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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名家小说欣赏】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6 13:21
标题: 【名家小说欣赏】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3-18 16:5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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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芥川龙之介(1892-1927),他是日本大正时代小说家。他全力创作短篇小说,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了超过150篇短篇小说。他的短篇小说篇幅很短,取材新颖,情节新奇甚至诡异。作品关注社会丑恶现象,但很少直接评论,而仅用冷峻的文笔和简洁有力的语言来陈述,便让读者深深感觉到其丑恶性,因此彰显其高度的艺术感染力,其代表作品如《罗生门》、《竹林中》已然成为世界性的经典之作。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6 13:22
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6-3-16 17:21 编辑
预备开始……发重复了,所以做个预备姿势吧!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6 13:26
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6-3-17 11:52 编辑
竹林中
被检察官盘问的樵夫的叙述
发现那具死尸的,确实是我。我今天早上和平常一样,到后山砍杉。那具死尸,正是在后山的丛林中发现的。您是说有死尸的地点吗?那大概离山科(京都市东山区)街道有四五百公尺吧。那里除了有竹林和瘦细的杉树外,什么都没有。
死尸身穿淡蓝色的高官丝绸便服,头戴京式乌纱帽,仰躺在地上。虽说身上只挨了一刀,但那刀却深深刺穿胸膛,所以死尸四周的竹子落叶,血红得就像染透了苏枋似的。不,我发现时,血已经停止了。伤口好像也已干了。而且死尸上有一只马蝇,好像听不见我的脚步声似的,拼命在忙著啃咬死尸。
有没有看见佩刀或什么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死尸旁边一株杉树根部上,有一条绳子。还有……对对,除了绳子之外,还有一把梳子。死尸四周,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不过,草地上和落叶上,有一大片被践踏的痕迹,那一定是那个男人在被杀之前,有过相当激烈的抵抗。什么?您说有没有马吗?那里根本就是个马匹不能进去的地方。因为那里与马匹可以通行的道路之间隔著一道竹林。
被检察官盘问的行脚僧的叙述
那死去的男人,我的确在昨天遇见过。昨天的……嗯,大概是晌午时分吧。地点是从关山(京都府与滋贺县的边界)到山科的途中。那男人和一个骑马的女人,正走向关山方向来。因那女人脸上垂著苎麻面纱,我没看清长相。我只看见她身上那件外红里青,好像是秋季衣裳的颜色。马是桃花马……好像是鬃毛被剃掉的和尚马。您说马有多高?大概有四尺四寸高吧?……因为我是出家人,对这种事不大清楚。男人是……不不,那男人不但带著佩刀,也携著弓箭。我现在还记得,他那黑漆的箭筒里,插著二十来支战箭。
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男人竟会落得这种下场,人的生命,真是如露亦如电,一点也不错。唉,这该怎么讲呢?实在怪可怜的。
被检察官盘问的捕役的叙述
您是说我捕获的那个男人吗?我记得他确实名叫多襄丸,是个有名的盗贼。我逮住他时,他好像从马上跌落受了伤,正在粟田口(京都入口)石桥上,痛得哼哼呻吟著。时刻吗?时刻是昨晚的初更时分。我记得我以前差点抓住他时,他也是穿著这种高官蓝色便服,佩著有刀柄的长剑。其他就是您现在也看到的这些弓箭之类的东西。是那样吗?那死尸的男人身上也有这些东西……那么,干这档杀人勾当的,一定是那个多襄丸没错。卷著皮革的弓、黑漆的箭筒、十七支装饰著鹰羽毛的战箭……这些大概本来都是这个男人的东西吧。是的,马也如您所说的,是匹和尚头的桃花马。那小子会被那畜牲摔下来,一定是命中注定的。马吗?马在石桥前面的地方,拖著长长的缰绳,吃著路旁的青芦苇。
多襄丸那家伙,与一些在京中混饭吃的盗贼比起,的确是个好色徒。去年秋天在鸟部寺宾头卢(十六罗汉之一)后面的山里,有个来参拜的妇人和女童,双双被杀,那小子已招认那案件是他干的。如果这男人是多襄丸那小子杀的,那么,那个骑在桃花马上的女人的下落,则不得而知了。请恕我说句非份的话,大人您一定要加以审讯女人的下落。
被检察官盘问的老媪的叙述
是的,那死尸正是我女儿嫁的男人。但,他不是京畿的人。他是若狭县府的武士。名字叫金泽武弘,年龄是二十六岁。不,他的性情很温和,绝对不会和任何人发生什么嫌细的。
您说我女儿吗?女儿名叫真砂,年龄是十九岁。她性情刚硬,事事不输男人,可是除了武弘外,她可没跟过其他男人。长相是肤色浅黑,左眼角有一颗黑痣,小小的瓜子脸。
武弘是昨天和我女儿一起动身前往若狭的,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落得这种下场?可是我女儿又到那里去了呢?女婿的事已经成事实,这可以死心,但我很担心我女儿的事。请大人行行好,就算是我这老太婆一生的请求,求求您一草一木都得细心找,一定要找出我女儿的行踪。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叫什么多襄丸的盗贼最可恨,不但把我女婿,连女儿也……(之后泣不成声)
多襄丸的招供
那个男人正是我杀掉的。不过,我没杀女人。那女人到那里去了?这我也不知道啊。唔,请等等,无论你们怎样拷问我,我不知道的事还是不知道啊。再说,我既然落到这种地步,也不想卑怯地打算隐瞒什么啦。
我是昨天晌午稍过后,遇见那对夫妇的。那时刚好吹过一阵风,把女人的苎麻垂绢翻上了,所以让我看到那女人的脸。说看到,也只不过是一眼……以为看到了,马上就又看不见了。大概也正因为是这样子吧,我当时只觉得那女人长相很像菩萨娘娘。所以当下立即决定,即使杀掉那男人,也要将那女人抢过来。
要杀那男人,简单得很,根本不像你们想像得那般费事。反正既要抢女人,就必定得先杀掉男人。只是我要杀人时都是用腰边大刀的,你们杀人时不用大刀的吧,你们用权力去杀、用金钱去杀,甚或一句假公济私的命令,也可以杀人吧。当然啦,你们杀人时不会流血,对方还是活得好好的……但你们确实是杀了人了。若要比较谁的罪孽深重,到底是你们可恶,还是我可恶?那可是无法分辨得出的。(嘲讪的微笑)。
不过,若是能不杀男人且能把女人抢过来,我也是不会感到不满的。哦,老实说,我当时是打算尽量不杀男人,把女人抢过来的。可是,在那山科街道上,没办法干事啊。所以我就使个花招将那对夫妇引诱进山中。
这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当我和那对夫妇搭伴同行时,我就对他们说;那座山里有个古坟,我掘开古坟一看,发现里头有许多古镜大刀,我将那些东西秘密地隐藏在山后的竹林里,假如有人要,我愿意廉价出售。男人听我这么一讲,就动心了。然后……怎样?欲望这东西,是不是很可怕?反正是不到半小时,那对夫妇就跟我一起把马头转向山路了。
我一到竹林前,就说宝物藏在里面,进来看吧。当时那男人已被欲望烧得如饥如渴,自然不会有异议。可是,女人却说她不下马,要在原地等著。也难怪嘛,看到那竹林长得很茂盛的样子,她当然会犹豫不决。说老实话,女人那样做,正中我下怀,所以便留下女人一人,和男人走进竹林。
竹林起初都是竹子,不过,约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就是稍微宽阔的杉树丛……要完成我的工作,这里是最适当的场所。我拨开竹林,煞有介事地扯谎说宝物就埋在前面杉树下。男人听我这样讲,迫不及待地拼命往瘦杉空隙方向前进。
不久,竹子逐渐稀落,然后眼前出现几株并立的杉树……一进去,我就将男人扭倒在地上。那男人不愧是个佩刀的,力量也相当强,只是冷不防被我突袭,当然无法招架啦。不一会,就被我捆绑在一株杉树根上。您说绳子吗?绳子是当盗贼的工具,不知哪时候翻越围墙时会用到,所以都带在腰上。为了不让他出声求教,我当然在他嘴巴里塞满了竹子的落叶,别的就没什么麻烦事啦。
我把男人收拾妥当后,再回到女人身边对她说,你男人很像突发病了,赶快来看看。这回也不用我多说啦,女人当然是中计了。女人脱下斗笠,让我牵著手,走进竹林深处。可是进去后,却见男人被绑在杉树根上……女人不知何时已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备用著,她一见状,马上拔出刀柄。我有生以来,还从未碰过个性那么激烈的女人。如果那时我疏于防备,可能当场就被戳穿小腹。不,即使我闪开那一刀,像她那样接二连三乱砍,真不知身上什么部位会受到什么伤。不过,我好歹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多襄丸,不用拔大刀,也总算把她的小刀给打落了。不管再怎样刚烈的女人,手中没武器总是无法可施的。就这样,我终于在不须夺取男人的性命之下,如愿以偿地占有了女人。
不须夺取男人的性命……是的。我根本没有想杀掉男人的念头。可是,当我撇开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打算逃出竹林外时,女人突然发疯似地紧抓住我的胳膊。仔细听后,才知道她在断断续续哭喊著:不是你死,就是让我丈夫死,你们两人之中必须让一人死,不然叫我在两个男人面前出丑,这真是比叫我去死还痛苦啊!
她还说,不管谁死谁活,她要当活著之一的妻子……她气喘吁吁这样说著。我听她那样说,就猛然兴起想杀掉男人的念头。(阴郁的兴奋)
我这么说,你们一定会以为我比你们残酷吧。不过,那是因为你们没看见那女人当时的表情才会这样想的。尤其是那女人当时那对火旺的眼睛。当我和女人四目相对时,我当下就决定:即使遭到天打雷霹,我也要将这女人抢来做妻子。当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这女人当我的妻子。这种念头,不是你们所想像的那种卑鄙的色欲。如果我当时除了色欲没有其他指望的话,我想,我即使踢倒女人,恐怕也会选择逃亡的。那样,男人也就不必将他的血染在我的大刀上了。
但,在那阴暗的竹林中,在我凝视著女人那一刹那,就觉悟到我一定要杀掉男人,不然不可能离开这里。
可是,我不愿用卑鄙的方法杀掉那男人。我把那男人身上的绳子解开,并叫他用刀跟我拼(扔在那杉树根下的,正是那时忘掉的绳子)。男人变了脸色,抽出大刀。大刀一抽出,他即不说二话地愤然向我扑过来。……刀拼的结果,就不用我多解释了吧。我的大刀,在第二十三回合时,戳穿了对方的胸膛。在第二十三回合……请别忘记这点。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这点是男人唯一令我佩服的地方。因为能跟我交上二十三回合的,全天底下只有那个男人。(快活的微笑)
我在男人倒地时,提著染血的刀,回头寻找女人。岂知……你们想像得到吗?那女人竟不知去向了。我想找寻女人到底逃往哪个方向,搜遍了竹林。但,竹子落叶上,根本没留下一丝痕迹。即使是侧耳倾听,也只听到地上男人喉咙里传出的临终气息声。
说不定那女人早在我们刚拔刀相拚时,就钻出竹林逃生求救去了……我这么一想,发觉我的生命面临危险,赶紧夺了男人身上的大刀和弓箭,匆匆折回原来的山路。女人的马,仍在原地静静吃著草。那以后的事,说出来也是多费口舌吧。另外,我在进京畿前,已卖掉了大刀。……我的自白到此结束。反正我的头颅总有一天得挂在樗树树梢的,干脆将我处以极刑吧。
女人在清水寺的忏悔
……那个穿著蓝色便服的男人,将我凌辱了之后,眺望著被绑在树根下的丈夫,嘲讪地笑著。真不知丈夫那时有多不甘心啊。可是,不管他再怎么挣扎,捆在身上的绳子只会更加紧紧勒入他的肉中而已啊。我情不自禁摇摇晃晃地奔跑到丈夫身边。不,是想奔跑过去。不过那男人却把我一脚踢倒。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丈夫的眼里,流露著一种无法形容的光焰。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我每一想起那种眼神,到现在仍会浑身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不能开口说话的丈夫,在那刹那的眼光中,表达出他的一切心意。只是,他眼光中闪耀著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而是轻蔑的,冷淡的眼神。我与其说是被男人所踢,倒不如说是被那眼神击倒,于是忘我地大叫著,最后终于昏厥过去。
等我醒转时,那个穿著蓝色便服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了。身边只有被绑在杉树根下的丈夫。我好不容易在竹子落叶上撑起身子,望著丈夫。但,丈夫的眼神,跟刚刚相同。仍是那种在冷冽蔑视的深渊中,流露著憎恨的眼神。羞耻、悲哀、愤恨……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我蹒跚地站起来,挨近丈夫身边。
“我既然落得这种下场,以后不能再跟您做夫妻了。我决定以死表达我的心意。可是……可是请您也跟我一同寻死吧!您已经亲眼目睹我被凌辱的场面,我不能留您一人活在这世上。”
我尽己所能说出这些话。然而,丈夫仍只是厌恶地望著我而已。我压抑著即将爆裂的心胸,寻找著丈夫的大刀,可是,大刀可能被那个盗贼夺走了,找遍了竹林,别说是大刀,就连弓箭也没影子。可是幸亏有小刀掉在我脚旁。我扬起小刀,再度对丈夫说:
“请将您的性命给我吧,我也会马上跟在您之后的。”
丈夫听我这么说,才总算启动了嘴唇。不过他因嘴里都塞满了竹叶,当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是,我看著他的嘴唇,瞬间就领悟了他的意思。丈夫是在轻蔑地对我说:“杀吧!”。那以后,我是在如梦似幻的状况下,用小刀扑哧地戳穿丈夫那浅蓝色上衣的胸膛。
当时,我可能又失去了知觉。等我再度醒转时,环顾著四周,只见丈夫仍然被捆绑在树根下,但早已断了气息。混杂著几株竹树的杉丛上空,射下一缕落日余辉,映照在丈夫那苍白的脸上。我忍住哭声,解开尸体上的绳子。您问我然后我怎样吗?我已经没有气力来回答这个问题了。总之,我没办法结束我自己的性命。
我也曾把小刀竖在脖子上,也曾跳入山脚的池子里,尝试过种种自尽的方法,可是我毕竟没死,我还是活得好好的,所以这些也没什么好自夸的了。(悄然的微笑)
像我这种不中用的人,恐怕连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会摇头不管吧。可是,我不但杀了我丈夫,更被盗贼凌辱过,这样的我,又该怎样才好呢?到底我是……我是……(突然剧烈地啜泣起来)
鬼魂藉巫女之口的说明
……盗贼凌辱了妻之后,坐在原地,口沫横飞地安慰起妻来。我当然不能开口说话。身子也被绑在树根下。但是,我一直对妻使眼色。别把这男人说的话当真,不管他说什么,都要当成是谎话……我是想传达这个意思。可是妻悄然地坐在竹子落叶上,一直盯著自己的膝盖。那样子,看起来不是很像在倾听盗贼的话吗?
