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鱼——长篇民俗记忆《过年》之一 - 北斗六星网

此时的日照时间，一年里最短；此时的河塘水位，一年里最低；此时的田间活计，也是一年里最少。秋收冬藏，秋天里的丰厚收获，正满满泛泛堆积在仓囤，部分已酿成了美酒，正漫溢着诱人的醉香，有的已兑粜成铜钿银子、布帛百货、砖瓦栋梁、田亩房产。恰可以腾出一片空暇来品观，来享用，来庆祝。节令已是入冬，西北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跨山越海吹来，带来挤挤挨挨的冰凉，然，犹未达到缩颈缩脚冰骨坨坨的地步。河面上，结了很稀很薄的冰，几群鸭子在河滩上孵太阳，三五只水鸟在薄冰上觅食、嬉耍，伸出手，入水轻搅，浮冰碰碰擦擦，“唧咧咧”、“滴遛遛”滑行、旋转。年关捕鱼，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干河，一种是拉网。干河，三五年搞一次，干河的意义，在捕鱼之外更派清淤、积肥和彻底清除大鱼吃小鱼之黑鱼、青鱼、横鲇鱼等害群之鱼的用场，还有“竭泽而渔”之后来年的水量更丰沛，更活泛、水产更多样，更肥美、水质更清濯，更甘甜的效用。只因干河太费时太费力，光车干一河的水就需没日没夜劳作四五天，年年干很有点麻烦，且每个村子通常都不止一条河，有的村拥有四五条，甚至七八条，所以只能隔三岔五轮流来。

从水车弄里抬出一架水车来，再从隔壁村庄借过三两架来，全村老少总动员，男的磕爬在水车架上粗口俗舌“踏浪行”，女的穿梭于沟渠道间家长里短“梳清波”，娃娃蹲守于淘米码头打打闹闹守望河底朝天，可拾螺蛳了拾螺蛳，可挖蚌蚬了挖蚌蚬，抓到一只大甲鱼便大喊大叫环河飞奔三圈又三圈。待到水面一点一点收缩到了水车基下，窜跃不绝的鱼儿便催开千朵万朵的水花，人们便高高挽起裤脚管、衣袖管，如下团圆一般争先恐后下到水中，开打起了一场趣味无穷、欢乐无穷的人鱼大战，笑声、骂声、责怪声、惊叫声、追逐声、显摆声、打情骂俏声交织混和，将入冬以来的枯燥、沉寂与肃杀，人世间的饥寒、苦闷与气恼，全都驱赶去了九霄云外。春天收获笋，夏天收获麦，秋天收获稻，冬天收获鱼，四季的收获，将辛劳补偿，将苦难遗忘，将幸福展示，将希望点亮。这是干河的风景与热闹。

经常可见的是拉网捕鱼，捕鱼者是专业渔夫，从许巷或者吴巷不请自来，他们穿着漆黑的长统靴，抬着一张巨网、一条网船，都用八个人抬，像抬新娘子一般一路颠颠悠悠、吆吆喝喝而来，一群人走在阳光照耀的原野上，影子拖得老长老长，气势浩浩荡荡。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一股子似乎总也散发不尽的浓浓的鱼腥味，春天的时候，他们过来兜售鱼秧，现在，他们是来见证“年年好多鱼、年年有大鱼”。他们是养鱼行当里的老百晓，他们兜售鱼秧的时候敢于拍胸脯担保冬捕可以起水多少多少担，他们的保票从来不落空，他们的胸脯越拍越坚实。他们认识每一条河浜与鱼塘，报得出所有河浜、鱼塘的名字，他们只要看一眼那条河的水色，就晓得那条河的深浅，晓得隐在水波下的鱼儿是多是少、是肥是瘦，晓得应当以什么样的品种搭配和数量搭配来投放鱼秧。他们也经常去各条河岸遛跶巡看，他们总能很快发现河里的鱼是饥着还是饱着，当然也能发现鱼儿眼下在生着什么毛病，晓得用什么法子来治疗。他们在逡巡鱼池的时候是不拿鱼叉的，鱼叉的影子都会惊吓到鱼的，受惊吓的鱼犹如受惊吓的人，会影响其生长，很得坏，所以不拿，却在肩上斜背一支鸟铳，有时候兜中也装一本《水浒传》、《三国志》之类的古书，他们的打鸟本领毫不逊色于他们的捉鱼功夫，铳声一响，总有三五只麻雀跌落尘埃。他们都很是喜欢喝一些小酒，爱与人称兄道弟，爱打抱不平，凡向江河湖海讨生活的，没有不喜欢老酒的，他们有极好的人缘，人到哪儿，小酒就喝到哪儿，他们从来不缺下酒小菜。他们路过一些野河，发现猪草丛里的水波呈现着某种特征，便断定下面游弋着一尾大鱼，便会去附近的村子折一支长竹，返回，稍瞄一瞄，呼地掷出，那鱼儿必性命难逃。每个村子都会有几个竹园，江南水乡，多的是水，少的是山，这里的人们，视竹林为山峦，但凡屋后有空地，又不妨碍到别的人家，一般都会在屋后空地培养半亩竹子，依山临水、有庭有院的家园，个个都是梦寐以求的。到竹园中折一竿老竹，就好比去山上捡一块石头，主人不会计较，不会出来干涉。他们不请自来为人拉网捕鱼，不收铜板，只取三尾中等大小的鲢鱼和一竹篮杂鱼，是半免费的。

