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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前面是忧伤,后面是绝望 [打印本页]

作者: 宋诗    时间: 2014-10-31 20:28
标题: 前面是忧伤,后面是绝望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4-12-8 23:50 编辑

前面是忧伤,后面是绝望
                                        ——读须一瓜《前面是梨树,后面是芭蕉》

  
  每一个人的前面,都有东西在等着。它等在那。——须一瓜

  》·1  麦芽:还要走的一个谁呢?

  门前的梨树跟往年一样开着白色的小花。麦芽哥哥就是在这个时候去了广东。麦芽爸爸是知道的,他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鼻子。麦芽妈妈是没看到呢,也许她会说点什么。但是,我们都知道她不可能说了。
  青石拱桥的栏杆上,还贴着老道画的黄色条符,桥头的道路两旁也都是。它们有的躲藏在草丛里,像是春天开出的黄色花朵儿。有的露在外面,被风雨洗尽铅华,落下满地的忧伤。麦芽妈妈在哪里看着呢?看着,看麦芽哥哥离开。而麦芽感觉就像是被人抛弃,先是妈妈,接着是爷爷,现在哥哥也走了。麦芽也想离开呢!
  那年,麦芽14岁。
  后来的日子,就剩下猪圈里的两头黑猪了。也许,还有芭蕉树下的那口蓄满浑浊的水的老井。九棵老芭蕉,一字排开,硕大的芭蕉叶遮住了大半个太阳。硬从缝隙间挤下来的阳光,在地上投下班驳参差的阴影。麦芽端着凳子坐在猪圈前,把手放在猪圈的水泥台上,就这样趴着。一趴就是一个夏天。麦芽爸爸总是不停地忙碌着,从早到晚。原本三个人的活,现在就他一人做了。所以,每天早上麦芽很早就会去芭蕉树下的老井里担水。水桶的铁链很长,都快比麦芽还高了。担水的时候,桶就在地上嗑磕碰碰。
  晚上的时候,麦芽很怕黑,想开灯,可电费又很贵。闭上眼,妈妈就开始在阁楼上收拾豆角。沙沙的声音伴着轻轻的叹息,脚步声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就在样反复地踱着。隔壁不时传来麦芽爸爸沉重的鼾声。
  这个季节,麦芽很多时候都在想。悲剧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妈妈的死呢?还是爷爷不顾村民的反对,执意将妈妈的尸体领回家的时候呢?又或许是从那辆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大货车朝着麦芽妈妈翻山越领而开来的时候开始的吧?
  一切都不可避免。妈妈死了。爷爷死了。哥哥去广东了。而麦芽呢?
  是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就像给麦芽妈妈和麦芽爷爷做法事的道士说的那样,这个家至少还要走一个才结束呢!
  还要走的一个谁呢?麦芽偷偷地想。

  》·2  冬芹:猪!你是猪!菜猪!蠢猪!

  冬芹很久没去麦芽家了。她跟麦芽是最好的伙伴,比麦芽大5岁。她们曾一起听张惠妹的歌,一起打猪草。可是,她很久没去找麦芽了。刚开始,她是去的,她说,麦芽,麦芽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呢!可是后来她就没去了。冬芹记得那天,她是从芭蕉那边过去的,她叫,麦芽,麦芽,我以后都不能来你家了。麦芽愣了一下,摇摇头,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冬芹说,爸爸打电话回来说差一点就掉进工地的电梯里摔死了,他碰巧小便躲过去了,结果另一个死了。妈妈还说,如果再来你家就打断我腿呢。
  我真的不来你家了,真的不来,麦芽。
  麦芽蹲了下去。猪圈里,两头黑猪敖敖地叫着。
  冬芹走过去,把张惠妹的歌碟塞给麦芽。你家也许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关于麦芽家的脏东西,其实冬芹原本是不相信的。麦芽妈妈和麦芽爷爷死的时候,冬芹都一直陪着麦芽的呢。每次麦芽从噩梦中醒来都会紧紧地抱着冬芹,然后,冬芹便会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
  她说,麦芽,麦芽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呢!
  后来冬芹爸爸打来电话,以及邻居家的家畜都接二连三的死亡,加上冬芹妈妈的威胁。冬芹也就开始怀疑了。也许,麦芽家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冬芹再去麦芽家,是麦芽怀孕的时候。那时候,麦芽家门前的梨树上结满了板栗大小的果子。树叶也更加浓密。
  冬芹是去跟麦芽告别的。冬芹说,麦芽,我要去温州了。是家做皮鞋的大工厂。麦芽很羡慕地说,我也想去呢。冬芹说,不行,十四岁怎么会有人要呢,你还要等两年。冬芹想了想,说,到时候,我来接你。我们住一起。麦芽就蹲地上了。冬芹走过去摸了摸麦芽的大肚子,谁的?麦芽没说话。斜眼的?冬芹用力跳起来,跺脚:肯定是那个斜眼的老光棍!——猪!你是猪!菜猪!蠢猪!

  》·3  麦芽:把梨子带走吧,把梨子带走。

  麦芽的房间,前面和后面分别都被梨树和芭蕉挡了个结结实实。光线很暗。麦芽看了很久,也没能分辨班驳的阳光是从哪里来的。
  梗登是冬芹的表哥,三十六七岁了。一直没找到老婆。冬芹说,因为他穷,人又丑。是个斜眼和瘸腿。冬芹没来找麦芽的时候,是他一直陪着麦芽。麦芽问他,梗登叔叔,你不怕吗?梗登说,我阳气很重,脏东西最怕阳气呢。你们家就缺少阳气。你哥哥也是有阳气的,但是他跑了,外面有什么好的,买东西都很贵呢。麦芽说,是呀,不知道呢。梗登说,麦芽,你手这么冰是阴气太重呢。有我在,你就不用怕了。
  门前的梨树挂满了果子。每年都有小孩来偷果子的,今年却没了。成熟的果子掉在地上,摔出很深的伤口。麦芽捡起地上的果子,亲吻它们的伤口。把它们兜回去放在家里。麦芽看着这些果子,心想,我肚子里的果子,也许就是梗登叔叔来我家的时候种的吧。
  冬芹走的时候。麦芽大肚子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麦芽爸爸也知道了。麦芽爸爸提着菜刀就奔梗登家去,可惜梗登早已经闻风而逃了。麦芽爸爸开始很少跟麦芽说话了。麦芽呢,晚上还是做着噩梦,白天做着家务。有时候,趁麦芽爸爸不在,梗登妈妈和梗登妹妹会来帮麦芽做点家务,顺便给麦芽做点酒酿煮鸡蛋吃。麦芽看着他们剁猪草,自己吃着酒酿煮鸡蛋。有时候也会冷漠地离开。或是再转身惨淡地笑一下。
  麦芽的梨子已经六个月大了。大家都说,六个月大是打不掉的了。麦芽又想起道士说的,这个家至少还要走一个才结束呢!
  麦芽来到登上阁楼的木平梯口。妈妈死后,她就再也没有上过阁楼。笨笨的身子爬上第一层楼梯,跳下来。没事。
  第二层,没事。
  第三层,有点震脑子。
  ……
  第八层,肚子有点疼痛,很冷。那辆千里之外的大货车从空中开来,向着麦芽妈妈开来。多么安静的时间,多么安静的屋子……
  把梨子带走吧,把梨子带走。妈妈?麦芽的意识开始模糊。老道士说,至少要再走一个。把梨子带走。那,我们家就平安了,我就可以和爸爸去找哥哥,我们一家就到广东去打工了。我们就走了,全村就平安了,村里的人要高兴了。我也高兴啊。
  妈妈,你听见了吗?