我因嫉妒而扭动著身体。但是,盗贼依然得寸进尺地巧妙进行著说服。反正你已经失贞一次了,回到丈夫身边恐怕也无法破镜重圆,与其跟随那种丈夫,不如做我的妻子怎样?我就是对你一见钟情,才会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到最后,盗贼竟胆大包天地搬出这种话。
听到盗贼如此说,妻陶醉地抬起脸。至今为止,我从未看过比那时更美丽的妻。可是你们知道那美丽的妻当著被绑住的丈夫之前,对盗贼说了什么吗?即使我现在仍未过七七,徘徊在阴间,但只要一想起妻当时的回答,我胸中仍会燃起一股熊熊怒火。我记得,妻确实是这样说的……“那么,你带我到天涯海角去吧。”(长长的沉默)
妻所犯的罪,不只这项。不然,在这个阴间中,我也不会痛苦得生不如死。当妻如痴如幻地被盗贼牵著手,正要走出竹林时,妻突然沉下脸来,指著杉树根下的我,说:“请杀掉那个人。只要那个人还活著,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妻像发狂似的,再三这样叫喊著:“请杀掉那个人!”……这句话像一股飓风,现在仍会把我倒栽葱似地吹落至黝暗的无底深渊。你们可曾听过有人说过如此可憎的话吗?你们可曾听过有人说过如此可诅咒的话吗?你们可曾听过……(突然爆发迸裂出似的嘲笑)连盗贼听到这话时,也骇然失色了。
“请杀掉那个人!”……妻继续这么叫喊著,再攀抱著盗贼的臂膀。盗贼盯望著妻,不回答杀或不杀……下一秒时,只见妻被一脚踢倒在竹叶上,(再度爆发迸裂出似的嘲笑)盗贼静静地抱著胳膊,望向我说:“这女人要怎样发落?杀掉她?或是留她一命?你只要点头回答,要杀吗?”……这句话,足以让我原谅盗贼所做的一切罪恶。(再次长长的沉默)
妻在我踌躇著回不出话时,叫喊了一声,匆匆跑向竹林深处。盗贼虽然在瞬间就扑了上去,但连袖子都没抓到。我只是呆呆地眺望著眼前所发生的,如梦幻般的情景。
盗贼在妻逃走后,拿走我的大刀和弓箭,并将我身上的绳子割断一处,说:“这回轮到我要逃了。”……我记得盗贼走向竹林外即将不见身影时,这么自言自语著。然后,四周静寂无声。不,好像另有一阵不知是谁在哭泣的声音。我一边解开身上的绳子,一边倾耳静听。结果,仔细听后,才知道原来是我自己的哭声。(第三度长长的沉默)
我费尽气力,撑起疲累的身躯。在我眼前,闪著一把妻遗落的小刀。我拾起小刀,一刀刺戳进我的胸膛。我感到有一团血腥似的东西涌上我的口腔内。可是,我丝毫都不感到痛苦。只是在我感觉到胸膛逐渐僵冷时,四周也更静寂无声了。哦,那是多么的静寂啊!在这山后的竹林上空,甚至听不到任何一只小鸟的鸣啭。只能在杉树和竹子的树梢枝头,瞧见凄寂的一抹阳光在闪烁著。那阳光……也渐渐在淡薄。我已经看不见杉树和竹子了。躺在地上,我逐渐被深邃的静寂所笼罩。
这时,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我身旁。我抬头想看个究竟。可是,四周已不知何时笼罩上一层薄雾。
谁呢……那个我看不见的人,伸手悄悄拔掉我胸上的小刀。同时,我的口中再次溢出血潮。那以后,我就永远坠落入冥间的黑黯中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3-16 14:53
芥川龙之介先生的小说没有次品,都是精品
这大概要归功于翻译家楼适夷先生
文笔之优美,为芥川先生锦上添花
另一个优美的作家是夏目漱石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6 15:53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7 11:57
姓夏的作品没读过,您分享一下吧!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7 13:08
罗生门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广的门下,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罗生门正当朱雀大路,本该有不少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到这儿来避雨,可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懂等几次灾难,京城已格外荒凉了。照那时留下来的记载,还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京城里的情况如此,像修理罗生门那样的事,当然也无人来管了。在这种荒凉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作窝。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习惯,把无主的尸体,扔到门里来了。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也不上这里来了。
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乌鸦。白昼,这些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了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这家将穿着洗旧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手护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疮,茫然地等雨停下来。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将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在无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①家将的忧郁的心情。从申末下起的雨,到西时还没停下来。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样过——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似听非听的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①平安朝,公元七九四年—一九二年。
而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对于以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胳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的作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怒气,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引起的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他已忘记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并像弹弓似的跳了起来。
“吠,哪里走!”
家将挡住了在尸体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声吆喝。老婆子还想把他推开,赶快逃跑,家将不让她逃,一把拉了回来,俩人便在尸堆里扭结起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于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那胳臂瘦嶙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
“你在干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举起来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声,两手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像哑巴似的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刚才火似的怒气,便渐渐冷却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我不是巡捕厅的差人,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只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睁得更大,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盯住家将的脸,然后把发皱的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从喉头发出乌鸦似的嗓音,一边喘气,一边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做假发的。”
一听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阵失望,刚才那怒气又同冷酷的轻蔑一起兜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气,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人头发,又像蛤螟似的动着嘴巴,作了这样的说明。
“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的。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干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插进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肿疮,听着听着,他的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那末,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夹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
(一九一五年九月)
楼适夷译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1 09:36
戏作三昧
一
那是天保三年①九月间的一个上午。从早晨起,神田同朋町的松汤澡堂照例挤满了浴客,依然保持着几年前问世的式亭三马②的滑稽本里所描述的“神抵,释教、恋、无常,都混杂在一起的澡堂”③那副景象。这里有个梳妈妈髻儿④的,正泡在澡水里哼唱俗曲⑤;那里有个梳本多髻儿⑥的,浴罢在拧手巾;另一个圆圆前额、梳着大银杏辔⑦的,则让擦澡的替他冲洗那刺了花纹的背;还有个梳由兵卫髻⑧的,从刚才起一个劲儿洗脸;再有就是一个剃光头的,蹲在水槽⑨前面不停地冲澡;此外也有专心致志地玩着竹制的玩具水桶和瓷金鱼的顽童⑩。一片濛濛热气之中,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朝阳映照下,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们,湿渌渌的身子柔和地闪着光,在狭窄的冲澡处蠕动着。澡堂里热闹非凡。首先是浇水和木桶碰撞声,其次是聊天唱小调。从柜台那儿还不时传来打拍板⑾的声音。因此,石榴口⑿里里外外简直像战场一样嘈杂。这还不算,商贩啦,乞丐啦,都掀开布帘进来。浴客更是不断地进进出出。
①天保三年是一八三二年。
②式事三马(1776—1822),日本江户时代的小说家,著有《浮世澡堂》等。
③见《浮世澡堂·澡堂概况》。日本古时编辑歌集,多以“神祗、释教、恋、无常”这四者分类,这里指澡堂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④古时日本男子蓄发结髻,平时在理发店梳,妈妈髻儿是文化年间(1804—1817)江户下层社会的男子在家梳的一种格式不入时的头,意思是说老婆所梳。
⑤原文作歌祭文,江户时代山僧唱的一种俗曲。
⑥本多髻儿是日本江户时代男人流的一种发式。
⑦大银杏髻是日本江户时代武士流的发式,髻端像银杏叶一般张开来,故名。
⑧由兵卫髻是日本江户时代流行的一种男子发式。
⑨用大锅把水烧热后倒在水槽里,供浴客浴后洗脸净身之用。
⑩原文作虻蜂蜻蜓。日本江户时代的男孩子或小伙计将剃剩下的一绺头发梳成牛虻、蜜蜂或蜻蜓翅膀状,此处用来作顽童的代名词。
⑾浴客有需要“擦澡”者,老板就用拍板通知擦澡工,照例女汤两下,男汤一下。
⑿浴池入口设有半截板屏,地下放着木台,入浴的人必须迈过木台,从板屏和木台之间的空隙当中钻进去。据说是为了防止澡水变冷,俗称石榴口。
在这一片杂乱当中,有个六十开外的老人谦恭地靠在角落里,静静地擦洗污垢。两鬓的头发黄得挺难看,眼睛好像也有点毛病。但是,瘦削的身子骨儿却很结实,说得上是棒势,手脚的皮虽松了,却还有一股子不服老的硬朗劲儿。脸也一样,下颚骨挺宽的面颊和稍大的嘴巴周围显出动物般的旺盛精力,几乎不减当年。
老人仔仔细细地洗罢上半身,也没用留桶①浇一浇就洗起下半身来了。不管用黑色甲斐绢②搓多少遍,他那干巴巴、满是细碎皱纹的皮肤也搓不出什么污垢来。这大概使老人忽然勾起了秋季的寂寥之感,他只洗了一只脚,就像泄了气一般停下了攥着布巾的手。他俯视着密桶里混浊的水,窗外的天空清晰地映现在水里,疏疏朗朗的枝子上挂着红红的柿子,下面露出瓦屋顶的一角。
①常年来洗澡的主顾在澡堂里备有专用水桶,叫做留桶。
②甲斐绢是甲斐国郡内地方生产的绸子。
这时“死亡”在老人心里投下了阴影。但是这个“死亡”却不像过去威胁过他的那样有恐怖的因素;犹如映现在桶里的天空,它是那么宁静亲切,有一种解脱了一切烦恼的寂灭之感。倘若他能够摆脱尘世间所有的劳苦,在“死亡”中永眠,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似的连梦也不做,那他将会多么高兴啊。他不但对生活感到疲倦,几十年来不断写作,也使他筋疲力竭……
老人茫然若失地抬起眼皮来。四下里,伴随着热闹的谈笑声许许多多赤身露体的人在水蒸气当中穿梭般地活动着。石榴口里的俗曲声中夹进了唱小调①和优西可诺调②的声音。刚刚在他心中投下阴影的“死亡”,在这里当然丝毫也看不到。
①原文作美里耶斯,是一种较短的长歌。
②优西可用调是江户时代的流行歌曲。因附有“优西可诺、优西可诺”的叠句,故名。
“哎呀,先生。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碰见您。我做梦也没料到曲亭先生①会一大早来洗澡。”
①曲亭先生即泷泽马琴(1767—1848),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小说家,曲亭、著作堂主人、蓑笠渔隐都是他的号。他花二十八年的时间写了一部长达九十八卷的《南总里见八犬传》。该书通过仁、义、札、智、信、忠、孝、悌八德化身的八大士的行动,鼓吹劝善惩恶思想。
老人听到有人这么招呼他,吃了一惊,一看,旁边有个红光满面、中等身材、挽着细银杏髻①的人,前面摆个留桶,肩上搭块湿手巾,笑得挺起劲。他浴罢,大概正要用净水冲身。
①细银杏髻,也叫小银杏髻,江户时代日本男子流的发式,形状略小于大银杏髻。
马琴泷泽琐吉微笑着,略带嘲讽地回答说:“你还是那么快活,好得很。”
二
“哪里的话,一点儿也不好。说起好来,先生,《八犬传》才越写越出色,离奇呢,写得真好啊。”那个挽着细银杏髻的人把肩上的手巾放在桶里,拉开嗓门谈开了。“船虫①化装成宫女,企图害死小文吾②。他一度给抓起来,遭到严刑拷打,最后庄介③把他营救下来。这段情节安排得妙极了。这样一来,庄介和小文吾又重新相逢。鄙人近江屋平吉只是个卖小杂货的,虽不才,自认为对小说还是有研究的。就连我对先生的《八犬传》都挑不出毛病来。我算是服了。”
①船虫是《八犬传》里的人物。
②小文吾即犬田小文吾悌顺,八犬士之一。
③庄个即犬川庄介义任,八犬士之一。
马琴又默默地洗起脚来。他对热爱自己作品的读者一向怀有一定的好感,可决不会因此就改变对那个人的评价。对他这样一个聪明人来说,这是极其自然的事。但奇怪的是,相反地,他对一个人的评价也从来不会损害对他那个人的好感。因此,在一定的场合,他能够对同一个人同时产生轻蔑和好感。这位近江屋平吉正是这样一个热心的读者。
“写那样大部头的作品,花的力气也不同寻常啊。眼下先生称得上是日本的罗贯中喷——哎呀,这话说得造次啦。”
平吉又朗笑起来。正在旁边冲澡的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挽着小银杏髻、长着一双对眼儿的人,大概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打量着平吉和马琴,露出一副觉得莫名其妙的神色,往地下吐了口痰。
马琴巧妙地把话题一转,问道:“你还热衷于发句①吗?”然而并不是因为对眼儿的表情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他才这么做的。他的视力幸而(?)已衰退到看不清这些了。
①发句原指排谐连句的第一句,后来独立成短诗,即排句。
“蒙先生询问,惶恐得很。我本来搞不好,偏偏喜欢这些,厚着脸皮三天两头到处参加评诗会①。但不知怎么回事,总也没有长进。喏,先生怎么样?对和歌、发句有没有特殊的兴趣?”
①原文作这座,许多人聚坐一堂作徘句,互相评议,创始于日本江户时代文政年间(1818—1829)。
“不,那玩意儿我虽做过一个时期,可完全做不好。”
“您别开玩笑啦。”
“不,大概是不合脾胃,直到现在也还没入门呢。”
马琴在“不合脾胃”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他并不认为自己不会做和歌、徘句。当然,他自信对这方面还是懂得不少的。但是他一向看不起这一类的艺术。因为不论和歌还是徘句,篇幅都太小了,不足以容纳他的全部构思。抒情也好,叙景也好,一首和歌或徘句不论作得多么出色,把它的思想内容填在他的作品里也仅仅是寥寥数行而已。对他来说,这样的艺术是第二流的。
三
他加强语气说“不合脾胃”,是含有这样轻蔑之意的。不巧近江屋平吉好像全然没听懂。“哦,敢情是这么回事啊。我原以为像先生这样的大作家,不拘什么都能一气呵成呢。俗话说得好:天不与二物。”
平吉用拧干了的手巾使劲搓身,搓得皮肤都发红了,用含蓄的口吻说。马琴说的本是谦虚之词,却被平吉照字面上来理解了,对此,自尊心很强的马琴感到莫大的不满。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平吉那种含蓄口吻。于是他把手巾和搓身绢往地下一扔,直起腰来,面呈不悦之色,用炫耀的口吻说:“不过,当今的和歌作家和徘句师父的水平,我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这种孩子气的自尊心忽然使他不好意思起来。就连方才平吉对《八犬传》赞不绝口的时候,他也没怎么觉得高兴。那末,现在反过来被看成是个不会作和歌、徘句的人,却又感到不满,显然是个矛盾。他蓦地醒悟到这一点,恰似掩盖内心的羞愧一般,急匆匆地把留桶里的水从肩上浇下来。
“是啊,不然的话,您也写不出那样的杰作啊。这么说来,我能看出您会作和歌、徘句,我的眼光也了不起吧。哎呀,怎么替自己吹起来了。”
平吉又哄笑起来。刚才那个斜眼儿已经不在左近了,他吐的那口痰也给马琴浇的水冲掉了。但马琴当然比方才还要感到惶恐。
“哎呀,不知不觉谈了这么半天,我也去泡泡澡吧。”
马琴感到怪尴尬的,他这么招呼了一声,边生自己的气,边慢腾腾地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位和蔼可亲的忠实读者。
由于马琴那么一夸口,平吉似乎觉得连他这个忠实读者脸上都添了光彩。他像是追在马琴后面般地说:“先生,改天请您作一首和歌或排句好不好?您答应了?可别忘记啊。那末我这就告辞了。您路过我家的时候,请在百忙之中进来坐一坐。我也会到府上去叨扰的。”
于是平吉边把手巾重新涮洗一遍,边目送着朝石榴口走去的马琴的背影,心想:回家后,该怎样把遇见曲亭先生的事讲给老婆听呢。
四
石榴口里幽暗得像黄昏一般。濛濛热气笼罩得比雾还要浓。马琴眼睛不好使,晃晃悠悠地用手分开人群,总算摸索到了澡池的一角,好容易把满是皱纹的身子泡在水里。
水有点热。他感到热水浸入了指甲尖,就深深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四下里看了看。半明半暗中露出七八个脑袋,有的在聊天,也有的哼唱着小调。融化了油脂的滑腻腻的澡水面上,反射着从石榴日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懒洋洋地晃动着。令人恶心的“澡堂子味儿”扑鼻而来。
马琴的构思素来是富于浪漫色彩的。以澡堂子的水蒸气为背景,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自己正在写的小说中的一个情景。有个沉甸甸的船篷。船篷外面,随着日暮,海上似乎起了风。拍着船舷的浪涛声,听起来挺沉闷的,像是油在晃荡。与此同时,船篷呼啦呼啦响,多半是蝙蝠在扑扇翅膀。有个船夫似乎对这声音感到不安,悄悄地从船舷朝外面瞥去。笼罩着雾的海面上空,阴沉沉地挂着红色的月牙。于是……
这时,他的构思猛地被打断了。因为他突然听见石榴口里有人在批评他的小说;而且不论声调还是语气,都好像是故意讲给他听的。马琴本来已经要离开澡池了,但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静静地侧着耳朵听那个人的批评。
“什么曲亭先生啦,著作堂主人啦,净吹牛,其实马琴写的都是人家故事的翻版。别的不说,《八犬传》不就简直是模仿《水浒传》的吗!当然,不去探究的话,情节倒还有趣儿,敢情他根据的是中国小说嘛。单是把它读一遍就不简单哪。这还不算,却又抄袭起京传①的作品来了,简直让人目瞪口呆,气都没法生了。”
①京传即山东京传(1761—1816),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小说家、浮世绘画家。
马琴老眼昏花地对这个低毁他的人盯着看。给热气遮得看不清楚,却像是原先呆在他们旁边的那个挽着小银杏髻的对眼儿。这么说来,一定是因为刚才平吉称赞了《八犬传》,惹得他一肚子火,故意拿马琴来撒气。
“首先,马琴写的玩意儿全是耍笔杆儿,肚皮里什么货也没有。仅仅是把‘四书’、‘五经’讲解一通,活像是个教私塾的老学究。因此他又不请世事。从他光是写从前的事儿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写不出现实生活中的阿染久松①,所以才写了《松染情史秋七草》②。要是借马琴大人的口气来说嘛,这样做是其乐无穷的。”
①阿染是18世纪初大阪瓦屋桥油坊老板的女儿,久松在油坊里当学徒。江户时代有不少净琉璃和歌舞伎脚本是以他俩的情死事件为题材的。
②《松染情史秋七草》是曲亭马琴的小说,出版于一八○八年。书中虽借用了阿染、久松的名字,故事却以南朝武将楠氏一族的兴衰史为背景。南朝也叫吉野朝。一三三六年后醍醐天皇在大和的吉野建都,称南朝,与足利幕府所拥立的持明院系统的北朝分立。到一三九二年,南北朝合并。
倘若一方怀着优越感,就不可能产生憎恶的感情。对方的这番话虽然使马琴感到生气,奇怪的是他却恨不起那个人来。相反地,他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轻蔑。他所以没这么做,大概毕竟是因为上了岁数,懂得克制之故。
“相形之下,一九①和三马可真了不起。他们笔下的人物写得多自然,真是栩栩如生啊。决不是靠一点小技巧和半瓶醋的学问勉强凑成的。跟蓑笠轩隐者之流大不相同。”
①一九,即十返台一九(1765—1831),日本江户时代的小说家,著有《东海道徒步旅行记》。
就马琴的经验而言,听人家贬低自己的作品,不但使他不愉快,而且也感到有很大的危险。这并不是由于承认人家贬得对,因而感到沮丧,而是由于认为人家贬得不对,因而以后的创作动机就会不纯了。由于动机不纯,屡屡可能写出畸形的作品。仅仅以迎合潮流为目的的作家又作别论,多少有气魄的作家,反倒容易隐入这样的危险。因此马琴至今尽量不去读对自己作品的那些指责。但另一方面却又禁不住想去读一读这样的批评。一半是因为受到这样的诱惑,他才在澡堂里听起小银杏髻的诽谤的。
他发觉了这一点,立即责怪自己太愚蠢,不该这么懒洋洋地泡在水里,他不再听小银杏髻那尖细嗓门儿了,猛地迈出了石榴口。透过濛濛热气可以看到窗外的蓝天,空中浮现出沐浴着温煦的阳光的柿子。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静气地用净水冲身。
刚才那个人也许因为是对眼儿的关系,没有看到马琴已经迈出了石榴口,误以为他还在场呢,就在浴池里对他继续进行着猛烈抨击:“反正马琴是个冒牌货,好个日本的罗贯中!”
