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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读红楼,闫红说 [打印本页]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4:39
标题: 读红楼,闫红说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4:41
尤氏的存在感
有朋友问,《红楼梦》里面经常写,“众人说道”“、众人笑道”,这些“众人”都是谁啊?
这个“众人”是不简单。不会是黛玉宝钗凤姐这些主子,她们若开口说话,曹公必然会郑重地写出大名来;又不是普通的丫鬟婆子,那些人没资格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说笑几句。我一般自动脑补为那些“有脸”的奴才,比如贾母的陪房赖嬷嬷,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以及鸳鸯琥珀等等,再有,就是尤氏。
尤氏,为宁国府贾珍之妻,贾珍的父亲一心想做神仙,早就进了道观烧丹炼汞,把三品爵烈将军之位给贾珍袭了,尤氏也算是将军夫人,有头有脸的人物,贾府人称“东府大奶奶”,排在凤姐之前。
然而这位大奶奶,在贾府的存在感却非常的弱,除了偶尔和凤姐偶尔逗几句嘴,完全不能从人群中凸显出来。宝玉的寡嫂李纨安分守己心如枯井,曹公还特地在姐妹们的诗会上让她一展评论家的风采,尤氏呢,从没有一场像样的秀。非但如此,在各个重大事件中,她还有刻意隐匿自己的迹象。
比如,贾珍与秦可卿通奸。这于正室固然是一桩不幸气恼之事,但也是个增加存在感的机会,有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人对花落泪见月伤心,自我从平淡时日里跃出,在急火攻心之外,常常还会呈现出一种悲剧女主角般的歇斯底里的表演欲。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4:41
且看凤姐老公跟人偷情,她马上打点出十八般武艺,吸引到足够多的眼球。她当然是怒的,但也乐在其中,甚至还有手腕得施的得意。尤氏则不然,曹公用“犯了旧疾”四个字就把她打发掉了,她的称病不出,只是给了凤姐一个表演机会,从此后,谁会忘记凤姐协理宁国府时干练和威风呢?
没办法,尤氏是一个填房,在大户人家,填房从来都是个尴尬角色,名义上是主子,但从上到下都知道,如何待她,却有着很大的机动性。若是填房娘家有些来头,又得老公的宠,便谁也不敢另眼相看,否则,人们纵然表面上毕恭毕敬,下面那份轻视,却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贾府里除了尤氏,还有一位填房是邢夫人,她和尤氏一样出身低微,凤姐就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但有荣国府的规矩镇着,凤姐的那份不屑,还不敢表现得太充分。尤氏的处境,比邢夫人又差远了,在没有规矩的宁国府,贾珍就是规矩,他若不给尤氏以尊重,其他人就更不把尤氏放在眼里了。
第七十五回,尤氏要在李纨那里洗脸,李纨是守寡之人,没有脂粉,李纨的丫鬟就把自己用的拿出来,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别的姑娘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她,若是别人,岂不恼呢?”
为什么尤氏就不恼?因为她脾气好,可是她这好脾气,也不完全出自天然,是在她的环境里修炼出来的。你看尤氏洗脸,她的丫鬟炒豆儿只弯腰端着盆,李纨看出问题来,说:“怎么这么没规矩。”按照她们家的礼数,丫鬟是不能这样面对主子的,凤姐拉平儿一道吃饭,平儿那么个大丫鬟,还要侧身坐到一边,这个炒豆子,从如此不讲究的名字来看,大概只是宝玉家“四儿”那个档次的,竟然公然就与尤氏面对面,被尤氏的大丫头银蝶骂了两句,才跪下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4:42
更别提接下来,她到贾母那里吃饭,因主子的饭没了,下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就把奴才的饭盛给她,还是鸳鸯叫人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给她。
她在荣国府的待遇,是她在自家宁国府的处境的一个反射,贾珍和秦可卿通奸时还有所顾忌,起码尤氏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待到秦可卿一死,贾珍如丧考妣,近乎破罐子破摔起来。甚至于,勾搭上了尤氏的两个妹子。
这俩妹子,和尤氏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是她继母带过来的“拖油瓶”。尤氏的父亲,会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可见尤家一定不是贾家这样的高门巨族。尤氏与两个妹妹,想来感情不深,但即使是这样,贾珍在与尤二姐尤三姐毫无婚姻之约的情况下淫乱,也实在太没把她放在眼里了。之后,凤姐得到风声,却冲到宁国府,将尤氏好一顿作践揉搓,骂她“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声”,又啐了一口。尤氏只能哭道:“何曾不是这样呢。”
你能想象,凤姐这样对别的人吗?她怎么不知道在尤氏的处境下,她只能那样做?息事宁人,小心翼翼,能装不知道就装不知道,将自己压缩为最小,压缩为一个无色无味的“众人”,等待一个善终。
凤姐不是不懂,她除了借此敲诈外,也是要找个出气筒,尤氏便成了她最好的出气筒——她看准了尤氏没有本事报复。虽然,她俩平时的关系看上去是不错的。
《红楼梦》里多次写到凤姐与尤氏的亲密关系,凤姐自己都说,她们见了面,喜欢拉拉扯扯,开几句玩笑,凤姐过生日,尤氏帮她操办,开玩笑说:“难得你平时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也没什么好疼你的,你今天就在我手上喝一口吧。”十分地托大,显得这俩人不外。但凤姐这貌似急火攻心的一段话,将两人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撕了个粉碎,许多时候,女人有着拉帮结伙的习惯,不用有太多感情,就可以表现得亲密无间,但又不用有太强大的外力,就会化为齑粉。
所以,凤姐也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整死了尤二姐,贾琏很悲愤,平儿很伤心,却没见尤氏有任何反应。作为背景的“众人”,是不可以表达自己的感受的,凤姐那么强势,她能拼一腔热血,为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子讨一个公道吗?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4:43
尤氏将自己隐藏得太好,以至于凤姐都以为她无感,两个人照样常来常往,见了面依旧是嬉笑讽嘲,好像彼此心无芥蒂。然而,尤氏还是找到了一个契机,给凤姐以小小的报复。
贾母生日时,尤氏来帮忙,夜晚她看大观园里的正门与角门都开着,灯也没有关,就叫人去找管家媳妇吹灯关门。偏偏婆子们懒惰,又不把她放在眼里,根本不买账。尤氏很生气,但有几个尼姑劝她息事宁人,她也按照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搁下不论。
这事儿被周瑞家的得知,她原本就是个喜欢把事情放大的无事忙,且与那俩婆子有仇,添油加醋地告诉凤姐,凤姐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还是会照顾到尤氏的面子的,叫人先把这几个婆子的名字记下,等老太太的生日过去再绑起来,送给尤氏发落。
周瑞家的假传圣旨,立时三刻叫人把那俩婆子绑了起来,其中一个婆子的亲家母是邢夫人的陪房,那亲家母求情求到邢夫人那儿,邢夫人原本就想找那凤姐麻烦,不必说要大做文章,责怪凤姐在老太太生日时惩罚下人。但更有意思的是尤氏,她原本胆小怕事之人,为自己辩解并不奇怪,可在凤姐百口莫辩的尴尬关头,她笑着说:“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与邢夫人的责罚做了呼应,置凤姐于无事生非苛待下人的境地。
凤姐气得哭了一场,生了一场病,不知道她能否领悟,小人物也不是不可随便冒犯的,他们的隐忍,未必不是蓄势待发,兔子急了也咬人,存在感再弱,也不是透明。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4:43
尤氏的存在感还在其他一些小事上体现出来,比如,前面说的,凤姐过生日时,贾母让尤氏操办,拿出的方案是大家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凤姐特意提出让贾政的两个妾,赵姨娘和周姨娘也参与凑份子,尤氏大不以为然,悄悄地将那俩人的钱退给了她们。
赵姨娘在《红楼梦》里是最不可爱的人,没人愿意体谅她其实也很凄凉,唯有尤氏,对这比自己更为低微的人,不是发泄式的欺压,而是将心比心,不惜招致凤姐的不满,给予她们些许哀怜。
在凤姐的生日上,平儿无辜被凤姐责打,贾母在没弄清缘由的情况下,于盛怒中骂她“暗地里这么坏”,也是尤氏挺身而出,为平儿辩解。可见尤氏虽然是个长期“被侮辱与损害的人”,却并不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那样灵魂扭曲。多数情况下,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忍辱负重,谈笑自若,将生存进行下去,但适当时候,她会在有限范围内,果断出手,将她那点自我,不动声色地,展露一点半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27
史湘云虽然不是《红楼梦》里第一女主角,在读者中却人气超高。张中行说几个老头子闲来无事,推选《红楼梦》里的梦中情人,湘云得票最高,凤姐和黛玉还落了第。女作家周珣则写过一篇《娶妻当如史湘云》,从内到外给她极高的评价。
但就是这么个男女通吃人见人爱的人物,却非宝玉的心仪对象。他对这个小妹妹,有欣赏,有怜惜,唯独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且举一例,第二十一回里,湘云留宿在黛玉的潇湘馆,一大早,宝玉跑来探望她俩,两人都还未起床,黛玉睡得斯文,“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史湘云却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青丝,雪肌,金镯子,那被子即便不与黛玉同款,都是杏子红的,也一定是比较鲜艳的颜色。几者互相映衬,若是换个人,一定会让宝玉浮想联翩,要知道那正是宝玉的躁动期,对可卿大起性幻想自不必说,就是在送可卿出殡的路上,遇到个活泼点的“二丫头”,他也很滑稽地以目送情,恨不得跟了人家去。更不用说,就在这不久之后,他窥见人家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就“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只恨没福得摸,还是被黛玉拿手帕打了一下才醒转过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28
但宝玉对湘云这“雪白的膀子”却无感,只是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说着还替她把被子盖上了,真跟亲哥哥一样。
多情如宝玉,很罕见地对湘云体现出一种坦荡的兄妹情。起个诗社,他缠着贾母去史家将她接来,大雪天烧烤鹿肉,也是他和史湘云的主意,较之娇弱的黛玉稳重的宝钗,他俩更能玩到一块儿疯到一块儿去,但是这种志同道合似乎丝毫不能让感情升温。宝玉一向最不爱听哪个女孩子要出嫁,听袭人说她那个穿红的表妹要嫁人心中都大不自在,偏偏听了湘云的“喜讯”还能跟她道喜,也没习惯性地表达过一丝惆怅,在《红楼梦》里是个特例。
但也不必为湘云委屈,宝玉心中没有湘云,湘云心中也没宝玉。宝玉虽不才,作为万花丛中一点绿,荣国府里唯一一个和女孩子们来往热络的公子,也曾撩起许多女子的情思。黛玉对他一往情深,他挨个打,一向冷静的宝钗都红了眼圈,更不用说袭人晴雯她们对他的心心念念。但耳鬓厮磨中,湘云并未对他日久生情,倒是听袭人提起自己订婚之事,洒脱如她,也由不得地红了脸,显见得有一份情愫在心里,不似她在宝玉面前的“英豪阔大”。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30
为什么他们青梅竹马,却无法相爱?虽然书中有“木石前盟”之说,但人们在深爱时,常常都爱说些“前世有缘”的话,“木石前盟”之说,不过是把这种说法具象了。把目光拉回史湘云和贾宝玉的现实中来,我们会发现,他们不曾相爱,是因为,在年轻时候,他们同我们一样,爱恋的都不是身边的风景,而是诗与远方。
黛玉和宝钗出现在宝玉的生命中,书中都曾有交代,不同处只是,写宝钗到来,类似于官样文章,交代了会见时都有哪些人到场就算完事了。写黛玉出场时,则描写了许多人物的反应,从贾母到凤姐乃至袭人等,最要紧的是宝玉本人,那种似曾相识,似幻似真的感觉,让多少读者为之怦然。
唯有湘云出场,在小说里显得非常草率,第二十回,“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来到贾母屋里,就见湘云在那儿大笑大说了,还没介绍她的来路,宝玉和黛玉又呕上气了。两人恩恩怨怨缠缠绵绵,把个湘云丢到了一边,后来也没怎么介绍过,只是从湘云姓史,贾母又曾语气亲切地回忆过自己和她爷爷的年轻时代看,她大概是贾母兄弟的孙女。
看湘云的性格,鲜明开朗,典型的一个北方姑娘,她小时候袭人伺候过她,可见她打小生活在北京城里,北京大妞一个,并因为贾母的缘故,经常出入荣国府,她和宝玉相识,早过黛玉。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32
如果是比较生活化的人,没准就能顺水推舟地相爱,然而他二位诗写得怎样且另说,诗人气质却都是十足的,这注定他们“只爱陌生人”。黛玉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她让宝玉感到“似曾相识”的同时,又具有非常强烈的陌生感。
这个性格细腻的苏州少女,像南方的那些植物,幽深又旖旎,她的感性,她的娇弱,她的诗情画意,她时时刻刻的不安全感,都迥异于宝玉身处的日常,她一个人,就能营造出一整个远方。
宝钗则来自于南京,这就先输了黛玉一着。贾家本来就是从南京迁来的,家中还有仆人在南京看房子,自然不像苏州那么神秘。况且宝钗奉行“藏愚守拙”,竭力表现得无色无香无味,和宝玉熟悉的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宝玉选择了黛玉而不是她,并不是什么“后不僭先,疏不间亲”的缘故。
至于湘云,更熟得过分,反过来,宝玉之于湘云也是同样。她喜欢穿男装,爱吃螃蟹,喜欢烤鹿肉,她热衷于尝试新奇的生活,对于宝玉的“千百款温柔”她根本就是免疫的。而她的未婚夫,虽然是叔婶之命、媒妁之言,却是一个具有各种可能的陌生人,从她的曲子《乐中悲》里,将这人称为“才貌仙郎”看,他的口碑应该相当不错。这些,都使湘云脸红地快乐着,也使宝玉忘记了他的“女儿一嫁人就沾了汉子气变成鱼眼珠子”之说,打心眼里为湘云感到高兴。
在整个前八十回,曹公都近乎刻意地表现出,宝玉和湘云,各有各的诗和远方,如果没有变故,他们的人生,就是两条平行线,距离很近,却不会相交。
可是变故来了,如大风暴,摧枯拉朽,席卷并改变一切。宝玉和黛玉的一场情缘, 变成“心事终虚化”,按照那些判词和曲子的暗示,宝玉和宝钗,应当有过一段姻缘,但最后,他很有可能,是和湘云在一起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32
第三十一回,宝玉从外面弄了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他记着湘云有这么一个,就要送给她,黛玉为此还很吃了一些醋,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白首双星”是谁?当然不是那位早逝的才貌仙郎,书中都说了,这段姻缘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也不会是送给宝玉金麒麟的那些可怜的道士们,这个麒麟后来一直在史湘云手中;双星里的那一星,十有八九,就是它一度的拥有者,宝玉本人。
这个观点,非我一人独有,红学老专家周汝昌曾长篇大论地论述过。我同意这种命运的安排,却不同意他对这种命运的诠释。作为一个坚定的“拥湘派”,他甚至认为,曹公写黛玉的各种小毛病,都是为了反衬湘云,连“木石前盟”,他都觉得指的是宝玉和湘云,而不是宝玉和黛玉。
我上小学时写作文,老师告诉我们,写文章,要在前面铺垫,在后面升华,我心领神会,得了很多次高分,导致的后果是,我现在对这一套深恶痛绝,没想到周老竟然还是以小学生作文法来看《红楼梦》这样的巨作。
即使宝玉最后和湘云在一起,也未必就是一场宏大的相恋。爱情是要有激情的,而激情,我得说,它多少是由新奇感推动的。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们那么熟,却执意不相爱,怎么会在若干年后,在经历了聚散伤痛之后,人近中年的两个人,突然迸发出巨大的激情来?
