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咱们上辈子住的地方么?青砖绿瓦的房子没了,院子没了,院里的桂花树也没了……”
“是这儿!没错,错不了!青砖绿瓦的房子是没了,可你没见建了这许多高楼大厦吗?这一片,就是咱们以往住的那个小村子,现在叫富丽花苑了。至于院子么,现在什么世界,谁还讲究一家一院的,那富丽花苑的小区,可不就是所有业主共有的一个大院子么……”
“行了行了,好像你这辈子在这活过似的……走,咱们且去看看。”
“且等一等!你说,没闻到桂花香吗?你再鼻子使使劲儿,香味儿丝儿缕儿地往我鼻子钻呢,你闻到没?”
“似乎有那么点桂花香的影儿吧,可这香味儿也忒淡了点啊,不像咱们那辈子的桂花香,浓浓烈烈,甜甜蜜蜜能把人醉死……”
“你呀,别咱们那辈子那辈子地叨叨个不休了,咱们那辈子的老账,我还没和你算清哪……”
“你还要和我算旧账么?若是算得清,那定是我负了你了……只有一件我不明白,既然账算下来,是我负了你了,怎么换到另一个世界另一辈子,你还跟着我哩……你也好去寻别样男人换换口味么……”
“去你的吧,我跟着你讨账,我要你还我前世欠我的债呀……”
她佯怒地对他举拳欲捶,却一个趔趄,差点从云端栽倒。他赶紧伸出手来扶住她,又替她紧一紧披风。她偎在他怀里,也替他竖一竖衣领。
“宜家”他唤她。
“思存”她唤他。
如果活到今天,他一百一十岁了,她一百零八岁。
二
富丽花苑北区B栋1302。宜家和思存静悄悄飘在窗外。月亮像一个女人温婉微笑的唇。
“从这儿下去,最最接近地气的地方,就是咱们家从前的院子啦……你闻闻这儿的桂花香是不是稍微浓点儿?这就是咱们家留下的香气没散呢……”
“嘘……悄悄儿地。你看窗户内那女子,哭得可真伤心。该不会是像我从前似的,夜夜孤单给自己的丈夫守门吧……”
“你看你那小心眼的,我也就是好个赌,也没赖在别家婆娘的炕上……你就一直念叨……”
“你没赖在别家婆娘的炕上么?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你上辈子是又赌又嫖五毒俱全呢……”
“别看她了。她是在等男人,但她现在等男人和当初你等我不一样。”
“都是等自己心爱的男人,都等哭了,等枯了,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
“你现在不是人,是鬼了,你且用你那鬼的本事掐一掐,算一算,这女人等的是别人的男人,按照当今盛世的说法,她就是个小三儿,等的是情人,你说按照她这样儿,那男人是该来还是不该来呢?”
“男人若不来,就该把她放了,一只雀儿囚在笼子里也伤心呢,男人不该对女人干囚身囚心的事儿……咱去劝劝她吧。”
“劝什么?你糊涂了,人鬼殊途哇……”
三
富丽花苑南区C栋1301。
“天哪,咱走吧,快别看了……现在的人咋干起事儿来明灯明火地,窗帘也不拉全乎,羞死人了……”
“男人都喜欢明灯明火地呀,傻子!再说人家住十三楼……他俩咋知道办事的时候窗外会有两只前世的鬼在观看,哈哈……”
宜家握了思存的嘴,暗夜里却热血涌上了脸。上辈子年轻的时候,思存可不就是喜欢点灯干那事儿么?可自己不喜欢哪!太让人羞臊了。
“喔……老公!”忽听得窗户内那女子没死没活地喊了一声。
宜家在暗里把思存的手捏了一捏,是微微轻蔑的意思,嘴里也就嘀咕上了,“喊什么?女人干这事儿的时候不兴喊的,喊的就是荡妇……她这么一喊,倒像是只有她有老公,别人没有似的……”话语里微微地拈酸。
“你难道没算出来没看出来?那男人的确不是她男人。”思存把宜家的手也捏一捏。
“啊呀果真!现今的世道是怎么了?前边儿一个女人等的不是自己男人,这儿一个干着的女人也不是和自己男人……这世道是见了鬼了怎地?”
“嘘……悄悄儿地!你声那么高做什么?难不成要让这辈子这帮活着现世的人捉住我俩这两只老鬼么……”
四
富丽花苑西区A栋1302。
“咱们好好看看这对烟火夫妻的人间日子咋过……这对我提前算过了,绝对是正版货。”
“绝对是正版货,呵呵,就像咱俩一样……”
“能一样么?人家是人夫妻,咱们现在是鬼夫妻。”
“鬼夫妻怎么了?从人到鬼,一路正版,未必输的,晓得吧?”
“也不一路正版的,你既赌过,也嫖过……”
“我说宜家,你好不要再唠叨陈年旧账了吗?我们俩现在好,比什么都重要……”
窗户内的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在父母的侍候下宽衣就寝。给爸爸脸上鸡啄米来一下,道一句“爸爸晚安!”,再给妈妈脸上鸡啄米来一下,又道一句“妈妈晚安!”一家三口,大人孩子,张张脸庞笑成花。
“真好啊……”宜家唏嘘。
“好什么,寡淡得很。”思存冷冷。
“怎么夫妻俩还不歇息?孩子小,夫妻亲昵机会少,该抓紧啊……”
窗内。女人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一个壮汉头像发来一张动态图,转呀转,网速很慢,好多圈才出来。是一对赤裸的男女在干着,男的在下面,女的直接坐上去……看手机的女人嗤嗤笑着,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像噙着什么玩意儿。
“还去看看她家的男人么?他进书房了,在电脑跟前呢……”
“喔,不看了不看了,我不想活了……我要死了。”宜家被惊到,又差一点跌下云端。
五
“你本来就没活着,嚷嚷什么呢……”思存搀住宜家。
“这世界是变了,男人不好,女人也不好了……一切都不好了。”
“所以啊我上辈子那点小破事,你就别念念不忘了。”
“你给我闭嘴!你以为这阴间阳世的男女就没干净人没干净鬼啦?我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干干净净的……”
“所以你干净得都得心理疾病了,桩桩件件总觉得自己吃了亏……你要是想扯平,这 辈子你尽管和男鬼们去坏几回去,我容让你……”
“胡说放屁!我做人都没一星半点不轨,何况做鬼,我们做鬼更要端正啊,现在人做啥我们鬼看得见,但不管是人还是鬼,做啥老天爷都看得见 呀……”
“其实,做人也罢,做鬼也罢,估计人人都有他不得已的难处吧……就像我前世,每次赌博都心里凄惶得很,明明心里不想去,人却不听使唤……”
“那你爬到别家婆娘床上也是明明心里不想去,人却不听使唤?”
“啊呀,你真是得理不饶人!那不一样,那是我心里想爬,但爬完了是有点后悔的。我毕竟还是想得多,爬得少哇……”
“思存,我们家去吧……”
“这不就是我们从前的家吗?我们不是在家里说话吗?”
“现在,它是别人的家,你刚说的,什么业主的家……”
“很多业主,并没有家。”
松柏墓园。宜家和思存墓碑上的照片旧了,但两人笑得温暖。
啼妃 2015.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