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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做新酒来闹社火 [打印本页]

作者: 西歧    时间: 2014-1-24 20:57
标题: 做新酒来闹社火
农事对于农人,那些真正的农人,无论是良田万顷的富户,还是家徒四壁的雇农,都是天下万事当中排在顶顶头头上的一桩事体。他们靠之吃,靠之穿,靠之活,靠之祭祀祖先,靠之抚育后代。农事是农人的根,是他们的魂,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一切。我乡将事情唤做事体。事情唤做了事体,事情也就变得有棱有角、有枝有叶起来,变得可以搬到别的时空里作为故事来传说。
农事讲究天地人合一。天,即天时,即农时,一把种子,必须适时落播,适时收获,早播晚播,早收晚收,都会影响收成,何时会起风,何时会落雨,何时惊蛰,何时霜降,何时野菊开,何时柳丝残,何时猪发情,何时猫叫春,都在天时之列,耕牛不可在忙当里下犊,罱网不能在菱盘中下水,二十四个节气他们倒背如流,风云变幻就藏在他们的歌谣里: “鸡啁风,鸭啁雨,蚂蚁拦路快收衣”,“小暑一声雷,重新做黄梅”,“谷雨无雨,鱼亦渴死”,“夏至有风三伏热,重阳无雨一冬晴”;地,即地利,即农利,每块土地,分东分西,有高有低,或远或近,风水不同,冷暖各异,沃瘠有别,咸甜相左,块块都有顶顶适宜其生长、生活的物事,菱藕不长高田,麦棉不喜洼地,鸟雀飞不到水底,鱼虾游不近山巅,背阴的地方,就是种顶顶好种的黄豆、蚕豆,也会种成茎茎藤藤胡搅蛮缠的一片,藤蔓绝绝细、蛮蛮长,豆荚稀落落、瘪秕秕;人,即人和,即祥和,农人要熟透天时地利,要顺应天时地利,更要父慈子孝夫唱妇随邻里友好,要谨守人爱爱人,要众志成城抵御水旱虫鼠天灾人祸,要怀着敬畏之心喜悦之情服侍农事、乐享收成,要有一副好心肠,家和万事兴,邻睦无灾变。
一切一切,全都为了有个好收成。没有好收成,就没有好人生。没有好收成,饱肚、暖身、高屋、华服、成家、生子、积阴德、做善事,所有所有,都虚浮,是梦中黄粱,是海上楼阁。就是夜头困觉,也是吃饱吃好了才困得妥贴。饿着肚皮生小囡,是让小囡受凄惨。
江南地,稻麦轮作,主食稻米。稻熟在秋季,秋季是喜悦的季节。这里的人们,将“秋熟”叫做“大熟”。大熟大熟,心里实笃。
过开中秋,依是小阳春。西风乍起,心中和暖:菱藕饱满,桂香弥漫,菊黄蟹肥,禾穗披金。
户户支腿磨镰,人人展臂挥镰。那肩背,那胳膊,这时候有使不完的力气呀!
新稻开镰,便就掀起了一年一度的收获高潮。秋高气爽的天,万里无云;杨柳拂水的河,清洌甘甜。
新稻登场,新米出砻。那新米的香哟,香过所有香;那新米的甜哟,甜过所有甜。田垄间、村舍里、官道上,便到处回荡了爽朗的笑声、悠扬的歌声、欢畅的打情骂俏声。“嚯、嚯、嚯”,喝碗新米粥,“咂、咂、咂”,喝碗新米饭。意犹未尽嗬,意犹未尽嗬,如何可以不做酒!
家家户户做新酒,做了新酒闹社火!家家户户做新酒,做了新酒闹社火!家家户户做新酒,做了新酒闹社火!
