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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9 18:02
标题: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0 11:08 编辑

1、鄙人给你上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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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吃樱桃




3、请出美女主持卖膏的


4、开始看小说
……………………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9 18:13
提前剧透一下
纸媒上基本已经没有好的小小说或短篇了
而且官媒网络上也几乎看不见好的
好的小说大概都隐藏在比如六星这样四不像的地方
谁不信,可以等待,随便一篇都可以把那些所谓的全国金奖作品甩十八条街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9 18:46
犹豫很久,但还是把一个纸媒的东西弄出来。
这是发表于三十年前的一个作品,登录于《人民文学》,这没什么稀罕。
稀罕之处在于登载这篇小说的当期刊物《人民文学》被勒令禁止发行,《人民文学》主编因为这个小说被免职,成为当年的文学重大事件。
看了一遍,居然看下去了,没任何障碍地看了下去。
转录于此,闲来深读。看来有价值的作品不会因时光流逝变得浅薄,略微感叹一下。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9 18:48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9 18:50 编辑

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文/马建



       在视野边际,看着我——这片阴忧而寥阔的记忆
       汽车拚命爬上了5000多米的岗巴拉山,几辆解放牌卡车还在下面困难地移动。山顶最后几片云擦着乱石和玛尼堆往峡谷滑去,羊卓雍湖展现出来。湖面映满蓝天,还把远处沐浴在阳光下的雪山顶倒插在湖里,使你不觉产生拥抱的欲望。这是通往后藏的盘山公路。


       在拉萨住了一个月,游遍了所有古庙古寺,特别是大昭寺。那里是藏族佛教圣地。来自各处的圣徒不绝如缕地围着那里转经,祈求来世投胎富足人家,不再受苦。门前磕长头的人群像职业运动员操练一样趴下,站起合掌,再趴下。对旅游者来说,算是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特别是西藏的葬礼,更吸引外地人。我背着照相机去了几趟天葬台。不是天不亮葬礼已完,就是远远被发现不准你靠近。有时还把石头扔下来叫你快走开。几次悻悻而归。


       听说死人要先在家里停尸三天,然后由家人背到天葬台下,一路不能回头。走到村口或路口要把一个红陶罐摔碎,表示死者灵魂不再回来。天葬师要来点上香火。有钱还要请喇嘛念经,把死者的功绩介绍到佛国,由那里再去投胎转世或者就在佛国里永远生活。天葬师要把死者身上的肉全部刮下切成碎块,再把骨头用铁锤敲成糊状,如果年轻骨嫩的还要撒些青稞面,搅拌后让鹫鹰吃掉。如果死者是个信徒还要在胸前用刀划个有吉祥意义的符号。最后把死者头皮交给亲属,天葬算是完成。再跟死者来往就到寺庙里烧香拜佛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9 18:51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9 18:52 编辑


      我准备去后藏偏僻的地方碰碰运气,设法看到天葬场面。当汽车转到山底沿羊卓雍湖奔驰的时候,我觉得头晕。推开车窗,外面湖面平坦,阵阵清风没一丝尘土。但汽车里拥挤不堪,阵阵羊皮子的膻味顶得我无法呼吸。我忍受不住便逃下了车。

      这是八月,高原的黄金季节,天空又蓝又透明,使你都感觉不到空气。我走到湖边放下旅行包,掏出毛巾痛快地洗了个脸。这里叫浪卡子,是个上百户人家的小镇。藏民在山脚下盖起一排排泥屋,屋顶全插着经幡。一座很小的喇嘛寺立在半山,墙壁涂成红白二色,屋檐下有一条很宽的蓝色,旁边是几堵没屋顶的断墙,还有一座灵塔刚刚涂上白灰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湖边没有一点杂物,卵石在水里清晰可见,阳光一直透进湖底。那些屋顶上红黄白蓝色的经幡在阳光下随风摇动,示意着佛国的美好境界。这片泥屋的下面,也就是靠近湖边,有座水泥红瓦房,大概是乡公所。我掏出那张盖着红印章的假介绍信,走近一看又不像乡公所,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一个当兵的走出来,听口音是四川人。他招呼我里面坐,我就跟他进了屋。这是个电话兵部,他驻扎这里,负责维修这一段的电话线。平时线路畅通就去湖里钓鱼,大概还看看杂志和武侠小说。他很高兴我要求住在这里。他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年,学会了不少藏话,常跟乡里藏民串门喝酒。一支冲锋枪就挂在墙上,屋里乱糟糟的像个废品仓库。


      我打听这里有没有天葬台,他说有。我又问最近有没有天葬,他怔了一下说前几天刚死了个女人。我兴奋起来继续问他,他却支支吾吾说要去买酒晚上喝。我给他钱,他极不自然地推开就走出去。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推测着,万一在这里看不到再碰机会就太难了。哪能我去哪里就正好死人。这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9 18:53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9 18:55 编辑


       晚上我俩喝酒,聊着外地的新闻,为了和他搞好关系,我海阔天空吹起牛来。他喜欢钓鱼我也钓,而且保证回北京给他寄一副进口不锈钢鱼竿,并立刻写了地址,声称赵和王光美都是我左邻右舍。当然那个地址北京永远也查不到。后来又跟他谈起女人,他很感兴趣不断吸烟。这个话题我可是专家,便把当代女性之开化夸张地描述了一番,还用四川话说,他要到北京我就把我的粉子让给他睡,并宽容地叫他不要客气。他摸了摸桌面,突然跟我说,那个女人才十七岁。
       我愣住了,这么年轻。

       她是生孩子大出血死的。
       他说。孩子还在肚子里。
       我觉得一阵恶心,掏出烟来。
       我俩沉默了一阵子。屋里地面很潮,靠墙支了个单人床,是军用木床,刷着黄漆,床头那一面还印着红五星和部队编号。墙上贴了很多剪下来的画报。一堆铁脚架、电线绳子堆在门后脸盆架下面。窗户下半部用报纸糊满,上面透过玻璃看得见天空:已经由深蓝变成黑色。公路早就没有了过车的声音。
       当兵的站起,靠在床架上,对我说:你能看到的,这里的老百姓不管那一套,多数人没见过照相机,米玛的两个丈夫更不知道照相机是怎么回事。
       谁有两个丈夫?我问。
       就是那个死人。
       怎么会有两个丈夫。我又问。
       嫁了兄弟两个呗。他声音很小。我呆了一会儿,又问,怎么非要嫁两个丈夫?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劲,人死了还问为什么嫁两个丈夫。但他回答了我:她不是本地人,是从乃堆拉迁来的。她家十一个孩子,米玛又是最瘦弱的一个,刚满六岁就被人用九张羊皮换来了。
       现在还有换人的?我问。他没回答,继续说,长大就不一样了,她还去龙马孜上过三年学。那会儿她后母还活着。
       她后母叫什么?我觉得这是个值得写的事,拿出笔和日记本。
       她后父是个酒鬼,一醉了就唱歌,还要抱女人,有时就抱住米玛乱摸,老婆一死他更厉害了。十几岁的女孩子哪能推开那么个大汉子。他声音焦躁不安,我知道他快要骂人了。刚才吹牛的时候他就不住地乱骂。
       妈了个八子的,等老子脱了军装再说。他脸色由红变紫,显出一阵四川男人常表现的倔犟。我没吱声,等着骂出来的那个字慢慢消退。
       他走到门口,看了看风向,电话线一动不动。我把酒喝干,在屋里走了几圈。这里夏天没有蚊子,湖面的湿气溢进室内,使人觉得阴冷。
       能带我去看看吗?我说。
       他没抬头,从桌子抓起钥匙和手电筒:走。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9 18:55
待续
作者: 情深以待    时间: 2016-1-9 19:34
待续,哈哈!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09:56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0 10:01 编辑


       我俩钻进村子,沿一排黑骏骏泥屋堆砌的夹缝之间往上走去。小巷坎坷难走,干湿牲口粪和杂草在手电筒的光下无声无息地缩着。狗叫成一片。他推开栅栏朝一间有光亮的房子喊了句藏语,我俩钻进了屋里。

       几个坐在火堆旁的男人全把脸转过来张着嘴看我。一个岁数稍大的站起来。当兵的还用藏语说着,其它人看着我。
       我拿出打火机打着火,又拿出烟递给他们。昏暗中只能看见他们的牙齿。我啪拉又打了一下打火机,让火苗窜起,他们的下巴都松弛了下来,我就把打火机递给那个站起来的,他接过坐下,这时他们的视线全移到打火机上,互相传看,不时抬头对我笑笑。我坐下,旁边一个青年从布袋里掏出一块干羊肉,切一块给我。这种生吃牛羊肉的习惯我在羊八井牧区吃过多次,便从腰里解下刀削着吃起来。他们很高兴,又递过一碗青稞酒。酒没泡好,麦粒还漂在上面,我想起了那个女人。

       屋里全是令人窒息的牛粪饼烟味,使人不敢呼吸。我扫了一眼,这里和其它农民的家一样简单:沿墙高出一尺的木柜上铺着卡垫,墙用石灰水刷过,进门右边还有一间里屋,没有门帘,里面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大概是米玛住的内室或是堆杂物的仓库。火堆正上方是个古旧藏柜,靠墙边贴了张佛画:一个无常鬼手握生死轮回大圆盘,正张口吓唬着活人。画很旧,底下贴了几张藏文佛经片断,都是印在些红红绿绿的纸上。

       大概他们说到我要看天葬的事了,几个藏民一边看我一边点头。当兵的站起,也叫我起来。他带我走到门后,用手电照着一个扎上口的麻袋,麻袋底下是用泥土做的土坯。
       这就是她。当兵的说。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0:00

      我的手电筒在麻袋上晃了几下,她大概是坐着,脸对着后门那边,头很低,大概是麻袋扎口时按下去的。躺到床上后我就一直睁着眼,想像着这个姑娘的样子。她一定会唱歌,这是少数民族的特点,我就常听到她们在树林里、山路上停下来唱,你虽听不懂,但听着那袒露无遗的女人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也就够舒服的了。她们还把皮袄解下来扎在腰上,头发在弯下腰干活时就滑到耳朵两边。我又把在汽车上看到的那个姑娘的脸借来:圆脸,两腮发红,鼻子不大,眼圈乌黑,看人直盯盯的,脖子和前胸皮肤白细,可以窥见之间的凹处,黑幽幽的不时随汽车颤动着。

      当兵的查完线路回来,拧开灯,面无表情,点了支烟就挨着我躺下。我俩都无睡意。

      他终于说话了:告诉你吧,反正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呆两天就走了。我要不说出还挺不好受。我也坐起,把枕头竖在背上听他说。他说:我跟米玛很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没调防。这地方可不是人能长期呆住的。最初我是在山上碰到的她。我上山换电话线,要翻两座山。她把羊群撒开坐在那里呆着。我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捆旧线,很重。我招呼了一声就坐在她旁边。她的狗看了我一眼又睡过去。

      那是个挺热的下午。羊群都找有风的地方吃草。她笑了笑。然后就一直看我,好像我不是个男人似的。我告诉她我是下面电话站的,她没听懂。我就顺着电话线指到下面的房子,她又笑了笑,转过脸看着岗巴拉山顶,那里正有一辆货车在吃力地爬坡,但声音听不见。米玛说见过我,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住这么久不回家。她说话的口音跟这里的藏语不一样。那天我剪了一大段电线给她,叫她拿回去晒衣服捆东西用。以后我常跑上山看她。她也常常特意等我,给我她烤制的羊肉干和青稞酒。她还会把大枣和野生山梨泡成酒。我常跟她一呆就到天黑。她比一般农村的藏姑娘更爱干净,身上的膻味和奶酪味不太浓,我倒很喜欢闻。有一次我伸手解她捆在皮袍上的布带她没推我,我就和她抱在了一起。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0:04


      她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只要一挨近她或者手碰着她的脖子下面我就走马了。我觉得她在等我。可我还太幼稚。她还告诉我,她阿爸常抠她。她多次跑出来不敢进屋。村里的人都知道她阿爸跟她睡在一起。青年们都看不起她。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突然撞进来摸到我床上,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就跟她干了那种事,而且一夜没停。天不亮她推开我说要回去了。我帮她套上衣服就睡了。米玛临走把她从小佩在身上的松耳石项链塞在我枕头下面。第二天我才知道她嫁给了那兄弟俩。
      他说完歪头看了我一眼又说,这事要说出去我非毁了不可,他们也会捅了我。我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守口如瓶。所以在这篇小说里只能叫他当兵的。
       当兵的从抽屉里拿出项链,我挨近灯光看了看。这是串玛瑙石项链,间隔几块就串个红木珠,一块很大的绿松石垂在中间,光滑乌亮有姑娘身上那股奶味。我想起在土坯上放着的麻袋里的她。
       后来她又找你了吗?我问。
       没有,她结婚以后就不上山放羊,在家里干活了。听说老大和老二都喜欢她,兄弟俩一喝上酒,就能听米玛在下半夜大声叫唤。有人还看见老二带她去汪丹拜佛回来在马上就干那事。那会儿米玛已经怀孕了。这兄弟俩活了大半辈子才娶上这么个老婆。
      她为什么不再找你了?我又问。
      来过。当兵的吞吞吐吐小声说。我不想都告诉你。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0:10

      爬上天葬台已经看见太阳从东面升起。这里不像拉萨的天葬台处在一块伸出来的巨石上,平平整整。这是个半山腰,在山丘连着大山的一块平坦的乱石岗上。有几根铁钎深埋在地里,几段绳子勒在上面,旁边有几把生锈的破刀子,两把大锤和一把断了柄的斧子。到处是没敲碎的骨头渣子,死人头发,碎了的手镯、玻璃珠和鹰拉出来的死人指甲。这时山上很静,鹫鹰还栖在山顶上。

      羊卓雍湖开始起雾,一朵朵雾气轻轻柔成一片,湖面就不见了。雾越来越浓如女人呼吸一般起伏,轻飘飘弥漫升高,把血红的太阳遮起。贴着湖面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扭动,又慢慢离开涌向山脚。

      他们从雾里渐渐出现了。老大背着麻袋里的米玛。他们大概请不起天葬师,或者这一带没有。老二背着面口袋和水瓶,还有一只平底锅。走在后面的是个喇嘛,慢慢我认出来就是昨晚在米玛家喝酒的其中一个。雾跟在他们后面升腾。

      他们对我笑了笑,解开麻袋,她露出来了。四肢用了绳子捆在前胸,像是刚出生的婴儿;背上用刀划了个+,划开的肉已经干缩了。绳子一松开她就摔在地上。他们把她的头固定住四肢拉直。这时她仰面躺着,眼睛看着天空和一缕缕散开的雾气。老二已经烧起香堆,撒上些糌粑,浓烟很快搅到雾气里。还有一堆火上架着平底锅,老二把酥油化在锅里,老大往三堆香火里加上几块粪饼,抬头看了看山顶。喇嘛早就盘坐在羊皮上打开经书,双手不停地扯着念珠。他坐得离火堆很近。

      我先是远远地看着,慢慢才走近。她的四肢摊开了,似乎对着天空还要做点什么,比其它地方白细,松散在肩胛两旁,腹部凸起,那个没出世的小生命正呆在里面。或许是当兵的种,我想。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0:14

      我把照相机调好光圈对了对距离,便蹲在她右边准备拍照,背景正好是袅袅上升的雾气,远处苍白的雪山顶刚被太阳涂上一层暖色。从镜头里看她像个女孩子。我想到她小时候从马背上驮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她也是一丝不挂,从羊皮袋里伸出脸,张望着这里的大山和湖面;后来她放羊也是静静地看着这雪山顶,大概在想着自己的家乡。在镜头里她似乎是睡着了。我又使镜头往下移:松弛的胳膊,手心向上。我猛地想起当兵的那张吱吱呀呀的木床和正在喝酒的俩兄弟。我把焦点在她脚上对了对,脚面苍白,五趾靠得挺紧,小趾很短,指甲还没长出。我又往后移了一下调好画面位置按了快门。快门按不下去。我把相机检查了一遍,又按了一下,快门纹丝不动。我挺紧张,忙把自动曝光调到机械快门上,重新对好她,轻轻按快门,还是按不下去。我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把胶卷退出来,重换上电池,对着米玛的脸部又按了一下,快门像是冻住了一样。这时,我突然看到她嘴角荡起一丝细纹,不是微笑,不是嘲弄,但确实是动了。

       我慢慢站直,头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一阵风呼啸而过,一只秃鹰俯冲下来,在尸体顶上盘旋,然后落在一块石头上,收起翅膀。

       我回到他们三人那里。老二拖过口袋掏出块粪饼,顺手扔进火堆,又掏出块糌粑,掰了块给我。我大吃起来,里面竟然有几个葡萄干。他又掏出块羊肉干,还用暖瓶盖倒了杯青稞酒,我一口气把酒喝光。羊肉干大概就是米玛做的,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阴部正好对着这儿,一根棉绳从血乎乎翻起的阴道里露出,大概是往外拉孩子用的。我用刀使劲拉着羊肉干。俩兄弟对我笑了笑。我好像也笑了,不过是把脸对着远处的雪山顶。那里已经被太阳映红,雾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远处的湖面像昨天一样平静,一样清澈,深沉得像米玛的那块绿松石。

      老大起来往三堆香堆里加粪饼,又过来给喇嘛倒酒。喇嘛不喝了。他告诉他,米玛的灵魂已经送上天了。老二也站起,把随身背上来的快刀从口袋里拿出,我就跟他们走过去。这时鹫鹰喧嚣翻腾在空中冲撞,黑压压地布满了上空。俩兄弟把米玛翻过来,从臀部丰满的位置插进刀子,顺着大腿把整条肉一直割到脚跟。老二把肉接过用刀再切成小块。她的一条腿已全是骨头。由于腹部贴地,从她大腿里又流出些粘乎乎的水。我把照相机端起来,调好距离,这回快门咔啦一声落了下去。

      很快鹫鹰落满四周,几十只鹫鹰拚命嘶叫扑打争抢着。鹫鹰的外围落了一片乌鸦,大概它们自认种族低劣,没有一只敢靠前,它们远远看着,嗅着,等待着。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0:21

      这时阳光完全铺满天葬台。老二不断轰着越围越近的鹰群,不断地向它们扔着米玛身上的肉块。我也捡起一把锈刀,拿来一只刚剁下的手,从指缝切下去,然后把大拇指扔进鹰堆。老二看到笑了笑,把米玛的手拿过去放在石头上,把剩下的四个指头先用大锤敲扁,然后再扔过去喂鹰。我顿悟:这样就不会剩骨头了。

       当老大把米玛的脸由下巴掀起的时候,我就记不起米玛的模样了。只是她的眼珠还清清楚楚对着天空,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天葬台上。

       最后老大抓着米玛的辫子,上面还扎着红色绒线,轰了轰围着他的鹫鹰,晃晃悠悠走回火堆。这时乌鸦已经与鹰混在一起围着铁钎啄着拌上青稞面的脑浆和碎肉渣子。

      我看看表,上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该下山了,当兵的还在等着我。他说他已经借好了船。他说,今天陪我去湖里打鱼。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0:22
待续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0:28
待续不是没时间,而是没情绪
我想,米玛换成一个汉名,天葬台换成解剖室,依然是个难过的情绪
马建把视角故意放得轻松平静,但文字无论怎样隐藏也无法不暴露他心里那种愤慨
十七岁的死亡,那究竟需要怎样的情绪才能不悲伤,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此时很悲伤。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0:35
活着是人的状态,死掉是人的宿命
当你阅读文章时候,你才明白怎样死掉才是对如何活着最真挚的交代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46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47
多木拉湖的微笑