  》·4  后记:前面是忧伤,后面是绝望。

  看完须一瓜的《前面是梨树,后面是芭蕉》,心情很是沉重。我仿佛能听到麦芽歇斯底里的呢喃——把梨子带走。那些鲜活且残忍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着,不肯散去。
  麦芽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腾出敲键盘的手,想去拥抱她。给她温暖和祝福。可是她又冷漠地转身钻进了须一瓜苍白的文字里。尽管故事已经结束,我只是希望,我的祝福,在天堂的麦芽能够听到。——麦芽,你要幸福呢!
  须一瓜,你是残忍呢还是善良?!
  本来只是想写一篇读后感。却又想让更多的人去看到麦芽的故事。我能给的温暖,也许仅此而已吧!当然,无意之间就写成了这样,我也无法去定义它。当中,复制了原本的故事情节,以及部分原文的句子。可以说是缩写吧!如果,你能看到这篇文字,并且喜欢麦芽的故事。还是希望您能去看看原文。支持原文。

作者: 宋诗    时间: 2014-10-31 20:28
本帖最后由 宋诗 于 2014-10-31 20:26 编辑



     须一瓜——《前面是梨树,后面是芭蕉》    一
  
  每一个人的前面,都有东西在等着。它等在那。
  那一辆长途货车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很远的城市出发,穿过无数清晨的田野和无数村庄的炊烟,穿过那些遥远的城市蚊帐一样的雨幕,还有很多陌生的山脚下阳光晒出的花香,它一路就那样穿过很多很多,但毫不改变安排地向麦芽妈妈开来。谁也改变不了。
  谁也改变不了。
  在一千多公里外的这一边的麦芽妈妈,突然想给麦芽洗头。她让麦芽蹲在井边,她自己要给麦芽洗。妈妈已经有两年没有给麦芽洗头了。麦芽原来的头发很长,扎着辫子。两年前,也就是麦芽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帮麦芽剪成哥哥一样的短发,就任由麦芽自己洗头了。
  麦芽已经拿着要还冬芹的雨伞,正要到冬芹家听张惠妹的歌。妈妈说,她闻到麦芽头发味道了。妈妈说,再不洗要熏死猪崽了。妈妈死了之后,在麦芽的回忆中,那时候妈妈要麦芽洗头的表情像是求她,又像是开玩笑在逗很小的孩子。她没有以往的急躁。麦芽听从了妈妈的话,放下雨伞,乖乖地蹲到了院子里的青石井边。麦芽的背弯得像个问号,妈妈在她并不长的、但浓密的头发上涂抹何首乌香波,她的指甲在麦芽头皮上用力地抓挠。在洗发泡泡腌进麦芽眼睛之前,麦芽一直睁着眼,妈妈的补了块粉红色自行车胎皮的黑胶雨鞋,湿漉漉地停在麦芽视线里,显得很傻,它前面还有那只发灰色的大木桶,木桶里是妈妈刚从厨房舀出来的热水,桶口上腾着白气,看上去非常烫。何首乌香波和木桶热水的木头味道,合起来暖暖地熏着麦芽的鼻子;麦芽闭起眼睛,就觉得四周都是煮熟的木桶气息,发闷。还觉得自己脚蹲得有点酸了。
  妈妈死后,麦芽一直闻到这个发闷的、热气蒸腾的熟木桶味道,有时一个转身之间,它就来了。麦芽也一直在梦境中看到那辆千里而来的大货车,麦芽从来不会梦到,它是怎么从妈妈身上碾压过去的,又怎么碾碎妈妈的颅骨,麦芽只是反复看到它,它上面总是空无一人,它穿过很多很多无声的风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穿山越岭飘行着,但毫不拐弯地向她妈妈开过来。
  是不能改变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大人一直在压低嗓子议论,说,本来麦芽爸爸就不要她妈妈去陪外婆家齐老六育的良种,可妈妈说还是去;本来,她是大锄婶婶约好一起去的,后来大锄婶婶有事说不去了,要麦芽妈妈改天再一起去,可是,麦芽妈妈非去,就一个人去了。村里人都知道,麦芽妈妈从来就不是个拗脾气的人,可是,这一次,什么也挡不住,她偏去,就是要去,像是有人在叫魂;大人们还说,更奇怪的是,那天,国道路上那几只走得好好的黄牛忽然就一起惊狂了,简直就是见了鬼呢,那辆大货车,就那样和走在321国道边的麦芽妈妈合到一起去了。放牛的孩子哭了,有一只牛也哭了。后来,那个村整个村的人都一起出证明,证明说,那些黄牛天天在321国道上,从来不惊牛的,都养了十几年了。从国道开辟以来,牛就在这里走。
  村里的老人就说,躲不过啊。都是安排好的。她自己知道。
  那辆长途奔来的大货车,剐掉了麦芽妈妈半个脸,带发的头皮全部掀了下来,麦芽妈妈连着脸皮和头皮的头发,假发一样耷拉在肩上,又像田头堆放的、卷起的秧苗。麦芽妈妈当时没有死,送到医院医生还给她打了一针,消毒了掀开的头皮。很快的,医生说,不行了。
  那时候,麦芽在冬芹家,刚刚用冬芹新买的湖绿色头梳,把她妈妈为她洗的、早就干了的头发,扎了个小马尾巴。她用手帕扎在辫子上,好盖住一节指头那么长的辫梢。妈妈死了以后,一天,麦芽听到冬芹妈妈诡秘地对金子奶奶和芋汤婆说,我当天就感到不对头了,那女孩子在我家,好好的忽然就用白手帕扎了头发,戴在头上,在我家里走来走去。冬芹妈妈声音压得更低了,她说,我当时看了心里就骇怕得不得了,这分明是戴孝啊!又不敢说。结果不是,看,就是出大事了!
  
  二
  
  村口有座青石拱桥,桥下溪水特别清。桥两头底下的石滩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杏黄色滩石,质地并不硬,石头缝里,长满了麦子一样碧绿的青草。初春的每一阵雨声中,田野到处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比田里的禾苗生长的声音要轻细一点。拱桥底下的青草比别处都肥大,大人说,那是死人的油肥了地。有一年,一个煤矿出事,村里一下子抬回来四个青壮年尸体,在这个桥下一字排开。
  麦芽妈妈的尸体从县医院抬回来的时候,舅舅已经找人在桥下放好了两张条凳,一张长案,还有一个方桌。还有很多透明的塑料布,是拉遮挡风雨的帐子用的。按照村里的习俗,不到四十岁死在村外的人,都只能停在村口的这座老桥下,不能抬回村。否则,一定会带来晦气,不吉利。麦芽妈妈这样暴毙在外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就更不能抬回村了。
  但是,麦芽的爷爷反对。爷爷执意要把麦芽的妈妈接回家。
  其实,麦芽妈妈已经被村里的人从县城抬到了村口拱桥下,舅舅和他的朋友正要布置灵堂,病床上爬起的爷爷就赶到了。爷爷拄着一根临时做拐杖用的竹扫把芯杆,一路趔趔趄趄地奔到乱石桥下。看到妈妈尸体,爷爷红着眼眶,连连摆手,剧烈地咳嗽着。舅舅明白,因为爷爷一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爷爷就是要把!媳妇带回家。爷爷说了,有什么事,他担着!村里的人都知道爷爷的威望不是一天两天起的,也知道麦芽妈妈的贤惠。所以,当时在桥下,村里的人反对的声音不大,就这样,麦芽妈妈就被大家迟迟疑疑地抬进了村,抬回了家。
  在桥下的时候,麦芽看到妈妈被盖在白色的龙头布单子下面,像一节不平整的树干。村里的人,是用她家拆下的单扇门板,把妈妈从县医院抬来的。在桥底下,肥绿的青草高高低低围在门板的两边,肯定很多草,被妈妈身下的长方形门板压在下面。妈妈像一节被盖在白布下的树干,树干的前端,有点潮湿,好像有什么渗透出来,像水又像油。那是妈妈的脸的位置。十五岁的哥哥可能也对那个位置起了疑心,他迟疑地刚一伸手,爸爸就把他像抱住一样地拦住了。父亲始终不让哥哥,更不让麦芽看妈妈的脸,也许父亲自己也害怕。但是,在出殡前夜最后开棺告别的时候,尽管父亲反对,但亲戚们还是一致要求兄妹看母亲一眼。那一眼,麦芽惊恐得差点在棺材边跌了下地,她反而不哭了。
  村里的人,从桥下重新抬起麦芽妈妈向村里走去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雨,雨斜得像从左边肩膀下到右边肩膀,风也歪,自布下面一鼓一耸的,在白龙头布单底下的麦芽妈妈,好像不舒服地一直扭动,像是一个赶县城医院忍住呻吟的急诊病人。
  大家就这么抬着麦芽妈妈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进了村。人人都湿透了,父亲举着那只黄色的帆布旧伞,努力想遮好妈妈,自己的头发马上被雨淋成白毛毛的像芋头,很快就变成烂掉的黑芋头。头和肩头都湿透了。可是,躺在空中的麦芽妈妈依然没有遮挡好,盖在妈妈身上的龙头布,渐渐也湿重起来。脸上部位那块像油似的东西,界限就不那么清晰了。父亲走在担架中,徒劳地把伞举到东又举到西,可是,他什么也担不住。这雨实在走得太横了。有个带斗笠的人就小声嘀咕了,这辈子还没见过雨伞遮不住的雨呢。奇怪。
  麦芽妈妈一行所经过的路,许多村里的人都不出声地站在家门口看着。大人小孩的身子,都有点畏缩,像是怕雨,又像是怕风。
  
