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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脚印(第二辑) [打印本页]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28 21:01
标题: 脚印(第二辑)
7
在春的美好气息里,因学校放假经常跟爷爷上山开荒。这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山道弯弯,天宇高碧,一路鸟语啁啾,野花夹道。爷爷拄着的拐棍敲击着山坡小路的青石路面,嘎哒嘎哒响。一盘苦艾拧成的火绳垂吊于镢把梢上,飘着袅袅的淡蓝色青烟,散一路浓郁的幽香。
到了,山洼里一片长满蒿草的土肥之地。爷爷放下家具,不慌不忙就着火绳抽几袋老旱烟,开始开地:先用石头砌起一道膝盖高的石堰,再从底部扎镢向坡上方刨挖,土向下运动,将开出的地坡度取平,避免被雨水冲毁。坡度匀不过来时,再于上方砌一道堰坎,以此类推,使开出的几块小地组成一垛袖珍梯田。当然,这要耗费好多时日。爷爷稳健地一下一下挥动着尖镢,每一镢下去,都与埋在土里的石头相撞,发出叮光一声响。我闻见了镢头与石头相撞火花一闪间,窜起一股怪怪的焦糊味。我有了事干——帮爷爷捡石头,撅着屁股弯着腰,将那些翻到地面的碎石头扔得满山坡哗啦啦响。
孩童时节,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一会,望着那好像永远也捡不完的碎石头发起了愁,于是呲牙咧嘴对爷爷喊:“爷爷,腰疼!”爷爷瞥我一眼,分明是亲昵地骂道:“小鳖仔,豆大的人儿,哪来的腰?知道你犯啥病,疯去吧!”我便得了大赦一般,一个蹶子尥出去,漫山遍野地追石鸡,撵野兔,不能得手时就是螳螂蚂蚱也得捻死几只。终于又没了兴趣,恹恹回来,在一块突兀的石头上坐下,呆呆看爷爷开荒,心里胡乱折腾起来:人为啥非吃粮食才能活,为啥非种地才有粮食吃?怎么就不可以发明出直接制造粮食的工厂来,一摁按钮粮食便哗啦啦制造出来,那样的话,不就省得大人们苦做苦受了?
爷爷终于也累了,停下手取了烟袋和苦艾编的火绳靠大石头坐下,边吧嗒吧嗒抽烟,边有意无意给我讲述他的往事。积少成多,勾勒出他比较完整的人生历程。
爷爷的一生横跨了晚清、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解放后的各次运动,阅尽人间沧桑。他嘴里念叨最多的是民国之初、河南灾荒、人吃人、大逃荒。为了活命,爷奶也随着逃荒的滚滚人流离开了河南老家。全部家当就肩上的一副担子,一头是两个年幼的姑姑,一头是零碎家用之物。他们取道太行,一路向东乞讨而行,最后在这个由清一色河南人组成的村子落下脚来。可是灾荒、饥馑一直如影随形威胁着全家人的生命。爷爷说我曾有一个四姑,长至十五六岁时,高挑个子水灵灵跟花骨朵一样好看,可灾荒年连病带饿死丢了命。说至此,爷爷脸色悲怆,语哽难续。我的心也被刺痛,初次感悟到土地和粮食对人的重要。于是记死了爷爷说的话:“万物土中生,地是宝中宝”。
小憩之后,爷爷丢下烟袋站起来,却不急于刨地,而是反复端量眼前这片洼地,终于忍耐不住地沿着它的轮廓用脚步丈量起来。我看到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闪射出奇异的光,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欣慰的光亮。
8
我很快发现我原来的感觉出了错。山里是很美,可凸现的另一个特点,却强烈地把我先前的感觉颠覆了:山里活人很苦,非常非常苦。
