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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探 病(短篇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6-1-28 12:52
标题: 探 病(短篇小说)

                         探 病(短篇小说)

                                                                       文/莫零



  1.

   “好,好,我明天一早就到医院去,好嘞,好嘞……”郑二挂完电话,刚才还好好的心情一扫而空,他把手机顺手塞进裤袋里,步伐沉重地往家里走去。
    小区还是八十年代的建筑,由于靠近逍遥津公园,街道年年都来翻新外墙,这二三十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住的这幢楼白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现在又刷成了跟旁边那个新开发的融侨观邸一样的西洋红。

    说到这西洋红,还是从儿子郑亮新交的女朋友罗婷婷那里学到的新名词儿。那天他跟长途车回来,一看这破楼又换色儿了,这又刷的什么颜色?红不红,粉不粉的,跟过完正月褪了色的门对子似的,正犯嘀咕呢,老远就看到儿子郑亮那锃亮的大脑门儿,身边还偎依着个高个子姑娘,一边娇笑着问郑亮话:你说我穿这种西洋红适不适合啊?
    郑亮说:这是西洋红?这不就是西红柿的红嘛!
   “讨厌!这哪里是西红杮红了?这明明是西洋红,你真土!”姑娘抡起粉拳就往郑亮胸前招呼,郑二心里噗嗤一下就笑开了,这大头儿子说话真逗,西红柿红,难怪叫西洋红呢,西红柿也叫洋柿子嘛!

    他略一低头,郑亮就从他身边交错着走过去了,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又好像瞥了他一眼?郑二看到两人的背影往逍遥津公园方向去了,算了,小年轻谈个恋爱,没瞅见就没瞅见吧!说不定儿子是怕女朋友见了他不好意思呢?郑亮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跟他妈一样,扛得起事儿……
    郑二摸黑上到四楼,听到老婆王芳在厨房里炒菜,他站在楼梯口,点着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唉!
   “偷偷摸摸搞什么鬼?”王芳拎着锅铲隔着铁栅栏门招呼他:“进楼门子我就听到你脚步声了,好好的家门都不想进了啊?”
    郑二举举手上的烟:“抽完了就进来,开空调了,烟味儿散不尽!”
   “算你有良心!”王芳的声音里有了丝笑模样,她的气管炎又犯了,闻不得烟味儿。“晚上儿子也回来啊!”她乐滋滋又进了厨房。
   
郑二抽完最后一口烟,拧开那扇公用的铁栅栏门往自己家走去。他们住的是最老式的套间,以前食品厂宿舍改的,两家共用一个过道,每户都是一居室。小三十年了,楼道里的墙面都斑驳不堪了,走道儿的声音大一点,或者说话嗓门大点儿,都能震下一圈儿白灰下来。
   他们家笼共四十来平方,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的墙打通了,按了扇推拉门,显得厨房地方大点儿。卫生间那可是真正的弹丸之地,一个蹲坑,顶上就是莲蓬头,也就是说洗澡的时候是要站在蹲坑上头的。王芳想出个节约用水的好办法,拿块木板往坑上一盖,上头放一洗澡盆,洗澡的水全淌进澡盆里,再倒到桶里冲厕所用,一点儿不浪费。木板用旧了拿出来晒晒,劈成小块儿引煤球炉子,好引得很,王芳说:那是因为吸饱了粪水,肥了。