做新酒闹社火,一早就与一连串的农事融合成了一体。做新酒闹社火,较之于过年,更其隆重、更其庄严、更其热闹、更其教人期盼。做新酒闹社火,其意便在酬天地、谢百神、庆丰收、祈年年。
酒的历史,早于文字的历史;社火的历史,与酒一样地古远。酒是天下第一通灵物,人神共喜,酒源于巫。西周《大盂鼎铭文》记:“才雩御事,(虘又) 酒无敢酖,有祡烝祀,无敢 (酉夔),故天异临,法保先王,匍有四方。”殷商“率肆于酒,故丧师。”大意是,西周的王者与执事,祭祀都不敢滥饮,所以天地鬼神保佑其征服天下,拥治四方;殷商从封藩守疆者到内廷执政大臣到街巷村坊百姓,都不加节制地酗酒,暴殄天物,所以灭亡了。这则钟鼎文字,表达的是节制饮酒的政治意义,却表明,早在夏商时代,酒已极其普及。史学家证明,商代前期就已形成了以爵、觚为核心的重酒礼制,“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人们认为,人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酒,酒作为人间最美好的东西,首先要奉献给上天、土地、神明和祖先,奉献给领袖、师长和贵宾,奉献给浴血沙场开疆拓土的勇士。酒礼制度的形成,肇始于广泛存在于民间的原始社火活动。社火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关于天地礼赞的民间祭祀礼仪。《诗·豳风·七月》:“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诗·大雅·即醉》:“即醉以酒,即饱以德。” 《汉书·食货志》:“酒,百乐之长。”“酒者,天下之美禄。”出土的商周青铜礼器中,酒器类可谓是洋洋大观,计有爵、觚、觯、、罇、壶、罍、卣、觥、方彝、瓿、、缶、瓒、角、散十六种。
书香门第做酒,先要祭拜社稷、神农与杜康;大户人家做酒,打底九百斤,多者三千斤;普通人家做酒,都在五十斤以上。谁家新添了黄毛丫头,要做千斤“女儿红”。
酒药无需上街去买,自有酒药“专业户”适时送到门上。糯米老白酒的酒药原料,最主要的据说是六月初六日那日成熟的一种叫做红稻穗头的植物,将红稻穗头碾成粉末,和入馊了六天六夜的馊粥,掺几滴菊油,再与新米的米糠末拌和,团成乒乓球大小的团子,放到竹篮子里拎到不见阳光不通风的搁楼上发酵,等其长出一层白茸茸的三四寸长的烟毛,再搬到太阳底下晒干,让其烟毛收身,就可以用来做酒了。酒药的制作,有许多禁忌,传子不传女,要跪对红稻穗头念九遍不明意义的咒语。酒药的原料不值什么钱,酒药一般卖得很便宜,多数不以现钱交易,辞辞让让地畚一升两升新米出来便交割完成,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哪家人家依靠做酒药发了大财的。酒药“专业户”做好酒药,按着往年的老主顾名单,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挨个送过去,都是熟门熟户,连看门狗也认得他的,不对他吠,只和他亲,他这家坐一袋烟辰光,那家坐两炷香辰光,说东嚼西,欢声笑语,几个夜晚便将一季的酒药全部出清。酒药“专业户”的祖上,大约都是古时的巫师、祭师或者掌管酒礼的官员,祖上都有神秘神圣的训教一代代相传,他们从不逾矩,他们的品行与他们做出的酒药一样地令人敬信,他们是酒神的圣洁信徒,是酒文化的最忠实的传承者。现在,市面上有许多近千、几千、数万元一瓶的酒,比救人性命的鲜血还要贵出不知多少倍呢,喝的人很多,而且越来越多,有的人每天至少要喝一瓶,邀来一大帮子人一道喝,喝下去之后还要不经肛门直经嘴巴吐在抽水马桶里与柏油大马路上,还官运亨通,越做越大、财源滚滚,越来越发,怕真的会蹈“率肆于酒,故丧师”的覆辙的。
劈硬柴,搬柴火,洗酒缸、洗蒸笼、洗大匾……男女老少齐上阵,开做新酒罗!
