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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赛—海选045】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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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4-8-9 21:35
标题:
【参赛—海选045】不过如此
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4-8-13 08:04 编辑
猜猜我是谁。电话那头有个陌生的男人在热切的期待着。
我痛恨这种故弄玄虚的小把戏。可这货操一口地道的豫东口音,一口就喊出了我的名字,而且在后面亲亲热热的缀了个“哥”。这使我心存顾忌,在认真的想了几秒后,我很无奈,只好照例选择了直截了当的方式:“自己报上名来,快点,我忙着呢。”
他对我的不配合,似乎感到很意外,也或许有些不满意,于是干笑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我是小五,白庄哩。”
哦,这下我知道他是谁了,“小五啊,你好你好!多年不见,我哪里知道会是你!在哪发财哩吔?”
他一下就舒展了开来:“我搁包头混哩。……听说你要过来出差,抽时间在一块玩玩啊……”
“嗯、嗯,中,中!”我真的很忙,唯唯诺诺的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下了班,离开了办公室,脑筋也就渐渐的松弛了下来,这才又想起这个白小五来。白小五。-------这货从哪得到的我电话号码,而且无比精确的知晓我几天后的行程安排?
是的,我们曾是亲戚。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亲戚。我是说不清到底如何个拐法了,这也许须认真请教我远在老家小城的父亲;也许,直接请教我的奶奶才是最合适的,可惜已不能,她老人家在十多年前就已仙逝归天了。而这门亲戚,在她老人家活着的时候,逢年过节还是有所走动的。小五他爹,我父亲教我喊“大爷(豫东土语:伯父)”,自然,我与小五就属于老表了。小时候,常听乡村中有句促狭的俚语云:一表三不亲,再表是龟孙。切!----我与小五早就表外表了又表了。
我不晓得家中为何竟然会有如此古老的亲戚存在,后来读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这才明白,乡村生活一贯都有熟人好办事的原则在,所谓人情是也。“咱家的这几个柜子,都是小五他爹打的。”记得从村里要搬到县城的时候,父亲不无留恋的抚摸着那几个已尽显厚重笨拙的桌柜,依旧忍不住赞叹手艺的精良,工匠的用心。
我想想:小五家那时候应该是很穷的。一排低矮的小瓦房,窄小的木门窗,很阴暗;一进门,先径直的往下跌半尺,脚才能踏实的踩到地面,这是当时很通行的房屋结构。屋里的家具很简陋,仅有桌椅床铺而已。黄泥抹就的墙面上,张挂有黯淡掉色的中堂、陈旧破损的年画,镰刀、木锯、草帽……
他的父亲个不高,黑瘦而结实,身着一套破旧的蓝中山装,裸露出的胳膊青筋涨出像一条条长蚯蚓,头剃得很光亮,目光和善而沉静,很像他家拴在院门外枣树上的那头灰驴。她的母亲也黑,也瘦,话不多,跟客人打了招呼后,就领着小女儿下了灶屋,灶屋在正房的东侧面,一间小房子,木门有些破旧,烟筒方方正正的刚好过屋顶;进去后不久,就听见风箱呼嗒呼嗒有节奏的喘气声,烟筒顶端就有青烟悠悠荡荡的飘散开来。小五,还是个泥猴子一样的娃娃,正独自一个人在空院子中的阳光里一边嘴里嘟噜着一边玩泥巴……