五
但是,马琴离开澡堂时,心情是郁闷的。对眼儿那番刻薄话,至少在这个范围内确实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他边在秋高气爽的江户市街上走着,边审慎地琢磨和掂量着在澡堂里听到的苛刻批评。他当即证明了这一事实:不论从哪一点来考虑,那都是不值一顾的谬论。然而他的情绪一旦被扰乱了,似乎很不容易恢复平静。
他抬起忧郁的眼睛望望两旁的商店。店里的人跟他的心情风马牛不相及,埋头于当天的营生。印着“各国名茶”字样的黄褐色布帘、标明“真正黄杨①”的梳子形黄色招牌。写着“轿子”的挂灯②、算命先生那印着“卜筮”二字的旗帜——这些东西参差不齐地排成一列,乱哄哄地从他眼前掠过。
①日本的伊豆七岛因产黄杨木著称。黄杨木因质地坚韧,多用于制造梳子和棋子等。
②轿子铺门口挂着写明“轿子”字样的纸灯笼以招徕主顾。
“我对这些批评并不以为然,可为什么竟弄得如此烦恼呢?”马琴继续想下去。“使我不痛快的首先是那个对眼儿对我怀着恶意。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原因何在,只要是有人对我心怀恶意,就会使我不愉快。”
他这么想着,对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说实在的,像他这样态度傲慢的人固然不多,对别人的恶意如此敏感的也少见。他当然老早就觉察到了这一事实:从行为上来看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其实起因于同一种神经作用。
“可是,另外还有使我不愉快的原因。那就是我被摆到和那个对眼儿对抗的地位上了。我一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才从来不跟人打赌。”
他琢磨到这里。从他那抿得紧紧的嘴唇这时忽然咧开这一点就看得出,当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时,心情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最后还有一桩,把我放到这样一个处境的竟然是那个对眼儿,这也确实使我感到不快。倘若他不是这么个渺小的对手,就一定足以引起我的反感,以致把心中的不快发泄在他头上。可是跟这样一个对眼儿交锋,叫我如何是好呢?”
马琴苦笑着仰望高空。鹞鹰快活的鸣声,跟阳光一道雨点子般地洒下来。一直闷闷不乐的他,感到心情逐渐舒畅了。
“但是,不论对眼儿怎么低毁我,顶多不过是使我觉得不愉快而已。鹞鹰再怎么叫,太阳也不会停止旋转。我的《八犬传》一定能够完成。到那时候,日本就有了古今无与伦比的一大奇书。”
他恢复了自信,这样自我安慰着,在窄小的巷子里拐了个弯,静静地走回家去。
六
到家一看,幽暗的门廊台阶底下,摆着一双眼熟的麻花趾拌儿①竹皮草履。一看到它,那位来客没有表情的面孔就浮现到马琴眼前。他愤愤地想到,又得耽误工夫,讨厌死了。
①麻花趾袢儿是元禄年间(1688—1703)流行的一种由几股细带子拧成的草屐袢儿。
“今天上午又完啦。”他边这么想着,边迈上台阶,女用人阿杉慌里慌张地出来迎接。她手按地板,跪在那里,抬头望着他的脸说:“和泉屋的老爷在房间里等着您回来哪。”,他点点头,把湿手巾递给了阿杉。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马上到书房去。
“太太呢?”
“烧香去了。”
“少奶奶也去了吗?”
“是的,带着小少爷一道去了。”
“少东家呢?”
“到山本先生家去了。”
全家人都出门了。一抹失望般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他无可奈何地拉开了门旁书房的纸隔扇。
一看,房间中央端坐着一个白白脸上满是油光、有些装腔作势的人,衔着一个细细的银制烟杆儿。他的书房里,除了贴着拓本的屏风和挂在壁龛①内的一副红枫黄菊的对联而外,没有任何像样的装饰。沿墙冷冷清清地排列着一溜儿五十几个古色古香的桐木书箱。窗户纸大概过了年还没换过呢,东一块西一块,破洞上补着白纸。在秋日映照下,上面浮现着芭蕉残叶婆婆娑娑的巨大斜影。正因为如此,来客的华丽服装就越发和周围的气氛不协调了。
①壁龛是日本式客厅里靠墙处高出地板的一块地方,有柱隔开,用以陈设装饰品,墙上挂画。
“啊,先生,您回来了。”
刚一拉开纸隔扇,客人就口齿伶俐地这么说着,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是书店老板和泉屋市兵卫,当时声誉仅次于《八犬传》的《金瓶梅》,就是由该书店出版的。
“让你久等了。今天一早我难得地去洗了个澡。”
马琴不由自主地略皱了皱眉,跟平时一样彬彬有礼地坐下来。
“哦,大清早去洗了个澡,那可真是……”
市兵卫发出了一种表示非常钦佩的声音。像他这样对任何琐事都动不动就感到钦佩——不,是做出一副钦佩的样子——的人,也是少见的。马琴慢条斯理地吸着烟,照例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尤其不喜欢和泉屋表示钦佩的这股劲儿。
“那末,今天有何贵干?”
“唔,又向您讨稿子来了。”
市兵卫用指尖把烟杆儿转了一下,像女人一样柔声说。这个人的性格很特别。在大多数场合下,他外面的表现和内心的想法是不一致的。岂止不一致,简直是表现得截然相反。因此,当他打定主意非要做什么事的时候,说起话来反倒准是柔声柔气的。
马琴听了他这个声调,又不禁皱了皱眉。
“稿子嘛,可办不到。”
“哦,有什么困难吗?”
“不仅是困难。今年我揽下了不少读本,无论如何也抽不出空来搞合卷①。”
①合卷是江户时代后期流行的一种草双纸。草双纸原作草草纸。草纸是书册的意思,第一个草字指粗糙的,即指供妇孺阅读的通俗本。后来把第二个草字改为双(日语中,草、双字同音)。合卷是把从前的五册小本子合成一卷,每部书包括两卷,就有了以前十册的篇幅,这样就便于发表长篇了。
“唔,您可真忙啊。”
市兵卫说罢,用烟杆儿磕磕烟灰筒,于是做出一副刚才的话已忘得干干净净的神色,突然谈起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来。
七
鼠小僧次郎太夫是个有名的大盗,今年五月上旬被捕,八月中旬枭首示众。他专门偷大名①府,把赃物施舍给穷苦的老百姓,所以当时他有了个古怪的外号叫义贼,到处受到赞扬。
①大名是日本封建时代的诸侯。
“据说被他偷的大名府有七十六座,钱数达三千一百八十三两二分,多么惊人哪。虽是个盗贼,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马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好奇心。市兵卫这番话是蕴含着自满的,因为他每每能够向作者提供素材。这种自满当然使马琴感到气愤。尽管气愤,还是引起了好奇心。他颇有一些作为艺术家的禀赋,在这方面大概格外容易受到诱惑。
“唔,可真了不起啊。我也听到了种种风言风语,可没想到竟是这样。”
“总之,他说得上是贼中之豪杰吧。听说以前还当过荒尾但马守①老爷的随从什么的,因此对大名府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据斩首前游街示众时看到他的人说他长得胖胖的,挺讨人喜欢,当时穿着深蓝色越后②绉绸上衣,下面是白绫单衣。这不完全像是您的作品里出现的人物吗?”
①荒尾是姓,但马是日本旧国名,在今兵库县北部。日本古代行政区划为七道七十余国。守是日本古代的地方官国司中的一等官。
②越后是日本旧国名,在今新清县。
马琴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一句,又点了一袋烟。市兵卫才不是个含糊一下就会给吓倒了的人呢,他说:“您看怎么样?把次郎大夫搬到《金瓶梅》里来写如何?我很清楚您非常忙,但是求求您啦,还是答应下来吧。”
他把话题从鼠小僧一下子就转回到催稿子上去了。对他惯用的这个手段已经习以为常的马琴依然不答应。岂止不答应,他的心情更不愉快了。虽说仅仅是片刻工夫,竟然中了市兵卫之计,动了几分好奇心,他觉得自己太愚蠢了。他显得挺没味道似的吸着烟,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套理由:“首先,我就是硬着头皮写,反正也写不出像样子的东西。那就会影响销路,你们也会觉得没意思。看来,还是听我的,归根结蒂对双方都有好处。”
“话虽这么说,还是想请您尽力而为,您看行不行?”
市兵卫边说边用两眼“扫视”(马琴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和泉屋的某种眼神)马琴的脸,并且隔一会儿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来。
“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想写也没工夫,没办法啊。”
“那可叫我为难了。”
市兵卫说罢,突然把话题转到当时的作家们上面去。他那薄薄的嘴唇仍衔着细细的银制烟杆儿。
八
“听说那个种彦①又要有一部新作品问世了。左不过是词藻华丽、凄凄惨惨的故事罢了。那位仁兄所写的东西,有着推独他才写得出来的特色。”
①种彦即柳亭种彦(1783—1842),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小说家,著有《伪紫土派氏》等。
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市兵卫提到作家们的时候,从来不加敬称。马琴每逢听到他这么称呼作家们,就心想,背地里市兵卫准管自己叫“那个马琴”。当他肝火旺的时候,常常想道:凭什么非给这个把作家当成自己雇的店员、呼名道姓的无礼之徒写稿子不可?于是越想越气。今天一听到种彦这个名字,他就越发沉下脸来。但是市兵卫却好像浑然不觉。
“我们还想出版春水①的作品呢。您讨厌他,但是他的作品好像挺合俗人的口味哩。”
①春水即为永春水(1790—1843),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小说家,著有《春色梅历》等。
“哦,是吗?”
马琴眼前浮现了不知什么时候看到过的春水的脸。他觉得春水更加形容猥琐了。他老早就风闻春水曾这么说过:“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个挣工钱的,根据顾客的要求写言情小说供大家欣赏。”因此,他当然打心里看不起这个不像是个作家的作家。然而,现在他听到市兵卫提及春水时连尊称都不加,他还是禁不住感到不快。
“总之,他这个人呀,论写桃色玩艺儿可是个能手哩。而且以笔头快出名。”
市兵卫边这么说着,边瞥了马琴一眼,随即又把视线移到衡在嘴里的银烟杆儿上。这一瞬间,他脸上泛出了极其下流的表情,至少在马琴看来是如此。
“他写得那么好,听说是下笔千言,两三章讲究一气呵成。说起来,您的笔头也很快吧?”
马琴一方面感到不愉快,一方面又产生了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他自尊心很强,当然不愿意人家拿他和春水、种彦相比,看谁的笔头快。而且他毋宁说是写得慢的。他觉得这证明自己没有能力,经常为此感到泄气。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时地把写得慢作为衡量自己艺术良心的尺子,而引为可贵。但是,不论他的心情如何,听凭俗人横加指责,他是决不答应的。于是,他朝挂在壁龛内的红枫黄菊的对联看了看,硬声硬气地说:“要看时间和场合,有时候写得快,也有时候写得慢。”
“哦,敢情要看时间和场合。”
市兵卫第三次表示钦佩。但他当然不会仅仅钦佩一下了事。紧接着,他就单刀直入地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原稿方面您能不能答应下来呢?就拿春水来说……”
“我跟春水先生不一样。”马琴有个毛病,一生气下唇就往左撇。这当儿,下唇又狠狠地向左边一撇。“哎,我敬谢不敏……阿杉,阿杉,你把和泉屋老板的木屐摆好了吗?”