  三
  
  爷爷死得太突然了。麦芽妈妈的“作七”,才作到第四天,爷爷就走了。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前一天早上,太阳刚出来,爷爷还自己到了院子里。爷爷说他好多了。他告诉父亲,不同意麦芽哥哥外出打工,孙子的身体还单薄。而哥哥想出去挣钱。爷爷不同意,做父亲就叫儿子先不要去了。妈妈的死虽然拿不到多少赔偿,但家里的钱也不是非常紧。
  是麦芽发现爷爷去世的。麦芽捧着米汤到爷爷的西屋。她推门叫爷爷,爷爷平躺着,纹丝不动。麦芽放下碗,就感到爷爷死了。后退的时候,她还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爷爷?被子下,爷爷就像长着人头的另一截树木,朝天的脚尖,在被子下面翘得特别像死人。她忽然就害怕了。
  

  父亲不相信地赶到爷爷床前,很快地,父亲像被爷爷打了一拳地,猛地后退,似乎不能理解。然后,他颓靠在墙上。
  村长一脸严肃,至有点愤怒地来了。处理妈妈后事的那些人马又陆续回来了。人人脸色都带着约好的表情,比一般人家办理丧事的凝重又多了一点什么,像是生气,又像是担忧。父亲像犯了严重错误的样子,时不时蹲在门槛上,抱着脑袋。村长指挥调度完,捡了个人少的时机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是他自己造得孽!你也有责任,我也有。当时怎么就没有坚决反对他糊涂的想法呢!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呢!你知道不知道,其实村里的人没有人愿意美惠回村里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又那样的死相。怎么可能是吉祥呢!再说,这个规矩千百年来传用着,肯定有道理嘛!
  父亲低声分辨说,昨天还好起来了,都起了床呢……
  村长轻轻跺了一脚。村长压低了嗓子:给美惠做法事的师傅当时带你儿子到河边点蜡烛,就看出一些不好的东西。老道士也有感觉,他是不想说破天机。这次千万求他再看看,看有没有化解的办法。
  爷爷出殡后。老道士被村长和村里的热心人,到底给请回了麦芽家。麦芽看着老道土,在家里四处走动,仔细查看了屋前屋后的每一个角落。后来家里的每一扇门后、每一个窗框、柱子前到处都贴上了笔盒大小的黄色纸符,上面是老道士自己看得懂的蝌蚪蚯蚓一样细细弯弯的符号。毛笔写的:还有那个进村的青石老拱桥、宗祠门柱,还有麦芽妈妈被抬进村的路的沿路的两边,老道士都认真看着,闭目掐算着。紧紧跟随的村长手下,有的拿着稀饭汤,有的拿着黄纸符。老道士手一指,他们就神情严肃地贴上一张。老道士临走说,雨一淋就没什么用了。
  老道士走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了,麦芽的爷爷父亲办错了事,给自己家和村里带来了不吉祥的脏东西。还有一个本来挺保密的说法,也传了开去。说是老道士临走,连连叹气。老道士说,他已经尽了全力了。但村里的平安他还不能保证,除非这一家人至少还要走一个。
  麦芽听到这样的说法,心里七上八下。还要走的一个谁呢?是父亲吗?是哥哥吗,还是我?她被这个预言和她对这个预言的猜想吓坏了。她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到村里的传说,她既不敢告诉父亲,也不敢去问哥哥,她只是时不时会偷偷地打量父亲,打量哥哥,也打量自己,不好的脏东西会怎么样出来害人呢?
  
  四
  
  麦芽的家在村尾。屋前是梨树,屋后是菜地和两排九棵老芭蕉。这个房子是麦芽父母结婚后盖起来的,是块旧宅地,就是说这个房子的地基上面,原来是有房子的。主人当年被政府给镇压枪毙了,房子后来就败破了。村里人一般喜欢新地,在新地盖房自然干净,没有脏东西,而旧地,尤其是有些老宅地,祖祖辈辈都不知多少死人从里面抬出去了。可是,旧地要比新地便宜得多。
  麦芽的父母盖的是黑瓦青砖房。是借了钱盖的。那时,很多人家还是用黄土夯的泥墙呢。懂事后,麦芽就记得一直生活在漂亮宽敞的屋子里。走进门,就是长厅堂,左边两间房,一间是爷爷奶奶的,另一间算是客房;右边是爸爸妈妈的,另外一间是麦芽的。小时候麦芽和哥哥都睡这一间,奶奶五年前去世后,哥哥先是和爷爷睡,后来经常在客房睡。厅堂有个小小天井,天井再过去就是厨房,厨房的后面就是猪圈了。养了四头猪,妈妈发丧的时候,用了一头;爷爷发丧,又用了一头。现在还剩两头。
  通过天井旁边的木平梯,可以上阁楼。阁楼和下面的房间一样大,但人字形屋顶,使楼上靠边的两边都很低矮,不能利用,只有中间的位置,也就是厅堂上面的位置,比较宽,父亲用衫木板皮钉了个临时性房间,亲戚来多的时候,或者六月双抢帮工多的时候,就会有人住上去。平时没有人,就空着;房间四周堆放一些不常用的农具、收割后的田埂豆枝,还有几块好木料。妈妈经常在上面收拾,麦芽从小听惯了妈妈在阁楼上的脚步声。麦芽也会上去,从那个临时房间的窗子,可以看到芭蕉树的叶顶,有几棵更高的就看不到;芭蕉丛后面就是去采石场的路,现在荒了,听说政府不让采了。山路上开始长草;前面大窗看到的是梨树,一棵多年的梨树,现在的树冠比房子高了。是棵雪梨,是全村最好吃的梨子树。夏天的时候,很多孩子喜欢来偷吃,妈妈都让。麦芽和哥哥经常爬上阁楼,从阁楼无框的窗户里伸出带口袋的竹竿,在树叶和阳光的缝隙中,他们仔细挑选出那些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的梨子。那是最甜的梨子。有时,兄妹俩和小伙伴也上来用细竹竿粘知了。梨树上的知了,烤起来最好吃了。梨树前面就是大片的水田了,还能看到大小两个水塘在田中。再前面又是山了。
  前面有梨树,后面有芭蕉,所以,麦芽家的光线不太好。可是,麦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家不够亮。直到妈妈去世,她第一次觉得家里很暗,她第一次感到别人家的光亮和安全。妈妈出殡的前一夜,按照风俗,已经盖好的棺材要再次打开,让亲人看最后一眼。父亲看了,示意盖上。父亲之前就说,孩子还小,就不要看了。但是,不知道治丧的乡亲们是怎么商量的,最后还是要开棺,让两个孩子补看。
  妈妈的红棕色的棺材就放在厅堂中间,两个大小法师在蜡烛前面,不断地吟诵着像是十月怀胎的内容,一月二月一直说到十月,反复轮回着说,声音叻——叻——叻——叻地拖着余音,像是在歌颂和安抚女人辛劳的一生。十五瓦的灯泡,在农村电力不足的电压下,尤其昏黄,它高高地吊在笨重的棺材上面,映在棺材上的光,浑浑的,还不如倒映在棺材前头的蜡烛光亮。
  麦芽作为女儿,头戴白色的长布条孝帽,绕着棺材跪着走,一边给天、地、人敬酒。一个远房的干瘦姨妈,过来拉起麦芽。棺木厚重的盖子再次移开,哥哥上去和母亲告别;十六岁的哥哥泪流满面地咬着嘴唇,之后,远房的干瘦的姨妈推了麦芽一把,麦芽就挨近了开了盖的棺材。
  那里面已经不能说是妈妈了!她露出的头,比一个煮过的猪头要恐怖得多,上半张脸一定是医院随随便便缝上去,针脚粗大,好像有些头发,也被缝到了针眼里。没缝的地方,要平整一些,但是猪肝色,嘴唇却是又肿又歪;缝上来的脸皮,不仅松垮,而且是青黑色的。五官没有一个在正常位置上,撕开脸皮的那边的一只眼睛可能已经没有眼珠子了,凹下去,却汪出黄黄的像油一样的水。在昏黄的十五瓦灯光下,整个变形的脸,在奇怪地发亮。像是被酱油淋洒不均匀、正在卤锅里卤的东西。只有搭在胸口上的两只手看不出什么异常。那是妈妈的手。
  麦芽脑门凉了一下,就在棺材前面栽了下去。
  