    这娘们儿说起话来就是乐人,当然骂起人来也毫不含糊的。什么事情都这样,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就拿他郑二来说吧,打小就不爱说话,不爱争先,老实疙瘩一个,偏偏王芳就看上他了,王芳年轻时候多好看啊,大眼睛,粗辫子,一笑起来全厂都能听见。
   人事部把她分给郑二当徒弟,他心里还闹了几天别扭,干嘛分个女的来,再娇里娇气,说不得,碰不得的,瞎耽误功夫不是嘛!但他还真看走了眼,王芳这丫头片子,干起活来一点儿不躲懒,她每天忙得手脚不停,嘴巴也不停,没一个月,全车间上下就都跟她混熟了。再后来,有人给王芳介绍对象,领到车间里来见了,王芳拿手对着郑二一指:我要嫁给我师傅,你们都别想了。郑二当时都懵了,站在车间中央半天说不出来话。大家起哄说:啊哟,郑二还不乐意呢,小王芳!哪有女追男的?
   王芳走到他跟前,把手指在围裙里绞成了麻花,咬紧了嘴唇问他:郑二,你给句痛快话,是不是不乐意?
   众目睽睽之下,郑二脸涨得通红,王芳的脸色由白变粉红,再由粉红变成煞白,才听到郑二从鼻子尖里哼哼了一句:谁说我不乐意的?
    ……
    郑二从王芳身后推开了卫生间的推拉门上了个厕所,他抬起头,看到莲蓬头上头,紧靠着楼上下水道的一边原先濡了的水渍似乎又大了一圈了,赶明儿得给楼上老马家打电话,让他找人来弄弄,这万一哪天再渗了水,屎粪味儿一齐飘下来,那这房子可就真住不下去了。
    谁不想搬哪?老住户们大多数都搬走了,现在全都租给外地人住,他们隔壁住的好像是一个理发店的员工,晚上十点以后才回来,一回来就闹哄哄的,吵死个人。这房子隔音又不好,天天被这群年轻人吵得要醒好几回。王芳给自己做了付棉耳塞,每天睡觉时就这么一塞,消停了不少,她也给郑二做了一付,郑二不习惯戴,好在他常跟夜班车,也不大在家里头过夜。儿子就更不用提了,跟几个同学住单位宿舍——回来反正也是睡沙发。
    可拿什么搬呢?现如今这房价,比电视上那神七蹿得还高,就这片儿都快涨到一万二了,他辛辛苦苦攒几十年钱还不够付个首付。郑亮工作又不稳定,现在谈了个女朋友吧,钱是一分也见不着了,隔三岔五,王芳还要偷偷给他塞点儿。接下来儿子要结婚怎么办?他都不敢想了,一想这事儿就脑瓜子疼。

    桌子上摆好了几样菜,有郑亮最喜欢吃的油焖大虾,还有他爱吃的溜肥肠,还摆了一瓶古井贡酒。
    他坐到空调风口下面给自己倒了点水喝,问王芳:“大亮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饿了。”
   “他在路上了,应该快到了,你饿了就先吃点,一会儿收拾收拾我们去医院。”王芳在厨房一边忙乎一边跟他说着话,他吃了一惊,膝盖差点把对面的活动椅子给别折起来,“哐当”一声,餐桌上的盘子都跟着跳了一跳,把一碗西红柿蛋汤给溅出来不少,他一边抄起抹布去擦,一边装糊涂:“去医院?去什么医院?”
     王芳把最后一盘香菇青菜端上桌,湿漉漉的手揩揩围裙,对着郑二翻了个白眼儿:“干嘛,干嘛,装神弄鬼的!你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你妈住院了啊!你不都偷偷去瞧过好几回了吗?”她把围裙从腰上解下来,挂到门口镜子边的挂勾上,一边顺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用眼角的余光去瞟郑二,郑二不会撒谎,他一撒谎脑门子就直冒虚汗,话都说不利索了。果然郑二就结巴起来:“妈住……住没住院?我,我……怎么知道……”
     王芳胸有成竹地一屁股坐到桌子面前,替郑二和自己杯子里都倒上了酒,笑盈盈地盯着郑二看了一会儿,盯得郑二心里直发毛。
    “王芳,你想干嘛?我妈都住院了,你就甭去医院再气她了......”