   那时他就慢慢下了马,还是刚才走过的地方。
   他使劲吸了口气又悄悄吐出来,空气里只有柔子草和晒热的湿土气味。风向没变,还是从岗底斯山脉斜转过来的风,漫不经心越过荒原消失在远处。那里是多木拉湖。远远看去湖水被风吹动着,像有史前恐龙在里面喘息。四周芦苇拂动,水浅的地方结着白色碱花。这是个咸水湖,每年都有牦牛和马在那片沼泽中失踪。他知道家不会迁到那儿。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把缰绳扔回马背上,往山丘高处走。这里的草坡被底下膨胀的石灰岩撑裂,雨水雪水把裂痕不断冲刷,形成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马群常在这些地方摔伤,小牲口也常陷进深坑溺死。他又爬上坡。眼底下一潭潭死水托着蓝天。他回头看马,马一动不动。它跟他跑了快一个月,是格桑索却大叔的一匹壮马。可他骑得并不顺手,也许离开马背时间长了,以至大腿和尾骨都磨得生疼。他是在这一带长大的,有一年干旱的厉害,他的家就迁到了这里。他想起最小的妹妹嘎嘎就在这里骑着牦牛摔死在草沟里。那时他十一岁。
   他不再看马转身又走,草原渐渐宽阔,最远的那儿平平坦坦,草在阳光下苍白地抖动着。没有云,没有帐篷和牲口群。他觉得胸口空空荡荡。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49
   这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草甸。一些生命力极强的高寒植物在八月的阳光下,正热乎乎地蔓延着。他踢开几棵石松坐下又回头看马,马甩着蹄,用尾巴拍打蝇虻,肚皮也不再抽搐。风停了,他想。这是匹遛马,马鞍是现凑上去的,前几天垫马鞍的麻袋丢了,以至木鞍直接压着马背,有几处都磨破了,马常常疼得乱跑。他想起以前自己骑的棕色跑马,多深的草沟也能一跃而过。还有那匹白牦牛。自从去萨嘎读书后,他连牦牛都没有骑过。眼看假期一天天过去,他心里一阵阵发紧。五天前他碰到扎西巴一家。他们还认得他。扎西巴老得快站不住了。扎西巴老爹问他去萨嘎学的什么咒术。
   扎西巴老爹有十几口人,零零散散支了好几处帐篷,晚上他们都挤过来听他讲外面的事。扎西巴老爹一点也听不见,就讲自己年轻去萨嘎学咒术的事:他阿库当喇嘛的时候被活佛丹巴多吉才让挖了眼和嘴,还砍了手祭了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回家没几天就死了。他阿爸派他出去学咒术报仇,他赶上一群牦牛上路了。他说他的大人叫顿错杰允,通晓各种呼风降雹威猛真言法。他交了所有的牦牛和一副银幢,一只铜香炉,在大人那里住了一年。大人教给他的是降伏咒和几个普通恶咒。他回来以后用一个恶咒把丹巴多吉才让的眼弄瞎,然后就回到了家里,跑到这一带生活了。
   扎西巴家里的贡布告诉他,他家上个月从这里迁到了东南方向,听说那里有片山洼地很好,但要走十几天。贡布还说他妹妹达娃玛吉长得像熟透的山莓果,谁见了都想动手,说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不好受。扎西巴贡布也不明白他家为什么往那儿迁,只听说那里秋季好,夏天也没有风。那个峡谷口在北面,只要没风洼地里的熊蜂和毒蚊子会扑进牲口群里,常常炸群。牲口闻着湿气会一直钻到多木拉湖里溺死。扎西巴贡布说他父亲身体很差,几乎连乌朵都抡不起来,他阿妈从牦牛背上摔过一次,也不能干活了。这一点贡布没说对,他想。阿妈从来不骑牦牛。大概是嘎嘎摔死的事传错了。
   一阵风从多木拉湖吹来,他嗅了嗅,空气平平淡淡还有点苦。天暗了,脚下也变得沉重了。他蹬蹬发麻的腿歪歪斜斜站起,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火辣辣地难受。
   马没了。不知什么时候跑的。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51
   他想起刚才变风向的时候他睡了。我该把它牵上来,这里没有草吃也没有蝇虻。他想着就下了坡,沿着马踏过的草迹走着,双腿感到很吃力。后来天黑了,他就站住了。他张张口又闭上,荒原突然冷了。他还能辨别出多木拉湖的方向。那里不能去,那里听说是施仁仙女撒的尿,湖旁的一座山顶那儿,还有她撒尿冲刷的痕迹。可尽管这样想,他还是明明往那里走。
   他给家里去信说放假要回来,结果信是四个月以后他回来时自己在马攸木乡政府打开的。乡里说他家一开春就赶上牲口进了亚热草海子。他赶到亚热以后碰上几家牧民说法都一。他最后决定沿格桑索却大叔说的方向找。找来找去,后来他又追到昨天那个山岗附近。扎西巴老爹嘱咐他别往多木拉湖去,他说施仁仙女还常在那一带跟山神约会,看见他俩交媾的人眼睛都要瞎的。
   他在昨天晚上几乎追上了家。那个土坡扎过的帐子刚刚拆掉,翻起的土还湿着,架平底锅的石块下面土还是干的。他还捡到一块用来当鞍垫的裙布,这条布上有针线,看样子就是阿妈缝的。他记起达娃玛吉穿的帮典。她长大了。他想。其实他走的时候她就挺大了,她不再在他面前脱衣服,撒尿也要跑出十几步远。
   他想起了达娃玛吉身上的酸奶味。那时,他就回头对黑马说,你看,你看看,她们就在这儿,她的氆氇铺在这儿。他趴在地上嗅着,翻弄着大概从锅里捡出来的羊蹄子角,抬头自己说,我找你们快一个月了,你还坐着干什么,达娃玛吉,起来起来,跑过来,我给你买鞋是北京出的,我告诉你,北京是哪里,好多人呵,把全马攸木的牲口加在一起还不够多,校的大楼全是大窗户,有楼梯转着下来,他突然停住,往四周看了看。那时,草原上没有一风,一股牦牛粪和羊骨头味儿拖泥带水钻进他的鼻腔。他看见一堆屎壳郎在牛粪里钻着,粪渐膨胀变松。
   现在他站在黑乎乎的荒原上,任凭蚊子扑咬。他又朝前走,看见湖水泛着一条条淡紫色波纹,她就在这里撒尿,那个仙女。他躺下还远远看那里,那个仙女冬天才离开这里去山神那里同居。这是她撒的尿,湖边一圈圈白色,梦里她就是这样撒了尿。
   他睡了。又醒了。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52


   耀眼的阳光把他映成红色,他想抓住刚才的梦。他清醒了些,他蓦地坐起找他走来的方向。他也意识到了没有食物和水,连马也没了,他只有侥幸碰上牧人才能活着出去。
   他刚趔趄着站稳就眩晕起来,太阳穴和心脏狂跳,他饿得有气无力。昨天黑马应该跑到这儿,这是一条低洼路,左边一条挺宽的水沟,它不会窜过去的,昨天只有往这边跑才是顶风,才能躲开蝇虻叮咬。
   他看着湖面,水平平静静,沿水边那条白色烧碱像条延绵数百公里的哈达,近处一个水坑也像冰一样在苍白的阳光下刺眼地闪光。大片柔子草长在沼泽地高处。这里连苍蝇都没有。他还是直了直腿慢慢走近湖边又顺着湖往右走,似乎沿着水走会碰上什么事情。
   这一天他除了见到一片被碱烧死的草坡以外什么也没碰到。他试着喝了口水马上又吐出来,而且胃烧得很疼。尿也比它好喝,他自语着。后来,他抬头,看见湖水笑了笑,那样子挺像达娃玛吉。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53
   黄昏来临时他就不走了。岗底斯山被蒸气包裹着,山峰最高处正映着夕阳的光亮渐渐变晴,光又很快一点点缩小离开了山峰,在天穹只停了刹那,天就黑了。以后,他感觉一阵风吹来,他看到了家。他是在风吹来以后先看到的帐篷:一堆火忽明忽暗,还是那只锅,盖是用一块锌铁皮做的。母亲在蒸气后面往锅里放酥油,他闻着酥油茶和奶渣炒热的香味,他还看见妹妹,不,是妹妹看见了他就尖叫一声跑了过来,用头碰他,敲他肩膀。他笑了,然后钻进帐篷。
   没有变化,地上还是从前那几块牦牛皮和达娃玛吉的氆氇,父亲还是习惯地靠在中间的木柱上,那里离火堆最近。柱上还挂着酥油袋,那是母亲用了一辈子的东西。他带来的白塑料桶放在父亲旁边,他告诉他们这只桶让黑马驮着跑了。这时达娃玛吉拉起达娃那日。小妹妹一点没长,还是傻乎乎地笑,就像他当年给她抹了一脸炭灰,她也傻笑一样。达娃玛吉低头看火又掰了块砖茶扔进去,他把带来的精盐拿出来递给她。她长大了,她弯腰接过盐袋的时候胸脯刷地挺起来还颤抖了几下。他想起学校的操场。他吃完饭就在那里打球,操场旁边是个大水池,教学楼紧贴着水,从倒影看白灰墙显得干干净净。
   他把背包拉开,不是黑马驮跑了吗,他想。他拉开包,先拿出给母亲买的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用玻璃纸包着的衬衣,两个妹妹惊叫起来。她们围着背包开始掏里面的东西,他就说,你们要洗手。父亲也往包裹看,他已经喝了很多酒,像贡布大叔说的那样,他身体很弱,靠在那里像个用了多年的雪董,木碗里的青稞酒歪洒在手上。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54
   他觉得后背挺冷又往火堆靠了靠。虽然是夏季,夜晚的冷气使他下肢麻木难受,他还听见了羊群在外面拥挤磨擦用角互相顶撞。帐篷里牛粪烟和热气在他身边弥留不散,他喝了几口酥油茶,仔细品味着,奶很新鲜,砖茶没煮透而且有点霉味。他又想说话,他说,你们问我吧;又说,你们见过我住的大楼吗,好多层,每一层都住人。他又想到电影院,又说,咱们这里全都能进到电影里。他看他们听不懂,又说,电影还分故事片和新闻片,还有外国电影。他看他的话还没打动他们,又说,外面是个更大的世界,当然没有那么高的雪山。他就这样说下去,后来就想起了学校,想起他在同学眼里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生活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荒原上。他被学校的生活激动着,也常常想着充满粪烟和酸奶子气味的帐篷和无边无际空荡荡的高原。
   在这片高原里,只要你有火药和枪,有马和狗,你就能拎回野驴和黄羊,自由自地吃睡。他曾经在城市和高原之间扯来扯去,那个文明生活对他的诱惑太大。在回来的车上他就感觉到被撕裂的躯体和灵魂的哀嚎。
   现在他的一半躯体回到家了,现在他就坐在家里,在荒原深处,在多木拉湖边听风阵阵泛起的沙沙声和家人讲述羊和牦牛怎么繁殖的琐事。阵阵达雪飘香,正是达娃玛吉身上成熟的甜香。他站起,弯腰在屋里走了一圈,又过去摸摸百岗坎坷的平面上,他做刀柄时砍的条条刀印,摸摸柜面镶着的玻璃镜片。那时她和他就把脑袋挤在一起,对着镜片她看自己,他看她,她头发搔痒了他脖子,这些东西都没变化。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56
   你不是想你的马攸木吗,你不是回来了吗,你不是找家的帐篷来到了这里,你给达娃玛吉带来金灿灿的绸带和尼龙袜子,给母亲的衬衣,还有用水冲开就喝的桔子粉,一卷中国风光长条画,这些都叫黑马驮走了吗。你告诉她外面的女孩子穿那样的皮鞋,不是那样走路,你要接她们去那里,可以找工作,那些书里什么都写着,那里路修的硬硬的,商店比马攸木多一百倍,你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达娃玛吉来了,她给他碗里添上新茶。他看着。她说,你解开扣子吧,都出汗了,外面女人多吗。他看着达娃玛吉的眼又看嘴唇,他说,她们不穿藏袍,穿牛仔裤,就像光溜的牛腿,睡觉都要脱下来,不像我们穿皮袍就睡觉。他不看她,她也不看他。
   在城市里,他一看到姑娘就想起这片荒原了,还有和荒原搅在一起潮乎乎又闷人的气息。
   现在,他垂头丧气面对多木拉湖那大片冉冉苏醒的沼泽。大片烧碱首先接住天空送来的光亮。黑马已经把包送到帐篷里了,他想。他就这样走回家去,牧羊犬帕木扑了过来,脑袋在他裤裆上磨擦着。
   他看见蓝天后面的岗仁布钦峰从远处走来,周围是一朵朵白云,都像施仁仙女。他坚持站了一会儿又摔在地上,上衣口袋里的圆珠笔滚了出来,又被几株柔子草夹住便不动了。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57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57
   太阳开始发红的时候缕缕白云就开始往那里积聚。这是有晚霞的兆头。我往四下打量:东西一座高山没有积雪,周围山丘时起时伏轮廓很蹩脚。看来要翻山了。这是羌塘草原西部,湖泊很多,是拍草原景色的理想去处,只是河流纵横交错,常常转进去出不来。爬上一座山的时候,太阳已滚下地平线。借着天空反光急忙环视一下四周,回去的路已经漆黑,前面是草原,昏暗一片,没有一点烟火。
   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我不再寻找人间烟火,就在山顶上选了个通风的地方坐下。在班戈买的饼干吃完了,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块干巴巴的奶渣子,当时在集市上偷来吃了一块,酸得厉害,几乎扔掉。这奶渣子在嘴里多含一会儿就软了,尽管酸得不敢咬但毕竟有些奶味。这股味是人生来就能习惯的。趁晚风还没吹起,我铺好睡袋,没脱鞋就钻了进去,面对天空想着那个永恒主题:人生。在西藏看到的东西和在内地都不一样。首先藏族人对于死亡并不悲伤,只是认为换了个人间。但寺庙里外那些磕长头的就令人费解。人为什么那么怕惩罚呢?我觉得饿了。肚子空空荡荡没一点食物。一股气流在胃里翻腾了半天,便顺着大肠推开肛门溜了。
   我把身体转了一下。这样胃好受些。天也冷了。我想起夜宿的经验,抬头看看风向。还好,我的气味顺东往西走。那边有条河,又是一片平原,狼嗅到了也过不来。我把匕首从包里拿出绑在手腕上准备入睡了,脑子里心惊胆战地想像一头野牛会从我身上狠狠踩过去,一只野狗拖跑了背包,还有一只狼不声不响走来猛地咬住我骨瘦如柴的脖子,几个小鬼在地狱里没吃饱,便围着我像吃罗卜一样嚼着耳朵、鼻子和手脚。后来又想女人,想她们胸罩里面那热乎乎的气味。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2:59
本帖最后由 卖膏的 于 2016-1-10 13:00 编辑

   我看见在我来的方向左侧,有点模模糊糊的光,你是一动不动。我忙掏出照相机用中焦镜头看了看,光的形状有点像帐篷顶上的透风窗。也就是说有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了。我爬出睡袋摸黑下了山,用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找到了那个帐篷。
   快走近时我弄出点声响,没有狗跳出来,就掀开了门帘。一个老人围着火堆一动不动。我用藏语招呼了一声,他转向我,大概对着火堆凝视的缘故,他一时没看清我。等我坐在火堆那里他才发现我是汉人。他笑了笑,用汉语问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他我从山上下来,是想照晚霞,昨天在多巴乡。他说他见过照相的,以前他在色拉寺修过铜佛,那里天天有外地人和外国人参观。那几年他学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话了。
   我放下背包,打量了一下帐篷,里面什么都没有,架火用的几块石头是烧透的,大概这里常有人扎帐篷。他也是今天或昨天到的儿。我又搜寻了一下有没有可吃的东西,除了他底下坐的几张老羊皮和从马上卸下来的背袋,还有一只铝盆,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问有没有吃的。他说没有。我就把手伸到火上。他把他身后的粪饼和刚捡来的艾草和湿矮柳根往前拽了一堆,就跟我聊起天来。我饿得难受,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酬着,迷糊着。后来他站起,把腰带扯了扯走出帐篷,我就铺好睡袋,拖过他的一块老羊皮先睡了。朦胧中我觉得声音不对头,外面传来牲口蹄子死命蹬地的声音。我慌慌张张拿出刀走出去。他回来了,左手紧抓着一头牦牛的角,右手捂着牛嘴。牦牛死命往后退,我刚要帮忙,他就小声喊我别过去。后来他把牛头夹住,从腰里拔出刀,对着牛脖子捅过去,然后摘下帽子把血接住。牦牛死命挣扎,他松开手,推了牦牛一把,那牛便晃晃悠悠往来的方向走去。他端着满满一帽子血进来,让我接住。喝吧,他说。他回到老羊皮上找出烟来点着,一面把手指上的血伸进嘴里嘬了嘬。
   我把牛血放在身边,看着热气和泡沫一点点消失。我不想睡了,就主动跟他聊着天,一边等血慢慢在帽子里凝固。
   他是吉瓦乡一带的牧民,半年前离开那里去日喀则求佛,他把所有的牦牛和羊群都卖了,钱就献到仑布寺里。我问他今后怎么生活,他说他要去岗底斯山朝佛,到玛珐木错洗掉自己的五毒。他说他也有个女儿。我问他女儿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生活,他一下子没说出话来,眼光四处搜寻了一圈。我知道他想喝酒了,就拿出卷烟给他扔过去。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3:01
   当他把事情说完了以后,我猛地想起了一个姑娘。但我却犹豫着,直到跟他分开手也没告诉他。一是怕他缠着我,二是担心他见到女儿的样子准要发疯。
   他大概是这样说的:(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和话我给省掉了)
   “我把牲口全卖了,到仑布寺里求了菩萨,保佑我女儿平安无事,保佑我死后能在天上见到她,求佛保佑我,一路到胜乐轮宫转完四十九圈再升天。”
   “都是我造的孽。”
   “我小时候吃奶吃到十四岁。阿妈的奶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断。我阿爸在镇叛那年给打死了。这一带的牧场没几户人家,你要走进去就知道了。虽然每年的雪顿节和剪羊毛的时候我都到吉瓦乡去,也能见到一些女人,可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我离不开我的阿妈了。有时她也哭,可没办法,我是她一点点养大的男人。自从阿爸死后,除了照管我,也从不跟过路的牧人招呼。那年我在吉瓦听说了色拉寺要修铜佛,就借这个机会离开阿妈去了拉萨。你知道那时候我们的女儿都九岁了。她要是知道是我阿妈生的她,还怎么活下去呢?”
   “在外面我明白了很多事,可没有人知道我是个有罪的人。每天干完活我就在大殿门口磕头,洗我灵魂。可我已经长期养成了吸嘬奶头的习惯。那几年我把十个手指头都咬烂了。”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3:03
本帖最后由 卖膏的 于 2016-1-10 13:05 编辑

