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心依旧如流水——纪念周梦蝶老人 - 北斗六星网

我终于记起，此前我是读过梦蝶老人的，那时他只是排在蓝星诗社的那一行名字里：余光中、覃子豪、钟鼎文、罗门、蓉子、周梦蝶、向明、白萩、夏菁。

也仅仅如此，除了当时读诗时的心有灵犀，除了品悟间的怦然心动，都怨时光如水，竟渐渐模糊懵懂，直至在凤凰大视野中梳理过他的一生，直至他从容不迫地溘然而逝，不能不算失之交臂。

我情愿这样认为。一首诗的产生，绝不是凭空出现的，那里面有诗人的味道，领悟，与精神。所以，只有涉入过他所站立的那片天地，回过头来再读，绝然是另一种感触。当然，这或许并不符合诗歌的真谛，就像爱人间的一见钟情，不得不承认，通常的第一印象，以及此后诗人作品独特的光辉才是最重要的，不可能每每去探寻诗歌背后那个人梦过以及未梦的一切罢。

“一只萤火虫，将世界/从黑海里捞起——/只要眼前有萤火虫半只，你我/就没有痛哭和自缢的权利”这是梦蝶老人的一首短诗，《四句偈》，关于“偈”，历来的解释如下：偈陀，佛经中的唱词，简作“偈”。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梦蝶老人是从42岁那年每日静坐街头开始礼佛习禅的，关于此前，他自幼失怙，父亲在他出生前四个月就已经撒手西去，然后读书，度过他贫苦的童年，然后17岁时遵母命成亲，与妻情感尚好，育有二子一女，然后28岁时孤身一人流落至台湾。关于此后，退伍，摆过书摊，看管过茶庄，甚至还当过守墓人。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因患胃溃疡而住院，并将胃切除四分之三，同时也结束了他近20年的书摊生涯，靠政府救助和朋友的资助过活，直至2014年5月1日下午因为肺炎合并败血症过世，终年九十四岁。

在查阅过的为数不多的关于梦蝶老人的资料里，有两个词出现的频率很高，一个是悲苦，一个是惨痛。似乎厄运与生俱来愿意把他引为知己，孤，苦，贫，病，人生之大不幸，如此绵缠，的确少见。可就这样一个无立锥之地三餐不济的老人，当他得到台《中央日报》文学成就奖奖金十万元的时候，第二天就毫不犹豫地将全数奖金捐给慈济功德会。“台北市武昌街”，在这个地方，梦蝶老人度过了他人生二十年的卖书生涯，一个小书摊本就营生艰难，然而他固执地只卖那些冷僻的哲学、诗集、诗刊，一天得利三十元左右遂可。他曾在五十岁之年，获评“十大诗人”荣衔，“因为他认为这也是一种商业行为”，所以他断然选择了退出。

并不晓得以二十年的光阴在街头书摊后打坐参禅的那些日子里，望着满街的滚滚红尘和饮食男女，沉默的老人会想些什么。是云水蝶梦，是天风海雨，是海峡那一端久别的妻儿子女，还是挣扎，寂静，哀伤，欢喜。或许仅仅是飘沉，像一碗水中的那一粒溅落的沙子，一点点，一点点，抵达生命的最渺邈之处。“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为什么不生出千手千眼来？/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很多很多等待摇落的自己”，“看了看岸上的我自己/再看看投映在水里的/醒然一笑/把一根断枯的柳枝/在没一丝破绽的水面上/著意点画著“人”字──/一个，两个，三个……”。这样的诗句太动人，也太让人惊悸。

一个平凡的老人，一个不怎么为世人熟知的诗人，一个大半生读经听禅的佛子，一只蝴蝶，一泓波澜静敛的湖水。龙应台来看他，马英九来看他……，即使面对更多的“大人物”，他依旧恪守着本色，孤独，智慧，坚定，遥远，即使再多的世事纷繁，他还是那样一如当初，纯粹淡泊，不悲不喜。叶嘉莹先生在为梦蝶老人的第二部诗集《还魂草》作序时曾把他的诗作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将悲苦消融于智慧的体悟，如陶渊明、李白、杜甫、欧阳修、苏东坡等。第二类则是一味沉溺于悲苦而不能自拔的，如屈原、李商隐。第三类借山水的悠闲来排解内心矛盾，如谢灵运——旷达胸襟，独醒情怀，出世风味。说到底，老人还是一个中国传统的书生而已。

一丝不苟地写诗，用自己独特的瘦金体，仿佛一笔一画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有时候，慢确实是一种优雅的极致。老人发表在联合副刊的那首《好雪，片片不落别处》，约三十行，却酝酿十五年，又花两年多时间写成，再修改两次才发表，前后费了二十年的工夫，人家形容其行若蜗牛，想来他也是淡然一瞥，“蜗”行如故也。不丰产，不代表不触动人心。写诗四十年，存诗三百余篇，成集五部，《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约会》、《有一种鸟或人》，可谓字字如金。

在一个“大师”招摇过市的时代，在一个大师几乎绝迹的时代，梦蝶老人默然而过，不管是背影，抑或是一丝心痛，他已不需知，不需问了，他再不用吟“绝尘而逸。回眸处/乱云翻白，波涛千起/无边与苍茫与空旷/展笑着如回响/遗落于我踪影底有无中”，不用吟“以飞为归止的/仍须归止于飞/世界在我翅上/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浩浩天籁之在我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