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后,心力交瘁的无花果疲惫地走回家里。她慢慢的关上院门,踱了几步,无力地坐在屋子的门槛上。她不想进屋子,屋子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圣经》、《赞美诗》和十字架都被小将们收去烧毁了。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眼泪直流下来。
今天是第二次挨斗,几天前,一群市里的红卫兵小将来到村子,他们肩抗红旗,手举语录,身穿绿军装,腰束皮带,男的威风凛凛,女的英姿飒爽。刚进村,就揪出了国民党的臭姘头无花果。今天,小将们将全体村民召集到小学的操场上,把她搡到小戏台上,开始揭发她的罪行来。村民民们开始还无动于衷,甚至有点麻木,可越听小将们的话就越觉得有道理,他们的政治觉悟空前地提高了,眼睛空前地明亮了,觉得以前受了她的蒙骗,便开始了对她的控诉。人们说她是潜藏特务,说她野男人在台湾拿枪对着我们,说她是破鞋乱货,说她如果不和野男人跑就是烈属了,说她信上帝是牛鬼蛇神,说她给人做衣服、给孩子无花果吃是拉拢革命群众。为了表示革命,妇女主任当场脱下无花果为她做的衣服,用力撕开,衣缝便发出“啪啪”的声音,象在尖叫:我革命了!我革命了!她将这些衣片摔在她面前,双脚跳着高在上面跺,边跺边说:谁穿你做的衣服!想想不对,又捡起来,抖抖土,卷好说:我自己还不会做?边说边给了她两个嘴巴。无花果脑袋耷拉在胸前,两手放在双膝上,身子弯成虾状。她想不通,怎么忽然凭空掉下这么多罪状,她是一个普通地女人,并没碍着谁,她只想与世无争地过自己的生活……
院子里那棵无花果树上的果子已成熟了,墨绿色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啦啦作响,象在招手。她呆呆地坐了一会,便起身开了院门。她要叫我们进去吃无花果。我和一群孩子正在门外从门逢了朝里偷觑,那一树无花果太诱我们的胃口了。门一开,我们便四下散去。她轻声地招呼我们:都进来吧。说完还朝我们走了几步,脸上布满了渴望。我们跑了,我还边跑边喊:打倒臭无花果!喊声响彻云霄。她身子晃了几晃,绝望地倚在门框上,满眼是泪。我当时不知道我长大后会怎样地忏悔!每年无花果刚成熟,无论贵贱我都到市场买一堆,用温开水洗干净,满满地放在两个花底金边的大瓷碗里,足足的望半晌,然后到山上挖个坑埋下,朝着遥远的村子鞠三个躬,心里默念:干妈,你生前从不舍得吃自己的果子,现在,愿你的在天之灵能知道曾经是你的干儿子,也永远是你干儿子的我在为自己最亲爱的干妈献上两碗无花果,干妈,我的好干妈,我是多么地爱你!