先从河梢头将网船送入水中，网船首尾处各站一条树长树大的汉子，皆长发披肩，赤膊赤足，脸上罩只鬼面面，胸背各画一条翻江倒海的白龙和吞火喷焰的青龙，胳膊画一群展翅飞翔的七彩飞鸟，他们鼓胀的肌肉粒粒饱满，像是要从皮肤里面夺路而出，背上的脊糟非常非常深，脊糟里蕴蓄的力量汹涌澎湃。但见艄尾撑篙者矮下身形左右猛烈一撑，船儿“嗖”地一声便箭一般笔直射出，舱头汉子，扎着马步，左手叉腰，右手高举一把丈二钢叉，钉立舱面，纹丝不动。网船劈波兴浪，起起伏伏中，已滑翔到河心，恰在河道的最中央停住。那艄尾汉子所使出的力道真个是拿捏得好足，多也不能多一分，少也不能少半厘，左也不能左一丝，右也不能右半毫。船一停住，两人不约而同甩一甩披肩长发，发声喊，随即演练起抛接钢叉的技艺来。钢叉的叉脚处是串着一组小铜铃的，钢叉一抖，铜铃就“赤啷啷、赤啷啷”直响，响得好听之极。船头抛到船尾，船尾抛到船头，往还穿梭，铃声不绝，眼花缭乱。看，他们越抛越高，他们越抛越快。看，船儿开始打转了，越转越快，两人的危险身形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险。船儿打旋由两人的双脚操控，他们的双脚，与他们的双手是一样的灵活，他们想旋多快就能旋多快，想旋出什么花样就能旋出什么花样。看，他们旋出了莲花图形，一朵，两朵，三朵，到第九朵时，钢叉抛接的高度和速度都已达到了高潮。四围禁不得齐声喝起采来：“好哇！”两汉子见好就收，停住钢叉演练，进入下一个礼规。船头汉子举起一只手，向下水处略招一招，河稍处便破空传来一阵急骤的呼啸之声，众人抬眼，就看见一支毛竹长篙正抖动着尾梢直直向小船飞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船头那汉子慢条斯理放下钢叉，又慢条斯理将钢叉扣牢到船舷，突地直身，单手一抓，那长篙已稳稳地握在了他的掌中，就在这时，船尾汉子忽身形一挫，突然就猛地撑起篙来，撑了一篙再一篙，撑了一篙再一篙，一篙接一篙，篙篙尽往同一方向、同一角度撑，撑得小船似陀螺一般急旋急转，船头汉子稳住身形，大笑一声，喝道：“汝兴风来吾作浪，纵横四海好儿郎！”喝声未止，便于汹涌波涛中高高举起竹篙，以雷霆一般的力量击向八方水面，一面击，一面竭声念唱：“天地乎，存吾身；历祖乎，续吾身；社稷乎，护吾身；日月乎，培吾身；星辰乎，美吾身；川泽乎，润吾身；亲朋乎，暖吾身；邻里乎，乐吾身！十方神灵来护佑，保我万民福禄深！”水浪激荡了起来，水族惊闹了起来，鱼儿此起彼伏跃出水面，四围围观者禁不得又一次齐声喝起采来：“好哇！”两汉子再次“见好就收”，抱拳团团谢过，便朗声下令：“张网罗——！年年好多鱼哟！年年有大鱼哎！”