九
马琴对和泉屋市兵卫下了逐客令后,独自凭靠着廊柱,眺望小院子的景色,竭力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
院子里遍布阳光,叶子残破的芭蕉和快要秃光的梧桐,与绿油油的罗汉松以及竹子一道,暖洋洋地分享着几坪①地的秋色。这边,挨着洗手盆的芙蓉,稀稀落落剩不下几朵花了、那边,栽在袖篱②外面的桂花,依然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鹞鹰那吹笛子般的鸣叫声,从蔚蓝的天空高处不时撤下来。
①坪是日本面积单位,一坪等于三十六平方米。
②袖篱,原文作袖垣,紧挨着房子修的篱笆,状如和服袖子,故名。
与自然风光相对照,他又一次想到人世间竟有多么下等。生活在下等的人世间的人们的不幸在于,在这种下等的影响下,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变得下等了。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他刚刚把和泉屋市兵卫赶走。下逐客令,当然不是什么高雅的事。但是由于对方太下等了,他自己也被逼得非做这样下等的事不可。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这么做,无非是意味着他使自己变得跟市兵卫一样卑贱,也就是说,他被迫堕落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他就记起前不久曾发生过跟这相类似的一件事。住在相州朽木上新田这么个地方的一个叫长岛政兵卫的人,去年春天给他写来了一封信,要求拜他为师。信的大意是:我现在二十三岁了,自从二十一岁上成了聋子,就抱着以文笔闻名天下的决心,专心致志地从事读本的写作。不用说,我是《八犬传》和《巡岛记》的热心读者。但是,呆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学习方面总有种种不方便。因此,想到府上来当食客,不知可否。我还有够出六册读本的原稿,也想请你斧正。送到一家像样子的书店去出版。从马琴看来,对方的要求,净打的是如意算盘。但是正因为自己由于眼睛有毛病而感到苦恼;所以对方耳聋引起了他几分同情,他回信说,请原谅,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就马琴而言,这封信毋宁是写得非常客气的。那个人寄来的回信,却从头到尾都是猛烈的谴责之词。
信是这么开头的:不论是你的读本《八犬传》还是《巡岛记》,都写得又长又臭,我却耐心地把它们读完了。你呢,连我写的仅仅六册读本都拒绝过目。由此可见你的人格有多么低下了。并且是以这样的人身攻击结尾的:作为一个老前辈,不肯把后辈收留下来当食客,乃是吝啬所致。马琴一怒之下,立即写了回信,还加上了这么一句:有你这样的浅薄无聊的读者,是我终生的耻辱。这位仁兄以后就沓无音信了。莫非他至今还在写读本吗?并且梦想着有朝一日让日本全国的人都读到它吗?……
回顾此事的时候,马琴情不自禁地既觉得长岛政兵卫可怜,同时也觉得他自己可怜。于是这又使他产生了莫可言喻的寂寥之感。太阳一个劲儿地晒着桂花,那香气越发馥郁了一芭蕉和梧桐也悄无声息,叶儿一动也不动。鹞鹰的鸣叫声和刚才一样嘹亮。大自然是如此,而人呢……他像做梦般地呆呆地倚着廊柱,直到十分钟后,女用人阿杉来通知他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十
他孤零零地吃完了冷冷清清的午饭,这才回到书房来。不知怎的心神不定,很不痛快。为了使心情宁静下来,他翻开了好久没看过的《水浒传》。顺手翻到风雪夜豹子头林冲在山神庙看到火烧草料场那一段。戏剧性的情节照例引起了他的兴致。但是读了一会儿,他反倒感到不安了。
前去朝香的家里人还没回来,房屋里静悄悄的。他收敛起阴郁的表情,对着《水浒传》机械地抽着烟。在烟雾缭绕中,脑子里一向存在的一个疑问又浮现出来。
这个疑问不断纠缠著作为道德家和作为艺术家的他。他从来没怀疑过“先王之道”。正如他公开声明过的,他的小说正是“先王之道”在艺术上的表现。因此,这里并不存在矛盾。但是“先王之道”赋予艺术的价值,以及他在思想感情上想赋予艺术的价值之间竟有很大的距离。因而,作为一个道德家,他是肯定前者的,而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当然又肯定后者。当然,他也曾想用一种平庸的权宜之计来解决这个矛盾。他也确实想在群众面前打出不痛不痒的协调的幌子,借此掩盖自己对艺术的暧昧态度。
但是,即便骗得过群众,他却骗不过自己。他否定戏作的价值,称它作“劝善惩恶的工具”,然而一旦接触到不断在心中沸腾的艺术灵感,就蓦地觉得不安起来。正因为如此,《水浒传》中的一段恰巧给他的情绪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在这方面,马琴内心里是怯懦的。他默默地抽着烟,强制自己去惦念眼下外出的家属。但是《水浒传》就摆在跟前。他总也排遣不开环绕着《水浒传》而产生的不安。就在这当儿,久违的华山渡边登①来访。他身穿和服外褂和裙裤,腋下夹着个紫色包袱,大概是来还书的。
①渡边登(1793—1841),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画家,号华山。国谴责幕府的闭关自守政策,受迫害而自杀。
马琴高高兴兴地特地到门廊去迎接这位好友。
华山进了书房,果然说道:“今天我是来还书的,顺便还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看,除了包袱,华山还拿着个用纸卷着的画绢般的东西。
“你如果有空,就请赏光。”
“哦,马上就给我看吧。”
华山好像要掩盖近乎兴奋的心情,矜持地微微一笑,把卷在纸里的画绢打开来给马琴看。画面上或远或近,疏疏落落画着几棵萧瑟、光秃秃的树,林间站着两个拍手谈笑的男人。不论是撒落地面的黄叶还是群聚树梢的乱鸦,画面上处处弥漫着微寒的秋意。
“马琴看着这张色彩很淡的寒山拾得像,眼睛里逐渐闪烁出温和润泽的光辉。
“每一次你都画得这么好。我想起了王摩洁。这里表达的正是‘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的意境啊。”
十一
“这是昨天画好的,还算满意,要是你老人家喜欢的话,打算送给你,所以才带来的。”华山边抚摸刚刚刮过胡子的发青的下巴,边踌躇满志地说。“当然,说是满意,也不过矮子里挑将军就是了……什么时候也画得不够理想。”
“那大谢谢啦。总是承蒙惠赠,真是不敢当。”
马琴边看画、边喃喃致谢。因为不知怎的,他那还没完成的工作,忽然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华山呢,好像也依然在想着自己的画。
“每逢看到古人的画,我老是想,怎么画得这么出色。不论木石还是人物,都画得惟妙惟肖,而且把古人的心情表达得活灵活现。这一点可实在了不起。相形之下,我连孩子都不如。”
“古人说过:后生可畏。”马琴用妒忌的心情瞥着老是想着自己的画的华山,难得地说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后生当然也是可畏的。但是我们仅仅是夹在古人和后人之间,一动也不能动,一个劲儿地被推着往前走。倒也不光我们是这样。古人也是这样,后生大概也是如此。”
“你说得对,要是不前进,马上就会给推倒了。这么说来,哪怕一步也好,要紧的是研究一下怎样前进。”
“对,这比什么都要紧。”
主人和客人被自己的话所感动,沉默了片刻,倾听着划破秋日的肃穆传来的响动儿。
不久,华山把话题一转,问道:“《八犬传》依然进行得很顺利吗?”
“不,总是迟迟不见进展,真没办法。从这一点来说,似乎也赶不上古人。”
“你老人家说这样的话,可不好办啊。”
“说到不好办,我比谁都感到不好办。可是无论如何也得尽自己的力量去写。所以,最近我打定主意和《八犬传》拼了。”马琴说到这里,泛着羞愧的神色苦笑了一下。“心里想,左不过是戏作罢了。可是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的画也是一样的。既然开了个头,我也打算尽力画下去。”
“咱俩都把命拼了。”
两个人朗笑起来。笑声中却蕴含着只有他俩才能觉察到的一抹寂寥。同时,这种寂寥又使主客双方都感到强烈的兴奋。
这次轮到马琴改变话题了:“可是,绘画是值得羡慕的。不会受到官方的谴责,这比什么都强。”
十二
“那倒不会……不过,你老人家写东西,也用不着担心这一点吧。”
“哪里的话,这种事多着呢!”马琴举了个实际例子来说明检查官的书籍检查粗暴到了极点。他写的小说有一段描写官员受贿,检查官就命令他改写。
他又议论道:“检查官越是吹毛求疵,越露马脚,多有意思。由于他们接受贿赂,就不愿意人家写贿赂的事,硬让你改掉。而且,正因为他们自己一来就动下流念头,不论什么书,只要写了男女之情,马上就说是诲淫的作品。而且还认为自己在道德方面比作者要高,简直令人耻笑。这就好比是猴儿照镜子,因为自己太低级了,气得龇牙咧嘴。”
由于马琴那么起劲地打着比喻讲着,华山不禁失笑。他说:“这种情况恐怕多得很。可是,即使被迫改写,也不会丢你老人家的脸。不论检查官怎么说,伟大的著作也必然是有它的价值的。”
“但是蛮不讲理的事太多了。对了,有一次,只因为我写了一段往监狱里送吃的穿的,也给删掉了五六行。”
马琴本人边这么说着,边和华山一道哧哧笑起来。
“但是,再过五十年一百年,检查官就没有了,只有《八犬传》还留传于世。”
“不管《八犬传》能不能留传下去,我总觉得,任何时候都会有检查官的。”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
“不,即使检查官没有了,检查官这样的人可什么时代都没断过。你要是认为焚书坑儒只是从前才有过,那就大错特错了。”
“近来你老人家净说泄气话。”
“不是我泄气,而是检查官们横行跋扈的世道,让我泄气的啊。”
“那你就更加起劲地搞创作好了。”
“总之,只好如此吧。”
“咱们都把命拼了吧。”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笑。不仅没笑,马琴还绷了一下脸,看了看华山,华山这句像是开玩笑的话,竟是如此尖锐。
过了一会儿,马琴说:“但是,年轻人首先要懂得好歹,想方设法活下去。命嘛,什么时候都可以拼。”
他知道华山的政治观点,这时忽然感到一阵不安。但华山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
十三
华山回去后,马琴依然感到兴奋,他就在这股劲头的推动下,为了续《八犬传》的稿子,像往常那样对著书桌坐下来。他一向有个习惯,总是把头一天写的部分通读一遍再往下续。于是,今天他也把行间相距很近、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的几页原稿细心地慢慢重读一遍。
不知怎的,文章和他的心情不那么吻合。字里行间蕴含着不纯的杂音,处处破坏全文的协调。起初他还以为这是自己肝火旺所致。
“我现在心情不佳。我本来是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写的啊。”
他这么想着,又重读一遍。但跟刚才完全一样,还是不对头。他心里慌得厉害,简直不像是个老人了。
“前一段怎么样呢?”
他又翻看前面的文章。这里还是那样,极其粗糙的词句,触目皆是。他一段接一段地往前读下去。
可是,越读,拙劣的结构和杂乱无章的句子越展现在眼前。这里有着给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叙景,一点也不感动人的咏叹,以及不合逻辑的说理。他花费几天时间写成的几章原槁,现在读来,觉得全是无用的饶舌而已。他猛地感到钻心的痛苦。
“只好从头改写啦。”
他心里这么喊着,狠狠地把原稿推开,用胳膊支着脑袋,一骨碌躺在铺席上。但是,大概还惦记着稿子的事,眼睛一直盯著书桌。《弓张月》和《南柯梦》都是在这张书桌上写的,目前他正在写《八犬传》。摆在书桌上的端溪①砚,状如蹲螭②的镇纸,蛤蟆形钢水盂,浮雕着狮子和牡丹的青磁砚屏,以及刻有兰花的孟宗竹根笔筒——这一切文具,老早就对他文思枯竭之苦习以为常了。这些,无不使他觉得目前的失败给自己毕生的巨著投下了阴影——这似乎说明了他本人的写作能力根本就值得怀疑,从而使他不禁产生不祥的忧虑。
①端溪是我国广东省西部德庆县的古名,以产砚石著称。
②螭是古代传说中的天角龙。古代建筑中或工艺品上常用它的形状做装饰。这里是指压纸用的文具作蹲着的龙状。
“直到刚才我还打算写一部在我国无与伦比的巨著来着。但是说不定这也跟一般人一样,不过是一种自负罢了。”
这种忧虑给他带来了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凄凉孤独之感。他在自己所尊敬的日汉的天才面前,一向是谦虚的。正因为如此,对待同时代的庸庸碌碌的作家,他是极为傲慢不逊的。那末,他又怎么能轻易承认,归根结蒂,自己的能力也不过跟他们不相上下,而且自己竟是个讨厌的辽东豕①。但是他的个性太强,精神又那么饱满,决不甘心于从此“认命”,逃避到“大彻大悟”中去。
①辽东豕的典故见《后汉书·朱浮传》。大意是说,在辽东白猪是个罕物,到了河东就不稀奇了,以喻由于缺乏见识而自鸣得意。
他就这样躺在书桌前面边用一种活像船长在看着触礁后沉向海底的船那样的眼神打量着这份写失败了的原稿,边静悄悄地和强烈的绝望搏斗着。这当儿,他背后的纸隔扇哗啦一声拉开了,“爷爷,我回来啦”的话音未落,一双柔嫩的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不然的话,他还会一直愁闷下去呢。孙子太郎精神抖擞地一下子蹦到马琴的腿上。只有小娃娃才这样爽直,肆无忌惮。
“爷爷,我回来了。”
“哦,回来得真快呀。”满脸皱纹的《八犬传》的作者,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顿时喜形于色了。
十四
从饭厅那边热热闹闹地传来了老伴儿阿百的尖嗓子和为人腼腆的儿媳妇阿路的声音。时而还夹杂着男人的粗嗓门,看来儿子宗伯刚好也回来了。太郎骑在爷爷的腿上,故意一本正经地瞧着天花板,好像是在侧着耳朵听那些声音似的。他的脸蛋子给外面的冷空气吹得通红,随着呼吸,小小的鼻翼一掀一掀的。
穿着土红色小礼服的太郎突然说道:“我说呀,爷爷。”
他在一个劲儿想事情,同时又竭力憋着笑,所以脸上的酒窝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消失了——马琴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引起微笑。
“每天多多……”
“哦,每天多多?……"”用功吧。“
马琴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边笑边接茬儿问道:“还有呢?”
“还有……嗯……别发脾气。”
“哎呀呀,一没有了吗?”
“还有哪。”
太郎说着,仰起那挽着线髻①的头,自己也笑起来了。马琴看着他笑得眯起眼睛,露出白白的牙,面颊上一对小酒窝,他怎样也难以想象这个孩子长大后会变得像世间一般人那样形容猥琐。马琴沉浸在幸福的感受当中,这么思忖着。于是心里越发乐不可支。
①原文作系鬓,江户时代前期儿童、演员和侠客梳的一种发式,将头发剃光,只在两鬓留下细细的一络,在后脑勺打成髻,故名。
“还有什么?”
“还有好多事儿哪。”
“什么事儿?”
“唔……爷爷啊,以后会变得更伟大,所以……”
“会变得更伟大,所以什么?”
“所以要好好忍耐。”
“是忍耐着哪。”马琴不由得认认真真地说。
“要好好儿、好好儿地忍耐。”
“这话是谁说的?”
“这个……”太郎调皮地看了一下他的脸,笑了起来。“猜猜谁呀?”
“唔,今天你朝香去了,是听庙里的和尚说的吧?”
“不对。”太郎使劲摇摇头,从马琴腿上略抬起屁股,将下巴往前伸了伸,说道:“是……”
“嗯?”
“是浅草的观音菩萨这么说的。”
话犹未了,这个孩子一边用大得全家都听得见的声音欢笑,一边像是怕给马琴抓住似的,急忙从他身旁跳开了。让爷爷乖乖地上了当,太郎乐得拍着小手,滚也似的向饭厅那边逃去。
刹那间,马琴脑子里闪过一个严肃的念头。他嘴边绽出幸福的微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热泪盈眶。他并不想去追问这个玩笑究竟是太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爹妈教的。此时此刻从孙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感到不可思议。
“是观音菩萨这么说的吗?多多用功,别发脾气,好好忍耐。”
六十几岁的老艺术家含泪笑着,像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十五
当天晚上。
马琴在圆形纸罩座灯暗淡的光线下,继续写着《八犬传》的稿子。他写作时,家里的人都不进这间书房。静悄悄的屋子里,灯心吸油的声音,和蟋蟀声融会在一起,懒洋洋地诉说着漫长的夜晚有多么寂寥。
刚刚提笔的时候,他脑子里闪烁着微光般的东西。随着十行、二十行地写下去,那个光逐渐亮起来。马琴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这是什么,就小心翼翼地运笔。灵感跟火毫无二致,不懂得笼火,即使点燃了,也会立即熄灭的……
马琴抑制着动辄就要奔腾向前的笔,屡次三番悄悄地告诫自己道:“别着急,要尽量考虑得深刻一些。”刚才的星星之火,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一股比河水还流得快的思潮。它越流越湍急,不容分说地把他推向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听不见蟋蟀声了。座灯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自然而然地有了笔势在,纸上一泻而下。他以与神明比高低的态度,几乎是豁出命地继续写着。
头脑中的潮水,犹如奔腾在天空上的银河,不知从什么地方滚滚涌出。来势之猛,使他觉得害怕。他担心万一自己的肉体承受不住可怎么办。于是他紧紧攥着笔,屡次三番地提醒自己道:“竭力写吧。错过这个时机,说不定就写不出来了。”
但是恰似朦朦胧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丝毫不曾减缓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缭乱地奔腾着,把一切都淹没了,汹涌澎湃地向他冲过来。他终于彻底给俘虏了,他忘记了一切,对着潮流的方向挥着笔,其势如暴风骤雨。
这时,映现在他那帝王般的眼里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爱憎之情。他的情绪再也不会为褒贬所左右了,这里只有不可思议的喜悦。要么就是令人陶醉的悲壮的激情。不懂得这种激情的人,又怎么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呢?又怎么能理解戏作家的庄严的灵魂呢?看哪,“人生”涤荡了它的全部残渣,宛如一块崭新的矿石,不是璀璨地闪烁在作者眼前吗?
这当儿,阿百、阿路婆媳俩,正在饭厅里面对面坐在灯旁,继续做针线活。大概已经把太郎打发睡了。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身子骨看起来挺单薄的宗伯,一直在忙着搓丸药。
不久,阿百把针放在擦了油的头发上蹭了蹭,用不满意的腔调喃喃地说:“爹还没睡吗?”
阿路眼睛仍盯着针脚,回答道:“一定又埋头写作呢。”
“这个人真没办法。又拿不了多少钱。”
阿百这么说着,看了看儿子和媳妇。宗伯装作没听见,一声不响。阿路也默默地继续缝着。不论是这里还是在书房,都一样能听到秋虫唧唧。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
文洁若译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4 09:13
阿富的贞操
一
明治元年五月十四日午后,就是官厅发布下列布告的那一天午后发生的事:“明日拂晓,官军进剿东睿山彰义队匪徒,凡上野地区一带居民,应立即紧急迁离。”下谷町二丁目杂货店古河屋政兵卫迁离的空屋里,厨房神坛前,有一只大花猫,正在静静地打吨。
屋子里关上了门窗,当然在午后也是黑魆魆的。完全没有人声,望不见的屋顶上,下着一阵阵的急雨,有时又下到远处去了。雨声一大,那猫儿便睁大了琥珀似的圆眼睛,在这个连炉灶在哪儿也看不见的黑厨房里,发出绿幽幽的磷光。猫儿知道雨声之外没别的动静,便又一动不动地眯缝起了眼睛。
这样反复了几次,猫终于睡着了,再也不睁开眼来。但雨声还是一阵急一阵缓。八点,八点半——时间在雨声中移到日暮去了。
可是在将近七点时,猫又忽然惊慌地睁开眼来,同时将耳朵竖起来,那时雨声比刚才小多了,街上有轿杠来往的声音——此外并无别的响动。可是在几秒钟的沉静后,黑暗的厨房里透进一道光亮,安在狭小板间中的炉灶,没有盖子的水缸的反光,供神的松枝和拉天窗的绳子,——都一一地可以瞧见了。猫儿不安起来,瞅瞅门口明亮的下水口,马上将肥大的身子站了起来。
这时候,下水口的门从外边推开来了——不,不但门推开,连半腰高的围屏也打开了,是一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乞儿。他把包着烂头巾的脑袋先探进来,侧耳打量一会这空屋内的动静,知道里面没人,便轻轻溜进厨房,弄湿了地上的新席子。猫儿竖起的耳朵放下来,往后退了两步。但乞儿并不惊慌,随手关上身后的围屏,慢慢摘掉头巾,显出满脸的毛胡子,中间还贴着两三个膏药,眼睛鼻子很脏,却还是一张平常脸孔。
“大花,大花!”
