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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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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5-1-27 16:38
标题:
碎片
我被安顿在水库边的石窝里。他爬上高高的坝堤,朝我做个鬼脸,双手合十,头部前伸,纵身一跃,消失在粼粼碧波中。留下木楞楞的我不知道哭好还是叫好。很久很久,远处的某个地方“哗啦”一声水响,他像一个木橛子直直窜出水面,胡乱抹一把脸,水花四溅地甩一下脑袋。“少在孩子面前逞能啊!”对岸玉米地里传来娘的呼喊,声音里满是笑意。
那一年我三岁,他二十六。
开春,家里找人帮忙出粪。叔叔大爷们嘴上叼着烟卷,耳朵上夹着烟卷,扬粪的,装粪的,推粪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好一派劳动场景。那些有着一年发酵期的大粪被从圈底挖出来,晾晒在院墙外边,整条胡同里弥漫着阵阵噎人的粪香。我惦记着待客的那块肉,偷偷溜进饭屋,发现它已被煸好,就扣在灶台上,还拿一顶破席冒做了掩护——做饭的时候我终于从奶奶的尖叫声中辨知自己闯了大祸,撒腿夺门就跑。但是他已经等在胡同中央,黑着脸,二话不说,抓住衣领一下子将我撇到了粪堆上。后来,奶奶说,好悬啊,那上面还竖着一柄粪叉!
那一年我四岁,他二十七。
冬天的夜晚,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炉火正红。他把我们兄妹三个并排抱到炕沿上,自己拿小凳子坐下,挨个给我们洗好脚,然后拿母亲裁衣服的大剪刀反过来掉来去给我们剪趾甲。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那一年我六岁,他二十九。
去村联小报名,老师问大号叫啥?我跑回家问他,他卷上一棵旱烟,叼在嘴上很粗壮的样子,说,明贵那两个儿叫俊东俊西,明富那两个儿叫俊南俊北,前后上下来去的早都被人占下了,咱就叫左右吧。你叫俊左,你兄弟早晚念书的时候叫俊右。然后自我宽慰道,名字就是个代号,叫啥不一样?当初你爷爷给我们兄弟四个起的是勤俭节约。
那一年我八岁,他三十一。
夜来一场大雪,填平了村里村外的沟沟壑壑,他挥舞着铁锨在前边开路,我背着书包跟在他后面一跳一跳去上学。
那一年我九岁,他三十二。
正上课呢,瞧见他在窗口探头探脑。老师怒视全班,谁家长!我在同学们的注目礼下走出去,他捏着一支钢笔站在那里。他说,你不是想要一支钢笔么,英雄牌的,我赶集刚买回来。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拧开来,给我演示怎样吸水,怎样扣紧笔帽,千万莫要撞裂了笔尖。我一把夺过来,说,你就等不到我放学回家么?
那一年我十岁,他三十三。
放秋假,我去城里住姑姑家,说好开学前他来接我。一天晚饭的时候他突然闯进来,手里用纸包着一大块猪头肉。姑姑说,你又花钱?他说,花啥钱,地里种的茄子辣椒,我来时带了一些,半路上都卖了,肉是括着钱买的,嘿嘿。第二天一早,他用自行车载我回家,我劈拉着腿坐在驮篓里,摇摇晃晃的,有一种骑驴的感觉。他不时扭过头来问:走姑家咋样啊?吃的好不好?想家不?我敷衍着他的问题一路上不辨东西,直到远远看见村子了,才呼哒一下掉过向来。
那一年我十二岁,他三十五
。
我考上了乡重点,到十里外的小镇上去读书。他骑自行车驮着我,我背着铺盖卷坐在后座上。雨后的山路上一个一个的水窝,映衬着一块一块蓝天白云的天空(二十年后的今天,蓝天白云已成了一种奇特的自然景观)。上崖头的时候他弓起腰,屁股离开车座,一起一伏的走着S形奋力前蹬。我要从车子上跳下来,他说,甭价,再弄脏了鞋。
那一年我十四岁,他三十七。
我打小就是个生活不大着序的人,每次上学前都得翻天覆地的找书包,找袜子,找这找那。一般这事都是娘负责,家里什么东西找不到了都是问她。她一边骂我们不邋郎,一边准确地说出物品的位置。这次,临走英语课本怎么也找不到了。娘不在家,同学又在门口催,我急毛赖怪的东翻西翻,摔摔打打。他一反常态,也翻箱倒柜的帮着找。到最后,他吭噔一声单腿跪倒地上,巨大的身躯探进床底下,拿一根杆子拨拉了好久,终于顶着一头蜘蛛网把书找出来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他三十九。
临中考填报志愿,学校特意给我们毕业班放了半天假,让回家争取家长意见。我气喘吁吁跑回家,大门紧锁,有点慌了神。又跑到东沟,没有一丝风,田野里一片静寂。我试探着喊了一嗓子,他应声从棒子地里钻了出来,手里提着半袋子化肥,脸上、胳膊上被棒子叶纵横割了几道口子。他在地头坐下来,燃起一支烟(一遇到点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点起一支烟,我怀疑他要是戒了烟思维就会停止)。但是,一直到那支烟抽完了,他也没有想出啥招。最后他说,我哪懂的这些,你还是回去问你老师吧!