春花们先后灿烂过后,老天硬是瞪着眼睛咬着牙不下雨,干旱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每天一到上午,太阳便喷火一样炙烤着大地,热辣辣的空气干燥得像一根火柴就能点着,土地里的水分全被榨干。树上的叶子,路边山坡的野草,地里刚长了一拃多高的玉米,由水灵灵变得发蔫,再到焦顶、枯黄。可在这只能靠天吃饭的太行山干旱山区,人们除了向天祷告,一点办法也没有。
要命的是,尽管我们小沟里的几户人家为了节约水,一冬天都是从旱池里掘冰块化水吃,可开春后旱井里储存的水,还是很快就吃完了,只剩下井底的一点浑泥汤。父亲用绳索拴住我的腰,把我缒到井下。用水瓢舀着沤得发黑的浑泥汤,心里膈应得像塞满驴毛。父亲看透我的心思,说嫌脏是吧,可不吃这样的水,只有活活渴死。我不吭气,先是半瓢半瓢后是一点一点舀满水桶,吊上去担回家澄清了吃。可就这样的水,只舀了两担就再也舀不起来了,父亲只好让我拴好绳子,把我拽上去。
以后吃水越走越远,大人上工、我们上学时,都带着水桶。中午放学后,大伯、父亲已等在一处偏僻的旱井旁,把水桶都打满后,一只桶里撒一把枯草叶(这样水就不容易晃荡出去),每人担一担水从前边走了。大姐二姐抬一桶水,我和堂弟抬一桶水,也踏上又是下坡又是上坡的石头小路。这是与学校读书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生活面,我可以在学校里大出风头,在崎岖小路的扁担下却暴露出最大的无能与不堪:我的肩膀不行,腿脚也不行,腰歪歪趔趔挺不起来,走不了多远就得搁下水桶歇歇脚。堂弟虽然比我小一岁,却石头一般硬铮,相比之下我就是个泥捏的人。堂弟气得拿眼睛斜着我,又是恨,又是疼,把桶最大限度地往自己跟前紧。正走着,木头箍的桶突然漏水,小孩撒尿一样从一个独眼往外呲水。堂弟虽小,却很有经验,放下水从地里抓了两把泥土,顺桶里侧漏水的地方溜进去,果然就把窟窿给糊住了。这趟水最终是大姐二姐返回来帮我们抬回去。跟着她们走过邻家院子时,本家大嫂拍着手笑我,说软面条一样个人,还让水抬了你呢,你们大伙瞧瞧,脸红成猴屁股了。我更觉得脸腮火辣辣发烧,应该红得更厉害了,越惹得众人笑我。
我彻底明白了,在山里活人,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爬不了山下不了沟,就是废物一个。我早留心过了,和我一茬甚至小点的孩子们,虽然读书笨,可都像堂弟一样,能抬能背。其实,这些孩子大部分的家里大人,压根就没打算让他们念多少书,送学校不过是让老师收留着,免得满世界乱跑出啥事来,顺便往肚里装点东西,别做了睁眼瞎就行。说到底就是让他们在学校长个子,个子长起来,就到生产队去挣工分,这才是终极目标。孩子们也都争气,用钙质十足的行动,证明着“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与他们比,我就是个绣花枕头般的怂包、软蛋。
直到天下了大雨,才结束了苦役般的远道担水抬水。旱池旱井都注满了水,尽管水是浑浊的,水面还漂着牛驴羊粪,可浑水脏水也是水,比远道取水吃强。大家都用瓢扒拉开水面的污物,担水回去,澄清或不等澄清了便煮饭吃,熬水喝。
9
全家人吃晚饭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天还没黑透是不能吃饭的,从生产队地里回来的大人们还要在房前屋后的小片地里忙活,女人们则做家里的杂活,即便我们兄弟姐妹,也被指派了抬水、调煤、喂猪、收拾杂物。直到天暗得看不见了,才会端碗吃饭。
窑洞里只有在锅台后挂一盏煤油灯,除奶奶一人坐在灶台前灯下外,其余人都端着饭碗在院子里吃晚饭。准确地说是喝饭,因为是那时晚上的饭是稀饭,连问候语也是说喝饭了没有,对方答喝了或者说还没喝呢。于是,院子里一片唏哩呼噜声。最小的二妹手里迾着一只小木碗,用哭腔说,妈,我看不见喝饭。妈就怪她,喝你的吧,喝不到鼻窟窿里。奶奶隔着门又怪妈,放下碗喂喂她吧,不知道数她小?
