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是离别的姿态,左手的指甲陷在手掌心里,留下红色的印记。在车站挥手道别,挤过车上的人群终于站在车窗边,窗外没有人,忽然就记不起是要和谁道别。
再之后,在玄关地板上坐着的我,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不知道在等待谁。
从一片混沌的梦中醒来,房间很暗,窗帘透出淡淡的光,窗外一片蚕食般婆娑的雨声。闹铃骤然响起来,不耐烦地伸手按掉,起床后拉开窗帘,窗外没有人,暗的不像是早晨。
宋厶幺一如往常还没有起床,她卧室的房门关着。昨天暴风雨般的争吵过后,家里终于像外面下雨的清晨一样安静了。
锦尧撇了撇嘴,想到昨天拒绝父亲搬去和他同住时,父亲为难怯懦的表情以及回家后宋厶幺红肿着眼睛还强装镇静地对锦尧破口大骂,但她还是放弃了昨天战斗的姿态,在给自己做早餐的时候假装不小心多做了一份。
锦尧出门的时候又看了看宋厶幺紧闭的房门,想到那份像是刻意讨好她的早餐,瞬间涨红了脸,她在门口站了半响,还是泄气似的出门了。
锦尧一路上都心神不宁,这淅淅沥沥下的没完的雨,总让她想起昨天本不该有的那场争吵,虽然这样的暴风雨已经像家常便饭一样让她习以为常了,但让锦尧真正懊恼的是昨天宋厶幺哭了。当然宋厶幺不是没有在她面前哭过,那些和她争吵发泄时的眼泪,锦尧从来没有动容过。
这是第一次,锦尧在宋厶幺红肿着眼睛边哭边骂的时候放弃了反抗,怔怔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拉扯和辱骂,宋厶幺在骂到一半的时候也突然就停了下来,她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异常安静的锦尧,一咬牙,转身进了卧室后“嘭”的一声大力摔上了门。
争吵比往日结束的都快,锦尧却觉得比任何一次都疲惫,不是因为她突然地沉默让她输给了宋厶幺,而是她突然在宋厶幺那张哭的都有些扭曲的脸上发现,其实输的人是宋厶幺。
锦尧不知是该怨父亲还是该谢谢他。
许是父亲年龄大了,突然开始羡慕儿女绕膝的生活。昨天早课时突然发短信给锦尧,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想找她谈谈,是否愿意搬来和他们一家同住。锦尧看到短信的时候嘴角抽着笑了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是跟着宋厶幺生活,如今父亲已经有了一个7岁大的儿子,家庭和睦幸福,何必又多此一举。
但许久不见,锦尧觉得,去见见父亲也是好的。她回消息给父亲,放学后去见他。却不想,中午回家吃饭后,午觉睡过了头,赶去学校时把手机落在了家,终于还是让宋厶幺发现了他们父女的短信。宋厶幺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许久之后,愤怒的表情终于把持不住,在冷冷清清的客厅里,捂着脸跌坐在地上哭出了声。
“骗子,都是骗子……”宋厶幺压抑地哭泣声,从她淌着眼泪的指缝中流出来。
这个时候,锦尧还一无所知地站在约好的地方等着和父亲见面,等了十几分钟后,锦尧看见父亲带着妻儿从出租车上下来,阿姨和弟弟看到锦尧后客气地打了招呼,锦尧有些尴尬的笑着应付,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父亲也有些尴尬的招呼着让阿姨带他儿子先进饭店,只剩他们父女二人站在路边时,两人沉默了许久。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来见见你。”终于还是锦尧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恩,是啊,我们父女很久没见了,所以我才想,让你搬来和我们住,你看爸爸这么多年一直挺想念你的。”锦尧听着,扯着嘴角笑了笑。
“况且,你弟弟也喜欢你这个姐姐,你来和我们住,你们姐弟相互照应着,也不寂寞。”父亲笑呵呵地又说道。锦尧刚浮上脸的笑意突然就挂不住了,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父亲那最后一句话,怎么听都是一根刺硬生生地扎在心上。锦尧失去了和父亲继续交谈的耐心。
“不用了,我和宋厶幺,哦不,我和我……妈,我们两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操心了。”锦尧很久没叫过妈了,她觉得自己在说到那个字的时候,心里一阵莫名的难受。
“尧尧……”父亲突然叫起了锦尧的小名,她看着父亲局促的搓着手掌,结结巴巴地说:“你……弟弟他今天的生日,我们全家一起吃个饭。”
“爸,你们全家去吃饭吧,我要回我家去了。”锦尧努力克制着,还是觉得自己是咬着牙说完,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家里,钥匙刚刚插进门里宋厶幺就一把把门打开了,锦尧吓了一跳,僵着保持开门的动作莫名其妙的看着眼睛红肿,眼泪还没擦干净的宋厶幺,没待明白是什么事情就被一把捞进了门,锦尧还没站稳,宋厶幺就挥着她的手机指着她开始破口大骂,锦尧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机,恍然明白宋厶幺在发什么疯,在她还没有组织好语言吵回去的时候,锦尧发现自己已经原谅了宋厶幺。宋厶幺是怕失去自己的,并且第一次把持不住盛气凌人的姿态,让锦尧看到了她的脆弱与无奈,看着这样的宋厶幺,锦尧觉得心真疼。