乞儿持去头发上的水珠,又抹抹脸上的水,小声叫了猫的名字。猫儿可能听声音是熟悉的,伏倒了的耳朵又竖起来,却仍站在那里,带着怀疑的神气注视着乞儿的脸。乞儿把卷在身上的席子解开,露出两条连肉也看不见的泥巴腿,对着猫儿打了一个大哈欠。
“大花,你怎么啦……人都走了,大概把你拉下了。”
乞儿独自笑着,伸出大巴掌摸摸猫的脑袋。猫儿正准备逃,可是没逃,反而蹲下来了,渐渐地又眯缝了眼睛。乞儿摸猫之后,又从旧布褂怀里,掏出亮光光的手枪,在暗淡的光线中开始摆弄。四周带“战争”空气的没有人的空厨房里,进来一个带枪的乞儿……这确实有点像小说。可是冷眼旁观的猫儿,却仍然弓起了背,好似懂得全部秘密,满不在乎地蹲着。
“大花啊,一到明天,这一带就变成枪林弹雨啰。中一颗流弹就没有命了,你可得当心呢,不管外边怎样闹,躲在屋顶下千万别出去呀。”
乞儿摆弄着手枪,继续同猫儿说话:“咱俩是老朋友了,今天分了手,明天你得受难了。也许我明天也会送命。要是不送命,以后也不同你一起扒拉垃圾堆了,你可以独享了,高兴吧?”
此时又来了一阵急雨,雨云压到屋顶上,屋瓦都蒙在雾气里了。厨房里光线更暗了。乞儿还是埋头摆弄手枪,然后小心地装上了子弹。
“咱俩分了手,以后你还想念我吗?不吧,人家说:”猫儿不记三年恩‘,你会不会那样……不过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一走……“
乞儿忽然停下口来,他听到门外好像有人进来,忙把手枪揣进怀里,同时转过身去。门口的围屏嘎啦一声推开来。乞儿马上提高警惕,转脸对着进来的人。
推开围屏进来的人,见到乞儿反而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叫,这是赤着脚带把大黑伞的年轻女子。她冲动地退出到门外雨地里。然后从开头的惊慌中恢复过来,通过厨房里微微的光线注视乞儿的脸。
乞儿也愣了一愣,抬起包在旧褂子里的膝头,盯着对方的脸,眼色便不紧张了。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双方的视线便合在一起。
“哎呀,你不是老新吗?”
她镇定下来,便向乞儿叫了一声。乞儿尴尬地笑笑,连连向她点头:“对不起,雨太大了,进来躲躲雨……可不是乘没人在家来偷东西的。”
“吓我一大跳,你这家伙,……不偷东西也不能乱闯呀!”
她甩掉雨伞上的水,又气呼呼地说了:“快出来,我要进屋啦。”
“好,我走我走,你叫我走我就走,阿姐,你还没有撤退吗?”
“撤退了,可是……这你不用管。”
“可能拉了东西吧,……哎哟,进来呀,你站在那儿还要淋雨哩。”
她还在生气,不回答乞儿的话,便在门口板间坐下来,把两只泥脚伸进下水口,用勺子舀水洗起脚来。乞儿仍安然盘着膝头,擦擦毛胡脸,看着女子的行动。她是一位肤色微黑,鼻梁边有几点雀斑的乡下姑娘,穿的是女佣们常穿的土布单褂,腰里系一条小仓带。大大的眼睛,周正的鼻梁,眉目灵巧,肌肉结实,看去叫人联想起新鲜的桃梨,很漂亮。
“风声那么紧,你还往回跑,拉了什么宝贝啦,拉了什么了。嗨嗨,阿姐……阿富姐。”
老新又问了。
“你管这个干吗?快走吧。”
阿富生气地说,又想了一想,抬头看看老新,认真地问了:“老新,你见我家的大花没有?”
“大花?大花刚才还在这里……哎哟,跑到哪里去了?”
乞儿向四边一望,这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厨架上擂钵和铁锅中间,又在打盹了。老新和阿富同时发现了这猫儿。阿富便把水勺子放下,急忙从板间站起,不理身边的老新,高兴地笑着,咪呜咪呜唤起架上的猫来。
老新不看架上的猫,却惊奇地把眼光移向阿富。
“猫吗?阿姐你说拉下了东西,原来就是猫吗?”
“是猫便怎么啦……大花,大花,快下来呀!”
老新呵呵地笑了。在雨声中,这笑声显得特别难听。阿富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骂道:“笑什么?老板娘发觉拉下了大花,怕它被人打死,急得直哭,差一点发疯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冒着大雨跑回来的呀!”
“好好,我不笑了。”
可是,他还笑着,笑着,打断了阿富的话:“我不笑了,好,你想想。明天这儿就开火,可咱也不过是只猫……你想,这还不可笑吗?本店这位老板娘太不懂事,太不通气,即使要找猫,也不该……”
“你少胡扯!我不愿听人讲老板娘的坏话!”
阿富生气得跺起脚来,可是乞儿并不怕她,而且毫不客气地一直看着她的发作,原来那时候的样子表现了粗野的美。被雨淋湿的衣服、内衣……紧紧贴住她的身体,周身映出了里面的肌肉,显出了年轻处女的肉体。老新眼睛不眨地看着她,又笑着说:“即使要找猫,也不该叫你来,对不对?现在上野一带的人家全搬走了,街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当然啰,狼是不会来的,可是也难说不会碰上危险……难道不是这样吗?”
“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快把猫儿给我逮下来……”
“这可不是开玩笑,年轻轻的姑娘,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跑路,不危险也危险呀。比方现在在这儿,只有我同你两个人,如果我转个坏念头,阿姐,我看你怎么办呢?”
老新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出了下流话来,可是阿富的亮晶晶的眼中仍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只是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什么,老新……你想吓唬我吗?”
阿富反过来好像要吓唬老新,一步冲到他的跟前。
“吓唬?不光是吓唬呢。这会儿带肩章的坏蛋可多得很,何况我是一个要饭的,不光吓唬吓唬,如果我真的转个坏念头……”
老新话还没说完,头上吃了一雨伞,这时阿富又跳到他身边把雨伞举起来:“你敢胡说八道!”
阿富往老新脑瓜上狠狠揍来一雨伞。老新往后一躲,伞打在披着旧褂子的肩头上。这一吵把猫惊动了,蹚翻了一只铁锅,跳到供神的棚上去,把供神的松枝和长明灯碰倒,滚到老新头上,老新连忙避开,又被阿富揍了几雨伞。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老新挨了打,终于把雨伞夺住,往地上一扔,而一纵身扑到阿富身上,两个人便在狭窄的板间里扭成一团。这时外边雨声更急了,随着雨声加大,光线也更暗了。老新挨了打,被抓了脸,还使劲想把她按倒地上,不知怎的一脱手,刚要把她按住,却突然像颗弹丸似的,让她逃到下水口那边去了。
“这妖婆……”
老新背着围屏,盯住了阿富。阿富已披散了头发,坐在地板上,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剃头刀,反手紧紧握着,脸上露出一股杀气,同时也显得特别艳丽,像那只在神棚上弓背的猫儿。两人你瞧我,我瞧你,有好一会。老新哼哼冷笑了一声,便从怀里掏出手枪来。
“哼哼,瞧你多厉害,瞧瞧这玩意儿!”
枪口慢慢对准阿富的胸口。她愣了一下,紧瞅着老新的脸,说不出话来了。老新见她不闹了,又不知怎样转了一个念头,把枪口向上,对准了正在暗中睁大两只绿幽幽眼睛的猫儿。
“我就开枪,阿富,行吗?”
老新故意让她着急似的,笑着说:“这手枪砰的一声,猫儿便滚到地上来了,先给你做个榜样看看,好吗?”
他正去扳动枪机。
“老新!”阿富大叫一声,“不行不行,不许用枪!”
老新又回头望望阿富,枪口仍对准猫儿。
“不行吗?我知道不行。”
“打死它太可怜了,饶大花一条命吧!”
阿富完全改变了样子,目光忧郁,口唇微微颤动,露出细白的牙齿。老新半捉弄半惊异地瞧着她的脸,才把枪口放下,这时阿富的脸色才缓和了。
“那么我饶了猫儿一条命,你就得报答报答我……”
老新强横地说道:“把你的身体让我使一使。”
阿富转过脸去,一下子在心里涌起了憎恨、愤怒、伤心,以及种种复杂的感情。老新深深注意着她情绪的变化,大步走到她身后,打开通茶间的门。茶间当然比厨房更黑,主人搬走后,留下的茶柜、长火钵,还可以清楚见到。老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微微出汗的阿富大襟上凸出的胸部。阿富好像已经感觉到,扭过身子望望老新,脸上已恢复开头时一样灵活的表情,可是老新倒反而狼狈了,奇妙地眨眨眼,马上又把枪口对准猫儿。
“不,不许开枪……”
阿富一边阻止,一边抛落手里的剃刀。
老新冷冷一笑:“不开枪就得依我!”
阿富没奈何嘟哝了一句,却突然站起来,像下了决心,跨出几步走进茶间去。老新见她这么爽气,有点惊奇。这时雨声已停,云中还露出阳光,阴暗的厨房渐渐亮起来。老新站在茶间外,侧耳听着茶间里的动静,只听见阿富解去身上的小仓带,身子躺倒席子上的声音——以后便没声响了。
老新迟疑一下,走进微明的茶间,只见茶间席地上,阿富独自仰身躺着,用袖子掩了脸……老新一见这情况,连忙像逃走似的退到厨房里,脸上显出无法形容的既像嫌恶又像害羞的奇妙的表情,一到板间,便背对茶间,突然发出苦笑来:“只是给你开开玩笑的,阿富姐,开开玩笑的,请你出来吧……”
过了一会之后,阿富怀里抱了猫儿,手里提把雨伞,同正在摊开席子的老新,随意说着什么。
“阿姐,我想问你……”
老新不好意思地,连阿富的脸也不敢看。
“问什么?”
“不问别的……一个女人,失身是大事,可是你,阿富姐,为救一只猫……就随随便便答应了,这不太那个吗?”
老新才住口,阿富轻轻一笑,抚抚怀中的猫。
“你那么爱猫儿吗?”
“可是大花,大花多可爱呀……”
阿富暧昧地回答。
“在这一带,你是出名忠于主人的,倘把猫打死了,你觉得对不起主人么——也许你这样想吧?”
阿富侧着脑袋,眼光望着远处:“我不知怎样说才好……那时候,觉得不那样,总不安心嘛!”
——又过了一些时候,只有老新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他抱着包在旧褂子里的膝盖,茫然坐在厨房里,疏雨声中,暮色已渐逼近屋内,拉天窗的绳子,下水口边的水缸……已一一消失在暗中。忽然,上野的钟声一下下响起来,在雨空中传开沉重的余响。老新惊醒过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摸索到下水口,用勺子舀起水缸里的水,喝了起来。
“村上新三郎,源氏门中的繁光①,今天得好好干一杯了。”
①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这个名叫村上新三郎的乞儿老新,出身源氏门阀。
他嘴里念叨着,很有味地喝着黄昏的凉水……
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同她丈夫和三个孩子,走过上野的广小路。
那天,在竹台举行第三届全国博览会开幕典礼,黑门一带的樱花,大半也正在开放。广小路上的行人,挤得推也推不开。从上野开会归去的马车、人力车,排满长队,拥挤不堪。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②……这班乘马车。人力车的贵客,也在这些人群里。
②这一串人名,都是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名流。
丈夫抱着五岁的儿子,衣角上还扯着大男孩,拥挤在往来的人流中,还时时回头照顾身后的阿富。阿富搀着最大的女孩,见丈夫回过头来,便对他笑一笑。经过了二十年岁月,当然已显出一点老相,水灵灵的眼睛,却还跟过去一样。她是在明治四五年间,同古河屋老板政兵卫的外甥,现在这丈夫结婚的。那时丈夫在横滨,现在在银座某街开一家小钟表店。
阿富偶尔抬起头来,恰巧面前跑过一辆双马车,安安泰泰地坐在车上的,正是那个老新……今天老新的身分已经大非昔比,帽子上一簇鸵鸟毛,镶着绣金的边,大大小小的勋章和各种荣誉的标志,挂满胸膛,可是花白胡子的紫脸膛,还是过去在街上要饭的那一张。阿富不觉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原来她有过感觉……老新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乞儿。是由于他的容貌么,是由于说话的声气么,还是当时他手里那支手枪?总之,那时已经有点感觉了。阿富眉毛也不动地注视老新的脸。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老新也正在看着她的脸。二十年前雨天的回忆,一下子逼得她气也透不过来似的,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那时为救一条猫的命,她是打算顺从老新了。到底是什么动机,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老新在那样的时候,对于已经躺倒的她的身体,却连指头也没碰一碰,那又是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尽管不知道,她仍觉得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马车从她身边擦过去,她的心里怦然一动。
马车过后,丈夫又从人流中回过头来望望阿富,阿富一见丈夫的脸,又微微一笑,心里觉得安静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作
楼适夷译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8 15:43
报恩记
阿妈港甚内的话
我叫甚内。姓么,……嗳嗳,很早以来,大家都叫我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您听说过这个名字么?不,请不要慌,我就是您知道的那个有名的大盗。不过,今晚上这儿来,不是来打劫的,请放心。
我是知道您的。您在日本神甫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也许您现在同一个强盗一起,连一会儿也觉得不愉快吧。不过,我也不是专门当强盗的。有个时期曾受聚乐公召唤的吕宋助左卫门部下的一个小官,也确实叫甚内。还有给利休居士送来一只叫做“红头”的宝贵的水勺的那位连歌师①,本名也叫甚内。还有几年前,写过一本叫《阿妈港日记》的书,在大村那边当露天通事②的,不是也叫甚内吗?此外,在三条河原闹事那回,救了船长玛尔特奈特的那个和尚,在埋地方妙国寺门前卖南蛮草药的那个商人……他们的名字,也都叫甚内。不,顶重要的,是去年在圣法朗士教堂捐献装有圣玛利亚指甲的黄金舍利塔的,也就是名叫甚内的教徒。
①连歌是日本和歌的一种,由二人互相联作,连歌师是专作连歌的作者。
②露天通事,专替外国人作口头翻译的人。
不过今晚我很遗憾,没工夫细说他的经历,只是请您相信,阿妈港甚内,同世上普通人也没有太特别的地方。是么,那么,我就尽量简单地谈谈我的来意,我是来请您替一位亡灵做弥撒的。不,这人不是我的亲族,也不是在我刀上留下血迹的人。名字么,名字……嗳,我不知道说出来好不好。为了那人的灵魂——那就说是为一位名叫保罗的日本人,祈求冥福吧。不行吗?——当然受阿妈港甚内的嘱托,办这样的事是不能不慎重的。不过,不管活人死人,请您千万别告诉别人。您胸上挂得有十字架,我还是要请您遵守这一条。不,——请原谅(笑)。我是一个强盗,怀疑一位神甫,实在太狂妄了。可是,要是不遵守这一条约定(突然认真的),即使不被地狱火烧死,也会得到现世的惩罚。
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在一个刮大风的半夜里,我化装成一个行脚和尚,在京城街头溜达。我这样溜达,并不是这晚上开始的,前后五夜,每夜过了初更,我便避开人目,窥探人家的门户。我的目的当然不用说了。特别那时我正想出洋到摩利迦去,需要一笔钱花。
街头当然早已没有行人,天上只有星星,风一息不停地呼呼狂叫。我在阴暗的屋檐下穿过,走到小川町,正到十字路拐弯地方,见了一所很大的宅子,那就是京师有名的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本宅。北条屋虽跟角仓一样是做海上买卖的,但到底还比不上角仓,不过究竟也有一二条走暹罗、吕宋的沙船,算得上一家富商。我不是专门来找这人家的,但既然碰上了,便打算干一趟买卖。前面说过,这晚正刮大风——这对我们这行买卖正合适。我便在路边蓄水缸里,藏好了箬笠和行杖,一蹦蹦上了高墙。
世上大家都说阿妈港甚内会隐身术——这您当然不会像俗人一样相信这种话。我不会隐身术,也没魔鬼附在我身上,只是在阿妈港时,拜过一位葡萄牙船医的老师,学过一些高明的本领,实地应用时,可以扭断大铁锁,拨开重门闩,都没什么困难(笑笑)。这种过去没有的窃盗本领——在日本这个未开化的国家,跟洋枪、十字架一样,也是西洋传进来的。
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已进了北条屋的内院,走过一条黑暗的走廊,想不到时已深夜,屋子里还透出灯光,而且还有谈话的声音,看样子那里是茶间。“大风夜的茶话”,我不觉苦笑了一下,便轻轻走过去。我倒不担心人声妨碍我的活动,而是对在这样风雅的屋子里,这家主人和客人的夜半清谈发生了兴趣。
走到隔扇外面,耳朵里果然听到茶炊沸水的声音,和这声音同时,却出乎意外地听到边说边哭泣的声音。谁在哭呢——一听是女人的哭声。在这种富有人家的茶间里,半夜里有女人哭泣可不是一件寻常事,我憋住呼吸,从隔扇缝里透出的亮光中,向茶间悄悄张望。
灯光中,看见古色古香的板间中挂著书画,供着菊花的盆景——果然是一间幽静风趣的房间,板间前面——正在我望过去的正面,坐着一位老人,大概就是主人弥三右卫门吧,穿着细花纹羽绸外套,两手抱着胸脯,一眼望去,和茶炊的沸声同样清楚。他的下首,坐着一位端庄的梳高发髻的老太太,只见一个侧脸,正在不断地拭眼泪。
“尽管生活富裕,大概也遇到什么难题了。”我这样想着,自然露出了微笑。微笑——倒并非对这对夫妇存什么恶意。像我这种已经背了四十年恶名声的人,对别人——特别是别人的不幸,是会幸灾乐祸的(表情残酷)。那时我好似看歌舞伎的场面,很高兴地望着老夫妇在悲叹(讽刺地一笑)。不过,也不单是我,谁看小说都是爱看悲惨情节的嘛。
过了一会儿,弥三右卫门叹了一口气说:“已经碰上了这种难关,哭哭也挽回不了的了,从明天起,我决定把店员全部遣散。”
那时一阵狂风,摇动了茶间,打乱了声浪,我就没听清弥三右卫门太太的话。主人点点头,两手叠在膝盖上,抬眼望望竹编的天花板,粗黑的眉毛,尖尖的颊骨,特别是那长长的眼梢——越看越觉面善,确实是在哪里见过的。
“主,耶稣基督呀,请把您的力量赐给我们吧……”
弥三右卫门闭着眼喃喃祷告起来。老太婆也跟着祈求上帝的保佑。我还是一眼不眨地注视弥三右卫门的脸。屋外又吹过一阵风,我心里一闪,记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记忆里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弥三右卫门的面影。
二十年前的往事,——这不用多说,只简单谈谈事实。那时我出洋到阿妈港,有位日本人的船长,救了我的性命。当时大家没通名姓便分开了。现在我见了这弥三右卫门,原来正是当年的那位船长。想不到会有这种巧遇。我仍旧注视这老人的脸,看着他宽实的肩身,骨节粗大的手指,还带得有当年珊瑚礁的海水气和白檀山的味道。
弥三右卫门做完了长长的祷告,便安静地对老婆子说:“以后一切,只好听上帝安排了,——你看,茶炊开了,大家喝一杯茶吧!”
