起来,摇着依儿。
“你干嘛呀,人家快累死了,睡着了还要给弄醒。”依儿半睁着眼,嘴巴噘老高。“我以为你晕过去了呢,叫你也不吭声。……好,好,你睡吧,我不吵你了。”他把依儿的头轻轻搬过,让她靠在自己宽大的胸怀里,灯光下依儿白净的脸,翘翘的小鼻子轻轻翕动,红红嘴唇小而圆润。友娃理理她有些乱的头发,轻轻叹一口气。
“没事的时候,你过去和妈坐一会儿,说说家常话。”说实话,依儿也过门快两个月了,可从来没过去和婆婆坐一起聊过,当然一家人坐一起除外。“我害怕你妈”
“你看,你又这么说,原来是我妈,现在不也是你妈吗?”依儿噘嘴没吭声。友娃又接上,“你忘了刚来的时候,你妈多疼你,整天给你自己开小灶?”“现在她不给我做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胃疼,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吓得妈都不敢做了,她是怕把你喂出病来,我找她麻烦。”依儿扑哧就笑了,“你敢吗?就会贫。”“敢啊,谁要是敢找俄媳妇的麻烦,俄就找他麻烦。”
“就是,那次就是她把大米饭里加了好多蜂蜜,我吃了几口,就甜得胃疼了,”没理会友娃的讨好,倒真的想起那次把婆婆吓坏的事了。“疼得我趴在桌子上,就自己哭,你那天又没在家。你妈一会过来,问吃完了没,看到我才吃了几口又趴那儿,就问怎么了,我说胃疼。你妈一看我哭,就着急了,说我‘你这是啥子胃哟’”
“你哪天又胃疼了?我怎么不知道?”友娃心疼了。
“你妈出去给我找了两样新鲜中药泡上,让我喝,时间不长就不疼了,我就没跟你说。”
“你看我妈多疼你,以后就叫妈,不要老你妈你妈的,好吧宝贝?”友娃不失时机地握着她的手说。
“嗯,我试试吧。其实不喝酒的时候,你妈,哦,妈还是挺好的。”依儿感觉被自己说动了,“我去那边坐坐了。”轻灵地一扭身,就走出了房门,在窗户跟前,还没忘冲他调皮地做个拜拜的手势。
“遭瘟的,好好吃,吃下了你就好好卧着,不要老是毁圈。”
“妈说话真有意思,”依儿小声说,直想笑,“说话就好好说呗,她干嘛非要骂呀?”“妈这样说话,可不是骂。”友娃笑笑,“几十年了,她就习惯这样说。”
野猫子吃得,你就不会离门口远一点转啊?又是婆婆边走路边跟那些鸡们打招呼的声音。“听听这语气,不象是骂吧?”“嘘……”听婆婆脚步声近了,依儿制止他再说。
“友娃子,这双布鞋你试试,上坡的时候穿上结实”婆婆走进来,手上拿着一双鞋,用一布条绑在一起的一双布鞋,她的腰上别着上坡时常用的刀。
等婆婆一出门,依儿马上就问:“你还真穿做的布鞋啊?昨天我过去的时候看到有两双,以为是给你爸做的呢。”“做的鞋穿着舒服,原来在家时候,一直都穿妈做的,别人都是结婚后媳妇给做,你又不会,妈只好继续给我做呗。”依儿小嘴一噘,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现在谁还穿做的鞋啊。”
昨天,正好下小雨,婆婆在家做鞋,依儿和婆婆坐了一会儿,看到装针线的筐里有一个很好看的小包包,绸缎面,上面绣着很漂亮的牡丹花和一只鸟,感觉很可爱,就问婆婆哪儿买的,婆婆笑笑说是自己年轻时绣得针包。
依儿自进了这个门,除了看到婆婆早出晚归的坡上地里忙,累了烦了就喝酒摔东西,走路铿锵有力却没规律,包包子是把包子皮放在案板上而不是拿在手心里包,动作笨拙,而且包子好大,大得依儿一次都吃不完一个。那双手竟还会绣花?而且绣得那么精致!
