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时代,也有诗,是另外一种形态。由于是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性格,不同的地理环境,不同的社会衍变,所以他们的诗和我们的诗迥然不同。古希腊、罗马,所留下的几乎是神话,荷马唱的那些史诗,是曲艺艺人演唱的长篇故事,颂扬的是战争、英雄。
古希腊、罗马神话讲的都是天上的神,如果拿来和《诗经》对比,你会非常惊异,怎么差异会这样大?在《诗经》中,几乎没有神的位置,也没有英雄的位置,全是普通人。十三国风、二南里面都是乡村里的民歌,小雅大雅尽都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抗议,特别是小雅——很多知识分子对那时的社会状况不满,在诗中间有很多倾诉。这些是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跟埃及它们最早的诗歌中没有的。
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或许是这样:古代希腊、罗马是城邦社会,里面是自由民、贵族,生活富裕,需要娱乐,听神话,听英雄美人故事。埃及、印度也是神,埃及更多的是鬼,印度更多的是天上的神,众神的战争,古代中国没有这些。虽然都是两条河,但从源头就不同——中国的诗歌一诞生,就领导了整个文学,就是中国最早的文学,面向社会,面向人生,倾诉苦难,倾吐愿望。“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都是有所为的,没有一首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这也许因为黄河流域,生态环境恶劣,生存艰难,上面是苍天,下面是黄土,人在天地间苦苦奋斗,所以我们祖先的精神产品都是现实的、人生的、社会的。
到秦始皇统一天下,焚书,烧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史记》上说的是“诗、书及百家语”,诗就是这三百零五篇《诗经》,书就是《尚书》,除了这就是其他诸子百家。诗是第一个,在暴君秦始皇眼里,诗是首恶,为什么?因为诗中间充满了个人的倾诉。从秦始皇起,暴君强调的是集体主义。而诗中间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跟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就是关于他自己的遭遇,自由主义是他要倾诉的,心里想些什么就都讲出来。所以,秦始皇以一个暴君的敏感,知道对于独裁社会而言,诗是腐蚀剂,第一个要烧的就是《诗经》。
但早在秦始皇以前,春秋战国时代就有《诗经》的教育,所有贵族子弟都要读。所以即使把《诗经》烧完了,他们还会背,还要教他们的下一代。所以,秦朝一亡,这些藏到夹墙里的《诗经》又被找了出来,还有那些活着的老先生,即使耳聋眼瞎,只要还能背诵还能唱,就能把《诗经》延续下去。所以秦始皇焚书不起作用,只有少部分百家语,原本就没有很多读者,经过秦火之后,就从此消失了。而《诗经》在焚书中留存了下来。
一想起这个,我心里就会非常激动:有一种东西名叫文化,这种东西不是任何力量能够摧毁的,就是戴望舒的诗写的“一切美丽的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像冰一样的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的开放”。《诗经》就是这样,灭绝不了,所以今天我们还能闲谈《诗经》,这实在是一种幸福。
当初孔夫子在编《诗经》的时候一定反复想过“我把哪一首放来开头”,最后他把《关雎》放在了《诗经》翻开的第一首。中间有没有什么道理呢?这不是随便放的,因为一个社会是以家庭为单位,而家庭的构成建筑在爱情基础上。孔夫子就是这样看的!因为这首诗就是写恋爱的,他把它放到第一首。
如果按照我们今天的标准,这样编书是要不得的,哪有第一篇就放讲恋爱的?都是要把某个领导人的讲话摆在前面的。
孔夫子是有见识的人,他把《关雎》放到了这里。而且通过这首诗,你会了解孔夫子的人——完全不是汉代、宋代以后打扮出来的那个孔夫子,这个是真实的孔夫子,他有见解、有趣味,他就是觉得男女应该通过恋爱建立家庭,家庭应该和睦、快乐。
这是一种非常平常的观念,但平凡的东西往往是最真实的。吹得天花乱坠、说得稀奇古怪的,各种学说只能猖獗一时,但总赶不到回归到平常,你总还得要恋爱结婚。这才真实。
《周南》——“周南”是一个地理概念。早在商朝末年,周文王的父亲名叫季历,他是泰王的儿子,文王的父亲。泰王生了三个儿,季历是老幺,所以取名叫“季”,伯仲叔季那个“季”,历史的“历”。他们姓“姬”,所以也可以叫“姬历”。还在季历就是文王的父亲那一代,周国作为一个诸侯国,力量向东南方大大扩张,原来它是在岐山,陕南——陕南有个法门寺,再往北一点就是岐山了——那里是他们最早的根据地。
它的势力顺着两条河流,向东南方扩张:一条是汉水,汉水走陕南向东流,最后流到湖北的汉口进入长江,这就形成了汉水流域。还有一条叫西汉水,就是再往西边去点儿,也是从甘肃发源经过陕南,进入川北后叫嘉陵江,古代叫西汉水。沿着这两条汉江,周国的势力就进入湖北北部和四川北部。
在季历去世以后,他的儿子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周文王继续壮大他的诸侯国,集聚的力量非常大,整个长江中游、四川北部、陕南、河南南部,一大片都是他的了,所以孟子说他当时已经三分天下有其二。所以在商朝末年,商朝的国王不得已把他升了级,封他为伯,西伯,伯仲叔季的“伯”,“伯”的古音读“霸”,所以春秋五霸又叫“五伯”,我们现在读的那个音“伯”“霸”是有差异的。那么这就承认了姬昌的地位。
接着文王死了以后,武王伐纣把商朝灭了,所以说周这个国早在商朝就存在了,在文王的父亲那个时候汉水流域和嘉陵江流域就都是他们的了。当时武王把首都定到了镐京。
两条汉江:流入汉口的汉水流域交给周公去管,周公是武王的弟弟;把陕南跟川北这边交给召公去管,召公也是周武王的弟弟。周公管了汉水流域,直到湖北入长江,这一片地理区域在古代很多个小国统称为南国,即是周南。西汉水这边,从陕南的西汉水流入四川嘉陵江,就给召公管,叫召南。所以《诗经》里面一开始就是《周南》、《召南》,这两个部分就是周公管的那一片,召公管的那一片的诗歌。
《关雎》在是《周南》中,这样地理位置就确定了,在汉水流域。了解一首诗,一定先要了解它在什么地方,是因为中国是很大,气候不同,环境不同,种植的东西不同,连鸟类都不同。有些鸟类我们这里有,北方就不见得有,是不是?所以一定要了解了先了解这个。
“关关雎鸠”中“关关”是叫的声音,就“呱呱呱”,吵闹地叫。我们注意到,这种鸟是“呱呱呱”地叫,声音很大的,叫“雎鸠”。很多种鸟都叫“鸠”,最小的就是我们常见的斑鸠,最大的鸠可能就是这个“雎鸠”了。这雎鸠是什么样的鸟呢?从汉代起就很糊涂,后来历代还有那么多文人在那儿讲诗加注解,但都糊里糊涂的。因为过去的研究《诗经》的人对植物学、动物学都很陌生,好多外行,很多老夫子都在书斋中度过了一生,除了看见鸡鸭鹅,还有谷麻雀、老鸦,没有看过其他的鸟。
“雎鸠”指的是什么?是非常有争论的,而且这跟这首诗的内涵,极有关系。历来都说是鱼鹰,抓那个鱼的有一种鹰叫鱼鹰。长江流域说的鱼鹰,跟我们川西坝子说的鱼鹰各有所指,古人不了解,混淆了。
长江流域说的那种鱼鹰,名字叫“鹗”,鹗是类似鹰跟雕这一类的,也抓鱼。鹗是怎样抓呢?鹗,第一是单独行动,不成群的,就跟老鹰一样的,很多猛禽猛兽都是不合群的,独来独往。鹗也是,嘴巴有个勾勾,肚子底下白的,背上是棕色的,头上有一道白一直拖到脖子下,个头很大。鹗捕鱼,是滑翔,贴在水面上飞,看见鱼了,立马就把它抓起来,并不沉入水中,而且有的时候,鱼要浮到江面上来,一下就被它抓到了。鹗叫的声音类似老鹰叫,“咯儿咯儿,咯儿咯儿”,声响很大,很清亮。虽然是猛禽,但声音还是挺好听的。所以就弄清楚了,这个鹗虽然叫鱼鹰,但不是“雎鸠”,因为雎鸠叫的声音是呱呱呱的,不仅呱呱呱,而且还是一群在那儿叫。
我们川西坝子说的鱼鹰叫鱼老鸦,就是古代蜀国的鱼凫。因为鱼老鸦样子有点像鸭子,而鸭子又叫凫,所以川西坝子的鱼鹰就叫鱼凫,专门抓鱼的。古代蜀国,很可能就是中国最早的一个把鱼老鸦养家用来捕鱼的部落。鱼老鸦捕鱼是很好看的——有时候几个渔民联合起来,把船聚在江中,几十只鱼老鸦围到一起放下去,这些鱼老鸦一扑下水的时候,全部“呱呱呱”地叫,所以就叫鱼老鸦。它叫的声音是“呱呱呱”,就是“关关关”,弄懂这点是很重要的。
这样,我们就了解了这首诗的地理环境,绝不是华北了,也不是长江下游,它们那里都没有“雎鸠”。只有两条汉水流域——汉江和西汉水有这些养家了的鱼鹰——鱼老鸦。于是,你就明白了,这里是在围捕鱼类,放了很多鱼老鸦,一起扑下河,这是它们的战术,是天生的,它们一起叫,呱呱呱的,而且用翅膀不停地扑水,故意把水打得很浑,呱呱呱、呱呱呱。我们就晓得这首诗所发生的地方了,下游不远,正在捕鱼,而且是在围捕,很多鱼老鸦呱呱呱地叫,远远听到了。
在哪里叫呢?那条河中间的小岛上面——“河中可居者谓之洲”,可以是一片沙滩,上面长点芦苇,也可以是一个小岛,反正在河的中间。这些不是野鸟,也不是哪只野鸟单独活动叫的声音,不是呱呱呱的那个鹗。这种鸟在动物学上叫鸬鹚,就是我们喊的鱼老鸦。鸬鹚,为什么叫“鸬”?颜色深黑就叫“鸬”,这种鱼老鸦就是黑不溜秋的。北方人没有见过,直到唐代杜甫,都还不认识这个,杜甫在三峡里边写了一首诗,写三峡里面家家户户的生活,叫“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那一种鸟,杜甫写的名叫“乌鬼”,这可能是当地的方言,杜甫也不认识,看到了觉得很稀奇,觉得家家户户都养了这个乌鬼,都有鱼吃,“顿顿食黄鱼”,这是用来捕鱼的。杜甫是河南人,没有见过这个,所以我们理解《关雎》时一定要知道这个。
为什么花这么多气力讲这个雎鸠?你才知道这首诗的地理环境,不是在黄河流域,而是汉江流域,因为这一带捱着古代的蜀国,早已经把那一种名叫鸬鹚的,养家了,驯化了,变成鱼老鸦,变成鱼鹰。
鱼鹰在下游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件事情,男女遇到了,是在河的上游,远远他们听得到鱼鹰正在捕鱼,“逑”就是配偶,“好逑”就是理想的配偶。什么叫“窈窕淑女”?好多人胡乱解释,说窈窕就是苗条,其实“窈窕”不是这样。你们仔细注意这两个字的构造,上面是“穴”,洞穴,任何洞穴都很幽暗深远。“窈窕”说的是距离,这种词叫连绵词,“窈”和“窕”押了韵的,叫叠韵连绵词,不能够扯开讲,不能够说“窈”是什么,“窕”又是什么,不是这样的。“窈窕”就是“遥迢”,遥迢又是什么意思?远距离,距离很远,就叫“遥迢”。那一个淑女,“淑”是善良的,“淑女”就是善良的女子,大家闺秀,不是野女子,也不是潮婆,也不是街妹,是淑女。这个淑女很窈窕,什么叫“很窈窕”?我和她不认识,虽然近在眼前,但是距离很远,姓名都不知道,话都没有说过,就叫“窈窕”。“窈窕”本来是指的空间上的距离,但是用到这里,指两个人的感情上的距离,彼此不认识,话都没有通过,就叫很窈窕了,就是这个意思。等于我如果不说话,坐在这儿,你们各位也不说话,坐在这儿,那我们就很“窈窕”了。等到摆一会儿龙门阵,大家就了解了,啊!一下就觉得这个老头子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嗦,我们弄清楚了,这就不“窈窕”了。所以“窈窕淑女”,他不认识这个女子,距离远,但是这个君子又喜欢她,君子认为:哎呀,这个才是一个理想的爱人啊。
这就是第一段。第一段,显然我们就可以设想发生在什么地方,它的现场在哪儿?现场在一条河边上,下游那边,有渔夫,几个渔夫几只船,放了一大群鱼老鸦,站在江边,呱呱呱地叫,捉鱼。
古人说这个诗,这样开头叫“兴也”。什么叫“兴”呢?就是眼前看到一个什么,就把它拿来起兴,就等于唱歌的时候总要找一个由头,随便提来唱。其实没有那么简单,这个是诗歌艺术,经过了设计的,它这样写是有互相照应的。古人把男追求女比喻成“捕鱼”,《诗经》中间有大量的这样的比喻,因此放到这里,就是有意思的:下游那头一大群鱼老鸦正在那里捕鱼,上游这头这个君子就看上了某一个淑女。而且我告诉你,中国古代文字没有复数,不像英文加一个“s”就解决。实际上,这暗示了我们一群君子和一群淑女,在河边上游,不是“一个”。
对了,这样我们就要问一下,为什么他们聚会在哪里呀?这不是某一个君子王先生偶然碰到某一个美女李小姐,在江边碰到了。这是民俗活动,来了很多男男女女,女子都是淑女,男子都是君子。这个民俗活动发生在一年的什么时候?我们也要了解植物学,不了解你就不晓得了。在干啥呢?那些淑女在干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这是什么?这个淑女在干啥?在采那个荇菜,荇菜栽在什么地方?菜园子里吗?荇菜是野菜,没有专门种植的,这些美女跑来采野菜,这个是什么意思呢?还来了一群。“左右流之”,这个“流”是什么?古代的字少,好多同音字拿来取代。“流”就是“扭”,因为那个荇菜要摘,我们读的“扭”——扭断。女子在采荇菜,荇菜在什么地方?你要了解这个,在水里头。
对了,一群女子在水边、水里头采一种叫荇菜的野生植物,这个荇菜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池塘里、小河边、浅水里,流速要缓,流速快了就冲起走了。这种荇菜在有些荷花池里面你们看得到,叶子只有这么小,椭圆形,就像一个心脏形,就你们现在画的那个心——“I love you”,那个love画的那个心,就是那个荇的那个叶子,叫荇形。这么大,叶子肥嫩,牵的藤,藤藤在水里,叶子浮在水面上,开金黄色的花,又叫金莲。
这种野菜是在水里头,这些美女都来采这个。在水里不是那么容易采的,水太浅了不长,水至少要齐起大腿。这些淑女就是还未婚女子,下去采,这里就有戏看了——大腿都露出来的,不然怎么去采?你把裙子拿到水里?被水淹了,水一浸上来,连全身都湿了,那还得了!所以会把裙子捞起来,扎起。难怪有那么多君子都在那里——古代谈恋爱,也不光是看是不是淑女,道德水平高不高,思想好不好,还要看身体长得如何!如果是个罗圈腿,还有人会选吗?