   我想起他刚才把手伸进嘴里嘬牛血的样子,眼神像婴儿一样贪婪。他的脸黑得吓人,一堆乱七八糟的头发用一束红线绳扎着,被火映红的太阳穴旁凸出几条血管,而且说话时他的手总在不断伸着,一缕没扎上的头发垂下来,随着他摇动的脑袋也不住地晃动着。我很讨厌他的样子。
   “五年以后我以为自己完全洗了罪,就回到家。女儿玛琼已经十三岁了。我还给她带了衣服和松巴鞋。”
   “玛琼十三岁就能自己缝帮典。有时倒在我怀里让我给她梳在外面见到的姑娘梳的头发。没过两年她长成个大姑娘了。那样子跟她阿妈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在牧区女人跟男人都在中午光着上身。”
   我说我知道。我又问他:你阿妈呢?
   “在我回来的第二年就死了。”他说。
   “玛琼跟我骑着马一块围牦牛的时候,她一颠一颠的奶子搅得我心惊肉跳。一次,我忍不住,抓起头母羊死命嘬那奶子,让玛琼看到了。从那天起,她把衬衣拉下来,睡觉也不挨着我了。我就常喝酒,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去年夏天,来了个收豹子皮和古器的,叫吐布。他挺有文化,还会说汉话,他说他在拉萨当过工作干部。他其实是个很坏的家伙,死后要下地狱的。他随身带了很多牧区常用的铝锅、塑料酒壶、花线。”
   是不是他爱上你女儿了。我打断他的话。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3:07
本帖最后由 卖膏的 于 2016-1-10 13:08 编辑

   “他把被窝卷放在我女儿那边,晚上就跟玛琼睡了。那天我听着玛琼小声叫唤,心里不好受。可我又想让吐布娶了她,不然我就会再犯罪孽。那天我又开始咬手了。”
   “吐布在这里住了十几天,玛琼天天给他烤肉端酒,他也给玛琼两个塑料发夹和一对塑料手镯。那些天我天天放牲口,腾给他俩帐篷。可吐布越来越坏,不到三十岁就能像老人一样骂女人。要不是玛琼喜欢他,我早和他拚了。”
   “他俩临走那天我喝醉了,那天我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他激动起来,两眼一直盯着我说着。
   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呵。
   我看牛血已经凉了,便扣在手上还给他帽子,用刀切了一半给他。他没看,就一只手伸过来接着,一只手在血块上哆哆嗦嗦抠着吃起来,我看他很可怜。
   “都是吐布灌的。”他抬头突然看看我。
   我明白他撒了谎,便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牛血。已经被我削着吃的那一面正映着火,我感觉我的刀子上的反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
   “吐布大概也醉了。开始我还跟吐布说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我带大她可不容易,他也跟我保证要对她好。”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3:09
   “后来他叫我阿爸的时候,我就笑了。然后我告诉了他玛琼是我母亲生的。我记得玛琼当时叫了一声,跟吐布说我胡说。可吐布挺高兴,还给我倒酒。我就更胡说起来,我要吐布晚上把玛琼让给我睡。吐布答应了,可玛琼扑上来打我。吐布说你要不跟你阿爸睡我就不带你走,玛琼也呆住了。”
   “结果,天刚亮,我酒醒了。我发现自己趴在玛琼身上,我把积压了几年的压抑全发泄在了玛琼身上。开始我还以为是做梦,就出去撒了泡尿。等我完全清醒又钻进帐篷,就见到了玛琼。她用衣服把身体挡了挡,我走出去,骑上马往荒原里跑了。”
   “等牧场下霜以后,我就赶上牲口到查拉去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喊我阿爸,可我还要找到她。我到查拉打听,好多人都说那一带没有这么个女人。后来我在马车店打听到几个月前有一个皮货商来过,还带着个女的。店老板问我那个女的是不是头上戴了很大的绿松石乌朵,圆脸,眼有点肿?他还说,那个商人老骂那姑娘,听他口音是日喀则一带的。于是,我就卖掉牲口,又去了日喀则。”
   “到了那里我不敢说是找我女儿。我打听过好多叫吐布的,后来在街上碰到一个皮货商人,他认识吐布,可吐布下去收货了。在离日喀则二十几里的公路边上,我找到了吐布家。玛琼不在。我就问吐布的母亲,我是玛琼那里来的人,有口信告诉她。”那个老太太说:“你找那个杂种,早被我轰出去了。我家不收留那种臭女人。唵阿噜哩迦莎诃,叫观音菩萨早点送她进地狱。”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3:12
   “后来我到扎什仑布寺,一连转了好几天。转经的人都说有个女人,还不到二十岁,早叫这一带游手好闲的男人糟蹋遍了,她是靠了转经求佛的人给她口吃的活在街上。听说她是从吉瓦牧区来的。那个女人疯疯傻傻的,经常光着身子。后来下身臭得厉害,就没男人去碰她了。老人还狠狠地咒骂了她阿爸。我心里真难受。那会儿我天天磕头赎罪,也求佛发大悲找回我的玛琼。”
   他又讲了很多事,但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他一心求死。听说去岗底斯山转山的都常常死在山上,转得多升天的位置也高。活着回来对他也确实毫无意义。我抬头看看顶上的风窗,已经有些发白了。胃里的牛血还没消化,一阵阵腥味冒出来。我就找了几个蒜瓣吃进去压压腥气。就想睡点觉。他也歪倒在老羊皮上,头枕着那只铝盆,嘴里默念六字经。帐篷里全是他散出的臭气。
   我躺下,想着在八角街上看到的那个姑娘:圆脸,两腮被高原的风吹得紫红。头上没有绿松石乌朵,相反,她头发像一堆剪下来堆在一起的牦牛尾巴。她常用手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捋回去。当她也觉到有人注意她时,就猛然抬头,对着过来的人微笑。如果你站着,又没扔东西给她,她还会对你伸伸舌头。她下眼皮有些浮肿,但微笑起来眼睛很亮,有种温柔的感觉,嘴唇在笑的时候也变得又红又有弹力。
   那其实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女人那种凄楚朴实,像草原一样宽容的微笑。拥挤的集市伴着尘土和嘈杂声不断埋没着她。她是靠着一个卖牛肉的案子才不致被人们踩死。这个姑娘前额已经布满了皱纹,大概是她经常抬头乞讨的缘故。当她发现有人停住,又对她抱以怜悯时,她会捧起自己左边的,弯腰用嘴吸嘬,还不时抬头对你笑笑。乳头由于常含进嘴里变得又圆又透明。
   几条狗常从她身边窜过,钻进肉案底下等着捡剁下来的碎肉渣子。

作者: 卖膏的    时间: 2016-1-10 13:13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3:35
卖膏的 发表于 2016-1-10 13:13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3:36
      噶尔寺座落在珠穆朗玛峰和另一位仙女希夏邦玛峰之间。爬上寺院最高处同时可以看到两位仙女银装素裹,仰首天穹似乎要重返天国。寺的下面是一条通往尼泊尔的驿道也已经荒废。以前这条路是商人和行旅的必经之路。路旁一条河蜿蜒而过,周围平坦地方种着青稞和豌豆,离河稍远一点就是光秃秃寸草不生的碎石地,牧民常常在夏季赶牲口到别处放牧。寺庙最高处原有座铜塔,听说埋着圣人米拉日巴的一块骨头。现在除了底座的石块以外,塔形已荡然无存。其它日楚也早就塌陷。海拔不断增高使这里变得人烟寥寥。
       这里的藏民身材矮小行动迟缓。一切移动的东西:白云,羊群,野狗,飘动的幡帕,背着孩子走路的女人和一个刚从内地上来的流浪汉,我,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缓缓移动着。最使人难受的是脑袋,你能感觉出从太阳穴开始往下裂开了一条缝,叫你明白以上无疑是天灵盖,而且随时会像观象台的铁帽一样张开。有一半记忆从大脑消失了。在那里我忘了我前人长得什么样子,尽管是为了她我才痛苦地浪迹天涯。也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家和作家。但小脑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陈年旧事全在眼前,尤其是我那大把钥匙在六年前就丢了,在这里就忽然记起是丢在床底一块垫箱的木板后边。丢的时候我正做梦,我梦见老鼠先是被钥匙掉到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它抓起钥匙去开写字桌的抽屉,它失望地乱翻了一通,把我的胃药倒出来吃了两片,才把钥匙塞到木板那儿。
       我坐在街口喘着气。几个孩子和狗慢慢围过来,有的看我的脸和头发,有的看衣服、胡子和照相机。他们都慢慢蹲下,我就在喘气的空隙对他们微笑一下。后来,我就站起来把那张假介绍信拿在手,打听乡政府在哪里。
       乡文书曾在区里读过高中,但已经被缺氧变得迟钝了。他用吸一支烟的时间读完了介绍信,对我慢慢地笑了笑,又过了五分钟才收回笑容。我告诉他,我是来爬珠峰的,是某某报社派来的政治任务。他说,一个人不行,去年也来过一个人,还写好了遗嘱,半个月后他回来了,脸冻的青紫,鼻子和耳朵全溃烂了,送到区医院抢救了一个月。翠颜仙女的脸,可不是谁都能摸的。他还说,珠峰下面有一条冰河,人冻不死,也会让冰块撞死。我有些沮丧。他又告诉我,你可以爬这里的一座山,爬上去就能看见珠峰。那儿是个荒废的尼泊尔寺庙,山下还有人居住。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3:37
      当天下午他就带我来到噶尔寺下面的村子。
      村子远看是一片牛羊圈。一些石板屋顶离地面不到一公尺,见不到人。地上泥土松软,脚踏上去尘土渐渐升起,慢慢停在空中就不动了。一条狗从栅栏底下慢慢爬出来,不慌不忙叫了一声,随后,石板下面的地洞里,探出个姑娘的脸,脸又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露出大半个身子。她左手拿着块镜片,右手用一把梳子对着我梳头。街道很窄,除了尘土就是石头。乡文书指着一家说,那一家是他的熟人,你给他一盒烟就可以住在那里。他是我们乡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我俩扶着石板钻进地里。除了几处还没熄灭的灰烬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有人坐在那里喘气。那天晚上我住在那里,听到了下面的故事。但由于大脑失灵和翻译的原因,故事也缺乏逻辑。又由于小脑出奇地灵活,有些细节清清楚楚又不可能是假。最不合理的是事情发生在四百年前,而叙述者是讲他自己的经历。
      我十一岁就跟德格桑布扎学手艺。那时噶尔寺的铜塔刚动工,师傅和太太还有我都住在寺里。听说师傅和太太库拉朱丽祖籍都是尼泊尔人,但师傅是在珠峰这边出生的,我父亲病死在往尼泊尔去的驿道上。师傅是很有名气的金银匠,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他打制的首饰。
      桑布扎师傅承接了修筑金塔的工程。这座铜塔全部用黄铜铸造,塔尖用纯金专铸。我的手艺就是在这七年里学会的。太太库拉朱丽比师傅小了近三十岁。她是跟师傅逃出来在这边举行的假婚。师傅是在尼泊尔认识的她。那时库拉朱丽被师傅刻制的美丽首饰迷住了。她快三十岁了还没一点皱纹,她的鼻子边上还镶着一颗蓝宝石,使你想起玛法木湖的圣洁。她每天早晨都把头发盘起,将发际的中缝里涂上红粉,最后在两眉之间点上朱砂。师傅雕刻的最好看的金银首饰都佩在她身上。
      铜塔浇铸模型七年后终于完工。这个铜塔像倒挂的大钟,底座将安放在石头砌成的基座上。最底层直径四米,一层层缩小呈圆锥形,每层探出来的边沿都悬挂着各种吉祥物,其嘴里衔着风铃。第四层也是最高那层,就宽出了许多,像个平顶。据师傅说,这样塔尖的下面不会落雨生锈,上面那个纯金的塔尖也不易被盗。这一层的四周是十三只孔雀。铜塔算上基座共十六米,除了顶部和基座其它全一次浇铸。塔壁上全是师傅刻的释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塔尖将是一座完整的金塔,塔洞里刻有十六大菩萨。金塔虽高不过两尺,但经师傅精雕细刻,可谓无价之宝。它中间是空的,与塔身探上来的铜柱嵌在一起。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3:38

      我从小身强力壮,能吃苦,师傅极喜欢我。师傅说我镶嵌的可乌比他做的更结实好看。库拉朱丽太太对我更好,常把给师傅的好吃的留给我一些。我十三岁那年,师傅去旦桑墩选铸沙,为时一个月。他临走让我住进他的屋里。他怕寺里的喇嘛跟库拉朱丽睡觉。晚上,库拉朱丽叫我在她身边睡,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摸了我,以后我一闻到她的气味就打哆嗦。她浑身上下有股麝香味。后来她又把寺里的格贵找来,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才开始搂在一起。但库拉朱丽总是哼哼呀呀把我惊醒。师傅回来我也不敢告诉他。
       那时师傅已经五十多岁了,除了背有些驼身体还算结实。他一头卷发披在肩上,两眼乌黑,头上爱扎一条紫色绸子。他不多喝酒,喜欢跟来打制首饰的女人调情,常常自己垫上银料给他喜欢的女人做耳环和乌朵。他还趁给女人佩带护符或手镯的时候近乎她们。
      我跟库拉朱丽睡觉是在铜塔铸模还没干透的时候。那会儿师傅常关在一个单独房间里镌刻金菩萨造像,晚上还有好几个扎巴守夜。那里只有库拉朱丽和管寺庙财产的欧涅可以入内。外面的工程全由我带着几个匠人修筑。那天晚上我没打哆嗦,我还微笑地看着她一层层解开身上的纱丽,然后我像醉了似的在她身上吸啜。从那天起她离不开我了,我也离不开她了。只要天黑下来我就要找她,嗅着她的气味一直钻进她屋里。就是白天我也能闻出她在屋里还是在师傅那儿。
      那天,她一早就去聂拉木换油和红粉,下午我嗅出她正往回走,便放下锉刀就往山后跑,刚上坡就碰到了她。她慌忙躺下撩起纱丽。师傅上来时我俩正在地上扭来扭去。师傅一脚把我踢开,然后又踢库拉朱丽,捡起一段木棍使劲抽她。
      以后几天我和太太都不敢互相注视。我们都在等机会。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推开我的门。那天她面色苍白,两眼呆痴,她站在屋里跟我说师傅扔下她走了。他真的走了。后来寺里说黄金少了很多,是师傅拿走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3:40
      以后整个工程我承担了下来。喇嘛们怕我也逃走就专门派人看护着。我和库拉朱丽住在一起了。她对我非常体贴,给我讲了好多尼泊尔那面的事。她要我跟她一起回尼泊尔,到了那里她就和我举行假婚礼。她怀念那里,她说她常梦见自己小时候和一颗贝尔树举行真婚礼的情景,还有果实,她的真丈夫。她给我看她珍藏的那个果实。她说这是个神灵,有了它她谁都不怕。她说到了她的家乡还要给我重新占卜,如果两命相尅就跟我分开。她说他跟德格桑布扎就是相尅的命,她是在家里的反对下逃出来的。
      十几天后铜塔落成了。我和库拉朱丽准备好行装,打算上路了。那天晚上,她跟我说桑布扎做金塔尖的时候,她常进去看,她知道金塔卸下来的全部机关:千手观音菩萨底下的曼荼罗中间有一把金钥匙,打开藏金钥匙门的机关在金刚护菩萨底下,只要口念唵缚日罗罗乞叉含秘密真言,拿起佛像按开金门,钥匙就能拿到。真言只有噶尔寺的堪布知道。我想了想就劝她不要去冒险,万一让喇嘛们发现我们就别再想走了,说不定还会打死我们。但她说她有办法。
      那天晚上,她大概是后半夜离开的我。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砸门,说库拉朱丽在金塔上下不来了。全寺的人都往山顶跑。她果然干了那件事。金塔虽然卸下来了,但金塔里面的铜柱却从她大腿里深深插进了她的身体,那根铜柱随着她上下扭动也忽长忽短,并不断变粗,直到她半点也动不了为止。
      金塔摔在第四层的平顶上。所有的喇嘛都吓呆了。我找来梯子准备往上爬,但梯子一靠塔身就着了火,我也被烤得往回跑,铜塔像在大锅里融化时一样热了。后来,堪布也来了。他派人用棍子先把金塔挑了下来,然后设道场开始诵去灾魔咒。果然大雨马上来临,铜塔一片浓烟,但更热了,雨水落上去发出了可怕的爆裂声。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3:41
      几天以后浓烟才消失。我看见库拉朱丽还站在那儿,已经死了。她身上还不断散出那股香味。
      我和噶尔寺的喇嘛们都准备离开那里了。听堪布多吉帕卓说,这块地方不适宜修建寺庙,这里是海龙王的一只眼,应该建在山下河的那一边。可我怎么也走不下山了,只要闻不到库拉朱丽身上的香味我就会马上摔倒。
      后来,我就在喇嘛们走后空下的最大一间房子里住下了,也就是天天守着她。有时会在深夜常听到她发出哼哼呀呀像跟人性交似的呻吟声。两年以后,她渐渐干枯了,平时就像风标一样随风转动着。风停的时候她的脸总对着她的家乡。那条路是在珠穆朗玛峰和希夏邦玛峰这两位仙女之间。后来她的脸变得像雪一样苍白,只是黑头发更黑更亮。终于有那么一天,她离开塔顶像纸一样飘落了下来,我就把她卷好下了山。
      故事讲完以后,他指了指后面的墙上说:就是她。
      我猛地站起,先是一阵缺氧反应,眼前一片金花。我过去摸了摸,和羊皮差不多硬,但头发很光滑。我又划了根火柴,发现大腿那堆黑毛下面确实是个圆洞。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3:43
       后来乡文书告诉我说,老银匠不让划火。第二天我就爬到了山顶。像我开头说的那样,铜塔只剩下一堆石头。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发现尘土还挂在空中。几个姑娘背着石头往一个斜坡慢慢走着,她们走不了几步就停下呼吸一阵,还对我笑笑。有一个就是从石板屋里钻出来,对着我梳头的姑娘。她胸脯丰满,我还注意到她衬衣的第二个扣子掉了,一只别针死拽着两头,忠实地看护着主人的身体。灌顶那里群山起伏绵延几百里,在阳光下群山赤裸裸地站着不动声息。
       黄昏来临时,我才看见大片荒山被夕阳注入了血液,像皮肤一样地抖动着。但晚霞一瞬间就在山顶隐没,最后一缕霞光弥留在天地之间的时候,我开始爬起来,在这片如城垣延伸开去的群山里摸索着生命那股砰砰乱响的感觉。后来,我被它掏走了,被它洗涤荡尽了,然后就剩下龌龌龊龊的空躯,骂着抓挠着,然后,我又微笑着站起来走回了公路上。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3:43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7:56
      那是我离开卡嘎的第二天。当时我没沿着公路走,只想爬上这片荒山去展示一下生命是个什么狗玩意,除此以外,我还能干些什么。我转了一天,走投无路,失败了,而且像孩子一样丢脸地啜泣。都是艺术家的毛病,一阵阵抽风。在高原上宗教弥漫着每一寸土,这里人神不分,传说和神话搅成一团。有些痛苦完全是现代文明人的性不通慧。今天我写出这个事,也该是忘记的开始吧。
    她是在丹增旺堆活佛死后的第九天被找到的。她刚生出来九天,就睁着眼睛,不时打量着周围的人和东西。屋是泥和着草做成的泥坯垒的。一盏酥油灯照着阿妈和德不觉上面几块红红绿绿的碎布片。这是个穷人家。阿妈听到外面有声音就把她塞进牛皮袍里。外面人一下子堵住了门口,像一堆黑黢黢的牲口。阿妈站起走过去,让客人进来。客人的身份很高,都是丹巴寺里的喇嘛,为首的是雄赖巴。
    雄赖巴索朗孜摩说:你的孩子听说是九天前生的。阿妈回答是。周围的喇嘛马上合掌念起经文。索朗孜摩马上派人回去禀报,说活佛在这里转生了。他又问:男孩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桑桑卓玛。以后就叫桑桑扎西。索朗孜摩说。
    后来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活佛转生仪式,桑桑扎西全家就迁到丹巴寺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7:56