小时候我曾叫她干妈,我只知道她的小名叫芳儿,那时,叫她干妈的孩子很多,不过,叫干妈得有条件,这也是她和小孩子做的交易。
我们叫她干妈,她给我们无花果吃。
芳儿干妈一生没有生养,因此爱极了孩子。她孤身一人住着三间草房,她家的院字里有一棵无花果树,碗口粗。每年七八月份,当小孩子们从她家房外面看到郁郁葱葱的无花果叶子时,便知自己的节日又来了。无花果刚一成熟,她就把街坊邻里的孩子叫到她家。她把刚摘下的无花果用温开水洗干净,洗的时候,嘴馋的孩子会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拿一个,她发现后,就劈手夺下来,丢在水里,又轻轻地打着孩子的手,说:小馋猫,不等洗干净就吃,脏不脏啊?果子洗干净后,就满满地放在两个赭色大砂碗里,然后又在炕中央放上饭桌子,摆上无花果,孩子们便脱鞋上炕,围着桌子吃,边吃边干妈干妈地不离口,芳儿干妈就高兴地笑出了皱纹。她从不舍得吃自己的果子,看到孩子们吃得很开心,她也就很开心,一会把这个搂在怀里,一会抚摸一下那个的头,一会亲亲另一个的脸蛋,一副慈母的样子,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久而久之,人们就不叫她芳儿,而戏称她为无花果,但称呼里却有几分尊重,她也乐意人们这样叫她。就是小孩子们也只是当面才叫她干吗,背后,仍称呼她为无花果。无花果没成熟的时节,她也常常把孩子们叫到她家,给孩子们吃红糖做的糖块,又用开水冲白沙糖给孩子们喝。大人就说无花果心肠真好,菩萨似的。因此,小孩子们到她家玩,大人们就格外放心。然而,刚解放那几年,人们却极其厌恶无花果,瘟疫一般地躲避她,因为她是破鞋,是个不贞节的女人,尽管那时人们的政治觉悟并不及后来高。
四四年六月,无花果嫁给了同村的光宗,光宗是城里的教书先生,因参与学校组织的学生运动,婚后不到一个月,就被国民党杀害了。消息传来,无花果又惊,又怕,又难过,自此停了经。
十七岁的无花果成了寡妇,以前爱说爱笑的她变得沉默寡言,顾盼传神的眼睛里自此堆满了悲哀。她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心如槁木般地侍奉着光宗的寡母和十二岁的小叔子光先,默默地尽着媳妇和嫂子的责任。
光宗的母亲把无花果看得很严,她要无花果为光宗守一辈子,因此,就时刻提防着她,惟恐她作出对不起光宗的事。
然而,尽管提防很严,丑事还是发生了:两年后,无花果跟一个国民党营长跑了……这也正是六七年无花果挨批的原因。
无花果收拾好狼籍不堪的屋子,已近深夜了,她关上灯,默默地坐在炕上,心里诚惶诚恐的,她不知道今后的命运会怎样。
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无花果知道是她小叔子光先来了。她披衣下炕,出来开了院门。光先一进来就哭了:嫂子,你……无花果眼睛也湿润了,却忍住泪水:哭什么,我都不哭,还是一个大男人呢。
两人进了屋,在黑暗里相对坐着,光先拉过无花果的手,用力捏了捏。哭道:嫂子,你可要挺住啊!无花果这下哭了,亲人的安慰,使她的委屈得以发泄,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放心,为了你我也能挺住。
两人都沉默了。漫漫长夜,寂寞无边,天空满是乌云,一会儿翻卷,一会儿腾跃,一会儿散去,星星和月亮都藏起来了,不忍听到人间充满冤屈的哭声。无花果从心里怜悯光先,光先可以说是她养活大的,自小他就那么木呐、呆板,永远象个受委屈的无倚无靠的孩子,尽管她是嫂子,可在内心深处,她更象个母亲、妻子。光先尽管深爱着无花果,可从内心讲,他觉得对无花果的批斗完全正确,因为批斗时所列举的都是事实,光先毕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上面的一切决定对他来说都是正确的。因此他只能说要无花果挺住,而不会对村民和小将们有半点微词。
无花果收住眼泪,抽回手,对光先说:今晚你就别在这里了,回去吧,这阵子也别来了。光先象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点了点头。
送走光先,无花果倚在院门哭了,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
突然,院子里一亮,一道红光从无花果树上闪过,无花果一惊,惶恐地瞪大了眼睛。
无花果树已经不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站在那里,脸上发出宁静、祥和的光,这光驱散了黑夜的丑陋,星星和月亮露出了笑脸,在这光里跳着欢乐的舞蹈。无花果觉得眼前一片春光明媚,恐惧感杳然无存。老人和蔼地问她:你的这场劫难都因为那个营长,你不后悔吗?无花果摇了摇头。老人又问:你还会给孩子们无花果吃、还会帮妇女绣花、为她们做衣服吗?无花果点点头。老人赞叹地笑了,说:你会平安的。停了一会,又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朽的!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无花果揉揉眼,想:我怎么没睡就做梦了?