放碗后,大娘和母亲占用着油灯洗涮锅碗,做其他灶头活,奶奶让我和堂弟点着麻棘的火棒,给她照明纺棉花。
麻棘者,浑身长满针刺扎人一下又麻又疼的荆棘是也。它身上携带着某种毒素,用亿万年的光阴修炼来用于自保。可人总是有办法的,避开它多头的针刺,吃与槐花一个品相的一串串小白花。还将荆棘棵打回来,倒提着用镰刀尅去侧枝和针刺,用锤子砸批了,做成火棒。麻棘木质松软且有油性,易着耐燃,且无松树枝燃烧时的浓浓黑烟及刺鼻的松脂味,点燃一根,可以照好长时间明。
麻棘棒亮堂堂地燃烧起来,奶奶将纺花车搬上炕。两个堂姐也各找地方坐下来,就着火光纳鞋底、搓纳鞋底的麻绳。奶奶盘坐在炕上,一手摇纺花车,一手捏着搓好的棉花卷抽线。纺花车嗡嗡嗡地转,奶奶捏棉花卷的那只手上抬,再抬,再抬,一根匀称、雪白的线便延伸到手臂的极限。纺花车停住,日的一声倒回来,捏棉花卷的手同时往下一放,那线便以极快的速度一圈圈缠到线穗上。奶奶纺呀纺,棉线缠呀缠,最终缠成一个结实饱满的橄榄形线穗。以后经过拐线、浆线、经线、咣当咣当织布等一道道工序,织成摸上去疙疙瘩瘩的土布,做成我们身上的衣裤鞋袜。摇摇曳曳的火光里,奶奶始终挺胸端坐,面容专注,叠合着墙壁上晃动的夸张投影,一刻不停地纺着一个穷家的日子,纺着坎坷一生的绵长记忆,纺着岁月的艰辛与沧桑。
纳鞋底的大姐,将针锥在头发上蹭一下,把鞋底抵在膝盖上,转动着手腕用劲扎,针锥拔出时都要发出嘭的一声响。然后将牵着麻绳的针穿进针眼里,嗤嗤地倒着把抽,抽到底后将麻绳缠在戴着垫手的手上,使着吃奶的劲把针脚挣牢。大姐当时十三岁,可好像有了什么心思,咬着嘴唇,眼光幽幽的,将女儿家心里的小秘密纳进针脚密密麻麻排列的鞋底里。我知道,大伯已经决定,小学一毕业,便不让大姐去上学了,而要到生产队里去挣工分。小大姐两岁的二姐,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只是还不大懂得发愁,只顾瞪大两眼对付手里的活,一条裤腿高高卷起,往手心呸地唾一口唾沫,在小腿外侧将两股麻胚搓成上劲很匀的麻绳。麻胚的反复缠绞,把二姐小腿的汗毛都给绞去了,在火光下闪着白亮亮的光。我有点惊讶,大姐比我大三岁,二姐仅比我大一岁,什么时候就学会了大人们才会的这些伙计?
这时候,大伯、父亲和邻家的人在院子里叼着旱烟袋胡三马四地喧呢。爷爷在一边静静地听,听他们喧得不对的地方,也插嘴纠正。天上有一弯新月,还有满天繁星,就是他们照明的灯。
10
收麦子的时候,“麦黄杏”应时而熟,在枝头闪烁笑靥,舞动金黄。自此,我那吃糠咽菜的胃肠再没有受多大委屈,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躲闪着奶奶偷杏吃。其实,杏还是黄豆粒大时就开始偷吃了,尽管那小杏儿酸涩倒牙,依然啮而啖之,既为解馋,也为哄肚子。那些年,记忆里只有两个字:饥饿。
从杏儿黄了的时候,奶奶便对全家人下了一道严令:把吃了杏的杏核,别人丢的杏核,统统捡回来。捡杏核何用呢?炒菜时敲几粒,砸碎,可以顶食油。更重要的是,杏仁可以熬食用的油。熬油后的杏仁渣,特香,不过食用时要冒很大风险,闹不好会中毒。我家就几乎是集体中了毒。我曾在《门前那棵老杏树》里描述过这件事,可还想在这里重提这一情节,因为这件事对我刺激太大了,成为记忆里迈不过的一个坎。原文摘录如下——
可惜老杏树留给我的记忆并非都是美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年用平时捡拾积攒的杏核敲出杏仁碾碎熬油后,面对一大锅白汪汪的杏仁渣儿,奶奶硬舍不得当肥料施于田间,说用它熬了汤再香不过。一向孝顺的大伯和父亲竭尽全力地反对:“娘,这是苦杏仁,弄不好会毒死人的!”这绝非危言耸听,早就听说,食堂化时一家人用苦杏仁渣煮饭吃,数口人全部中毒死亡。还有一个女人熬不住饥饿嚼吃了两把火边烧烤过的苦杏仁,也中毒毙命。可奶奶坚持说并不都是这样,只要脱好了毒就没事了。所谓脱毒全在于冷水浸泡这么一个过程,至于如何掌握火候,缺少化学知识的农人一概不晓,只能拿命去碰运气。可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犯了倔脾气,赌气之下非食用不可。大伯反复劝奶奶不下,一反平时百依百顺的常态,雷霆大怒地发起了庄稼火:“娘,你硬要吃,做儿子的也拦不住,可要有个三长两短,别怪你儿子没拦你——是你老把自己害了!”回头又严命:“爹,你不许吃,这个家是男的都不许吃!”大伯尤其强调我、堂弟、弟弟绝对不准碰那东西,我知道这是把我们列为了重点保护对象。对伯母和姐妹们,大伯则说:“娘们和闺女家,谁不想活人了只管吃,只是到了阴间不要怪我没有阻拦过你们!”我看见高大剽悍的大伯落了泪,泪珠很大,砸在地下很重,很响。