       桑桑长到十五岁已经读完了五部大论,正在进修曼仁巴的医学知识。她生平第一次离开丹巴寺步行一小时到曼仁巴扎仑。最近几个月她不让有人陪同,因为她觉得自己走在这条路上会想些事情。这几个月她常被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搅惑着。以前的十五年里,她除了识字就是背经文,平时修习瑜迦功。这条使她睡觉都会惊醒起来的路,其实有一半是她经常走的。从她的禅室推开门是一条石条铺成的弯曲下坡的小路,两边是扎仑的下面所属各康村的居住院,走到转弯那里就是一堵红色高墙,里面是全寺中心,供奉着释迦牟尼和十六大菩萨。红墙下面是转经人走的路,有一个老人手持摩尼轮已经转了二十多年,她祈求自己下一世做个男人。扎西常常碰到她。老人见到她就全身伏地不住磕头。
       红墙对面是格贵的大门,常有大堆的狗在那里追逐交媾。再往前走右拐就看到街了。这是丹巴寺最靠近街的大门。逢上晒佛节便人山人海,平时也有些商人扎满了帐篷。一些石匠和乞丐在帐篷和屋子之间用石块垒起些简陋住处。桑桑?扎西常来这儿买点印度商人的手镯耳环。去曼仁巴是从岔口出来往左拐。那是离开寺庙的一条种着荞麦和豌豆的田间小道,路旁一簇簇独行草在矮柳丛里繁衍。清晨还有阵阵女娄菜的气味。她常站在这里,从这里回头看丹巴寺的全貌,晒佛台在最高处,也就是半山腰。那儿高大,洁净,一尘不染。有风的时候还会听到屋顶上一片片幡帕颤动着,发出像撕碎布片似的声音。成百座日楚沿山势修筑起来。再往前是一条小河,那河由山上下来汇入远处闪闪发光的年楚河里。过了河就是曼仁巴了。
       每次当扎西走到这条路上的时候,她首先是忘了自己是活佛,是丹增旺堆的转世,也不是男人。田野里的气息使她痴迷。她还愿意站在那座木板桥上,看着水草被水冲得摇摇晃晃。年楚河后面是一片荒山。
       明天就要给她举行金刚杵灌顶的隆重仪式了。这一次,是由西方阿弥陀佛调伏她的贪性和疑嫉,也是她显露如来藏的最后一次身灌。现在是秋季,信佛的人不断从山里赶来,迎接她灌顶后马上举行的显露活佛仪式和布施活动。扎西对这些活动都不感兴趣,她只想一个人多想些事。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7:57
       今天她像往常一样来到曼仁巴上师的正屋。大堂显得空荡,一具尸体停在中央,上师今天要讲人体气脉点的位置。这正是她急于要知道的。上师等一个扎巴把祭坛铺好,才开始刀。他切开胸部先把五脏六肺都挖出,供到桌上,然后挑出心指出心眼的位置,阵阵臭气熏得西不断恶心。这里只有她是女人,虽然她也和他们一样剃着光头。她身旁靠着格列班觉。他其它十几个弟子一样正全神贯注盯着上师。格列班觉是白朗寺派来深造的格西已经学完《时金刚》。扎西每次听课都习惯地靠近他。
       上师叫弟子全闭上眼,用心发慧看他心里正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四个喇嘛看到说了出来。上师叫到桑桑扎西说。她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又是活佛。桑桑马上入定,可她瑜迦功只修习六年,心眼还模模糊糊。她口诵真言稳住本尊,重调心脉,明点还是不清。时她觉得脚趾突然发烫,渐渐一股热气聚成一团,由腿直入心眼。她急忙默诵净三业真言稳意观,渐渐看清上师心里呈现一条冰河。在她解定和光明交织之间,又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站冰河里。她收心,告诉了上师。上师告诉她这里的就是我从你那里看到的。到未来的眼不是心眼。上师开始从太阳穴扎进尸体的头盖骨。
       桑桑心里很乱,上师没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会在河里,那是自己的未来吗?她奇怪自己一丝不挂竟是那个样子,就像佛画上的空行母。这时上师从脑垂体下面挖出一块软骨说:这是未来眼。你们经过修炼会用这只眼看到别人身上潜藏的各种疾病和周围的魔鬼。刚才我看到桑桑扎西在冰河里,就是后天她在星相占算时选出的六行三苦之一。
       桑桑扎西听着。不过你的瑜迦功在冰河呆三天是可以毫无损伤的。上师说。扎西心里全乱了。她只是在山上远远见过那条河。虽然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几天毫无冷意,但河是什么滋味呢?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7:58
        她又想到刚才脚趾那股热气,不是自己发的功。她往旁边看了看,只见光环还在班觉的头发里游动。她就对他笑了笑。她明白,班觉的瑜迦功已经超过上师。只是他从未跟任何人透露过。
       上师举着尸体上的那块软骨告诉大家,这是一个不明世事,昏昏沌沌活了一生的人,所以它的这块骨头是黄色的。你们要修到发慧的程度它就成为透明体了。佛家的禅、显、密功最后都要归到这块软骨上,只有它才能使你看清佛界,心明眼亮,辨查万物的精灵部分。上师又用刀挖出一只眼挑破了,望着一股流出的浊水说:俗人是靠这只眼看东西的,由于它本身浑浊,所以俗人才被五毒缠身不能净悟。扎西把视线盯在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上面。那是个中年人,牙齿又白又大,五脏那里飞来飞去好多苍蝇。
       下午桑桑一个人静坐在屋里。她刚去看了阿妈,阿妈病得很厉害了。她用几个月在曼仁巴上师那里学来的医学知识给阿妈治病,但都不理想。上个月她曾经把病魔移走一部分施到一只狗身上,狗立刻就死了。但喇让强佐说万物皆有灵,不可把病乱移。她眼看阿妈一点点枯萎下去,心里又是沉不下来了。明天是她灌顶的日子,也是自活佛丹增旺堆死后寺里为她举行的最隆重的仪式。可她心不在焉。她看到这些天各康村全部重新换了幡帕,寺里那些十几年没用的长号也专门派人修理好,几个喇嘛天天吹练,各殿堂都灌满酥油灯,不分昼夜着。她心慌意乱,对着一盏灯呆想着。
       禅院中央修筑了曼荼罗道场,摆上佛像和各种祭品,那个解剖过尸体的五脏全供在上面,肠子已经洗干净盘在一个金钵上,下面为她修双身铺了几层卡垫,四只香炉已经插满香。禅院四周的壁画底下铺上红布,摆满了酥油灯。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7:59
       这次金刚杵灌顶照旧是喇让强佐丹增旺杰。想起要和他修双身,桑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感觉旺杰讨厌她,不喜欢他哥哥转世给了她。但旺杰精通密法。是他教她读完五部大论和受了瓶灌。这时,她想起喇让强佐的脸,前额皱纹很多,看人时皱纹就在那里扭动。眼珠几乎挤满那双小眼,身体出奇地高大。
       她又想起禅院的壁画,那上面金刚喜菩萨禅坐中央正在修男女双身。明天她就是趴在菩萨身上抬起双腿的那个样子。一种赤裸裸的湿热感觉,使她突然激动起来。喇让强佐的脸闪出来,没有笑意。她立即排开意念入禅,口念释迦牟尼如来小咒渐入心气:她看到了三个空行母走来,告诉她明天是金刚喜菩萨亲自授身,那个穿红裙的还转头对她笑笑。然后她的本尊文殊菩萨也显出,坐在她对面的曼荼罗上。她觉得体内发热,脉点像明灯一样在心里闪烁,臀部,大腿两侧,膝盖窝,脚跟脚背都轻如羽毛。这时,班觉竟出现了,她觉得自己一丝不挂便害羞起来忙退出定。她心绪乱了,她把四方菩萨全引进本尊,但本尊里无我,脑子嗡嗡直响,甚至外面的声音都进到心里。她只好又出定,想着刚才那三个空行母的话。
       外面传来一阵炸卡赛的油香味。她觉得饿了,便敲了敲木鱼。侍女进来,她要她端杯酥油茶,然后就把门关上。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00

       外面已是深夜。她看着酥油灯芯上那个黑结,揣测明天自己的样子。她一想到自己赤裸裸躺在那里就心跳,而且还感到一阵惧怕。她试图排开这种对诸佛不敬的想法,一心禅坐,但怎么也入不了定。她坐立不安。这是这些年她头一次心不专一。她知道犯了比丘戒,浑身发紧。她又把熄掉的两盏酥油灯重新点上,口念唵摩诃素伽缚日罗萨恒缚弱吽斛苏罗多萨恒五秘菩萨真言。渐渐发慧。
       清晨,她醒了,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女性,那时天还朦朦胧胧。她是在天亮之前感到的。首先是血,她的血平静流淌漾溢全身,被内衣挤得砰砰跳,大腿、骨盆和柔软的腹部轻盈润滑。她坐起,女性在她身上悄悄苏醒。她一下子想到马上就要赤裸着公布于众,便紧张地抱着双肩,牙齿发颤。她看着外面的天空由紫红色渐渐变蓝,又渐渐明亮。
       几百名喇嘛坐满禅院,烟火全部点燃,各种法号和着鼓筒铃钹一起奏响。
       桑桑扎西身披袈裟,脖挂朱红挂珠走上卡垫中央与喇让强佐对面盘坐,双手落膝,掌心向上诵五秘菩萨大咒。
       她心绪不定,手不时颤抖着,双脚由于羞涩而紧贴着大腿,当法号又吹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入定。她在慌乱中抓住真言陀罗密,试图立刻入尊,但语法颠倒。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01

       来不及了。她睁开眼看见喇让强佐解开袈裟,向她走来。她眼里闪了一下乞求的目光,心惊肉跳地让喇让强佐按倒在卡垫上,很快就被大腿内侧的胀疼和上面身体的重量压得昏昏沉沉了。她觉得在清晨注入她体内的那个女人,被喇让强佐一下子撕成了碎片。
       她开始产生感觉是自己的后背和脖子上的汗水。她下身不再涨痛,而且随上面那个身体的动作也自然扭动着了。她觉得自己在往一个黑洞里飘落,不时有阵阵骚痒从大腿那儿往上延伸。那个洞里只有她自己,这使她宁静了刹那。
      她猛想到这是在修男女双身法,要靠自己的气、脉、明点找到丹增旺杰体内的智慧,才能得智方双运。她马上想到还要开显智慧气,但旺杰拉她站了起来,把她的一条腿搅在他腰部,一阵晃动又使她忘掉了脉轮。
       这时她开始觉得自己形渐枯萎,喇让强佐像磁铁不断吸吮着她全身的骨髓和精气。她垮了,她身不由己地让喇让强佐随意摆布了。当丹增旺杰又盘腿坐好,把她贴在身上的时候,她就像壁画上的空行慧母一样蹲下去,双腿熟练地勾在旺杰后背上。她看到早晨刚萌发起来的双乳像老女人一样干瘪,腹部下面的酸痛和使她连呼吸都仓促的感觉,开始由耻骨移到骨盆,沿尾骨和脊椎往上升。
       她睁开眼,阳光铺天盖地照着整个道场,青色香烟抖动着在她四周飘荡,她只看到了青烟之上的释迦如来呈现出一片金色微笑。她又把脸从旺杰臭哄哄的下巴移到了另一边,在那一大堆光亮的脑袋里她看到了班觉。她马上闭眼,把脸埋到旺杰的胸上紧咬着牙齿。
       灌顶在中午才结束。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03
       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像狗一样弯腿趴在卡垫上,浑身还在痉挛地抽动并泡在汗水里。她猛地想起垂死的阿妈。
       两个尼姑过来,扶起了她,还用金钵端水给她擦着身下血糊糊的汗迹。她动不了,双腿早失去了知觉。
       当她站起的时候周围的法号齐鸣,一片佛谒歌声随青烟和筚栗的泣诉融汇一片。那个金钵也在这时献于曼荼罗上。喇让强佐已经着上袈裟,红光满面坐上蒲团。她双腿哆嗦着等待这个盛会结束。她明白自己修行多年的瑜迦在今天上午就离开了自己的躯体。但她对自己是女人,所有器官都只能是个女人这一点已不再惊讶了。
       桑桑扎西死的时候是在放进冰河的第二天晚上。
       按照仪式规定,她应该在冰河中打坐三天,三天后显示如来藏。三个守护她的喇嘛轮流看护着,并把结在她脖子上的冰捣碎。可她最精通的掘火口诀再也没返回她体内。
       天快亮的时候,雄赖巴索朗孜摩离开火堆,踏着冰小心翼翼走过来,看见桑桑扎西的身子正一点点往下沉。他们把她拉到冰面上,发现她已经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膝盖被鱼咬碎的地方没有一丝血迹。她双眼还微微睁着,像平时修行用眼借以食光的习惯神态。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05
       迎接活佛的队伍是天亮到的。人们穿着节日盛装,马的身上也系着彩绸。对于僧人来说活佛死和活其结果是一样的。但他们还是围着桑桑愣了一会儿。她已经冻在冰上,阳光不冷不热地照着她,谁都能看见她像冰一样透明身体里的所有器官。一条不知从哪里钻进去的鱼还在她的肠子里游弋。
       桑桑扎西的头盖骨现在在我这里。记得当时卖主说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他曾祖父年轻时在曼仁巴那里修行过巫术。扎西的头盖骨是丹巴寺的神圣法器,一直供在神殿里,只举行灌顶仪式时才用一次。现在这个头盖骨碗已经变成黄褐色,左侧不知哪个年代给摔了个口,缝里积满油垢。骨缝中心像心电图的波纹一样弯弯曲曲。据搞医的朋友讲这是女性还未发成熟的特征。人头骨碗的边是黄铜镌刻的图案镶嵌的,里面也用金属按骨的形铺了一层。当卖主出价五百元,我用壹百元廉价买了回来。谁要是有美元无处使用就找我联系。价格要够我走完东北的路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05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42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0 18:46 编辑

马口鱼


       我和老包坐在露天茶馆里。
       已经初冬了,很冷,茶馆里只有几个散客,我们都不敢打磕睡,怕感冒。茶馆的伙计冷得直抖,茶壶嘴一翘一翘的,水满盖碗,也洒了一桌子。老包想发火。伙计不像平时那样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而是说:“好冷!”就扯下抹布,舞了一圈,桌面又干净了。老包缩回脖子,用脚踢地上湿了的报纸,踢歪了比尔·盖茨的脸。
       他说:“狗日的,最有钱的人。”
       我说:“我晓得迟早会有一个人比他更有钱,这个人只要发明治近视的灵药,立刻就富甲天下。”
       老包说:“那是肯定的。说不定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都会专题报道他的家乡。至少,诺贝尔医学奖是他的了。”
       我说:“他转身就创设一个更大的奖,发给诺贝尔评委会和瑞典王室,奖励他们的鲁莽行为。”
       我们说这些话时,都想把脸上的眼镜砸了。
       老包说:“老子恨透了这架微型自行车似的装饰品。近视真他妈的害人。我爸是老眼镜,镜片像啤酒瓶底,正面看,目光像两根针。四十年前,他差点把自己送进虎口,他以为那是个穿花衣服的农民躺在岩石上。”
       我说:“我爸还不是一样的。三十年前,文革闹得正凶,他念红头文件时,把单位新领导的名字念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你说,吴思虑和吴恩虎差别大不大?”
       老包说:“差别不大。我可能也会读错。结果呢?”
       我说:“当然挨整了,而且是往死里整,发配去酉水河边放木筏,洪水滔天的,他连木筏的边沿都看不清楚,等于派他去送死。我当时十二岁,长得像个大人,勇敢地站出来顶替了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老包睁开眯缝的眼睛,欠起身来,仔细看了我两眼,才说:“也就是说,你十二岁就放过筏子,吃过水上饭,过那种一边朝水里拉屎一边舀起水来喝的日子。”
       我说:“这有啥奇怪的呢?你十二岁时只晓得拍烟盒。”
       老包点了一支烟,恳求我:“讲一下,讲一下,有点传奇。”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49


    我妈给我一把杀猪刀,说:“不能让你爸去送死。走,我们去和他拼了。”

    当然是和单位领导吴思虑主任拼了。

    我把刀背在身后,昂首挺胸跟着我妈进了革委会办公室。

    吴主任的脾气比我们还大,吼得屋顶上的瓦都要掉下来了。我亮出了刀。他不敢相信似的瞪着眼,退到椅子后面。我妈用鼻孔哼了两声,说:“要么换人,要么挨刀。”吴主任说:“换人?哪里有人可换?都有革命工作要做,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举起刀在空中劈了两下,喊了句口号:“打倒反革命!”吴主任阴阳怪气地说:“你娃有种,在我面前耍威风。有种你就替你爸去干革命。”我一听这话,立即放下了刀子。

    老包说:“啥意思哦?我以为你把他杀了呢!”我说:“我老早就想去放筏子了,好玩得很。”

    我紧逼了吴主任一句:“你敢不敢派我去嘛?”我妈急得直拉我的左手。他说:“好,好,好!老子就派你去,你莫后悔。”我说:“可以!待遇呢?”他说:“老子让你享受大人待遇!”