那更应该是一种取暖式的亲情加友情,在湘云丧夫宝钗也去世之后,饱经磨难的两个人,因了各自的不容易而在一起,生活变得如此简洁,曾经视若性命的事物,有的融入自身,有的化为记忆,而我们还得活着,活下去,虽然我们不曾相爱,现在,却能给予对方活下去的力量。
这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显得意味深长,年少时的诗与远方,中年时的苍鬓颓唐,灯下两两相望,这一生如梦似幻,如果你认为人生里最重要的是滋味而不一定是幸福,命运这样安排,也不算太糟。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34
这就是曹公的高明之处,他能够写尽相爱的好,也能写尽不相爱的好,有如大河,浩浩汤汤,泥沙俱下,千转百折,跌宕连绵,他的节奏,是审美单一的周老很难懂得的。不过这也没什么,评论家最常干的事,就是谬托知己,就连本人,在这里条分缕析,喋喋不休,曹公若九泉有知,没准也只是摇摇头无奈的一笑呢。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35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38
《红楼梦》里贾雨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你也许不喜欢他,但绝不能小看他。
曹公写他,笔笔都是照着顶配来的,外表、能力、见识,都不是寻常人等,要在一般的小说里,怎么着都应该是个正面角色。
贾雨村的形象是这样的:“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目,直鼻权腮”,在丫鬟娇杏的眼里,都堪称“雄壮”,他寄居的那个破庙的隔壁邻居甄士隐那样看好他,跟他这副外形应当不无关系。
当然,在形象之外,他气质也不差,虽是清贫文人,却没有酸气。甄士隐邀他来家,还没闲谈几句,忽然有个更重要的严老爷来拜,甄士隐忙不迭地迎客去了,贾雨村亦不尴尬,照样能翻书解闷,走到窗前看风景。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39
有网络热文曰《我们修行一生,不过是为了学习坦然》,出场不久的贾雨村,就是那种总是能够坦然的人。这种不凡的气度,令甄士隐大为赞赏,并有了帮他的欲望,赠他赴京赶考旅费,贾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来得何等洒脱,要是我可能就会惶恐不安,而假如我是一个有钱人,也更愿意我的受捐人,有这个风范。
甄老爷没白看好他,贾雨村进京就考上了进士,选入外班,当上了知府。虽然很快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什么“生性狡猾,擅赚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都是空话。曹公前面亦有对他遭这一劫的分析,说他“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上而视”才是关键。“贪酷之弊”,加上“未免”二字,就有些莫须有的意思,“且又”后面的两个字乃是重点,看得出,初入官场的贾雨村,非常的不成熟,非主流,被人参下台,也就在所难免了。
即便这样,贾雨村面上仍无一点怨色,嬉笑自若,他给自己准备的出路也很好,“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送回原籍,安排妥帖,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0
读万卷书之后,贾雨村开始走万里路,也算是一场“文化苦旅”了。到了淮扬地界,他生了病,盘缠所剩不多,正好打听到盐政林如海老爷家的小女黛玉需要请个教师,他便以进士之身,充任西宾之职,却也随遇而安,将日子过得十分妥协。
到了这会儿,贾雨村的人生算是一波三折,但他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最重要的是,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当他偶遇故人冷子兴,后者用嘲笑的口气跟他说起,贾宝玉不爱学习,喜欢亲近家中的女孩子,还说“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时,贾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格物致知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他接下来长篇大论地论述贾宝玉绝非凡人,而是身兼正邪两气,“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名优名倡。”——敲下这段话,我都想为贾雨村鼓个掌,在那样一个成功标准单一的年代里,他居然能有这番见识,也真当得起黛玉的老师,而整部《红楼梦》里,能做贾宝玉知己的,除了黛玉,也就是他了。
到此为止,贾雨村的表现,都非常卓越,黛玉的父亲林如海跟他说话的口气,也显见得高看他一眼,说明贾雨村是一个走到哪里,都会让人高看一眼的人。但是,随即,作者就向我们展示了另外一个贾雨村。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0
在林如海和贾政的帮助下,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迎来他这一任上第一个案子,他一开始表现得也很有正义感,但只要门子一个暗示,他就非常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立即退堂。这个时候的贾雨村,已经学乖了,懂事了,“翻了跟头”了,不再贸然为自己天真的激情付出代价。在门子的提醒下,他按照利益原则而不是事实真相断了案,让死者含冤,凶手逍遥,他自己则忙给凶手的亲戚,他的恩人贾政以及王子腾写了封信,告诉对方这事儿已经了结,这是他向黑暗的官场,交的一个投名状。
接下来贾雨村的戏码变少,凡出场都是遭人厌的角色,他讨好了贾政,又赢得了贾赦的欢心,他以类似于强拆的手法,帮贾赦抢人家石呆子的扇子。连贾琏都看不下去,仗义执言说“为了几把破扇子,害得人家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并且看出他这个人没有好下场,跟管家林之孝说“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哪个不知。”
说实话,这段话比当初贾雨村判案更让我惊讶,你能想象那个气度不凡担风袖月为甄士隐林如海欣赏当过黛玉老师的贾雨村,和贾赦贾珍们厮混在一起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让这两个鸟人如此欣赏他?若是让当年的那个自己看到了,会不会觉得无地自容?是谁说,人生里的悲剧之一,就是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个人,我想,这句话放在贾雨村身上是合适的。
如果走出书本,着眼于现实,贾雨村的表现,倒又不算奇怪了。我想说他是某一类文人的代表,再想想,他身上又有很多文人的共性。平日里,他们读书多,见识广,所有的事理都明白,说起正义真理来,比提起自己家里人都亲,然而,只要蜗角名利,就能像显影剂一样,让他们现了原形,他们将才华见识以及良心丢弃得那么彻底,你都看不到一丝痕迹。
也许,像贾雨村这样的书生说良心,原本就是纸上谈兵,稍有诱惑,立马就全军覆没。明白这个道理,再看眼下的很多怪现象,就能见怪不怪,处变不惊,而面对书生的豪言壮语,也能喘口气愣个神,告诉自己,先别忙着激动,听其言,观其行,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0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1
许多人表示不喜欢林黛玉,“小心眼,哭哭啼啼的”。说这话的人,有的没看过《红楼梦》,不过是人云亦云,有的看过《红楼梦》,只是少了点耐心。他们没有耐心去体会一个少女的成长,才看个开头就下个定论,然后便转身走开了。我为他们感到可惜。
林黛玉,曹公最为珍重的心上人,怎么可能性格如此单薄?《红楼梦》超越诸多古典小说的地方在于,它里面人物的性格总是在发展着,视为成长小说也不为过,你可以看到,宝玉在成长,宝钗在成长,林妹妹,也在成长。
林妹妹一出场,的确就与眼泪相伴,先是在贾母面前,被这位慈祥的老祖母几声“心肝儿肉”的叫得伤感,“哭个不住”。晚上回到住处,又独自抹起了眼泪,紫鹃跟袭人说,是因为白天看见自己招得宝玉犯了“疯病”,她不安到流下泪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3
这确实是个理由,但只是理由之一。黛玉小小年纪,突然飘落到这人地两生的所在,眼前人语喧哗,珠环翠绕,却筑成冰冷的壁垒,一个陌生的江湖,让不久前还在父母膝前撒娇的她,怎会不暗自心惊?一整个白天,无论回答贾母的问话,还是到两位舅母房间里做礼节性拜访,她都察言观色,步步为营,生怕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深夜的灯下,也才松弛了一半,惶恐、委屈、惊惧俱上心头,未来像个黑暗的大海,等待她泅渡。
还好,黛玉很快就适应了环境,贾母宠溺,宝玉呵护,她心恬意洽,但似乎又愉悦得过了头。接下来的每一次出场,居然都是在得罪人。
先是得罪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这周瑞家的,生了一双势利眼,但偶尔也能发发善心,这些都不论,黛玉冒犯她那回,却是毫无道理。原是薛姨妈有十二朵宫花,让周瑞家的送给贾府的小姐和少奶奶,周瑞家的由近及远送了一大圈,最后两朵送到黛玉这里。黛玉瞟了一眼,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听听这话说的,比那个抱怨“像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的赵姨娘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丢了主子的身份不说,还白白得罪一个能在王夫人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林妹妹这性子使的,真是不值当。
她得罪的第二个人,是李嬷嬷。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妈,在薛姨妈家里,宝玉要喝酒,李嬷嬷劝他不要喝酒,怕老太太老爷问起来,她做奶妈的也要担责任。黛玉不管她的苦衷,“悄推宝玉,使他赌气”,又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这口风,又有点像那个晴雯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3
李嬷嬷自诩火眼金睛,骂起袭人都是“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这种被遗弃感当是她的一个痛点,对黛玉虽然敢怒不敢言,焉知她不会跑到王夫人面前说点什么?她的身份资历在那儿,又是个不大有分寸感不怕生事的人。
黛玉最初在王夫人房间里和她谈话,相当的机警敏感,怎么一转脸就这样任性使气?窃以为,这里面是带有点表演性的,她跟周瑞家的挑理,当是做给贾宝玉看的,她要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个卓尔不群的自己。
要显得卓尔不群,路径有很多种,其中一条捷径是,到处树假想敌。亦舒曾说,有一种女人,“不知几喜欢有人得罪她,好挟以自重,骄之亲友。”一个人,若被全世界的迫害,似乎足以说明自己不同流俗——俗,不就是大众吗。杜甫写诗夸李白,就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听这人就牛逼得紧。
黛玉和李白一样,缺点与优点同样突出,也许有魅力的人,总有各种瑕疵,“十宝九裂,无纹不成玉”,那些瑕疵,正证明它的真。林黛玉的种种张狂里,有一种我们熟悉的少女气质,除了宝钗这种仿佛一出生就很成熟的人,谁没有过把拧巴当个性,把尖锐当真性情的少年时代呢?
而她撺掇宝玉不要理睬李嬷嬷,亦未必是赞成宝玉喝酒,更多的,怕是想要在宝钗面前展示自己对宝玉的控制权。当李嬷嬷说:“你倒是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理直气壮的一通抢白,是在撇清,也是快乐地逞口齿,但终归,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此时,她对于新环境的紧张,已经转换为对宝玉的紧张。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6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7
晴雯如果活在现在,也许会觉得艾薇儿是个知音,作为重度道德洁癖患者,她可能会对后者新近爆出的“艳照门”不以为然,但艾薇儿那段自白,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做。
纹身、抽烟、说脏话,或者害羞、穿粉色衣服跟是不是好姑娘,本来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艾薇儿的意思大概是,我这样的,虽然说起来不大好,但我是真的,我拿出来的是一腔真心。而那些看上去赏心悦目的女人,她们是假的,别看她们装得那么可爱,早晚会让你吃尽苦头。
艾薇儿用“婊子”这个词来形容与她相反的群体,可见她的愤怒,也显出她不容置疑的真性情。无论是她的豪爽,还是她的说法,都迅速激起颇为人多势众的一个群体的共鸣,也是,哪个女人心中,不曾住着这样一个掏心掏肺但知音少的自己,又有哪个女人身边,没有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装害羞、装可爱就能得名利双收的“婊子”呢?结合我国国情,网络上又衍生出“绿茶婊”、“圣母婊”等等。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8
在晴雯的眼里,她和袭人大约就是这样的两类,她多次表示对后者强烈的不服与不屑。艾薇儿那段话,只要替换几个词,就可以作为晴雯的心声:“我任性、懒散、暴躁,跟谁都处不来,但我知道,我是好姑娘。真正的婊子喜欢装温柔、装贤淑,喜欢害羞,穿粉红色衣服(《红楼梦》里写到袭人总是“水红袄儿,石榴红裙子)。男人肤浅,都只看表面。所以,他们只能错过好姑娘,然后被婊子骗得痛不欲生。只有女人才能看出谁他妈是真正的婊子。”
尽管晴雯内心忠直仗义,宝玉终究还是选了袭人。袭人只说将来要“出去”,宝玉马上失魂落魄以至于掉下泪来,为了挽留她,不但许诺将来的八抬大轿,还表示立即就能答应袭人“三百个”要求。而晴雯不过摔了一把扇子,宝玉便骂:“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明摆着在自己和晴雯的未来之间划了一道鸿沟,难怪晴雯酸溜溜地反唇相讥,连袭人都捎带上。宝玉更把脸翻得彻底,要撵她出去,还是袭人跪下来求情,他才叹了口气,收了神通。
这里或者还可以理解为赌气,但后来晴雯真的被撵走了,宝玉也非常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只当她死了,他还是和黛玉袭人相伴厮混吧,“这两三个人,也许是可以同死同归的。”
晴雯不服,围观群众也不服。历来晴雯的观众缘都好过袭人,这不但因为她更聪明更漂亮更加心灵手巧,最重要的,明明是她更有节操嘛。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49
前面说了,晴雯这个人忠直仗义,她虽然“风流灵巧”,但没什么花花肠子。宝玉的雀金裘烧了个小洞,她病中连夜帮他补好,宝玉想托个人帮他去向黛玉传情达意时,也是选了晴雯而不是袭人。
但是过于正直的人,往往设置的道德版本也高,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世间黑暗甚至灰暗。宝玉屋里的坠儿,偷了平儿的金镯子,平儿知道晴雯脾气不好,瞒着她,交给袭人麝月处理,偏巧被晴雯知道了,立马叫过坠儿来,拿过一种一头尖细的名叫“一丈青”的首饰,在坠儿手上一顿乱戳,痛得坠儿乱哭乱喊。
《红楼梦》里,像晴雯这样利用尖细的首饰处罚人的,还有凤辣子凤姐,她拿簪子戳小丫鬟的脸。凤姐一向霸道,加上惊闻老公偷腥,又着急让望风的小丫鬟招供,干出那样的事儿,不稀奇。但晴雯你犯得着下手这么狠吗?都说了袭人回来就把坠儿撵走,你这是抽哪门子风呢?