这里是在相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群鱼老鸦在这儿逮一群鱼,就暗示了在这里相亲,去采的都是女子。因为有一点这个,中国古代《周礼》上面规定,凡是给家中祖宗祭祀的时候,要用祖先人曾经吃过的那些东西去祭他们,祖先人那个时候很多蔬菜都没有培育出来,吃的是野菜。这种荇菜就是野菜,实际上当时的人基本上不吃它了,因为培育得有更好吃的菜,但是你在供祖宗的时候,非供这个不可,就像供祖宗要用太羹玄酒一样的。什么叫“太羹”?就是把一坨肉,白开水煮的,煮起就拿去敬那个神了,切都没有切,四川话喊的“刀头”,整的。因为祖先吃肉就是那样吃,一坨肉拿着啃,所以我们不可能把肉给他炒成一份,做成酱肉丝什么的。“玄酒”又是什么呢?因为祖先那个时候没有酒,就是一碗水。所以要去采这个,是采来敬祖先的,不是摘豌豆尖等到拿回去下面,根本就不吃这个的。
所以古人研究诗,不了解这个,所以有时候说了半天,连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而且规定了祭祖先的,必须家中的女子出去采,买来的都不行,要亲自要去采,《周礼》上面规定了的。不能让家里的姆姆婶婶都去采,她们都是已婚的了。谁在采?每家人的年轻姑娘去采。这个荇菜不是在到处都有的,一般都是在城外面,某一个小河边,所以就非要要到那儿去采不可,家家户户都要去采。因为这个是祭祖的,到了那一天都要祭祖,每家的这些年轻女子全部都去了。
这一天是什么日子呢?荇菜是春末夏初才开始发芽,荷叶长起来以后,它才长出嫩的叶子跟藤,在水里。由此可知是在夏天。夏天的什么时候呢?从前祭祀祖宗,一年四次,春、秋、冬、夏。夏天祭祖宗有个专用词,叫“礿祭”,礿祭是在阴历五月,五月十五,古代叫“中天节”,就在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祖,而且规定要有荇菜,必须是家中的年轻女子去采,所以去了就是一大群。
这就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了——这就是民俗活动。有些民俗活动到清朝末年我们成都都还有,比如成都清朝末年有一个民俗活动叫“端午节打李子”,在东较场。有一年发生教案就是由于打李子引起,结果跟教堂发生了冲突,是晚清末年的事儿了。“打李子”是什么意思?夏天果树林中,采摘水果,男女游戏,互相抛果子,女子看起哪个男子就把这个李子打过去,所以说叫打李子。这其实早就有了。晋朝时候的潘岳是个美男子,他在洛阳城里面,每次上街坐起马车,路上漂亮女子跟着他追,就拿水果打他,他只要出去走一圈,车子里面会被水果装满。这些民俗今天没有了。
那么,这么多的女子到小河边去采摘荇菜,自然就来了一大群未婚男子。甚至可以设想,因为古代还是没有那样自由,这一群女子出来,她们家长放心吗?这些年轻女子出来,肯定每家都有家长要跟着来。男子有好多不愿意来的,是他爹妈强迫来的,说:“你这么大了,要去相个亲。”
所以就在“礿祭”的前几天,家家户户都要去采荇菜,小河边就形成了民俗活动。各方的家长都要来帮着看,看那个家长说的:“唉呀,娃儿呢,那个女子行不行吗?”他说:“哪一个嘛?”“你看嘛,在水底下那一个喃。”他要慢慢看。这个就叫相亲,行了也不是他们两个直接去就勾兑,古人还是毕竟没有那么直接,特别是这些贵族还要讲礼。去了都是双方看起了,家长先接触,要问下,然后他们再见个面,就是这么一回事情。
你们每天晚上看的那些电视中有相亲的节目,古由今也。孟子说的古今人情不远都差不多,现代发生的事情古代早就发生过,一样的。所以知道了这首诗的背景,你看,从这个荇菜可以采,把时间推断出来,夏天,热得很了,荷花都快要开了,那就是夏至前后,端午以后夏至以前某一天,就是阴历的五月十五。要在那一天,家家户户祭祖宗,都要有荇菜,要好多呢?一大捆?又不是猪饲料要那么多干啥?就是一个小的竹子编的篮子,就把那个生的荇菜装到里面就行了,只要那一点。
恍然大悟,这是民俗活动,不是生产劳动。50年代的那些解释《诗经》的,用什么革命观点解释、劳动人民观点解释,说:你看这些女子是农村女子,非常勤劳,大家就在那儿采,在水里采。也是有采的,有一种类似荇菜的叫莼菜,莼菜就比较可口,也是在小河边的水生植物。莼菜中间有一种叫猪儿莼,猪儿莼指的就是荇菜,是拿来喂猪的,人不吃。李时珍的《本草》,明代写的,写得清清楚楚的,现今的人不吃这个,不吃荇菜。所以,这就不是农村姑娘摘了,第二天早上拿到成都去卖的。
城里的女子下来摘的,摘来祭祖宗的,不是喂猪的——要一背篼、一箩筐,只要那一点。所以采荇菜,带来了一种机会——男女互相结识,男子些也来了,还带了乐器,一定带得有,不然怎么会“琴瑟友之”。他们把乐器都带起来了,大概就是女子在水里采的时候,一群男子还在上面唱,唱歌跳舞,就是孔夫子的《论语》上面写的,就是“舞雩,咏而归”,唱起歌,跳起舞。男子一定不是得瓜兮兮地站在河边,就在那儿看人家的大腿,而是在那儿演奏音乐。对了,这才像一个民俗活动!所以这种场面,从古到今,所有解释《诗经》的没有一个人想象到了,我想象出来的真实场景就是这样,民俗活动,不是偶然遇到一个什么女子。要仔细注意,中间就有过场了。
“参差荇菜”,有的藤长得长了点,有的短一点,参差不齐,长长短短的。“左右流之”,“流”就是“扭”:她们有点奇怪,摘就摘嘛,还这边摘一下那边摘一下又这边摘一下——她的舞蹈动作!表演给男子看,不是得黄桶腰,腰肢灵活,不然咋会左右,这里有好多次左右左,是要左右人家才看得清楚。古代虽然没有三围这种说法,但是人情不远,可以想象得到,古今一样的,人家是要看身材的。何况你把裙子捞起来,正好观察。但宋代以后绝对不允许这样解释这诗,因为就这样说来岂不下流啦?朱熹他们的那些看法迂腐可笑,值不得拿来说。这才是真实的。
“左右流之”,这儿又“左右采之”,又“左右芼之”,都是这样子,一左一右的。这不是在舞蹈表演是什么,表演给河岸上面一群男观众看的,上面还有音乐,吹的吹,奏的奏,弹的弹。
“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第一天这个男子看到了那个女子,第一段是看上了她,唉呀,说我就爱她,就是我跟她两个配成对最好,所以叫“君子好逑”,这是第一天。第二天又去了,可能这个活动接连好几天,一直到五月十五“礿祭”,祭了祖先以后,他就不用了,人就散了。
第二次,这个男子去这儿看他心爱的那个女子:这边采一下,这边采一下,这边采一下……看得很细。“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当天夜晚回去,做梦都梦到她,叫“寤寐求之”。“寤”和“寐”这两个字,上面是宝盖,说明在房子里;左边这个就是床,说明是在睡,睡在床上、家中;“寤”是梦中有所见,就说当天回去做梦都梦见她;“寐”就是我们说的“眯一觉”那个“眯”,做梦都梦到在追求她,“求之”。注意它押的韵,“左右流之”、“寤寐求之”,“流”和“求”是押到韵的,不是用“之”押韵,“之”字是虚词,押韵不能够用虚词,要用有实际意义的。第一段的韵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洲”和“逑”是押着韵的,“流”和“求”也是押着韵的。
那么第二天晚上,就是做梦都在梦见,但是求之不得,追不上她,两个人交往关系都没有建立。“寤寐思服”,“服”要读成“pié”,古音,就是我做梦都在想念她,“思”是“想”,“服”读“pié”,“迫切”那个“迫”,抵拢。梦到近距离了,就叫“服”(pié),好像我们都熟了,抵拢了。可惜是一场梦,梦一下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睡不着又看表,两点半了,再也就睡不着了。长夜悠悠,“悠哉悠哉”,就是夜晚好长哦。古人说“欢娱嫌夜短,愁重恨更长”。睡不着,夜晚那样悠长,“辗转反侧”,人就像车轮一样,转过去又转过来,“反”要读“fān”,“反”就是“翻”,翻过来,仰起睡了又趴起睡就叫翻,然后又侧起睡,翻来翻去然后又侧起睡。这天夜晚,是第二段。
第二段就是两人见到了,也可能认识了,晓得了名字,双方家长也去通过话了,对方女子也还好看,但是就是还没有真正交上朋友,所以做梦都梦到她,都在思念她,都在想念她。
孔夫子要有点胆量,才敢把这首诗放到第一篇。你!居然还会写到夜晚睡不着,按照这个,这个……说你这样要得什么?!这样好像就是不好,有什么不好?后来的儒家是很忌讳这个的,什么不允许你啥子在哪儿些想见某个女朋友就辗转反侧,那还了得,那不行的。孔夫子还欣赏这个,把它选到第一首,这个就叫“人情”。这是第二天了。
第三天终于搭上了话,两个人一起摆龙门阵,问:“你爱什么呢?”“唉呀,我爱看电影儿。”那个又说:“我爱旅游。”古代没有这些,古代就说的“我爱弹琴”“我爱鼓瑟”。“参差荇菜”,第三天那个女子还在那里摘,所以你就晓得了,其意不在荇菜,只要那点点儿,第三天她又来了,无非就是想跟男子见面嘛。
所以说这根本不是他们说的体现劳动人民的勤劳,哪里啥子勤劳不勤劳,人家有人家的事情。多可笑的,50年代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多那些《诗经》专家就是这样打胡乱说的,说劳动人民的健康健康美,又说是劳动人民的美女。那君子又是谁,是不是那个农二哥嘛?所以,过去避开这个不说。这些都是城里来的女子男子,不是乡下的农民打猪草。打猪草,她要拿个背篼嘛,这儿没有说这个女子一筐一筐地挑回去。居然那些解释诗的人不动脑筋,他连这点都没有想到,自己那么说究竟通不通。
然后第三天那女子又来采,双方的家长一定,接洽好了,说他们双方都还满意,可以在一起摆龙门阵了,那就“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时,那个男子的眼睛在看着她,看着她还在那儿采,“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交朋友了,怎么交呢?把乐器都带来了,采了一会儿,在底下采了几下,做了个样子就起来了,起来两个人到河边去,男子弹琴,女子鼓瑟。瑟是要鼓的,什么叫鼓?就像打扬琴那么敲,“咚咚咚”,就叫“鼓”,鼓瑟,男子是弹琴。“琴瑟友之”,通过音乐爱好交上了朋友,就这么简单,你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对了,你会发觉有问题了,这个“友”跟“采”两个押不到韵得嘛!你看人家前面这儿都押得到,“服”跟“侧”、“流”跟“求”、“洲”跟“逑”都押得到韵,这儿押不到韵了——古音,“友”读“yī”,“窈窕淑女,琴瑟yī之,参差荇菜,左右cì之”,“cì”!当时的土音押得到韵的,“采”读“cì”,“友”读“yī”,“cè”,“cè之”,“cè”我都读不来这个音,那个时候的人还是太土了,读的这个音,采就采吧,它“cè”,呵呵,“cè之”。你要知道这个叫活化石,给我们留下了方音方言,使我们可以探测到三千年前汉水流域的口音。“采”是读“cè”,“友”是读“yī”,保留下来了。所以多亏诗要押韵,不知不觉地把一些古音给我们保留下来了。
两个人在岸上去弹琴去了,弹琴鼓瑟,这两个人的感情就好了,这是第三天。
到第四天基本上就弄巴适了。“参差荇菜”,还在那儿假巴意思采一下,水下去逛一转回来。“左右芼之”,“芼”是啥子喃?是因为这种荇菜牵的这个藤,藤子在水的底下,上面长叶子,叶子要开花,黄花,根子是在这个藤藤上的,浮到水面,沉在水的中间,还有地下茎,有时还会长一个很硬的蹿到那个河的泥巴里面去,最好最嫩肥的是蹿到的这一截这个藤藤,白颜色的,雪白多嫩的,蹿到那里,叫“芼之”,这个也是土音,现今没有这个说法了,“芼”就是拔起来,从水底下扯起来,读“mào”。我问过陕南和湖北北部的人:“用手拔,这个土音读什么?”但都没有“芼”这个音了,因为水面上嫩的尖尖都采了,剩下最好的蹿到地下去的叫地下茎,我们原来读的“hěn”,植物的根、“hěn”、叶三个部分,现在读的“茎”,那一节蹿到土里要拔起来。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你看都在扯那个了都还要一左一右这么的,“嗨唑”扯一下,“嗨唑”又扯一下……这个中间做过场毕竟是有原因的,不是无缘无故在那儿一左一右的。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是什么意思呢?谈好了,这个男子说:“我要好生鸣钟击鼓,乐她一乐。”“乐”在这里读“láo”。“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láo之”——我要好生闹热她一回。意思是什么呢?准备结婚,请一个婚庆公司,有演出的,敲钟击鼓,弄得很闹热的,好使新娘好生快活一下,“钟鼓乐(láo)之”。这个“乐”读几个音:快“乐”就读“lè”;音“乐”就读“yuè”;用快乐去快乐他人,作为动词要读“láo”,“láo之”;还可以读“yáo”,“仁者yáo山,智者yáo水”。四个音。这个还没有实现,因为女子还在水里采。第四天了,男子跟她俩个昨天就弹了琴,鼓了瑟,一起摆了龙门阵,很合得来,双方家长也一致同意,然后男子还看见她在那儿采,男子就在想:多花几万块钱,好生雇一个乐队来“钟鼓láo之”,来把我这个新娘好生闹热一会,逗她喜欢,就叫“乐”(láo),逗她喜欢。