这梦却使她想起了营长。
四六年初春,村里来了一群国民党兵,领头的营长看上了无花果。无花果虽然穿着青色衣裤,长长的头发在后面挽了一个髻,整天愁眉苦脸的,但她毕竟是个美人胎子,她守孝少妇的装扮里更多了一层少女的妩媚。她那苍白细腻的皮肤,眸子里的哀怨,苗条的身段,走起路来柳条一般摇摆的腰肢,无时无刻不在牵制着想入非非的男人。
无花果却恨透了国民党兵,就是他们杀害了她的丈夫光宗。她觉得国民党兵都是魔鬼野兽,他们身上流的是毒蛇的血,长的是毒蛇的心,都是该下地狱的。
开始,国民党兵们挤在村后一座破庙里,后因天气寒冷,便疏散到百姓家里。因军需供给不及时,士兵就开始抢老百姓的饭吃,老百姓深恨他们,却敢怒不敢言,眼睁睁地看着玉米饼子、咸菜被他们抢。营长住在光宗母亲家里,无花果的隔壁。
一次,光宗母亲刚掀开锅,营长便走进来。营长腰里别着枪,光宗母亲和光先吓得退到墙角。营长走近锅台,眼睛贪婪地盯着可怜巴巴地贴在锅边上的三个玉米饼子,他刚要伸手揭饼子,一眼看见了瑟缩在一旁的光宗母亲和光先,望着面黄肌瘦的母子二人,营长确实下不了手,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也挨过饿,他怎么能抢穷人的口粮?都是一条藤蔓上的苦瓜啊!营长缩回了手,踌躇片刻,转身欲待出去,可玉米饼子的香味象蛇一样在他那辘辘饥肠里翻腾起来,他不顾一切的把手伸向了锅。这时,在院子里洗完衣服回来的无花果走进门来,见次景况,猛地抓起锅盖,“啪”地一声盖在锅上,立在那里,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脸上飞红,怒视营长。营长一楞,随即冷笑一声,便将无花果推到一旁,又要掀锅。无花果又冲向前,双手死命按住处锅盖,还翘起了双脚,以使全身重量都集中在两只手上。营长被激怒了,他狠狠地抓住无花果的一只胳膊,用力一搡,无花果便跌倒在光宗母亲面前。无花果爬起来,又要上前,光宗母亲吓得用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芳儿,别!别!光先也吓得哇哇大哭。无花果一声不吭,用力挣脱光宗母亲,窜到锅台前,一屁股坐在了锅盖上,胸脯起伏得更加厉害了,两眼圆睁,脸似猪肝,那架势就象是一只受了伤的母狼。营长盯着无花果看了一会,右手又在枪上摸了几下,无花果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稳稳的坐在锅盖上,没有丝毫的动摇。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后来,营长忍住怒气,一言不发地出去了。营长刚走出,无花果便瘫倒在光宗母亲的怀里,抽泣道:妈,吓死我了。说完,泪如雨下。
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点口粮。
营长就在那天,对无花果种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不到一个弱女子竟敢违背他的意志。在这以前,营长只知道无花果是个年轻寡妇,有时和她说句话或开几句玩笑,她总是低着头快步走开,从不搭理他半句。营长也看见了每当村里男人和无花果说话时光宗母亲那幽灵般的身影和喷火的目光。那天,他之所以出去,是看见无花果愤怒的眼神里还有一种哀求、恐惧,这是一种羊羔落入虎口时无助的、令人心碎的眼神,他开始可怜她了。从此,他就格外注意她。
半年后,无花果同营长秘密好上了,可纸里包不住火,两人的事不久就被别人发现了。光宗母亲气得整天对无花果又骂又打,村民们也骂她破鞋。无花果大哭一场后,索性公开同营长在一起,大有招摇过村之态,全无半点羞耻之心。又过了半年,营长他们起拔到城里了,无花果在人们的唾骂之中随营长走了,走得很坚决。四九年,国民党便节节败退,营长要到台湾,他要无花果一起去,无花果拒绝了:她舍不得自己的故土。两人分手时,无花果哭得连头发梢都滴了眼泪。