    “什么叫我去气她啊,你把我王芳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你老婆,是你们老郑家的媳妇儿,婆婆生病了,我去看看不是应该的吗?”王芳一仰脖子,一杯酒就下肚了,她清清嗓子,预备来个长篇大论。
    “郑二啊,郑二,我都不知道当年看上你哪一点了,非死乞白赖要嫁给你,你说我是图你什么?要什么没什么,当初食品厂还算凑合,现在呢?跑去给人跟长途车,累得个要死,也没见你搬回几个铜板!还不是要靠我?靠我天天开几桌麻将席,把咱们家的吃穿用度都给抠出来,你说说,我嫁到你们老郑家享过一天福没有?我这气管炎不也是月子里落下的毛病吗?现在你妈病了,我这做儿媳妇的该去服侍不还是要去服侍,我说过一个不字没有......”
    郑二只管闷头吃饭喝酒,他觉得王芳不说话的时候最美,那双大眼睛配上长长的睫毛,对着他忽闪忽闪地眨啊眨的,让人心里头舒坦极了。这么多年过去,王芳的腰也粗了,脸也圆了,唯独这双大眼睛还没怎么变。可是这大眼睛瞪起人来也毫不含糊,最让郑二发怵的还是王芳这张嘴,说起话来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吐出来的全是武侠小说里的冰魄银针,她只要一开口说话,郑二基本就只有耳朵还能喘口气儿了。
   “我想明白了,吃完晚饭,我俩去医院看看妈,把郑亮也叫上,她就这么一个大头孙子,生病了总想见见不是?”王芳往郑二碗里夹了块肥肠,郑二被她突如其来的通情达理搞得摸不着头脑了,他怔怔地望着碗里的肥肠,迟迟没敢动筷子。
   “快点吃吧!我给儿子打个电话去。”王芳回房间给郑亮打电话去了,留郑二一个人在饭桌前发愣。


2.
    十几年前那场战争还历历在目,他甚至还记得王芳咬牙切齿地对着他妈喊的那句话:“以后我死都不踏进你们老郑家门半步!”
    提到这场战争,郑二就头疼,家事无理,老太太四十来岁就没了丈夫,一个人拉扯大了俩儿子,大儿子郑大结婚时,一大家子人没地儿腾出一间房来给他结婚,正好赶上老太太单位分房,分出来一个小套间就理所应当地给了郑大。到郑二结婚,家里没多余的房了,就只能跟老太太住一块儿。

    王芳性子烈,老太太一上来就没相中这儿媳妇儿,自然婆媳关系处不和睦,后来郑二的食品厂集资建房,老太太拿出几万块钱帮郑二凑够了房款,这小两口就欢天喜地住进去了。没过几年,郑大的烟酒公司也集资建房,老太婆也出了点钱把郑大一家人也送了出去,老太太单位这套房就腾了出来。
    那次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一家人聚一块儿高高兴兴吃饭,老太太喝多了,想吐,大儿媳妇就跟着忙前忙后侍候,王芳那天来月事儿了,正不舒服,看大嫂小马忙活得挺好,就犯了会儿懒,结果老太太当着大伙儿面就说:“瞧瞧我们家小马,那贤惠劲儿,以后我老了可就指望享你的福喽!谁对我好,我那套房子就留给谁!”
    王芳当时就不干了“妈,您说这话几个意思?我待你不好啊?就小马好?”
    小马也是个不省事儿的,听王芳这么说,不阴不阳凑了一句:“我哪能跟王芳比啊,人家母凭子贵嘛!”
   “哼,母凭子贵那不还得看我啊?我不重男亲女,我这房子我想留给孙女就留给孙女,谁都管不着!”老太太被这句“母凭子贵”给刺激到了,她这么一说可不要紧,王芳一下子就发作了,指着老太太和小马的鼻子就一通数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给翻了出来……
   “想当年我怀着郑亮进你们郑家门,你们怎么亏待我的?以为我心里没数吗?你们欺负郑二老实,我可不是个傻子,小马结婚来多少钱?我来多少钱?小马家陪了点枕头被褥,我娘家可是来了三大件……”
   “老娘,你心里算的什么帐以为我不清楚啊?想不花钱白娶个媳妇儿进家门来,还是个买一赠一的,我要不是看郑二面子上,会在你家忍气吞声这么多年?郑亮生下来我要你们带过一天吗?你天天往小马家跑,宁帮她带闺女,也不带带你的大头孙子……”王芳越说越来气,夹枪带棒把郑家人全骂了个遍,老太太气的把桌子都给掀了,好端端的寿宴搅和得一塌糊涂!