    事情就这么定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53

    我到酉水河边报到,被编在第八分队。分队长是我爸的哥们,我也不晓得为什么,非亲非故的,从小我就叫他舅舅。

    老包说:“喊舅舅又不吃亏。”

    他很矮,只有我十二岁那么高;很丑,外号叫猪八。饭量惊人:我家的大半锅饭被他一口气吃完,我爸只吃了一块锅巴,还得饿着肚子表态:“不饿,不饿。”以后他来,家里就煮两锅饭。

    舅舅是我见过的人里力气最大的,他能将一根青冈棍子拧成麻花。我跟他打赌,只要他能抱住一根十六米长的圆木的梢头,把它的根部抬起来并推上车,我就输他一包烟,他赢了,那包烟值九分钱。

    老包说:“现在上厕所都不够。”

    我想起来了,当时河边有个搬运工,也是个大力士,体形比舅舅大两号,两人谁也不服谁,经常在河边较手劲。两人面对面,蹬起骑马桩,肘部撑在大石头上,右拳相握,左手抵在岩石和身体之间,牙关紧咬,脸憋得通红,全身肌肉鼓胀,劲只往一处使。沙滩有点滑,两人绕着石头缓慢地移动着调试重心,竟在脚边划出两个圆圈来。河边的人都来看,从沙滩到半山腰的洪水线处,密密麻麻的人头。直到月亮升起来,两人只打了个平手。如果两人硬是要分个胜负,我们愿意举着火把站在周围,直到天亮。

    舅舅的酒量也很大。他家里的大炉缸盛的全是酒,每天早上,他起来就喝一大瓢酒,才下河去指挥民工扎木筏。每个木筏都有平房那么高,八米宽,放在水里,如一头巨兽,有排山倒海的气势,见谁灭谁。

    老包跳起来,朝茶铺大声喊:“开水。伙计,你个狗日的,电视里又没脱裤子,有啥子看头?快点!”伙计蹲在火炉边取暖,伸长脖子应道:“来了,来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8:58


    木筏扎好了,我们就在岸边等洪水。我们将顺流而下,出酉水,入沅江,直到湖南常德。我等得不耐烦了,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整天打水漂,摸鱼。偶尔也在沙滩上爬,躲躲闪闪地爬行五六十米,绕到巨大的礁石后面,寻找缝隙,便于近距离偸看女人洗澡。我自以为行踪隐密,其实,她们和远处码头上的人,都晓得我在干什么,她们满不在乎,挥洒着水珠和身体,并不当面揭穿。只有在集市上碰到我时,才拿眼睛盯着我笑,我想假装若无其事,可我不会假装,只好转身跑掉了。

    舅舅也怕闲得没事干,他没老婆,整天想女人。舅舅特别想女人的时候,就带我去钓鱼。我们离开码头,朝上游走,进了幽深深的峡谷,在绝壁下找到一处大回水沱,垂下了钓竿。那年月,鱼多得要命。不停地咬钩,我一口气钓了十二条大鱼。小鱼不计其数,都扔在沙滩上等死。小鱼中只有母猪壳(鳜鱼的一种)被我留下来,这是最好吃的一种鱼,鱼骨头像一把梳子,最多能长到半斤。

    舅舅比我还挑剔,他只钓一种鱼,而且只要一斤半大小的。这鱼叫马口鱼,因嘴形长得像马嘴巴而得名。把它的上唇翻起来,鱼唇圆圆的,让它咬住一根较粗的木棍,甩都甩不脱,咬得紧。沿河上下的人们,一般不用草茎穿它的腮,就可以把它提回家去了。

    我起初不知道马口鱼的妙用。看着舅舅在沙滩和乱石之间着急的样子,我搞不懂啊,只想笑。舅舅扔掉五六十条鱼之后,终于钓到了称心如意的马口鱼,扔了钓竿,把鱼搂在怀里,快活得手舞足蹈,像个非洲土著:“哈哈,哈哈,哦,哦,哦!”我被搞糊涂了,不就是一条马口鱼嘛,有啥值得如此疯癫的?

    老包喝了一大口茶,说:“莫装神弄鬼了。究竟怎么回事?”

    我看见舅舅脱了裤子,亮出硬傢伙,翻开鱼唇,把鱼套上去,才明白过来。

    老包眼睛都瞪圆了,“哇”了一声。

    我看着他站在那里,双手抱住脖子朝天上吐气,鱼就横在腰际,扑闪着尾巴拼命挣扎,鱼鳞和花纹闪闪发亮。我都看傻了。他突然一声长啸,惊得悬崖上的鹰滑出巢来,在空中盘旋。最后,他躺在沙滩上,像死人一样舒服。回家路上,舅舅说:“这河里的马口鱼,长到一斤半,都是我老婆。”

    老包问道:“他搞过那条马口鱼,你们吃没吃?”

    我说:“呸!舅舅怎么会吃他的老婆呢?”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01

     鱼和豆腐堆在大铁锅里,微火慢慢煨,香气扑鼻。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放倒了十几条好汉。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雨季沿着南方的山脊远远地来了。雨哗啦哗啦下,四下里只有水声,只有水声,和我的梦。

     雨一下就是二十多天。洪水滔天了,几十里内都是河流的咆哮声。那年的洪水比往年都来得凶猛,人们看着上游漂来的牛、羊、猪和许多野树,甚至半座木屋,都没人敢去捞浮财。

     雨小得可以不戴斗笠了,吴主任就从县城下来组织誓师大会,人群在他面前黑压压站了一片。他刚要讲话,人群后面响起一声炸雷:“狗日的吴思虑,你思虑个锤子,全他妈的坏心眼。”人群立刻分开一条缝,好让吴主任看清是谁。

     除了舅舅,别人没这个胆,舅舅提着两个擂钵似的拳头,走了过去,他继续骂道:“老子今天打死你,让你少害点人,你他妈的,想得出来,派个细娃来放筏子,出了事,我怎么向老哥子交代哦?”我站在人群里,想喊口号,却不知喊啥子才好。我想:舅舅力气大,一拳下去,肯定打得吴主任皮开肉绽,肉打成泥,骨头打成渣渣。

      吴思虑显然怕了,腿肚子发软。他要是继续挺胸昂头的话,肯定挨打了;低下头来,又刚好和矮子舅舅面对面。情急之下,他发话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他说:“你看你,你看你,硬是得有个老婆来勒你这匹野马的缰绳。这样吧,这次回来,我给你找个老婆,我当成革命任务来完成。”听到这样的允诺,舅舅人都软了,松开了拳头,只晓得嘿嘿嘿傻笑。

     老包评价道:“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胆小鬼。”

     舅舅突然一转身,大步走向木筏堆,爬了上去。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兄弟们!吃肉,喝酒,有老婆的回家搞老婆,明天早上出发。”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07


    我们出发了,打头阵。有三个分队共二十五个人,押十二条筏子顺流而下。

    我们飞驰如箭,出发不过两三个小时,已过了万重山。在快到里耶镇时,中间有两条筏子散了架,若不即时修整,我们会被零散的圆木砸得全军覆没。我们靠了岸,重新扎那两条筏子,我们都在齐腰深的水里同心协力。舅舅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他一边把一条粗绳子勒紧,一边有说:“也没啥好怕的,要死卵朝天,不死好过年,命都只有一条,早死晚死也没得区别。放筏子别的不怕,就怕夹缝水。”

    老包问:“夹缝水是什么东西?”

    我说:“洪水是乱的,水流方向不一致,几经冲撞,会在急流中突然形成一股向下的猛力,筏子跟着往下一沉,两边的恶浪又乘虚挤压过来,可以将木筏折成两半,并拍合在一起。当时从上游下来的湖北佬队伍,就有条木筏遇到了夹缝水,有三个工人被拍合的筏子拍成了肉酱。”

    老包说:“好吓人!”

     我说:“每年都要死人,庆功会之前一般先开追悼会。”

     我把又一条粗绳子递给舅舅时,明显感觉有一条大鱼撞在我的腿肚子上,很痛。

     等两条筏子重新扎牢后,大伙都喊累,决定在里耶歇一夜。小镇顺河道一字排开两里多,洪水只差两尺就要扑上岸了。码头边有很多妇女在残存的条石上捶洗衣物,临水的吊脚楼上,有几个女人用洪水洗脚,感觉整个镇子刚好浮在水面上似的。我们系好木筏,在炊事员把晚饭煮熟之前,闲得没事,二分队的人就出了一块钱的赌注,赌哪个狗日的敢一丝不挂跑过那条街。我首先跳出来,大声说:“我敢。”他们都说:“你不算,你毛都没长,不算。”我急了,就脱了裤子给他们看,稀稀疏疏的几根毛,被他们笑死,他们反正都不让我挣那一块钱。舅舅朝河里撒了一泡尿,笑嘻嘻地说:“我敢跑。你们把钱拿出来。”有人说:“跑完了,就给你。”他说:“不行。到时候你们耍赖,我又不能一拳打你下河。”

     几个打赌的人凑零钱,让二分队队长还成一张整钱。钱由我保管。舅舅脱光了,扛着桡片就上了岸,拔腿就在街上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闪开,闪开,我的筏子丢了,我的筏子丢了。”街上的男人们笑得合不拢嘴,码头边的妇女一边骂“狗日的哟”一边躲避,躲不及的就挥舞捶衣棒猛打舅舅,他一闪就过去了。大姑娘们都在尖叫,老妇人们就拿晾衣杆打,或把扫帚和破碗砸过来,他就在枪林弹雨冲过镇子。我抱着他的衣服,远远地跟着跑,我看见很多条平时极凶的狗,躲在主人的胯下,惊奇地看着他远去的裸体。

     舅舅穿好衣服,我扛起桡片,得意洋洋地往回走。在临街的供销社,他要了半斤白酒,咕噜一声就喝了下去,一抹嘴,没事一般,售货员是个中年妇女,她拇指一挑,说:“好酒量。”舅舅就得意了。我趁机敲诈他两碗米豆腐,他爽快地答应了,还主动加了一碗大肉面,太好吃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10



    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我们就靠了岸,打算在边城歇一夜。

    老包说:“边城?是不是沈从文写过的?”

    我说:“当然是的,不身临其境,你根本不晓得沈从文的影响有多大,我们当时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却不再叫洪安或茶峒这样的地名,而是说边城。”

     我们这么早就停下来,不是我们不想早日完成革命工作,而是有原因的。我们队伍里少说有三个人在岸上有相好,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才上岸,走的时候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时,舅舅很可怜,心里像猫抓,独自站在木筏边沿,朝水里吐口水,看见旋涡就拿竹竿去搅一搅。再说,我们晚上有行动,我们要去偷湖北佬的木筏,他们就在下游两里处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我们计划好了,留五个人看守我们的阵地,八个人在半路上埋伏,备好滚木擂石,多带棍棒,准备万一被发现时打一场恶战,另外十二个力气大的人负责偷筏子,趁湖北佬睡着了,拖着一个筏子逆流而上,偷回来就编在我们的队伍里,第二天堂堂正正地放下去,若是赶上湖北佬,他们一定会说:“昨夜丢了一个筏子。”我们都不笑,好心地安慰他们:“恶浪滔天的,丢个筏子也正常。”偷得木筏放入沅江,便宜卖给湖南伢子,我们都可以分点钱。

    为了晚上更有劲,伙食都超标了,煨了五斤酱爆肥肉,用青椒和蒜苗炒了两块老腊肉,香气顺河风吹向下游,谗得别人口水滴答的。大家喝了很多酒,这样胆子更大一些。吃饱喝足了,都呆呆地望着天空,等着夜幕落下,砸两三个流星下来也不怕。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13
     我朝天上看去,天上没有人。

     老包说:“屁话!我还晓得天上没有女人呢!”

     我也不知道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大伙都看,我也跟着看,居然看傻了。舅舅悄悄扯我的衣角,轻轻扯两下,像小鱼在咬钩,我拍开他的手,懒得理他;他又扯我的衣角,使劲扯两下,像大鱼在咬钩,我才回过头来。他摆摆头,示意我跟他到一边去。我们离开队伍大约三百米远。舅舅跳上一块礁石,盘腿坐起,双手垂直抓紧脚踝,看着我。他有重要的话要说,我觉得他像鲁迅。

    老包说:“不可能!”

    我说:“我也晓得他的形象跟鲁迅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可当时,我就是觉得他像。”

    老包叹口气说:“你感觉像就像吧,我也不能说他不像。感觉这东西非常怪,说不清楚的。我有一次就觉得一条哈巴狗长的像我爸爸,亲切得很,我想跪在地上,把它抱在胸前。”

    舅舅说话了,跟他平时说话的声音不一样,他说:“今天晚上要是真的打起来了,你就跑,跑得远远的,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急了,大声说:“不可以!大伙一起出来的,要死也要死在一起。我不当逃兵。”舅舅说:“你个狗日的,在我面前冒充好汉。”我飞起一脚,踢得一块卵石在空中翻滚着掉进洪水里,然后,转身走开了。把舅舅留在礁石上,任他跳起双脚吼:“你个狗日的,听老子的话。”我大步往回走,不回头,也不看脚下,突出的卵石绊得我摇摇晃晃的。我以为尽快回到集体里,就可以平息我内心突然涌起的孤单和伤感。

    老包说:“你应该听你舅舅的话,你太小了,大人们一边打架一边还要分心照顾你,白白地折损了战斗力,不划算。何况你又不经打,湖北佬只要一扁担就可以把你拦腰砍成两半,上身是上身,下身是下身,除非你倒下时紧抓着裤子,不然,你的两条腿就会离开你,满世界去找属于它的女人。”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18

     我们还没有等到动手的时候,舅舅就出事了。当时,天色已暗,金星都升起来了。远远地看见上游冲下来一幢木屋,屋顶还有两个呼天喊地的女人,那么大的水,没人敢去救,我们都替她们惋惜,我们都说:“没得救了。”

     老包问:“那木屋是不是黑色的?”

     我说:“是。”

     他就说:“那是幽灵之车,是死神的坐骑。你不讲,我都晓得,你舅舅为了屋顶上那两个女人就非死不可。”

     我们都是信命的人,相信命中注定的事总是要发生的,是祸躲不脱。那木屋被洪水冲下来,屋顶的两个女人声音都喊哑了,恐惧使她们紧抓大梁的手都痉挛了。眼看就要冲过去了。突然,木屋正前方的水面涌起一股罕见的鼓股水,在河面铺开一片巨大的圆镜似的水域,压住了惊涛骇浪。

     老包问:“为啥子?”

      我说:“洪水乱窜,会在水底形成一股强大的暗流,当它力量足够大或遇到山势阻力时,就会突发猛力地朝上涌出,冲出水面,力量朝四周分解,水面就会形成一面巨大的圆镜,有点像烙平的一块饼。”

     急流突然转向,朝两岸拍打过来,我们站在岸边,都被飞溅而起的浪花淋湿了。那木屋被水浪一推,奇迹般地挣脱了主流,差一点被推到岸边。它在浅水区打了五六个转,又被拍岸后返回的水浪一推,眼看又要被送回急流中去。

    这时,舅舅已不顾一切地扑下了水,想抢到急流与浅水区分界处的一块大礁石前把那木屋拖回来,如果他力气不大的话,是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加上多喝了酒,他以为连老天爷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我、二分队队长和六分队队长条件反射似的跟着扑下了河,在水里跑了几步,就不行了,我脚步不稳之际,两个分队长刚好往回跑,各用一只手抓紧我的左右手臂,我们返回岸上。

     这时,舅舅已抓住了木屋,他在礁石前,一条腿抵住石头,使出全身力气,双手托住木屋的下端,人、木屋、礁石在几分钟内和急流势均力敌,相持在水中,木屋几乎是静止的,不断追加的急流在后面沿木板往上窜,只听咔嚓咔嚓一阵响,木屋被折断了一半,许多碎片爆炸似的飞了出去,舅舅往后一躺,用背部抵住礁石,又一次稳住了木屋前冲之势。可惜屋顶的女人受不了惊吓了,一个女人不要命地跳下来,咕咚一声,根本没有站稳脚跟的机会,就被急流冲倒,眼看就要从礁石旁冲走了,舅舅腾出一只手来,去抓这个女人。那木屋就像一柄巨大的铁锤猛然砸在舅舅的肚子和前胸上,他啊呀一声,脖子一伸,喷出一口鲜血。那女人漂走了,很快从水面消失了。那木屋滑开了,绕过舅舅和礁石,又被恶浪冲走了。舅舅被木屋一带,眼看也要顺流而去,他猛扑一下,死死抓住礁石,急流之上只有他那双无限绝望的眼睛。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20
     这时候,我们中有五个人腰际拴了保险绳扑下水去,在舅舅要被冲走的一瞬间,搂住了他的腰,大伙一起用力拉,把他拉上了岸。

     我们把舅舅送到乡卫生所,把他放在一张不太大的病床上,大伙在屋里站得满满的。仅有的两个医生和三个护士以及医院打杂的人都来看了,都摇着头说:“没救了。”随后赶来的一个土医生和一个赤脚医生,也只是摇摇头。

     舅舅突然停止了呻吟,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呢喃着:“我要。。。女人。。。”

     二分队队长抱着他的头说:“回去就有了,啊,回去就有了。”

     舅舅又改口说:“我要。。。老婆。。。”并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明白了,转身冲了出去。

     在街上问清了本地渔船的避风港,便沿青石板路跑去,在小河里停满了渔船,我跳上其中一条,扯开后盖板,就跳进了鱼舱,好多鱼。

     船老板在我耳边气急败坏地大声吼:“狗杂种!你搞啥子?”

     我一边在鱼群里翻找,一边说:“马口鱼,一斤半的马口鱼。”

     船老板说:“你他妈的,这么小个人,也要用马口鱼?”

     听他这么说,我才晓得沿岸有很多人都用马口鱼取乐。我抱住一条鱼上了岸,几个箭步就跑出去十几米远。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22

     老包说:“吹牛,吹牛,那个渔民不收你钱吗?”