无花果又回到了村里。她无颜回光宗家,便同自己父母住在一起。父母觉得她丢了他们的脸,再不给她一点好气,无花果整天以泪洗面。村民们也都骂她,特别是光宗母亲,想起来就骂她骚货。
几年后,无花果的父母死了,她就自己一个人过。在院西边她栽了一棵无花果树,又过了几年,树叶便茂密了,小孩子就开始到她家吃无花果。起先,大人们都不允许小孩子到她家,因为她臭名在外,小孩子们就偷着去处。久而久之,人们发现无花果爱孩子是真心的,便收回了他们蔑视的目光,对无花果产生了几分好感与敬意。
在城里,无花果信了耶酥教,她有《圣经》、《赞美诗》和十字架,宝贝似地。她最喜欢向人们讲上帝和主耶酥的故事,告诉人们要学好,要善良,要爱人,这样才能进天堂。无花果不干农活,她为城里一家刺绣厂绣花。她绣得极好,一堆彩线,一块空底布在她手下转眼间就变成了花鸟鱼虫,活的一般。她还到刺绣厂为村里别的女人联系绣花,几乎是手把手教她们,有的绣错了,她就让那人坐在她身边,自己对着样子,亲手绣给她看。绣花比下农田挣钱多。所以女人们就更加感谢她,她总说这是主教她做的。她还会裁衣服,时常给村民们剪裁,有时还帮他们做好。人们都说无花果真是善良,特别是她侍候光宗母亲、照顾光先更是村里的美谈。
光宗母亲病重时,光先尚未娶亲,无花果衣不解带地侍候光宗母亲,喂饭喂药,端屎端尿,毫无怨言。但光宗耀母亲一见无花果就眼里冒火,骂她是骚货,无花果却忍气吞声,还叫她妈,光宗母亲就骂:你妈是婊子。又忙补充:我是说你亲妈!发送了光宗母亲后,无花果又开始照顾光先,尽管光先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但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她每天都到光先家里为他做饭、收拾家、洗衣服。渐渐地,无花果发现光先看她的眼神很特别,她心里开始乱了。
一天,她对光先说:你该娶个媳妇了,我老这样过来也不是个事。光先低下头,半晌不吭声,最后鼓足勇气,嗫嚅道:哪有象你这样的?无花果脸红了,气恼地说:你这叫什么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完,她立马后悔了:她想到了同营长的关系,这不是自己戳自己的疮疤吗?一时羞愤交集,嘤嘤地哭了。光先吓坏了,手足无措地说:嫂子,你别生气了,我不会说话,我不是那个意思,嫂子你别哭了。这是无花果同营长事发后光先第一次叫她嫂子,以前他见了无花果总是充满怨恨地看她,说话也不过是敷衍几句。无花果心里一阵热,擦了擦眼泪说:我不怪你,谁叫我是你嫂子呢。
但是光先的心思无花果却知道了,她隐隐感到害怕。
村里有个老光棍叫大头蒜,经常纠缠无花果。一次,无花果到井边洗完衣服朝家里走,大头蒜溜到无花果身后,乘其不备,在她胸脯上胡乱摸了几把,笑嘻嘻地跑了,恰被刚收工回来的光先在远处看见了。当晚,大都蒜家的猪就被光先捅死了。还有一个死了老婆的二楞子,几次扬言要把无花果搞到手。一天深夜,无花果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吓得紧紧地缩进被窝里。一会儿她又听到光先的声音:这么晚还没睡下?又响起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绣、绣,闺女不会绣花了,叫我来问问。是二楞子,他的闺女才九岁。光先噢了一声便若无其事地走了。第二天晚上二楞子家的猪也被光先捅死了。
尽管大头蒜和二楞子不知道猪是被谁捅死的,只能干骂街,但无花果却知道肯定是光先干的。这更加剧了她的恐慌。
其实无花果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苦衷。
她是女人,她有女人的欲望;她是寡妇,是信主耶酥的寡妇。主告诫她不得当淫妇。无花果最难耐的是夜里,听到春猫在外面焦灼的渴望声,她浑身象被叮咬般地痒。她就拼命想主、念主,手捧《圣经》祈求主饶恕她的邪念。她需要爱,需要精神和肉体双重的爱。于是,她就拼命想光宗和营长,想同他们在一起时如胶似漆的恩爱情景,越想越觉得身体象被火烧着似的。她特别想念营长,同光宗在一起毕竟只有一个月,同营长却是两年多。她永远忘不了那天她同营长在井边地一席话。