所以,结果这首诗讲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别看它这样浅,古人实在是弄得莫名其妙。汉代的时候,那么多经学专家完全不同的解释:第一就说的,这是文王跟后妃两个讲恋爱,因为汉代的这些儒生、经师的头脑远远赶不上孔夫子,孔夫子实事求是,晓得这就是男女讲恋爱。汉代的这些儒生不这样讲,而是说文王跟他的妃子在这里讲恋爱。这简直荒谬,既然都是妃子了还有啥子恋爱讲呢?她都嫁给他了,还去讲什么讲呢?如果还没有嫁给他,那么她就不叫妃子,他也就不叫文王,是吧?这是讲不通的。
还有一些说得更可笑的,说是君子思淑女,又不能自己去找,国王就喊他的后妃,王后跟妃子两个去帮着找。就说找到河里,有个女子正在那儿摘荇菜,于是去帮着找的这些人就叫“左右”——他们硬是这样说的——“左右的佣人”,也在那儿和这个女子采荇菜,不晓得采那么多来干啥?都不想一下,又不喂猪,采那么多来干啥?又不吃这个,这个不好吃啊。野菜,祖先人很可怜的时候吃的,那些儒生不管,连采的是啥子都没有弄清楚。所以汉代的那些儒生,远远退化了,所以为什么我们说春秋时代是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出了像孔丘孔夫子这样的人,真是好有见识、好有人情味的,到汉代没有了。到宋代,头脑更要糊涂,《诗经》中间的好多真相,一直到清代乾嘉时候,一些研究《诗经》的专家才略微有所发现。而我们进入50年代以后,所有我看到那么多,那些专家、教授,很有名的,著起书解释这个,都说是劳动人民,说是生产劳动,在那儿很勤劳,这哪里是生产,这是民俗活动,就是相亲,就这么一回事。
所以我把我的这个讲座定名叫“诗经点醒”!就是我们把他点醒,不要糊里糊涂的,“点醒”就是看它究竟说啥子意思。这件事情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我都拿来摆龙门阵,给大家分享。
我喃,还有这个爱好。人老了,从前写诗,人老了这个写不出来了,写诗要糊里糊涂的才写得出来,头脑清醒了,就啥子诗都没有了。写诗是年轻人多梦的时候,才写得好诗,人老了,眼光把啥子都看清楚了,就写不出诗了,改行了,来弄一些古代文史研究。也没有啥子大的抱负,无非就是有了这点心得,给这些朋友摆龙门镇,摆龙门镇,就当是讲评书吧。
这次,我要讲的这首诗叫《周南·芣苡》,这首诗特别短。“芣苡”,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用这两个字的,那么它既然都是草头,我们就知道是一种植物。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我是按照四川话的音来读,如果按照当时《诗经》的古音,应该读“采(qì)采(qì)芣苡,薄言采(qì)之。采(qì)采(qì)芣苡,薄言有(yì)之”。这个“有”的古音读“yì”,这个动词“采”读“qì”。注意,它是押韵的,“采(qì)采(qì)芣苡,薄言采(qì)之。采(qì)采(qì)芣苡,薄言有(yì)之”,读“yì”的这个“有”和这个“采”(qì)是押韵的。“之”是虚词,不靠它押韵。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意思非常浅白:“采采芣苡”,就是采哟采哟采芣苡,“薄言采之”就是采了还要采。就这么简单。什么叫“薄言”?“薄”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迫”,“迫切”的“迫”,四川话读“péi”,迫(péi)切。“言”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形容词的“然”,文言文的“然”。“薄言”就是迫迫然的样子,把时间抓得很紧,慌慌忙忙,很迫切。“薄”是草头,本来指的是北方用草编的一种帘子,可以做门帘用,也可以养蚕——养蚕下面铺的一层草的席。作为名词,就叫“薄”,所以养蚕那个,底下铺的席子叫“蚕薄”。现今我们作“厚薄”的“薄”用,是把名词作形容词用。“采采芣苡”,采了又采就叫“采采”,“薄言采之”,忙忙慌慌地去采。
你们注意,它的主诉的口吻,是这个采芣苡的人。一般古代,采摘方面的农事都是妇女在做的,我们可以假设她是妇女,在那里采,“薄言采之”,忙忙慌慌,很迫切地去采。“采采芣苡,薄言有之”,“有”读“yì”,这个真是好像不通,采都采着了,当然有啊。古今意义有所不同,用到这儿的这个“有”就是“所有,为我所有”。“有”字在这儿是非常之重要的,可以想象,如果是在人民公社,田里头采什么,你就不能说“薄言有之”,因为那不是你的,是公家的。强调这个“有”,就是哪个采到哪个有。儿歌唱的“鸡公叫,鹅公叫,哪个拣到哪个要”,这就是哪个采到哪个要。你就知道了,这肯定不是田里面的庄稼。她为什么要“薄言”,很迫切的样子?如果是一个人在那里采绝无此事,显然是一群人在那里采,各人采到各人有。
我们逆推上去,这绝对不是人民公社田里面的庄稼,也不是他们说的西周奴隶社会在农田里面做那个活,如果是奴隶社会怎么能够归奴隶所有呢?如果是农民自己一家种到田里面的,他用不着“薄言采之”,他去收获,可以有条不紊地去,怎么会抢着这样去?这“芣苡”究竟是什么?我们就可以推测出来了:第一不是大田农作物,大田农作物不可能谁人采谁人所有,唯一的,是野生!这是一种野生植物。到这个时候正值成熟了,那么一大群乡村妇女都去采,所以才有“薄言”,忙忙慌慌地抢着采,看哪个采得多,采得多就归你自己所有。
历来解释这个“有”都没有注意到这点。《诗经》上面从最早的权威,东汉郑玄他们起,就是讲“多”的意思,就说有很多了。这不在多少,这涉及所有权和私有制的关系。显然这“有”是私有,所以什么奴隶社会都是一种假设。我在《诗经》里面没看到半点奴隶社会的影子。奴隶那时有,从古到今,到今天都还有奴隶。很多被贩卖到煤矿里面去的那些,黑煤矿、血煤那些就是奴隶,但我们没有说这个是奴隶制社会。历史上究竟有没有这一种奴隶制社会?因为按照原来主流说法是,先是原始共产主义,后来是奴隶制社会,后来封建社会,后来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这个(《诗经》)里面没有,没有什么奴隶制。
当甲骨文被发现时,关于“私”真相就出来了,韩非的学说就被彻底推翻了。
今天我们遇到这个“私”字,就能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这《说文解字》里也没讲清楚,《说文解字》说“私,禾也”,就是有一种禾本科植物,农作物,名叫“私”。禾本科农作物几百种,究竟哪一种没有给我们说,所以许慎自己也没弄清楚,只看见这边一个禾旁,就说它一定是一种农作物。
“禾”的意思是小米,从前把小米称为“禾”,代表所有的各种农作物,所以水稻的“稻”都有“禾”旁。这个“私”本来的意思不是“私有”,不是英文的“private”,而是一种庄稼的名字,这个庄稼就是薏苡,“私”就是“苡”。这边是像薏苡的形(见图一所指),结了一颗,读“苡”(yì),这边是说它的种类属于农作物,就叫“私”。
问题就来了,你说这个是“苡”,怎么又会读成“私”(sī)呢?这是由于这三千年来我们读音的转变。猜想起来,我们刚才的这两个字,按照《说文解字》,从“女”,从“人”,“以”(yì)声,“以”是声符。既然“以”是声符,为什么这个字不读“yì”要读“sì”?“yì”这个声和我们今天“sì”这个声,在古代是一个音。古代这个“sì”的音是读“xì”,“苡”的音读“yì”,“似”的音读“xì”,“yì”和“xì”这两个音就非常近了。“薏苡”的这个“苡”也读“xì”,那么那个时候的,像这些字读的音,既然“以”是声符,肯定读的是“xì”。
为什么要这样说?就是甲骨文中间有一条,卜辞中间有一条,就是商朝的国王曾经有一次想建立他的中央警卫团,就记了有一条,这几个字,在甲骨文上面连成一串的,叫“王作三师右中左”,几个字连到的。国王建立了三个师,军队那个“师”,就是这个“师”,“右中左”,右师、中师、左师,叫中央警卫团。这边右戍,这边左戍,前面是中戍。那一条甲骨文,中间的“王作三师”,这个“师”字刻在甲骨文是这样子刻的,这个一看就是“薏苡”。
这个字(见图一所指),它读的音跟这些一样,都应该是“yì”,但是把它当做“师”字用,这就证明“yì”跟“sì”过去是一个音,这个是薏苡,这个也是,一颗跟两颗一回事。是由于薏苡中间的品种不同,有一种特别好的,结两列籽儿,上下。两颗,两个包,就这个。甲骨文中“苡”跟“师”是一个音,所以就用了这个。
有一个怪事,就是这个“师”字,今天“师”指是老师、教师,“师”字本来是军队,但是在甲骨文时代没有专门对军队这个“师”造出这个字,都是借用的薏苡的“苡”,借它的音当作“师”。
去《说文解字》查这个“师”字,东汉许慎的这个“师”字,“师”字中间的篆文我们不讲它,我最佩服著《说文解字》许慎的一点,就是他把古文的“师”字记下来了,但他没有解释。
古文的“师”是这样写,一看就是一株薏苡的植株,上面结了两个薏苡的籽实。“薄言捋之”,怎么“捋”?拎着上面,一把就把它捋下来了。许慎说“师”就是这个字,许慎明明晓得“师”是军队,但怎么会是一株植物,他又不晓得是什么植物。但儒家的这些学者最可贵的就是这点儿,他尊重上一代留下来的,他不懂,但是他知道:我不懂,我只晓得我的老师教我,古文中间诗词就是要这样写,我也说不出道理。
这样就保留下来了,然后让我们今天可以考据推理然后就懂了,是由于甲骨文的“师”字是这样写,就是这个薏苡。在后来甲骨文失传以后,一代一代的口头上都还说,记住了,这是一种农作物,是薏苡。
在大篆、小篆出现以前的,这个字从甲骨文那里继承下来了,记住了,赶快把它画成一个薏仁的植株,薏苡的植株的这个像。许慎虽然解释不清楚,他把它留下来了。
我们做学问就应该有这种精神,不要一切以我为中心,赞成我的我就把它留在这儿,不赞成就把它毁了,如果许慎也这样做,我们就看不到这个字了。看不到这个字我们也难以解释,为什么这个“苡”字和“师”字会混得这么紧,分不开,所以到现在我们只好从古音上面去解释了。
战国时候,有两位有名的法家,都是荀子的学生:一个李斯,一个韩非。李斯得到了秦始皇的信任,当了丞相,天下文官的首领。韩非和李斯一样,也是法家,但被李斯整死了。
开始,韩非想要亲自投到秦始皇那儿去,因为秦始皇读了韩非的文章以后就说:哎呀,这个人的学说正合我意!法家的学说强调集体主义,坚决反对个人主义,尤其强调国家主义,一切都是国家利益,个人置之不问,老百姓不要想有什么权利,只考虑怎样守法就好了。秦始皇是很喜欢这一套学说的,所以用了李斯。韩非也想过来,但他们两个都是这套学说的权威,法家的领袖,就像马克思跟恩格斯,结果这个“恩格斯”被“马克思”弄死了。
本来秦始皇跟李斯说:丞相,这个人在哪里,我们要把他请来哦。丞相说:这个人死都死了。其实是李斯悄悄把韩非关起来了。李斯知道:我们两个卖的药都是一种药,买了你的药,如果你受到宠爱,我就会失宠,我的各种权、势、财富都没有了。非把你弄死不可!同一个主义的人相互整起来特别狠,倒是跟他不相关的,他还不管——那是另一家学说。
韩非这个人也可怕得很,他的观点比李斯还要激进。韩非的主张是,他认为社会上有很多寄生虫。都是哪些呢?第一商人,全部应该取消,他们自私自利,不爱国;第二文人,文人最可恨,因为文人有了点文化,就要随便议论,妄议我们的朝政,很可恶。
韩非解释文字,他的解释被认为是最权威的,没有人出来反驳他。韩非说什么叫私,什么叫公?自营为私,营私舞弊那个“营”,“自营”就是自己画一个圈,就叫私。因为在小篆的篆文里,“私”字就是这样写,画一个圈就叫“私”。背私为公,你看这个公字,上面是“八”,“八”就是“背”,背叛他,就是反。这个“八”的意思不是7+1,也不是2×4,“八”的意思就叫“扒”,扒树皮,两边这样扒,就是反过来。韩非解释,这个就叫私,这个就叫公。公就是反私,“八”就是反,底下是私,叫背私为公。背叛了私有就是很好,就叫公,没有人来驳斥他,为什么呢?是因为小篆的那个“公”,底下确实是这样写的,上面一个“八”,一个这个圈,他按照文字这样子解释,说自营为私,自己画一个圈圈就叫私。
不要说,韩非还是有点道理的。上个世纪50年代我在农村里看到,农民买了一挑新的箩篼回来,挑的那个箩篼,有一道手续叫号箩篼。因为家家户户都有箩篼,都一样的,要把它号一下,就打一个记号。农民怎样打呢?他们又写不来字,就拿毛笔画个圈,因为画的圈有的圆,有的扁,有的尖,有的瓜子圈;有的尖向上,有的尖向下……就可以区别了。画一个圈,自己画的自己认得出来,这个倒符合韩非说的叫“自营为私”,自己画一个圈——这就是我的了。连阿Q在法庭上,喊他签个字(他)签不来,最后都画的圈,结果他画了一个瓜子圈,手画圆都画不来。这似乎讲得通。