但忠直的人就是这样,高度爆棚的道德洁癖,让晴雯分分钟都不能忍,她扛着正义的大旗,就以为可以永远理直气壮。某次王夫人陪老太太游园时,还不知道晴雯是谁,就见她站在那里骂小丫头,王夫人很看不上她那恃美行凶的“轻狂样儿”,虽然当时没来得及问,却为日后晴雯那场灭顶之灾种下了祸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51
平心而论,王夫人作为一个“高层领导”,看到晴雯这个级别的“小干部”不分时间地点的发飙,心生不满,不难理解。尽管晴雯发火的理由也许很正义,但不是所有的正义,都要用凶悍的方式表达。更何况,晴雯的暴躁并不永远与正义有关,更多的,是一种“我是好姑娘,我就能打败天下无敌手”的勇往无前,似乎只要占据了道德先机,她就可以获得一切赦免。
虽然那个想讨宝玉欢心的小丫鬟口口声声说,“晴雯姐姐平时待我们极好”,但曹公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晴雯对小丫鬟的非打即骂,冷嘲热讽,可见,像那些老妈子说的“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对于晴雯是常态。
晴雯虽然欺下,但也并不媚上,宝钗在宝玉屋里多坐一会儿,影响了她休息,她都能骂骂咧咧。黛玉过来敲门,她都不问是谁,就回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好姑娘”就是这样心底无私天地宽,管你是谁,爱谁谁。
相形之下,袭人就不那么有“节操”,她谨小慎微,殷勤侍奉,处处陪着小心,荣国府上下对她的评价都不错。鸳鸯跟平儿细数她们在大观园里的闺蜜:“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她第一个点出袭人,后来又数出十来个,唯独没有晴雯。
主子们就更欣赏她,薛姨妈说她“和气里带着刚强”,凤姐说“那袭人是个省事的”,史湘云小时候得她伺候,长大了也还是拿她当姐姐一样看待,袭人喜欢一种绛纹石头戒指,湘云特特地托人带给她。就算是目下无尘的黛玉,也对袭人高看一眼,听说王夫人择定袭人为宝玉的姨太太人选,也欣然与湘云一起前去道贺。宝玉说袭人是第一个“出了名的大贤人”似乎语带讽刺,但就本意而言,也是事实。
面对看上去无懈可击的袭人,要么甘拜下风,如果不想这么做,还有一招能够反败为胜,就是指认她是个“婊子”,在网络社会,有一个现成的词,可以送给她,那就是“圣母婊”。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52
没错,这种词略有不雅,但不雅的东西,一旦用得合适,就有一种粗暴的力量,世间有多少经典,不是在铤而走险中创造,从这些词的迅速广泛的流行,看得出,它击中了很多人的内心,让他们折服于它的恰如其分。
“绿茶婊”“圣母婊”这些词高度概括,又意味深长,虽有诛心之嫌,但诛心之论,往往让你更加无法辩驳。假如别人说你偷窃、贪污、杀人越货,你都可以哓哓声辩,但如果别人骂你是个“婊子”,你该怎样辩驳,才能证明你不是?以袭人为例,一旦她变成一个公众视野里婊子,她所有的谨慎、和善、心细、勤快,都只会更加说明她就是一个“婊子”,围观群众来一句“鉴定完毕”,转身走开,卸下她给自己形成的压力。
这或者也是有些人热衷于“鉴婊”的原因,当她们把所有的美德,都丑化成“包藏祸心”,当他们用一个“婊子”就能打败天下,她们心里的自己。就成了一个“好姑娘”,即使因为“纹身、抽烟、喝酒、说脏话”而不被人待见,也能够理直气壮地指责,这是男人的肤浅。
我曾写过一些关于林徽因的文章,经常有人在评论里说,她是“绿茶婊的鼻祖”,更有人表示,相对于她,她们更爱真性情的陆小曼。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54
是啊,她不抽大烟,也不打牌,也不成天想着乱花钱,跟人争风吃醋,不让每一段恋情,都以跟人借钱开始,她拼命地读书、工作、与人交流,乘坐肮脏得像个垃圾箱的火车,去山西考察古建筑,实在太不“真性情”了。幸好还有“绿茶婊”这样的词,让你瞬间转败为胜,跃上道德制高点,有了居高临下的可能。
让我说一句得罪人话吧,几乎所有被骂做“绿茶婊”的女子,在人群中都出类拔萃,而热衷于“鉴婊”的,往往都是些怨忿的“loser”。这种近乎“莫须有”的谩骂,固然能让骂人者快意一时,却也暴露了自身深刻的无力感。
当她们把别人定义为“婊子”,就意味着她们从此躺在各种不服不甘不忿之上,失去了了解、学习、欣赏的可能,也失去了自省的可能,直到变成我们熟悉的那种老太婆,正义满满,中气十足,在对网络疏远而不能适时掌握新名词之后,还能以“好姑娘”式的“真性情”,像随地吐痰那样,随地骂出一句“婊子”。
然后,就在“好姑娘”的幻觉中,她们度过了富有道德感的一生。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3 19:55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1-4 09:08
闫红论红楼的文章很有意思的,看了一部分,这些好像没看过,干完活细读。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09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09
金陵十二钗里,妙玉算是最不讨喜的一个。以公正低调著称的李纨,说起她,都皱着眉头来一句:“可厌妙玉为人”;宝钗黛玉与她保持距离;唯一与她有所过从的邢岫烟也清楚地知道,妙玉与她下棋聊天,不过是些微故人师生之谊,未必真的看重自己;在锦绣成堆佳人如云宝玉时常会感慨老天到底有多少地杰人灵能生出这么多优秀姐妹的大观园里,妙玉落落寡合,没有一个闺蜜。
按照一般规律,没有闺蜜的女人是可疑的,她不能从正常的人际关系里获得快乐与滋养。
就算不按这种八卦心理学的路子,她在贾母和刘姥姥面前的不同表现,也严重得罪了那些更为朴实的读者。人家刘姥姥不过尝了口妙玉恭敬地端给贾母的茶,她至于嫌憎得连杯子都不要了么?而那句“幸好我没有用过,否则砸了也不给她”,更是把自己看做天上的云,把对方看成地上的泥,叫人齿冷到无语。
曹公工笔画般刻画出这林林总总,为妙玉招来那么讽嘲乃至毁谤,在这个前提下,若是我说,妙玉是让曹公感动至深的女子,您会不会说,这,不科学?
然而这正是曹公的过人之处,他写出了与众不同的恋爱症候。有人爱着的时候会得柔软温情,有的则相反,变得凌厉易怒,杀气腾腾,还有一种,像妙玉这样,原本有些敏感的,会变得格外矫情忸怩,令外人嫌憎,唯有那被她所爱的人,注视着她不合人之常情的举止,反而有异样的感怀。
妙玉的矫情,集中体现在第四十一回。这一回中,贾母带着刘姥姥及家里上下人等来到栊翠庵妙玉处喝茶,妙玉连忙迎了出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0
曹公接着写道,“宝玉留心看妙玉如何行事”,也就是说,他刻意地在观察妙玉的表现。这在宝玉和女孩子的交往中很少见,对宝钗黛玉乃至袭人平儿等人,他有景仰有爱慕有怜惜有情欲,唯独,很少会有这样刻意的观察。究其原因,大约因为,妙玉是一个尼姑,一个美丽清高的尼姑,是宝玉经验之外的女子,他对她有兴趣,也有好奇。
妙玉的表现却不怎么样,在贾母面前虽然还努力做到不亢不卑,两个“忙”字(忙迎出来,忙烹了茶来),加上“亲自”,加上“笑道”,已经低下了身段,曹公这看似不带情绪的白描,可谓绵里藏针。
众人喝茶的当口,妙玉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示意她们跟自己去喝茶,宝玉看见宝钗黛玉们去了,也跟着去了。这一出乍一看挺奇怪,我们之前没有看到妙玉和宝钗黛玉有交往,突然间怎么就能毫不见外地拉人家衣服示意人家跟自己走。但红楼梦的妙处就是,作者并没有说他会每个死角都写到,读者可以想象,当曹公的镜头对准正在和平儿算账话家常的凤姐时,也许黛玉宝钗与妙玉有过片刻的心领神会,所以又不奇怪。
但我们继续看曹公描述,宝钗与黛玉在妙玉那儿,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黛玉只是问了一句那茶是不是雨水煮的,就招致妙玉的一通冷笑:“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句话,把黛玉古往今来的粉丝也得罪得差不多了吧),真是话不投机,然后宝钗就拉着黛玉出来了。
可见得,宝钗黛玉未必想去喝妙玉那杯茶,妙玉呢,也未必真心想请她两位喝那杯茶,我不能说,妙玉千方百计的,就是想用宝钗黛玉做诱饵引宝玉入彀,但是,她若能扪心自问,她心中真正的客人,怕是只有宝玉一位。
所以,表面上看,是宝钗黛玉妙玉宝玉四个人在喝茶,看仔细了,宝黛二人不过是个摆设,说笑的,只是妙玉宝玉二人而已。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1
出现在妙玉茶室里的宝玉,与往日不同,有种看似殷勤实则轻浮的饶舌。他拣妙玉喜欢听的说,恭维金玉之器到了妙玉这里都成了俗物,妙玉听得开心,脸上绷得越发得紧,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拖她们俩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是何等知情识趣之人,回答道:“我深知道的,所以我也不领你的情,单谢她们便是了。”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只可惜,作为读者的我们才是深知,妙玉固然是欲盖弥彰,宝玉嘴里也没一句实话。
妙玉那样说,是要掩饰她的心,宝玉那样说,是帮她掩饰她的心,他清楚妙玉心里有他,他的轻浮,他的饶舌,皆是为了制造那样一种轻松的气氛,帮这个又骄傲又自卑的女子,把她那份深心,一笔带过。
是的,妙玉心里有他。正因为有他,又不可以有他,她才要把脸抬得更高。她对刘姥姥,当然是有不屑的,可言辞那么犀利,不过是因为他旁边;她对黛玉尝不出水来,也确实觉得怪异,可如果宝玉不在,她的表达,是否就会温和一点?是她的爱,让她一举一动都用力过猛。
骄傲的女孩子的爱情就是这样。她们不可能像刘巧珍那样,一往情深不计后果地去爱,她们害怕被拒绝,所以她们先要表达拒绝之意,妙玉的高傲的姿态正是趋于此。可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在趋近于对方,她们身上的所有矛盾加起来可以变成一句话:“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可是,是的,我喜欢你。”
曹公寥寥几笔,将这样一个女子的心态,勾画得纤毫毕现,我不由要怀疑他的人生里确实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曾得到过这样一份爱。当他坐在她面前,看她装腔作势,看她强要遮掩,他完全地了然于心,但道破也是唐突,他只是循了她的心意,去扮演她希望他扮演的形象。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句被引用滥了的话,放在这里,是合适的。放在离去的宝钗黛玉身上,亦是合适的。
黛玉自不必说,每次集体行动,都和宝玉如影随形。宝钗虽然记住要避嫌,但书中也有几次写宝钗把宝玉拉走。可是这一次,她们两人先走了,并没有喊宝玉一道,我不能不猜想,对于妙玉的那点情愫,她们心知肚明,她们用一个女孩儿家的心懂得,这样的时刻,对于她们,对于宝玉,都不过是寻常时日,对于那个日日在栊翠庵里行走的寂寞女生,却是金子一般的光阴,一旦宝玉离开,便不知何时才可以再见面,偌大个大观园,隔了那么多的柳暗花明,粉壁红墙,若无机缘,转身,便是天各一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1
她们是存心把宝玉留下的,倒不为促成什么——黛玉爱着宝玉,宝钗又向来对风月之事不以为然,当然不可能牵这个红线。我只能说,那只是模糊的对某种美好情感的呵护。
尤其是黛玉,她看上去小心眼爱吃醋,却只是针对跟她比较同质的宝钗而已。她理解一个男人的感情可以有很多种,对宝玉琪官的那样一份情意都理解,对于这个刚刚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妙玉的感情,则有理解之同情。如果说,这里表现得还不明显,我们接着朝下看,第四十九回宝玉去妙玉那里求红梅一节,算得上一个呼应。
第四十九回里,李纨要宝玉去栊翠庵折红梅,原本想叫丫鬟跟宝玉一道去,黛玉忙拦住说:“不必,若有了人反不得了。”她明白妙玉的心,却不曾拈酸吃醋,倒像对一幅绝美的艺术品那样,暗中成就,阻拦给它强加上恶俗的边框。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妙玉的爱情,只能是这样了,她在栊翠庵,远望墙外的花红柳绿,在流年中,守住自己那颗寂寞的心。在宝玉生日到来之时,提笔给粉笺上给他写“怪诞诡僻”的贺词,还好,宝玉看到的虽晚了点,发现的时候却是“直跳了起来”,宝玉的惊怪让我大感欣慰,好像心里有个缺口被填上了一般。
重新回到开头,在《红楼梦》里,妙玉的爱情,不像宝黛那样坦然,也不像龄官和贾蔷那样旁若无人,当然更不似开头提到的金哥儿和李公子那样生死相随,它隐约,含蓄,忸怩,做作,乍一看让人反感,仔细看,却深深为之触动,因为,我们自己的爱情,也常常是这样,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妙玉,是我们心中住着的另一个自己。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2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2
如果凤姐可以跟尤二姐进行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我能否为她设计一句台词:“是你,使我失去了一个做好人的机会”——好像,有点恶搞了点。
尤二姐出现之前的凤姐当然也不是大善人,《红楼梦》开场不久,凤姐受老尼姑的贿赂,帮人取消婚约,导致一对小情侣自杀身亡,她自己坐享三千两银子。这件事无疑干得极不地道,但不能把两条人命算到凤姐头上,她哪想到那对情侣那般有情有义,愿意同生共死这种事,放整个历史上都是小概率。
鲍二家的自杀也不能归罪她头上,允许你通奸,还不许人家捉奸了?凤姐也没拿她怎么着,是鲍二家的自己连羞带畏地上了吊。
在尤二姐出现之前,凤姐所有的狠毒,也不过是对下人严一点,只有一次无理取闹打了平儿一巴掌,过后还赔了不是,被平儿不依不饶地找补了许多回,不算特别过分。
可以说,在尤二姐出现之前,凤姐的表现是霸道了些,凶狠了些,但还是一个正常人,是我们在亲戚邻居同事在普通人堆里可以看到的人,是尤二姐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的平衡,让她走上一条不归路,走向“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归宿。