冬日。几天前的大雪已经融化了,街上泥泞难走,每拖一步,地下便发出“吱”的一声,西北风却依旧凌厉,声势不减,而太阳则充当老好人似地懒懒地照着大地,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家里的脏衣服攒多了,无花果便趁这难得的晴天拿着水筲、木盆和衣服到井边去洗。这天光宗母亲病倒在炕上直哼哼,便对光先说:和你嫂子一块去洗。她为的是有人能监视无花果。出门口一拐,光先便说:嫂子,太冷了,你自己去吧,我去顺子家玩……还没说完,无花果便笑道:洗完了我再去找你,我自己回去了咱妈就打你,对不对?你这些花花肠子我早就知道了。光先狡黠地笑着眨了眨眼。
哪知营长尾随着无花果到了井边。无花果把绳子拴在水筲提手上,刚要伸进井里提水,营长走了过来,他一言不发地从无花果手里夺过水筲,放进井里,轻轻向右一摆,一提,一筲水就打上来了,又把水倒进木盆里。无花果充满敌意地盯了他一眼,就把木盆里的水全倒了,然后劈手就夺水筲,营长将她一推,又提了一筲水,无花果又倒了,营长又提了一筲,说:我也是穷人家出身,穷人家的罪都遭过,我受的苦比你还多呢!说罢便将水倒进盆里。无花果这次没把盆掀翻,却夺过水筲,用力摔在地上,水筲发出“裆”的一声。无花果双手叉在腰上,气愤地说:你也是穷人家出身,怎么杀了我男人?!营长苦笑道:谁叫你男人参加运动了?再说,你男人也不是我杀的。营长早已知道光宗的事了。无花果不依不饶:参见运动怎么了?参加运动就该杀?哪有这条王法?他是个人哪,不是畜牲!久已憋在心里的怒气疾风暴雨般地发泄出来。她多爱她的丈夫,英俊粗犷,又不失温柔,短短一个月的新婚生活已在无花果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记得,她依偎在光宗坚实的胸膛里,两人紧紧地搂抱着,她柔声柔气地对光宗说:我要给你生一大群孩子。光宗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说:那你不成了一只老母鸡了?幸福是掩藏不住的,她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第二天对光先说:以后给你一大群侄儿侄女,你领他们玩叼小鸡(一种游戏)好不好?光先高兴地说:好,好,你什么时候给我?你可快点给我啊!可光宗却被杀害了!她多想怀上光宗的孩子啊!一个多月没见红,她悲中也添了几分欢喜,肚子里埋下光宗的种了!光宗的母亲更是急不可待,每次她从厕所出来,光宗母亲都要象贼一样溜进去查看,还时不时紧张地问:没来?可这份欢喜也成了泡影,半年多过去了,她的肚子始终平平。一天,光先拽着她的手问:嫂子,你怎么还不给我侄儿侄女玩叼小鸡啊?正巧被光宗母亲听见,她哼了一句没好气的说:是只不下蛋的鸡!就气恼地进屋了。她哭了,紧紧地搂着光先说:你不懂啊!她本应该是幸福的,她怎能不恨营长他们。
你们都该下地狱!无花果说道,她的双眉几乎拧在了一起,眼睛瞪得溜圆。
营长也激动起来,他头朝前一伸,指着自己说:你以为我爱打仗吗?有什么办法?早就打够了,横竖反正不就是一条命呗!打来打去,还不是自己打自己?谁不想老婆孩子一个热炕头过安稳日子?谁不是爹妈养的?营长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象蚯蚓一样蠕动着,他颓丧地蹲下,双手捂住脑袋,几乎带着哭腔说:和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男人被我们杀了,你就应该恨我们。你不知道,我出来正是为了挣口饭吃,叫枪子打死也比饿死强,但凡有口吃的,我也不会在这里让你这么骂,家里老爹老妈还不知在不在呢。营长流下了眼泪。