“你个没有骨气的东西,你和你爸爸一样,你们全都是骗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现在要去找你爸爸,好啊,那你去啊,滚出我的家,再也别让我看到你!”宋厶幺嘶吼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了一下归于寂静,锦尧意外的沉默,让宋厶幺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去把门摔的震天响。
锦尧一整天脑子里像过电一样不断回放着昨天的事情,一遍一遍,心里像毛线团一样一圈一圈打成了死结。锦尧也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她看着阴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回家过。
没有像往常一样闲逛路边的书店,没有绕进家旁边的公园,锦尧甚至觉得自己像没有等一个红绿灯似的赶回了家。当她气喘嘘嘘的站在家门口时,甚至觉得自己手上应该有一枝俗气的粉红色的康乃馨。
“妈!”她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喊了出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房间里很安静,锦尧站在玄关没有等到任何回应。鞋也没换下就踏进了房子,锦尧进过厨房的时候,看见早上多出的那份早餐原原本本的摆在那里。宋厶幺的门依然和早上一样紧紧关着,锦尧突然害怕起来,撞也似得打开了门,没有人!
床铺是平整的,敞开的衣柜里空空如也,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宋厶幺锦尧慌了,她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冷,她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她忽然抓起桌子上的手机,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找到父亲的电话号码。
“你个没有骨气的东西,你和你爸爸一样……”宋厶幺出走前的话,像雷一样劈到锦尧脑子里,她便像触电似的丢下了还没拨出去的手机。
“妈,你看,我是有骨气的,你怎么什么都不听我说就走了呢!”锦尧终于控制不住的嚎啕了起来。
盲目又无意义的争吵戛然而止,像一根鱼刺哽在锦尧的喉咙里。她又想起前些天的梦境,她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向谁告别,窗外是空的,连句再见也没能说。
鸽子带着鸽哨呜嘤嘤地飞过天空,驼走雨季的最后一片乌云,盛夏的阳光灿烂的不像话,鞋底像是要粘在被太阳烘烤的柏油马路上。去年的这个时候,锦尧还在因为吃多了冰激凌拉肚子而被宋厶幺碎碎念着,如今的夏天,耳根变得无比清净,清净到周末的晌午家里突然断了电,整个屋子陷入寂静,锦尧突然地就掉下眼泪来。
从前一味的想要摆脱宋厶幺,每次争吵时都觉得自己烦透了她,可是如今照旧日升月落着,却觉得再也没有看到过天空,好像记忆里天空的样子,还是去年夏天和宋厶幺一起生活时留在眼底的蓝色。现在所有的风景都是空虚的,少了一半,连过去还记得的争吵,都会被锦尧从记忆里翻出来,锦尧突然明白,她们过去错过的幸福太多,有那么多没能说的话,现在全都交给了宋厶幺“嘟嘟嘟”的电话忙音。擦干眼泪后,锦尧想,一切都还是好的,她终于长成了宋厶幺期待的样子。宋厶幺从前要求过的,锦尧现在全部都会做到。
宋厶幺从超市出来,太阳晃得她觉得睁不开眼睛,天气太热了,她提着一大袋东西,顶着太阳快步走着,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转身望着刚刚走来的方向,叹了口气,顶着太阳走回了上一个路口的银行,宋厶幺不是忘记了这个月其实已经打过生活费给锦尧了,但是她总觉得不安心。
宋厶幺回到她租住的公寓里就开始做午饭,做饭的时候她听到电视里又播着锦尧喜欢的电视剧的主题曲,她突然就喊了句:“锦尧,别看那些没意思的东西了,快来吃饭!”说完了,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哭也似的笑了一下。
她不知道,锦尧已经做好了午饭,并且一如她离开的那个早晨一般的不小心多做了一个人的饭。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床头上,多了一支俗气的粉红色的康乃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