因为当时没有发现甲骨文,没有人出来敢来驳斥韩非的这种学说,而且这种学说,儒家的人都承认,叫“自营为私,背私为公”,这就是最早的文字学,解释文字。
后来甲骨文一发现了,就说韩非全是胡说,欺骗世人,欺骗了这么多年,世人还当作真理一样地接受。甲骨文出来了,是这样写的,画的是薏苡结的果实,结在苗架上面,根本就不是什么“自营为私”,自己画一圈就是私。而且音读“yì”,不读“私”。而“公”也不是我们今天说的公共、大家、公家。从前的“公”,在《诗经》里面说的,指的是“领主”。所谓为“公”,不是为你我他这些人,是为我们的某一个头儿。我们种的土地是在他手下的土地,种了我们要交公粮。什么叫公粮?交给这位公——大领主,因为他要收(租),他的土地租给我们,我们交的租。“交公”是这个“公”,不是交你我他、公民社会——大家都有一份的那个“公”。
韩非没有弄清楚“公”的概念,在甲骨文里这个“公”根本就不是“背私”,甲骨文的“公”是这样写的,是什么意思?“公”古音读“瓮”(wèng),就是大的那个坛子。川南那边,内江坛子,这么大,胖的,上面一个口口,装那个酒的,叫“瓮”。这儿画的一只大的瓮缸、瓮坛,又画两个这个是什么意思?表示有共鸣音从里面出来。一只大的瓮坛摆到那里,你把耳朵拿去听,听到里面“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所以叫“瓮”。古人说的这个叫“其名自呼”,瓮缸、瓮坛,它自己说它的名字叫“瓮”,是我们耳朵听到它里面“嗡嗡嗡”在说,所以“其名自呼”。实际上,这根本就跟“公”没有什么关系。那为什么后来称某人他为“公”呢?是因为所有的容器,最大的就是瓮缸跟瓮坛,特别是某些头儿,比如说像这个大的领主,他吃得胖胖的,这样肥,是有点像内江坛子那个瓮,所以称他“公”就是大的意思。因为坛子、缸子大的都叫瓮缸,是人中间的大人、地位高的,也叫“瓮”,就转成“公”。至今我们读的这个“公”字,如果底下加个羽毛的“羽”都还读“翁”,所以说这个“公”结果就是这么回事。
风清扬 发表于 2016-5-22 23:57
拜见令箭老师。受教了。这个版太多宝贝,目不暇给。欢迎令箭老师有空去诗酒版讲诗讲小说。
《诗经点醒》的第五讲,仍然是在从《诗经》十三国风早期的《邶风》里面选的一首诗《击鼓》。“邶”曾经是一个国,这个国存在的时间非常短,后来卫国一扩张,就把它吞并了。
这个邶国在什么地方呢?在当时的朝歌城的北郊外,所以这个字的写法是一个东南西北的“北”,加“邑”表明是城市。为什么邶要读“bèi”而不读“bēi”呢?这是因为在黄河流域高纬度居住的居民,他们的民居都是坐北朝南。
我们有一点物理学跟天文学的常识都知道,越是纬度往北,太阳经过空中的这个黄道,夹角越是低。比如我们成都在北纬31度,那么我们这个地方看见的太阳光,太阳在空中的视轨迹的高度显然比黄河流域看见的要高得多。因为越是往北面去,我们所看见的太阳越是偏南方天空走。
所以,华北平原、黄河流域,民居为了采光、采暖,必须坐北朝南。坐北朝南,那方是南,背后就是北,这方就是东,这方就是西。所谓北方就是邶方,背后的那一方。
所以朝歌城的北郊外这一片,在商朝亡了以后,最初就分为几个国,就是邶国,北郊外。但是这个邶国历史非常短,很快就拿给卫国,就把它吞并了。但是,后来采风记录这些诗歌,是按照它原来的区域规划。因此,这首诗是卫国的诗,卫国人写的,但是叫《邶风》,是因为它流传的地点是在朝歌城的北郊外。所以里面写的事情是卫国的,也是尊重它的历史,它是叫《邶风》。那么,这个邶国这个位置在这儿。
那么,今天我们要讲的又是一场战争,一场在历史上非常小,小得不足道的一场战争。这一场战争由于很偶然的原因,被记录下来了。就是有了一部书,名叫《春秋》。为什么我们对历史,我们非常信仰它?就是因为如果没有《春秋》这本书,这场小小的战争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我也不知道,更不用说这场战争中间的小小的一点悲欢离合——就是一个士兵,他是同性恋,被这首诗记录下来了。这多亏有这部历史叫《春秋》。
所谓《春秋》是怎么一回事?孔夫子写的,从鲁隐公四年算起走。为什么要从鲁隐公四年,因为孔子在写的时候,他在鲁国,根据鲁国的纪年的方式,但是他立足鲁国,写的是天下事。
那么《春秋》的开始是哪一年?周桓王的元年,周桓王又是谁?东周的第二个国王。是因为西周的时候是在镐京那边,周幽王把西周亡了,犬戎过来把他们占了。周幽王的儿子周平王逃跑,从陕西逃到洛阳,在洛阳这边继续周氏的宗社,但是管理这方面大大缩了水,就开始叫东周。平王是东周的第一个,周平王死了传给他的儿子,周家的国王姓姬,周平王的儿(孙)子叫姬林,他就开始叫周桓王,齐桓公那个桓。
周桓王的元年,就是《春秋》的记录历史开始的那一年,而这一年发生了一场战争,就是小小的一场战争,在《春秋》里面被记录下来,《左传》接着把它详细记录下来,后来又有这首诗。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这首诗是(发生)在那一次战争中呢?就无法知道了,那么多亏有这一部历史书,就叫《春秋》,我们知道。
编辑注,本讲诗歌为《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人老了以后,我就回忆我这一生见过的一些事情,基本上全是旧社会的事情,而且事情都很小,恰好没有什么大事。
郭沫若是乐山沙湾人,满清末年他从乐山的码头上船,坐的船来到成都。当时没有火车,连公共汽车都没有,所以从乐山到成都来是很不容易的,要经过岷江逆水而上。郭沫若写的自传上面就提到他在船上整整一个星期。现在的这些汽车只要两小时,就能从乐山跑到成都了。
那个时候是七天,全部是逆水而行。当时从乐山到成都,还没有专门的客船,全部都是货船。那个时候的货船相当大,后面很宽,堆着很多货,但是也卖客位,名义上是货船,其实也是客船。
那一年,郭沫若才14岁,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家乡,坐着船逆水上去。船逆水时很困难,要有纤夫。现在的人都没有见过拉那个纤了,只有油画当中还有,油画中间画的伏尔加纤夫,沿着河很多人拉着船走,所以船就非常慢。
从乐山往成都去的货船满载的是什么呢?在清末民初时,成都“千猪百羊万石米”,一天要消耗那样多东西,就是靠南路产的猪、菜油、大米。船上堆满了这些食品,成都全靠这个。
船慢慢拉着走,向着北逆水而行,快要到成都这一截就叫锦江了,进入锦江以后他们就算拉到成都了,最初到哪个地方呢?最初到的现在的合江亭这儿,合江亭这儿就分了岔路,两条河。那么就有两条路,米、猪拉到老南门那边,那么它就走南河这边,如果是要往东门、北门方向去就是走府河。
我们现在看是顺着的,我们从城里面出去是顺着水流的,他们来的船是逆水,因此进入府河以后,拉船的纤夫把纤背起,船是靠着左岸走,左岸这一边还没有到望江公园,那个时代——就是抗日战争的年代是一大片荒地,但地是划给了川大的。郭沫若他们的船到了这儿就要往南河那边走了,然后他就在南门上了岸。那些继续要到东门去的,就会在合江亭这边沿着府河继续北上。
那个时候,川大就发现了自己背后这一带没有修房子的荒地,出问题了:东门外的要到成都赶集卖东西的农民,有些要走捷径到老南门去,就会选择川大荒地外这段河段蹚水而过,再从川大校园穿过。就像直角三角形,他走了斜边,距离就近了。
所以,很多农民在河那边蹚河就过来了,过来后就穿过川大的荒地,再穿过川大,就到老南门了。那时候,川大没有围墙,是开放的,这倒无所谓,但是农民进去后要经过他们的宿舍、教室,把川大弄得叫苦连天,一天到晚就看到那些挑挑子的、背背篼的在学校里面穿行。这样子不行了,川大就弄了一些铁丝网把荒地那边拦起来,但是拦不住,铁丝被人一扯就开了,把川大弄得很苦。最后,川大干脆就通了电。
只通了电不行,把人电了怎么办?因此就在河边竖上很大的警告牌,“网上带电,不可触摸”,说是危险得很,有生命危险,这样很多农民就不往这儿走了。但是纤夫都是沿着岸上拉着船走,不得不走这里过,他们不知道这个状况,也不知道铁丝网通了电,而且拉纤时都俯身趴着走,很吃力,顾不上抬头看。自从川大弄了铁丝网之后,这些拉纤的使不上力就用左手去攀铁丝网,借力,拉纤非常苦的!后来通了电,纤夫都不去拉了,但一个新来的纤夫不知道,可能也没人直接跟他说,他走到这儿,太累了,就拿手去抓铁丝网借力,结果当场就被电死了。
这些纤夫都是很穷的人,是不是?但他们那个时候有工会,所有的这些水道系统,成都附近的纤夫,他们有纤夫的工会。只是这些工会也并不是那样强大,但是也必须要出来,过问这是怎么回事。知道是纤夫被川大的电网电死了,工会就觉得要去帮忙打官司。打官司要找律师,民国时候的律师绝大部分收费都相当高,但那时司法是独立的,那些律师很敢说,还有一部分律师专门抱不平,情愿不收费,也要帮这些穷人。于是就有律师马上支持他们,说你们告,我们义务来帮你们。
纤夫工会就把川大告到地方法院:问说你们告谁?答说我们告的是川大。那时候的法律依据是《六法全书》,包括“宪法”、“刑法”、“民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行政法”的六法。这些,所有大学的法律系学生非要背熟不可,律师都是经过训练的,《六法全书》中的很多条款,都参考世界先进的法律,对弱者很有利。
法律意义上人有两种,一种叫自然人,还有一种叫法人,法人不是人,法人指的是一个机构,四川大学就是一个机构,这个法人被告就是四川大学,但任何一个法人团体都要有一个司法代表,就是我们说的法人代表,因为你如果去告状,出庭的哪个来呢?这个法人团体的代表要来坐在被告席上。
川大的法人代表是谁呢?黄季陆,川大校长,同时又兼任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书记。他在国民党中央都非常有分量的,但黄季陆是一位非常好的教育家,他办川大,经常有参加学生运动的学生被抓进去,凡被抓进去的学生,黄季陆不管他是什么党派,反正只要是我川大的学生,被抓了,黄季陆就去让政府放人,说这是我的学生,我是校长。所以学生们包括进步学生地下党,对黄季陆的印象都非常好,背后喊他黄妈妈。为什么喊他黄妈妈呢?因为他为人婆婆妈妈的,不像官僚,像妈妈一样爱自己的学生,不管学生的政治倾向如何,他都要保护。
同时,黄季陆又是国民党在四川省党部的最高负责人,但有一点要知道:国民党没有权!在那个时代只认官不认党。那个时候,每个县城里面也有国民党县党部书记,我的家乡金堂县的县党部书记就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和我同一个班辈的,是北师大毕业的,他在县城当县党部书记。整个县党部说来可怜,办公室在公园最角落挨着厕所那儿,很破烂的几间小房子,挂了一个牌牌“中国国民党县党部”,他一个月都不去一次,没有事情做,除非县政府里有什么工作要布置。
比如召集各界人士都来开会,把中学校长请来,把地方绅士请来,把县议会议长请来,还有把袍哥舵爷请来,然后还有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县长坐中间,长桌子,周围放一些小的椅子,有一把就是国民党县党部的,他有发言权,他只是中间的一个,他也基本上都是贯彻县长布置的工作。
所以那个县党部只有三个编制:一个是县党部书记长,就我这个堂兄,一个月都不去一次的,大学生毕业,名士风流。一个干事,干事一年做些什么工作呢?办壁报,在公园里面贴出来,经常办;国庆节、儿童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节,这些节日,县党部负责写标语,每个电线杆上都要贴标语,标语落的是县党部,其他就没有事情了。我说的三个编制——还有一个看门头,因为你必须有一个人守着房子,书记长又不去,就是县党部这个干事,就靠他一个人在那儿做这些,另外就是一个看门头了。这是县党部的情况。
然后省党部,编制不到四十个人。黄季陆是省党部书记长,但实际上他的工作是川大校长,偶尔省党部这边开什么重要会议黄季陆才来一次,整个省党部就是一个普通的公馆,里面有三十多个有编制的工作人员,能够做什么?所以,表面上纤夫告的是国民党的省党部书记长,结果也没有哪个很看中这个职务,大家尊敬的是黄季陆。
所以告川大,黄季陆就应该来出庭,黄季陆这位校长一天工作也很累,不能亲自来,就委派代表作为被告来。就开庭审问了,所有的人都可以来听,就有很多的市民都来听。川大那边派来的代表堂堂正正发言说:首先,安这个电网是向市警察局申请了的,取得了同意才安的,不是我们擅自安装的(取证发现真的有这个手续);第二,电网上有警示标语“铁网带电,不能触摸,触摸危险”等等,各种字眼都写了的,在对岸都能看得到,写的字很大,川大没有过失错。
起诉的这一方就说:你们知不知道人家拉纤的人是怎样拉?他们在河岸下面,位置很低,低着头,怎么可能看见警示标语呢?