无花果一怔,她想象不出一个五尺汉子也会象一个娘们一样哭。营长不管无花果是否爱听,讲起了自己的往事。他也需要发泄。四年前,营长家乡遭了旱灾,土地干得结成了板,粮食颗粒无收,连山上的树叶、野菜都被吃光了。正在那时,国民党到村里招兵,为了挣条活路,营长自次穿上了军装。走出家门,营长一次头也没回。他不敢看倚在墙边默默哭泣的枯柴一般的父母,还没走出村子,营长得到了同他自幼订婚的姑娘饿死的消息。后来,一个偶然机会他救了险些被马摔死的师长,不久,他便擢升为营长了。
营长哭出了声,无花果也流下了眼泪。她想安慰营长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说。仇恨、怜悯在她心头交织着。她在营长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悲哀,觉得营长也很可怜,第一次感到营长不象她想象的那么坏。她开始洗衣服了,营长就帮她提水。无花果的手在水里泡得通红,胀得象个大萝卜,手骨节上满是被风皴裂的口子,小孩嘴一般,营长就想握住她的手。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只听见无花果洗衣服时发出的哗啦声音。洗完衣服,无花果鼓起勇气问:你们怎么那么坏,净抢老百姓的东西?营长悲哀地说:有什么办法?又要打仗,又要活命。就我们这阵势,我看迟早要败。
无花果和营长之间从此形成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的基础是彼此对对方的理解。他们几乎从不说话,他们彼此的目光已表达了对对方的理解,营长总是火辣辣地盯着无花果,无花果脸上便涌起两朵红。营长闲暇时还常帮无花果做点家务,无花果有时也趁光宗母亲不注意偷偷地帮营长补洗衣服。人们便指指点点。消息传到光宗母亲耳朵里,她恶狠狠地警告无花果:别忘了你在为光宗守寡!但凡有一点对不起光宗,我就饶不了你!说完眼里还喷出三颗火星,从此把无花果看得更严了。
无花果感到委屈:我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啊!但她心里却着实起了波澜,她觉得和营长在一起很快乐,她隐隐约约的感到自己对营长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她感到害怕了,人们的闲言碎语更使她惊恐万状:我难道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于是,她决定开始冷淡、疏远营长。尽管如此,决定无花果苦难命运的事还是发生了……
往事难道又要重演吗?每念及次,无花果便心里一痛。她想,只有为光先娶上一门亲,才能使他忘了自己。
在无花果的张罗下,光先同本村一个姑娘结了婚。但无花果能看出来,光先并不快乐,他变得更加木讷、忧郁,甚至妻子鼓起的肚子也不能使他高兴。
一年后,光先妻子因难产,大人孩子都死了。无花果发现,光先倒轻松起来,每次光先见到她,总是痴痴地盯着她看,是用那种能剥光衣服的目光。因此,她总是尽量地躲避光先,却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火焰般的眼睛,这眼睛烧得她五内俱焚,她仿佛一丝不挂示众般地感到恐惧,她隐隐地感觉,自己所信奉的一切总有一天要被光先摧毁。她想自杀,却又想起《圣经》上说自杀是有罪的,她感到自己象一只羔羊一般可怜无助,却是自己送自己上俎板的:因为她渴望男人的爱抚,尽管不是她小叔子。一天深夜,无花果听到外面有敲门声,很轻,却很急。她坐起来,在黑暗里,她既害怕、紧张,却又有某种渴望,她沉重地喘着粗气,默默念叨:主啊!主啊!快来救救我!外面的敲门声更紧了,也更响了,无花果象服了迷魂药一般哆哆嗦嗦地披衣下炕去开了门,那时她象一具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当光先颤抖着抱起她的刹那,她惊恐得昏了过去。光先急步奔进屋里,把无花果摔在炕上。剥光无花果的衣服后,光先在地上跪下来:嫂子,嫂子,他发呓语般地轻轻叫着。叫了一会,不见无花果吱声,他便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身子颤得象在扭麻花。无花果这时醒了,她浑身冰冷,抖个不停,泪如雨下,头狠命地摇着,脸上充满了垂死般的绝望。她想喊,却一点喊不出,象有东西堵在嗓子一样,她想撕打,却感到全身上下瘫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当光先疯狂的肉体倾向她时,她在心里绝望地喊着:主啊,让我死吧!她没感到丝毫快乐。