  五
  
  对于十四岁的麦芽来说,妈妈的最后一面是让她极度恐惧的。如果她可以选择,她更想看着妈妈的遗照。她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人非要她看棺材里的妈妈。但她不敢问任何人,也不敢问哥哥。
  村里有个习俗,死人的床是不能空的,必须要有人睡。妈妈死了的当天,父亲就把哥哥和麦芽都叫到了大床上睡,也就是妈妈睡觉的地方。也许父亲也想忘记妈妈最后在棺材里的脸。那一个晚上,父亲看了兄妹两说,哥哥睡中间,妹妹睡里面。父亲睡在最外面,三个人睡,显得很挤,大家好像都睡不好,一直有人翻身,后来大家轮流出去小过便。整个晚上,麦芽都听到厨房那边很多灶鸡在蛐蛐蛐地叫。
  爷爷却紧跟着死了。又空出了一张床。
  送走了爷爷,父亲的眼睛才看到哥哥,哥哥就摇头了,不,哥哥说,我不去睡。
  父亲看麦芽,麦芽低下头,紧紧牵住了哥哥的手。
  爷爷那个房间,就一直没有人去睡觉了。
  春天的梨树充满着令人心悸的娇媚和清新。满树的嫩叶和透明的小白花,被春风轻轻推送着,在瓦蓝的天空中摇曳。昨天的连夜春雨,只有潮湿而黑乎乎的粗糙树干保持了雨的记忆。两排老芭蕉也清新碧绿得像床上用品,而不是树上的叶子。
  

  远山是蓝黛色的,近山是绿色的,是深深浅浅穿插着发黄或者发青的绿色。阳光明丽的屋外,村庄到处一片安宁祥和。
  但是,麦芽不敢多呆在自己的屋子里。现在,她和她家办丧事剩下的两只黑猪在一起,靠在老芭蕉树旁边的猪圈旁。父亲下田了。哥哥终于离开了村庄去外出打工了。现在,麦芽身后的大房子空洞而阴暗。
  这一段时间以来,麦芽看到哥哥在睡觉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在父亲出工和进门的时候,总是低声地但坚决地说,我要走。麦芽看着哥哥,什么也不敢说,心里有被哥哥遗弃的奇怪感觉,因此有点难过。其实,她也知道,哥哥是妈妈死之前就要和同学去广东的。可是,现在,哥哥的走,就是有躲开什么的感觉。哥哥走了,家就更冷清了。而家在这里,父亲也在这里,麦芽没地方可去,家是不能丢掉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哥哥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看,只看自己鼻子。父亲听哥哥说的时候,也是谁也不看,只看自己鼻子。爸爸拖延着思考时间,从来不回答哥哥,最后,还是舅舅出面了。父亲说,还是过一段再走吧。孩子身体不好。舅舅说,对了嘛,就是身体不好,才容易被脏东西克伤,走远一点才好。我姐也就这一个儿子。
  哥哥走的那天早上,麦芽为哥哥炒了妈妈用酒糟腌在坛中的酸菜,放了很多香油和辣椒,还有糖。香香辣辣酸酸甜甜的,压了紧紧的一瓶,还煮了十个太平蛋。到村口的青石拱桥上,哥哥不要麦芽送了。麦芽就站在桥头,屁股靠着石栏杆,看着哥哥走远。哥哥忽然就往回头走,麦芽把头扭到一边。哥哥把自己的包打开,一把抓出四个还烫手的太平蛋,使劲塞给麦芽。麦芽把蛋重重塞进哥哥的包里。哥哥咬着嘴唇,一颗眼泪淌了下来。麦芽扭身看桥下,哥哥看到妹妹下巴上挂起发亮的泪珠。
  哥哥的身影拐弯了,看不见了。哥哥终于离开了家。
  妈妈刚死,小伙伴都积极来陪麦芽的。妈妈生前对村里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好,麦芽的家也大,所以,大家本来就喜欢到麦芽家玩闹。可是,慢慢地,尤其是爷爷死后,伙伴们一个个地少了,有的是自己不敢来了,有的是大人不让。冬芹是麦芽最要好的朋友,大麦芽五岁,也是村里最胆大的女孩。她说她什么也不怕。村里人各种各样的议论,就是她一五一十地告诉麦芽的。因为她不相信。她也确实不怕,还陪麦芽睡觉。但是,爷爷死后的有一天,她妈妈忽然就不让她再来了。那天上午,冬芹在中午的芭蕉树下大声叫麦芽!麦芽!
  麦芽赶紧从水井边跑到这边来。
  冬芹说,我不来你家了。真的不来了。
  麦芽摇着头,蹲了下去。
  冬芹把一本张惠妹的歌曲集塞到麦芽手里,我妈妈不让我来了。我爸爸昨天打来长途,我妈妈吓死了。我爸爸说一个工人掉电梯井里摔死了,本来那车水泥是该他推的。他就是忽然想小便,那个替他推水泥车的工人,就连人带车,掉进20层的电梯井里了。我妈妈吓死了,要他赶紧煮两个太平蛋吃。我妈妈还说,是被我害的,是我在你家沾上……她说我再敢来你家,就打断我的腿。
  冬芹看着麦芽身后的房子,声音细小地说,现在……你家,我也有点怕了……
  麦芽使劲撑大眼睛,想让别人看不到眼泪,可是眼泪不听话,麦芽就低下头,食指不断抠划自己的鞋面。冬琴看了好一会,麦芽没有抬头,什么也没有说。看着看着,冬琴声音小小地:那我……先走了……
  
  六
  
  梗登是冬芹的表哥。三十六七岁了,一直找不到老婆。冬芹说,一是姑姑家实在太穷,小卖部里,他们家赊账都赊得人家看到他们家就关门;还有那个泥巴打的屋墙吧,都被雨打歪了,眼看就要垮了,就是弄不出一点钱来修修;再一个是梗登太丑。梗登有个眼睛是天生的斜眼,其实那只有点像龙眼肉一样发白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它会跟着好眼睛转,只是不能和好眼睛一样,对准地方,比如,那只好眼睛在看站在门口的你,不好的灰白色眼睛却落在离门一丈多远的窗户那。
  梗登还是跛脚,走路的时候,总像人一只脚踩进深坑里,身子很歪很冲。冬芹说,他在家里好吃懒做,脾气很坏,经常欺负母亲,还敢打父亲。这些东西,麦芽听到一些,只是年龄相差太远,听了也不记这一类事。
  麦芽是在挑水的时候,碰到梗登的。这是父亲和哥哥男人们才能用的水桶,铁钩子又不能打弯变短,所以,麦芽个子小,挑起来桶底快碰到了地面,走起来人被水桶带得摇摇晃晃、磕磕巴巴。家里的水井忽然变浑浊了,哥哥走了,父亲每天出工之前,就要把大水缸和水桶都挑满,好让麦芽在家里洗菜、煮饭,喂猪——煮一锅猪食,要兑三桶多的水。
  快到河边有一个坡是麦芽最怕走的地方。在平路上,两只大水桶就快碰到地面,遇到坡,踮脚都不行,有时把水洒了只剩大半桶。梗登就是在河边的坡前看到麦芽的。
  他一只眼睛看麦芽,一只眼睛看着桶旁边。梗登说,不行,钩子太长了。
  麦芽没有说话。她想专心地挑过这个坡,尽量不要把水洒出来。梗登说,停!停。我帮你抬吧。麦芽不由就看了他的跛脚一眼,很快不好意思地摇头,加快了脚步。梗登说,上坡我才有优势呀,下坡也是,只要换个方向。来,停下来,不然你到家只剩半桶啦。
  梗登侧着身子上坡的时候,身体真的比平路上要平稳。他帮麦芽两只桶都抬了过了坡。下了坡,麦芽自己挑,他就跟在后面走。麦芽走几步就想,梗登不会跟我走了,现在村前村后,没有人愿意走近麦芽的家,冬芹说,有些讲究的妇女都绕道走路了,。
  可是,一直到进门,梗登都一瘸一瘸地跟在后面。麦芽兴奋起来。对于十四岁的麦芽来说,梗登太老也太不好玩了,但是,她没有把梗登赶走,相反,麦芽叫他,梗登叔叔,你要不要吃米糖?我妈妈做——麦芽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是妈妈春节前做的,妈妈做了两大洋铁皮桶。邻居亲戚送了很多,有的邻居孩子吃了还来讨,因为,妈妈的米糖是全村做得最好的,能保持半年多还又香又酥呢。可是,现在提妈妈,会吓倒客人的。
  梗登说好啊。你家这么大。太大了!
  梗登吃着米糖,看着麦芽在厨房的地上开始剁猪菜。麦芽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多假韭菜,猪非常爱吃。我下次去的时候,带你去好吗?
  梗登说,我不管那些事。你哥哥去广东了?广东有什么好,东西那么贵!
  是呀。麦芽说。挣了钱也买不了几个东西。
  你们家今年种多少啊?
  本来爸爸说,要多种一点,因为最近花了很多钱。现在哥哥走了,就不行了。种六亩,另外两亩是租宝寿公公家的。每季要还他三百斤谷子呢。
  呸,神经病。要我才不种。叫你哥哥多寄一点就是了。城里的钱,农村花最爽了。
  是呀。就是。
  梗登叔叔不知道想什么,半天不说话了。麦芽说,我有张惠妹的歌本,你要看吗?
  谁?我才不唱歌。我现在只想怎么做笔大生意!
  梗登站了起来。四下张望。麦芽以为他要走了,赶紧说,我爸爸有好的烟。你抽不抽?
  抽着麦芽爸爸的香烟,梗登说,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不回来,今天远,爸爸带饭了。梗登点着头,往门口走去。
  梗登叔叔,做生意的时候,你会离开我们村吗?
  看情况。梗登穿过小天井到厅堂,麦芽紧紧跟着。梗登说,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家里,你不害怕吗?
  我自己家,我才不怕!麦芽笑了一下,有什么好怕的。
  梗登的好眼睛准准地对着麦芽的脸。他弯着腰看麦芽。他说,你骗不了我!
  他一瘸一瘸大步走到墙边,一张一张地指着柱子上、墙角、门后贴的黄纸符,这是镇邪的!要镇你家的脏东西!
  迷信!反正我不怕。
  真不怕?那我不陪你啦。再见!
  梗登叔叔!
  