那边辩护人说:是,我们挂得高,可我们在矮的地方也挂的有。川大又把那些证据拿出来,矮的也有警示标语。
起诉的一方律师问:政府统计过没有,中国有多少文盲?这些纤夫你们什么时候教过他们识字?他们根本就不识字,因此哪怕你们把标语摆在面前都无效,人家是文盲。你们这么高的知识,他们不识字,难道责任在他们吗?
法院认定,原告方提出的这些理由是站得住脚的:一来看不见,因为埋着头走,太累受不了去抓一下铁网都是可以理解的;第二,不识字;第三,被电死的纤夫是一个新来的,不知道情况。何况川大这个带电的网是在河边,很难保证纤夫沿着河岸走,不会触摸,你们这些设施没有隔离开。
最后法院判川大输了,要赔偿:第一是这笔命钱你们要赔,算下来多少就多少,一次性支付清;第二死者有两个孩子都还小,川大还要管这两个孩子,要把这两个孩子供到18岁,供他们上学,这个钱给他们算下来,每个月付,而且每个月要根据米的价格跟着滚——那个时候抗日战争物价在涨,不是说定了多少就是多少,那样人家的生活就会困难,必须要和米挂钩。
川大没打赢这个官司,因为司法是独立的,这个律师也并没有遭任何报复,川大也不可能去报复,所以这个案子最后就这样了断了。
黄季陆是留学德国的,学识丰富,非常受学生的欢迎,又有那么高的地位,国民党省党部书记长,但他并没有利用权力和声望去干预这个案子。那个被电死的纤夫我连名字都说不出来,那个律师也没有留下名字,更没有收什么费用,只是主持正义。在抗日战争时,报纸上登过这个审判判决,还查得到。
这个故事在我们今天很难想象。
曾经有一个人,他整理删改《诗经》,但居然把《击鼓》这首诗保留了下来。这是件太稀奇的事情了,因为《击鼓》这首诗是写同性恋的,编撰《诗经》的这个人他完全知道,但他还是把《击鼓》选进来了,并不害怕人家说你弄一些毒草,是不是你要提倡同性恋?
尤其怪的是,这两件事情的背景都是一个人,写《春秋》的是他,编《诗经》的也是他,这个人叫孔丘。如果没有他,我们也读不到《击鼓》这首诗,也不知道它的背景,也没有办法在今天来讲那一场小小的战争。
所以,我们现在回头一看,觉得这个人我们需要好好认识他,他一定有跟很多同时代人不同眼光,不然他不可能把这首《击鼓》保留下来。尤其还让我们吃惊的是:《诗经·邶风·击鼓》的前面,只隔了一首,另一首叫《燕燕》的诗,是讲女同性恋的。
孔夫子绝无意思要提倡同性恋,找不到其他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孔夫子提倡同性恋。孔夫子本身的事迹与他的学生,都没有记录过这个,但是他把这样的诗保留下来了,是什么原因呢?
观察历史人物,我们应该佩服孔子,虽然他并不是要提倡同性恋,但是他深知人类爱情中间异性恋、同性恋这些现象都是有的,而且他还深知无论男女同性恋,中间的这些主角绝对不是坏人。不然怎么他会把《击鼓》这首诗保留下来?
这也说明,人类的自然现象,哪怕在那个时候没有科学知识,被认为是人类的弱点,孔子也承认。既然是人类的弱点,就是曾经有过的,以后还会有,所以不能够回避它,要把它选出来。
这一首诗,就我个人来说,是加深了我对孔丘的认识。孔子的有些观念,是我们赶不上他的,他不是根据是非、正义与非正义这么简单的非白即黑来判断,什么合法什么不合法,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不是那样简单。他就说哪怕承认弱点,就是人类有这个弱点,也把它记录下来。这样一种胸襟,实在是了不起。
回到《击鼓》这首诗的背景,这场小小的战争发生在什么时候呢?距今2753年,发生在春秋历史的第一场战争,固然是一场非常小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纯粹是一个野心家在那儿搞的。第四讲我们曾经讲到《燕燕》那一首诗,讲到庄姜夫人。庄姜夫人是一个美女,嫁过来的时候没有生娃娃,抱了一个儿来做太子,准备要接班的。结果抱过来的,拿给另外一个太太生的叫州吁的人,把他父亲杀了,自己篡了位上去,然后把庄姜夫人打入冷宫。
庄姜,她的丈夫在的时候,曾经给她,给庄姜夫人配了一个女朋友,因为这个国王晓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太太,他也晓得这个太太的这个性的取向有些特殊,配了个女朋友。后来这一个配的这个女子跟着庄姜夫人生活了很多年,州吁篡了位以后要拆散她们,强迫那一个女子回娘家去,于是庄姜夫人就去送她的这个女同性恋,就写了“燕燕于飞”这首非常好的诗。
州吁知道卫国的王位他是杀了父亲篡夺来的,不合法,国人不尊重他,他要想个办法提高他的个人威望,怎么提高?古今都差不多,发动战争,对外战争,一发动对外战争,爱国主义就有了立足点,然后才能够崇拜国王。州吁就是搞的这个。这一场小小的战争发生在春秋开始第一年,公元前719年,距离现在2753年,夏季到秋季,短短不过两个月。这一场战争中就有了这首诗,名叫《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从前的这些诗,本来是没有题目的,从前的人他们也不知道还要加一个题目,所以后人就把一首诗的最前面两个字作为题目,这首就叫《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这是押着韵的,现今这个跃音读的“yuè”,我是说不来普通话,都是四川话、成都话,我们成都话读“踊跃(yáo)”,就勉强读成“yáo”吧。
“击鼓其镗”是什么意思?战士要开赴前线了,在国都里面有乐队,把大鼓一敲,“咚!咚!咚!”,声音很低沉的,这个音要读“镗”。
“踊跃用兵”,什么叫“踊跃”?“踊跃”两个字在《诗经》中的原意是什么?绝不能够以今推古,比如我们现在说的,捐款大家都很踊跃,响应某个号召都很踊跃。其实我们这样用这些词语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最初不是这个意思。“踊跃”是什么?踊是向前面跳,跃是向上面跳,跳舞!跳什么舞?军队出师,在国门这里,要表演舞蹈。从前的舞有两类:一类文舞,一类武舞。这类属于武舞,就武装部队,体操那样,往上面跳,要横起跳,大家跳,这个叫踊跃。
踊跃干什么?踊跃用兵。什么是“兵”?这个“兵”字的意义和我们今天的“soldier”是两回事情,“兵”字的意思相当于英文的“weapon”——武器。这个字,在《诗经》里面用的意思和当时的意思都不是指士兵,士兵这种说法非常晚。“用兵”的意思,用就是动用,用兵就是民间说的动刀兵,要打仗叫动刀兵,刀和兵两个连起说的,刀是武器,兵也是武器。
兵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器?兵字的篆文就是这样写:上面是一个“斤”,一斤两斤重的“斤”,这个“兵”的上面上个“斤”。他们现在拆成叫“丘八”,这样拆拆错了。“斤”字要单独拆,这个就是“斤”——“斤”就是一种长柄斧头,砍那个柴,把一个柴搁在那儿,在那儿砍下去就分成两个了,就叫“斤”。所以《庄子》上面说的“吾执斧斤以随夫子”,就是说那一个徒弟娃娃跟着他的师傅去伐木,要有斧要有斤,斧是斧,斤是斤,斧和斤两个最大的不同,斧是一只手抓这么砍去,斤是两只手,你看!从上面,拿到,“哗”一下就砍下去了。
那么这个“斤”,最初是一个武器。上面虽然是一个“斤”,但是它和斧头不同,因为这个字一下就叫人产生疑问,这个明明“斤”就是斧头。你看斧头的侧面,看这面是口口,虎口,这样拿着,任何斧头都一只手,没有像这样两只手的,两只手是劈柴那个。结果它这个兵又不是劈柴那个,你们都没有看过这个,我是当过木匠,我就看过这个——木工有一种工具名叫“锛”,又叫“锛锄”,又叫“锛子”,这个“锛”就是“兵”,一个字!