完事后,光先疲惫地躺在无花果身上,哭着说:嫂子,我对不起你,我该死啊!无花果象死人一样躺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枕头,已被泪水湿透了。光先吓坏了,他“嗵”的一声跳下地,跪在炕前,哀求道:嫂子,你叫我去死吧!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无花果一眼。无花果用失神的目光看了光先一眼,哭道:你真是我的孽星啊!良久,又说:快起来吧,跪着干什么,我已是你的人了,只是我的命怎么这样苦。说罢,万般委屈凝结心头。光先爬起来,坐在炕沿上,紧紧地搂着无花果。无花果这时才感到一丝柔情,她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以后千万别叫别人看见。光先一个劲地点头。
无花果害怕别人发现她同光先的事,她害怕再次被别人骂作破鞋,她知道,同光先的事迟早要发生,就象当年她躲避营长,却始终也没躲开一样。
那是一个夏天的深夜,万籁俱寂,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酣然入梦了,只有蚊子在不知辛劳地叮咬人们,然后,满足地轻吟曼唱起来。无花果这天夜里在自己屋里擦身。哗啦啦的水声把睡在隔壁的营长搅醒了。他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那水声,听得很仔细,他知道无花果一定在洗澡,禁不住心旌摇动,哗哗的水声象春药一样使营长全身勃发起来,他想象着无花果正在擦洗的部位:肩膀、乳房、小腹、还有……他仿佛看见了无花果白花花的身子。营长忍无可忍,只穿着裤衩,拿着一把刀子轻轻地开了房门。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光宗母亲窗前,听到里面传出均匀的呼吸声,他放心了,又蹑手蹑脚地来到无花果门前,将刀子从门缝里伸进去,小心翼翼的移动着门拴。水声掩盖了门闩移动的声音,当门闩被移开的霎那,无花果发现了,她猛冲到门前,扑在门上,正要闩门,可晚了,营长已冲了进来。无花果一惊,她下意识地抓起衣服挡在胸前,被营长一把扯开,她又朝外推营长,营长却紧紧地搂住了她,她拼命地挣扎,营长却越搂越紧,她刚要叫喊,嘴已被营长的嘴堵住了。刹时,男人火一样炽烈的双唇把无花果晕得如坠千里迷雾之中,她已全身无力,浑身发抖地依在营长怀里,营长就疯狂地在他身上肆虐。无花果感到周身舒畅,象被卸去重枷的犯人。完成一个过程后,无花果在营长胳膊声狠命地咬了一口,把营长赶出屋子,自己委屈地哭了一夜。
同营长进城后,无花果曾几次劝营长脱掉军装一起回家,怎耐营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思想太重,无花果感到惶恐,于是信了耶酥教。
无论光宗、营长还是光先,同他们在一起,无花果都感到很快乐,她毕竟是个弱女子,需要男人的呵护。同样,她也以自己的柔情、自己的善良,把欢乐带给了这三个男人……
挨斗几天后,红卫兵小将们带着一群村民闯进了无花
果的院子,光先也来了,他脸上满是戚色,他真想把无花果搂在怀里安慰她。
小将们是来砍无花果树的,妇女主任指着无花果树,对小将们说:她就是用这些无花果腐蚀小孩子们!多年以后,妇女主任每逢清明,都要在院子里放几碟点心、小菜,还有自己又缝好的那件衣服,说:芳儿,他干妈(主任儿子也吃过无花果的果子),原谅我吧,我对不住你啊,我早就后悔了!