凤姐自小聪明,深得父亲宠爱,当成男孩儿养大的。被父亲宠大的女孩儿,优点是永远飞扬自信,到哪儿都不怯,缺点是霸道,跋扈,对男性世界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以为自己是如此可爱,能让遇到的男人,都像父亲那样专心地爱自己,
这是凤姐的“我执”,她不能接受贾琏有异心,虽然以她的聪明,知道这是一厢情愿,还是想尽各种办法严防死守,试图将贾琏的“不轨行为”扼杀在萌芽状态。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3
这是其一。其二,我们必须注意到的是,《红楼梦》里说贾琏为尤二姐置办外舍那回,条目是“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二姐的身份不同于赵姨娘周姨娘乃至平儿她们,她不是作为姨娘或收房丫头被收进来的。古人讲“三妻四妾”,“三妻”指的是一位“正妻”,两位“平妻”,“二房”即是“平妻”的一种,虽然跟正妻无法比,但还在“妻”的序列里,是需要通过一定的礼仪迎娶的。所以贾琏在国孝家孝之中,收下父亲赏赐的丫鬟秋桐毫无程序问题,但迎娶尤二姐,就被凤姐当成了不得的大逆不道之事,去吓唬尤氏贾蓉等人。
贾琏如此高规格地接纳尤二姐,既伤了凤姐的自尊,也威胁到凤姐的地位,“二房”等于“副主子”,王夫人对赵姨娘,正眼都不用多看一眼,凤姐却需要喊尤二姐“妹妹”,表面上强悍、感情上安全感极差的她,自然难容这么一位“新二奶奶”酣睡于自己的卧榻之侧。
一开始她想借助贾母之力,把尤二姐赶出去,让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去告贾琏强夺人妻,做坏尤二姐的名声之余,再把尤二姐要回去。没想到经过尤二姐的一通辩解,贾母对尤二姐的处境表示理解,倒将张华认定为讹钱的刁民,在这样一个局面下,凤姐便只有将尤二姐从肉体上消灭这一条路可走了。
关于凤姐整死尤二姐的过程,曹公将她描述得很平静,很是从容不迫,平儿以实际行动作出的小小抗议,都不能让她稍有触动,她是带着见佛灭佛的决心,完成自己一开始就做出的决定。而且那阵子她还密集作案,闻听张华不愿意再索要尤二姐,她指使心腹旺儿去杀人灭口,旺儿倒是个有头脑的人,找个理由搪塞掉她了事。
没有比平静的一意孤行更可怕的事儿了,你的大脑被某一个意念操控,无法旁顾,无力自救,你走在你以为是天经地义的路上,顺风顺水,步步皆赢,却不知道有魔鬼正在远程指挥,它帮助你交上投名状,最后只能把灵魂卖给它。
从最后结果看,凤姐赢了,她兵不血刃地做掉了她的情敌,捎带着还打击了下一个目标秋桐,但是我私下里为她算算账,却觉得,她这样做,未必划算。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4
不错,她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虽然一开始贾琏似乎也曾疑心,对着尤二姐的尸体哭道:“你死得不明,都是我坑了你”,当贾蓉示意他提防凤姐听到,他会意,跌脚道:“我忽略了,终究对出来,替你报仇”。但将近一年之后,当凤姐假仁假义地表示,她跟贾琏要银子,是为了给尤二姐上坟烧纸时,贾琏半日无语,答应拿到银子,先给她使。好像不知道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似的。
贾琏真的不知道吗?未必。只是在他无力改变现实的情况下,会下意识地选择暂且相信她。以他的精明,岂能看不透她那三招两式。
看曹公的描述,贾家的男人尽是窝囊废。这个贾琏,也不是个好鸟,今天跟小厮的老婆通奸,明天拉“清俊的小厮败火”,贾母说他“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一点儿没委屈他。曹公着力写他私生活上的各种不检点,让我们觉得这个人十分的不堪。
然而,若把私生活放到一边,再从字缝里搜索贾琏的另一面,我们可能会发现,这个人,其实是贾家的顶梁柱。宁国府那帮东西就不用说了,单说荣国府,贾赦既无能又黑心,贾政对家中诸事不上心,且时常去外地巡视,唯一可以指望的,只有这个贾琏,林黛玉南下奔丧,都是贾琏一路护送。
他的人品也不算太差,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扇子,贾雨村找个名目帮他抢来,还把石呆子打了个半死,只有贾琏说了句人话:“为几把扇子弄得人家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这种事情为他所不为,贾赦被他激怒,打了他一顿。
他看不上贾雨村的为人,认定他那样不仁不义之徒早晚要倒霉,和林之孝商量要与他保持距离,听说旺儿的小儿子不成器,也试图阻止凤姐将彩霞许配给他……这么说吧,贾琏当然不是什么伟光正,人格不算特别高大,却起码是一个有底线有所不为的人,他有明确的是非观,虽然,有时容易沉浸肉欲。纵然他出于一点私心,不想打破自己的安宁,有些事暂且退一步,有些事装作已忘了,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就能忘记,他对凤姐,就像他表现的那样心无芥蒂。
我们不能说贾琏会嫉恶如仇,我单知道,有良心(哪怕已经被狗吃掉一半)的人,是以良心为底线的,此前凤姐再怎么蛮泼霸道占他上风,贾琏都还觉得她有几分可爱,但是尤二姐事件,挑战了贾琏的底线,纵然不是夫妻,只是个路人,贾琏只怕都难再与她为伍。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5
所以,接下来,我们看到的贾琏,与凤姐不复再有当初的打情骂俏,他好像蔫了,服软了,凤姐声音一高,发个毒誓,他就马上让步:“何苦来,犯不着这样肝火旺”,完全依顺她的意思,却是一种有距离的退让,他知道她就那样,他不想再和她吵。
这一点,凤姐和他应该心里都清楚。
凤姐干掉了一个情敌,却彻底失去了丈夫的心,我不知道,这笔账是否划算。非但如此,她还伤到了平儿,得罪了尤氏——上一篇文章我们说到尤氏终于寻到机会还以颜色,一个填房的力量是有限,可凤姐得罪的还有贾珍贾蓉这两个没有底线的家伙,若有一天,他们有能力伤害她,焉知他们不会报那一箭之仇?
杀敌一千,自损五百,为了干掉尤二姐,凤姐付出的太多,即使完全站在她的角度,也要想一想,她这样做,值吗?
高鹗曾经借林黛玉之口,说妻妾的关系犹如东风与西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似乎是水火不容的敌我矛盾。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如果凤姐放任不管,尤二姐进了门,又生了个儿子,她的地位确实岌岌可危。尤二姐不得势时固然温柔和顺,若占据了制高点,一切还真难说。但即使是这样,凤姐的日子十有八九还是过得下去,毕竟她有那个心机手腕,还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制约着,尤二姐不见得就能把她拉下马。
但凤姐怎么甘心过那种委委屈屈的日子呢?要么全有,要么全无,她的色彩永远是那样鲜明凌厉,她的地位威信就是靠着能力而非德行获得的。她过于恃强,像司马迁评价项羽:“自矜伐功,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一往无前,不懂得回首,最终落得“哭向金陵事更哀”下场,凤姐做败了自己的婚姻的同时,也做败了自己的人生。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6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7
只有探春会想在大观园里发起一场改革。
宝玉就不会。当黛玉告诉他,探春干了不少好事儿,又说,我每每闲下来替你们算算,总是出得多,进得少,长此以往只怕后手不接时,宝玉一笑了之,答,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们两个的。黛玉简直不愿意再搭理他,扭头跟别人说话去了。
曹公这看似闲淡的一笔,浸透了他多少自嘲与羞愧,他一定也说过这样的话,或者这样想过吧,许多年之后,当他已沦落至蓬牖茅椽,瓦灶绳床,举家食粥,出门借贷之时,想起当年的这嘿然一笑,那感触一定来得特别刻骨铭心。
为什么宝玉对府中状况不如探春甚至是黛玉知情?因为他是正室所生,是这个家中的主人,他的安全感太强了,想不到这些事上去。黛玉是客人,所以会有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且她向来缺乏安全感,考虑到这些不足为奇。但她纵然想过,也只是这么一说,不会有实际行动,探春主动发起改革的原因在于,她既是这个家的主人,又是庶出的,不像宝玉那样处处受到优待,她对贾府的真实状况有更多的了解,建功立业提升自身地位的愿望,也比宝玉更强烈。
正好赶上凤姐生病,宝玉指望不上,其他人,或者是能力不够,或者是客居的亲戚,不能贸然托付,探春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说起来是李纨、宝钗和她组成三架马车,但那两位不过拾遗补缺而已,拿大主意的还是她。探春尽心尽力,除了管理好日常生活,她还留意开源节流之道,吸收外来先进经验,寻找贾府经济上的漏洞。
她随贾母去赖嬷嬷家吃年酒,注意到赖家的花园虽然还没有贾家的一半大,但除了家里人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能有二百两银子的利润,究其原因,是因为赖家的花园已经承包给个人,而大观园反倒花钱请花匠照管,这一出一进,就是双倍的冤枉钱。
探春觉得赖家模式可以复制,她如法炮制,召集大观园里的老婆子们来竞标,虽然不指望有什么利润,却可以保证家中许多的日常供给。宝钗更是出谋划策,让竞标成功的老婆子年底拿出钱,作为红利分给没有竞到的老婆子,一则保持平衡公平,可以防止心气不平和的人暗中破坏。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7
这一招等于包产到户,等于将老国企半股份制私有化,将企业效益与员工收入挂钩,极大地调动了员工们的积极性,竞标现场,欢声雷动,欢欣鼓舞,看得出,上下都很振奋。
这是开源,节流的环节上,探春取消了宝玉贾环作为“读书补助”的每年八两银子,取消了买办为各房小姐买头油胭脂的每月二两银子,认定这些皆是重复浪费。她还大公无私地拒绝对亲娘赵姨娘额外施恩,将舅舅去世的赏银按照规章制度规定的二十两而不是李纨印象中的四十两发放。
而以上开源节流诸种举措,全是在探春理家的一天之内发布的,也就是说,这只是探春理家的冰山一角,我们可以想象,以她的雷厉风行,以她的行动力,一定还制定过更多的理财方案,只不过,曹公荡开一笔,撇下这些经济之道,去描写他当时更有兴趣的儿女情长去了。
他也就无暇去写荣国府上层的反应,写探春理家起到的效果,但作为一部高度写实的小说,纵然不刻意描写,也会渗透在字里行间,只需用常理,用平常心去推测,就可窥知一二。
对于探春的改革,凤姐一开始极其赞成,当时她尚在病中,且一直为入不敷出头疼,闻听探春这样大刀阔斧,既帮她省钱又帮她扫清障碍,将来还会出阁,不影响她的地位,自然高兴,在平儿面前给予极高的评价。但如果有一天,探春的斧子也挥舞到她头上,伤害了她的利益呢?即便凤姐且不计较,心中多少还是会有些不快。
但这也还只是一种假设,可以确知的是,对于探春的改革,王夫人一定会不以为然的。
曹公说红楼梦是“华林之中,遍被悲凉之雾,呼吸感知于其间者,唯宝玉一人”。他说的这悲凉之雾,是对生命之虚无的大悲凉,除了这种悲凉,贾家上下,其实还有一种现实的,从繁华走向没落的悲凉,对此感受最深刻的,是贾宝玉他妈,王夫人。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8
冷子兴曾说贾府的问题是:“生齿日繁,事务日盛,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一个荣国府,主人不过十来口,管家奴才,竟然有四五百口,一个宝玉房里,光丫鬟就有一二十人,贴身的,做细活的,做粗活的,以至于有的人都到不了宝玉的跟前,起码四儿和小红,宝玉开始都觉得面生。就这么着,因为宝玉屋里活少钱多,柳五儿还想进来充数,就像现如今年轻人想进中石油中石化似的。
这个“家”实在太庞大了,凤姐曾经动过裁人的念头,才一说王夫人就叹起气来,说,你这几个姊妹已经够可怜的了,你看看你林妹妹的母亲,那是何等的娇生惯养,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你现在这些姊妹,不过比人家家丫头强一点。只有两三个丫头像点样子,剩下四五个,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我于心不忍,老太太也是不依的,宁可我省点,不能让她们受了委屈。
王夫人是不肯面对家境没落这一现实的,在入不敷出的局面下,千方百计要保持着昔日的风光。不但她,贾政也是,林之孝曾经跟贾琏聊起家道艰难,人口太重,建议把一些老家人放出去,贾琏以怕贾政伤心为理由否决了。
贾府之日薄西山,是王夫人和贾政心中的敏感词,探春的改革,诸项开源节流之道,撕开了那道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赤裸裸的现实。改革总是不美丽的,总是不那么“金尊玉贵”的,这让王夫人情何以堪?纵然探春曾经向她示好,她对探春也不无好感,通过这次改革,也消费得差不多了。
不过在荣国府,王夫人的态度也还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家的镇宅之宝是贾母,这个老太太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她也不可能赞助探春的改革,前面王夫人说了,老太太也不愿意这些孙女外孙女受委屈,这是其一;其二,贾母比王夫人更不喜欢折腾。她已经是一个老人,不必做太深远的打算,她自嘲为老废物,内心只想颐养天年,这种愿望使得她更愿意自欺欺人,得快活一天就快活一天,探春的改革,搅起死水微澜的同时,也搅动了贾母的安宁,她即使不叫停,也不会给予支持。
而没有这些上层人物的支持,探春的改革,就不可能走得太远,她能省下那八两十两百十两银子,她敢大规模地裁人吗?不能裁人,贾府就只能不堪重负地带着这四五百口人继续前进,哪怕后来煮饭都要算仔细,还得保持虚假的繁荣。
所以,贾府最大的问题,不是没落,不是被抄家,而是从上到下全体不能面对现实,这是多年之后,曹公回忆往日,最深刻也最痛心的领悟。《红楼梦》开场不久,他就借秦可卿之口,让王熙凤在祖茔附近多置屋舍田庄地亩,将来就是犯了罪,抄了家,这祭祀产业也是可以不入官的。第二,她建议给予家塾固定的供给,将来家境败落,子孙退而耕田,也算有个退路。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8