以上所述,大概是我十三四岁时的一个秋天,跟父亲到小五家串亲戚的画面。本来来往不多,为何偏择那时候去,时间久远,我也终于模糊不清了。父亲,此刻正与我的白大爷安稳而惬意的坐在堂屋里闲喷阔(聊天),人人口叼一劣质卷烟,弄得屋里烟雾缭绕如拜仙台。我谨遵父亲临行前的叮嘱:有个大人样。----此刻也安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们喷阔。
“也好弄。”白伯父对我父亲的忧虑大不以为然,瞟一眼院中的白小五:“闺女----打发出去俩唻(出嫁)。大家伙,还正念着书哩,我想着过两年给他寻个媒茬先定下,考不上就管办事唻。媳妇一到家,也就差不多了,不就剩这个小家伙唻吗?好摆治。”
我父亲呵呵一笑,点头称是:“是哩。你跟俺嫂子也能干,也确实不算啥事。……对了,我还得跟你介绍一铺活哩。俺那庄哩,有一家打发闺女,搁俺家哩见过你的活,觉得不赖,想请你哩……”
“咋不中哎!---中!……工钱?哎,啥钱不钱哩吔,叫他看着给……”
饭好了,上了桌。虽然也是热气腾腾的,却没有我想象中的丰富,主食是蒜汁浇凉面条,一盘炒鸡蛋,一盘肥肉烧白萝卜。做饭的娘俩不肯上桌吃饭,都躲在了灶屋里。小五却及时的凑到了桌前,眼瞅着他父亲大筷头大筷头的往我们碗里热情的叨菜,盘子将要净空,小嘴瘪了又瘪,差点要哭出声来。我父亲哈哈一笑,把自己碗里两块油光闪亮的肥肉夹给了他,好小子,活像大鱼吞小鱼一般哧溜就滑下了肚。
白大爷又叨给他一块肥肉还有鸡蛋,但见这家伙三口两口又吃了个净光,然后眼巴巴的又死盯着盘中的菜,他自己碗里的面条倒是一根也没动。
“这孩子将来可中。”我父亲赞道。
这就是“中”?我盯住小五左看右看,除了一双饿猫般的眼睛灼灼闪光外,愣是看不出哪点还“中”来。
……
有一句网络常用语叫什么“走着走着就散了”,其实这句话用得可宽泛了。十多年前,我的奶奶去世后,我们两家的联系就越见稀少,直到完全失联。这也正常。当作为亲戚关系中纽带存在的关键人物没了后,总有些宴散人尽的寂寞凄凉。况且恰逢这个风起浪涌的大变迁时代,我们又都不由自主地成了在其中翻腾的沙子……
可是这家伙哪里得知我的电话,又如何知晓我的行程了呢?
这个答案来得也很快,虽然只是部分。刚回到家,父亲就先打来了电话,老人家很高兴:“你接到小五和你白大爷的电话了吗?”
我很惊讶:“你咋知道?”
他大笑:“那我知道!我对他们说哩。 -----你白大爷先跟我打的电话,然后是小五问你的情况。……小五发财啦,在包头。收破烂,弄哩可大,说挣好几百万唻……他一家都去了,连老大一家都去了……你白大爷现在享福唻,给小五照护着摊子,几百万哪,能不享福吗?……”
最后,父亲特地嘱咐我:“你去包头出完差,一定看看你白大爷啊!……给他买点东西,他稀罕不稀罕是他的事……俺老哥俩,都多少年没见了……”
父亲的命令,我自当遵从。于是在从包头一家发电厂公干出来后,我先到市区一家超市买了些东西,瞅瞅日头已偏坠西山,便站在路边拨通了小五的电话。小五很欢喜的样子,说,“你就站那别动,我去接你,一会就到唻。”果然,很快就有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滑到了我身边,一个矮胖白嫩的家伙从驾驶席上钻了出来,笑呵呵的:“大军哥。”两眼眯得快没了。
这就是小五?我虽然心里有所准备,却仍然按耐不住惊讶,仔细的打量了起来:虽还是早秋,这货却穿一件薄薄的短风衣,裤子很齐整,皮鞋很亮、头发抿得也很亮。“哟呵!大老板哪!”
“哥你说啥哩吔!啥老板哪,还是个要饭哩。”他倒是会谦虚。
“哪,先到我场子里看看吧?反正有点乱。……然后,咱们找个地方去吃饭。”
我点头认可了。
车子左拐右拐,我忽然发现有点路熟,这不是通往那家电厂的路么?
