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为什么对别人的痛苦兴灾乐祸?为什么对别人的幸福而深恶痛绝?峰哥吐一口烟。
因为人,走心理阴暗的路线,大多数情况下,大多遇不到从里到外都是阳光的人,亲人还有吵架拌嘴。遇到知己对脾气的,都好说。偏偏遇到阴暗耍手段的,问题就来了。人不想见别人比自己强,怕在优越感上对比一无是处。譬如对待乞丐,现在假的多,在街头人群拥挤处骗取同情心。以往可能实施一到三五块,现在听了某些报道后心里直骂娘,比老子还富。而对于那些知名的富豪,一通贬底后末了会调侃一下,弱弱得问:你钱多得很,我替你花完好不好?其实真得底线在于此,他妈的怎么挣到这么多钱的?老子怎么挣得到?再比如,峰哥你,兄弟我,你的酒是天之蓝,我想买却舍不得,你工资高啊,比电业局在岗职工差不到哪里去,那帮家伙消费都到了省城,才有大把的优越感。谁不想日子富得流油?把日子过得顶破天?臣妾办不到哇,只好一边心理阴暗,盼望某些人倒霉翻船出横事,等着拍掌叫好。峰哥,我没这个意思啊,不多解释了,好似隔壁阿二。
没事,你哥我就站那里,你可着劲撵,别抱怨,男人不挣有数的钱,活在世间得有成就感,单凭这点工资也就只解决温饱。老弟你写作功底扎实,是块作家的料子,哪天能一鸣惊人,一部小说弄成电视剧还不发了,我等着喝你的茅台。对了,你讲到这了,我刚才随便一问,是有感而发。
峰哥有什么感受?
你看啊。杨梅冲大林笑了,还把他当成了亲人。言外之意是认同了,如皆大欢喜的结局,就像童话结尾那样,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我觉得另有隐情,也是你所谓的伏笔。杨梅为啥没说出来?是担心被当破包袱还是另有用心?长田家两口子就那么好糊弄?小林也以不合作的姿态出现了,一露面就是敌人。杨长海也被揍趴下了,就他那孬样会善罢甘休?那个小强会不了了之?把人家爹揍得那么惨。还有那个杨兆家程东家被拿来做比较当榜样,为知根知底不得去瞧瞧?一瞧准有事发生。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鸡蛋里挑骨头鸡蛋里得先有骨头,豆腐里找刺豆腐里得先有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好像没缝。杨梅心里有了大林,还容得下你?你从哪插了一腿?正义感?笑话。我那么问你也明白了,把纸戳穿了说,你不服不忿吧?扛着正义感的大旗,把杨梅拿到手。哎哟,严重了,我错了,自罚一杯。
呵呵,峰哥厉害,眼光毒辣,剖析彻底,你且再听我讲,最后你会明白的,我哪对了哪错了,为什么直到现在忘不了。
故事到此接近低潮了,庄户人家的日子没多少大风大浪,老婆孩子热炕头,种着地养着牛,鸡腚眼子是银行。天刮风下雨,日子平平常常得过,无惊无险。
长田的院落自从杨梅来了后,比别人家多了热闹,都是麻烦和烦恼,一波接一波,几乎把人折腾得散了架。人心不能散,散了再往一块拢,比唐僧取经还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自有各自的解。金凤施出浑身的解数,似乎风平浪静了。话说透了,人也打了,疙瘩汤入了肚一解手,排出去就轻松了。该放下这一头了,日子像线团有无数接头,还得织布啊,还得往好里过,打眼一看,冲着这个方向发展。
除了杨梅,谁也没变,杨梅似乎把自己融入了这个家,收了心,像个小媳妇那样,不挑骨头不挑刺,虽话不多,门不用常关严实了。人就这样,越管得紧越想不服管,不管了倒随着。门常开着,似乎大门也常敞着,一抬脚就能出去,出去就有回家的路。金凤对杨梅说,门开着,我说过,留下来我们好命,你走我们命孬。不拦着你,你随便,腿在你身上长着。
杨梅不说话,脚没踩过大门槛半步。
长田家还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收伏一个人的心要先收伏嘴和肠胃,一顿饭能让人心生好感,多顿会让人感恩戴德。两样的饭食,只让杨梅一个人吃,多吃点,金凤笑殷殷得,你还小,正是长身体时,多吃点把身子养好了。杨梅心头会有一丝暖,你们也吃。谁不去动,杨梅会弄到大林手里碗里,大林说,娘说了,你吃才行。金凤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暗想,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收服不了你?!