      我说:“你他妈的,只知道钱?急个锤子,听我慢慢给你讲。”

      船老板在身后大喊一声:“钱!”我急忙停住,掏出一张钱,我身上也只有一张钱,朝他一扔,说:“五块,等会我回来,你补我四块九。”然后转身就跑。

      舅舅咽最后一口气时,我刚好跑进门,并且喊了一声:“马口鱼。”

      我看见他眼角泪光一闪,还有一种很幸福的东西也跟着一闪,他差一点活过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22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23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0 19:27 编辑

张万新说:

        有人问我,《马口鱼》是不是真的?我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都是乱说的,是在成都的茶馆里乱摆的龙门阵。
        我写《马口鱼》时,特别厌倦北京的生活,觉得太无趣了,非常怀念在成都天天坐茶馆的好日子。写这篇小说就是为了满足对茶馆的思念之情。整个小说的语气都是想模仿敖哥在茶馆里吹牛的口气。敖哥这个人,即使不被李亚伟写进中文系,他这一生仍然将被笑声追逐,敖哥就等于笑。完全可以说,这篇小说就是为了回忆笑。
      小说中有个相当具体的地理幻觉,可以说明马口鱼的虚幻。我很小就知道酉水没有流过边城,沈从文搞错了,他把酉水的一条支流硬说成是酉水本身。等我来写《马口鱼》时,才突然明白,是我搞错了。小说版图可以任意勾画,在小说中,酉水必须从边城流过。我也毫不犹豫地让酉水上游下来的木筏改道进入一条支流,在边城完成最后一击。就是想一头撞死在小说的版图里。
        硬要说啥是真的,我只能说洪水是真的。我二十岁左右曾在酉水上游的大板云原始林区当过木材检尺员。木材站的老站长和老会计都是筏子客出身,后来由于酉水下游修电站断了航运,两人才上山当了林业工人。茶余饭后,我喜欢听他们回忆当年。他们对洪水的认识是真正的知识,什么夹缝水、鼓股水、撞岩水、磨盘水,精彩之极。
        几百年来,当地的木材都是依靠洪水运往湖南常德,断了航运后,就靠卡车了,走川湘公路,横穿湘西全境。我曾多次随装满木材的卡车走过这条路。路边野店经常有山珍野味,非常好吃。说起这些路边野店,我又想起了敖哥,他曾在这条路上流浪,靠弹吉它谋生,后来就在路边开了一家酒馆,店名叫“急刹车”,许多卡车司机就为这个店名踩一脚急刹,掏几个酒钱。
       这些卡车司机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因为其中一个就是马口鱼里那个放木筏的少年的原型。事情得从我在林区的逍遥自在的生活说起,那时候,工作相当清闲,惟一不足的是,要等到赶场天,才能从镇上买到肉。大多数日子就靠吃鸟肉解馋。我住的地方,绿树环绕,非常幽静,大热天也不怕太阳暴晒。我把桌椅搬到院子里,桌上摆一盅茶、一本书、一个笔记本、一包烟、一盒铅弹,旁边靠着一支鸟枪。茶是当地山民自制的土茶,书不是小说就是诗集,烟是乱七八糟的杂牌子,笔记本用来写诗,鸟枪和铅弹用来打鸟。那些鸟会自动飞来,根本不用我去费力追杀。事情是笔记本上的诗稿引出来的,那个卡车司机把车停的远远的,朝我走来,他瞟了一眼我的笔记本,说:“你在写诗?”就在旁边坐下来。他居然随口就吐了一句诗:“把你的道路称两斤。”他说是李亚伟写的。我后来读过李亚伟的几乎全部作品,没见到这句诗,但我可以肯定是李亚伟写的,是他遗失的某篇手稿里的一句。我和卡车司机摆了很久的龙门阵,他说他十二岁就替他爸爸去放木筏。
         当然,如果我觉得鸟肉吃腻了,我就去捞鱼。山下那条小河里有很多马口鱼、油鱼子、黄腊丁。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晓得用手在岩石底下摸鱼,很费劲。一个牵着耕牛到河边饮水的林农教我一个实用方法,用二锤砸鱼。砸鱼的原理和炸鱼差不多,都是利用声波震荡破坏鱼的生理系统,使鱼失去知觉。我下到河里,把水搅得哗哗响,鱼群就躲进岩石下,我抡起二锤砸在石头表面,砰的一声,鱼就翻着白肚顺着流水漂出来,捞半桶鱼就够吃一顿了。
         我写《马口鱼》那段时间,刚好在看一本古代岩画,看见一个人鸡巴上挑着一条鱼,完全是出于恶作剧心理,就把它移植过来,让小说中的人物搞了一回鱼。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00
黄金时代
王小波 著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陈清扬找我证明她不是破鞋,起因是我找她打针。这事经过如下:农忙时队长不叫我犁田,而是叫我去插秧,这样我的腰就不能经常直立,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腰上有旧伤,而且我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如此插了一个月,我腰痛难忍,不打封闭就不能入睡。我们队医务室那一把针头镀层剥落,而且都有倒钩,经常把我腰上的肉钩下来。后来我的腰就像中了散弹枪,伤痕久久不褪。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起十五队的队医陈清扬是北医大毕业的大夫,对针头和勾针大概还能分清,所以我去找她看病,看完病回来,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追到我屋里来,要我证明她不是破鞋。


  陈清扬说,她丝毫也不藐视破鞋。据她观察,破鞋都很善良,乐于助人,而且最不乐意让人失望。因此她对破鞋还有一点钦佩。问题不在于破鞋好不好,而在于她根本不是破鞋。就如一只猫不是一只狗一样。假如一只猫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会感到很不自在。现在大家都管她叫被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2
陈清扬在我的草房里时,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上那间医务室里装束一样,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长发用个手绢束住,脚上也多了一双拖鞋。看了她的样子,我就开始捉模:她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点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穿。这一点可以说明陈清扬很漂亮,因为她觉得穿什么不穿什么无所谓。这是从小培养起来的自信心。我对她说,她确实是个破鞋,还举出一些理由来:所谓破鞋者,乃是一个指称,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是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至于大家为什么要说你是破鞋,照我看是这样:大家都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就该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愉个汉来。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陈清扬听了这话,脸色发红,怒目圆睁,几乎就要打我一耳光。这女人打人耳光出了名,好多人吃过她的耳光。但是她忽然泄了气,说: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的事,她还说,假如我在这些事上琢磨得太多,很可能会吃耳光。


  倒退到二十年前,想像我和陈清扬讨论破鞋问题时的情景。那时我面色焦黄,嘴唇干裂,上面沾了碎纸和烟丝,头发乱如败棕,身穿一件破军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跷着二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你可以想像陈清扬听到这么个人说起她的乳房下垂不下垂时,手心是何等的发痒。她有点神经质,都是因为有很多精壮的男人找她看病,其实却没有病。那些人其实不是去看大夫,而是去看破鞋。只有我例外。我的后腰上好像被猪八戒筑了两粑。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也能成为看医生的理由。这些窟窿使她产生一个希望,就是也许能向我证明,她不是破鞋,有一个人承认她不是破鞋,和没人承认大不一样。可是我偏让她失望。


  我是这么想的:假如我想证明她不是破鞋,就能证明她不是破鞋,那事情未免太容易了。实际上我什么都不能证明,除了那些不需证明的东西。春天里,队长说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使它老是偏过头来看人,好像在跳芭雷舞,从此后他总给我小鞋穿。我想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无辜,只有以下三个途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2
1。队长家不存在一只母狗;2、该母狗天生没有左眼;3、我是无手之人,不能持枪射击。
  结果是三条一条也不成立。队长家确有一棕色母狗,该母狗的左眼确是后天打瞎,而我不但能持枪射击,而且枪法极精。在此之前不久,我还借了罗小四的汽枪,用一碗绿豆做子弹,在空粮库里打下了二斤耗子。当然,这队里枪法好的人还有不少,其中包括罗小四。汽枪就是他的,而且他打瞎队长的母狗时,我就在一边看着。但是我不能揭发别人,罗小四和我也不错。何况队长要是能惹得起罗小四,也不会认准了是我。所以我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认。所以春天我去插秧,撅在地里像一根半截电线杆,秋收后我又去放牛,吃不上热饭。当然,我也不肯无所作为。有一天在山上,我正好借了罗小四的汽枪,队长家的母狗正好跑到山上叫我看见,我就射出一颗子弹打瞎了它的右眼。该狗既无左眼,又无右眼,也就不能跑回去让队长看见——天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


  我记得那些日子里,除了上山放牛和在家里躺着,似乎什么也没做。我觉得什么都与我无关。可是陈清扬又从山上跑下来找我。原来又有了另一种传闻,说她在和我搞破鞋。她要我给出我们清白无辜的证明。我说,要证明我们无辜,只有证明以下两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3
1、陈清扬是处女;2、我是天阉之人,没有性交能力。
  这两点都难以证明。所以我们不能证明自己无辜。我倒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陈清扬听了这些话,先是气得脸白,然后满面通红,最后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了。
  陈清扬说,我始终是一个恶棍。她第一次要我证明她清白无辜时,我翻了一串白眼,然后开始胡说八道,第二次她要我证明我们俩无辜,我又一本正经地向她建议举行一次性交。所以她就决定,早晚要打我一个耳光。假如我知道她有这样的打算,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4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正在河边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睡去时,身上盖了几片芭蕉叶子,醒来时身上已经一无所有(叶子可能被牛吃了)。亚热带旱季的阳光把我晒得浑身赤红,痛痒难当,我的小和尚直翘翘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这就是我过生日时的情形。


  我醒来时觉得阳光耀眼,天蓝得吓人,身上落了一层细细的尘土,好像一层爽身粉。我一生经历的无数次勃起,都不及那一次雄浑有力,大概是因为在极荒僻的地方,四野无人。
  我爬起来看牛,发现它们都卧在远处的河岔里静静地嚼草。那时节万籁无声,田野上刮着白色的风。河岸上有几对寨子里的牛在斗架,斗得眼珠通红,口角流涎。这种牛阴囊紧缩,阳具挺直。我们的牛不干这种事。任凭别人上门挑衅,我们的牛依旧安卧不动。为了防止斗架伤身,影响春耕,我们把它们都阉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4
每次阉牛我都在场。对于一般的公牛,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对于格外生性者,就须采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九,一木锤砸个稀烂。从此后受术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掌锤的队长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对我们呐喊: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按他的逻辑,我身上这个通红通红,直不愣登,长约一尺的东西就是罪恶的化身。


  当然,我对此有不同的意见,在我看来,这东西无比重要,就如我之存在本身。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那天晚上我请陈清扬来吃鱼,所以应该在下午把鱼弄到手。到下午五点多钟我才想起到戽鱼的现场去看看。还没走进那条小河岔,两个累颇族孩子就从里面一路打出来,烂泥横飞,我身上也挨了好几块,直到我拎住他们的耳朵,他们才罢手。我喝问一声: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5
“鸡巴,鱼呢?”
  那个年记大点的说:“都怪鸡巴勒农!他老坐在坝上,把坝坐鸡巴倒了!”
  勒农直着嗓子吼:“王二!坝打得不鸡巴牢!”我说:“放屁!若干砍草皮打的坝,哪个鸡巴敢说不牢?”到里面一看,不管是因为勒农坐的也好,还是因为我的坝没打好也罢,反正坝是倒了,戽出来的水又流回去,鱼全泡了汤,一整天的劳动全都白费。我当燃不能承认是我的错,就痛骂勒农,勒都(就是那另一个孩子)也附合我,勒农上了火,一跳三尺高,嘴里吼道:


  “王二!勒都!鸡巴!你们姐夫舅子合伙搞我!我去告诉我家爹,拿铜炮枪打你们!”
  说完这小免崽子就往河岸上窜,想一走了之。我一把薅住他脚脖子,把他揪下来。
  “你走了我们给你赶牛哇?做你娘的美梦!”
  这小子哇哇叫着要咬我,被我劈开手按在地上。他口吐白沫,杂着汉话、景颇话、傣话骂我,我用正庄京片子回骂。忽然间他不骂了,往我下体看去,脸上露出无限羡慕之情。我低头一看,我的小和尚又直立起来了。只听勒农啧啧赞美道:


  “哇!想日勒都家姐啊!”
  我赶紧扔下他去穿裤子。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5
晚上我在水泵房点起汽灯,陈清扬就会忽然到来,谈起她觉得活着很没意思,还说到她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无辜。我说她竟敢觉得自己清白无辜,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作,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作好色贪淫更可恶。这些话她好像很听得进去,但是从不附合。


  那天晚上我在河边上点起汽灯,陈清扬却迟迟不至,直到九点钟以后,她才到门前来喊我:“王二,混蛋!你出来!”我出去一口看,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格外整齐,但是表情不大轻松。她说道:你请我来吃鱼,做倾心之谈,鱼在哪里?我只好说,鱼还在河里。她说好吧,还剩下一个倾心之谈。就在这儿谈罢。我说进屋去谈,她说那也无妨,就进屋来坐着,看样子火气甚盛。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诱陈清扬,因为陈清扬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很丰满,腰很细,屁股浑圆。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长,脸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认为她不应该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体练开膛,我准让她开;所以我借她身体一用也没什么不可以。唯一的问题是她是个女人,女人家总有点小器。为此我要启发她,所以我开始阐明什么叫作“义气”。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6
在我看来,义气就是江湖好汉中那种伟大友谊。水浒中的豪杰们,杀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饭,可一听说及时雨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么都不信,唯一不能违背的就是义气。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边。那天晚上我把我的伟大友谊奉献给陈清扬,她大为感动,当即表示道:这友谊她接受了。不但如此,她还说要以更伟大的友谊还报我,哪怕我是个卑鄙小人也不背叛。我听她如此说,大为放心,就把底下的话也说了出来: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男女间的事情还没体验过,真是不甘心。她听了以后就开始发愣,大概是没有思想准备。说了半天她毫无反应。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去,感觉她的肌肉绷得很紧。这娘们随时可能翻了脸给我一耳光,假定如此,就证明女人不懂什么是交情。可是她没有。忽然间她哼了一声,就笑起来。还说:我真笨!这么容易就着了你的道儿!


  我说:什么道儿?你说什么?
  她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我问她我刚才说的事儿你答应不答应?她说呸,而且满面通红。我看她有点不好意思,就采取主动,动手动脚。她搡了我几把,后来说,不在这儿,咱们到山上去。我就和她一块到山上去了。


  陈清扬后来说,她始终没搞明白我那个伟大友谊是真的呢,还是临时编出来骗她。但是她又说,那些话就像咒语一样让她着迷,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侮。其实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我的话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随时准备兑现我的话,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却。就因为这种态度,别人都不相信我。我虽然把交朋友当成终身的事业,所交到的朋友不过陈清扬等二三人而已。那天晚上我们到山上去,走到半路她说要回家一趟,要我到后山上等她。我有点怀疑她要晾我,但是我没说出来,径直走到后山上去抽烟。等了一些时间,她来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6
陈清扬说,我第一次去找她打针时,她正在伏案打瞌睡。在云南每个人都有很多时间打瞌睡,所以总是半睡半醒。我走进去时,屋子里暗了一下,因为是草顶土坯房,大多数光从门口进来。她就在那一刻醒来,抬头问我干什么。我说腰疼,她说躺下让我看看。我就一头倒下去,扑到竹板床上,几乎把床砸塌。我的腰痛得厉害,完全不能打弯。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来找她。


  陈清扬说,我很年轻时就饿纹入嘴,眼睛下面乌黑。我的身材很高,衣服很破,而且不爱说话。她给我打过针,我就走了,好像说了一声谢了,又好像没说。等到她想起可以让我证明她不是破鞋时,已经过了半分钟。她追了出来,看见我正取近路走回十四队。我从土坡上走下去,逢沟跳沟,逢坎跃坎,顺着山势下得飞快。那时正逢旱季的上午,风从山下吹来,喊我也听不见。而且我从来也不回头。我就这样走掉了。


  陈清扬说,当时她想去追我,可是觉得很难追上。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够证明她不是破鞋。所以她走回医务室去。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去找我,是因为所有的人都说她是破鞋,因此所有的人都是敌人。而我可能不是敌人。她不愿错过了机会,让我也变成敌人。


  那天晚上我在后山上抽烟。虽然在夜里,我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因为月光很明亮,当地的空气又很干净。我还能听见远处的狗叫声。陈清扬一出十五队我就看见了,白天未必能看这么远。虽然如此,还是和白天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到处都没人。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6
我也说不准夜里这片山上有人没人,因为到处是银灰色的一片。假如有人打着火把行路,那就是说,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假如你不打火把,就如穿上了隐身衣,知道你在那里的人能看见,不知道的人不能看见。我看见陈清扬慢慢走近,怦然心动,无师自通地想到,做那事之前应该亲热一番。


  陈清扬对此的反应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唇冷冰冰,对爱抚也毫无反应。等到我毛手毛脚给她解扣子时,她把我推开,自己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叠好放在一边,自己直挺挺躺在草地上。
  陈清扬的裸体美极了。我赶紧脱了衣服爬过去,她又一把把我推开,递给我一个东西说:“会用吗?要不要我教你?”
  那是一个避孕套。我正在兴头上,对她这种口气只微感不快,套上之后又爬到她身上去,心慌气躁地好一阵乱弄,也没弄对。忽然她冷冰冰地说:
  “喂!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说当然知道。能不能劳你大驾躺过来一点?我要就着亮儿研究一下你的结构。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好似一声耳边雷,她给我一个大耳光。我跳起来,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走。


  那天晚上我没走掉。陈清扬把我拽住,以伟大友谊的名义叫我留下来。她承认打我不对,也承认没有好好待我,但是她说我的伟大友谊是假的,还说,我把她骗出来就是想研究她的结构。我说,既然我是假的,你信我干嘛。我是想研究一下她的结构,这也是在她的许可之下。假如不乐意可以早说,动手就打不够意思。后来她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她简直见不得我身上那个东西。那东西傻头傻脑,恬不知耻,见了它,她就不禁怒从心起。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7
我们俩吵架时,仍然是不着一丝。我的小和尚依然直挺挺,在月光下披了一身塑料,倒是闪闪发光。我听了这话不高兴,她也发现了。于是她用和解的口气说:不管怎么说,这东西丑得要命,你承不承认。


  这东西好像个发怒的眼镜蛇一样立在那里,是不大好看。我说,既然你不愿意见它,那就算了。我想穿上裤子,她又说,别这样。于是我抽起烟来。等我抽完了一支咽,她抱住我。我们俩在草地上干那件事。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以前,是一个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诱陈清扬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开头有月光,后来月亮落下去,出来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多。那天晚上没有风,山上静得很。我已经和陈清扬做过爱,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是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我干那事时,她一声也不吭,头枕双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所以从始至终就是我一个人在表演。其实我也没持续多久,马上就完了。事毕我既愤怒又沮丧。


  陈清扬说,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面前亮出了丑恶的男性生殖器,丝毫不感到惭愧。那玩艺也不感到惭愧,直挺挺地从她两腿之间插了进来。因为女孩子身上有这么个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这简直没有道理。以前她有个丈夫,天天对她做这件事。她一直不说话,等着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惭愧,自己来解释为什么干了这些。可是他什么也没说,直到进了监狱。这话我也不爱听。所以我说:既然你不乐意,为什么要答应。她说她不愿被人看成小器鬼。我说你原本就是小器鬼。后来她说算了别为这事吵架。她叫我晚上再来这里,我们再试一遍。也许她会喜欢。我什么也没说。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7
早上起雾以后,我和她分了手,下山去放牛。


  那天晚上我没去找她,倒进了医院。这事原委是这样:早上我到牛圈门前时,有一伙人等不及我,已经在开圈拉牛。大家都挑壮牛去犁田。有个本地小伙子,叫三闷儿,正在拉一条大白牛。我走过去,告诉他,这牛被毒蛇咬了,不能干活。他似乎没听见。我劈手把牛鼻绳夺了下来,他就朝我挥了一巴掌。亏我当胸推了他一把,推了他一个屁股墩。然后很多人拥了上来,把我们拥在中间要打架。北京知青一伙,当地青年一伙,抄起了棍捧和皮带。吵了一会儿,又说不打架,让我和三闷儿摔跤,三闷儿摔不过我,就动了拳头。我一脚把三闷儿踢进了圈前的粪坑,让他沾了一身牛屎。三闷儿爬起来,抢了一把三齿要砍我,别人劝开了。


  早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晚上我放牛回来,队长说我殴打贫下中农,要开我的斗争会。我说你想借机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我还说要聚众打群架。队长说他没想整我,是三闷儿的娘闹得他没办法。那婆娘是个寡妇,泼得厉害。他说此地的规矩就是这样。后来他说,不开斗争会,改为帮助会,让我上前面去检讨一下。要是我还不肯,就让寡妇来找我。


  会开得很乱。老乡们七嘴八舌,说知青太不像话,偷鸡摸狗还打人。知青们说放狗屁,谁偷东西,你们当场拿住了吗?老子们是来支援边疆建设,又不是充军的犯人,哪能容你们乱栽赃。我在前面也不检讨,只是骂。不提防三闷儿的娘从后面摸上来,抄起一条沉甸甸的拔秧凳,给了我后腰一下,正砸在我的旧伤上,登时我就背过去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8
  我醒过来时,罗小四领了一伙人呐喊着要放火烧牛圈,还说要三闷儿的娘抵命。队长领了一帮人去制止,副队长叫人抬我上牛车去医院。卫生员说抬不得,腰杆断了,一抬就死。我说腰杆好像没断,你们快把我抬走。可是谁也不敢肯定我的腰杆是断了还是没断。所以也不敢肯定我会不会一抬就死。我就一直躺着。后来队长过来一问,就说:快摇电话把陈清扬叫下来,让她看看腰断了没有。过了不一会儿,陈清扬披头散发眼皮红肿地跑了来,劈头第一一句话就是: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然后一检查,诊断和我自己的相同。于是我就坐上牛车,到总场医院去看病。
  那无夜里陈清扬把我送到医院,一直等到腰部X光片子出来,看过认为没问题后才走。她说过一两天就来看我,可是一直没来。我住了一个星期,可以走动了,就奔回去找她。我走进陈清扬的医务室时,身上背了很多东西,装得背篓里冒了尖。除了锅碗盆瓢,还有足够两人吃一个月的东西。她见我进来,淡淡地一笑,说你好了吗?带这些东西上哪儿?