车子却轻轻一转,我已深入到了一片杂乱的城边村中,然后是一个用黑漆喷出粗大“收废品”三字的大门。
“到了”他说。我们下了车,提起我买的那些礼品,一起进了门。里面确实很嘈杂,有机器的持续轰鸣也有金属的杂响。
我好奇的边走边打量。一进门,是一片空啤酒瓶的摆放区,有一男一女正一弯腰一起身的将酒瓶垛放整齐。“这是我哥。”小五介绍说。那男子直起腰,扭头看过来,点点头,笑了:“过来了吗?”我吃了一惊,这不分明正是二十年前的白大爷吗?!
“他们也没啥好干哩 ,我就让他用这一块地收点瓶子。比下去挨家挨户的收又强点。”小五淡淡的说,一边领着我径直往里继续走。这使我很有些不满,而且略生尴尬,因为这小子居然丝毫没有向他们介绍我是谁的意思。我只好冲他们笑笑,应付了一声“过来了。”他们略感奇怪的瞅了又瞅我,然后低下头弯下腰继续忙自己手里的营生。
里面靠地磅边有一排房子,两间红砖的瓦房,两边又延伸出几间低矮的活动房来。小五领我进了红砖瓦房,嗯,这里面摆放的倒还算整齐。他请我坐下后,站在门口,大声的吼叫一个人的名字,接着一个瘦小、浑身上下都油乎乎黑漆漆的半大孩子跑了过来。“你大爷哩?”小五问。那孩子用手一指:“在那捡铁哩。昨天装完车,那边有点乱。”
我伸头望过去,却被一堆仍旧很高大的铁山遮挡了目光。“你把他喊回来。”他简单对小孩下了命令。
“你生意不赖呀?怪不得都传说你挣了几百万。”我惊叹不已。
他咧嘴一笑,“一般,一般。瞎混呗。”
白大爷过了有好一会儿才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位要领钱的小贩子。
“小五,我靠,我这铁差吗?不能再高五分钱吗?”小贩也是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声音很粗野。
小五嘿嘿一笑,连拉带拽的安慰道:“行了!俺哥。这个价钱不低啦,今年情况一直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大爷拿起计算机算完帐,付了钱。小贩子也不再狡嘴,笑眯眯的就准备离开。小五忽然喊:“慢着!----这账算哩不对。”说完,一把抢过计算机,啪啪的按了几下:“看看,多算了四五十块钱哩。”
这下,小贩目瞪口呆了,扫兴的把钱从兜里掏了出来,点了清楚,扔到桌上,笑骂道:“鬼精哩很哪,小五。”小五得意的嘿嘿一乐。
小贩走了,小五的脸却拉了下来,阴沉好似雷雨天,白大爷也好像蔫了,像个犯错的孩子斜靠在门框上,低眉顺眼的,一声不吭。小五艰难的活动了下喉结,沉声道:“咱这是生意呀,啊——”他扭转了脸,忽然就像才发现了我似的,脸色立刻就缓和转作三月天,语调也柔和极了:“哎,对了。爹,这是东庄哩,俺那个大军哥啊……他过来看你来唻,还有这些东西……都是他买哩。”
白大爷好似如梦初醒,仓皇的不知所措的抬头看定了我 ,眼睛眨巴着,哦,哦,哦了好几声也没说出话来。我一步跨到他的面前,双手紧紧握住他那枯瘦的布满硬茧的脏污的手,“是我。我爹特地托我来看看你。”我含笑语道。
我仔细的打量着这位我父亲想象中的“幸福”老人,他似乎更低了,头顶不但是光,而且是秃,周围的稀疏的短发也尽呈灰白了。眼珠也浑浊了,黯淡,如蒙了一层淡淡愁雾。这身上穿的是什么呀?一双破旧掉色的解放鞋,一条牛仔裤,裤腰上还吊一串钥匙,这件迷彩褂又是哪里来的?破了几个小洞也就罢了,还这么阔大,以至于老人不得不在腰身滑稽的捆了条红彩绸。这兜里,哦,还有一包皱巴巴的劣质烟。
老人发现我紧盯着他的装扮看,一下子就慌了,一边撒手后退,一边笑着解释:“这都是干活的衣裳啊……我洗洗手去,一会再回来陪你喷阔……”
他退了出去,然而这时候,太阳已渐渐坠到西山顶上了,忙累了一下午的小贩们正慢慢的聚拢过来。老人立刻又投入到紧张的收货工作中去了。
我站在门口,观看了一会儿废品站的繁荣局面,直到小五站起身招呼我:“走吧,天不早唻。”
“不等上俺大爷吗?”我回头问他。
他笑了一声:“别等他唻,恐怕得等到天黑透也不中。”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只有那个女人还在继续收瓶子摆瓶子。小五站住脚,皱起了眉,对那女人沉声喝道:“你给俺哥说一声啊,酒瓶子该卖就卖,价格不好还放恁些弄啥?-----看看你们都铺多大个摊子了?现在铁不多,多了我往哪放哎?!”