     打那以后,王芳再没登过婆婆家门,逢年过节,最多让郑二去吃个饭,郑亮也不让去。
    前不久,老太太摔了一跤,摔成了个半身不遂,住院了,郑二悄摸着去看了她两回,老太太泪眼婆娑地说想大头孙子了,郑二答应哪天带郑亮去见一见,可王芳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还痛痛快快自己也愿意去见见老太太,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妈,我回来了,爸也回来了啊?”郑亮喘着粗气儿就进了门,一屁股坐到饭桌前,刚想拿虾吃,被王芳撵到厨房去洗手,隐约还听到她跟郑亮咬耳朵,郑亮说:“放心吧!妈?我知道怎么说话!”
    一顿饭食不知味儿地吃完,郑二郁闷地跑去阳台抽烟,王芳跟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知道你弄不明白,儿子处对象了你知道不?”
   “就那个高个子的?”郑二想起了罗婷婷的模样,王芳笑着点点头:“那天郑亮说你撞见他们俩了,他故意没认你。”
   “为啥?”郑二不明白。
   “因为他不想让姑娘知道咱们家就住这儿!”王芳朝陈旧不堪的房间呶呶嘴:“你以为现在的女孩子像我们那时那么好说话啊?”她忽然间凑近了郑二:“告诉你,罗婷婷家爸在税务局上班,妈是省水利厅会计,小康家庭呢!”
   “小康家庭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我儿子嫁给她!”
   “你说你妈的聪明劲儿咋都传给郑大没传给你呢?罗婷婷跟郑亮结婚,没房子能行吗?她家条件那么好,凭什么看上郑亮?”
    哦,哦,郑二恍然大悟,原来王芳跟自己唱了这么一出戏。趁老太太住院,她带儿子去医院给老太太灌迷魂汤去了,郑二觉得眼前的这个王芳有点陌生。他实在没话可说了,只好又狠狠吸了一大口烟……

王芳做势打了他一下:“死鬼!又忘了我不能闻烟味儿!”
      “妈,妈,我穿这身去见奶奶行不行?”郑亮在客厅的镜子面前喊王芳,王芳答应着就去了,临去前扭头冲郑二一笑:“赶紧换衣裳去,东西我都买好了。”
    郑二心事重重地望着她的背影,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


    3.
    楼道的声控灯时好时坏,郑亮恶作剧似地怪叫了几声,总算把一楼的灯给吼亮了,王芳对着楼上喊:“郑二,你磨磨蹭蹭干嘛!赶紧的!”
   “来了,来了”好半天才传来郑二嗡声嗡气的声音,手机在他手心里捏得滚烫,他也没捞着机会给郑大去个电话,刚刚只好给郑大发了个信息告诉他晚上王芳去看老娘了。
   坐公交车上,一路上郑二都在不停地看着手机,郑亮笑话他:“智能机你能用得好吗?”坐在斜对面座位上的王芳拿她那大眼珠子剜了他一眼,郑二太熟悉这一剜的含义了,每次他在外头多喝了几杯回来,逢上家里的麻将局还没散,人家一见他就笑:“郑二又喝大了!”这时王芳的眼睛对他就这么一剜,手上不停,嘴里还在吆喝:“三条,碰,哎,老赵到你了。”但接下来一句是扔给他的:“茶壶里有凉茶,自个儿倒着喝啊!”
   通常这时候他就像个隐形人一样,尽量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搬上床,蒙着头呼呼大睡。他可真是由内而外都透着老实,一喝酒就上脸,一撅屁股就知道拉得什么屎。这话也是王芳说他的,他有一回突发奇想:我一撅屁股你就知道我拉什么屎,难道你是茅坑吗?可惜他只敢想想,从来也没敢说出来过。
   一直到下车,郑大的信息也没来,他有点心神不宁。“哎,拎着!让儿子一个人拎啊!”王芳三步两步就追上了他,他这才想起来去接儿子手里的牛奶,郑亮趁机把另一只手里的脑白金也塞给了他,自己看着手机就跑开了。
   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响了,郑二赶紧把东西放下来掏手机,是郑大打来的:“你在哪儿呢?你们这就来了吗?”
   “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那我把小马给支回去,我在外头吃饭呢,一会儿就过来。”郑二挂了电话,一抬眼,王芳就在他前面等着他呢,她冲手机呶呶嘴问:“郑大打来的?”
   “嗯,他一会儿就来。”郑二闷闷地回答。
    王芳一拍他肩膀,“噗嗤”一声笑了:“瞧把你给紧张的,放心,我今天就是来看看妈,不说别的。”
   “真的?”郑二有点不敢相信,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郑亮已经在前面催他们了:“爸妈,你俩快点儿!哎,大婶子好!”
    迎头就看到小马出来了,小马见到王芳一个愣神,两人打了个照面,王芳先跟她寒喧上了:“哎呦,嫂子啊,可辛苦你了啊!我这两天风湿病又犯了,今儿个刚能下床走两步,郑二才敢告诉我说妈住院了,我这不就着急忙慌拉着郑亮来看奶奶来了。”
   “哦,你风湿病又犯了啊?”小马打量了好几眼王芳的腿,才似信非信地说:“那你可得注意着点儿。”
   “可不是,妈在哪个病房?”王芳话音未落,郑二就抢着说:“32床”
郑亮抢着摁了电梯,王芳这才意犹未尽地跟着他俩进了电梯。