老婆子重新忍住了胸头的悲痛,悄然地说:“是呀,不过心里后悔的是……”
“得啦,多唠叨有什么用哩,北条丸沉没,全部资本完结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儿子弥三郎,如果不把他赶走……”
我听了这场对话,又轻轻一笑,现在已不是对北条屋幸灾乐祸,而是想到自己“有报恩的机会了”,觉得高兴。我这个被人到处缉捕的阿妈港甚内,终于也能报答自己的恩人了。这种高兴——不,除了我自己以外,别人是不会了解的(讥讽地)。世上行善者是可怜的,他们一件坏事也没干过,尽管行善,也不会感到快乐。他们是不懂这种心情的。
“你说什么,这种畜生,世上没有倒还好些呢。”弥三右卫门把目光移开灯光,说,“如果那家伙可以当钱使,闯过今天的难关,那赶走他就……”
弥三右卫门刚说完,突然吃惊地见到我。当然他会吃惊,那时我已不出声地推开了纸隔扇,而且我是行脚和尚打扮,刚才脱掉了箬笠,里面戴的是南蛮头巾。
“你是谁?”
弥三右卫门虽是老人,一下子却跳起来了。
“不,请不要慌,我叫阿妈港甚内……嗳,请放心,我是一个强盗,今晚到府上来,本来另外有事……”
我摘去头巾,坐在弥三右卫门面前。
以后的事,我不说您也可以猜到。我答应了他,为了打救他的急难,报答他的大恩,在三大之内,给他筹到六千贯①银子,一天不误。哎哟,门外好像有人。那么请原谅,明天或后天晚上,我再偷偷来一次吧。那大十字架星的光虽照耀在阿妈港的天空,可是在日本的天空中是见不到的。我没有像星光一样离开日本,今夜特地来请您做弥撒,就为了怕对不起保罗的灵魂喽。
①日本的一贯,约合七斤半。
您说我怎样逃走吗?那可甭担心,从这高天窗,从那大烟囱口,我都可以自由出人,现在,千万拜托,为了恩人保罗的灵魂,这话千万别告诉外人。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话
神甫,请听我的忏悔。您大概知道,近来社会上有一个著名大盗,叫做阿妈港甚内,据说此人曾栖身根来寺高塔上,偷过杀生关白的大刀,还远在海外,打劫过吕宋的太守,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人终于被逮住了,最近在一条的回桥头枭首示众,这消息大概您也听到了。我受过阿妈港甚内的大恩,这受恩的事,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原因是遭到了一次大灾难,请您听我详细说明以后,为我祷告上帝,请求饶恕我这个罪人。
两年前冬天,我有一条北条龙的海船,遇到一场接连的大风暴,在海里沉没了,我的全部资产都丧失了——遇到这样的事,我八条屋一家,除了流离四散,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您知道,我们做买卖的人,平时有的是交易对手,真正的朋友是没有的。这一来,我的全部家产,好比一条船翻在大海里,落进十八层地狱了。忽然有一天晚上,——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是刮大风的一夜,我同我女人正在您熟悉的那间屋子里,一直谈到夜深。那时忽然进来一个人,穿着行脚和尚的服装,戴着南蛮头巾,这人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当时我大吃一惊,十分愤怒。听他说,他偷进我家里是来偷盗的,见到茶间有灯光,还听见人讲话,从隔扇缝里张望进来,认出我弥三右卫门,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是二十年前的恩人。
不错,二十年前有过这事。那时我在走阿妈港的海船弗思泰号上当船长,船正靠岸,我搭救过一个没长胡子的日本人。这人喝醉酒同人打架,打死了一个中国人,正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现在才知道,这人就是阿妈港甚内,已成了有名的强盗。我听他一说,记起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一家人都睡着了,好在没人听见,我便问他来干什么。
甚内说,只要他办得到,为了报答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要打救北条屋的灾难,问我需要多少银子。我忍不住苦笑了,向强盗借银子——这不像话。他虽然是大强盗,如有那么多钱,也不会上我家来偷盗了。可是我说了银子的数目,他低下头想了一想,便说,今晚来不及了,请等我三天,一定办到,一口就答应了。我需要的一笔六千贯的大款,真能办得到么,心里可不能相信。只是出于无奈,只好接受了,知道反正不一定可靠。
这一夜,甚内便在我家慢慢地喝了茶,在大风中回去了。第二天,不见送银子来,又过了一天,仍没有音讯,第三天——这天下雪了,等到夜里,仍无消息。我对甚内的约定本来没多少信心,可是我还是没把店伙遣散,存着万一的希望,等待着。就在第三天晚上,我正对着灯火,一心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约莫过了三更时分,忽然听到屋外院子里有人打架,我心里一动,当然想到甚内,难道被巡捕追上了么——我马上打开朝院子的隔扇,举起灯望过去。在积满了雪的茶间前,有些竹子被压倒的地方,见两个人正扭在地上——忽然其中一人把另一人一把摔开,立刻蹿到树阴下,翻过墙头逃走了。听见雪块落地和翻墙的声音——以后,就没有响动了,大概已落到墙外了。可那个被摔开的人,并没去追,就扑扑身上的雪,安静地走到我的面前:“我是阿妈港甚内!”
我惊呆地看着他,他今晚仍穿行脚和尚的服装,戴着南蛮头巾。
“嗳,惊吵您了,幸而没人听到。”甚内进了屋子,苦笑道,“刚才我进来,见有个人正爬进屋台下去,我想逮住他,看看他是谁,结果还是逃走了。”
我原以为是来逮他的,问他是不是公差。甚内说,什么公差,是一个窃贼呀,强盗逮窃贼——真是奇闻啦。这一回,我苦笑了。当然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带银子来,总是不放心的。甚内看出我的意思,不等我开口,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包银子来,放在火钵前。
“请放心,这里已筹足了六千贯——本来昨天已搞到了大部分,只差两百贯,今天我都带来了,请您把银包收起来。昨天搞到的我已趁你俩老不觉察,放在这茶间地板下了,可能今天来的那偷儿,是嗅到了银子的气味。”
我听了这话,疑心自己是在梦里。接受强盗的钱,现在您不说我也知道不对,不过当我半信半疑还不知能否接到时,我也想不到对不对了,现在总不能再说不要,如果我不受,我一家人也完蛋了,请原谅我那时的心情,我连连向甚内作揖,什么话也不说就哭起来了。
以后我两年没听到甚内的消息,我一家人没有破产,过着平安的日子,这都靠了甚内的搭救。我在背地里总是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最近在街上听说甚内被捕了,砍了头,挂在回桥头示众,我大吃一惊,偷偷掉了眼泪,当然恶有恶报,无话可说,多年没受到上帝惩罚,本来已是意外,可是身受大恩,我总得为他祈求冥福——这样,我今天就急忙独自跑到一条的回桥头去看示众的头。
到安桥头大街上,挂人头的地方已围了大批观众,宣布罪状的告示牌,看守人头的公差,都同平常一样。三根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挂着一颗人头——啊,多么可怕,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我简直不知怎样说才好。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我抬头一望是苍白的人头,突然发起愣来,这不是他,不是阿妈港甚内的头颅。粗黑的浓眉,突出的下颏,眉间的刀痕,一点也不像甚内呀。——突然,在太阳光中,四周的人群,竹架上的人头,一下子都消失到遥远的世界去了,我好似受了天雷的打击。这不是甚内的头,是我自己的头呀,是二十年前的我——正是救甚内时的我——弥三郎,那时我的舌头要是转一转,我就会这样叫出来了,可是我出不得声,我浑身发抖了。
弥三郎!我着魔似的望着儿子的头,这人头脸上的眼睛半开着,直瞪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把我的儿子错当了甚内呢?只消仔细想想,这种误会是决不能发生的。难道阿妈港甚内就是我的儿子,那晚来我家的那个假和尚是冒名顶替的吗?不,不会有这种事。能在三天之内,一天不误搞到六千贯银子的,在这么大的日本,除了甚内还有谁呢?这时候,两年前下雪的夜里在院子里同甚内打架的那个人的影子,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人是谁,难道就是我的孩子吗?当时见到一眼,样子确像我的儿子,难道仅仅是一时眼花吗?说不定真是我儿子呢——我如大梦初醒,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个人头,只见发紫的半开的嘴,好像带着茫然的微笑。
示众的人头会笑——您听了一定不信,我当时也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再仔细一看,果然在干枯的嘴上确是带着微笑。我久久地注视这奇怪的微笑,不知不觉地,我自己也笑了,我一边笑,一边流下了眼泪。
“爸爸,请原谅我,……”
在无言的微笑中,好像听他说:“爸爸,请原谅我的不孝之罪。两年前的雪夜,我偷偷回家来向您谢罪,白天怕给店伙看见不好意思,因此打算深夜敲您卧室的门,再来见您,恰巧见茶间里还有灯光,我正怯生生走过来,忽然不知什么人,一言不发,一把抱住了我。”
“爸爸,以后的事您已经知道,我因突然见到了您,忙将那人摔开,跳墙逃走了。从雪光中看那个打架的人,像是行脚和尚,后来见没人追来,我又大胆回到茶间外,从隔扇缝里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爸爸,甚内救了北条屋,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便许下心愿,如果他有危难,我一定豁出命来报他的恩。只有已被家里赶出来的我,一个流浪人,才能报他的恩。两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这机会终于来了。请原谅我的不孝,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我也已经报答了全家的大恩人,我心里是安慰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是笑,又是哭,我钦佩我儿子的勇气。您不知道,我的儿子弥三郎同我一样,是入了教门的,还起了一个教名叫保罗。可是——我儿子是一个不幸的人,不,不但我儿子,我自己如不是阿妈港甚内救了我一家的破产,今天我也不会来这儿哭诉了。我虽恋恋难舍,但也只好如此了。一家人没有流离四散,是件好事,但我儿子如果不死,岂不是更好么——(一阵剧烈的痛苦。)请救救我吧,我这样活下去,我也许会仇恨我的大恩人甚内呢……(长时间的哭泣。)
保罗弥三郎的话
啊,圣母玛利亚!等天一亮,我的头就要落地了。我的头落地,我的灵魂却会像小鸟似的飞到您的身边。不,我干了一辈子坏事,也许到不了天堂,将落进地狱的火里。但我是心甘情愿的,二十年来我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欢乐过。
我是北条屋弥三郎,但我的挂出来示众的头,叫阿妈港甚内。我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多么痛快呀,阿妈港甚内——怎么,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吗?我口里叫这个名字时,我在黑暗的牢狱里,我的心也好像开满了蔷薇和百合。
难忘的两年前的冬天,一个大雪的夜里,我想找一些赌本,偷偷溜进父亲的家里,见屋内透出灯光,正想上前张望,突然有一个人,一言不发地抓住了我的后襟,我向后一摔身子,他又抓住了我——我不知这是什么人,我们扭打了两三回合,忽然茶间的隔扇打开来,有人提着灯走到院子里来,原来是我父亲弥三右卫门,我拼命将被抓的身体摔开,跳过墙头逃跑了。
可是跑了约十几丈路,我躲在人家屋檐下,向街头两边一望,黑暗的街上下着纷纷大雪,一个行人也没有,那人并没追来,他是谁呢?匆忙间只知是一个行脚和尚的模样,他臂力很大,当然不是一个寻常的和尚,为什么这和尚在雪夜中跑到我家来呢?——这事太怪了。我想了一想,便决定冒险重新溜到茶间外探察。
以后约过了一小时,这奇怪的行脚和尚趁大雪未停,向小川町走去了。这个人是阿妈港甚内。武士、连歌师、商人、得道和尚——他常常变换化装,是京师著名大盗。我从身后紧紧盯住他,那时我心里的高兴是从来没有过的。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我连做梦也向往他。就是甚内,偷了杀生关白的大刀,就是甚内,骗取了暹罗店的珊瑚树,还有砍备前宰相家沉香木的,抢外国船长泼莱拉的怀表的,一个晚上破了五个地下仓库的,砍死了八个三河武士的——此外,还干了许多将会世代传下去的恶事的,都是这个阿妈港甚内。这甚内现在正斜戴着一顶箬笠,在光亮的雪地上向前走着——光看看他也是一种幸福,我心里还想得到更大的幸福。
当我走到净严寺后面时,便追上了他。这里没有人家,只是一带长长的土墙,即使在白天,也是避开人眼最好的地方。甚内见了我并不惊慌,平静地站下来,手里提着行杖等我开口,自己并不做声。我怯生生地向他作了一个揖,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嗫嗫得发不出声来。
“啊,对不起了。我是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儿子弥三郎……”
火光照着我的脸,好不容易我才开口了。
“有事想请求您,我是企慕您才跟上来的……”
甚内点点头,并不说话。我又胆小,又激动,鼓起了勇气双膝在雪上跪下,告诉他,我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现在堕落成流浪汉,今晚想回家偷些东西,不料碰上了您,我偷听了您和父亲的谈话,——我简单地说了这些话,甚内仍不做声,冷冷地注视着我。以后,我双膝移前,偷窥着他的眼色。
“北条屋一家受了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的一人。我将一辈子不忘记您,决心拜在您门下。我会偷窃,我也会放火,我干一切坏事,不比人差……”
但甚内仍不作声。我更激动了,继续热心地说:“请收我作您的徒弟,我一定尽力干。京师、伏见、堺、大阪——那些地方我全熟悉。我一天能跑九十里,一只手可以举起百五十斤的麻包,也杀过几个人。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要我去偷伏见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叫我烧圣法朗士教堂的钟楼,我就去烧;您叫我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拐;您要奉行官的脑袋……”
我还没说完话,他却突然一个扫堂腿,把我踢翻在地。
“混账!”他大喝一声,便走开去了,我发疯地抓住了他的法衣:“请收留我,我无论怎样不离开您,刀山火海,我都替您去。《伊索寓言》中的狮大王,不是还搭救一只耗子吗?我就当这只耗子吧,我……”
“住嘴,我甚内不受你的报答。”甚内把我一推我又倒在地上。
“你这个败家子,好好去孝敬你老子吧!”
