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第一次见钟先生,只觉得他特别的平和。及至铺开宣纸,钟先生研好墨,润了羊毫,开始写字。寒烟才觉出钟先生其实是个凛然的人。
寒烟想和钟先生学琴。钟先生是这座城里唯一的琴师。听说钟先生最钟爱的宝物,就是他收藏的一柄凤尾琴。刚开始,钟先生不叫寒烟练琴,他教她写字。钟先生说,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唯读书写字可得书卷气,俗病可除。钟先生的书法,点撇横捺,自与众不同,透着飘逸的仙气。练了半年,钟先生说,我们明天开始练琴吧!
第二天,寒烟沐浴更衣,用沉香熏了身体,才往先生家去。她知道,先生每次弹琴前都是这样。钟先生见了寒烟,只扫了一眼,说,好!寒烟抚着凤尾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钟先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说,你要记住,琴是通灵物,只可悦己,不可娱人,更不可污浊了他。说着,就教寒烟抚琴。寒烟学着先生,屈起食指用力一挑,凤尾立刻发出一声清越的琴音。寒烟觉得这一下实实在在的击在她的心尖上。
半年后,寒烟已经能够独自抚琴了。一首曲子抚完,经常是泪流满脸。寒烟抚琴的时候,钟先生在旁写字。随着淡远的琴音,钟先生挥毫书写,他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回肠荡气的气势。往往是琴音接近尾声,他的一幅字也刚好写完。然后,钟先生掷了笔,满怀高兴的说,来,我们再温一壶茶。
钟先生的茶其实都是寒烟送的。寒烟的父亲开着一家茶餐厅。最近,父亲新纳一位少妇,年纪只长寒烟五岁。两个人公然在寒烟面前打情骂俏,全然不当她的存在。寒烟想起母亲刚过世一年,屋里还残存着许多母亲的气息。母亲爱看书,爱素净的衣物,衣柜里还保存着她钟爱的一套丝质旗袍。这一天,寒烟穿了母亲的旗袍。钟先生见了,满脸惊诧。接下来的一天,钟先生都有些心魂不定。寒烟抚琴的时候,钟先生拿起笔写不来几个字,掷笔换纸,如此三番。最后,钟先生说,你走吧,明天不用来了。寒烟很惊诧,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就胆壮了。她大声的诘问,先生难道愿意自己的学生半途而废?您难道希望别人认为您的学生也不过如此吗?钟先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寒烟看见钟先生的眼里泛着泪光。
寒烟觉得,钟先生的反常,和母亲的旗袍有关。至少,钟先生和母亲之间有着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但那是一扇非常隐秘的门,母亲已不在人世,这扇门也许不去开启,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寒烟照旧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去钟先生家,只是再也没有穿过母亲的旗袍。有时候,并不练琴,两个人只是喝喝茶,聊聊天。这一天,钟老师收了新春刚采的第一茬新茶,兴冲冲地招呼寒烟过去。寒烟走到钟先生门口,与一个肥壮的男人撞了个满怀。那个男人脖子上挂着一根很粗的金链子。钟先生在门内,兀自气咻咻的,嘴里不停的念叨“逆子,真是个逆子。”原来,钟先生的儿子知道那架凤尾琴很值钱,偷偷的拿到市面上估了价,竟值百万之多。这小子自称最近手头很紧,怂恿父亲卖了这琴。钟先生如何舍得,这琴就是他的命根子啊。寒烟知道钟先生心里难受,其实她自己心里更难受,毕竟这琴伴了她一年多了。只有抚琴的时候,她心里的杂念才会被一丝丝的剔除。这段时间,寒烟明显的感觉是附了母亲的魂魄,手指接触到琴弦,完全的不由自主,琴音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曲终了,寒烟看见母亲如一缕烟,袅袅婷婷站在空中招手。她忍不住伏在琴桌上嚎啕大哭。母亲死后,寒烟第一次这样痛快的哭一次。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向母亲哭诉。钟先生温柔的拍了拍寒烟的后背,端了一杯茶,静静地等她哭完。
钟先生的身体突然垮下来。寒烟其实早有预料。先生一直食量很少,最近一天就只是一小盅稀饭。这半月来,先生都很少写字了。寒烟抚琴,他只是闭目聆听,听着听着,两行泪就流下来。
那一天午后,天气还不错,阳光透过橘黄的窗帘照进来,星星点点的落在先生身上。先生说,今天我来弹一曲吧!琴音初起,只觉疏畅流连,随着师父枯瘦的手指起处,渐见激越,越发高昂不可抑。寒烟正自惊心,只听叮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再看时,先生俯于琴上,口吐鲜血,已自昏迷。
钟先生肝癌晚期,倾尽天底下的良药都已无力回天。那把凤尾琴最终被他儿子以筹钱治病的名义,卖给一家典当行。
寒烟自钟先生故后,不再弹琴。过了五年,寒烟漫无目的的漫步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忽然,一阵清远的琴音隔空传来。寒烟疯了一样四处寻找。穿过一条小巷,转了几个弯,一座玲珑的小楼立于面前。琴音来自楼上。寒烟不顾门卫的阻挡,咚咚咚上楼。这是一家小型的会所,琴音来自其中的一个包间。推开虚掩的房门,抚琴的是一个少年。四目相对,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