    4.
    老太太背对着房门,好像睡着了,听到动静,挣扎着想翻身,郑二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她。
   “谁啊!吵吵,吵吵的。”
    王芳推推郑亮,郑亮亲亲热热地挨着奶奶叫了声:“奶奶,是我啊?”
   “啊?大亮啊,是大亮吗?”老太太眯起眼睛看了好大一会儿,抓起他的手老泪纵横:“哎呀!我大孙子来看我了啊!你妈不是不让你来的吗?”
   “妈!”“妈!”郑二和王芳同时喊了一声,老太太看向王芳,皱了皱眉头:“我还以为是小马呢。”
   “妈,瞧您说的,大亮从高中到大学都在外地,我们一年都见不了他几回,最近又谈了女朋友,天天看不到他人影儿,今天好容易回来一趟,一听说奶奶住院了,拨腿就往医院跑……”王芳嘴巴不停,手也忙个不停,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削好了一个苹果给老太太递过去。老太太没接,她也毫不在意,顺手给搁到床头柜子上拿张餐巾纸给衬着。
   “嗯,嗯,十张嘴也说不过你一张!这么多年才想起来要瞧瞧我,好像我这病就是为你生的,就为了稀罕你来瞧一眼!”老太太说话也没饶人,郑二的一颗心都提溜到嗓子眼儿了。再偷眼瞧王芳,她被老太太好一通数落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带着笑模样,给老太太掖掖被子。
   “妈,都这么多年了,您还没消气儿哪!”王芳把脸凑过去:“要不您打我两下消消气儿吧,这样兴许病还能好得快点儿!”
   “奶奶,吃苹果吧?”大亮见缝插针地把苹果递给了奶奶,冲王芳挤了挤眼睛。
   “妈!”郑大推门进来了,他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这时候进来,是给王芳解围来了。
    老太太见到了大孙子,情绪还在激动中,使劲拽着郑亮的手看个没够:“都长这么高了……都长这么壮了……奶奶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我孙子了呢。”
   “妈,来了就好啦!别唠叨个没完啊!”郑大这一开口,老太太不吱声儿了。这时郑亮手机响了,他一看屏幕,一溜烟跑出去接罗婷婷电话去了,郑二也连忙招呼王芳跟他一块儿去值班室拿陪护床。一出病房门,王芳就长出了一口气,问郑二:“晚上谁陪啊?”郑二说:“大哥和嫂子轮流陪呗!要不今晚我陪吧,换他俩回去休息休息。”
   “那不行,你跟长途车,睡不好哪成啊?你这天天出车我心都悬半截,要不我陪吧!”王芳寻思着:“我得把老太太这口气给捋顺过来不是?你瞅瞅郑大跟小马那殷勤样儿,为了咱儿子的房,我怎么着也要忍下去啊!”
    郑二听她这么一说,又蔫巴了,房子是他的痛处,一家人挤一居室挤二十多年了,郑大就比他厉害多了,糖烟酒公司经理,人家单位集资房分到的是两室半,燕子时不时带孩子回娘家住都绰绰有余。
    值班室门上锁了,王芳揪住个护士问,护士让他们去二楼值班室找找,她让郑二在门口等着,自己去二楼看看,路过32床门口,听到郑大跟老太太在争着什么。
    “……她肯定就为房子来的!”这是老太太的声音。
   “老娘,反正迟早是要给大亮的,你也消停一点,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就看不惯她那假惺惺的样儿,那么狠心,十几年不来我这看一眼……”老太太余怒未消:“你是老大,也得亏你通情达理,记挂着要帮衬老二一把,要不然,小马再闹起来叫我可怎么活啊!”
   “妈,这事儿咱们早不就说好了嘛,当年你也有你的不是,王芳性子是犟点,其实心肠也没那么坏,要真记你多大的仇,就老二那怂样,敢年年上家里吃年饭来……”
    王芳没敢再偷听下去,一边走着一边心里犯嘀咕,郑大说那句:“反正迟早要给大亮的。”是什么意思?房子吗?老太太能那么好说话?郑大,小马能那么省事儿?
搬好了陪护床,王芳主动说:“今晚上我来陪床吧!”
    老太太没吱声儿,郑大倒是认真瞅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发问:“你陪啊?你那腿,不是犯风湿了嘛!”
   “没事儿,谁让是咱妈病了呢?你跟嫂子忙乎这么些天了,轮也该轮到我们了。”王芳忍气吞声地跟郑大赔着笑脸。
   “我可当不起!”老太太嘀咕了:“回头晚上起夜都不敢喊你!”
   “哎哟!”王芳脸色变了一变:“妈!您就别记我的仇啦,我知道错啦,手心手背都是肉,是不是?”
   “你现在晓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啦!”郑大斜瞅了她一眼,故意把话挑明了说:“别以为老娘不晓得你今天为啥来了,为房子,对吧?大亮交个女朋友,没房子结婚?”