在我第二次跌倒时,我心里充满了懊丧。
“可是,我一定要报恩!”
但甚内却头也不回,急冲冲地在雪地上走去了。此时已有月光,照出箬笠的影子……以后两年中,我一直没见到甚内(忽然一笑)。“我甚内可不受你的报答!”……他是这样说的,可是到天一亮,我便要代他砍头了。
啊,圣母玛利亚!两年来,我为了要报恩,已吃过多少苦!为了报恩——不,也为了雪恨,可是甚内在哪里呢?甚内在干什么呢?——有什么人知道吗?甚至也没人知道甚内是怎样一个人。我见到的那个假和尚,是四十岁前后的矮个儿;在柳町的花柳巷,他是一个不满三十岁的,红脸的有胡子的流浪人;扰乱歌舞伎戏院时,人家见他是一个弯腰曲背的红毛鬼;打劫妙国寺财宝时,人家说他是一个披前留海的年轻武士——这些人既然都是甚内,那么要识他庐山真面目,到底是非人力所及的。后来,到去年年底,我得了吐血的病。
我一定要报仇雪恨——我身体一天天坏起来,我心里还光想这件事。有一天,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出了一条妙计。啊,圣母玛利亚!是您的恩惠使我能想出这条妙计。我决心拼掉这个身子,拼掉这个害吐血病只剩皮包骨头的衰弱的身子——只要我决心这样做,我就能达到我的愿望。这晚上,我高兴得独自笑起来,嘴里叨念着一句同样的话:“我代替甚内抛弃这颗脑袋吧!”“我代替甚内抛弃这颗脑袋吧!”……
代甚内砍头——天下还有比这更出色的报恩吗?那样一来,甚内的一切罪恶,都跟我一起消灭了,从此他可以在广大的日本,堂堂正正地高视阔步了。这代价(又笑了一笑)……我将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代大盗:当吕宋助左卫门的部下,砍备前宰相的沉香木,骗暹罗店的珊瑚树,破伏见城的金库,杀死八个三河武士——所有甚内的荣誉,都变成我的了(第三次笑)。我既帮助了甚内,又消灭了甚内的大名,我给我家报了恩,又给自己雪了恨——天下,天下再没比这更痛快的报答了。这一夜,我当然高兴得笑了——即使这会儿我在牢里,我也不能不笑呀!
我想定了这条妙计,我便进王宫去偷盗,黑夜溜进大内,望见宫帘中的灯光,照见殿外松林中的花影——我心里有准备,从长廊顶上跳下无人的宫院,马上,跳出四五个警卫的武士,依照我的愿望,一下子就将我逮住了。这时一个压在我身上的有胡子的武士,一边拿绳子把我使劲捆住,一边喃喃地说:“这一回,终于把甚内逮住了。”是的,除了阿妈港甚内,谁还敢进王宫偷盗呢?我听了这话,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我甚内不受你的报答!”他是这样说的。但一到天亮,我便要替他砍头了。这是多么痛快的讽刺。当我的脑袋挂在大街上时,我等他来。他会从我的脑袋中,听到无声的大笑:“瞧,弥三郎的报思!”——大笑中将会这样说:“你已不是甚内,这脑袋才是阿妈港甚内,那个天下有名的日本第一大盗!”(笑)啊,真痛快呀,这样痛快事,一生只能遇到一遭。倘若我父弥三右卫门见了我示众的脑袋(痛苦),请饶恕我吧,爸爸!我害了吐血病,我的脑袋即使不落地,我也活不到三年了,请宽恕我的不孝。我虽离开这婆娑世界,毕竟是替我全家报了大恩呀……
一九二二年四月作
楼适夷译
1976年4月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8 15:50
袈裟与盛远
上
夜晚,盛远在泥墙外远眺月华,一边踏着落叶,心事重重。
独白
月亮已上来了。向来都迫不及待企盼月出,可惟独今夜,倒有点害怕月色这般清亮。迄今的故我,将于一夜之间消失,明天就完全是个杀人犯了;一想到这里,浑身都会发颤。两手沾满鲜血的样子,只要设想一下就够了。那时的我,自己都会觉得恁地可惜。倘是杀一个恨之入骨的对手,倒也用不着如此这般于心不安,但今夜所杀,是一个我并不恨的人。
他,我早就认识。名叫渡左卫门尉,倒是因为这次的事儿才知悉的。作为男人,他过于温和,那张白净脸儿,忘了是什么时候见的了。得知他就是袈裟的丈夫,一时里确曾感到嫉妒。可是,那种嫉妒之情,此刻在我心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如春梦了无痕。因此,渡尽管是我的情敌,但我对他既不憎也不恨。唉,倒不如说,我对他有点同情更好。听衣川说,渡为博得袈裟青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我现在甚至觉得,这男子还挺讨人喜欢的。渡一心想娶袈裟为妻,不是还特意去学了和歌的么?想起赳赳武士居然写起情诗来,嘴角不觉浮起一丝微笑。但这微笑绝无嘲弄意味,只是觉得那个向女人献殷勤的男子煞是可爱。或许是我钟爱的女子引得那男人巴结如许,他的痴情,对身为情夫的我,带来莫大的满足也未可知。
然而,我爱袈裟能爱到那种程度么?对袈裟的爱,可分为今昔两个时期。袈裟未嫁渡之前,我就爱上她了。或者说,我自认为在爱她。但,现在看来,当时的恋情,很不纯正。我求之于袈裟的是什么呢?以童男之身,显然是要袈裟这个人。夸张些说,我对袈裟的爱,不过是这种欲望的美化,一种感伤情绪而已。证据是,和袈裟断绝交往的三年里,我对她的确没有忘情。倘如在此前,同她有过体肤之亲,难道我还会不忘旧情,对她依然思念不已么?羞愧管羞愧,我还是没有勇气作肯定回答。在这之后,对袈裟的爱恋中,掺杂着相当成分的对不识的软玉温香的憧憬。而且,心怀愁闷,终于发展到了如今既令自己害怕,又教自己期待的地步。可现在呢?我再次自问:我真爱袈裟吗?
然而,在作出回答之前,尽管不情愿,也还得追叙一下事情的始末根由。——在渡边桥做佛事之际,得与阔别三年的袈裟邂逅。此后的半年里,为了和她幽会,我一切手段都用上了,而且次次奏效。不,不光是成功,那时,正如梦想的那样,与她有了体肤之亲。那时左右我的,未必会像上文说的,是出于对不识的软玉温香的渴慕。在衣川家,与袈裟同坐屋里时已发觉,这种恋慕之情,不知何时已淡薄起来。因为我已非童身,斯时斯地,欲望已不如当初。但细究起来,主要原因还是那女人姿色已衰的缘故。实际上,现在的袈裟已非三年前的她了。肤肌已然失去光泽,眼圈上添出淡淡的黑晕。脸颊和下巴原先的那种美腴,竟出奇般地消失了。惟一没变的,要算那水汪汪黑炯炯的大眼睛啦。这一变化,于我的欲望,不啻是个可怕的打击。暌隔三年,晤对之初,竟不由得非移开视线不可。那打击之强烈,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么,相对而言,已不再迷恋那女人的我,怎么又会和她有了关系呢?首先,是种奇怪的征服心理在作祟。袈裟在我面前,把她对丈夫的爱,故意夸大其辞。在我听来,无论如何,只感到是虚张声势。“这个娘儿们对自己丈夫有种虚荣”,我这么想。“或许这是不愿意我怜悯她的一种反抗心理也未可知”,我转念又这么想。与此同时,想要揭穿这谎言的心思,时时刻刻都在强烈鼓动着我。若问何以见得是谎言呢?说是出于我的自负,我压根儿没理由好辩解的。可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那纯是谎言。至今深信不疑。
不过,当时支配自己的,并非全是这种征服欲。除此之外——仅这么说说,就已觉羞愧难当了。除此之外,纯粹是受情欲的驱使。倒不是因为同她未有过体肤之亲的一种渴念,而是更加卑鄙的一种欲望,不一定非她不可,纯为欲望而欲望。恐怕连买欢嫖妓的人,都不及我当时那么卑劣。
总之,出于诸如此类的动机,我和袈裟有了关系。更确切地说,是戏侮了她。而现在,回到我最初提出的问题——唉,关于我究竟爱不爱袈裟,哪怕对自己也罢,事到如今,已无须再问了。倒不如说,有时我甚至感到她可恨。尤其是事后,她趴在那里哭,我硬把她抱起来时,觉得袈裟比我还要无耻。垂下的乱发也罢,脸上汗涔涔的剩脂残粉也罢,无不显出这女人身心的丑恶。如果说,在那以前,我还爱她,那么,从那天起,这爱便永久的消失了。或者不妨说,截至那天,我从没爱过她,而自那以后,我心里反而生出了新的憎恨。可是,唉,今晚,不正是为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想去杀一个我不恨的男人么?
这决不是谁之过。是我自己公然说的。“不是想杀渡吗?”——想起当时对她附耳细语时,连我都怀疑自己在发疯。可我居然这么说了。尽管竭力忍着,心想别说,终究还是小声讲了出来。回想当时为什么要讲,自己至今也弄不明白。如果这样想也未尝不可,那就是我越瞧不起她、越恨她,就越发忍不住想凌辱她。惟有杀了渡左卫门尉——袈裟所炫耀的这个丈夫,而且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通她同意,才能让我称心。我仿佛被噩梦魇住一般,竟违心地一味劝她去谋杀亲夫。然而,若说我想杀渡,没有充分的动机,那就只能说是人间不可知的力(说是魔障也成),在诱使我的意志走入邪道,除此以外,别无解释。总之,我很固执,三番五次在袈裟耳边响咕此事。
过了会儿,袈裟猛地抬起头来,坦率告诉我,同意我的计划。可我对这简捷的回答,不止是意外。看袈裟的脸,有种迄今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光辉映在她眼里。奸妇——我立即萌生这意念。同时,又好像很泄气,这计划的可怕,突然展现在我眼前。在此期间,那女人的淫乱,令人作呕的衰容,使我不断为之苦恼,这已无须再说,要是还能挽回,我真想当场收回前言。然后,羞辱那不贞的女人,把她推到耻辱的深渊。那样,即使我玩弄了她,说不定良心上还可以拿义愤当挡箭牌。但我还顾不上那样做。那女人宛如看透我的心思,忽然换了副表情,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说老实话,我已骑虎难下,不得不同她约好杀渡的日子和时辰,因为我害怕,万一我反悔了,袈裟会向我报复。事至今日,这种惧怯之情仍死死揪着我的心。有人笑我胆小,就随他笑吧。因为他没看到袈裟当时的神情。“假若我不杀渡,看来即使袈裟不亲自动手,我也准会被她弄死的。与其那样,不如我把渡干掉的好。”——望着那女人无泪干哭的眼睛,我绝望地这么想。我发过誓后,看到袈裟苍白的脸上泛起酒窝一潭,俯首垂目在笑,岂不更加证实我的恐惧不是毫无来由的么?
唉,为了那可诅咒的约定,既不道德,又昧良心,现在还多了一重杀人的罪名。要是赶在今晚毁了约——这连我自己也不肯。一方面,我发过誓,而另一方面,我说过——是怕报复。这决不是欺骗。但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逼着我这个胆小鬼去杀一个无辜的男人,那巨大的力量到底来自何方?我不明白。我不知道,照理说——不,没这种事儿。我瞧不起那女人。我怕她。恨她。但即使如此,兴许还因为我爱那女人的缘故也未可知。
盛远还在徘徊蹀躞,已然不再做声。月光朗照。不知从何处传来时兴的歌声。
真个是人心非同无明之黑暗,好一似烦恼之火,命危夕旦……
下
夜晚,袈裟在帐子外,背着灯光,一边咬着袖子,陷入沉思之中。
独白
他究竟来不来呢?想必总不至于不来吧?月亮都快西斜了,可还没听见脚步声,他不会遽尔反悔吧。万一不来——唉,我又得像个妓女一样,抬起这张羞愧的脸,面对天日。我怎么会做出这种无耻事儿来的呢?那时,我与路旁的弃尸真毫无二致。受人侮辱,受人蹂躏,到头来落得厚着脸皮,丢人现眼,而且还得像哑巴一样,一声都不能言语。万一真是如此,纵然要死也死不了。不,他准会来。上次分手时,我盯住他的眼睛,心里没法不那么想。他怕我。尽管恨我,还瞧不起我,但却怕我。不错,要是就凭我自己,他未必肯答应来。可是,是我求他。算准了他的自私心理。不,是看透了他那自私自利引起的卑劣的恐怖。所以,我才能这么说。他准会悄悄来的,没错……
然而,单凭我自己,休想能办到。我这人有多惨呐。要是在三年前,就凭我的美貌,比什么都管用。说是三年前,不如说到那天为止,倒更接近真实也未可知。那天,在伯母家见到他时,我一眼就知自己的丑相印在了他的心上。他装得若无其事,像是在挑逗我,对我温声软语。但是一个女人,一旦得知自己丑陋,几句话怎能安慰得了。我只是觉得窝心,感到可怕,伤心难过。儿时,奶娘抱我看月蚀,感觉很可怕,但那时的心情比现在不知要强多少。我的种种梦想,顿时化为泡影。过后,仿佛细雨濛濛的黎明,凄凄惶惶的感觉一直围绕着我——我被这孤寂所震慑,如同死了一般,委身于他,委身于那个并不爱我、那个恨我瞧不起我的好色之徒——向他显示自己的丑陋,难道是因为耐不住那份孤寂?还是因为我的脸贴在他胸前,像给烧昏了一样,委时间把什么都搅糊涂了呢?要不,就是我跟他一样,被一种肮脏之心所驱使吧?这么想想,我都不好意思,感到害羞,无地自容。特别是离开他的臂弯,又复归自由之身时,我直觉得自己有多下贱呀!
气愤之情夹着凄凉之感,不管心里怎么想,千万不能哭,可眼泪还是止不往往下流。不过,这不仅是因为有亏妇道而备感悲伤。妇德有失,加之又遭轻贱,如癞皮狗一般,被人憎恶,受人虐待,这比什么都让我伤心。后来,我做了什么呢?现在想来,好像过去很久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些。我抽泣之际,觉得他的胡子碰了我的耳朵,随着一股热鼻息,听到他低声对我说:“不是想杀渡吗?”听到这话,说来也奇怪,到现在也不明白,不知怎么当时心境一下豁亮起来。是兴奋么?如果说这时月光很明亮,恐怕是因为我心里高兴的缘故。总之,和明亮的月光不一样,那是一种兴致勃勃的心情。然而我从这句可怕的话里,岂不是感到一丝快慰么?唉,我这个女人呀,难道非要谋杀亲夫,还得照旧被人爱,才觉得痛快不成?