她说得一清二楚,可是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谁能参透这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呢?就像,在盛筵之上,秦铮缓弦歌,舞姿正曼妙,觥筹交错中,谁愿意寂寞地清醒过来?醉生梦死,是你无力抵挡的惯性。
所以凤姐听了也就听了,她做不了王夫人的主,王夫人做不了贾母的主,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探春的一场改革,只是些许弥缝,打个不特别合适的比喻,她像晚清的李鸿章,纵然“钗裙一二可齐家”,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贾府的状况,她的改革都不用特意叫停,就自然而然地无疾而终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18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28
十几年前的电视剧《过把瘾》中,杜梅的闺蜜贾玲大婚,方言匆匆赶来,对一袭大红衣裙的贾玲说,我珍惜我生命里的每一个女人,包括你。
在杜梅和方言生生死死上天入地的爱情之外,贾玲最多是个打酱油的。可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多样,爱情之外,还有珍惜,后者也许没有前者那样厚重,但它尖锐入心的一瞬,也是那样的疼痛,我想宝玉对平儿,就是这种带着痛感的珍惜吧。
凤姐手下人的名字,都不怎么讲究,弄不出“袭人”“麝月”这种“精致的淘气”,她的小厮就叫“兴儿”“旺儿”,相形之下,这个“平儿”还算好点,起码无功无过吧。
名字寻常的平儿,并不是个寻常人。宝玉在太虚幻境翻“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副钗”和“又副钗”里只随手翻出香菱、袭人、晴雯三位,我猜因为这三位是在黛玉宝钗之外,和他有过感情瓜葛的女子。如果他有耐心,多翻几个,是否就能翻到平儿的呢?不知道平儿是在副钗还是又副钗之列,但撇去情感因素不提,在美人如云的荣国府里,主子丫鬟放一块儿数,她都在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之列。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29
首先,平儿聪明,聪明里还带着智慧。她是凤姐的四个陪房丫头之一,兴儿说,那三个死了的死了,嫁人的嫁人。死了的倒也罢了,为什么平儿没有嫁人而是留了下来,这也是一场大浪淘沙,向来对聪明人更感兴趣、对蠢人十分不耐烦的凤姐,愿意把平儿留下来,说明她确实十分得力,而书中的草蛇灰线地,对平儿的聪明能干,亦多有表现。
日常事务的处理自不必说,一个人的聪明才干往往体现在遇到突发事件时,探春的“改革”就是一个考验她的时机。探春没跟凤姐打招呼,在大观园里发起了“包产到户”,“开源节流”等运动,这对前任,实在谈不上尊重。平儿是凤姐的心腹,和凤姐利益一体,若换个不省事的,不说赵姨娘了,就是晴雯司棋等人,大概都很难接受。而平儿,在没有任何人提点的情况下,主动选择了接受,面对探春的强大气场,她淡定从容,应对自如,向来善于识人的宝钗用玩笑的方式,表达了对她的极度赞叹:
“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她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她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如果说,这份聪明能干,是在凤姐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但她天性里的智慧,连凤姐亦不能及。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31
以“彩霞偷窃事件”为例。平儿明知道是彩霞偷了王夫人屋里的东西,却不急于抓贼,她考虑到方方面面,一是跟彩霞的情分,二是彩霞是应赵姨娘的请求,去偷王夫人的东西的,赵姨娘可是探春的亲娘。她心疼探春,投鼠忌器,决定大事化了,只是私下里找到彩霞,巧妙地敲打了她一下,起到警戒的效果,便将此案终结。
之后她告诉凤姐,王夫人屋里东西是宝玉偷拿去和丫鬟们开玩笑的。凤姐认为没这么简单,要把王夫人屋里所有的丫鬟都抓了来,垫着磁瓦在太阳底下跪着,茶饭不与,直到招供。平儿极有大局观地劝她,第一,何苦得罪人;第二,即使在王夫人这边操上一百分的心,将来也要回邢夫人那边去;第三,以凤姐的身体状况,应以养生为主。这些建议,透出平儿的智慧,相形之下,凤姐的聪明过于单一、凌厉、往而不返,不懂得“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之道。
平儿的管家理念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小事,便扬铃打鼓地乱折腾起来,不成个道理”。她处理“失窃事件”固然是基于这种理念,亦与她天性里的善良有关。
一直觉得,平儿是《红楼梦》里最善良的女子。别的人物,像黛玉宝钗,当然谈不上不善良,但在善良这一块,并不是特别突出。平儿则不然,兴儿跟尤氏姐妹介绍荣国府里情况时,特地说道:“平姑娘为人很好,她虽然跟奶奶一气,却常常背着奶奶做些好事”。可算得“彩霞事件”的一个注脚。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些不过是顺水人情,是一个聪明人,借用手中权限为自己赚威信人情,但,平儿对尤二姐的特别照顾,却是冒着天大的风险的。
贾琏私娶尤二姐一事,是平儿告诉凤姐的,她后来也自责过,只是对凤姐的忠心耿耿,于她已是一种习惯,再说,她最初也未料到,凤姐会这样心狠手辣。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33
当凤姐立意要把尤二姐整死,送到她房间里的茶饭都是些不堪之物,只有平儿,经常过来与尤二姐排解,花钱弄菜与她吃,有时谎称带尤二姐去园子里玩,让园子里的厨子为她另作汤水。凤姐因此大为不满,骂平儿:“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养鸡”。平儿不敢多说,只得暂时远着尤二姐,但当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被打掉,平儿还是悄悄地过来,殷殷劝慰,成为尤二姐在那个心寒似铁的夜晚,唯一的温暖。
虽然,王蒙先生曾对“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回里,平儿受贾琏鲍二家的牵连,无辜被凤姐掌掴,贾母叫人劝她几句她就觉得面子上有了光十分不屑,觉得平儿的面子全靠上面给予,未免不够清高。本人对王蒙先生大多数红楼观点都极为赞同,但这一点上,觉得老王同志苛求太过。别说平儿只是一个丫鬟,纵然是现如今,人人平等,这边才蒙冤受屈挨巴掌,那边受到大领导的肯定,若不是闲云野鹤之流,都很难不在十分钟之内,觉得自己颜面又有了光。
而在这全世界人都未能免俗的微小瑕疵(甚至都算不上瑕疵)之外,善良才是平儿最本质的品格。善良的是高贵的,善良亦有着动人的力量,何况她又是这样聪明美丽,这样一个女子,却与人为奴,要伺候难伺候的贾琏夫妇,这让荣国府的主子们,普遍对平儿有一种怜惜。
前面平儿被凤姐掌掴,尤氏为她讲话,李纨为她叫屈,后面的章回里,探春也用“怪可怜的”形容她,而这所有的怜惜,都没有宝玉那份来得深刻,因为,宝玉本来就对女孩子,有种“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式的情怀。
他知道花必然会落,女孩子必然会老去,冯延巳在花前一再举杯,为这些花朵而醉,纵然镜里憔悴也在所不惜,宝玉则是顶着无事忙的名头,总想为那些女孩子做些什么,这种慌忙,有心人自然能懂,倒不必扯到什么情色之类的话上去。
他为黛玉所做的自不必说,自称为她“弄出了一身的病”,在袭人、晴雯乃至金钏莺儿面前,他也可以找到尽一尽心的机会,哪怕是帮她们淘弄一下胭脂花粉。唯有着这个“聪明清俊极上等的女孩儿”平儿,与他是有距离的,她本来就在大观园之外,她属于凤姐那个权力系统,宝玉再天真烂漫,也不能不避贾琏凤姐的嫌,为平儿斟上的这一杯酒,他总是找不到饮下的机缘。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35
老天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还是在平儿被凤姐掌掴那一回。凤姐打完平儿,又去狙击贾琏鲍二家的这对奸夫淫妇,贾琏反过来取了剑要杀她,凤姐一路狂奔求贾母救她,就在这鸡飞狗跳之中,委屈难言的平儿,被宝玉请进了怡红院。
宝玉先是替凤姐向平儿赔了不是,又劝平儿换衣梳洗,这一段曹公写得平实又温情,原谅我原文照搬:
“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
都是琐屑细节,没有半点抒情,但他对她的珍惜,全在这些家常话里。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是他在花前终于饮下了那杯放置了太久的酒,饮过必有酒伤,曹公这样写道:“(宝玉)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她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我能想象宝玉的那种痛,平儿的美丽才情固然令他倾慕,可真正引起他致命怜惜的,是她在命运面前的周旋与妥协,虽然她已惯于妥协,但她习惯妥协本身,就让人心疼。
但他又无法表达这心疼,她与他的距离,比香菱跟他还要远,香菱的性情,憨实又文艺,尚且能与宝玉的世界接轨,而平儿,她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所以他只能在她那严整的世界被打乱的瞬间,略尽心意,从此,他们依旧在荣国府里,各自天涯。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36
对于宝玉的这份心,平儿估计未必能全部体会,只是觉得宝玉够周到,但她是那样聪明剔透的女子,模糊间也自有领悟。五十二回里,平儿的镯子被宝玉屋里的丫鬟坠儿偷了,婆子告发到平儿那里,平儿考虑到宝玉最是在丫鬟身上留心用意争胜好强的,若此事被赵姨娘之流知道,必然趁愿称快。她把此事压下,只是悄悄告诉麝月,让把坠儿撵了出去。宝玉偷听到她们的对话,感触于平儿能体贴自己。
也许是因了对宝玉这种心思的懂得,每次看到他们见面,总能感到一点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平儿的生日和宝玉的是一天,他们互相拜寿,拜了又拜,看了总觉得有趣,那时的平儿,脱下了她职业经理人的外衣,不再是权力世界里凤姐的替身,还原成一个也有自己生日的女孩儿,难怪宝玉会喜得忙作下揖去。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4 15:36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1-4 17:38
反正吧,说的我都明白,但我决计不喜妙玉。宝钗也不喜。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6-1-4 17:55
我10月份还去听了闫红的讲座,她是合肥人。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1-5 09:11
哇塞!您也是安徽的?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6-1-5 13:50
是啊,姐姐也是安徽的啊?合肥的吗?那咱们可以见见面啊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1-5 14:03
我祖籍是安徽安庆的,但只有小时候去过一回,听他们说话是一种很有味道的黄梅调调,“买一包红梅的香烟……”。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6-1-5 14:08
我在徽州地区长大的,安庆话我会说哦,黄梅腔,说起话来跟唱黄梅戏一样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4:53
唱两句黄梅戏
这个建议还可以吧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02
关于晴雯那篇文章引起大家诸多争议,一是为晴雯鸣不平,二是对本人一定程度上肯定袭人而大为不满,甚至于后者还多过前者。我当然知道写一篇骂袭人的文章,一定像写一篇骂政府的文章一样,能赢得更多的肯定,但是,但凡有点自尊心的写作者,都总要扪心自问,你这样说,是你由真凭实据得来的真实感受,还是随大流随波逐流,把人家的话换个说法,就当成自己的真知灼见?有太多振振有词的语句,经不起这样的发问。
好吧,还是让我们先说说袭人吧。
在长久的印象里,她都有点像我们读书时那特别招人烦的团支部书记,小小年纪就深明大义,在老师面前柔顺乖巧如幸福的小猫,刻意藏起来的指爪,自有她的杀伤力,主要体现在跟老师“汇报”的时候。
袭人最为人诟病之举,也是她的那次“汇报”,本来嘛,大观园里温情脉脉歌舞升平的,偏偏她,让王夫人把宝玉变着法子弄出去,暗示不然就可能有“不才之事”,玷污了宝黛之间的美好感情不算,还透着虚伪——这所谓“不才之事”,宝玉可是打她那儿开的蒙。
这种伪道德捍卫者外加表里不一的做派,引起广大群众的反感,后来晴雯等人遭谗,犯罪嫌疑人面目不清时,她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这样子的一个人,笔者竟说怡红公子贾宝玉“爱”她,还把这爱,与那么伟大的宝黛爱情放在一块说,难怪大家不答应。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02
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说,却不能对曹公笔下的白纸黑字熟视无睹,袭人和宝玉在一起时,总有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气场,而且,袭人和晴雯每有小龃龉,宝玉总是,坚定地,站在袭人那一边,有一回话赶话地还要撵晴雯出去,记得我当初看到那里大替晴雯不平,到了“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时,还埋怨晴雯没记性——换成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再搭理这个人了——当然,那是很多年前的想法了,那时我还是小孩子。