人做表面文章,是因背后一套。有些人当面转不过弯,回头也能琢磨过来,都是老中医,开什么偏方?你无法猜透一个人的内心,正如你处处设防不胜防。人心换人心,从来不是等量,你有明枪,我有暗箭,谁最后战胜谁之前,都在高垒墙广积粮,玩着鬼吹灯的游戏。
你也无法猜透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为谁为了什么。杨梅很聪明,聪明的人很有心计,有心计的人会有通盘而长远的打算,她抓住了把柄,也握有一个砝码。把柄是杨长海,杨长海祸害她,砝码是大林,大林保护她。一个有意而恶意,一个无意而善意。有意思,有了意思就可以做文章,还能游刃有余。
很危险,萌芽己然存在,她有了一种策划。女人心海底针,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在领略痛至骨髓的痛苦后,杨梅的心计在发酵,她在酝酿。人很可怕,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别人不同于自己,自己更异于别人。她的心态明显不同于初来。初来时无比虚弱,挨打被欺负,她没忘记任何一个细节,右脚脖子偶尔得疼敲着钟,那些渐渐消退的针眼在梦里依然刺眼,金凤说的那些话还在哄骗一无所知的小孩。杨梅小,但不是小孩,一系列的遭遇让她迅速成长和成熟,一些人害了她,彻彻底底让她承受下来,不能便宜了那些人,让那些人没有代价。她的想法初步并迷糊,她隐藏和伪装,因为她不知道何时是最佳时机,但她做好了准备,并从一点一滴做起。
都放松了,悄然彼此考验。人很可怕,改变只在一夜之间,何况杨梅经过很多夜?长田家两口子开始下地了,两个人替换着,一个上午一个下午,还没完全放松。门就在那开着,给了杨梅出入随便的自由。
杨梅试着一步一步走向大门,是在一个上午,金凤在家。她只是看着杨梅,没拦截。杨梅的心跳加速,这在以前会狂跳,那是偷而这是明目张胆。偷是不守着人趁其不备,明目张胆是守着人而被放纵。在即将迈出最后一步时,杨梅停住看金凤的反应,她没干涉。杨梅一步跨出,顿时有了一些轻松。出了大门向南走不多远是东西向一条街,杨梅站在街边打量这个陌生而该熟悉的村落,这只是一小部分,要想全部,她还得迈开脚步。刚迈出脚步,身后大门被关上了,金凤在外锁上尾随在后,说,怕你不识路,别回不来。你走,我陪着。很有戏剧性,我不是胡编乱造,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在发生着故事,发生着你所不知道的故事,没见过没听过别说不存在,一切都有可能。
自由了,虽不同于她所要的自由,回头打量这所宅院,对比其它的,很大,房子并不落后。这条街上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有段距离。青壮年都在地里忙着,读书的上学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坐在大门口边,也没有几个。
杨梅加快了脚步,有一种新鲜感。房子紧挨稠密,哪像她的家,房子与房子之间隔得太远,狗叫猪叫遥遥传来。金凤在后,有一个老太太问,长田家没下地啊?啊,大林家想出来转转。哦,大林有福啊,媳妇挺俊。金凤就笑。再一抬头却看不见杨梅了。
杨梅拣了一个胡同径直往南,走到尽头又是一条东西向大街,往西一点是小卖部,开着门,架子上摆满了货物,还有人出入,有的就指指点点,偷偷说,那是大林家,怎么到这来了?杨梅不理会,向东走,又拣了一条胡同向南。