这个“锛”是像一个铲子一样的,木工使用它干啥?比如一段原木还是整的,它上面它不平,这一个木匠就两只手拿到这个这样铲、砍,是往内这么砍。那种工具现在都还叫“锛”,就是“兵”字,“兵”最早就是这种武器。你说现在是工具,古代的工具跟武器都是一回事,所以陈胜、吴广起义,拿到一把锄头都能够造反,工具也是武器。那么“踊跃用兵”,动刀兵,动用武器叫用兵。“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大家把武器拿来杀,拿来挥舞,跳起舞,士兵这样。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土国城漕”说的是两件事情,招募的这些,卫国招募来的这些兵,一部分拿去守城,守首都,“国”是“首都”,首都的城就叫国。什么叫“土国”,土是做土方,做工,做一些什么工?城墙外边挖壕沟,好多个立方,“土国”,就留到首都,挖战壕,筑墙垒,叫“土国”,一部分士兵。还有一部分“城漕”,“城”是动词,到漕那个地方去修城墙,漕在什么地方呢?漕在朝歌城的东面,再往前面去就是齐国了,就是今天的滑县,赵紫阳就是那个滑县的人,古代名叫“漕”。
那么这些招募来的士兵,一部分人留在首都挖战壕,挖土方,另一部分人派到滑县那边去,把城墙修好。滑县在朝歌城的东面,而他们要打仗的地方是郑国的正南面,方向不对,那他为什么要把人派去修呢?打仗的时候还要防到其他国家来偷袭,因为东边的齐国是强大的国家,被州吁这个暴君迫害的那个庄姜夫人娘家就是齐国。
庄姜夫人是齐国的贵族,她的哥哥是太子,很有来头的,州吁这边篡了位,把庄姜夫人抱来的儿子也弄死,把庄姜夫人打到冷宫,当然他要防到齐国。他怕齐国那边趁此——趁州吁带到军队往南方去打郑国的时候,齐国就要打过来,所以赶快去把这个滑县那个地方的城墙修起。这里就两部分人了,这两部分人都不上战场,当了兵,只是做这两件事。
“我独南行”,只有我最倒霉,派我南征,因为他们要去打郑国,郑国在今天的河南新郑,你去翻开地图看,朝歌城的正南面两三百里,三百多里差不多,要到那儿去。人家运气好,留在后方挖土方,累是累,没有性命之忧,只有“我独南行”。你看这个“独”字用到这里,它表明这个不公平,就把我弄去送命。
《诗经》中《国风·邶风·击鼓》是一首战争诗: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关于《击鼓》,之前流沙河先生分析了这首诗的背景、缘由和文意,下面先生将分析国人引用这首诗出错的地方: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拉着你的手,给你宣誓,我和你过一辈子。这一段是变了两个韵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个哪里是在战场上对他的家属讲的,家属不可能到战场上来的,只有他的战友,跟他有了恋爱关系。
推测起来,要不他是副连长,那个就是正连长,要不就他是正连长,那个就是副连长,因为他们两个有这个职务,要去找自己的战士埋在什么地方,住在什么地方,养伤在什么地方,自己的马匹要去找回来,不然赔偿不起,所以他们的身份就推断出来了,是职业军人。
想来也是,一辆战车上面,他们这三个披甲——铠甲的勇士,拿起长的矛。古代的战车是互相这样撞,春秋时候的战车,每一个车的左右那个轴伸出去这样长,专门拿来撞的,像我走这边冲过去,你走那边(冲过来),两个车子“嘭”一撞,如果你那个车子驾驶不稳,一撞就撞翻了。我这儿的又有长的矛子,所以战车和战车两个互相冲撞,不是对面,是向侧面,侧面!这样的侧面冲撞!古罗马的那些骑在马上的战士也是这样的,侧面过去,一下一个刺刀就刺过来。
所以,这个同性恋不是我说的。三国时候有一个研究《易经》的专家叫王肃,哪个肃呢?严肃的肃,王肃是给《易经》加过解释,加过注释的,也给其他的一些经书做过注解的,是有学问的人,是他说的。幸好到唐代编《十三经注疏》,把过去的各种说法,互相不同的说法都保留了一些,我们才知道。
王肃就是说的,他们也要仿效人间夫妻,同居同处,执百年偕老,显然指的就是这两个甲士,这个就是同性恋。王肃的这种说法,为什么会留下来,留到唐代都还会有?是因为他很幸运,他的一个女,他的女儿,就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妈,所以由于他有这种特殊地位,王肃的一些著作就留下来了,包括他议论《诗经》的这种观点也保留下来了,到唐代都还留着。唐代编《十三经注疏》,把这种说法,只有一句,插到里面来。所以不是我在这儿的想些来说,王肃早就说过。
所以《诗经》研究是一个集体的事业,从古到今,一代又一代。看到他都这样说了,我才有勇气附和他这个说法,如果没有他那个说法,我也不敢这样子讲。实际上,古往今来,特别是到宋代朱熹著《诗集传》的时候,把所有这些说法删掉完,全部用他的说法,那就是没有这些了。没有这个事情,历史的真相就没有了。
你看它押的这个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说!这古音。“手”要读“sāo”,跟“老”两个押着韵。这四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请石地先生去给我查,因为我记得的张爱玲的某个小说里面引了,果然他去查到了,就是《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是写男女恋爱的,引了这四句。后来我又看到我们这边作家,有些虽然不读《诗经》,看人家张爱玲都在引这个,于是他写的啥子小说男女恋爱,也把这个引上去。这些究竟怎么一回事,连张爱玲都没有去查这个原作,只是张爱玲可能小的时候她爷爷给她讲过,她爷爷自然是按照老一套讲的,说这个士兵是给他的家属说的,所以她才把它作为(描写)男女恋爱的。结果不是真相,更不说我们这边的作家了,那都是跟着人家跑,看人家都在引他也去引,连意思都没有懂到。
这不是都赌了咒的吗?但是战争一结束,这个“我”是卫国的,复员他要回到卫国去。你注意是四国联军!跟他相好的那个战友就不一定都是卫国的了,万一是陈国的、宋国的、蔡国的呢,那就要分手了,要拜拜了,各回各的屋。
《陈风》是十三国风中非常重要的,里面大概有十首诗,其中就有六首都是有关爱情的。这次我们要讲的《陈风·泽陂》,写的就是失恋的痛苦: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陈”是陈国,它的地理位置,在今天河南的中间。河南被称为中原,陈国就是中原的中原,是现在的淮阳市、陈州市。
古代陈国跟我们今天的河南的状况迥然不同,古代的这里气候要好得多,水要好得多,灌溉要好得多,庄稼也好得多,所以在春秋战国时,陈国是一个大国,而且是强国。从前有一个旧戏,叫《陈州放粮》,是写河南发生饥荒,包拯到陈州那里去,打开粮仓救济百姓的事情。
现在这个淮阳,无足称道,在全国大城市中间简直排不上名,但是在春秋时代它是中国数得出来的大城市,排名要占前十,所以古今的变化非常大。
现在你们到菜市场去,看卖的那个山药,就是淮阳的,所以叫“淮山药”。其他就没有听到说还有什么特色了。
春秋时候的陈国,很繁华,所以有那样多爱情诗,也就容易理解了,是因为它的城市相当发达。所以我们拿今天的状况来比较,越是先进的城市,里面爱情事件越是多,像成都这样一个繁华的城市,每个小区每天都在发生爱情事件。所以古代的这个陈国和我们今天的陈州是差距非常大的。
虽然《诗经》也是诗,但是我们讲《诗经》,实际上根本不是在欣赏诗。因为《诗经》的诗和唐宋以后的诗有极大的差别。唐宋以后的,直到我们今天的新诗都可以说是欣赏,唯有《诗经》不可以说欣赏,为什么呢?
是因为它跟我们的历史距离太远了,我们想要把它读懂都不容易,那么任何讲解《诗经》的都是在讲解《诗经》的文意、语义和背景,实际上是讲解而不是在那里欣赏诗。
这首诗的名字叫《泽陂》。“陂”是读“pī”,湖北有个地方叫“黄陂”,不读“pō”。这个题目“泽陂”两个字就够我们讲的了:
“泽陂”这两个字构成了一个词,这就是中国古代组合一个词构成一个概念,或者名词,或者动词,往往中间就有复词,所谓复词就不是单词。比如“泽”和“陂”就是复词,“泽”是指的水泽,水泽是水,水体的那一个部分它叫“泽”,那么其中就包括大的湖泊可以叫“泽”,沼泽地也可以叫“泽”,一般的容纳水的一个空间也叫“泽”。“陂”指的不是水那一部分,指的是水周围那一圈的堤埂。
所以“泽陂”,“泽”是水,“陂”是土。“陂”是土,所以这边这个“阝”是一个“阜”,安徽有个地方叫“阜阳”,“阜”是土的坡坡,三级台阶。“泽”是水,“陂”是土,一个词两个不同的意思,结合起来才构成在英文中间的一个单词“p-o-n-d,pond”。在中国不是,不是那么简单一个单词,是复词,把“泽”和“陂”结合起来。
你会觉得非常奇怪,但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这种组词的方式直到今天都还在用,我们时常用的“池塘”,“青草池塘独听蛙”。“池塘”两个字就是复词,“池”是“池”,“塘”是“塘”,“池”是水体部分,“塘”是水体外面的堤,所以“塘”又叫“堤”,“堤”又叫“塘”,“堤”的作用是把它挡着,所以我们说“搪塞”。“塘”和“堤”变成动词就是“抵挡”,“抵”和“挡”,我们说“抵挡”,“挡”就是“塘”。
所以这个,说是讲诗,这哪是在欣赏呢?我们是在讲构成一个词组是两个单词。我们祖先就是这样,一直用到我们今天。它们不相等,“泽”不等于“陂”,“陂”不等于“泽”,“池”不等于“塘”,“塘”不等于“池”。
如果要说有什么文化特色,也许这个就是特色,要用两个字来组合。
下面我们就进入《陈风·泽陂》这首诗的正文: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彼泽之陂”,你看,第一句就把“泽”和“陂”分开了的,那个泽的陂,那个水体周围的堤埂。
而“有蒲与荷”就成问题了,我们现在来讲这个就讲不通,是因为这个菖蒲也好,荷叶也好,都是生长在水里面,而不是生在堤岸上,“彼泽之陂”,那一个水泽的岸上有蒲与荷,这样就讲不通。
那么要怎样讲呢?站到这一个水泽的堤岸上,能够看见水泽里面的菖蒲与荷花。其实很多池塘,你要是注意过就知道,水深了的地方不长菖蒲,菖蒲长在水浅的地方。
一个池水,中间深,周围浅,因此走到某一个池塘,特别是野外的,不是公园里面加了人工的,池塘周围长满了菖蒲。菖蒲是五月端阳挂到门上的,一边艾,一边菖蒲。为什么要挂到门上?菖蒲叫蒲剑,叶子是尖的,尖刺形,这样长起的。
这一个水泽周围长了很多菖蒲,荷叶在里面水深的地方,荷叶就从那儿冒出来。那么这一个“有”,显然是指的站在这个堤埂上,看见有这个。
你要注意这里,有两个词很容易被忽略了:一个是“彼”,那个,一个是“有”,“有”的意思是存在,确实有。
“彼”是那个,而不是另外某一个,不是假设的一个水池,是确定的某一个水池,这就注定了这首诗的真实性,所以它非要要加一个“彼”,就是确有,再加一个“有”,确实存在。
我们后人写的诗,不一定他要看到什么才写什么,是可以想象的。《诗经》就不行,所以就是这个诗本身古今的意义都不同,诗这个字按它的语音、语义去追溯,有记录的意思,那么就有写实际存在的东西。这很重要,这一条,就是这个“有”跟这个“彼”。
那么,除了有蒲,有荷,还有,你看,“有美一人”,有个美女!她在什么地方?你要注意,是在“陂”,不是在“泽”里面,“泽”周围的那个堤埂上站了一个美女,这是实际存在的。你注意,“一人”,确实只有她一个人,有一个美女站在那个水泽的堤埂上,水泽里面有荷叶,有菖蒲。
“伤如之何”,对了,按照这样顺着讲下来。“伤”是悲伤,谁悲伤呢?就这个美女,历来的讲解《诗经》都是这样子顺着讲下来。对了,我们就晓得了,有一个美女站在那个池塘的堤埂上,站在那里很伤心。“伤如之何”,伤心到什么状况?
“寤寐无为”,伤心到她睡着了,醒来了,睡着了。“寤寐”是个复词,“寤”是“寤”,“寐”是“寐”,“寤”是醒来,“寐”是睡着了,意思就是白天夜晚——夜晚你要睡嘛——白天夜晚,无为,啥都做不了。
这就成问题了,这一个美女瓜兮兮地就在这个堤埂上站着,又是白天又是夜晚,一直在这儿站着。“无为”,是“无为”嘛,她能够做什么?
这中间就有问题了。特别是“寤寐”两个字,你注意“寤”和“寐”两边都有床,你看左边这个字是搁的一架床,这个也是一架床,床要转九十度你才看得到。这个堤埂上哪有这些?
所以按照这样子讲就不大通了,说这一个美女醒来也好,睡着了也好,啥都做不了,为什么做不了呢?她一直在“涕泗滂沱”,从这里流的叫“涕”,从这里流的叫“泗”。
我告诉你,“泽陂”就是“池塘”两个字,“陂”就是“塘”,“泽”就是“池”,古今都一样的。
这个“泗”字,就是鼻子里面哭起来了,流出来的就是,你看象形字,两个鼻孔里面,民间叫“双龙出洞”。
你就晓得了,古人造一、二、三是数的指拇,一根指拇、两根指拇、三根指拇,从四起就没有专门造过数目字了。从四以后所有的数目字,当初都是借用来的,完全与数目无关,比如这个“四”字,单独造这个“四”字只是为了表现双龙出洞,后来把“四”当成数目字用了,无奈何,所以在“四”的旁边又加“氵”变成这个“泗”,这“氵”是不得已,是因为那个“四”已经拿给人家借去做了2+2,永远都不还,那就无可奈何,把它写成这个(泗)来代表流,鼻子里流出来。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在《陈风·泽陂》的第一段,说这一个美女站在堤上,白天也好,夜晚也好,就在那个堤上哭,这可能讲不通了,但古人就这么生硬地解释下去了。照这样解释下去,三段诗里面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美女在那里哭,为了什么事情哭,却什么也没有说。
到了汉代,有人给《泽陂》前面加了序,就说这首诗写的是男女相约,但我们从头到尾只看见一个美女在那里,却没有看到男的在那里,为什么呢?
任何《诗经》的讲解都要涉及《诗经》学、《诗经》学的研究。
原来,现在我们读的这个《诗经》是有不同来源的,这是由于战国结束以后,秦统一天下,焚烧天下诗、书及百家语。
《史记》上面第一个秦始皇要烧的就是诗、《诗经》!规定各家各户保有这个书的,一个月之内必须交出,如果不交被检举揭发出来,要受非常重的处分——流放。
要不就弄到前线去当兵,打死在那里。
要不黥为城旦,什么叫“黥”,额头上刻一个印,刻一个印表明你是犯人,弄去守城,守通夜,男为城旦。女为鬼薪白粲,什么叫鬼薪?夜晚你全家的妇女去砍柴;白天叫白粲,当官的吃的那个米,喊你一颗一颗的你去选,妇女就这样,所以处分非常重。
那时的《诗经》不像现在很小一个本本,印了,藏在那儿,你就找不到。从前那个《诗经》是一大堆,全部用竹简写的,三百多首,一大捆在地上,家中没有地方可以藏的,必须要交。
所以暴秦统治结束以后,到汉初想要恢复传统文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诗经》,因为秦始皇烧的第一个、排在头的就是诗,烧没了,只有到民间去征集了。
当时就有三家诗,有三处不同的来源,齐诗、鲁诗、韩诗,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交到中央政府来的,不同的版本,版本都不合适,因为版是有雕版以后,那个时候没有,就是抄的。
这三处版本就不同,齐诗是齐国一个读书人叫辕固生,他是研究《诗经》的专家,他把他的本子拿出来,叫齐诗。鲁诗,鲁国有个人叫申公,他们从前传这个一代传一代的,传到申公这一代,在汉初,申公又把他的这一套《诗经》抄本交出来。韩国有韩婴,韩婴写了一部《韩诗外传》,用故事来解释《诗经》,也算一种版本。
后来进入东汉了,才有我们今天的另一种,三家诗以外,另一家被认为最好的版本,是一个河间太守,名叫毛亨,他的版本,所以叫毛诗,我们直到现在传的这些版本全部是毛诗。
毛诗出现得晚,但是它一出现很多读者就发现了,他的版本比那三家都好,所以三家诗就被淘汰了。
但是你要注意,这个三家诗虽然被淘汰了,有时候要起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我们面对的这个“伤如之何”,解释成悲伤的话,毛诗的版本就是按照这样子解释,解释了下来人们觉得不对,一个美女从头哭到尾,而且始终在那个堤埂上,讲不通,就要参考其他三家了。
前面我们讲了这么多(读者可参阅诗经点醒《泽陂》之(一)到(五)),讲的全部是《诗经》研究,并没有讲好多《泽陂》这首诗本身。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现在我们回到这首诗本身:在“有美一人,伤如之何”这里,“伤”我们还是把它当做“阳”,就是“我”——另外一个男子。
另外一个男子,他很悲伤:就是我好伤心哦,伤心到什么程度?“寤寐无为”,我在我家中,醒来也好,睡着了也好,想的都是那一个美女,以至于我做不了任何事情,还“涕泗滂沱”。我虽然是一个大男人,伤心伤得不得了,眼泪流,鼻涕也在流,“滂沱”本来是形容下大雨的,都拿来用了。你注意这一句非常妙,你好好看,每个字都有“氵”,四个字就四个“氵”。从这儿流出来的水,好似滔滔江河水,滂沱,好似雨水下下来。
这里就有两个人了,看到没有?