做新酒的时节,连水中的鱼儿、虾儿也举族欢欣,它们簇聚在淘米码头,彼此碰碰挨挨,争先恐后,猛摆尾,劲昂头,放开肚皮大快朵颐,一旁的菱盘、莲枝与荇菜观之,仿佛亦大受感染,乐得身肢乱颤。猪们、鸡们、鸭们也是,那几天总是天天吃好的、吃得饱饱的,日子过得与天上的神仙没什么两样。
硬柴在灶膛里熊熊燃烧,火苗猎猎窜跳,柴火劈劈啪啪响,锅子里沸水翻腾,蒸笼呼呼喷气。所有的人都要记住,这个时候,你绝不可以问“阿要熟了”之类不着不落的问题,若问,脑壳上必会落下几记不轻不重的“毛栗子”。如果蒸了生饭,那不仅仅是今年做不成酒的小事情,那是牵扯到天地神灵品享不到这家子的丰收成果、有可能不再护佑这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子息绵延,吉祥安康”的大事情。所以,即使你是心肝宝贝“囡囡子宝宝子”,还是责你打你没任何商量余地,即便是九代单传、“六亩竹园独一笋”,也绝不肯姑息纵容网开一面。
一蒸笼,一蒸笼,又 一蒸笼的糯米饭蒸熟,凉在几个大匾中,蒸气满屋弥漫,饭香满屋弥漫。蒸气、饭香袅到人前,亮蓝得撩动人心,呈现出一派现世的华丽。执蒸的父亲热得汗水汤汤,汗水流进尝饭的嘴里,流进蒸饭里。流进蒸饭里的汗水终于也被酿成了酒。爷爷奶奶拿了淘米箩,盛一箩两箩,放到石臼里用舂米榔头卟嗵卟嗵舂,舂到不见一粒饭粒,蹭出一团软软绵绵的和气。那是给孩子们弄粢饭糕吃,也是弄给大人们自己吃。辛苦了四季,应是有一会的奢侈的。新菜油煎出来的粢饭糕,那个金黄、那个糯、那个香啊,孩子们一生一世不忘记。
   蒸饭似乎一定要凉透,将凉透了的 蒸饭弄得蓬蓬松松,一层层放入酒缸,一层饭,洒一层捏碎了的酒药,不加水,盖上新稻草编织的厚厚的缸盖,再搬来一大堆的新稻草贴身围护,给酒缸做一个无比温暖的窝,便可以在进进出出的时候扇动着鼻翼笃悠悠地等待酒熟了。
   大约过了两三个昼夜,就会溢出诱人的酒香了。酒香一经溢出,便一秒浓于一秒,一刻厚于一刻。这时候的感受,便是说书先生嘴里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开缸自然是这家男主人的职责,他拿一把汤匙、一只小碗,轻轻挪过缸盖,深呼吸,微笑,轻舀半小勺,送去舌尖慢品,“香!”“甜!”“好酒!”然后,舀一浅碗,喊:“孩他娘,端去让灶神菩萨尝尝鲜!”祭过灶神,便让阿五阿六一帮未成年的小孩子过来,用筷头蘸些,叫他们一个一个尝,问:“香不香?”“甜不甜?”“好吃不好吃?”“想不想吃、想吃几碗?”出缸酒自然是又香又甜又好吃的,于是,也不管他酒量是大是小,每人满满三碗,十个九个吃醉,醉态百出,大人们就站在一旁,抱着臂膀看这一窝发着酒疯的小崽子们手舞足蹈、上窜下跳,然后,给他们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开缸酒其实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酒,只是酒酿而已,吃个三小碗,伤不了身子的。
开缸酒往往只能吃个两、三天,在酒酿将老未老的时候,便要适时加水了,以后一般还要加二次。三次加水形成三种层次的酒:头酒、二酒、三酒。头酒最是厚道,最是醇正,最是得劲,祭祀用酒通常只用头酒。