那女人低声应了一句,慢悠悠的:“知道了。”
酒店里,我没料到小五早已安排了好几个人。“我哥。”小五大大咧咧的向大伙介绍说。几个或是商会副会长防水公司老板等等的陌生人热情的涌了上来,一一的握手后,便一起到豪华包厢里落了座。
“烤羊排……”,小五没有接漂亮女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却眼紧盯着她,一边吐出漂亮的烟圈,一边不间断的报出了本店最有名的特色菜十多道。惊得小姑娘先是瞪圆了眼睛,然后捂嘴笑着小步快跑走了。
我忘了那夜我喝了多少酒,反正是醉了,而且醉得很不痛快。但我还是没有忘记追问小五是如何找到我的,他也坦白,很现实:我们,---仅指在酒场的几位,---其中有一个到电厂施工,正好与那里的头头攀谈上了,于是开始了一场闲扯,扯着扯着就扯到籍贯上,然后就扯出了我。而小五正是从这位老乡那里-----这货还站起来给我敬了个酒----听见了我的名字,觉得耳熟,于是三打听两打听就先寻到了我父亲的电话。
“那个电厂,有不少废料,现在又正扩建,我估计也得有不少。”小五那夜眼睛喝红了,很红,很像电脑游戏中的魔兽;一只手紧紧的把住我的椅背,以便于尽力的靠近我,连酒气都直喷到我的脸上,“我知道你跟那里面的关系熟,有几个还是你同学哩,对不对?你帮帮兄弟,要是这生意弄成了,兄弟,兄弟我赚了钱还能忘了哥么?……你说中不中?”
我真的喝麻了,有点断片了。至今,我也想不起是如何应答他的。
不过,我却还记得,那顿饭钱是我打的,在酒刚喝到一半的时候。白小五,从那天以后,再也不曾拨来一个电话。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8-9 21:44
{:soso_e160:}
作者:
小娘子
时间:
2014-8-9 22:11
虎子V5!
加油加油!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8-9 22:58
虎哥也三篇了吧。真好!还有九天,再接再厉!{:soso_e160:}{:soso_e156:}{:soso_e157:}
作者:
吉祥天女
时间:
2014-8-10 10:33
社会现实{:soso_e160:}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4-8-10 11:13
锦瑟 发表于 2014-8-9 22:58
虎哥也三篇了吧。真好!还有九天,再接再厉!
不写了,太累。{:soso_e113:}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4-8-10 11:13
吉祥天女 发表于 2014-8-10 10:33
社会现实
薄凉。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4-8-10 16:14
今天才读
好——————
作者:
人间故事
时间:
2014-8-13 13:30
由"猜猜我是谁"的电话写出一个人物,专写这个人,好手段.
让我服气的是,怎么就是这等自然的原生态.文笔老道!
作者:
牛逼
时间:
2014-8-18 00:15
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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