  七
  
  梨树已经结了板栗大小的果子了。树叶也更加浓密。麦芽自己房间的窗户,被梨树枝杆挡得越来越暗。她自己站到树下看了好半天,发现要砍掉一个甘蔗粗细的大枝才行。其实,屋前屋后,被梨树和芭蕉树都遮得越来越暗。爸爸很忙,田里的三个人量的农活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回来都累得讲不出什么话,有时候,两脚趾缝里都是泥,就横在床上睡过去了。
  

  麦芽睡不着。她喜欢有灯亮着,但是不行。这在乡下太贵了。所以她后来喜欢听隔壁爸爸响起的鼾声。如果没有爸爸的鼾声,黑黑的一座屋子中,就像是没有一个活人。你就能听到其他奇怪的声音,好像哪一间房间的门开了,又慢慢地在关;有什么东西在天井那里闪碰了什么;厨房菜刀好像被人弄响了,叮地,非常轻,轻到几乎听不见;起风了,梨树叶动起来,忽然马上就不动了,一动不动一切都非常非常安静,结果,那个声音秘密地移到了你床前,它已经站在你床边了。麦芽一下子寒毛都炸了,猛地拉灯,圆睁眼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在灯亮之前,迅速消遁于无形,远远的,猪圈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猪似乎被食物烫着的嘟嘟声。
  其实,睡着了也是非常难受的,因为噩梦就追着来了。尤其是妈妈出殡后的几天,尽管冬芹时常夜夜相伴,麦芽还是经常被噩梦惊醒。她从来不敢告诉冬芹她梦到什么,冬芹第二天问起,麦芽总推说记不得了。其实,有些梦,她是很难忘记的。比如,她梦到自己在天井边梳头,从镜子里忽然看到后面站着妈妈。梦中她并不记得妈妈死了。她回头说,妈妈,你要梳头啊?那个人把披在脸前的长发一掀,原来她根本没脸,脸上只有几个黑洞,掀过去的头皮,从肩膀上掉在地上,像卷起的秧苗。那个女的伸手去捡,伸出的手,全部是一节节惨白的指骨。
  有个最经常的梦,是妈妈坐在梨树下,织她的一条毛裤。每一次,她都非常高兴地过去,叫妈妈!你回来了。但每一次,一走近,妈妈就不见了,那就变成了只有织了腰和一只腿的毛裤,空荡荡地挂在梨树下最低的权子上。妈妈不见了。那个带着毛线球的毛裤,空空挂着,麦芽转头找妈妈,一转头,就看到一只打了红色内胎补丁的黑胶水鞋,倏地,在昏暗的门边缩了进去。
  麦芽从梦中尖叫着,从床上跳起来。浑身湿透。
  冬芹会迷迷糊糊地一伸胳臂,把她搂抱倒,睡吧睡吧。麦芽就用吃奶的劲,紧紧抱住冬芹。直到冬芹在梦中把她推开一点。
  早上醒来也还是感到不安。小时候做了噩梦,天亮了,只要什么都看得见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可是,现在,看见外面有太阳了,还是心里紧紧的,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里来。父亲一大早就下地去了。偌大的、前面有梨树后面有芭蕉的屋子里,只有麦芽自己的脚步声。父亲、母亲和哥哥不在的家,特别空荡荡、昏暗。看上去,什么物件都是原来的一样,可是,一样样仔细地看过去,麦芽就心里发紧。有一样东西潜伏在这里,或者,它一定要来的,来这里,来这里一个为它留好的地方。它等着做一件事情。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知道这个秘密,只是它们没有办法说出来。
  白天,爸爸不在的时候,麦芽尽量和厨房外面猪圈里的两只黑猪在一起。阳光下的猪圈,散发着健康的烘臭味。她总是伏在猪圈的水泥矮墙上看猪争食;或者,坐在厨房等父亲回来。她不敢多进出厅堂和那边的各个房间。她越来越怕看到家里到处都贴的黄色纸符,那上面用毛笔写的,细细弯弯蝌蚪一样的笔画,怎么也猜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可是,它总透着棺材里面的气息。她一度想把它们全部撕掉,觉得那样就和冬芹、龙燕子她们家一样了,最多大门后面贴一张就行了。那样家就很亮,让人心里轻轻松松的。但是,她会马上对自己说,不行。拿掉怎么行呢,它们是打仗的兵、是护家的将。它们在,脏东西坏东西才会害怕。麦芽懂这个道理,只是她还是害怕。它们一直在提醒她,屋子里有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坐在厨房,听到爸爸远远的脚步声,或者咳嗽声传来的时候,那是一天心里最舒服最轻快的时候。但这个等待很长很长。太阳在东窗进来的时候,要一直等到太阳从西窗进来。西窗太阳黯淡了,有时,麦芽还是没有等到爸爸的脚步声,却好像听到妈妈走在阁楼上面的动静,那熟悉的脚步、还有收拾干豆荚或者移动重物的声音。
  她死死抱住自己,怕听,偏又使劲聆听,想证明什么都没有,是自己听错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在她松懈的时候,声音会忽然袭击她的耳朵,好像是穿着打补丁的高统黑胶水鞋下楼梯的声音。不是妈妈,麦芽脸色发白地想,是借着妈妈的声音来的脏东西吗?阁楼上的镇邪纸符,是不是贴少了呢?
  