  我说要去清平洗温泉。她懒懒地往椅子上一仰说,这很好。温泉可以治旧伤。我说我不是真去洗温泉,而是到后面山上住几天。她说后面山上什么都没有,还是去洗温泉吧。
  清平的温泉是山凹望一片泥坑,周围全是荒草坡。有一些病人在山坡上搭了窝棚,成年住在那里,其中得什么病的都有。我到那里不但治不好病,还可能染上麻疯。而后面荒山里的低洼处沟谷纵横,疏林之中芳草离离,我在人迹绝无的地方造了一间草房,空山无人,流水落花,住在里面可以修身养性。陈清扬听了,禁不住一笑说:那地方怎么走?也许我去看看你。我告诉她路,还画了一张示意图,自己进山去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8
我走进荒山,陈清扬没有去看我。旱季里浩浩荡荡的风刮个不停,整个草房都在晃动。陈清扬坐在椅子上听着风声,回想起以往发生的事情,对一切都起了怀疑。她很难相信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来到这极荒凉的地方,又无端地被人称作破鞋,然后就真的搞起了破鞋。这件事真叫人难以置信。


  陈清扬说,有时候她走出房门,往后山上看,看到山丘中有很多小路婉蜒通到深山里去。我对她说的话言犹在耳。她知道沿着一条路走进山去,就会找到我。这是无可怀疑的事。但是越是无可怀疑的事就越值得怀疑。很可能那条路不通到任何地方,很可能王二不在山里,很可能王二根本就不存在。过了几天,罗小四带了几个人到医院去找我。医院里没人听说过王二,更没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那时节医院里肝炎流行,没染上肝炎的病人都回家去疗养,大夫也纷纷下队去送医上门,罗小四等人回到队里,发现我的东西都不见了,就去问队长可见过王二。队长说谁是王二?从来没听说过。罗小四说前几天你还开会斗争过他,尖嘴婆打了他一板凳,差点把他打死。这样提醒了以后,队长就更想不起来我是谁了。那时节有一个北京知青慰问团要来调查知青在下面的情况,尤其是有无被捆打逼婚等情况,因此队长更不乐意想起我来。罗小四又到十五队问陈清扬可曾见过我,还闪烁其词地暗示她和我有过不正当的关系。陈清扬则表示,她对此一无所知。


  等到罗小四离开,陈清扬就开始糊涂了。看来有很多人说,王二不存在。这件事叫人困惑的原因就在这里。大家都说存在的东西一定不存在,这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大家都说不存在的东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陈清扬按捺不住好奇心,终于扔下一切,上山来找我来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9
我被尖嘴婆打了一板凳后晕了过去,陈清扬曾经从山上跑下来看我。当时她还忍不住哭了起来,并且当众说,如果我好不了要照顾我一辈子。结果我并没有死,连瘫都没瘫,这对我是很好的事,可是陈清扬并不喜欢。这等于当众暴露了她是破鞋。假如我死,或是瘫掉,就是应该的事,可是我在医院里只住了一个星期就跑出来。对她来说,我就是那个急匆匆从山上赶下去的背影,一个记忆中的人。她并不想和我做爱,也不想和我搞破鞋,除非有重大的原因。因此她来找我就是真正的破鞋行径。


  陈清扬说,她决定上山找我时,在白大褂底下什么都没穿。她就这样走过十五队后面的那片山包。那些小山上长满了草,草下是红土。上午风从山上往平坝里吹,冷得像山上的水,下午风吹回来,带着燥热和尘土。陈清扬来找我时,乘着白色的风。风从衣服下面钻进来,流过全身,好像爱抚和嘴唇。其实她不需要我,也没必要找到我。以前人家说她是破鞋,说我是她的野汉子时,她每天都来找我。那时好像有必要,自从她当众暴露了她是破鞋,我是她的野汉子后,再没人说她是破鞋,更没人在她面前提到王二(除了罗小四)。大家对这种明火执杖的破鞋行径是如此的害怕,以致连说都不敢啦。


  关于北京要来人视察知青的事,当地每个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前些日子在放牛,早出晚归,而且名声不好,谁也不告诉找,后来住了院,也没人来看找。等到我出院以后,就进了深山。在我进山之前,总共就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陈清扬,她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另一个是我们队长,他也没说起这件事,只叫我去温泉养病。我告诉他,我没有东西(食品炊具等等),所以不能去温泉。他说他可以借给我。我说我借了不一定还,他说不要紧。我就向他借了不少家制的腊肉和香肠。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9
 陈清扬不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她不关心,她不是知青,队长不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他以为我已经知道了。他还以为我拿了很多吃的东西走,就不会再回来。所以罗小四问他王二到哪儿去了时,他说:王二?谁叫王二?从没听说过。对于罗小四等人来说,找到我有很大的好处,我可以证明大家在此地受到很坏的待遇,经常被打晕。对于领导来说,我不存在有很大的便利,可以说明此地没有一个知青被打晕。对于我自己来说,存在不存在没有很大的关系。假如没有人来找我,我在附近种点玉米,可以永远不出来。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对自己存不存在的事不太关心。


  我在小屋里也想过自己存不存在的问题。比方说,别人说我和陈清扬搞破鞋,这就是存在的证明。用罗小四的话来说,王二和陈清扬脱了裤子干。其实他也没看见。他想像的极限就是我们脱裤子。还有陈清扬说,我从山上下来,穿着黄军装,走得飞快。我自己并不知道我走路是不回头的。因为这些事我无从想像,所以是我存在的证明。


  还有我的小和尚直挺挺,这件事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始终盼着陈清扬来看我,但陈清扬始终没有来。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09:59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23


  我曾经以为陈清扬在我进山后会立即来看我,但是我错了。我等了很久,后来不再等了。我坐在小屋里,听着满山树叶哗哗响,终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我头顶涌过,正是我灵魂里潮兴之时。正如深山里花开,龙竹笋剥剥地爆去笋壳,直翘翘地向上。到潮退时我也安息,但潮兴时要乘兴而舞。正巧这时陈清扬来到草屋门口,她看见我赤条条坐在竹板床上,阳具就如剥了皮的免子,红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长,直立在那里,登时惊慌失措,叫了起来。陈清扬到山里找我的事又可以简述如下:我进山后两个星期,她到山里找我。当时是下午两点钟,可是她像那些午夜淫奔的妇人一样,脱光了内衣,只穿一件白大褂,赤着脚走进山来。她就这样走过阳光下的草地,走进了一条干河沟,在河沟里走了很久。这些河沟很乱,可是她连一个弯都没转错。后来她又从河沟里出来,走进一个向阳的山洼,看见一间新搭的草房。假如没有一个王二告诉她这条路,她不可能在茫茫荒山里找到一间草房。可是她走进草房,看到王二就坐在床上,小和尚宜挺挺,却吓得尖叫起来。


  陈清扬后来说,她没法相信她所见到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真的事要有理由。当时她脱了衣服,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的小和尚,只见它的颜色就像烧伤的疤痕。这时我的草房在风里摇晃,好多阳光从房顶上漏下来,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我伸手去触她的乳头,直到她脸上泛起红晕,乳房坚挺。忽然她从迷梦里醒来,羞得满脸通红。于是她紧紧地抱住我。


  我和陈清扬是第二次做爱,第一次做爱的很多细节当时我大惑不解,后来我才明白,她对被称作破鞋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就像那些被当场捉了奸的女人一样,被人叫上台去交待那些偷情的细节。等到那些人听到情不能恃,丑态百出时,怪叫一声:把她捆起来!就有人冲上台去,用细麻绳把她五花大绑,她就这样站在人前,受尽羞辱。这些事一点也不讨厌。她也不怕被人剥得精赤条条,拴到一扇磨盘上,扔到水塘里淹死。或者像以前达官贵人家的妻妾一样,被强迫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贴上湿透的黄表纸,端坐着活活憋死。这些事都一点也不讨厌。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鞋那件事本身。


  我和陈清扬做爱时,一只蜥蜴从墙缝里爬了进来,走走停停地经过房中间的地面,忽然它受到惊动,飞快地出去,消失在门口的阳光里。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后来她说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报应。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25
 她说自己要遭报应时,一道红晕正从她的胸口褪去。那时我们的事情还没完。但她的口气是说,她只会为在此之前的事遭报应。忽然之间我认头顶到尾骨一齐收紧,开始极其猛烈地射精。这事与她无关,大概只有我会为此遭报应。


  后来陈清扬告诉我,罗小四到处找我。他到医院找我时,医院说我不存在,他找队长问我时,队长也说我不存在,最后他来找陈清扬,陈清扬说,既然大家都说他不存在,大概他就是不存在罢,我也没有意见。罗小四听了这话,禁不住哭了起来。


  我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我不应该因为尖嘴婆打了我一下而存在,也不应该因为她打了我一下而不存在。事实上,我的存在乃是不争的事实。我就为这一点钻了牛角尖。为了验证这不争的事实,慰问团来的那一天,我从山上奔了下去,来到了座谈会的会场上。散会以后,队长说,你这个样子不像有病。还是回来喂猪吧。他还组织人力,要捉我和陈清扬的奸。当然,要捉我不容易,我的腿非常快。谁也休想跟踪我。但是也给我添了很多麻烦。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悟到,犯不着向人证明我存在。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26
我在队里喂猪时,每天要挑很多水。这个活计很累,连偷懒都不可能,因为猪吃不饱会叫唤。我还要切很多猪菜,劈很多柴。喂这些猪原来要三个妇女,现在要我一个人干。我发现我不能顶三个妇女,尤其是腰疼时。这时候我真想证明我不存在。


  晚上我和陈清扬在小屋里做爱。那时我对此事充满了敬业精神,对每次亲吻和爱抚都贯注了极大的热情。无论是经典的传教士式,后进式,侧进式,女上位,我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陈清扬对此极为满意。我也极为满意。在这种时候,我又觉得用不着去证明自己是存在的,从这些体会里我得到一个结论,就是永远别让别人注意你。北京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千万别让人惦记上。


  过了一些时候,我们队的知青全调走了,男的调到糖厂当工人,女的到农中去当老师。单把我留下来喂猪,据说是因为我还没有改造好。陈清扬说,我叫人惦记上了。这个人大概就是农场的军代表。她还说,军代表不是个好东西。原来她在医院工作,军代表要调戏她,被她打了个大嘴巴。然后她就被发到十五队当队医。十五队的水是苦的,也没有菜吃,呆久了也觉得没有啥,但是当初调她来,分明有修理一下的意思。她还说,我准会被修理到半死。我说过,他能把我怎么样?急了老子跑他娘。后来的事都是由此而起。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27
 那天早上天色微明,我从山上下来,到猪场喂猪。经过井台时,看见了军代表,他正在刷牙。他把牙刷从嘴里掏出来,满嘴白沫地和我讲话,我觉得很讨厌,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了。过了一会,他跑到猪场里,把我大骂了一顿,说你怎么敢走了,我听了这些话,一声不吭。就是他说我装哑巴,我也一声不吭。然后我又走开了。


  军代表到我们队来蹲点,蹲下来就不走了。据他说,要不能从王二嘴里掏出话来,死也不甘心。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的原因,一是他下来视察,遇见了我对他装聋作哑,因而大怒,不走了。二是他不是下来视察,而是听说陈清扬和我有了一腿,特地来找我的麻烦。不管他为何而来,反正我是一声也不吭,这叫他很没办法。


  军代表找我谈话,要我写交待材料,他还说,我搞破鞋群众很气愤,如果我不交待,就发动群众来对付我。他还说,我的行为够上了坏分子。应该受到专政。我可以辩解说,我没搞破鞋。谁能证明我搞了破鞋?但我只是看着他。像野猪一样看他,像发傻一样看他,像公猫看母猫一样看他。把他看到没了脾气,就让我走了。


  最后他也没从我嘴里套出话来。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哑巴。别人说,我不是哑巴,他始终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没听我说过一句话。他到今天想起我来,还是搞不清我是不是哑巴。想起这一点,我就万分的高兴。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28

  最后我们被关了起来,写了很长时间的交待材料。起初我是这么写的:我和陈清扬有不正当的关系。这就是全部。上面说,这样写太简单。叫我重写。后来我写,我和陈清扬有不正当关系,我干了她很多回,她也乐意让我干。上面说,这样写缺少细节。后来又加上了这样的细节:我们俩第四十次非法性交。地点是我在山上偷盖的草房,那天不是阴历十五就是阴历十六,反正月亮很亮。陈清扬坐在竹床上,月光从门里照进来,照在她身上。我站在地上,她用腿圈着我的腰。我们还聊了几句,我说她的乳房不但圆,而且长的很端正,脐窝不但圆,而且很浅,这些都很好。她说是吗,我自己不知道。后来月光移走了,我点了一根烟,抽到一半她拿走了,接着吸了几口。她还捏过我的鼻子,因为本地有一种说法,说童男的鼻子很硬,而纵欲过度行将死去的人鼻子很软,这些时候她懒懒地躺在床上,倚着竹板墙。其他的时间她像澳大利亚考拉能一样抱住我,往我脸上吹热气。最后月亮从门对面的窗子里照进来,这时我和她分开。但是我写这些材料,不是给军代表看。他那时早就不是军代表了,而且已经复员回家去,不管他是不是代表,反正犯了我们这种错误,总是要写交待材料。


  我后来和我们学校人事科长关系不错。他说当人事干部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看到别人写的交待材料。我想他说的包括了我写的交待材料。我以为我的交待材料最有文彩。因为我写这些材料时住在招待所,没有别的事可干,就像专业作家一样。


  我逃跑是晚上的事。那天上午,我找司务长请假,要到井坎镇买牙膏,我归司务长领导,他还有监视我的任务,他应该随时随地看住我,可是天一黑我就不见了。早上我带给他很多酸琶果,都是好的。平原上的酸琶果都不能吃,因为里面是一窝蚂蚁,只有山里的酸琶果才没蚂蚁。司务长说,他个人和我关系不坏,而且军代表不在。他可以准我去买牙膏。但是司务长又说,军代表随时会回来。要是他回来时我不在,司务长也不能包庇我。我从队里出去,爬上十五队的后山,拿个镜片晃陈清扬的后窗。过一会儿,她到山上来,说是头两天人家把她盯得特紧,跑不出来。而这几天她又来月经。她说这没关系,干吧,我说那不行。分手时她硬要给我二百块钱。起初我不要,后来还是收下了。


  后来陈清扬告诉我,头两天人家没有把她盯得特紧,后来她也没有来月经。事实上,十五队的人根本就不管她。那里的人习惯于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说成破鞋,而对真的破鞋放任自流。她之所以不肯上山来,让我空等了好几天,是因为对此事感到厌倦。她总要等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只要性交就有好心情。当然这样做了以后,她也不无内疚之心。所以她给我二百块钱。我想既然她有二百块钱花不掉,我就替她花。所以我拿了那些钱到井坎镇上,买了一条双筒猎枪。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30
后来我写交待材料,双筒猎枪也是一个主题。人家怀疑我拿了它要打死谁。其实要打死人,用二百块钱的双筒猎枪和四十块钱的铜炮枪打都一样。那种枪是用来在水边打野鸭子的,在山里一点不实用,而且像死人一样沉。那天我到井坎街上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又不是赶街的日子,所以只有一条空空落落的土路和几间空空落落的国营商店。商店里有一个售货员在打瞌睡,还有很多苍蝇在飞。货架上写着“吕过吕乎”,放着铝锅铝壶。我和那个胶东籍的售货员聊了一会天,她叫我到库房里看了看。在那儿我看见那条上海出的猎枪,就不顾它已经放了两年没卖出去的事实,把它买下了。傍晚时我拿它到小河边试放,打死了一只鹭鸶。这时军代表从场部回来,看见我手里有枪,很吃了一惊。他唠叨说,这件事很不对,不能什么人手里都有枪。应该和队里说一下,把王二的枪没收掉。我听了这话,几乎要朝他肚子上打一枪。如果打了的话,恐怕会把他打死。那样多半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那天下午我从井坎回队的路上,涉水从田里经过,曾经在稻棵里站了一会。我看见很多蚂蝗像鱼一样游出来,叮上了我的腿。那时我光着膀子,衣服包了很多红糖馅的包子(镇上饭馆只卖这一种食品),双手提包子,背上还背了枪,很累赘。所以我也没管那些蚂蝗。到了岸上我才把它们一条条揪下来用火烧死。烧得它们一条条发软起泡。忽然间我感到很烦很累,不像二十一岁的人。我想,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老了。


  后来我遇上了勒都。他告诉我说,他们把那条河岔里的鱼都捉到手了。我那一份已经晒成了鱼干,在他姐姐手里。他姐姐叫我去。他姐姐和我也很熟,是个微黑俏丽的小姑娘。我说一时去不了。我把那一包包子都给了勒都,叫他给我到十五队送个信,告诉陈清扬,我用她给我的钱买了一条枪。勒都去了十五队,把这话告诉陈清扬,她听了很害怕,觉得我会把军代表打死。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傍晚时我就想打军代表一枪。


  傍晚时分我在河边打鹭鸶,碰上了军代表。像往常一样,我一声不吭,他喋喋不休。我很愤怒,因为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一直对我喋喋不休,说着同样的话:我很坏,需要思想改造。对我一刻也不能放松。这样的话我听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火。后来他又说,今天他有一个特大好消息,要向大家公布。但是他又不说是什么,只说我和我的“臭婊子”陈清扬今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我听了这话格外恼火,想把他就地掐死,又想听他说出是什么好消息以后再下手。他却不说,一直卖着关子,只说些没要紧的话,到了队里以后才说,晚上你来听会吧,会上我会宣布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33
晚上我没去听会,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逃上山去。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致军代表有了好办法来收拾我和陈清扬,至于是什么事我没想出来,那年头的事很难猜。我甚至想到可能中国已经复辟了帝制,军代表已经当上了此地的土司,他可以把我锤骟掉,再把陈清扬拉去当妃子。等我收拾好要出门,才知道没有那么严重。因为会场上喊口号,我在屋里也能听见。原来是此地将从国营农场改做军垦兵团。军代表可能要当个团长。不管怎么说,他不能把我阉掉,也不能把陈清扬拉走。我犹豫了几分钟,还是把装好的东西背上了肩,还用砍刀把屋里的一切都砍坏,并且用木炭在墙上写了:“XXX(军代表名),操你妈”,然后出了门,上山去了。


  我从十四队逃跑的事就是这样。这些经过我也在交待材料里写了。概括地说,是这样的:我和军代表有私仇,这私仇有两个方面:一是我在慰问团面前说出了曾经被打晕的事,叫军代表很没面子,二是争风吃醋,所以他一直修理我。当他要当团长时,我感到不堪忍受,逃到山上去了。我到现在还以为这是我逃上山的原因。但是人家说,军代表根本就没当上团长,我逃跑的理由不能成立。所以人家说,这样的交待材料不可信。可信的材料应该是,我和陈清扬有私情。俗话说,色胆包天,我们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这话也有一点道理,可是我从队里逃出来时,原本不打算找陈清扬,打算一走算了。走到山边上才想到,不管怎样,陈是我的一个朋友,该去告别。谁知陈清扬说,她要和我一起逃跑。她还说,假如这种事她不加入,那伟大友谊岂不是喂了狗。于是她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些东西跟我走了。假如没有她和她收拾的东西,我一定会病死在山上。那些东西里有很多治疟疾的药,还有大量的大号避孕套。