无花果站在无花果树前,头使劲低着。妇女主任问:这树该不该砍?人们说:该砍!妇女主任又问光先:她是你嫂子,你说,该不该砍?光先满脸通红,木讷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妇女主任冷笑一声说:到底是一家子啊,你还护着她吗?她对得起你大哥吗?光先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半张着嘴,他偷偷地看了无花果一眼,只见无花果也正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接时,无花果微微地点了点头,光先便低声说:该砍。他极力忍住了眼里的泪水。主任又说:早就该砍了!
小将们早已按捺不住了,几把斧子便落在了无花果树上,真是人多力量大,无花果树一会儿便被砍倒了,白花花的树杈坚挺地指着天,象在宣泄着什么,又象要把天刺碎。小孩子们摘光了树上的无花果,扔在地上,用脚跺了个稀巴乱,紫红的浆汁流在地上,象是无花果心头的血。无花果依在门框上低泣起来。小孩子们拍手称快,心里却未免有几分失落。大人们也兴高采烈,好象天下从此太平无事了。全然忘记了无花果曾给人们带来过多少欢乐。
树砍倒了以后,人们便停止了对无花果的揪斗,红卫兵小将们也雄赳赳地回城了。奇怪的是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人们也没看见无花果出门,好奇的人从门缝了一看,她已倚着门框死了,就象砍树那天的姿势一样。
人们说,无花果树砍了以后,树上的无花果和无花果——芳儿,就已经死了。
死后的无花果眼里含着两颗泪,冰一般硬,妇女主任为她合了几次眼,也没合上。不过她脸上却挂着微笑。人们都感到恐惧,不知这是为什么。
无花果被埋在村东头的山上。全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去了,是自愿去的。无花果死后,人们回味着她生前的所作所为,她苦难的一生,就觉得她确实是个好人,觉得冤枉了她,好多人都无声地哭了。光先没去,他不忍心看着心爱的人被黄土掩埋,但那天晚上,他却偷偷地跑到新隆起的坟前,拍打着冰凉的黄土直哭了一夜。
无花果的坟刚合上,妇女主任就跌到在地,口吐白沫,眼皮直翻,转眼不省人事。慌得人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拍背。过了一会,妇女主任又醒过来了,她开始手舞足蹈,扭腰摆胯,含含混混地说她清楚的看见无花果从半空中飘回村子了。人们忙回村来到无花果家,只见她家无花果树的断树根上又长出了一棵新芽,人们说这就是无花果为什么笑着死的缘故,她知道无花果树还能重新长出来,是砍不断的。
二十年后,新生的这棵无花果树越长越茂盛,比原来那棵还粗还高,结的果子也更大,可是再没有一个孩子去摘吃。只是在哪个固定的日子里,大人和孩子们来到树前默默地望着这树,望着那屋,还有那树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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