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们全家下放到塔里木河南岸一个偏远的连队。
连里一共27户,只有27间土坯房,连长把自己家住的兼作队上仓库的房,隔开一间给我们住,我们和连长成了邻居。
连长姓张,是王震将军“三五九旅”出来的老革命,他有一女六儿,儿女一律以“震”字组名:震天震业震海……名字山响,人也个个龙精虎猛。
百是张家的例外。
百是长子,有病,隔三岔五倒地抽搐,当地人称“羊角疯”。百蔫不拉叽的,整天不说一句话。那年,百15岁。
听大人们说,百七岁时学识数,怎么也分不清5字底下的弯勾是向左还是向右,还最怕写8字,弄不明白铅笔要怎样拐转,才能写出一个8,后来还是一个知青想出办法,教他写两个O,上下撂在一起,百才会写8。百因此也没上过学,在家给张连长打下手干农活。连长早上要出工,百从马号(马厩)牵出马套好车,把农具放在车上,站在马旁等。连长跳上车说:出工,百就挨着马的左耳朵一起走。百从不坐车,马走多远,他走多远。
晚饭时,张妈妈常对着远处顺顺地喊:百……哎!过一会,百就和马车从远处芦苇丛里走出来。百是张妈妈喊开的,百没有名字,大人小孩都跟张妈妈喊他:百。
我六岁那年夏天,养猪的上海知青小郭,送给我一只早产猪,猪有手掌大,皮薄如纸,看得见筋骨。小猪不会吃东西,要一勺勺喂。我用土块在家门口垒了一个小窝铺上旧棉絮,把小猪放进去盖上“被”,小猪睁不开眼缩成一团。
太阳晒到墙根时,我蹲在小窝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猪发愁,百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柳条编的筐,筐里放着膨松金黄的稻草,百揭开小猪身上的被,双手探进去,小心地捧起小猪,放在稻草筐里,小猪在稻草上躺了一会,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身子也舒展了些。百转身跑回家,拿来一个旧奶瓶,瓶里有小半瓶面汤,他示意我喂小猪,我把奶瓶挨着小猪的嘴,小猪一动不动,面汤顺着小猪嘴边滴下来,百接过奶瓶,左手轻轻托起小猪的下巴,右手把奶瓶凑过去,小猪温顺地张开了嘴。
一天下午,百在仓库前的空地上帮别人从马车上御西瓜,御到一半,百抱着西瓜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向左一斜就侧身躺在地上,西瓜滚出来,百的双臂僵直,双腿一下一下蹬地,我们吓坏了,围着百喊“百……百……”,张妈妈听到喊,从屋里冲过来,搂起百的头,疾速地掐住百的上嘴唇,她大声说:压他的腿。别人好象没听见,我听见了,蹲下去抓百抽搐的腿。
百终于安静了,我的大半个身子还压在百的腿上,我看见百的鞋不知啥时开了绑,露出黑黑的脚后跟。
三年前,上面给连里分配了五匹马,有匹老白马是指定给连长驾车的,由百照看。百每天收工回来,都要带一捆绿油油的青草,一半晾晒着给白马备冬料,一半留晚上给白马加夜草。百每天临睡都要去马号,给马赶赶蚊虫添点料。
入冬前,因为人手少,突击队没完成开荒任务,连长命令在家煮饭的妇女和15岁以上的孩子都要上阵,出发前,连长在家门前支了口大锅,命人去拉自己的马,准备让老老少少吃完马肉,即刻出发。
百在马号里,抱着马的脖子,又跳又嚎,连长叫两个人把百拖回家锁上门,百就在家里又跳又嚎。
马肉下锅时,许多人已拿着盆碗,围拢在大锅边了。我挤不进去,在人墙外着急,母亲让我先去玩,领到马肉再叫我。
我无聊地坐在门口等,一抬头看见连长家门开着,没点动静,百呢?百到哪去了?