  我和陈清扬逃上山以后,农场很惊慌了一阵。他们以为我们跑到缅甸去了。这件事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所以就没向上报告,只是在农场内部通缉王二和陈清扬。我们的样子很好认,还带了一条别人没有的双筒猎枪,很容易被人发现,可是一直没人找到我们。直到半年后以后,我们自己回到农场来,各回各的队,又过了一个多月,才被人保组叫去写交待。也是我们流年不利,碰上了一个运动,被人揭发了出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36

  人保组的房子在场部的路口上,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你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因为它粉刷得很白,还因为它在高岗上,大家到场部赶街,老远就看见那间房子;它周围是一片剑麻地,剑麻总是睛绿色,剑麻下的土总是鲜红色。我在那里交待问题,把什么都交待了,我们上了山,先在十五队后山上种玉米,那里土不好,玉米有一半没出苗。我们就离开,昼伏夜行,找别的地方定居。最后想起山上有个废水碾,那里有很大一片丢荒了的好地,水碾里住了一个麻疯寨跑出来的刘大爹。谁也不到那里去,只有陈清扬有一回想起自己是大夫,去看过一回。我们最后去了刘大爹那里,住在水碾背后的山洼里,陈清扬给刘大爹看病,我给刘大爹种地。过了一些时候,我到清平赶街,遇上了同学。他们说,军代表调走了,没人记着我们的事。我们就回来。整个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在人保组里呆了很长时间。有一段时间,气氛还好,人家说,问题清楚了,你准备写材料。后来忽然又严重起来,怀疑我们去了境外,勾结了敌对势力,领了任务回来。于是他们把陈清扬也叫到人保组,严加审汛。问她时,我往窗外看。天上有很多云。


  人家叫我交待偷越国境的事。其实这件事上,我也不是清白无辜。我确实去过境外。我曾经打扮成老傣的模样,到对面赶过街。我在那里买了些火柴和盐,但是这没有必要说出来。没必要说的话就不说。
  后来我带人保组的人到我们住过的地方去勘查,我在十五队后山上搭的小草房已经漏了顶,玉米地招来很多鸟。草房后面有很多用过的避孕套,这是我们在此住过的铁证。当地人不喜欢避孕套,说那东西阻断了阴阳交流,会使人一天天弱下去。其实当地那种避孕套,比我后来用过的任何一种都好。那是百分之百的天然橡胶。


  后来我再不肯带他们去那些地方看,反正我说我没去国外,他们不信。带他们去看了,他们还是不信。没必要做的事就别做。我整天一声不吭。陈清扬也一声不吭。问案的人开头还在问,后来也懒得吭声。街子天里有好多老傣、老景颇背着新鲜的水果蔬菜走过,问案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了一个人。他也想去赴街,可是不到放我们回去的时候,让我们呆在这里无人看管,又不合规定。他就到门口去喊人,叫过路的大嫂站住。但是人家经常不肯站住,而是加快了脚步。见到这种情况,我们就笑起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39
人保组的同志终于叫住了一个大嫂。陈清扬站起来,整理好头发,把衬衣领子折起来,然后背过手去。那位大嫂就把她捆起来,先捆紧双手,再把绳子在脖子和胳膊上扣住。那大嫂抱歉地说,捆人我不会啦。人保组的同志说,可以了。然后他再把我捆起来,让我们在两张椅子上背靠背坐好,用绳子拦腰捆上一道,然后他锁上门,也去赶集。过了好半天他才回来,到办公桌里拿东西,问道:要不要上厕所?时间还早,一会回来放你们。然后又出去。


  到他最后来放开我们的时候,陈清扬活动一下手指,整理好头发,把身上的灰土掸干净,我们俩回招待所去。我们每天都到人保组去,每到街子天就被捆起来,除此之外,有时还和别人一道到各队去挨斗。他们还一再威胁说,要对我们采取其他专政手段——我们受审查的事就是这样的。


  后来人家又不怀疑我们去了国外,开始对她比较客气,经常叫她到医院去,给参谋长看前列腺炎。那时我们农场来了一大批军队下来的老干部,很多人有前列腺炎。经过调查,发现整个农场只有陈清扬知道人身上还有前列腺。人保组的同志说,要我们交待男女关系问题。我说,你怎知我们有男女关系问题?你看见了吗?他们说,那你就交待投机倒把问题。我又说,你怎知我有投机倒把问题?他们说,那你还是交待投敌叛变的问题。反正要交待问题,具体交待什么,你们自己去商量。要是什么都不交待,就不放你。我和陈清扬商量以后,决定交待男女关系问题。她说,做了的事就不怕交待。


  于是我就像作家一样写起交待材料来。首先交待的就是逃跑上山那天晚上的事。写了好几遍,终于写出陈清扬像考拉熊。她承认她那天心情非常激动,确实像考拉熊。因为她终于有了机会,来实践她的伟大友谊。于是她腿圈住我的腰,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想像成一棵大树,几次想爬上去。


  后来我又见到陈清扬,已经到了九十年代。她说她离了婚和女儿住在上海,到北京出差。到了北京就想到,王二在这里,也许能见到。结果真的在龙潭湖庙会上见到了我。我还是老样子,饿纹入嘴,眼窝下乌青,穿过了时的棉袄,蹲在地上吃不登大雅之堂的卤煮火烧。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手上被硝酸染得焦黄。


  陈清扬的样子变了不少,她穿着薄呢子大衣,花格呢裙子,高跟皮靴,戴金丝眼镜,像个公司的公关职员,她不叫我,我绝不敢认,于是我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质,放到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我的本质是流氓土匪一类,现在做个城里的市民,学校的教员,就很不像样。


  陈清扬说,她女儿已经上了大二,最近知道了我们的事,很想见我。这事的起因是这样的:她们医院想提拔她,发现她档案里还有一堆东西。领导上讨论之后,认为是文革时整人的材料,应予撤销。于是派人到云南外调,花了一万元差旅费,终于把它拿了出来。因为是本人写的,交还本人。她把它拿回家去放着,被女儿看见了。该女儿说,好哇,你们原来是这么造的我!


  其实我和她女儿没有任何关系。她女儿产生时,我已经离开云南了,陈清扬也是这么解释的,可是那女孩说,我可以把精液放到试管里,寄到云南让陈清扬人工授精。用她原话来说就是:你们两个混蛋什么干不出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44
我们逃进山里的第一个夜晚,陈清扬兴奋得很。天明时我睡着了,她又把我叫起来,那时节大雾正从墙缝里流进来,她让我再干那件事,别戴那捞什子。她要给我生一窝小崽子,过几年就耷拉到这里。同时她揪住乳头往下拉,以示耷拉之状。我觉得耷拉不好看,就说,咱们还是想想办法,别叫它耷拉。所以我还是戴着那捞什子。以后她对这件事就失去了兴趣。


  后来我再见陈清扬时,问道,怎么样,耷拉了吧?她说可不是,耷拉得一塌糊涂。你想不想看看有多耷拉。后来我看见了,并没有一蹋糊涂。不过她说,早晚要一塌糊涂,没有别的出路。我写了这篇交待材料交上去,领导上很欣赏。有个大头儿,不是团参谋长就是政委,接见了我们,说我们的态度很好。领导上相信我们没有投敌叛变。今后主要的任务就是交待男女关系问题。假如交待得好,就让我们结婚。但是我们并不想结婚。后来又说,交待得好,就让我调回内地。陈清扬也可以调上级医院。所以我在招待所写了一个多月交待材料,除了出公差,没人打搅,我用复写纸写,正本是我的,副本是她的。我们有一模一样的交待材料。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52
 后来人保组的同志找我商量,说是要开个大的批斗会。所有在人保组受过审查的人都要参加,包括投机倒把分子,贪污犯,以及各种坏人。我们本该属于同一类,可是团领导说了,我们年轻,交待问题的态度好,所以又可以不参加。但是有人攀我们,说都受审查,他们为什么不参加。人保组也难办。所以我们必须参加。最后的决定是来做工作,动员我们参加。据说受受批斗,思想上有了震动,以后可以少犯错误。既然有这样的好处,为什么不参加。到了开会的日子,场部和附近生产队来了好几千人,我们和好多别的人站到台上去。等了好半天,听了好几篇批判稿,才轮到我们王陈二犯。原来我们的问题是思想淫乱,作风腐败,为了逃避思想改造,逃到山里去。后来在党的政策感召下,下山弃暗投明。听了这样的评价,我们心情激动,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打倒王二!打倒陈清扬!斗过这一台,我们就算没事了,但是还得写交待,因为团领导要看。在十五队后山上,陈清扬有一回很冲动,要给我生一群小崽子,我没要。后来我想,生生也不妨,再跟她说,她却不肯生了,而且她总是理解成我要干那件事。她说,要干就干,没什么关系。我想纯粹为我,这样太自私了,所以就很少干。何况开荒很累,没力气干。我所能交待的事就是在地头休息时摸她的乳房。


  旱季里开荒时,到处是热风,身上没有汗,可是肌肉干疼。最热时,只能躺在树下睡觉。枕着竹筒,睡在棕皮蓑衣上,我奇怪为什么没人让我交待蓑衣的事。那是农场的劳保用品,非常贵。我带进山两件,一件是我的,一件是从别人门口顺手拿来的。一件也没拿回来。一直到我离开云南,也没人让我交还蓑衣。


  我们在地头休息时,陈清扬拿斗笠盖住脸,敞开衬衣的领口,马上就睡着了。我把手伸进去,有很优美的浑圆的感觉。后来我把扣子又解开几个,看见她的皮肤是浅红色。虽然她总穿着衣服干活,可是阳光透过了薄薄的布料。至于我,总是光膀子,已经黑得像鬼一样。


  陈清扬的乳房是很结实的两块,躺着的时候给人这样的感觉。但是其他地方很纤细。过了二十多年,大模样没怎么变,只是乳头变得有点大,有点黑。她说这是女儿做的孽。那孩子刚出世,像个粉红色的小猪,闭着眼一口叼住她那个地方狠命地吃,一直把她吃成个老太太,自己却长成个漂亮大姑娘,和她当年一样。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0:55
 年纪大了,陈清扬变得有点敏感。我和她在饭店里重温旧情,说到这类话题,她就有恐慌之感。当年不是这样。那时候在交待材料里写到她的乳房,我还有点犹豫。她说,就这么写。我说,这样你就暴露了。她说,暴露就暴露,我不怕!她还说是自然长成这样,又不是她捣了鬼。至于别人听说了有什么想法,不是她的问题。


  过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陈清扬是我的前妻哩。交待完问题人家叫我们结婚。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可是领导上说,不结婚影响太坏,非叫去登记不可。上午登记结婚,下午离婚。我以为不算呢。乱秧秧的,人家忘了把发的结婚证要回去。结果陈清扬留了一张。我们拿这二十年前发的破纸头登记了一间双人房。要是没有这东西,就不许住在一间房子里。二十年前不这样。二十年前他们让我们住在一间房子里写交待材料,当时也没这个东西。


  我写了我们住在后山上的事。团领导要人保组的人带话说,枝节问题不要讲太多,交待下一个案子罢。听了这话,我发了犟驴脾气:妈妈的,这是案子吗?陈清扬开导我说: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每天要干多少这种事,又有几个有资格成为案子。我说其实这都是案子,只不过领导上查不过来。她说既然如此,你就交待罢。所以我交待道:那天夜里,我们离开了后山,向做案现场进发。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1:13

  我后来又见到陈清扬,和她在饭店里登记了房间,然后一起到房间里去,我伸手帮她脱下大衣。陈清扬说,王二变得文明了。这说明我已经变了很多。以前我不但相貌凶恶,行为也很凶恶。


  我和陈清扬在饭店里又做了一回案。那里暖气烧得很暖,还装着茶色玻璃。我坐在沙发上,她坐在床上,聊了一会儿天。逐渐有了犯罪的气氛。我说,不是让我看有多耷拉吗,我看看。她就站起来,脱了外衣,里面穿着大花的衬衫。然后她又坐下去,说,还早一点。过一会服务员来送开水。他们有钥匙,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我问她,碰上了人家怎么说,她说,她没被碰上过。但是听说人家会把门一摔,在外面说:真他妈的讨厌!


  我和陈清扬逃进山以前,有一次我在猪场煮猪食。那时我要烧火,要把猪菜切碎(所谓猪菜,是番薯藤、水葫芦一类东西),要往锅里加糠添水。我同时做着好几样事情。而军代表却在一边碟碟不休,说我是如何之坏。他还让我去告诉我的臭婊子陈清扬,她是如何之坏。忽然间我暴怒起来,抡起长勺,照着粱上挂的盛南瓜籽的葫芦劈去,把它劈成两半。军代表吓得一步跳出房去。如果他还要继续数落我,我就要砍他脑袋了。我是那样凶恶,因为我不说话。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1:14
后来在人保组,我也不大说话,包括人家捆我的时候。所以我的手经常被捆得乌青。陈清扬经常说话。她说:大嫂,捆疼了,或者:大嫂,给我拿手绢垫一垫。我头发上系了一块手绢。她处处与人合作,苦头吃得少。我们处处都不一样。


  陈清扬说,以前我不够文明。在人保组里,人家给我们松了绑。那条绳子在她的衬衣上留下了很多道痕迹。这是因为那绳子平时放在烧火的棚子里,沾上了锅灰和柴草沫。她用不灵活的手把痕迹掸掉,只掸了前面,掸不了后面。等到她想叫我来掸时,我已经一步跨出门去。等到她追出门去,我已经走了很远,我走路很快,而且从来不回头看。就因为这些原因,她根本就不爱我,也说不上喜欢。


  照领导定的性,我们在后山上干的事,除了她像考拉那次之外,都不算案子。像我们在开荒时干的事,只能算枝节问题。所以我没有继续交待下去。其实还有别的事。当时热风正烈,陈清扬头枕双臂睡得很熟。我把她的衣襟完全解开了。这样她袒露出上身,好像是故意的一样。天又蓝又亮,以致阴影里都是蓝黝黝的光。忽然间我心里一动,在她红彤彤的身体上俯身下去。我都忘了自己干了些什么了。我把这事说了出来,以为陈清扬一定不记得。可是她说,“记得记得!那会儿我醒了。你在我肚脐上亲了一下吧?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


  陈清扬说,当时她刚好醒来,看见我那颗乱蓬蓬的头正在她肚子上,然后肚脐上轻柔的一触。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但是她还是假装睡着,看我还要干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干,抬起头来往四下看看,就走开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1:15
我写的交待材料里说,那天夜里,我们离开后山,向做案现场进发,背上背了很多坛坛罐罐,计划是到南边山里定居。那边土地肥沃,公路两边就是一人深的草。不像十五队后山,草只有半尺高。那天夜里有月亮,我们还走了一段公路,所以到天明将起雾时,已经走了二十公里,上了南面的山。具体地说,到了章风寨南面的草地上,再走就是森林。我们在一棵大青树下露营,拣了两块干牛粪生了一堆火,在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然后脱了一切衣服(衣服已经湿了),搂在一起,裹上三条毯子,滚成一个球,就睡着了。睡了一个小时就被冻醒。三重毯子都湿透了,牛粪火也灭了。树上的水滴像倾盆大雨往下掉。空气里漂着的水点有绿豆大小。那是在一月里,旱季最冷的几天。山的阴面就有这么潮。


  陈清扬说,她醒时,听见我在她耳边打机关枪。上牙碰下牙,一秒钟不只一下。而且我已经有了热度。我一感冒就不容易好,必须打针。她就爬起来说,不行,这样两个人都要病。快干那事。我不肯动,说道:忍忍罢。一会儿就出太阳。后来又说:你看我干得了吗?案发前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案发时的情形是这样:陈清扬骑在我身上,一起一落,她背后的天上是白茫茫的雾气。这时好像不那么冷了,四下里传来牛铃声。这地方的老傣不关牛,天一亮水牛就自己跑出来。那些牛身上拴着木制的铃裆,走起来发出闷闷的响声。一个庞然大物骤然出现在我们身边,耳边的刚毛上挂着水珠。那是一条白水牛,它侧过头来,用一只眼睛看我们。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1:15
白水牛的角可以做刀把,晶莹透明很好看。可是质脆容易裂。我有一把匕首,也是白牛角把,却一点不裂,很难得。刃的材料也好,可是被人保组收走了。后来没事了,找他们要,却说找不到了。还有我的猎枪,也不肯还我。人保组的老郭死乞白咧地说要买,可是只肯出五十块钱,最后连枪带刀,我一样也没要回来。


  我和陈清扬在饭店里做案之前聊了好半天。最后她把衬衣也脱下来,还穿着裙子和皮靴。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她的头发撩了起来。她的头发有不少白的了。
  陈清扬烫了头。她说,以前她的头发好,舍不得烫。现在没关系了。她现在当了副院长,非常忙,也不能每天洗头。除此之外,眼角脖子下有不少皱纹。她说,女儿建议她去做整容手术。但是她没时间做。


  后来她说,好啦,看罢,就去解乳罩。我想帮她一把,也没帮上。扣在前面,我把手伸到后面去了。她说看来你没学坏,就转过身来让我看。我仔细看了一阵,提了一点意见。不知为什么,她有点脸红,说,好啦,看也看过了。还要干什么?就要把乳罩戴上。我说,别忙,就这样罢。她说,怎么,还要研究我的结构?我说,那当然。现在不着急,再聊一会。她的脸望红了,说道:王二,你一辈子学不了好,永远是个混蛋。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1 11:16
我在人保组,罗小四来看我,趴窗户一看,我被捆得像粽子一样。他以为案情严重,我会被枪毙掉,把一盒烟从窗里扔进来,说道:二哥,哥们儿一点意思,然后哭了。罗小四感情丰富,很容易哭。我让他点着了烟从窗口递进来,他照办了,差点肩关节脱臼才递到我嘴上,然后他问我还有什么事要办,我说没有。我还说,你别招一大群人来看我,他也照办了,他走后,又有一帮孩子爬上窗台看,正看见我被烟熏的睁一眼闭一眼,样子非常难看。打头的一个不禁说道:耍流氓。我说,你爸你妈才耍流氓,他们不流氓能有你?那孩子抓了些泥巴扔我。等把我放开,我就去找他爸,说道:今天我在人保组,被人像捆猪一样捆上。令郎人小志大,趁那时朝我扔泥巴。那人一听,揪住他儿子就揍。我在一边看完了才走,陈清扬听说这事,就有这种评价:王二,你是个混蛋。


  其实我并非永远是混蛋。我现在有家有口,已经学了不少好。抽完了那根烟,我把她抱过来,很熟练地在她胸前爱抚一番,然后就想脱她的裙子。她说:别忙,再聊会儿,你给我也来支烟,我点了一支烟,抽着了给她。


  陈清杨说,在章风山她骑在我身上一上一下,极目四野,都是灰蒙蒙的水雾。忽然间觉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独。虽然我的一部分在她身体里磨擦,她还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后来我活过来了,说道:换换,你看我的,我就翻到上面去。她说。那一回你比哪回都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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