    旧时的农家,吃酒很有一些规矩的,闲常的日子,吃酒一般只是家中男性长辈、男性主人的“专利” ,未成年人不准吃,年青女子更禁止吃。没有“专利权”的人们,只能在逢年过节、造屋嫁娶、做寿开丧时吃一点,要不,就只有偷吃了。如果有谁在逢年过节、造屋嫁娶、做寿开丧时吃过了量,醉了,主家是否会派人紧紧看牢。酒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酒壮将军胆,也壮强盗胆,更壮淫欲胆……从前的时候,酒是一种安神药,也是一种催情药……旧时妓家的门里门外,大都是一些脚步歪斜、眼色迷离的醉鬼,……佛家修行之所以强调“酒戒”,自有道理。古往今来,酒后犯迷糊,一失足成终身恨的,千千万万,万万千千。
    做酒做出来的副产品是酒糟,那酒糟也是尘俗世界中的一味一级的美味,放一些葱、一些小虾炒着吃,饭锅上炖鱼、鳝、蛙,舀几勺一起炖,那鲜,那香,突然便翻了倍,那是一种无法名状的鲜香。
做好了新酒,也就到了闹社火的日子。
闹社火的牵头人是一方地上最富庶的几家富户、几个享有“老百晓”头衔的老农,还有庙宇里的出家人、道观里的修行人,富家奉银,穷汉出力,儒者敬文。新稻进了仓,冬麦下了田,他们便开始张罗在土地庙前搭半人高、九丈见方的戏台,准备直径三尺三的大鼓,准备十八口大酒缸,准备其他一应锣钹家伙。
一锣通传,二锣入场,三锣开社,“开社罗!开社罗!开社罗!”开社的宣言一如海天涌潮,一波一波,层层叠叠在乡野翻卷,三通喧天的锣声响过,乡间便万人空巷,青壮老少齐齐汇集土地庙,连在水上讨生活的渔夫船户也都过来,将土地庙周围的河道塞得水泄不通。每家的主人各各抱了一坛酒,依次倾入大酒缸。香案摆起,牺牲奉前,火铳打响,炮仗升空,红烛点亮,檀香焚燃,祝辞念动,黑压压一片人群,齐齐跪倒,全场共饮三盏万家酒,一颂天恩,二赞地德,三念祖功,祝祷国泰民安岁岁常熟。然后,鼓乐声动,“击器而歌”, 放鞭炮,调龙灯,舞狮子,演戏剧,宣宝卷,摆杂耍,唱滩簧,对山歌,出把戏,卖膏药,舞刀弄枪,地摊小买卖开张……到子夜,众人散去,于田野间点燃一树树浸油的秆稞与豆箕,以一盏盏清水供敬山河万神,谓之“天香大仪”,人们“围火而舞”,唱啊唱,跳啊跳,闹啊闹,直到晨曦充溢朝霞漫天。大酒缸里剩下的余酒,用来招待远来的百作工匠、凑兴的走方丐帮。这样的季节,乞丐也是欢欣的。
社火的中心永远是那面直径三尺三的大鼓、那个九丈见方的戏台,大鼓由五位彪悍汉子耸肩扛着,巫者、武者、舞者、歌者,各式能人,散了发,赤了膊,身上画了彩符,脸上涂了油墨,有的戴了鬼面,有的男扮女装,一个一个窜跳着翻飞着跃上鼓面,鼓上后羿射日、鼓上吴刚伐桂、鼓上老子出关、鼓上孔子教读、鼓上八仙过海、鼓上钟馗嫁妹、鼓上武松打虎、鼓上刘邦斩蛇、鼓上项羽举鼎、鼓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鼓声时而舒缓时而急骤,场景花样百出幻变莫测,然后,又一个一个窜跳着翻飞着纵落大鼓,鱼贯跃上大戏台,热热闹闹各显其能唱社戏。
有了酒,有了社火,穷日子也过得一片红火哟。
做新酒闹社火,是最炫民俗风。
月晕而生风,础潮而来雨,丰收而起劲,今之做新酒之习,依然延续着。
有了科学,除了迷信,换了人间,今之闹社火之俗,惟余点点滴滴不甚准确的记忆了。
22012、10、23


作者: 西歧    时间: 2014-1-24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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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稻穗头,又称酒药花,学名辣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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