“栽崖的!你慢点跑,小心哪天你就栽了崖了”
依儿就笑,“妈可真厉害,每天都换着样儿说话” “这就是妈的特点。”
肯定是因为昨天下雨,婆婆休息得好,今天听她骂起那些狗们鸡们牛们来语气温和,就象是对待不太听话的孩子。
自此,依儿也渐渐喜欢起婆婆的这些有特色的话来,当然也喜欢婆婆了,说话时不再用“你妈”,而是成了“咱妈”。
婆婆(下)
“依娃呀,你哥家有个侄女子,是吧?”做饭时,婆婆问。
“嗯,我哥不在家,我妈给带着呢,今年四岁。”依儿边往灶下添着柴,感觉婆婆今天挺随和。
“反正又不到上学年龄,你把侄女子接来住段日子吧。”婆婆又说,并且微笑着。依儿忽然感觉婆婆的笑有些异常,哪儿不对呢?想来想去弄不懂,一直等到晚上友娃下班回来,“妈今天说让我把侄女接来。”
“妈这样说?”显然友娃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嗯,可我老感觉妈好象怪怪的。再说了,我妈也不会愿意啊,侄女可是她的宝贝。”
“唉”友娃叹口气。“怎么啦?”依儿更不懂了,都怎么了?我侄女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妈是想要抱孙子了。”
“哦”,依儿才恍然大悟。结婚一年多了,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婆婆急了,可她又不明说。依儿也听说如果没有孩子的人家先领养别人的孩子,就会带出自己的孩子的。想到这儿,依儿羞红了脸,是又羞又愧又有些恼的红了脸。妈怎么能这样子呢?!自己身体不好是真的,可他们现在暂时还不太打算要孩子呢。
之后,婆婆又提过两次,依儿心里有了那个疙瘩,就莫名地产生了抵触情绪,不敢表现出来,却也明确说自己娘家不会放侄女子来的,自己也不喜欢她来,太捣了。
种苞谷(玉米)的时候,依儿一直在帮着撒种子,接近中午的太阳好热。友娃回到家放下东西,就拿着刚给依儿买的太阳帽到地里来了,亲手给她戴上,并把带子系好,“可不能把俄媳妇晒黑了。”嘿嘿一笑,倒把依儿看得不好意思了:“他们都在看呢。”
说实话,依儿心里美着呢,这顶太阳帽确实漂亮,是她最喜欢的浅蓝色,帽沿上一朵荷色的蝴蝶花。
“妈是不是又对你使脸色了?”悄悄问。
“没事,反正最近她常这样。”依儿低头把苞谷籽均匀地撒在已挖好的土窝里,友娃则用一把锄头挖土把籽盖好。
“以后不要穿裙子了。你看你的腰那么细,妈肯定一看就生气。”
依儿知道自那次她回绝了领养侄女的事以后,婆婆一直态度有些冷,甚至有时会骂一只鸡:“野猫子吃得,光吃不下蛋。”让依儿好难堪。她就努力地多做活,说话也很小心。可至于穿裙子她也会生气,是怎么也没想到的事,让友娃一提醒倒是感觉真的有道理。
“那我以后不穿了。”依儿有些不甘心,但还是温顺地说。
“真是俄的好媳妇。”友娃停下手中的活,微笑的望着依儿,好温柔的眼神。依儿最喜欢他的眼睛了,一双会说话会笑的眼,有好些时候他们不用说话只看一眼就懂对方的意思了。
在婚后一年半以后,依儿怀孕了。友娃自然欢喜,婆婆也很开心,毕竟四个儿子中这个老三是最后一个怀孕的,只要再有一个孙子,她就算完成任务了。
依儿再也不用上坡,下地之类的了,虽然分家了,婆婆还是经常过来帮她做饭,甚至友娃不在家时她会把饭端过来。
那天因为下着小雨,洗过碗后,依儿就把水直接从门里泼到门外去了。不巧的是,过一会依儿出去的时候,正好踩在自己倒的有油的水上,脚下一滑。还没倒地的时候,婆婆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而且惊叫:“俄的天哟!”婆婆的这一声,让依儿好感动,原来她一直在旁边关心着自己。
自此,依儿洗碗的机会也很少了。
如果腊月十五那天没有下小雨,不知道依儿会不会让婴儿早产,毕竟事情总归是发生了。
友娃不在家,婆婆那屋又正好给奶奶办三周年,很多人很热闹,婆婆怕她累着,就让自己在这儿休息,不必过去。那天的小雨很凉,依儿去院子里收拾了一会儿,回到屋里不久,就感觉到肚子有些痛,以为着凉了,一会又痛,忽然依儿就感觉事情不妙了,不会的啊,预产期还有不到一个月呢。可一阵接一阵的痛让依儿终归害怕了。正好婆婆过来看望一下,她就说了,当时婆婆就着急了,“天呶,你怎么不早说?让你休息,是不是刚才又干活了?”
弟媳也正好进来,见这情势就后悔:“是不是刚才抱我们娃时,让娃把你的肚子给踢到了?”
大嫂闻讯进来,大家七嘴八舌的都着急,“送医院吧”有人在说。依儿摇摇头,她害怕去医院,况且友娃不在家。
“今天有点事,会回来晚一点,自己吃晚饭,不要凑合啊。”早上走时,友娃吻一下依儿光洁的额头,这样说。她要等他回来。可接下来的阵痛已不容许了,送医院太远,况且山路的颠簸也受不了的。
“咱们就自己接吧,来不及了。”大嫂和婆婆商量下就准备开了。
让大家没想到的顺利,竟在一个多小时后就产下了一男孩,正好晚九点。友娃也赶了回来,就坐在依儿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擦着汗。
毕竟是早产儿,太弱,弱得不会吃奶不会大声哭,于是次日早大家商量后,还是决定把婴儿送去了医院,在暖箱里一呆就是一周。依儿没有去医院,留在家里由婆婆照顾月子,婆婆的悉心照料自不必说了,整天出来进去的忙,照顾依儿又挂念医院里的孙子。
在孙子住院的十天间,婆婆跑了好几趟医院:“去看看那个短命的怎么样了。”婆婆说话仍然让不熟悉她的人听起来很别扭,但依儿却早已懂她了。
十天后,小宝贝儿平安健康地被嫂子抱了回来,依儿流着泪亲亲小宝贝的脸蛋,她终于也做妈妈了。
依儿是经历过许多后才拥有了这个宝贝,属于自己的。婆婆当然更是开心,总算是皆大欢喜了。每天从那屋到这屋,然后从这屋到那屋,中间还会不时地教训那些“野猫子吃得”和“豹子抬得”们,可语气一直很温和,脸上一直挂着笑,而且依儿某天突然想起来:“妈好多天没有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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