百不在家,我绕到仓库后面,又去了其他屋后,都不见百,我想百是到路口去了。
队里有条小路通向农田,小路是大伙开工收工时,从沙丘和芦苇丛中踩出来的。
我没到路口,就听见草深处传来低沉的呜咽。
我在一座小沙丘前找到百,他蹲着,双手抱腿,双膝夹着自己的下巴,满脸是泪。
我不知说啥好,这里听不到别的声音,百从胸腔里挤出的哭特别瘮人。
远处飘来马肉香,我吸了吸鼻子,真的好香。百在香味里忍不住抬起下巴,咧开嘴哀嚎起来。我蹲下来,看着无助的百,很坚定地对他说:我不吃肉,一口也不吃。百听到我的话,停下来,双膝重新夹着下巴,沉默了一会,百从身上摸出一个白面馍递给我。
那个年代,吃饱肚子是最艰难的事。张家儿子多,定额的那一点粮食,支撑不到十天,剩下二十多天,都要靠找各种东西填充。张家有个长宽约六米的大地窖,收土豆时堆土豆,收南瓜时堆南瓜,打沙枣时堆沙枣,还有甜菜、苜蓿,凡是能入口的都堆进去,放的时候堆到窖口,几天不到又见了窖底。我有好多次站在张妈妈身后看她煮饭。她站在一个直径差不多一米的铁锅前,待半锅水煮开,往里倒成筐的剁碎的瓜菜,再用铁锨不停地翻动,快出锅时,她从柜子里舀出一茶缸包谷粉,细细地撒进锅里,一边撒一边搅,一会就找不见一丁点粮食了。张家吃饭不用碗,只用盆,一人捧一盆,站在门口,呼呼喝下去,壮观极了。有时,张妈妈蒸榆钱馍(玉米面掺榆钱),蒸完就留开一大半,放柳条筐里,挂到房樑上。儿子们正是饿狼一样的年纪,经常是筐子才吊上去,过不了夜又空了。百是儿子们中唯一不从樑上私自拿馍的。
百有一样巧活,春天柳树抽条,百握着镰刀,半小时就能在柳林里割两把柳条,然后,坐在太阳地编筐子,百能编圆筐、方筐和簸箕。百在编底和收边两项编筐的关健处,手艺不凡,在队上数一数二。百编筐从不剩柳条,要编多大筐就割多少柳条,编完后,地上干干净净,百眯着眼和崭新的筐一起晒会儿太阳。
秋末初冬,张家儿子喜欢去夹野兔,他们在傍晚时,带着自制的铁夹、铁坠,有说有笑,走七八里地到戈壁深处,趁太阳没落山,辨认野兔的足迹,选好野兔必经之路,刨坑、下夹、埋土,最后在土上做伪装,他们用手指关节,模仿野兔脚印,轻轻地叩在埋有夹子的土上,就象野兔刚走过一样。男孩子们做这些事,最不肯笨手笨脚的人跟着。每次我们求去,他们都不答应,硬蹭着,三两下就被他们甩了。取猎物是在第二天早上,好的时候,有三四只,不好的时候,有空夹、失夹。失夹就是夹子和铁坠一起被野兔拖得找不见。收获大时,张妈妈早早就烧开铁锅里的水,等儿子们在河边收拾好猎物,回来直接扔锅里炖。到中午,一锅浓汤烂肉,香了一个连队,引得我们早早站在锅前。按惯例,张家有好吃的,队里的孩子都有份。
一天晚上,百说第二天一起去看兔夹。为赶在震海震业他们前面,天没亮,我们就悄悄溜出来,在戈壁滩转到天敞光,也没发现什么,垂头丧气往回走时,我和百几乎同时发现芦苇丛里一条血痕,顺着走几步,看到一根沾着血迹的铁链,拨开芦苇,一只黑色的野兔,瞪着血红的大眼,惊恐地打量着我们,我不敢动,百也不敢动,铁夹夹住了野兔的尾巴,只愣一会儿,野兔开始疯狂地蹬血肉模糊的铁夹并发出尖细哀伤的叫声。百面色苍白,眼里是和野兔一样的绝望,我害怕了,我怕百发抖、怕他抽搐,跳过去抓住他的衣袖就跑。
和张家做了五年邻居,我家要搬到别处,走的时候,我已经识很多字,还喜欢上了写些流水帐式的短文,百的弟弟们也个个长高、壮实了。只有百还是老样子,瘦弱,脸无血色。
后来,我离家去县城读书,每次回家只能向母亲打听百的消息,母亲先是说张家从甘肃接来个姑娘给百做媳妇,见了百,姑娘死活不肯,后又说百住进了农场的医院,情况越来越差。
前两天,我打电话给母亲聊家常,聊着聊着我突然又问到了百,母亲说好久没听到百的消息,听说张妈妈病了,唉,张妈妈要是不在了,百怕也活不久了。我问母亲百为啥要叫百,母亲说是傻的意思,孩子从小傻,张妈妈才叫他白。
我是误把白写成了百,百啊,原谅我给你写了这么个名字,原谅我从心里愿意这样叫你。
暖春 发表于 2017-10-30 13:55
那个年代,吃饱肚子是最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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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穷苦啊!
碧天 发表于 2017-10-30 23:05
小暖春啊,你的命真好,没有生活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幼儿时代,家庭富足,什么都不缺,可是到上世纪60年 ...
轮子 发表于 2017-10-29 19:19
1972年,我们全家下放到塔里木河南岸一个偏远的连队
燕语呢喃 发表于 2017-11-11 09:03
感谢大家的阅读。这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一位邻居,我想努力记录下他超越常人的一种单纯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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