我家乡的专业捕鱼者，亦耕亦读，亦渔亦樵，亦文亦武，很多都有一身漂亮的船上功夫，刀枪剑戟，钢镖石锁，玩来得心应手，出神入化，他们也是元宵舞狮、端阳竞舟的生力军。他们当中的一个杰出代表，便是当年活跃于澄、锡、虞地区，名震于大江南北的“南拳大师”许太和，他曾在1923年春出席在上海举办的第一次武术大会，著有《南拳入门》一书，民国十八年前后，《常熟民报》曾数次登载关于许太和来虞活动的新闻，《常熟掌故》载：“许太和应邀参加尚湖龙舟会，他的钢叉送接至为精彩，他站在船头上，从桥这边把钢叉甩上去，‘赤啷啷’一声甩到云霄里，随船快速穿过九尺九寸深的甸桥桥洞，仰面一接，钢叉稳稳回到了他的手中，瞬息之间，不差半分。”许太和，江阴北漍许巷人，与本文作者的出生地相距2000余米。

拉网入水，两岸飞腾起来，鱼网的牵绳很长很长，一村老少都要上去搭上把手的——唯有亲手参与的收获才是最最香甜的呵！两岸长了许许多多的树，粗粗细细，曲曲直直，突进突出，疏密参差，水上还有木板桥，还有半岛与湾头，使力方向时时在改变，牵扯牵绳时倘是不懂得轻重缓急，一不小心，极是容易在惯性作用下弹落水中、跌翻地上，总是跌翻一个，倒下一串，笑上一阵。鱼网在“当心、当心”的相互嘱咐声中一步一步前移。鱼网在一步一步前移，期待在分分秒秒燃烧。跃出水面的鱼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也跃得越来越高，“噼哩啪啦”，“扑嗵扑嗵”，不停不息，有情有景，有声有色。满眼都是收获哟，满心都是喜悦哎！起水的鱼儿，真的是好多好多、好大好大哎！一条一条装入挽子，一担一担挑去祠堂，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也是满心喜悦。串条、鳑鲏、昂刺、土婆、马鬼头之类的杂鱼当晚就入锅，抓几把黄豆或者酒糟，或者切几个白萝卜红烧烧，盛几大海碗，冻起来慢慢吃，味道鲜来美来落脱眼眉毛，搭搭糯米老白酒，真的是舒齐得来像是活仙人。青鱼、草鱼、鲢鱼、鲫鱼、鳊鱼、黑鱼、桂鱼之类总是要用于祭祀与待客的，都要腌起来，腌上四五六七天，取出来，用泛着清香的新稻草一串串串好，结在一竿竿晾衣竹竿上，搁于院外檐下敞阳显眼的地方，夜头也不一定要收到屋里厢来，好让一汪温暖的阳光和一汪清丽的月光透彻照耀，也好让过路的行人欣赏这户人家的年年有余、这个村子的无贼无盗。

一直看得见老乌捕鱼，老乌是鸬鹚在我乡的俗名。在小河浜中，一戴笠老翁驾一叶小舟驶行于杨柳岸，三五只老乌蹲立于舟头，行到一处，老翁停舟，嘬嘴发出一声唿哨，老乌便齐刷刷一头扎进水里，一会儿，第一只钻出了水面，喉咙里衔一条尾鳍乱拍的鱼、第二只钻出了水面，喉咙里衔一条尾鳍乱拍的鱼，眨眼的功夫，第三、第四、第五只钻出了水面，喉咙里皆衔一条尾鳍乱拍的鱼，之后，它们便争先恐后地上上下下，就再也分不清一二三谁谁谁了，眼疾手快的笠翁却并不乱方寸，一手轻抓老乌把衔回来的鱼扔进舱里，顺手取一条小鱼填进它嘴里，轻拍一下老乌的翅膀，令其再度入水，循环往复，有条不紊。一般地说，老乌捕鱼相当于军事领域的游击战法，属于小打小战。也曾听说过史上曾有过千叶老乌船在万顷太湖水面实行冬季围捕的事儿，但只是听说，未见文字记载，想上去是好看热闹得无以伦比的，一定会用上鼓乐战旌。除了将要干河的河，家河里捕鱼，通常不用老乌，老乌捕鱼，总要啄伤许许多多的大鱼，老乌与之苦战一场，大鱼虽被弄得遍体鳞伤，但老乌仍无力将其擒拿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