    王芳没料到郑大说话这么开门见山,她脸上有点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一阵难堪。但事以至此,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了:“郑家就大亮这么一个孙子,你家燕子也早出嫁了,房子也不是没得住,你看看我们家,三个人挤个一居室,大亮睡沙发睡了小十年了……”
   “所以他总不愿回家来,考学也考的外地。”郑二也跟着补充两句,说到底,不还是为自家儿子嘛!提到大亮,一屋子人都不吭声儿了,王芳说得眼圈儿都红了。
良久,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毛:“唉!我孙子可怜哦!”
    王芳见老太太心软了,又趁热打铁:“大亮交的这个女朋友人漂亮,家条件也不错,他老丈人讲要是小两口结了婚,想办法把大亮调到他们税务局下属单位去。”
   “哦,那敢情好!税务局是正式单位,好,好!”老太太听了挺高兴。
   “唉!可大亮没房子结婚,这婚事还不是迟早要黄!”王芳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顺着老太太的目光往郑二那里一眼:“郑二这些年起早贪黑地干,但也架不住房价蹭蹭蹭的涨啊,老娘,你自个儿养的儿子自个儿还不知道嘛,郑二比郑大那是差远了。”
    这回老太太不言语了,她望望小儿子早秃的头顶,难受得拿手背直揉眼睛。郑大看不下去了,埋怨王芳:“老娘这正病着呢,你非说这些让她堵心。”
    王芳对他翻了个白眼,那意思是说,你少站着讲话不腰疼!
    郑大没理会,接着往下说:“王芳,既然你今天来看老娘了,那有些话我就当面跟你说说清楚,天底下儿子媳妇儿孝敬老娘那是天经地义的吧?你虽说来了,倒底还是为了你儿子吧?老娘带大我们俩兄弟可不容易,你也是个当娘的人,她说错几句话就让你记恨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你儿子结婚没房子了你就来找老娘要啊?你自己摸摸良心,要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你,你没房子给大亮,他就不来服侍你了,那你心里怎么想?”
    王芳不吭声了,半天没开口说话。郑二从没看过王芳哑口无言,他忍不住想要替老婆挽回点面子:“妈,大哥,王芳就是刀子嘴,其实年年我去老娘那,东西不都是她准备的嘛?说到底都怪我没本事……”
   “二子,老娘没怪你哦!”老太太眼泪汪汪地开口:“我就这一个大孙子,这房子不留给他留给谁哦?老大懂事,晓得你不当家,这么多年都是他跟小马跑前跑后的服侍我,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啊?她跟大亮十几年不来看我,你可晓得我多寒心啊……”
   “老娘!”王芳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房子的事情我跟老大早商量好了,给大亮,你们拿十万块钱出来给你大哥家,也算给小马一个交待,她这些年也没少辛苦,我这当上人的,一碗水要端端平才行啊!”老太太缓缓地开口:“我没有旁的要求,只想一大家子人和和气气的,有空多来望望我,就知足了!”
   “妈,我们会常来的。”王芳羞愧地承诺:“以后每个礼拜我都去看你!”
   “这不好得很?”郑大拍拍郑二的肩膀:“家事无理,没有谁吃亏谁倒巧,但老娘只有一个啊!”
   “奶奶!”郑亮接完电话回来了,老太太把他拉到自己床边坐下,把他的手握在自己不甚灵活的左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抚摸。
   “大亮,以后要经常来看奶奶,个晓得?”王芳按住郑亮的肩膀:“快谢谢奶奶,房子给你啦!”
   “真的啊!”郑亮又惊又喜:“谢谢奶奶!”
     郑二连忙补充:“还有你大伯!”郑亮又谢了大伯,这时候夜班护士来交接班了,看一屋子人,问:“你们晚上谁陪床?其他人赶紧都回去吧!”
   “我陪,我陪。”王芳抢着对护士说。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28 14:47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1-28 15:19
语言通顺。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6-1-28 15:34
啼妃 发表于 2016-1-28 15:19
语言通顺。