最能证明宝玉对于袭人的感情的,是在第七十九回,眼看宝钗避嫌搬出大观园去,晴雯被逐含冤而亡,入画、芳官和司棋亦皆被撵了出去,一时间众芳污秽,园中萧索,连那翠翠青青的香藤异蔓,也忽比昨日好似改作了凄凉一般。惆怅之下,宝玉想的是,还是去找黛玉相伴一日,回来再与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他将黛玉和袭人,视为最后的底线,认为一切尽皆可以丧失,只有黛玉和袭人,是最后用眼泪葬他的人。
为什么宝玉对于袭人会有这样一番情意?袭人的魅力在于何处呢?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04
我们不能否认,首先有“性”的成分,袭人是宝玉性爱史上第一人,“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更为尽心”。可是如果只是耽于这点肉欲,两个人的情意也不会那么长久,尤其在宝玉长大成人渐知人事之后,他若愿意,可有更多选择余地,按照男人喜新厌旧的天性,袭人的位置亦要让位给新宠,可是,书中的情形并不是这样。
应该这么说,袭人博上位,或许部分地靠了这“初试云雨情”,然而,她彻底走进宝玉的心中,成了宝玉“托付终身”的两个女子之一,还是依靠心灵的力量,她,自有与晴雯等迥然不同的魅力。
关于袭人的优点,书中说了很多,比如忍辱负重,出手大方,勤勉要强等等,这是她博得众人好感的原因,但,她之所以征服宝玉乃至后来的王夫人,凭的,却是那种小母亲般的责任感。
红楼梦里尽是美好的女孩子,俞平伯先生说,一半都是宝玉的爱人,我们把这个“爱人”宽泛了讲,似乎确实这样,宝玉喜爱她们,怜惜她们,珍视她们,愿意在她们身上尽心尽力,以至于落下个“无事忙”的名头。
那些女孩子,自然也是喜欢贾宝玉的,但她们的喜欢,都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以黛玉为例,她猜测、试探、怀疑、验证,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对方,她把宝玉看得太强大,认为须得由他,决定自己的幸福。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05
其他的女孩子固然没有这么极端,但对宝玉,也还是微微呈仰望姿态的,就是端庄的宝钗,对于宝玉的调侃里,也未尝不留着些分寸,那分寸感,还是把宝玉当成了一个男人。
只有袭人,把宝玉当成了孩子去宠爱,甚至她劝他不要诽僧谤道,要装出愿意读书的样子,改掉爱红的毛病,苦口婆心的劝谏中,都有一种寡妇熬儿般的、含泪的苦心。也许,自打初试云雨情之后,她就把宝玉,看成亲人、自己人,他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她要为他的前途名声付全责。
正是因了这个,宝玉在袭人这里,有着彻底的安全感,他的那些“混帐话”,比如化灰化烟之类,特别愿意说给她听,只有她不会笑话他、打击他,虽然会一本正经地劝他,反驳他,但这正证明她是在认真地听他说话的,至于听不听得懂,倒没有太大关系。
这就是宝玉的悲哀了,偌大个荣国府,偌大个大观园,身边皆是他的亲人与爱人,他的心里话,却只能讲给一个并不能理解他的女子听,究其原因,乃是因为,贾家太大了,大得要靠礼仪与规矩来管理,等级分明,秩序井然,每个人都要保持矜持与分寸,那么多双眼睛在旁边看着,每个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尽管黛玉与宝玉心有灵犀,却不敢加以声援,相反,她跟宝钗她们一样,时常给予调侃,仿佛不这样端着,就不能显示出女孩儿家的身份。
职场一样的家庭,总是绷得很紧的气氛中,宝玉独能在在袭人这里,找到那种小户人家的贴心、温暖、松软乃至于涣散,可以撒娇撒痴,可以胡言乱语,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了,抹着眼泪就睡眼惺忪了,那种安稳,更近于人间的一种情调。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05
袭人之所以能营造这种气场,亦跟她的出身有关,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家境可能原本赤贫,也可能是由小康中落,总之竟至于吃不上饭,要卖女儿为生。有句话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说袭人上面还有个哥哥,但她身上,很有小户人家长女的风范,勤劳大方,朴素和气,见识不高,但温情不少,如同开在寻常院落里的一枝桃花,出来进去时看见了,会觉得,那样一种美,是可以耳鬓厮磨的。
曹公也确实以桃花来比喻袭人。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白天例行的庆典之后,入夜,他屋里的女孩子凑份子再为他摆上一桌酒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丫鬟们打着灯笼请来了散落在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她们行的酒令叫占花名,以花的命运,来占卜人的一生。
宝钗抽出一枝牡丹,众人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黛玉抽出一枝芙蓉,众人笑,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待到袭人抽时,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
书中对这个签未作理论,众人嘻嘻哈哈一通乱,又忙着交杯换盏去了。但我们不应该因此忽略掉曹公的苦心,桃花本是袭人在他心中的模样,桃红是她在他心中的颜色,张爱玲说,桃红色是有香气的,而袭人这个名字亦来自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他在小说里给她这样一个名字,是否意味着,纵然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人事邈远、公子无缘,她在他心中,永远是那样温馨、温存。
所以,关于袭人的章节,都是那么家常,她做针线,串门子,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在银钱上亦不精细,看她,总如亲戚家那个温厚的表姐,是可以絮絮然说上些知心话的,难怪湘云都觉得她亲,那年跟西边暖阁住着,啥话都说给她听,来荣国府走亲戚,特特地给她带来绛纹石戒指。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06
除此之外,曹公还为袭人特设一笔,在大观园里还看不足,要把袭人放到自己家中去看。元春省亲之后,袭人的母亲接她回家喝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宝玉在家闷得慌,就要茗烟陪他一道,去看看“你花大姐姐”在做什么呢。
在袭人家中,他看到那女子,由自己屋里的大丫鬟,变成了小户人家被娇宠的女儿,怎么都会更放松一点吧。他看她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像是看一朵花,在天光下看了,再到月光下、灯光下看,兜兜转转里,是说不出的欢喜爱恋。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07
我也知道,不管我怎么渲染,大家对于袭人的“告密”行为,还是难以释怀,第一次是针对宝黛之恋,第二次是针对晴雯,但让我们仔细看一看,在这样两个事件里,袭人到底有多大的罪过。
当年被卖到贾府之后,袭人先是伺候贾母,尽管因为老实敦厚,不善言辞,加上相貌不十分出众,她并不是贾母喜欢的那一款,但她务实的作风,还是使她很快得到提升,不但获得了每月一两银子的高薪待遇,还从贾母房中被特派到宝玉房中,成了二十多个丫鬟的小头目。
她是一个专注的人,只求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书中说“这袭人也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曾见有人因此批评袭人势利,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袭人若真是一势利人,到了宝玉房中,也不应该放过贾母这条线,朝中有人好做官,贾母手中可是资源集中地带哦。
正如薛姨妈所说,她的和气里透着刚强,但对于未来,未必有多少设计,只不过,我们用旁观者的眼光看一看,做到月薪一两银子的份上,袭人已经没有多少晋升空间。她不是平儿那种管理型人才,也无法像鸳鸯那样成为领导的亲信,眼看着她的上进之路就要走到尽头,老天在宝玉情欲初萌的那个中午,给了她一个契机。
从此,她成了他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成了她的人,当她把自己的命运前程托付给宝玉,把所有的梦想期待全维系于他一身之后,袭人下定决心,一切都为了宝玉。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0
在那个闷热的中午,宝玉拉住黛玉想要倾诉肺腑之言,出于女儿家的羞涩,黛玉匆匆逃掉,意乱情迷之中,宝玉错把赶过来的袭人当成了黛玉,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竟将袭人吓得魂飞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看来,爱情从来都是一个恐怖的东西,袭人能够接受宝玉跟她初试云雨情,却不能接受宝玉尽管是弄错了的示爱,因为荣国府的规矩,是在公子哥儿娶媳妇之前,都要放两个姨娘在房里的,她跟宝玉有了那档子事,并不为逾矩,可是要是这宝二爷真的跟她谈起所谓爱情来,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人家袭人从来都是一个规矩人。
直到宝玉离开,袭人醒悟他这话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又惊又畏,竟不觉怔怔地落下泪来。她的眼泪是真诚的,她真诚地担忧宝黛的未来,虽然我们认为,宝黛之恋是伟大的,天经地义的,可是,一来袭人的思想,自然有她的局限性,二来结合当时的现实,便可以知道,宝黛之恋,确实存在着某种危险,即使黛玉本人,收到宝玉送来的那两张旧手帕,都感到惊惧异常。
后来宝玉因与金钏调笑,导致金钏被逐然后跳井,他自己也被老爸痛打一顿,袭人借着回话的机会,请王夫人“变个法子”,把宝玉搬出园子去,其中陈述心事的那一番话,换个角度看,倒是恳切得让人感动: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2
聂绀弩先生高度评价袭人的这一举动,说道:袭人,这个通房大丫头(聂老有误,其实这会儿袭人尚未“通房”),不顾自己的卑贱的出身和微小的力量,以无限的悲悯、无限勇力,挺身而出,要把她的宝二爷和林姑娘这对痴男怨女从“不才之事”和“丑祸”中救出来,这是多么高贵的灵魂。
至于有些人认为袭人此举乃是吃醋,纯属无稽之谈,袭人获得每月二两银子一吊钱的“通房”待遇之后,黛玉还与湘云一道去祝贺,在那个时代里,正经人家里,妻与妾本来就是两条道上跑的马车,井水不犯河水,黛玉既犯不上嫉妒袭人,袭人就更犯不上嫉妒黛玉,包括她为宝玉在黛玉房中梳头之事生气,也是因为此举不合规矩,她可都是为宝玉好。
相形之下,似乎陷害晴雯一事更不可原谅,可问题在于,晴雯到底是不是遭了她的黑手?晴雯倒霉始末,红楼梦里说得很清楚,傻大姐在园中掏促织,在山背后得了一只绣着“两个妖精打架”的春囊,偏偏让邢夫人看见了,马上封起来送到王夫人那里。王夫人恼羞成怒,找来凤姐,俩人一合计,决定对大观园里的丫鬟来个大清洗。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来凑热闹——我用拼音敲这个人的名字,想到,谐音“善报”,是不是暗喻“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之意呢,她下狠力整人,却整到自己的外孙女司棋头上,真是“善报”,曹公是喜欢在名字上做文章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2
闲话少叙,且说只因邢夫人在荣国府中的边缘状态,让这位陪房也十分寂寞,好容易府中生出一桩事情来,又有让她掺和的余地,少不得把力气用足,把文章做足。就是她,点出晴雯的大名,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被她触动心事,想起那回进园子,正看见一个丫鬟在那儿骂人,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她,把晴雯叫来一看,正跟她的记忆对上了号,晴雯的命运到这儿基本就定了,何须袭人再来下蛆?书中亦说得清楚,王善保家的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怎么看都和袭人没有什么关系。
使袭人蒙遭不白之冤的,是宝玉的一句疑问,为什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这原是一句迁怒的话,太太不挑出袭人的错来,非常好理解,就冲那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待遇,谁不知道袭人是太太眼前的红人,还敢对她说三道四?至于麝月和秋纹,宝玉也说了,她两个是袭人调教出来的,算是袭人的心腹,那些使坏的人打狗也要看主子,何况第一个对头乃是晴雯,然后是余下的芳官四儿之类的小丫鬟们,倒不必去扳袭人这棵大树,平白分散了火力。
除了宝玉那些闲言碎语,书中未见其他的一丝疑点,而宝玉怨怒之下,不敢跟老娘作对,存心去找没有遭殃的袭人的茬,这也很好理解,等到他心情好转,也知道自己不对,忙赔笑抚慰一番,之后,待袭人一如既往,可以看出,他也知道那些疑惑不过是空穴来风。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3
历来的读者,包括一些学问大家,都把袭人这个告密者坐实了看,口水滔滔,气势汹汹,对她的指控上纲上线,花样翻新,进行着有形无形的大比拼,把她比喻为“大观园里的女特务”还不算最离谱的,还有人说她是“贾府之秦桧”,这也太高看袭人了吧?