那一年我十七岁,他四十。
在县城读师范,午休时间,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在宿舍楼下喊我。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探头出去,却是有人找我。我绕过操场,远远就看到他提着几个包裹站在树底下。我说,你咋来了?他说,我帮人家来送货。你娘给你绵了床半褥子,说是天冷了,铺在身子底下,别着了凉。还有,这是今秋刚挝的地瓜……我接过褥子,说,地瓜你拿回去吧,在学校里没法吃。他说,你给同学们分分。我说,人家谁稀罕?
那一年我十八岁,他四十一。
因为没有门路,毕业后我被遣送回乡里。看着情绪低落的我,他说,孬好找人留在中学,分配到村里小学,叫人笑话不说,找个媳妇都难。我说,找不上拉倒,不是给你连房子也省下了么!他的脸腾得红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去集上买了两个西瓜,拿编织袋子盛着,一边一个捆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打听着去中学找我们村一位在那里当教导主任的叔叔去了。
那一年我十九岁,他四十二。
夏日的傍晚,太阳收了它的余威。扫净了院子,洒上井水,摆上小桌,泡一壶花茶,一家人围坐在樱桃树下,等着饭屋里炊烟散尽,娘端出饭来。他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想了想,又摸出一支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那一年我二十岁,他四十三。
结婚的前几天,媒人突然来到家里。她为难地说:大哥,人家女方那头又变卦了,说不在家举行仪式了,要你把准备酒席的钱给她们出去旅游。咳,你也别老脑筋,要说旅游结婚,现在也时兴这个。他一听就急了,那还行?该搬的客都搬了,大总大厨的
也都请好了,猪也杀了,从老孙家定了两座豆腐,钱都预交了……我说,去他娘地,这婚咱不结了还不行吗!我这突然发作,一屋子人没了动静。最后他低声唔嘟了一句,这个闺女咋这么多事呢?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他四十八。
从民政局办完手续,我三个月没有回家。倒不是自己有多么伤心,而是不知怎么去面对整日劳作在田间的娘和他。妹妹捎来他写给我的一张纸条。上边一笔一划的写道:咱家庙小,盛不下大神仙。你要想开,要好好吃饭,千万别长病。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他五十。
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你兄弟的婚事基本定下来了。彩礼是一万零一,在咱山里有个说头,叫万里挑一。家里临时也没借到这么多钱,你好歹得帮你兄弟一把。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年我二十八岁,他五十一。
因为集资买房的事,我回到家里。天都黑了,他才跟母亲从地里脚前脚后回来。看见他胳膊上晒得爆了皮,进门先趴在水瓮上喝上一肚子凉水,就在床上倒下了。我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娘说,我们都知道了,昨晚打了一圈电话,就是没借到多少。
那一年我三十一岁,他五十四。
他最终被诊断为肺癌。去医院拿结果回来,我走一阵哭一阵。为了掩饰好情绪,走到楼下我索性停下来,抹了好一会儿眼泪。我没注意到,此时他正站在窗口等我回来,他清清楚楚地目睹了这一切。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故作糊涂,配合着我们一家人对他病情的隐瞒与蒙骗。
那一年我三十五岁,他五十八。
凌晨四点,我被娘叫醒,跑到隔壁他们的房间。床单上,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他佝偻着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赤脚踩在血污里。娘一脸惊恐,手足无措。我在他身后跪下去,紧紧抱着他。他就像喝醉了酒那样,一口一口的血块,吐啊,吐啊,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娘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冤冤哭了一声,说,你爹没了。
那一年我三十七岁,他整六十。
拔去上面的杂草,扫干净供桌。四个果盘,四个点心,四个炸菜,一副碗筷,焚上香,斟上酒,把花好纸钱拿石块压住,给他点上一支烟,大家盘腿坐在坟前的玉米地里。弟媳妇说,爹,孩子们给你送吃的来了。然后回头看我们一眼,说,你哥俩也不跟咱爹说点啥。我们兄弟对望一眼,低下头,想不出一句要说的话来。
今天是父亲三周年祭日,我四十岁,他依然整六十。
这个人陪伴了我三十七年,然后在某一天的早上,我醒来后,他就远远地走开了。他走后,我就如一只丧家之犬,生命中没有了依赖,没有了方向,但是也没有了顾虑,没有了畏惧。
今天,在离他三年之远的地方,我努力的回忆起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结果,在我的生命里,他只是留下了这些个碎片,却像次第亮起来的一盏盏街灯,让我依稀辨清了来时的路。
作者:
临街卖酒
时间:
2015-1-27 18:19
在你生命里,父亲就是为你点灯的人,无论离得多远,离开多久,依然那么鲜活,只是比你大了23个年华的男子。
作者:
淡淡紫丁香
时间:
2015-1-27 20:13
一个个片段描绘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流淌着岁月载不走的思念。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7 21:21
亲情、友情、爱情,再美好的感情也有消失的那一天。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7 21:25
当我们面对不舍的情感逝去的时候,唯有疼痛如此难忍。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7 21:29
时间是医治创伤和疼痛的良药?可是对于长久的依赖和仰仗的那份情感,即使是时间,又能奈何..........
作者:
三棵树!
时间:
2015-1-28 07:31
父亲真好。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5-1-28 10:22
再读,仍然热泪盈眶
作者:
泪黑
时间:
2015-1-28 12:58
心被揪了一下,鼻子酸酸的。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1-29 07:16
记忆的碎片,亲情的华章。感动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1-29 07:17
沉默的父爱,如山的父爱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1-29 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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