去年写的,结尾太圆满了,我却没有灵感改下去,贴来凑个热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29 09:52
莫零 发表于 2016-1-28 15:34
去年写的,结尾太圆满了,我却没有灵感改下去,贴来凑个热闹。

小说无论短长,一定要讲究省略和隐藏的意识,一些场景的铺排有个轮廓即可,一些人物关系和情节线索可以在叙述中点滴渗透,练一下这种笔法,就会慢慢熟练。另外,语言对话的连续性不宜过长,这对阅读的趣味性会有冲击。对话的内容要充分像段子一样,简洁明了,跟马缨花骂人一样,不罗嗦,直接笑场。这都需要不停滴写,才能自我感悟。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1-29 13:12
令箭 发表于 2016-1-29 09:52
小说无论短长,一定要讲究省略和隐藏的意识,一些场景的铺排有个轮廓即可,一些人物关系和情节线索可以在 ...


作者: 淡淡紫丁香    时间: 2016-1-29 21:04
令箭 发表于 2016-1-29 09:52
小说无论短长,一定要讲究省略和隐藏的意识,一些场景的铺排有个轮廓即可,一些人物关系和情节线索可以在 ...

搬个板凳来倾听,茶水伺候鲜花掌声
作者: 淡淡紫丁香    时间: 2016-1-29 21:22
本帖最后由 淡淡紫丁香 于 2016-1-30 07:56 编辑

来自生活的文字,细腻抓人心,喜欢,个别地方有严歌苓小说的味道
作者: 唐朝国庆    时间: 2016-2-27 20:08
令箭 发表于 2016-1-29 09:52
小说无论短长,一定要讲究省略和隐藏的意识,一些场景的铺排有个轮廓即可,一些人物关系和情节线索可以在 ...

点到要害了,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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