没办法,谁让红楼梦里的主要人物中,就袭人比较像个坏人呢。我们小时候看电影,第一件事是确定好坏人,然后才能确定自己的情绪跟着哪一方走,谁没有一点惩恶扬善的豪情壮志呢?只是平日里没有这个机会,看电影的时候,在心里为好人捏一把汗,对坏人恨之入骨,小手不自觉地握紧,眼中盈满泪水,心脏蹿到了嗓子眼里,直到坏人遭殃,好人出头,方才觉得神清气爽,完成了一次道德消费。
长大之后,情况要复杂一点,那份憎爱分明的情怀,自己知道不算,还想告知世人,少不得要找个人做靶子,对这个人的讨伐越严苛,就越能证明自己那不为人知的高风亮节,讨伐名目的升级与翻新,则能证明自己不但品质高尚,而且见识不凡,这种对个人的刻意证明,使得很多人成了口舌之下的牺牲品,远到红楼梦里的花袭人,近到网络上被“扒皮”的名人,最突出的是那些年轻的超级女声们,众人的道德诉求,把一场普通的选秀变成了谍影重重的“金枝玉孽”,在对“恶”的攻击和对“善”的庇护中,形成了宏大到令人惊愕的声势。
必须说明的是,本人也曾写过讨伐袭人的文章,抽丝剥茧地分析过她的狡诈与阴暗,现在想来,潜意识里,是因这样写文章,比较省事与安全,强调道德的立论,总是容易获得呼应,不惮于偏激的文字,总是容易赢得激赏,但正因此,急速滑入媚俗的窠臼,凡为文者,能不察乎?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5
张中行有文章里记述,某天,几个糟老头子闲来无事,投票选举他们心中的理想太太,湘云和宝钗位居榜首,黛玉和凤姐落第。理由是,后面这两位,一个不敢娶,一个惹不起。
老先生们玩得兴致盎然,其实也不算多有创意,历来的说法都是,黛玉适合谈恋爱,宝钗适合娶回家。本人有次亲耳聆听余秋雨先生的演讲,别的倒都还好——也许是我不大懂吧,后来听到他老人家语气坚定地说“红楼梦最大的悲剧是,黛玉和宝玉是没法进入一桩婚姻的”时,由不得想起那个“且让小僧伸伸脚”的典故,当然,这典故也是从余先生的《夜航船》里看到的。
公认薛宝钗比林黛玉更适合做老婆,真可悲,要么是细看过《红楼梦》的人不多,要么是大家都太缺乏安全感,缺乏到因为害怕紊乱,一开始就选择寸草不生的枯索。
是的,虽生得丰满莹润,但宝钗内心枯索。尽管是那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枯索,是其中自有大美的枯索,但是,作为人妻,真如曹雪芹给她的那句判词:“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豆蔻年华,宝钗对衣着打扮已经失去了兴趣,衣着素淡,半新不旧,全身上下除了听从和尚的提点戴了一只金锁之外,再无别的“富丽闲饰”。探春喜欢“柳枝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是女孩儿皆有的情趣,宝钗房里却是“一色玩器全无”,连书也只有两部,整体风格“如雪洞一般”,仿佛告诉我们,她已然接近“四大皆空”的境界。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6
黛玉则住在竹影幽深处,窗上糊着软烟罗,案上是笔砚,书架上全是书。听上去也有点冷清,可是,某一回,黛玉和宝玉拌了嘴,生着气,还不忘回头提醒丫鬟:“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石狮子倚住。”看似闲淡的一笔,却有作者的用心良苦,可以想见林妹妹每天惦记檐下燕子来去的温存,而宝玉自己也是个爱跟天上的鸟地上的鱼说话的主。
恕我发散一下,是否跟现在的豆瓣小资标配是养一到数只猫狗一样,一个爱小动物的人,内心总是温润柔软的。
温柔亦是宝钗的标签,一进荣国府,她就赢得了上下老小一致的好感,连那些小丫头子,都喜欢到她那儿去玩。然而,我们细看她的言行举止,便会知晓,温柔于她,不过是应对世情的方式,假如林妹妹的心有“丝绵蘸胭脂,洇得一塌糊涂”的嫣然百媚,那么宝姐姐的心,就像一张蜡纸,永远晕不开一朵云彩样的泪痕。
第三十二回,金钏被王夫人怒斥撵出后羞愤交加跳井自杀,王夫人心中负疚,坐在房中垂泪。宝钗前来探望,王夫人对她哭道:“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当此际,便是黛玉,也只能找点话头安慰王夫人,这没问题,可是,宝钗的安慰是这样从容不迫,入情入理,似乎金钏刚刚被捞起来的尸骨(纵然只是听到的)不曾给她一丝震撼,那种淡定,怕是须眉男子也望尘莫及。
若说她安慰王夫人这一节,还是不得已的敷衍,最能体现宝钗之情坚决绝的,是在柳湘莲远遁时候。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7
柳湘莲是薛宝钗哥哥薛蟠的结义兄弟,不久前还在路上赶走劫匪,救了薛蟠。尤三姐爱慕他,经贾琏介绍跟他订了婚。柳湘莲多方打探后,对尤三姐的贞节产生怀疑,上门退婚,尤三姐自刎而死,柳湘莲悔恨至深,随一道士不知所往。
薛姨娘跟宝钗讲起这大新闻,宝钗并不为意,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不必为他们伤感。倒是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伙去的的伙伴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在薛宝钗眼里,尤三姐与柳湘莲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情事,还没请伙计吃饭重要,她甚至一丝好奇也无,这段话波澜不惊,却让人毛骨耸然。
不错,就算宝钗为之伤感,掬一捧同情之泪也不能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也有各人的承担,她只负责她那一份,亦未尝不可。可是,宝钗的世界,感情的水分也太少点,连一点感触也不多起,老成得让人生畏。
所以她的诗作含蓄雄浑,她的学问连贾政都夸,她做人更是让人挑不出理来——可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无癖无疵的薛宝钗,如那个情商极高的神仙姐姐林志玲,永远望之俨然,你难以想象她的心也会动荡,会为你起一场兵荒马乱。
黛玉则完全不同。与宝钗相比,她缺点多得简直像“镂空纱”(张爱玲自嘲语)。一会儿抢白周瑞家的,一会儿为湘云说她像小旦不痛快,袭人夸宝钗劝宝玉好好学习被宝玉冷落也没发作时,都拿黛玉做比说,要是林姑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8
但宝玉接口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她要是说这种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黛玉在窗外听得震动:这人果然是自己的知己。
知己者,真正知道自己的人,知道芜杂表象之下,自己的灵魂别有洞天。对于灵魂格外深邃的人,知己是个奢侈品。
黛玉的灵魂便不是一览无余。表面上,她很冷,习惯于先对人冷冷打量,但一旦此人入了她的法眼,她完全不设防。对宝玉是这样,对宝钗亦是这样,她原本怀疑宝钗心里藏奸,听到宝钗几句为她好的肺腑之言后,她立马前嫌尽释,赶着薛姨妈喊“妈妈”,将薛宝琴看作亲妹妹,显见得将宝钗当成了亲姐妹。
书中写她风雨夜等宝钗那一段尤其传神:“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
你有没有在风雨夜这样等过人?在从前的岁月里,纵然不曾这样等过一个真实具体的人,也曾模糊地期待过什么吧?“约客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人生有时美在那种缺失。随遇而安的宝钗,不会有这样一种冷清里带着微温的期待,她的每时每刻都完整得无懈可击。
她和紫鹃的关系,言语间每每能见那种姐妹般的亲情,她和宝玉怄气了,紫鹃敢派她的不是。转脸紫鹃又跟宝玉说,偏偏她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真拿自家小姐没当外人。,这是明写,还有几处暗写,紫鹃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设法试探宝玉,若黛玉真是个刻薄人,或如宝钗与莺儿那样主仆有序,紫鹃决计不会也不敢多这个事,回家后更不会对黛玉说:“你又没有兄弟姐妹,谁是知疼知热的人?不如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不然的话,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何况姑娘娘家又没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话说得俗,却字字句句出自肺腑。黛玉若待她不好,她怎会这样?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5 15:19
同含蓄的宝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现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宝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却把两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宝玉雨夜来访,她要问打的是什么样的灯笼,嫌明瓦的不够亮,就把自己的绣球玻璃灯送给他。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脚滑跌碎了,黛玉便说,是跌了人值钱,还是跌了灯值钱?即使在生气的时候,她也能留心到宝玉穿得单薄,这边还因吃醋和宝玉怄气,那边又亲力亲为,细心地替他戴上斗笠……八十回红楼,时时闪烁着这些细碎温柔。
黛玉这样的女子,她的缺失感让你心生怜惜,她的温柔又能给你别人不能代替的甜蜜,她的小性子固然令你烦恼,可是所有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会让人有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感觉,最后,她成了你睡里也不能忘记的那个人。
相形之下,宝钗太冷静,太现实,无渴望,无缺失。她是闺中良师,是人生指南,帮你领悟,醍醐灌顶,却不是能让你魂牵梦萦的爱人,谁会爱上一本一本哲学书或是人生指南呢?让我们为之痴迷的,总是那些瞬间穿透神经末梢的诗句啊。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2
那些女孩教会宝玉如何去爱
李银河老师的长微博一出炉,朋友圈上瞬间被刷了屏,她的人生和她的学问如此一致,都在告诉世人,你可以,爱得更自由。
李老师如此这般已经算是惊世骇俗,但她的学术研究多少给她提供了勇气,相形之下,《红楼梦》里的那位小戏子藕官,在众人的取笑里,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更显得难能可贵。而正是这份完全没有经验可参照的情感,给了宝玉极大的震动,我甚至觉得,那是他在苦难来临之前的一种智慧储备,帮他,涉过即将到来的深寒。
因了元春省亲,贾家特地去江南采买了十二个小戏子,原本很封闭保守的大观园,突然来了几个风格迥异的女孩子,就像是吹来一股清新的风,带来了不同的东西。
第一个让宝玉震动的,是龄官。那是在他“爱博而心劳”时期,因为和蒋玉菡交往,以及被贾环诬告“强奸”金钏,他被父亲暴打一顿。等他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问题来了,金钏儿之死,虽非他可以预料,但总与他的“多情”有关,而蒋玉菡,也是因了跟他的交往,被忠肃王捉拿。出于对生之虚无的恐惧,宝玉总想更多地去爱,但他的爱,却给他爱的人,带来各种困扰乃至灾难,他虽然还没意识到问题在哪里,却也感到了闷闷的无聊。 |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3
无聊中他来到梨香院,想听龄官为他唱一曲《牡丹亭》,这对于他,自然不算奢望,荣国府里,哪个见到他,不格外热络几分?然而龄官不但拒绝了他,见他坐下,还站起来躲避,他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厌弃,这在他的人生里,是新鲜的经验。
却原来,龄官已有了心上人贾蔷,而贾蔷,原本最机灵不过,这次见了宝玉,也只是寒暄数语,目光心思全在龄官身上,那一刻,宝玉顿悟了,每个人得到的眼泪都是有定额的,都只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眼泪。
这是宝黛交往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我们无法看到宝玉的洗心革面,但能看到黛玉渐渐地放下心来,两人因了相知和信任,几乎不再吵架,黛玉也不再吃宝钗的醋,开始“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了。
如果曹雪芹打算写个童话,或是写一出传奇,到这里就可以结尾了,但他写的是人生,人生不是一个彻悟就能结束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生活会有出不完的难题。没错,一个人只要得一份眼泪就够了,可是,你确定这一份眼泪,你就能得到吗?你认准了你爱的人,但你爱的这个人,真的,能与你在人生里共进退吗?
黛玉的丫鬟紫鹃的试探之语,其实,可以看成命运一次预演,紫鹃对宝玉说,将来,你林妹妹是要离开的,回姑苏去。这话,原本是因为紫鹃对宝玉的心不放心,随口诓他的,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随口就说出了一个真相,那就是,林妹妹,是会离开他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3
宝玉当时就魔疯了,整个人死了一半,醒来之后,依旧是疯话连篇,要将所有可能把黛玉带走的人都撵走。他蒙昧里依旧在撒娇撒痴,对贾母,更是对命运,好像他这样就能阻止离别,但命运的意志力何等强悍,即便贾母帮他把“姓林的”都打出去,他也不能完全剔除分离的可能。
这是宝玉的又一个重要节点,虽然,随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好转,他暂时地放下了,还安慰紫娟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但他的潜意识里,未必真的能够放下忧惧,就在这时,他遇上了另一个前来启悟他的小戏子藕官。
他又是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在大观园里闲逛,正好碰到藕官因为烧纸被老婆子举报,宝玉挺身而出,护下藕官,问她为何烧纸,这一问不当紧,他不小心掀开了一个深邃的情感世界。
藕官原本是扮小生的,她和小旦菂官在舞台上柔情蜜意,在台下,寻常饮食起坐间,亦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
是一段假凤虚凰的情事,小生藕官把自己当成了男子,跟李银河老师的伴侣似乎颇为相似,按照李银河老师的说法,藕官与菂官,也不能算是一对拉拉,而是一桩异性恋。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也不用去细究,但是,在芳官看来可笑又可叹的情事,却让宝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说到底,异性恋也好,同性恋也好,都是对于人世的恋慕,人世里有太多冷和硬的东西,能在利益得失之外,对另外一个灵魂有所恋慕,就已经很动人,同性或是异性,并没太大区别。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4
这是投合了宝玉心思的那一部分,而藕官,更有让宝玉醍醐灌顶之处。菂官不幸早逝,戏班子里又补进了小旦蕊官,藕官待她一样的温柔体贴,或有人问她是否得新弃旧,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了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宝玉听了这话。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他感觉到这些话的境界,但那赞叹,还是局外人的赞叹,只是觉得好,不知道因何成其为好,更不知道,这将是拯救了他的那几句话,在黛玉离开他之时。
传奇里的爱,是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样的字句写起来好看,念出来,更是荡气回肠,但我们知道,它不是真实的人生。即便是《泰坦尼克号》这样的爱情大片,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是要活下去,一方面贪生是人之天性,再则,人活世间,有太多责任义务,即便为一个人痛不欲生,还有很多人,要你咬着牙关活下去,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就成了摆在面前的一个难题。
你可以惨兮兮地往下活,睹物思人,形影相吊,把自己的后半生,变成一座活着的纪念碑,让每个人知道,你爱过,现在还在爱着;你也可以,像藕官这样,把那个人放在心里,在大多数情况下,若无其事地活着,也许,活着活着,你就会忘记你的思念,因为,在你缄默的怀念中,那个人已经融入你的生命,变成你的一部分,当你和自己在一起时,就是和ta在一起了,你把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4
我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不应该有分别心,但还是要说,很明显,后面那种活法更强大,更自由,更不落痕迹,也是更加深刻的纪念。从那些判词和曲子里看,宝玉最终,选择了这样的活法。
龄官和藕官,这两个唱戏的女孩子,在当时被视为卑贱的群体,但就是她们,一次次地点醒了宝玉。窃以为,藕官这个戏份极少的姑娘,对宝玉的影响力更大。
如果说龄官教会了宝玉怎样去爱,藕官则是教会了宝玉怎样自由地爱。这爱,超越性别,超越生死,也超越他人或是自己赋予的各种道德捆绑,将爱,从各种形式感的俗套里拯救出来,变成对心爱的人与事的一个结实的、发自肺腑的拥抱。
多少年之后,李银河老师复制了这个版本,这不是重复,而是一种勇敢的开拓,她以社会名流的身份,展示了自己的活法。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4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5
和几个同行在一起聊天,谈到纸媒整体性衰落,都纷纷摇头叹气,唯有一位说,现在虽然今非昔比,也不是就过不下去,关键的,我们要有点平常心。
“平常心”三个字已被鸡汤化,但放在这里真合适。当年我入职时,纸媒正是韶华极盛时代,我报考的那家报社,招十几个人,哗啦啦来了两百多,有教师,公务员,大公司的中层。在报名现场,我听见有人聊天,说,虽然现在的工作也挺好,但报社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了。
1998年,一个三线城市处级干部月入不过千把块钱,我报考的这件报纸,号称年薪三万。收入是一方面,那年头报纸多有影响力啊,我考进去的这家报纸,创办初始时,甚至弄了一辆印了“新闻110”的车在街上跑,方便老百姓拦路喊冤。
那些年,每一年的年终大会上,领导都会神采奕奕地宣布,我们的订阅量已经突破多少多少,利润比去年增加了一千万OR两千万OR更多。年终奖因此更加值得期待,事实上,也确实每年都会多一点。
作为一个副刊编辑,我习惯了自我边缘化,觉得这荣耀跟自己关系不大,但还是打心眼里,为这种人鼎马喧的气氛感到高兴,希望年年岁岁花相似,大家能这么乐乐呵呵地一年年过下去。可一转眼间,竟然到了祭出“平常心”的时候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6
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识时务”指的不是投机钻营,而是对眼前形势有清楚的判断,并作出适当的选择,不再是高盈利的巅峰时代,何妨放低心态,选个稳妥保守路线?所谓“亢龙有悔”,难的,不就是身居高位时,睿智的一回首吗?