我好似这明亮的月夜,因为孤寂,因为心头一宽,又接着哭了一阵。接下来呢?然后呢?究竟是几时,诱使那人跟我约好来杀我丈夫这些事的?就在订约的那会儿,我才想起自己的丈夫。老实说,这还是头一回。在那之前,我一门心思只顾想自己的事,琢磨自己受人戏侮的事。只有在那时,才想到我丈夫,我那腼腆的丈夫——不,不能说是他的事。而是每当他要对我说什么时,总是微笑的面孔,清清楚楚呈现在我眼前。我的计策猛地兜上心来,恐怕也是忆起他那张面孔一瞬间的事。此言何出呢?因为当时我已决心一死了。能做出这样决定,岂不高兴。但是,当抬起这张哭脸,向那人望去时,便又像上次似的,看到自己的丑陋映在那人心上,喜悦之情顿时化为乌有。于是——又想起和奶娘一起看月蚀时黑沉沉的光景。恍如隐藏在喜悦的心情之下,形形色色的怪物都给放了出来似的。我要做丈夫的替身,难道真是因为爱他?不,不,在这好听的借口后面,是因为我曾委身他人,有一种赎罪的心情。可我没有自戕的勇气。我想在世人眼里,多少会显得好一些,我心里还存有这么一种卑劣的念头。何况这么做,八成还能得到宽恕。而我比这还要卑鄙,也更加丑陋。那人对我的憎恶、轻侮以及邪恶的情欲,我美其名曰做丈夫的替身,其实,不是想对这些个进行报复么?证据是,望着他的面孔,仿佛那月光一样,我的兴致忽然竟冰消瓦解,只有满腔的悲伤,转瞬间冻僵了我的心。我不是为丈夫去死,而是为了自己。我是因心灵受到伤害而感到愤然,身子受了玷污而为之悔恨,因这两个原因才去死的。唉,我活着毫无意义,而死也没有一点价值。
然而,我这没有价值的死法,比苟延残喘的活着,不知让人多开心哩。我忍住悲伤,强带欢颜,同他再三商订谋杀亲夫之约。可他也很敏感,从我的话语当中,也能听出一二,万一他失了约,恐怕也猜得出,清晨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既然如此,他誓也发过,是不会不来的。——那是风声吗?——一想到自从那天以来,一直痛苦忧伤,今夜总算熬到了头,心里顿觉一宽。明天,太阳想必会在我无头的尸体上,洒下一抹寒光吧。看到尸体,我丈夫——不,不要去想他,他是爱我的。可我对这爱却无能为力。很早以来,我就只爱一个男人。而这惟一的男人,今夜却要来杀我。在我看来,这灯台的光,也显得晶光耀眼。更不消说,我是被情人折磨致死的呢。
……袈裟吹灭了灯台的火,不大会儿,黑暗中隐约听到撬开板窗的声音。与此同时,一线淡淡的月光泄了进来。
(一九一八年三月)
艾莲译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8 15:51
女性
雌蜘蛛沐浴着盛夏的阳光,在红月季花下凝神想着什么。
这时空中响起振翅的声音,突然一只蜜蜂好像摔下来似地落到月季花上。蜘蛛猛地举目望去。寂静的白昼的空气里,蜜蜂振翅的余音,仍然在微微地颤动着。
雌蜘蛛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从月季花下边爬出来。蜜蜂这时身上沾着花粉,向藏在花蕊里的蜜把嘴插了进去。
残酷的沉闷的几秒钟过去了。
在红月季花瓣上,几乎陶醉在花蜜里的蜜蜂后边,慢慢露出了雌蜘蛛的身子。就在这一刹那蜘蛛猛地跳到蜜蜂头上。蜜蜂一边拼命地振响着翅膀,一边狠狠地去螫敌人。花粉由于蜜蜂的扑打,在阳光中纷纷飞舞。但是,蜘蛛死死咬住不松口。
争斗是短暂的。
不久蜜蜂的翅膀不灵了,接着脚也麻痹起来,长长的嘴最后痉挛着向天空刺了两三次,这就是悲剧的结束。是和人的死并无不同的残酷的悲剧的结束。——一瞬间之后,蜜蜂在红月季花下,伸着嘴倒下去了。翅膀上,脚上,沾满了喷香的花粉……
雌蜘蛛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开始静静地吮吸蜜蜂的血。
不知羞耻的太阳光,透过月季花,在重新恢复起来的白昼的寂静中,照着这个在屠杀和掠夺中取胜的蜘蛛的身子。灰色缎子似的肚子,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以及好像害了麻风病的。丑恶的硬邦邦的节足——蜘蛛几乎是“恶”的化身一般,使人毛骨悚然地爬在死蜂身上。
这种极其残酷的悲剧,以后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然而,红月季花在喘不过气来的阳光和灼热中,每天仍在斗艳盛开……
过了不久,蜘蛛在一个大白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钻到月季的叶和花朵之间的空隙,爬上一个枝头。枝头上的花苞,被地面酷热的空气烤得将要枯萎,花瓣一边在酷热中抽缩着,一边喷放着微弱的香味儿。雌蜘蛛爬到这里之后,就在花苞和花枝之间不断往还。这时洁白的、富有光泽的无数蛛丝,缠住半枯萎的花蕾,渐渐又缠向枝头。
不一会工夫,这里出现一个好像绢丝结成的圆锥体的蛛囊,白得耀眼,在反射着盛夏的阳光。
蜘蛛做完了巢,就在这华丽的巢里产下无数的卵。接着又在囊口织了个厚厚的丝垫儿,自己坐在上面,然后又张起类似顶棚的像纱一样的幕。幕完全像个圆屋顶,只是留一个窗子,从白昼的天空把凶猛的灰色的蜘蛛遮盖起来。但是,蜘蛛——产后身体瘦弱的蜘蛛,躺在洁白的大厅中间,月季花也好,太阳也好,蜜蜂的翅音也好,好像全忘记了,只是专心致志地在沉思着。
几周过去了。
这时蜘蛛囊巢里,在无数蛛卵中沉睡着的新生命苏醒了。对这件事最先注意到的,是在那白色大厅中间断食静卧的、现在已经老了的母蜘蛛。蜘蛛感觉到丝垫下面不知不觉在蠢动着的新生命,于是慢慢移动着软弱无力的脚,咬开把母与子隔离开的囊巢顶端。无数的小蜘蛛不断地从这儿跑到大厅里来。或者不如说,是丝垫变成了百十个微粒子在活动着。
小蜘蛛马上钻过圆屋顶的窗子,一哄拥上通风透光的红月季的花枝。它们的一部分拥挤在忍着酷暑的月季的叶子上。还有一部分好奇地爬进喷着蜜香的层层花瓣的月季花里去。另有一部分已经纵横交错于晴空之中的月季花枝与花枝之间,开始张起肉眼看不清的细丝。如果它们能叫的话,在这白昼的红月季花上,一定会像挂在枝头的小提琴在风中歌唱那样,鸣叫轰响。
然而,在这圆屋顶的窗子前边,瘦得像个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独自蹲在那儿。不只这样,而且过了好久,连脚也不动一动了。那洁白大厅的寂寥,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儿——生了无数小蜘蛛的母蜘蛛,就在这既是产房又是墓地的纱幕般的顶棚之下,尽到了做母亲的天职,怀着无限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之间死去了。——这就是那个生于酷暑的大自然之中,咬死蜜蜂,几乎是“恶”的化身的女性。
一九二○年四月作
吕元明译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18
海市蜃楼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18
一
一个秋天的晌午,我和从东京来玩的大学生K君一道去看海市蜃楼。鹄沼海岸有海市蜃楼出现,大概已是尽人皆知的。比如我家的女用人,她看见船的倒影,就赞叹地说:“简直跟前些天报纸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啊。”
我们就从东家旅馆①旁边拐过去,顺便把O君也邀上。O君仍旧穿着红衬衫,可能是在准备午饭吧,正在隔着篱笆能够瞥见的井口一个劲儿地压唧筒。我把梣木拐杖扬了起来,向O君打了个招呼。
①东家旅馆坐落在鹄沼海岸上,芥川曾在这里作过短期逗留。
“请从那边进屋来吧。——哦,你也来了呀。”
O君好像以为我是和K君一起来串门的呢。
“我们是去看海市蜃楼的。你也一块儿去好吗?”
“海市蜃楼?”O君忽然笑起来了,“最近海市蜃楼很时兴啊。”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18
约莫五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和O君一起走在沙土很厚的路上了。路左边是沙滩。牛车压出来的两道车辙黑糊糊地斜穿过那里。这深陷的车辙使我产生了近乎受到一种近似压迫的感觉。我甚至感到:这是雄伟的天才工作的痕迹。
“我还不大健全哩,连看到那样的车辙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不了。”
O君皱着眉头,对于我的话什么也没回答,但是他好像清楚地理解了我的心情。
过一会儿,我们穿过松树——稀稀落落的低矮的松树林,沿着引地河①堤岸走去。宽阔的沙滩那边,海面呈蔚蓝色,一望无际。但是绘之岛的房舍和树木都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
①引地河是流过神奈川县藤泽市西边,注入相模湾的一条河。
“是新时代啊。”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19
K君的话来得突然。而且他说时还含着微笑。新时代?——然而我立即发现了K君的“新时代”。那是站在防沙竹篱前面眺望着海景的一对男女。当然,那个身穿薄薄的长披风、头戴呢帽的男子说不上是新时代。可是女的不但剪了短发,还有那阳伞和矮跟皮鞋,确实是新时代的打扮。
“好像很幸福呀。”
“你就羡慕这样的一对儿吧。”0君这样嘲弄着K君。
距他们一百多米就是能望到海市蜃楼的地方。我们都趴下来,隔着河凝视那游丝泛起的沙滩。沙滩上,一缕缎带宽的蓝东西在摇曳,多半是海的颜色在游丝上的反映。除此而外,沙滩上的船影什么的,一概看不见。
“那就叫海市蜃楼吗?”
K君的下巴颏上沾满沙子,失望地这么说着。这时,相隔二三百米的沙滩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掠过摇曳着的蓝色缎带似的东西,降落到更远的地方。就在这当儿,乌鸦的影子刹那间倒着映现在那条游丝带上。
“能看到这些,今天就算是蛮好喽。”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19
O君的话音未落,我们都从沙滩上站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我们后面的那对“新时代”,竟从我们前边迎面走来了。
我略一吃惊,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那两个人好像仍在一百多米远的那道竹篱前面谈着什么呢。我们——尤其是O君,扫兴地笑了起来。
“这不更是海市蜃楼吗?”
我们前面的“新时代”当然是另外两个人。但是女人的短发和男人头戴呢帽的那副样子,跟他们几乎一样。
“我真有点儿发毛。”
“我也思忖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19
我们这样说着话。这次不再沿引地河的堤岸而是翻过低矮的沙丘向前走。防沙竹篱旁边,矮小的松树因沙丘而变得发黄了。打那里走过时,O君吃力地哈下腰去,从沙土上拾起了什么。那是个似乎涂了沥青黑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洋文。
“那是什么呀?Sr.H.Tsuji……Unua……Aprilo……jaro……1906……①”
①世界语:过先生……1906年4月卫日。
“是什么呀?dna……Majesta②吗……写着1926呢。”
②世界语:5月2日。
“喏,这是不是附在水葬的尸体上的呢?”O君作了这样的推测。
“但是,把尸体水葬的时候,不是用帆布什么的一包就成了吗?”
“所以才要附上这块牌子。——瞧,这儿还钉着钉子哪。这原先是十字架形的呀。”
这当儿,我们已经穿过像是别墅的矮竹篱和松林面走着。木牌大概是和O君的猜测差不多的东西。我又产生了在阳光之下不应该有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真是拣了个不吉利的东西。”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19
“不,我倒要把它当作吉祥的东西呢。……可是,一九六○到一九二六的话,二十来岁就死了啊。二十来岁……”
“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这个人说不定还是个混血儿呢。”
我边回答着K君,边揣摩着死在船里的混血青年的模样。据我的想象,他该是有一个日本母亲。
“海市蜃楼嘛……”
O君一直朝前面看着,突然喃喃地这样说。这也许是他在无意之中说出的话,但我的心情却微微有所触动。
“喝杯红茶再走吧。”
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房屋密集的大街拐角的地方了。房屋虽然密集,沙土干涸的路上却几乎不见行人。
“K君怎么样?”
“我怎么都行……”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20
这时,一只浑身雪白的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尾巴,迎面走了过来。
二
K君回东京以后,我又和O君以及我的妻子一道走过了引地河上的桥。这一次是傍晚七点钟左右,我们刚刚吃完晚饭的时候。
那天晚上看不见星星。我们连话都不多说,在没有行人的沙滩上走着。沙滩上,引地河河口左边,有个火光在晃动,大概是给入海捕鱼的船只当标志用的。
波涛声当然不绝于耳。越是靠近岸边,咸腥味也越重。与其说是大海本身的气味,倒更像是冲到我们脚底下的海藻和含着盐分的流水的味道。不知怎地,我对于这股气味,除鼻孔以外甚至皮肤上都有所感觉。
我们在岸边伫立片刻,眺望着浪花的闪动。海上到处是漆黑一团。我想起了大约十年以前在上总的某海岸逗留时的情景。同时也回忆起跟我一起在那里的一个朋友的事。他除了自己读书之外,还帮忙看过我的短篇小说《芋粥》的校样……
过一会儿,O君在岸边蹲着,点燃了一根火柴。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20
“干什么哪?”
“没什么……你看这么燃起一点火,就能瞧见各式各样的东西吧?”
O君回过头,仰脸看了看我们,他这话一半也是对我妻子说的。果然,一根火柴的光照出了散布在水松和石花菜中的形形色色的贝壳。火光熄灭后,他又划了一根火柴,慢腾腾地在岸边走了起来。
“哎呀,真吓人,我还以为是淹死鬼儿的脚呢。”
那是半埋在沙子里的单帮儿游泳鞋。那地方海藻当中还丢着一大块海绵。这个火光又灭了,四下里比刚才更黑了。
“没有白天那样大的收获呀。”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20
“收获?啊,你指的是那个牌子吗?那玩艺儿可没那么多。”
我们决定撇下无尽无休的浪涛声,踏着广阔的沙滩往回走。除了沙子以外,我们的脚还不时踩在海藻上。
“这里恐怕也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再划根火柴看看吧?”
“不用了。……哎呀,有铃铛的声音。”
我侧耳听了听。因为我想那说不定是我最近经常产生的错觉。然而不知什么地方真有铃铛在响。我想再问问O君是不是也听得见。这时落在我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妻子笑着说道:“我的木履①上的铃铛在响哩……”
①木履是日本女孩子穿的一种涂上黑漆或红漆的高齿木屐,有时系上铃铛。
我就是不回头也知道,妻子穿的准是草履。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21
“今天晚上我变成了孩子,穿着木履走路呢。”
“是在你太太的袖子里响着的——对了,是小Y的玩具。带铃铛的化学玩具。”O君也这么说着,笑了起来。
后来,妻子也赶上了我们,于是三个人并排走着。自从妻子开了这个玩笑以来,我们比刚才谈得更起劲了。
我把昨晚做的梦讲给O君听。我梦见自己在一栋现代化住宅前面,跟一个卡车司机在谈话。我在梦中也认为确实见过这个司机。但是在哪儿见过,醒来以后还是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来,那是三四年前只来采访过一次的女记者。”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21
“那么,是个女司机喽?”
“不,当然是个男的。不过,只是脸变成了那个女记者的脸。见过一次的东西,脑子里毕竟会留下个印象吧。”
“可能是这样。在面貌之中也有那印象深刻的……”
“可是我对那个人的脸一点兴趣也没有。正因为这样反而感到可怕。觉得在我们的思想意识的界限之外还存在着各种东西似的……”
“好比是点上火柴就能看见各种东西一样吧。”
我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惟独我们的脸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是跟先前完全一样,周围连星光也看不见。我又感到一种恐怖,屡次仰起脸看着天空。这时候妻子好像也注意到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就回答了我的疑问:“是沙子的关系。对吧?”
妻子作出把和服的两个袖口合拢起来的姿势,回头看了看广阔的沙滩。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21
“大概是的。”
“沙子这玩艺儿真喜欢捉弄人。海市蜃楼也是它造成的……太太还没看到过海市蜃楼吧?”
“不,前些天有一次——不过只看到了点儿蓝糊糊的东西……”
“就是那么点儿,今天我们看到的也是。”
我们过了引地河上的桥,在东家旅馆的堤岸外面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松树梢都刷刷作响。这时,好像有个身量挺矮的人匆匆地迎面走来了。我忽然想起了今年夏天有过的一次错觉。那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把挂在白杨树上的纸看成了帽盔。这个男人却不是错觉,而且随着相互接近,连他穿着衬衫的胸部都能看到了。
“那领带上的饰针是什么做的呢?”
我小声这么说了一句以后,随即发现我当作饰针的原来是纸烟的火光。这时,妻子用袖子捂住嘴,首先发出了忍不住的笑声。那个人却目不斜视地很快和我们擦身走过去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21
“那么,晚安。”
“晚安。”
我们很随便地和O君分了手,在松涛声中走去。在这又一次的松涛声中间还微微地夹杂着虫声。
“爷爷的金婚纪念是什么时候呢?”
“爷爷”指的是我父亲。
“唔,什么时候呢?……黄油已经从东京寄到了吗?”
“黄油还没到,只有香肠寄到了。”
说话之间,我们已走到门前——半开着的门前来了。
一九二七年二月四日作
文洁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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