这一个男子正在约会,往那儿去,一看到她了,一下就伤心得不得了。
没给你交代,为什么他伤心,是美女拒绝了他吗?不可能!因为明明是约他到这个堤埂来,三段都是“彼泽之陂”,这个男子念念不忘的是那个水泽的那个堤埂上,三段!
不同的时间,就是那个美女一直在那儿约会他,但是他每次忍住都想不去了不去了,后来又忍不住他要去,一去一看到她在那里站着,那么漂亮,一下又晓得完了完了完了——我这个是不成功的,就伤心哭了,回去又哭。
这个中间就有严重的问题了,啥子原因?显然这个美女并没有拒绝他,三段诗里面都有不同的时间——你好好注意,先是有蒲有荷,荷是荷叶,荷叶是在初夏从水池里面冒出来的,展开,时间是初夏。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这个“蕳”要读“莲”,“莲”是什么?“莲”是荷花的那个蓓蕾,从荷叶边冲出来,这样子尖的,花没有开的,就叫“蕳”,为什么它叫“蕳”?在水面上看到荷叶是在这儿,荷花的蓓蕾是在这儿,不相干的,但是在水面上,水底下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叫“蕳”(lián),这个“蕳”(lián)就通“莲花”的“莲”,借用的。本来这个是一种叫“蕳”,是一种香草,也是古人把“蕳”和“莲”两个混同用了。“蕳”和“莲”,你说两个音都不同,怎么会借呢?音不同是我们今天,把一个汉字一个音,我们从学汉语就开始,一个汉字只发一个音,我们认为从来都是这样,古人很可能不是这样。
瑞典的20世纪的汉学大师叫高本汉,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是他的学生,马悦然专门给他老师高本汉写了一本传。高本汉是瑞典人,晚年他到中国来,只来了8个月。
高本汉讲汉语还不如他这个学生马悦然,马悦然讲一口很好的成都话,高本汉不行,但是他是专家,就是他发现的,他第一个提出来,古汉语语音有辅音,不是单音,他举的很多例子。根据那个例子来推断,我们解释这个字本来读“蕳”,怎么会读成“莲”,高本汉的意思说,这个字本来就是读的“蕳莲”,“蕳莲”“蕳”后头带了“莲”的音,“蕳莲”,读快了就“蕳”,读快了就变成一个音了,读慢了就是“蕳莲”。所以,“蕳”字有辅音,带到一个“莲”,这样就好解释,为什么这个音明明读成“蕳”,可以通“莲花”的“莲”,就是这个道理。
你要注意,这个时候季节都变了。这个是荷叶才出来,初夏,这个是仲夏,仲夏的时候荷花的蓓蕾都从水面上伸出来,还要伸相当长时间,你们仔细去观察,不是出来两天三天就开了,而仍然是一个“蕳莲”的在这儿维持,非常长,这个时候就叫“蕳”。
那么已经仲夏了,初夏到仲夏,还在那个水堤上约会,恋爱还在进行。而这个男子回去就哭,回去就哭,当面又和这个美女两个很相爱,说了很多什么生死不忘,这辈子永远我们都在一起,回去他就想到不行,回去他就痛苦。
流沙河,四川金堂人,当代诗人、作家。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我们回过头来,再来看古代人对《诗经》的研究。
古代的人脑筋笨,他们说陈国那里有一个大美女叫夏姬,是陈灵公的一个姨太太。话说这个夏姬就在当时整个春秋,国际知名,是头号大美女,漂亮得很,而且据说又很淫乱——因为她又还跟两个大臣,一个叫仪行父,一个叫孔宁——所以,同时她就有三个男人,第一个是她的丈夫陈灵公,是国王,底下还有两个的大臣。
话说这个国王也是太爱这个美女了,居然还跟这两个大臣开玩笑说的:“你看我那个娃儿,像你还是像他?”中间也没有哪个说去找哪个决斗,而且还哥们一样在一起还很快活。
据说有一次他们三个人,各自在朝堂上把衣服解开露出来,结果穿的那个内衣是夏姬的——将这个美女的内衣穿到里面,其他两个说:哎呀,我们也有!也脱开给大家看。
所以这件事情在陈国闹得很凶,所以后人就附会这首诗,说这首诗是讽刺陈灵公的。
对了,既然都讽刺陈灵公的,那么就要把它要落实,那么这个美女就是夏姬。
但它这个说法显然是不合适的,是因为陈灵公要和夏姬,他们有什么爱都在宫中进行,大臣们也不会约着全国知名的美女到某个公园去聚会,一上街全街都认识,怎么可能?!
所以说,这是明明不可能的,就是因为夏姬、陈灵公名声不好,就硬说这首诗是诗人有很高尚的情怀,编来讽刺陈灵公的。但从头到尾我没有看到有点讽刺——这个明明就是人家民间的事情,与什么陈灵公、夏姬无关。
你说这么简单一个道理,我们到现代都还有人坚持这个。这是一位专家,研究《诗经》的专家,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老前辈,湖南人,叫陈子展,1957年当了大右派,脑壳有点方,乱去提意见这些,都去世很多年了,很有学问的老先生。
陈子展注的《国风选译》《雅颂选译》,就是《诗经》的翻译本,是我所看见的从1950年代以来出的各种通俗本、翻译《诗经》的最好的版本,是因为这个陈教授他很有学问,他把围绕着这首诗的背景那些,很详细写出来,传说的古人认为它的背景怎么样也把它写出来,还有各家各派的解释,好多他都弄出来了,所以他的版本是最好的。但他就坚持这个,他说这首诗是讽刺陈灵公和夏姬,说他们完全是这个叫“淫”。
什么叫“淫”呢?“淫”的意思和我们今天的意义相距甚远,“淫”的本意:雨三日以上曰“淫”,久雨不晴就叫“淫”,凡是一个事情过度了就叫“淫”。
古人所谓的“淫”在爱情方面就是爱得太痴了,太迷了,太认真了,一爱了就甩不脱,都叫“淫”。不是说只有男女乱来才叫“淫”,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古人还有“淫酒”,就是喝起酒来不得一个收拾,我们好多读书人还“淫于书”,就变成书呆子,一天晚上都在读书,眼睛都整坏了,都叫“淫”。
所以认为它是“淫诗”,就是说的这个美女也好,或者陈灵公也好,他们迷在这个爱情里面,迷得太深了,醒不来,都叫“淫”。
陈子展先生就是这样子解释的,而且解释这个“伤”字,说这个“伤”字就是从旁来悲伤他。
在陈子展先生以前,汉代就有人解释说“君子伤之”,说有个君子跑到那儿,看到这个美女,君子一下他就感叹起来了,就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悲,这些人很可伤,很可悲。
这样解释显然不通,因为这儿突然插一个君子在里面,人家在那儿讲恋爱,跟你君子有啥相干,牛圈里伸出马嘴,所以不可能是什么一个第三者的君子,看到就在那儿感叹,说世风日下哦,不像样哦,他们这样子一迷何生啊!不是这样的。
陈子展继承了这个,于是他就假设说,说这个夏姬既然是那样又有地位的一个美女,她底下一定有很多丫鬟,那么可能有些丫鬟还跟着她的,可能有些丫鬟在见识情操都很高,于是丫鬟在那儿伤,就说这个主人太可怜了,她这个美女,迷到里面一天到晚就是哭,觉得太可悲了。
陈子展先生的解释这个“伤”,就是这个夏姬的丫鬟在旁边感伤,就说我这个女主人真是挽救不了了,你看她一迷何生,一天到晚就在那儿哭。但人家书上并没有写夏姬怎样哭的。
这些都是教授太有学问了,有时候就想入非非,你看就这样子去讲。因为你要把她讲成是丫鬟在那这儿,另外的,人家还有一个男方又在哪里吗?所以有时候太有学问了,他又是很一根筋,所以难怪要当右派,他就坚持,到现在那个书上都是这样子写的。
流沙河,四川金堂人,当代诗人、作家。
我们谈一件事,必须循名责实,先把什么叫国学弄清楚,免得乱说。
(一)国学,从培养贵族子弟到讲经史子集“国学”两个字最初见于《周礼》。“国”是指的“国子”,什么叫国子呢?贵族子弟,贵族子弟就叫国子。那么这些贵族子弟,要给他们办一个学校,他们出来才能继承父业,这是由公家办的,名叫国学。民间办学,古代早就有了,那是私塾。
最初的国学就是指的专教国子的,除了教经书、计算、战争(就是骑和射)、音乐、体育之外,还要管他们的行为,所以国学里面设有保跟傅,保是保育员,傅就是政治辅导员,那么除了这些还有老师,因为它是公家办的,培养他们自己的接班人。这个最初就叫国学。
这个国学的概念使用了很长时间,到了明清两代的时候,各个县的文庙里面也办的有学,也叫国学。县上办的国学是怎样的呢?并不是学生一天到晚就在那儿学习,而是他们读书时还是在自己的私塾里面,有些有钱人自己家中就有私塾,有些家中没有私塾的就附到别人家中有私塾的读。
一个月只有两次,你到县上这个国学来,这里有专门的国学老师,要求你们把上次布置的功课交来,还要交每月一篇的作文,都交文庙里面来,这个就叫国学。来一天,也不过几十个学生,老师批改他们的作文,给他们讲要怎么做,题目要怎么破,八股文要怎样写,等等。
我们家是三百年前从苏北泰州乡下迁到这边来的,迁来第一代是农民,第二代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继续当农民,还有一个儿子就到县城文庙里面去读了书,取得秀才资格,所以我们家留下的族谱第二代的大儿子底下有“国学”两个字。
清代县上的文庙办的这个国学,学生初一、十五要到,除了讲授作业之外,老师还要管教学生的行为,比如老师知道学生还去赌博的,就会说再有一次就要开除了,但是管也只有这一天。所以一直到清代,在我们那么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仍然把文庙办的学校叫国学。
但这是民间,学术界早已经不是这样了。从乾嘉时候起,学术界就已经把小学当成国学,所谓小学就是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说这个就叫国学。当初将这些提出作为国学,是因为这是任何一个读书人起码的门槛,必须要进这个门槛,读书应该从这里开始。只有取得这三门学科的常识以后,才能够在老师辅导之下去攻读中国古代典籍。我现在研究的这一套,就是国学。
清朝完了进入民国以后,就把“国学”这个名字废除了。按照胡适说的叫国故,所谓国故就是中国旧有的,经、史、子、集四部全都叫国故。胡适提出整理国故,意思是说我们用现代人的新观点,再用现代的标点符号,把古代的典籍重新加以整理。但也有的人不这样,还是把这个叫作国学。
成都有座尊经书院,它的前身是锦江书院,清末民初尊经书院改成了通省大学堂,不再讲国学了。但民国过了几年以后,就发现这样也有缺陷——进入民国以后,学生学的基本上都是新的学科,这些学科最初也学得很好,但渐渐发现还是要需要专门培育一些老夫子,这些老夫子今后做教师、编辑,专门去处理文言文。
所以后来就又办了一个四川国学院,就在原来的尊经书院那个地方。我进高中的时候,那个国学院还办起的,国学院水平低,只相当于高中,初中毕业如果你文言文特别好,就可以去考国学院。国学院那个时候很倒霉,全校只有两百多个学生,因为大家觉得学那些东西没有什么用。而国学院的办学方针也就是这样的:我不要有什么用,我就是要培养一点老夫子,不然今后这些古代典籍断了怎么办?