《红楼梦》里,荣国府落魄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在于不懂“亢龙有悔,盈可不久也”之真意。
曹公是敢于冒险的作家,一开始就向读者交了底,让你知道最后的结局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是“好一似百鸟各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此前提下,他所有的叙说,都是回望,即便是看似不带感情色彩的,对于衣食住行的叙述,都已然浸透着某种悔意。
他们家原本可以不落到那步田地的。虽然抄家是迟早落下来的一场雪,但如探春所言“这样大户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话,前半部分是对的,后半部分又对又不对。荣国府里有内斗,但并不十分严重,也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秦可卿在第十三回里就有提示,是气数已尽:“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6
似乎很唯心也很悲观,提示着历史潮流的不可逆,个人的无所作为,像在为贾政贾珍们开脱。却也是真相。和平年代,贾府完全靠皇帝的欣赏抬举撑着,本就难长久;族中子弟的上进心,固然是个人素质,但也不可避免地受家庭经济等各方面影响。生在贾府这种安乐窝,只有像贾兰这种寡母带大的孩子,还保持着悬梁刺股的意志力,这也是官N代富N代的宿命。
秦氏这话,是说给凤姐听的,用秦可卿的话说,凤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但此时,她居然还在问“有何法可以永葆无虞”,难怪秦可卿要冷笑一声,说“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天命如此,折腾无益,相对于一心只想往前冲的凤姐,秦氏更有大智慧。她在可以前进时,看到后退之路,她给凤姐提出的两条建议,都是筹划将贾府从豪奢的大户人家,朝审慎的中小型人家转型。
一是在祖茔附近多置产业,“便是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二是将私塾供给制度化,“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
借秦氏之口说出的这两条对策,当是曹公饱经困窘忧患才得出的,许多年之后,他是否想重回当初的时刻,促使凤姐去执行?但在贾府里,唯一一个能挑大梁的凤姐,对这真知灼见充耳不闻,着急打听秦氏口中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喜事,讽刺的是,正是这“喜事”,元春省亲,让荣国府大兴土木,拖垮了贾家的经济。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6
这是命运对贾家的第一次提示,被凤姐轻易放过。第二次提示,出现在探春理家时候。探春去贾母的陪房赖嬷嬷家吃饭,和赖家女儿聊起了持家之道,发现“包产到户”这种先进的生产关系,回去就把大观园承包给了老婆子们。
这是一次非常了不起的尝试,更了不起的是,探春懂得从赖家这种中小户人家引进先进经验,她看出了他们家的生机所在。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7
凤姐做不到,平儿替她解释:“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断不好出口。”
凤姐的顾虑不是没道理,媳妇难当,何况她原本是老大家的儿媳妇,跑到老二家来当家,更不能让别人捏到把柄。若是她提出转型,一定会引起众议哗然,这一方面是探春说的“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自杀自灭”所引发的掣肘所致,另一方面,亦因凤姐没有改天换地的魄力。
更有实权的王夫人,则是无法接受转型。她不是不知道贾家已经入不敷出,她的对策居然是:“凡百的事情,我都省了”。袭人那每月二两银子,就没有动用公家的钱,从她的账目上出的。但这有限的节约,怎能改变贾府江河日下的局势?王夫人喜欢“笨笨的”下人,一个反智主义者适合过田园慢生活,不适合当家。
贾府里,有眼光、有魄力、有实权、有威望的,还数贾母,如果她来推动荣国府转型,任何人都无话可说。虽然此时她年事已高,但她出手整顿大观园风纪,便雷厉风行,转型不是体力活,细节可以交给像凤姐探春她们去处理,贾母需要动用的,只是自己的声威。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7
但贾母显然无意于此,第七十五回,尤氏在贾母那儿吃饭,主子吃的饭不够了,丫鬟给她盛了下人吃的白粳米饭。鸳鸯说:“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说:“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荣国府的窘态已经露出来,贾母也只是开了个玩笑:“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的反应呢,是“都笑起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7
贾母不是不清楚,“如今不比在先辐辏的时光了”,要把有些旧规矩都“蠲”了;她也肯让凤姐拿了自己的东西去当,但这些小打小敲,对于一个当家人算不得美德。一个当家人,要做的是掌控全局,改变走向,贾母却在听到甄家被查抄之后都无警醒,只是“心里不受用”而已,她的聪明才智,就像她屋里那些古董,做摆设绰绰有余,不算有用之才。
还要注意的是,贾琏凤姐后来那样窘迫,正因贾母被大操大办的那个八旬生日,“把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花完了”。你说她大办生日也是不得已?唔,当年慈禧大办生日时,也觉得办得好不好,关系到帝国的荣光。
总之,我们对大人物常常很宽容,他们有点幽默感,有点小慈悲,有点气质有点审美,就能被夸到天上去,写官场小说的王跃文曾说,人们看领导,就像看孩子,他们随便说个什么,大家都觉得有趣。到了某个位子上,才干倒是不重要的事了。
八十回红楼的后几回,破败之气随处可见。当年秦可卿生病,每天吃二钱人参,完全不在话下,到了七十七回,凤姐生病需要二两人参配药,荣国府已经找不到像样的,王夫人想到要拿钱去买,已经焦躁起来。好容易从贾母那里找了点人参,“固然是上好的……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了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7
这说的是人参,也是贾家,还是贾家的灵魂人物贾母。百年之后,大厦将倾,那个就在不久前还口口声声“我们这样的人家”的贾府,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倒下来。不能说这就是悲剧,“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没有凋落,就没有生长,得失都是常态,不用过于纠结。若有什么好总结的,只是,在大厦倾倒之前,贾家上下几百口,都在以各种方式等死,聪明的,糊涂的,看得清的,看不清的,就像等一场命定的火灾,竟没人想到,在火灾来临之前,正视这命运,带上全家人,走出去。
抄家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前,贾府的“内囊”已经上来了,但人们已经在繁华梦魇里醉生梦死,他们死于不敢面对导致的无所作为。这也是一部《红楼梦》,对于现代人,最为实用的一点警示。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6 10:28
作者: 张大民 时间: 2016-1-7 11:11
本帖最后由 张大民 于 2016-1-7 11:17 编辑
闫红的红楼解读带着现代人的犀利,但是解读还是到位,刘心武呢,则是杜撰,故事好看,陈林呢,按照科学的方式去研究红楼,但是陷入了红楼是故事,而不是真事的这样的一个尴尬局面。王蒙周汝昌那些传统的解读,包括丁启阵,就算了,不读也罢。
最好的解读是蒋勋的,读着读着就想流泪,随时随地充满了感动,如果是闫红是犀利和深刻,那蒋勋是慈悲和唯美。
读解读,也可以读一个人的内心。
我最早读的蒋勋是孤独六讲,后来老桂介绍我读《美,看不见的竞争力》,后来读了他的说唐诗,说宋词,很美。再后来,读他的红楼解读八大本,他是按照原作来解读的,没有像刘心武,脱离原著去臆想,所以基本上很靠谱。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7 11:43
阅读大概需要多样性
单纯喜欢一个作家视点
不可避免会偏激狭隘
蒋勋的文章看过几篇
有唯美情调
但我不太喜欢
原因很简单
女人味儿太浓
作者: 张大民 时间: 2016-1-7 11:44
你读的是女儿味,我读的是佛心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7 11:48
施耐庵先生的敌人是女人
曹雪芹先生的敌人是男人
蒋勋先生以及很多男人来读红楼若看不到这点
那就是瞎读
甚至于上纲上线的那种读法
更是扯淡
呵呵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35
一)
曹公善写节日,通过节日来写繁华,写喜悦,也通过节日来写萧条,写凄凉。第七十六回的中秋节,是曹公细细描述的最后一个节日,凤姐生了病,宝钗已经搬走,唯有贾母王夫人们还在强打精神张罗宴席、赏月、说笑话,但风光不再,那笑话通通变了味,每个人,都笑得很疲惫。
贾母还在强撑着,到了四更,她四下里一看,姑娘们都已散去,只剩一个探春。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
贾母说得没错,静静地守在一旁的探春,的确有点可怜见的,别的姐妹若不耐无聊的宴席,大可以走开,唯有探春不可以。
迎春一向不受长辈待见,在荣国府里存在感极差,惜春性格孤僻,在长辈心里也没有什么分量,极度边缘的人物,倒落了个来去自由,反正她们不在也没有人会注意到;黛玉和湘云,都极受贾母宠爱,被爱就可以任性,此刻,她们联袂逃席,正在花园里谈诗对韵。
探春与她们都不同,在长辈眼里,她比迎春、惜春分量重,南安太妃访问荣国府,贾母选了黛玉、宝钗、宝琴、湘云之后,又对凤姐说:“再只叫你三妹妹来陪吧”,明显对她高看一眼,惹得迎春的嫡母邢夫人大为不悦。
但另一方面,探春的这番待遇,不像黛玉、宝钗她们,天生就有,她作为庶出的姑娘,先天不足,须以后天努力来弥补,贾母的一句命令轻描淡写,我们却不知道,探春奋斗了多久,才得以和黛玉宝钗她们坐在一起,接待尊贵的太妃。
所以,不管那个中秋夜有多无聊,探春都必须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被注意,被发现,被感动,维持乃至提升她在荣国府高层心中的地位。这些年来,她一直是这么做的,只是,这一次,她也许更寂寞一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37
二)
贾家是大户人家,大到人心疏离,各自为政,大到随着资源流向的不同,在主子之间也分出了阶层。如果说宝玉是贵族中的贵族,探春就是贵族中的草根,她的母亲赵姨娘虽然以主子自居,在芳官她们眼里却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
贾母一个不高兴,对赵姨娘兜头就啐,王夫人通常情况下对赵姨娘都是爱答不理,凤姐三天两头当面数落呵斥,有时甚至是当着探春的面。要强如探春,一定非常痛苦,更加痛苦的是,这些都是赵姨娘咎由自取。
好在,当时的媵妾制度,可以帮助探春和她母亲切割开来,妾算半个主子,妾所生的孩子,则归于嫡妻名下,是明公正道的主子。也就是说,探春虽然出自赵姨娘,她却可以对自己说,她的母亲是王夫人,她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哥哥九省检点王子腾,至于赵姨娘和她的亲戚们,都是奴才。赵姨娘让她拉扯自己时,探春近乎冷酷地说:“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又说:“谁家的姑娘们拉扯奴才?”
理论上说,这个说法一点没问题,但是世事大多不能与理论严丝合缝,赵姨娘首先就不答应,“必要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王夫人也不能完全接受,凤姐说她心里将探春看得和宝玉一样,只是“面上淡淡的”,但翻遍红楼,看见了王夫人的“淡淡的”,并没看见“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
王夫人不会像关心宝玉那样关心探春的起居饮食,更不会把她搂在怀里抚爱摩挲,对于赵姨娘所生的这个闺女,王夫人器重多于疼爱。不过对于探春来说,这种器重已是难得,是她从赵姨娘制造的泥淖里走出来的可能,探春在极力切割和赵姨娘的关系的同时,也在用心经营她和王夫人的关系。
四十六回,贾赦想收了鸳鸯做小妾,贾母得知大怒,看见王夫人在旁边,便迁怒于她,劈头盖脸地一通骂。李纨见气氛不对,忙将姊妹们带出去,但探春却是个有心的,“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赔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一句话说得贾母转怒为喜,又把王夫人好一通夸,我们且不评论贾母的领导水平,只说当此际,王夫人对探春该是怎样感激。
探春通过自己的能力、勇气、尤其是积极向王夫人靠拢的姿态——她帮王夫人讲话时,并不是仗义执言,而是清楚地意识到,“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一个“用”字,使两人的关系如上下级——赢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在凤姐生病时,探春被临危受命,管理偌大家庭的经济事务。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40
三)
探春迎来了最风光的时代,却也有可能,她进入了最痛苦的时代。她奉命管家,大权在握,是包括宝钗李纨在内的三驾马车中的核心,连赵姨娘都觉得自己的春天到了。但她也因此碰触到自己这个在外人看来风光体面的家族的真相,发现它已经站在危险边缘,自己纵然能够通过“包产到户”等举措稍作弥补,但究竟是回天无力。
通过探春的眼睛,荣国府里的经济问题一一暴露出来,多项重复浪费是其一,其二在于管理者出于各种顾忌的不作为。比如,小姐们有一笔胭脂水粉的费用,但买办以次充好,从中渔利,小姐们只好拿了月例银子自己找人另买。给买办的这项费用是笔冤枉钱,但凤姐还不能裁掉,一旦裁掉,就会有人说她苛待小姑子,荣国府支付的,其实是凤姐自己的维稳经费;再比如,大观园里的花草树木,都可以产生效益,凤姐何尝不了解,但如果她像探春那样承包给老婆子们,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别人都动不得,丫鬟小姐都受到限制,凤姐必然又遭非议。
归根结底,荣国府最大的问题在于,它已经走上末路,但贾母王夫人们却不能接受这一点,她们用末世有限的资源,不管不顾地维持盛世的繁华。管家林之孝建议裁人,凤姐也向王夫人建议过,王夫人却说,贾家的小姐们虽有不少丫鬟侍候着,但“只有一两个像样,其余的,竟像庙里的小鬼”,她向凤姐描述林黛玉母亲贾敏昔日的体面:“那才是金尊玉贵。”可是,她难道不明白今非昔比四个字的意思?荣国府也许曾经是一艘豪华游轮,眼下,它已经裂了缝,进了水,在逐渐下沉,船上那些能够做决定的人,却依旧掩耳盗铃,有这样一些或麻木或贪婪或愚蠢的上级,探春纵然心志再高,又有何用?
所以,在第七十四回里,我们可以看到,她对这个家,那种深刻的失望。面对着凤姐们的抄检,她沉痛地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她的眼泪,是为那即将敲响的丧钟而流,作为贾府里的草根贵族,她起起落落,体会到的比谁都多,她曾经那么希望靠近贾府权力的最核心层,靠近之后,感受到的,却是最深的失望。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41
四)
到了这里,探春似乎可以活开了,她打了邢夫人的陪房,又严厉批评了王夫人的抄检行动,她把高层统统得罪了,从此后,她应该无须再那么谨慎,积极地向她们靠拢了。但是在第七十六回的这个中秋夜,姐妹们纷纷离去,她依旧安静地守候着荣国府史上最为乏味的宴席,等待贾母发下话来。
这是探春的悲哀,就算她洞察了、了解了、绝望了,她又能怎样?她仍然要在这个体制内混,即使那样激烈地表达过心声,过后,依然只能随波逐流,希望自己继续被重视,有更好的发展。她说:“我但凡是个男人,我早走了。”她不是可以随时离开的男人,她还得依托这个家庭,只是,在宴席的角落里,注视着中间那些人的表演时,她的心,当不再那么热切,有的,更多的是悲凉。
有无数像探春这样的局内人,比外人更了解大厦将倾,一定也有过像探春那样激烈沉痛的片刻。但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你不能乘一叶扁舟离去,“小舟从此逝,江海任平生”,你就还得在这艘破船上,将日子按照常态过下去,如果不,你自己就会疯掉。
所以,日子还在继续,你继续对同僚微笑,跟上司问好,参加没有必要的饭局,像等死一样,等待那结果的来临,只是,在那些黑暗的宴席上,你再努力,也无法让心灵依附于那虚假的繁华,注视着宴席最中央的人,会有什么,像夜雾,像流水,漫上心头,那宴席有多欢乐,你的心就有多寂寞。当然这种寂寞,是贾母们不可能了解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1-10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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