这是中午的饭。在苦杏仁汤弥漫的诱人香气中,在一种恐怖笼罩的不祥气氛中,奶奶带头端起了碗,肚子一直闹饥荒的女人们都依次盛了去喝。大伯赌气闷头去睡觉,爷爷、父亲和我们堂兄弟则惴惴不安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饭后不久,最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喝得最多的伯母和二堂姐首先出现了中毒症状,翻肠搅肚地呕吐,脸面青灰,四肢冰凉,随后便人事不省。接着包括奶奶在内的食用者都出现类似情况。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大伯从炕上跳起来,又吼着说恨话。父亲急慌慌跑着去求村里唯一懂点医道的“老干部”,其给了一个土方,用鸡毛探喉催吐,再服以绿豆汤、煎甘草水解毒。折腾到小半夜,中毒症状较轻的奶奶、母亲先得以缓解,伯母、二堂姐也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谢天谢地,总算逃过一劫,没出人命。(引用完。)
苦杏仁,尝过,味道确实是苦的;苦杏仁汤,没吃过,可我还是知道了它的滋味。
作者: 空谷的回音 时间: 2013-7-29 22:50
还有沙发,惭愧{:soso_e163:}
作者: 空谷的回音 时间: 2013-7-29 22:53
个个都忙 请大哥多多担待{:soso_e181:}有时间一定细读。
作者: 木菁年代 时间: 2013-7-29 23:22
令人过目不忘的好文章!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30 05:56
空谷的回音 发表于 2013-7-29 22:50
还有沙发,惭愧
这里沙发好像不紧张,昨天一天没人坐。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30 05:57
空谷的回音 发表于 2013-7-29 22:53
个个都忙 请大哥多多担待有时间一定细读。
该忙忙,人总要吃饭滴!{:soso_e128:}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30 05:58
木菁年代 发表于 2013-7-29 23:22
令人过目不忘的好文章!
谢谢木菁版主!
作者: 木菁年代 时间: 2013-7-30 11:46
太行风 发表于 2013-7-30 05:58
谢谢木菁版主!
不用客气,祝佳作不断!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3-8-6 15:09
该合一块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8-7 16:58
本帖最后由 太行风 于 2013-8-7 17:06 编辑
暮雪 发表于 2013-8-6 15:09
该合一块
可以合并到第一辑里。我已经不能编辑,望版主们帮忙合并。这是(第二辑),
(第一辑) 链接:http://www.bdlxbbs.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416602
(第三辑)链接:http://www.bdlxbbs.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417004
作者: 赵化鲁 时间: 2013-8-13 20:26
欣赏老乡好文{:soso_e163:}七夕快乐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8-13 20:47
赵化鲁 发表于 2013-8-13 20:26
欣赏老乡好文七夕快乐
这个节与我无关。谢谢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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