这个国学院是公办的,公家花了力量的,就是专门培育钻研古文、古代经济的人。从清倒推上去,《古文辞类纂》、《明儒学案》,一直推到宋代的朱熹、陆象山、王阳明他们的一些学说,这些国学院都讲。虽然它很倒霉,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需要一点的,比如有些出版社专门出古文的就需要这样的专业人才。你看现在的出版社,只要涉及古文的都是错误连篇,因为你没有专业人才。
所以那个时候的国学实际上是这个意思。
我上学那时候,国民政府审定的教科书有五种,随任课教师选,但审定的教科书不管哪一种都选了大量的古文。这五种教科书,被认为思想最先进的是叶圣陶、宋云彬他们编的《开明国文讲义》,他们的观念新得多,能把《三国演义》里面的文字选进去,也把《水浒》武松打虎那段很生动的文字描写选进去,另外还有《诗经》、古诗、古词,等等。我上学时,都是读这些,从小学起就能背:《春夜宴桃李园序》、《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教科书上都有,没有把这些叫作国学。把这些叫作什么呢?国文!把小学学的叫国语,因为主要是白话文,中间很少有一点诗,有的都是唐诗宋词,所以叫国语。一上高中,学的全部就是国文,拿到我们今天来说这就是国学了,经、史、子、集全都选的有。那个时候国民政府和一般的学者、老师还有我们,从不认为那个叫国学。你要知道“学”是一种学说,是专门一个学科,是带有研究性质的。国学不是一个学科,国学就是“文”,在我们那个时候叫“国文”。
所不同者,他们在90年代以后提出的国学,其内涵和我们上学那个时候学的国文根本就没有差别,还赶不上我们那时所读的那样广泛,是因为这只是一种文不是一种学。国文就是学中国的古文,是把它作为我们今后进入学术研究的一个必要准备。古文本身并不成为一个学科,数学能够成为学科,化学能够成为学科,物理学能够成为学科,所以它们都叫“学”。
将其称为“国学”,没有具体内涵,又不是汉学。实际上,我们根本就不必要求学生要把这当成像化学、物理那样,而是把它当成“文”,叫国文。原来的名字“国文”是取得很好的,这个不是国民党取的,国民党根本不管这些事,这是那个时候学界的看法,自然形成的,这种课叫“国文”。现在取一个名字叫“国学”,但这个学完全没有规范,具体指的是什么?这根本不是一种学术,不能够单独成为“学”,而且对于学生也不必要求这样高,只要求他学这种文,先学国语后学国文。至于我们解放后取名叫语文,我也赞成:白话叫语,文言叫文。那么我们可以就把它叫作国文或者就是语文,就是语文就不用单独再设一科了!
那么在编国文课本时,就可以把这些内容纳入进去了。原来国文课本中间大量的白话文必须删除,因为那些白话文根本就用不着拿到课堂上去讲,而且那些白话文在课堂上被语文老师分成段,分得那样复杂,讲得那样细,其实写那个文字的人有时候只是草草率率地写,哪里有你分析得那么复杂。我一看知道这是花架子,花拳绣腿,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90年代,盐道街中学有一个老师邀请我去听他的课,讲我的那首诗《就是那一只蟋蟀》,当时选到高中课本里,他上课要讲解分析。我说:算了,我不敢去听。我怕一听就忍不住要笑,一会儿又给他们说一些拆台的话。因为他们在分析白话文时可以把最简单的一篇文章说得复杂得不得了,把A、B、C、D这些常识说成是主题思想怎样怎样。可我没有想那么多,诗就是诗,你要当成诗来讲。所以几十年来他们教语文,把白话文这样神秘化、琐碎化、技术化……导致所有的学生厌恶!
还有一些学生爱语文的,但一看他们写的文字,我说完了!完了!写的文字完全是老师给的标准化模式,一个个模子浇出来的,没有什么深度。都说鲁迅的文章究竟好,好在哪里你们知不知道?就好在他不落套,全部是他自己的套路,而且用的很多词都是他自己想的,有他自己鲜明的个性。
结果任何好的文章,被那样一分析就失去了个性。学生被标准的句子、篇目教出来,今后全部一个腔调,怪不得我看他们写的那些文字毫无特色,包括小学生都学会了那一套,中学生学得更熟,这样已经失去了对语言文字的训练了。学国语、国文,无非就是训练我们一点起码的文字功夫。选一些范文,我们读了以后在心里有所借鉴,可以模拟。如果再求甚解,反而就把一个东西弄得很糊涂了,越看就越复杂了。
你想,文字是非常感性的,这样才使人爱,如果没有了这种功能,学生怎么会喜欢呢?为什么古代有很多诗我们很爱?就是因为它一下就把我们打动了,缺少了这个就不行了。
(四)旧的一套面对现代世界是没有用的现在的国学院,多半和文无关,都是教人的道德、品行、修养,落实在这个方面。就是去学点古文,也说学要儒雅,哪个说古文就一定要儒雅呢?你看科学家、植物学家竺可桢的古文做那么好,桥梁学家茅以升写的古文也非常漂亮。所以不是说学古文,就可以学得儒雅,就可以应对进退,何必要这样?很多人就是很爽性的,我不来你那一套,但是我很有文化内涵,你说的中国的这些典籍遗产我全部都有,而且我能够发现它的美、它的价值就够了。
现在单独弄一个“国学”,学的还不如我们当学生时候学得深,而且还要浅得多,当然这也是因为我们把文言抛弃了很多年,现在突然要重新开始学习,稍微深点大家就都不懂了。在这个时候,要把国学变成一种思想就更不行了,因为这个只是国文,是学会文字,不是专门关于道德修养的。关于道德修养的课程应该有公民课,什么叫现代社会,什么叫选举制度,开会要怎样开,这才是起码的。我们读小学时,公民课本上就有怎样开会,什么叫共和,什么叫民主,什么叫选举,什么叫选举权、被选举权,然后什么叫法律,什么叫原告、被告……这个是公民常识,不是学了就喊你去做官,而是你作为一个公民起码应该知道的。
现在把一些很古老的对学生的要求提出来,像《弟子规》那种,说实话,迄今为止我一句都没有读过,不但我没有读过,跟我同一个时代读书的人也都没有读过。只读“赵钱孙李”,《百家姓》,然后就是《三字经》,然后《千家诗》,然后《千字文》,叫“三百千千”。现在弄来完全是开历史的倒车,而且也不想想这是否有效,也不看看看当下整个社会文化生活成了什么形态了。把《弟子规》这套拿去给小娃娃当作国学硬灌下去,他们是否能够接受?早就无法接受这个了。我们小时候还在旧社会,那时候风气很紧,也很闭塞,新文化也很少,都已经不接受那一套了,连教师也不教那一套的了。
我举一个例子,在旧社会有很多关于军阀韩复榘(jǔ)的笑话,嘲笑他野蛮。但韩复榘在济南办的中学全部是新学,他自己还参加过科举,是秀才,但他就要办新学,而不是教旧的一套。可见,那个时候的军阀都有这种起码的常识,就是中国的旧一套虽然不能废除,但是万万不可认为它们能够振兴中国,绝不可能!我就这样热爱传统文化,我也一点都不相信它们能够振兴中华!
现代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面临怎样的局面,国外那些人的观念——人家早已经走很远了。就连一个军阀在七八十年前他都晓得,自己秀才那一套是不能拿来教学生了,因为不能应对社会的变化了。清末鸦片战争特别是甲午战争以后,中国的读书人就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在成都,哪怕那些五老七贤也一样懂这个道理,说:我们教的这些你们好好学,但还有那么多学科你们同样要好好学。他们都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去规范学生的纪律、提高学生的道德。
我们上学那时候的教科书里国文基本都属于文学欣赏,没有多少是服务政策的,就连抗日战争那么艰难,课本里仍然还选有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只是那时国民政府觉得这些是不是还是暂时不要教给学生,因为抗日战争这么艰难。但是教科书要选,还是要允许人家选,实际上学生学这个也不是光学思想,还要学他的文字表达,写古战场的环境写得如何阴森恐怖、鬼哭狼嚎,“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看了你就晓得,就说这些文章写得那么好,首先还是学文章。对于学生来说,不是要他还没有学会起码的掌握能力,就去弄得那么深沉。
现在的国学,学的是好多已经被历史检验过的、不足以救中国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大的害处,只是放在这儿不合适,碍事,没有什么用。不要去迷信,说靠那个就可以振兴中华,世界天下一家。我们必须要认同人家的价值观,而且要和国外多文化交流。就像余光中说的要有两个结合:一个做文章、学文化,古今结合,既要学现代的文,也要学古代的文;第二个结合,中外结合,中国的、外国的。这两个结合都非常需要。
所以真正的出路是往前面走,不是往后面看。因为之前几十年都没有搞过,现在搞得大家有些满意有些不满意,恐怕也是正常状况,如果要这样实验也可以这样实验下去。但是我本人认为这些实验古人都早已经做过了,有些实验还在清代末年就做过了,所以我们应该要有历史观念,用不着重新又来一套。
所谓国学我只谈这一点。
流沙河,四川金堂人,当代诗人、作家。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到了《国风·陈风·泽陂》的第三段:盛夏了!你看至少有两个月时间了,花都开了,“有蒲菡萏”,“菡萏”是荷花盛开以后,就叫“菡萏”。没有开是叫“蕳”,在里面包着的。又在这儿约会,都两个月了,荷花都开了,但进一步发展关系还是不行。虽然这个美女是如此的美——“有美一人,硕大且俨”。这个“硕大且俨”,按照毛诗的这种解释,这个“俨”是说很庄严,是说这个美女不但很漂亮,而且非常庄严的。
三家诗中间的韩诗,就说是借的音,借的“俨”的音,实际是“嫣”,说那个美女并不是板着张脸,样子像冰山一样,不可接触,不是说她态度非常稳重。
“俨”是“嫣”!“俨”是什么意思?前面说了,硕大的身体,头发卷的,接着这儿写又是硕大,身材高,什么是“俨”?双下巴。我们现在要是有了双下巴,就会赶快去割掉,那些美容店生意非常好,因为有一点点双下巴都要赶快割了。但人家古人就是要这个,有了双下巴她才漂亮。其实也不怪,你去看画的那个唐代的美女,宫里面的,就是有双下巴画在那儿的,那时候的人认为那个就很美。所以说,这个美女不但身材高大,而且有双下巴,头发又是卷的,哎呀,完全像个欧洲国家来的,“硕大且俨”。
结果这个男子还是“寤寐无为”。一天到晚什么事情都丢不开,“辗转伏枕”。“辗转”两个字我们在“关关雎鸠”里面已经遇到过了,“辗转”就翻来翻去,在床上翻过去又翻过来叫“辗转”。“伏枕”,“伏”就是趴在枕头上,这个好像不通,前面明明说了没有办法睡,翻过去又翻过来,怎么会一直伏着呢?伏着这个人就不能够辗转,要辗转就不能够伏,所以这个“伏”字这个动词要另做解释。
据鄙人的看法,这个“伏”字也是借的音,是这个“拊”,“拊”是敲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那个瞎子用手打鼓。你看,我们成都北门外天回镇出土的有一个陶俑,说书俑,就是一个鼓,他在这样拍,一边拍一边他在那里讲,这个叫“负鼓”,“啵啵啵”,用手去敲。这个“伏”要解释成这个“拊”,这样就好解释了,“伏枕”是“拊枕”,按着枕头捶,翻过去睡不着,翻过来也睡不着,起来按着枕头打。
《西厢记》里面写了的,写男思念女夜晚睡不着,叫“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把床打得咚咚咚的。就好解释了,这个男子睡不着,想起来又气,按着枕头捶,“辗转伏枕”。对了,“枕”的古音读“zàn”,你看“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zàn)”,“枕”的古音读“zàn”,押到韵了。这个是“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都是押到韵的,要依古音它去押。
那么,怎么会知道是他们同姓呢?请各位好生侦查,答案就在诗里面。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为什么三段都是这样子说的:某一个水泽里面,有蒲又有荷,有菖蒲又有莲花蓓蕾,有菖蒲又有盛开的荷花,是什么意思?荷花比喻美女,蒲是剑,男子,象征男子,所以这个写这个景中间就把答案写到里面了。固然荷花配蒲剑配得很好,但是你注意,同一个水泽里面,是什么意思?他们同一个姓!那就搞不好!搞不好!
这个美女可能更加糊涂!美女讲恋爱的时候有没有问这个男子你姓什么呢?可能这个女子知道男子的姓,因为男子的姓都是公开的,女子的姓是隐秘的,女子也晓得他们是同姓,但是她就以为男子不知道这个,她实在也爱上了这个男子,也丢不掉,所以不停地约会他来到这个堤埂上面来。
女子怀有侥幸心理,也难以控制自己,男子就弄得伤心哭兮,约会又要来,来了又舍不得分手,回去明明晓得不能够拿给父母知道,父母知道会坚决反对这个婚姻,他们当时又没有人民政府支持,说是一下子跑到上海,那就好了,那又不可能,所以这个男子就痛苦。
整个的答案就在“彼泽之陂,有蒲与荷”,那一个池塘里面,蒲跟荷花长在一起了,他们彼此不幸,就是由于他们同一个姓,同姓不能婚,注定了他们这个是一朵空花,结不了果,所以很伤心。
古人的含蓄,这个诗要让你慢慢去咀嚼,让你自己去找答案。就是同一个姓不能够婚,彼此又爱上了,怎么办?没有解,没有解男子就哭,所以你晓得这一种痛苦。陈国大概至少在两千六百年前,我们后人见到这种状况也爱莫能助,同情他们,没有点点要讽刺他们的意思,但是明明晓得又不行,不合优生原则。
所以这首诗我们不光是欣赏,还得考证,还得学习语言文字,还得了解当时人的精神状态。所以这个《诗经》,给我们更多的是让我们回头去认识我们的诗歌是在什么状况下发育起来的,我们的祖先曾经有怎样的生活方式,怎样的观念,所以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儒家要把《诗经》算作经典,显然不光是让你去欣赏,让你通过这个认识古代那一个时代的观念,而且怨而不怒。
就说的这个男子也很克制,没有有意要去触犯当时的规矩,他也没有这个勇气,接受了,但是感情上又丢不开,都是些普通的人,他感情也很脆弱,明明晓得那个无望,他都还去约会,也不跟那个美女直接讲清楚,而美女毕竟在感情方面有时候更加任性一些,不愿意好好考虑,男子是考虑到结不成婚,再恋爱也枉然。所以全部我们就不是只是欣赏诗,是不是?欣赏一首诗哪要得到这么多时间呢?我们都是在解剖一首诗,了解它的时代,它的背景,了解多种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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