  八
  
  村庄里到处是一片明媚的气息,在暖洋洋的春光里,麦芽去找冬芹。她想把张惠妹的歌曲还给冬芹,实际上,她也想冬芹和龙燕子她们。很久没见到她们了。最近她约她们打猪草,总是约不上、赶不巧。到院子门口,麦芽打着门说,冬芹!歌曲还你啦。
  很久,里面没人出来。麦芽准备自己推门。冬芹妈妈走了出来,说,去她大姨家了。不在!
  麦芽忽然脸红了起来。她觉得冬芹妈妈说谎,骗人。冬芹肯定在里面。这么想了,心里非常委屈,麦芽赶紧掉头走了。慢慢地,小路还是把她带回了前面是梨树、后面是芭蕉的自己的家。麦芽回到阳光下苍蝇嗡嗡的猪圈旁。她到厨房搬了把小凳子,坐在猪圈外面。两只黑猪都躺在地上睡着。
  梗登一瘸一瘸从沟渠那边过来了。
  麦芽站起来向梗登摇手。
  梗登加快了步伐。一手还一摔一摔的,甩着响指。梗登从芭蕉树后面,转到了麦芽跟前。呃——恶——梗登打着抽风一样、不可遏止的气嗝。刚一开口,就呃——恶——
  麦芽说,你吃了什么饭?
  梗登说,糟小鱼——呃——恶,辣笋,地瓜稀饭,芋头——呃——恶——
  麦芽笑起来,骗人啦!要是你说实话,肯定就不会再打嗝,再打,就是你骗人啦——
  呃——恶——,没有糟小鱼,我回去迟了一步,被老不死的吃光了,但是,我用汤浇的饭——当然也算吃了。呃——恶——梗登捏住喉咙,说,这个方法早就不准了。我不相信我们村里的任何规矩。麦芽很奇怪,因为全村的人都这样对付打嗝的,只要你说准了上一餐吃了什么,嗝就吓回去了。
  那你也不相信那个老道士吗?
  扯淡。呃!你老爸呢?
  吃了饭又去后身山那块地了。
  外面又臭又热。猪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我喜欢呀。
  你上次不是要给我看什么歌本吗?给我看看。——呃!
  张惠妹的?还了。刚还的。麦芽的脸色暗淡下来。
  你不高兴?
  麦芽的脑袋低下来。
  哈,肯定又被人说了什么迷信东西了?呃——别管它!农村就是落后。走吧,我到你房间去!
  梗登一冲一撞,大步往屋子里走。麦芽迟疑着,搬起小板凳跟了进去。梗登坐在床上,示意麦芽到他跟前。呃——恶——,梗登使劲吞了口水,又咳嗽了一声。我告诉你,我是忙着筹划大生意,要不然,我可以天天来陪你。我从小就胆量过人。
  梗登先把一只手放在麦芽肩膀上,像对成年朋友那样,重重拍了拍。然后,把两只手一起放在了麦芽瘦瘦的肩上。麦芽和他面对面。
  麦芽不习惯和一个叔叔这样,扭着肩膀,不要他的手。梗登一把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麦芽肩膀剧烈地拱动起来,梗登说,你动?!我是要让你看看我的阳气!阳气重的人,鬼都怕!呃!你摸摸你的手,这么阴冷,这说明什么,说明你阴气太重啦!——呃!
  坐好!我要看看你阴气有多深。梗登把一只手伸进了麦芽衣服里。
  这么阴的身子啊,麦芽颤动了一下,想躲。梗登的手,已经揉面一样握弄着麦芽小青桃一样的发凉的小乳房上。很热是不是?很烫是不是?这是我的阳气呀。很旺的!麦芽的眼眶里泪水在转。梗登的一只好眼睛瞪着麦芽的眼睛,一只坏眼睛盯在麦芽左边的什么,又好像是一只眼睛看着人,一只眼睛却能镇着鬼邪。
  你家现在缺的就是阳气!正气!梗登的另一只手伸了进去。
  梗登叔叔……麦芽的眼泪涌了出来,不是……
  
  九
  
  哥哥:你好。你寄来的五百块钱收到了。请放心。
  你走了快半年了,都没有消息,爸爸吃饭的时候,经常说,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他对你的身体有点担心。现在,你身体好吗?工作顺利吗?你在汇款单上的附言太少话了,说你现在是工地上的技术工,爸爸想问,管子工危险吗?原来你不是说去一个矿泉水厂,和你镇中学的同学一起吗?我们非常想念你,希望你平安无事。爸爸说,现在,我们家,钱不是非常重要的,大家平安才好。你在大城市,汽车多,过马路一定要小心,不要和汽车抢着走路。还有,工地上太阳大,你要戴好帽子。
  

  我们都很好,家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本来,慢慢地,冬芹龙燕子她们有时会来找我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上个月,村里好多人家里的鸡鸭忽然死了很多,桥头麻子家,大大小小的鸭子,怎么一夜起来,都死光光了。冬芹燕子她们家里又管起她们来,说,肯定和我们妈妈的事有关。村里风言风语,我听了很害怕,心里又觉得冬芹妈妈那些姨婆婶婶很坏。我也害怕我们家里到处都是的黄纸符,我问爸爸什么时候可以撕掉,爸爸说,他也不知道。斜眼的梗登说,他什么都不怕。在我们家,他还敢用手在黄纸符上,一直拍一直拍。因为他身上都是热热的阳气,脏东西怕他。他说,凡是阳气重的人,都看不见鬼的。他还说,你其实不用跑,你肯定也是阳气重的人。另外,村里面的人,还在议论我们家水井。我去挑水的时候,他们就说,你家的水井还是浑的啊?他们议论说,是老道士在井口贴的东西很厉害,硬是把脏东西镇在水井下面呢。爸爸看我偷偷帮他挑水辛苦,爬下去就用水泥把上面段的红岩缝隙补了补,第二天,真的出了青岩清水,可是,两天后,水就又浑了。爸爸叹了气,叫我不要跟村里的人说井水的事情。有些东西就是很奇怪。
  爸爸非常辛苦,你和妈妈不在,他一个人其实种不了那么多田。我说不要种了,还给宝寿公公。他说不行,写了字状了。另外,我也觉得他不喜欢呆在家里。中午,人家的人,都回家休息了,他还往山上去引水灌田。
  我也不喜欢在家里,也不想念书,我想出去打工。爸爸说,我还太小,会被城里人欺负。要不然明年,我们都去广东打工,去找你。我们不种地了。爸爸又说,这个房子丢在这没人住,很快会坏掉的。我没有跟爸爸说,我其实非常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我想妈妈,可是,我很怕听到阁楼上有什么声音。所以,爸爸也同意了,你寄的钱,先不装电话。看明年,我们走不走吧。
  我在猪圈的围墙上给你写信。字写得不好,请你原谅。
  好了,先到这里。搁笔。
  麦芽6月17日
  
  十
  
  斜眼梗登以为白天麦芽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出入麦芽家才方便,很快他就发现,晚上,他进出麦芽家其实比自己家还更自由随便,简直是随心所欲。麦芽的父亲,劳作了一天,回家后比他家猪圈里的那两只大黑猪,睡得还要早还要死。黑暗中,梗登只要一出现在麦芽家梨树下,或者只要轻轻地吹声回回回的口哨,麦芽最终会乖乖让他进去。
  你知道吗,最近村里那些迷信的人在传什么吗?一进来,梗登经常会这样开始说话,有人又看到一个穿白旗袍的女人在你家芭蕉树后面一闪就没了。或者,梗登一进来就四下张望,脸色像调查局的,其实,麦芽一看到他那样的脸色,就开始害怕,摇头央求他别说。但是,梗登一定会说,梗登会抓着麦芽的手,很贴心地、很小声地说,他们说——最近很多人听到你家半夜有女人哭声,有人听到是井里传上来的,有人又说是你家阁楼上的……
  麦芽把耳朵用力堵起来,头扭到一边,不看梗登,可是眼泪却吧嗒吧嗒地往下跌。梗登搂过麦芽说,听我说,这全是迷信!怕个鸟!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我在这里,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吃了你!
  鬼邪的莫名威胁,成年男人的陌生恐惧,这些都使麦芽好像无法脱逃的小困兽。梗登很快就知道,他怎么摆弄这个小女孩,她都不敢强烈反抗,她就那么似懂非懂地接受着,眼睛里充满着对整个黑暗的莫名惊惧与顺从。但有个晚上,梗登把她弄急了,她拼命踢了梗登一脚。梗登大光其火,劈手摔了她一耳光,并马上站起来,以走人之姿惩罚麦芽。
  一个那么响的耳光,他以为麦芽就要惊动她父亲了,但是,光着小身子的女孩只是捂着脸,跪在床上很轻地呜呜哭。梗登从床上不平稳地跃起,他的手才拉响门,麦芽立刻停止了哭泣。梗登想她会骂他什么,麦芽开口说的却是,……我想……我妈妈……
  那么一下子,梗登心头一跳,真的感到羞愧。
  
  十一
  
  最先发现麦芽身子变笨的,不是麦芽父亲,而是冬芹妈妈她们。那一天,麦芽到河边挑水时,有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忽然有人盯着麦芽的背影发愣,然后,有人顺着她发愣的目光说,不对吧?嘿,快看!
  几个妇女就停止了洗衣服,紧张地议论说越看越像。冬芹妈妈甩了一把肥皂水站了起来,还追了麦芽的背影几步,直到麦芽晃晃荡荡地下坡远去。
  胖了?这孩子?冬芹妈妈困惑地像是自己分析给自己听。几个妇女都露出了自我高明的含蓄神情。一个笑里藏刀地说,听说你家那个斜眼大侄子最近老在那附近。冬芹妈妈跳起来,天杀的!他那个德性!呸呸!人家麦芽才多大的人呐,我们少造孽啦。
  第二天下午,冬芹来到麦芽家的芭蕉树下。麦芽在冲洗猪圈。看到冬芹,眼睛明显兴奋了一下,马上暗淡下去,她甚至不想停下手中的竹扫把。冬芹也看清了麦芽的身子。冬芹说,再过几天,我要去温州了。是做皮鞋的。是大工厂。
  麦芽停下手,眼睛里充满毫不掩饰的羡慕。我也想去。冬芹说,不行,十四岁怎么会有人要呢,你还要等两年。冬芹想了想,说,到时候,我来接你。我们住一起。
  冬芹说,你那个来了吗?
  麦芽说,什么?
  身上的。
  麦芽困惑地看着冬芹。
  冬芹说,没来?好久没来了?
  麦芽垂下脑袋。
  我们说过这事的!女的没那个不行。冬芹说,你知道的,你没那么笨。你知道的!
  冬芹伸手托起麦芽的下巴,是不是呀?!
  麦芽蹲了下去。她蹲下去的样子,尤其像个肥笨的番鸭。她呜地哭了: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为什么都不理我了?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了?
  冬芹翻过猪圈矮墙,蹲在麦芽旁边。像一起睡觉一样,她把手臂放在麦芽肩上。麦芽哭了一阵子,低声问,我的肚子大不大?
  冬芹摸了摸她的腰,说,大。腰粗了,笨笨的。
  麦芽嘴一撇,眼泪又淌了下来。我一直挑水一直跳,我打它,我拼命打,它都不下来。
  谁的?
  麦芽不说话。
  斜眼的?!
  麦芽似乎很吃惊。冬芹用力跳起来,跺脚:肯定是那个斜眼的老光棍!——猪!你是猪!菜猪!蠢猪!
  麦芽畏缩地看着暴怒的冬芹。她能从冬芹的脸上,看出冬芹心里对她是多么地厌恶。她原来对冬芹长期冷淡而积累的满腹委屈和怨忿,现在,变成了理亏和自卑。麦芽低声下气,她说,那现在怎么办呢,它一直大,爸爸不知道……
  打掉!
  