这条胡同很窄,两边都是士坯房,还有几座破败了,只剩一面墙或半截墙头,有的院子荒草丛生,有的还长了一棵枣树,枣树上挂着果,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过。败落的胡同,窄长的胡同,有一种压迫感,促使杨梅加快步伐,好像要躲避有一只手从那些老旧的木门里伸出来,把她拽入陌生的区域。
终把胡同甩在身后,她不知道在后来的某一天再一次走到这条胡同的尽头,碰到了杨瑞,也就是我,我的一番话让她茅塞顿开,加速了她计划的执行。这一天并不很远,终会要到来。出了胡同再向东走不多远,她似乎有些认识,看到了一些芦苇叶尖,这是河堤,眼界稍微一偏,一座桥映入眼帘,她站在桥上,河水在她脚下流过,她打量着那些芦苇,眼光一路往南落在很远处,她看到多天前的自己,在芦苇中慌慌摸着,像逃难的,在摆脱追逃。
杨长海和大林,她笑了,苦涩。河面上的空气有些腥味,河水清澈,水势平缓,让她心情归于平静。她过了桥,走上一条土路,路东是庄稼,长着棉花和玉米,往东不远是高高的岗子,一堆黄色里缀着起起落落的绿。地里有人在干活,没为她停下,她也没停,此时她若要逃跑,是最佳时机,自由在她的手里。走着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倒退着向她靠近,一个男人拉着锄在锄地,两臂一晃一晃,划开来的土向两边翻去。
大林,杨梅喊了一声。
大林回转身,很惊讶,你怎来了?
我出来转转。
你不跑吧?我娘说了,管不住你的腿,你老想跑。
我不跑,你让我跑不?
大林又挠后脑勺,我不知道。
傻,教教我怎么干活?这长的是啥?
棉花,能卖钱,也能弹了做棉被。刚打完了杈子,再锄一遍。
啥叫打杈子?喏,大林蹲下身子,翻开一棵棉花,这是果枝,这是棉铃嘴,会开花,开完花长小棉桃,棉桃长大了会裂嘴,就能拾棉花了。杈子长在棉铃嘴上,得打下去,要不咬肥料。打扠别碰掉棉铃嘴。
是这么着?
对,对,就这么着。
我一学就会,这是咱的地吧?
嗯,咱这有,二亩半,大西南小西南大西北十庙后学堂后墙后也有。
哦,你干活吧,我看着。杨梅坐在地头,看着大林。
大林干活更有精神了,几趟下来热了,他扒了上衣露出上身,肌肉紧绷绷的,在阳光下泛着红光。杨梅看着,脸红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哥哥也光着上身,肉软而白,远没大林的结实,哥哥哪干过这活?只眼放在书本上,喊他喂猪只是应一声。这样的人挺好,为自己挡过棍子和拳脚,替自己出过气,在这只有他疼自己,她惶惶有些不安。在以后的某一天,当她独自一人在这块地里打杈时,她会碰到杨瑞,也就是我,也就是因我的出现,让她有了一个新的开始,虽然后果出乎意料。
干完了,大林把上衣往锄把上一搭而后扛在肩上,家走,我渴了,嗓子快冒烟了。
等进了大门,长田两口子在屋门前站着,像在不安得等,看到大林和杨梅一起回来,顿时又放下心。
还不快做饭,长田说,愣着干吗?
哦,金凤如梦初醒。吃过了午饭,金凤对长田说,没事了。
在这之后,所有的警戒警惕都荡然无存,所有的自由完全敞开,杨梅终于有时也能独自下地了,哪一块都有过她的身影,直到我的出现才被终结,大概是在一二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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