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才过了花甲没两年。 她去深圳给大女儿带儿子,人家都说,她看上去年轻,就像五十出头。人家还说,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小地方出来的人。 过年的时候,她对大女讲,要把外孙送到香港去读书。大女讲,“啊呀妈,香港人好讨厌我们大陆人的”。她撇撇嘴,“难不成他讨厌我就不能来读书?国家规定了么?”温婉的外表,刚硬的心,是她一生经年的表现。过年的时候,她并不知,原来自己会来不及送外孙去香港读书。老天爷竟然都没早点给她招呼。 二 她有肾病好多年。谈不上严重,她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守寡三十年的女人有肾病,这并不能引起什么逻辑性想象,但这是事实。 丈夫死那年,大女九岁,小女七岁,她自己不过三十出头。她长得不难看,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再嫁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没有。人们起先非常同情她这样一个寡妇拖着两个女儿在这人世艰难生存。像苍蝇似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嗡嗡嗡”围着其实也都是人之常情——她这样的寡妇和有缝的鸡蛋的确是很像的呀!但她非常清高。不要说和哪个男人,连和邻里隔壁的女人,她也是举手投足都客气里透着逾越不过的距离感。从她丈夫死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任何一种人心,都有其无法示人处,任何一份善意后背,都有相应的危险,所以,安全距离很重要。 人们对她先是同情,然后就对她的不再嫁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好奇。总是会有多管闲事的媒婆的,她一次拒绝两次拒绝三次拒绝后,媒婆自然就没有了,但奇怪的眼神却有了,且日日愈甚。 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如果她不再嫁,带着两个女儿在人世的确活得卑微艰难,也就罢了——很多时候,人心就是如此,但关键是,她不再嫁,她家的日子却一天天好起来。买了新房子 ,两个女儿一个在本市最高级的酒店做管理,一个在国税局,后来又嫁在了深圳。一定有问题!人的眼光是最毒的。然而,什么问题也没有。她既不当官,也不做生意。那问题就来了——她怎么让她家的日子好起来的?藏着掖着干什么臭不要脸的勾当吗? 如果是这样,在这小地方也是藏不住的。然而也并没有。再接下去,也终于有这样的流言出来了,“她是给某某官员做小的。” 起先女儿小不觉得。等到流言四处飞扬的时候,大女和二女都私下问过她,“妈,人家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每次都淡定回答,“什么真的?你看见你妈给哪个官员做小了?” 三 然而,这一切毕竟是真的。 他俩在她丈夫下世前就已经逾矩了。记得那一次,他借着出差的名义把她带到外地,两人头一次不顾死活好在一起时,他在她身上屡屡叹息,“你这样的女人应该是我的,应该是我的呀……”然而她一面像火一样燃烧,一面却清醒无比,“不行!我们这是偷晴,既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我们要长远打算……”然而他却没有更好的长远打算。他也不可能有更好的长远打算。他是一名官员,不可能为了婚外恋大鸣大放吵着和发妻离婚,除非他仕途不想混了。他叹息着从她身上爬起来,像是对老天爷祈求似地感叹,“如果天意成全,你我必定有团圆之日,凡事并不在人为,凡事在天成全哪!” 他这样感慨没多久,她丈夫就已经重病了,肝癌晚期。如果丈夫不是被查出得癌症,是出其他的意外,她简直会怀疑是他背后的操纵。然而,就如她所说,这是天意成全。丈夫也是极爱慕她的,咽气前留下一句“他年七夕,你我再相会”,他至死都是部队带出来的文艺声口。她哭得死去活来!心里既内疚,也凄凉。即便是背叛他了,她与丈夫却并非不恩爱。所以,她觉得自己好奇怪,怎么可以既爱着自己的丈夫,又那么酒香性浓地爱别的男人呢? 丈夫走后,她是属于他独享的女人了,他待她不可谓不好。但他们的感情是见不得光的。她是寡妇,他不可能坦然做寡妇门前那个潇洒自如的是非人哪!更何况,他的妻子安然健在。虽然他对她一生都是一路有关照,但实际上他们极少见面。一年也碰不到两回,碰到的时候,她自然也是怨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胸口。她很多年就起过罢了的念头的呀!但他将她拥在胸口,还是那句话,“如果天意成全,你我必定有团圆之日,凡事并不在人为,凡事在天成全哪!” 四 然而三十年过去了。他太太简直就像一尊不倒观世音菩萨,一点问题没有。他太太大约也是知道枕榻之边有她这个人的。好多年前,还约出来见过一回。他太太是医生,那年见面当时两人喝茶,见她厕所跑勤了几趟,就职业性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肾不好啊?当心身体啊,一个人可不容易……” 一语成谶。肾不好,一个人。这是她一生。有时候,女人的对手其实未见得就一定是另一个对手,而是各自的命运与造化。 再后来,两个女儿渐渐大了,她渐渐老了。她觉得天意未见得成全他们。她也想自个成全自个的,随便找个人嫁了得了。但一直也没有随便找到。再后来,两个女儿一一嫁了,添了外孙了。他俩变成两、三年一见了。她不再有生活负担,他却月月不少供奉。她明白,她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即便此时,他妻离去,两人会否真的会夕阳牵手呢?当日许愿时,未必不真心,然而所有的真相答案,都只有时光给得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开开心心拉了他的手,对他说,“别再养我了,我不难了,有退休工资,女儿也对我好……你好好过吧!”他已经拄着拐杖了,眼睛潮湿嘴唇颤抖,但是无语。她就去深圳给大女带孩子了。 五 她拉出血屎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要走了。她凄惶了两天,也就释怀,打算体体面面地走,心里只遗憾没有替女儿把外孙再拉扯得大一点儿。但两个女儿将她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她在那儿呆了一个月。那一个月的最后几天,她成天和两个男人呆在一起,不是自己已经死去多年的丈夫,就是现如今远在天边的他。到最后,奇怪,两个男的竟然碰上了,还三人一起吃饭,最后丈夫牵着她回家,他竟然斗胆站起来拦住他们!一向斯文的丈夫这回急了,“你还挡得住我带她回家怎地……”这些年,她和他都老了,但丈夫还是当年的丈夫,三十来岁,花样年华的男子,永远定格。 她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就问了日子。大女说明天七月初七。她就提出要求回家,要求洗个澡,要求换身干净衣裳,要求注射吗啡,要求包车回家——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地方。她不过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别让自己太狼狈。她没要求见他,到了那边,她想怎么看他,都容易。 她闻到了香气,很瞌睡,那种滋味非常好受。她知道她在去的路上,虽然不怕但仍旧对生有留恋。她流出最后的眼泪。 啼妃 2015.8.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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