  十二
  
  并不是像冬芹想的那么简单。当天晚上,整个村庄都传播了这个爆炸性新闻。成年人一介入马上就得出共同结论,麦芽肚子里的孩子至少快六个月了。打不掉了。
  一听到这事,麦芽父亲一口血吐了出来,他嚎叫了一声,提着刀就冲出门外,好多个壮汉拦不住,有个汉子还因此被砍了胳膊。产生了流血事件,村子里一时大乱。那边,斜眼梗登也闻风跑了。村里的人都庆幸地说,多亏了老道士啊,要不又是一条命!
  麦芽家凶宅的风水,再次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有人想起来说,他们家整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对骨头蚊帐钩,好像麦芽妈妈还拿到镇上旅游巷子那边问过什么价,人家不要,怀疑是人肋骨。也有人说,不是这样,如果是人骨头,他们家就发了。不会卖不掉。真卖掉了,也说不准家里就平安无祸了。还有个眼睛快瞎了的猎人说,盖房子的时候,他家当时的两条猎狗,一路过她家就狂吠。有人说还是先填了那口突然变浑的不吉利的井。
  有一部分人考虑问题比较实际,他们首先想解决麦芽的问题,也切实商讨出了新办法。你看,六个月的身孕,肯定是打不下了,那干脆就成全了这一对,正好用喜气冲冲晦气。但是,马上有很多人反对,他们说如果在麦芽母亲去世的百日之内是可以冲的,现在早已过了百日,就必须等上三年,否则,只会越冲越衰。
  这样,村里的情况就有点乱。因为,麦芽的肚子,在全村的眼皮底下一天天大起来。全村人都发愁起来。怎么也是件老绕不过去的大事啊!梗登跑得没影,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知道是真的失踪还是假的,变成梗登母亲,天天可怜兮兮地来探望麦芽,又好像是心疼自己的小媳妇。一些好心的妇女,也自发拿了红糖、糯米、鸡蛋什么的,到梗登家一边查看情况,一边要梗登母亲陪着,把东西送给麦芽。她们站在麦芽家院子里的梨树下,慈爱地拉着麦芽问东问西,一边难免怯怯地张望麦芽身后光线不明亮的家门。
  

  村长也愁容满面,说刚到镇里开过计生工作会,村里今年的情况,本来还受到表扬了。现在怎么收拾?村长连连叹气,说,他家的衰运到底要害到全村哩!村长显然对这个问题,比计划生育问题,感到更伤脑筋。关于计划生育的对策,他也是熟练工了。关键还是,那个小孩的肚子一天天大得越来越快。全村都想不出更好办法。麦芽家的征兆实在太不吉利了。结果,不知道是谁——可能就是村长几个人,又把老道士请回村了一趟,做了什么驱邪的法事,就不是很多人知道了。
  梗登的家人经常来帮助麦芽挑水,他母亲几乎天天来送猪草帮麦芽切煮猪食,整后院菜地。或者送些地里才出的新鲜菜。麦芽父亲不许他们来,看一个打骂一个。他们总是父亲下地的时候来帮忙,行为显得有点偷偷摸摸。麦芽则很安静、很漠然,她只是坐在一边不说话,看着梗登母亲、妹妹等进进出出。有时,梗登母亲会急急忙忙地煮点酒酿煮鸡蛋,让她吃,她就张嘴慢慢吃。梗登的母亲会有意无意地说,梗登小时候的健康可爱的往事。麦芽漠然地听着,有时候烦了,她转身就走。梗登的母亲就讷讷的有点难堪。有时候,麦芽意识到了,又会扭头惨淡地笑一下。
  她毕竟还是喜欢家里有人走动的声音、说话的声音。
  冬芹临走,把那本张惠妹的歌曲集送给她了;哥哥又寄来了五百元钱,仍然是在汇款单上写了几行留言,说妹妹的信收到了。麦芽本来以为他会回个长点的信;村里的大人,现在都对麦芽非常好,路上碰到,嘘寒问暖的,年纪大的姨婆们喜欢抚摩她:村里的小孩,看到她就大声地叫斜眼梗登!斜眼梗登!一叫就躲到大树后面或者房子后面去了。
  父亲从那事之后,几乎没有再和麦芽说过什么话,有时候,麦芽觉得他眼里甚至会闪过凶光。
  肚子越来越大了,有东西在里面越来越会动了。麦芽感到身上容易发热,睡在床上开始不喜欢盖厚的东西,夜深人静的时候,麦芽会想起斜眼梗登,想到阳气问题。
  阳气是什么?是很暖和的东西。
  
  十三
  
  和往年不同,今年的梨树一直没什么孩子来摘采。往年是,梨子还没彻底成熟,偷梨吃的孩子,已经时不时出现在梨树下了。大中午的,叽叽喳喳弄出鬼祟动静,哥哥在家,就要冲出来袭击他们。总是妈妈阻挡。今年的梨树,满树的挂果,却没有一个孩子来馋嘴,阳光充分的枝头的梨子,都开始发红了。这是哥哥最喜欢吃的时候。
  昨夜一夜大暴雨,院子里竟然掉下好多个摔破的熟梨子。爸爸一早就下地了,看见了,他也不会捡的。麦芽慢慢地走到树下,看着那些无人捡拾的梨子。她弯下腰,把它们一个一个捡起来。摔破的梨子伤口开始生锈。麦芽把每个梨子的伤口都吮了一口,然后,兜回厅堂,放在桌子上。
  她来到登上阁楼用的木平梯口。她站在那。妈妈死后,她好像从来没有走上去过。尤其是,听到阁楼上回响起妈妈脚步声后,她肯定再也没有上去过。她站在第一层上。快七个月的身孕,对一个平时就纤瘦的女孩来说,并不把身形膨得很庞大。麦芽摸着自己发紧发硬的肚皮,她想里面是个大梨子。冬芹和她一起睡的时候,她们聊过很多东西。女人的肚子里有子宫,梨子一样的东西,装着梨子一样的小孩。
  麦芽从第一层楼梯跳了下来。
  她走上了第二层。身子一动,她跳下了两层楼梯。
  她跨上了第三层。她稍微用了点劲,她从第三层跳了下来。这个高度,有点震脑子,一股脚后跟往上冲的力量,肚子也明显地沉了一下。但是,她经常有这个感觉,在地面上蹦跳的时候,就是这样沉沉重重的,好像人颠震得要爆炸,其实不会。
  这真是一个长得很牢的梨子呢。
  她慢慢跨上了第四层,想了想,她决定再上一层。麦芽从第五层跳了下来。这一下子,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肚子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一种试探性的疼痛出现了,嘿,它终于抵抗不住了。麦芽笑了,抓着楼梯,她努力地站了起来。
  扶着木板墙,她慢慢地一步步再踏上楼梯。肚子收缩性地抽动着。走到第六层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又迈上了一层。站在第七层上,她抬头看看安静的阁楼,再看看地下。她还是再往上跨了一步。第八层了。
  身子慢慢清凉起来,肚子模模糊糊地还在疼痛,可是,愉快的感觉一点点来了。多么安静的屋子啊,多么安静的时间。那个无人驾驶的汽车,从一个陌生的城市开来了,它从空中开来,要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妈妈,我想你啊。冷了,我肚子下面冷啊。
  每一个人前面都有等着他的东西,是吗,是啊,绕弯路也没有用,蹲下躲也不行,就是不行。就不行。它等着呢。那一辆无人驾驶的大货车从千里之外,不是翻山越岭地把妈妈带走了?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发,穿过了那么多早晨的田野,穿过了那么多陌生的村子的炊烟,穿过很多不认识的城市像蚊帐一样的雨幕,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山脚下阳光晒出的花香,它一路就那样穿过穿过穿过,穿过很多很多,来找妈妈了,它对准妈妈开来,谁也改变不了。谁也改变不了呵。
  躲不过的,妈妈你知道了,你提前知道了,你虽然不知道你其实知道的,但你突然想给我洗头了,洗了头你就要走了,谁也挡不住呵;我也躲不过的,是吗,妈妈,我知道啊,爷爷走了,哥哥跑了,爸爸经常不在,我知道它会来的,它一下就看到我了,我没有地方躲呵。它来了。现在,我才不怕了,其实什么也不可怕了,因为,我等啊,我等了很久了,我听到的,我一直在听,我在听它的声音,别人听不见的喘息声,我能听到,晚上的时候——它是有脚的——别人听不到的脚步声,我一直在听呵,我知道它要来的……
  把梨子带走吧,把梨子带走。带走一个就好了吗,妈妈?老道士说的,至少要再走一个,行吗?那,我们家就平安了,我就可以和爸爸去找哥哥,我们一家就到广东去打工了。我们就走了,全村就平安了,村里的人要高兴了。我也高兴啊。妈妈,你在阁楼上吗?我听见你黑色的高统胶鞋在响了,红色自行车内胎的补丁块,我认识它,我听到了——“控梦”——“控梦”——“控梦”,你的脚步声,它一步一步地响着,走到左边,又走到右边,妈妈,你在抱干豆秆子吗,喔,妈妈,下来吧,妈妈,我听见了.你走得很慢,下来,没有人,下来看我吧,抱我一下,抱我一下,冷啊,妈妈……
  
  十四
  
  埋葬麦芽的时候,全村人都来了,除了斜眼梗登。
  送葬的队伍很长,队列中行走的人们面貌放松,有一点像似秋游的队伍。人们在并不特别降低声调地交谈着。一个妇女说,都是斜眼造的孽啊。
  周围大家听了,一时都没有人接腔。队伍转过了青石桥。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从山上往下看,整个村庄在绿柳浓荫、水光潋滟、秋蝉声声的围绕之中。入秋的村子,像一幅笔画纯熟的老画,有心的人发现,桥头石狮底下、宗祠屋檐下、老槐树干上、还有晒谷坪、农资站、小卖部,这一路过去,都还能看到当时老道士镇邪贴下的黄色纸符。尽管村里很小心注意这些给村里带来祥和的黄纸条,孩子们也因惧怕而敬而远之,但还是不抵长时间的风吹雨淋日晒。纸符大多残缺不全,颜色一律都变成了白色,灰似的;如果不是知道它的来历,恐怕一般人猜不出它们竟然肩负着维护全村大小平安的
  重要使命。
  山冈上,走着走着,一个抚腰的妇女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不要说,老道士的话,还是真准呐。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0-31 20:52
{:soso_e100:}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0-31 20:53
那谁,我还认得你;你还认得俺么?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0-31 20:54
我想大伙儿都还记得你,为何你却把大伙给忘了呢?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0-31 20:56
最近可好?
再若装作木看见俺,俺找块豆腐砸死自个去!{:soso_e103:}
作者: 秦时明月    时间: 2014-10-31 20:58
锦瑟 发表于 2014-10-31 20:56
最近可好?
再若装作木看见俺,俺找块豆腐砸死自个去!

想留住人家就改掉老打酱油的习惯——好好读读,多少留几个字,善莫大焉~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0-31 21:01
秦时明月 发表于 2014-10-31 20:58
想留住人家就改掉老打酱油的习惯——好好读读,多少留几个字,善莫大焉~


这篇我真读过,读了让人心疼死,还心碎缓不过来的字,心里会堵很久。。。。。{:soso_e103:}
作者: 秦时明月    时间: 2014-10-31 21:03
锦瑟 发表于 2014-10-31 21:01
这篇我真读过,读了让人心疼死,还心碎缓不过来的字,心里会堵很久。。。。。

麻溜滴,把你的痛把你的堵写出来{:soso_e111:}

作者: 金缕衣    时间: 2014-10-31 21:04
动容,凄惨,农村的孩子命如草芥,得不到关怀与爱护,彼此之间除了生活艰难困苦的压抑与麻木外,似乎亲情渺茫,一个空洞的世界,难道人性与人心也迷失了么,好文,建议加精{:soso_e163:}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0-31 21:07
秦时明月 发表于 2014-10-31 21:03
麻溜滴,把你的痛把你的堵写出来

看10楼,我还能写出神马?金依姐姐的点评非常到位,我极为赞同。
作者: 秦时明月    时间: 2014-10-31 21:11
锦瑟 发表于 2014-10-31 21:07
看10楼,我还能写出神马?金依姐姐的点评非常到位,我极为赞同。

小女女家家的没礼貌,姐姐是我叫的,妳得叫阿姨好吧{:soso_e140:}

作者: 金缕衣    时间: 2014-10-31 21:13
秦时明月 发表于 2014-10-31 21:11
小女女家家的没礼貌,姐姐是我叫的,妳得叫阿姨好吧


晕,说不定锦瑟比你大哦,都别把我喊老了,我满享受当姐姐的,哈哈{:soso_e113:}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0-31 21:14
我一直以为楼主在写作上多少受了他的偶像须一瓜女士的影响。所以楼主的文字也总能给俺最大的悲悯感,读你们的多数文字,真让人有艰于呼吸的感觉。心中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搬不开,挪不动,只觉疼和痛。
让人总会想到,自己是多么幸福呀,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珍惜自己所拥有的生活。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0-31 21:17
秦时明月 发表于 2014-10-31 21:11
小女女家家的没礼貌,姐姐是我叫的,妳得叫阿姨好吧

切{:soso_e146:},那年那月曾交流生辰八字,你竟忘记了?小哥好生贵人。{:soso_e120:}
作者: 一水天涯    时间: 2014-10-31 21:25
虽为旧字,情意弥新。
唐唐来了,先迎后读~~~{:soso_e160:}
作者: 秦时明月    时间: 2014-10-31 21:28
一水天涯 发表于 2014-10-31 21:25
虽为旧字,情意弥新。
唐唐来了,先迎后读~~~

咱仨就是一个赛里认识的好像{:soso_e113:}

作者: 一水天涯    时间: 2014-10-31 22:34
令人心颤的故事,一如评论的题目——前面是忧伤,后面是绝望。
十四岁的麦芽,柔弱得如刚刚打蕾的小花儿,就被生活如此无情地摧残零落,让人不得不相信,生命的不平等,许多时候从出生便已注定。而更为绝望之处,莫过于既无从忍受,又无力抗争。
文字,在某些时候能看出一个人的情怀。给原作者和楼主送花~{:soso_e163:}{:soso_e163:}

作者: 一水天涯    时间: 2014-10-31 22:37
金缕衣 发表于 2014-10-31 21:04
动容,凄惨,农村的孩子命如草芥,得不到关怀与爱护,彼此之间除了生活艰难困苦的压抑与麻木外,似乎亲情渺 ...

单这情怀已令人赞赏,谢谢衣衣推荐:)
作者: 金缕衣    时间: 2014-10-31 22:43
一水天涯 发表于 2014-10-31 22:37
单这情怀已令人赞赏,谢谢衣衣推荐:)


一水亲,谢谢,周末快乐{:soso_e113:}
作者: 一水天涯    时间: 2014-10-31 22:48
金缕衣 发表于 2014-10-31 22:43
一水亲,谢谢,周末快乐

同乐哈~
衣衣为咱山庄费了不少心,一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抱抱

作者: 金缕衣    时间: 2014-11-1 14:08
一水天涯 发表于 2014-10-31 22:48
同乐哈~
衣衣为咱山庄费了不少心,一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抱抱


哈哈,客气客气,相逢是缘也是快乐,抱抱,一起开心{:soso_e178:}{:soso_e113:}
作者: 候鸟    时间: 2014-11-2 19:37
那谁扔下帖子就潇洒走了。{:soso_e101:}
复习一遍。
作者: 候鸟    时间: 2014-11-2 19:37
那谁扔下帖子就潇洒走了。{:soso_e101:}
复习一遍。
作者: 莫冉    时间: 2014-11-2 19:59
自从这帖子发在这,我每天都来看一遍,却不知道怎么回帖。
不说了,让我们在这薄情的世界深情的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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