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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抗战题材小说】抗战狙击手 [打印本页]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27
标题: 【抗战题材小说】抗战狙击手
第一章 初战淞沪


  1937年7月7日。这是一个平常的黄昏。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等兵萧剑扬坐在营房前的一小块草坪上,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那把中正式步枪。
  萧剑扬的部队驻扎在陕西省南郑县城外。这是一支将在今后八年的硝烟中留下英名的部 队——国民革命军陆军第51师。
  入伍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还是很不习惯这种规矩森严的军营生活。每天除了操练还是操练,连吃饭、睡觉都要统一行动,一天中只有这晚饭后的一点儿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军装穿在身上更是甭提有多别扭了,怎么都觉着不舒服,他真怀念在东北山林中的那身行头——太自在了!
  如果说军营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情愉快,那就属此刻在他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了。萧剑扬总不忘爹的话,“枪就是命!有枪才有命!”在东北义勇军那几年,他摸过“单打一”、“汉阳造”、张作霖的“十三年式”、小鬼子的“金钩”步枪……如今又整上了这“中正式”。
  此刻躺在他手里的中正式步枪,三尺多长,枪型线条流畅。乌黑锃亮的枪管,显得镇定而冷峻。细腻光润的胡桃木枪身,摸上去手感舒适。
  他觉得这枪是他最忠实的兄弟。在心底深处,他把它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萧剑扬在慢慢地擦着步枪,晚霞给枪身抹上一层暗红的光辉,就像陈年未涸的血。这些年他见的血太多了,娘的血,姐的血,爹的血,还有那些弟兄们的血。他默默地擦着,擦着,直到枪身的颜色由暗红转成铁黑——暮色浓了。
  他站起身,向营房走去。他看了看东北方的夜空,那是故乡的方向。
  他并不知道,在那东方的夜空下,今夜将响起枪声。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28

  萧剑扬和他的战友们正式得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是在十多天以后的一个早晨。
  在此之前,军营中的气氛已经明显紧张起来:所有官兵一律取消休假;在营中的弟兄除了团长的特批,一律不许外出;每天操练的内容中,针对实战的战术训练科目大幅度增加;实弹射击的次数也多起来了。
  在这种情形下,士兵们的私下议论是免不了的。当初51师进驻陕南汉中,是为了对付朱毛红军。大半年前的“西安事变”时,51师由汉中出子午谷,兵临西安城西,大战一触即发。那阵子可真叫紧张啊。
  后来事变和平解决,大家都松了口气。说心里话,谁想中国人总打中国人啊。
  部队又退回汉中,在南郑、洋县、西乡一带整理、补充、训练。一段时间来,全军上下气氛比较轻松,没想到如今这弦又绷紧起来了,不少老兵开始嘀咕,莫非又要跟红军干上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猜想,是不是北边的日本人又找事了?
  萧剑扬是少数几个不参与这种私下议论的人之一,只管埋头训练——他心里清楚自己为啥吃粮当兵。
  操练科目中,最令他头疼的就是那没完没了的稍息、立正、正步走,还有站军姿。为啥头疼?一是他当年在东北密林中野惯了,二是他认为,打起仗来这些玩意儿屁用都没有。
  所以他就想着法儿地偷懒。班长的眼光扫到他身上,他收腹挺胸腿杆直;只要班长的眼睛一转到别处去,他就松胯塌腰腿打弯——这样省力气。
  对于战术动作训练,他倒是很感兴趣。高姿匍匐、低姿匍匐、利用地形地物、侧面接敌、匍匐和跃进相结合的冲击方式,这一切他掌握得都很快,而且动作完成得干净利索。
  至于实弹射击,他觉得就是一种惬意的享受。打这种静止的靶子,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件过于轻松的活计。
  这天在靶场上,他像往常一样干脆地把五发子弹送出枪膛,正要随着班长的口令起身,没想到连长一路小跑地赶过来了:“萧剑扬,再打五发!”
  他略微觉得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便又往弹仓里压入五发子弹。在这个过程中,他用眼睛的余光一瞟,发现靶场边上站了一小堆人,看样子是一队卫兵围着几名当官儿的。
  在射击之前,他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这是他在多年狩猎生涯里养成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这个动作,让他在射击时感到自如而放松,手指也似乎更有灵气。
  又是平静而轻松地打发走了五颗子弹,连长在一旁没挪窝:“再打五发!”
  等这五发打完,站起身来,萧剑扬发现刚才在靶场边的那些人此刻来到了他的身边。
  刚入伍的时候,有老兵跟萧剑扬讲过,在部队要“见红就立正”。这他倒是一直记着,但就是从来没碰到实践的机会。
  而今天,他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群人中,为首的长官胸前的符号赫然是一圈红边。在他的领子上,是两块发亮的金板,每块金板上,都有一颗三角形的小金星,在七月的阳光里一闪一闪。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29

  是师长。
  51师师长王耀武,这位黄埔三期出身的少将,此刻正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名黑瘦黑瘦的二等兵。
  从1926年1月到国民革命军第1师3团4连当少尉排长开始算起,整整11年了,王耀武手下带过的兵数以万计,这还是他头次见到一个新兵蛋子有这样出众的枪法。
  在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中,王耀武对待低层官兵是相当平易的。还是在何应钦的第1军宪兵营1连当连长的时候,他就与普通士兵一锅里吃,一铺上睡,训练中严格但不粗暴,生活上对下属关心。这跟他早年的苦出身有关。
  后来随着官衔越升越高,军务也越来越繁忙,但他还是坚持抽时间到连队上转转。
  今天他又来到靶场巡视新兵的实弹射击,向带队的连长问了问情况。连长报告说,大多数的射击成绩都不太行,但有个年轻人的枪法相当棒。于是,王耀武的注意力落到了这个不起眼的二等兵身上。
  他发现这家伙的卧姿不是那么标准,据枪的动作也不太规范,瞄准的时候更是显得随随便便,但击发却又快又稳。别人刚只打了二发,他五发就都已经放出去了。再看看报靶员的旗语:5个10环!
  王耀武冲连长努努嘴:“去,让他再打两次。”连长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又是10发打完了,还是那样轻快、自如。再瞅瞅报靶员那边:1组49环,1组50环!
  王耀武决定跟这小子聊聊。
  他上下打量一下这名二等兵——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中等个头,身板儿消瘦但却结实。黑瘦黑瘦的面庞上,皮肤粗糙,双颊微微泛红,一副在山野里久经风雪的气色。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着。但从眼缝中现出的两道目光,却透着一股干练与机敏。
  “好小子,多大了?”
  “报告师长!十九。”
  “以前摸过枪?”
  “小时候打过猎,长大了跟爹打过鬼子。”
  “哦?东北过来的?”
  “是!”
  “祖上是……” 王耀武知道东北很多人是以前从内地“闯关东”去的。
  “山东莱芜。”
  王耀武感到一丝亲切,他是山东泰安人,莱芜离泰安不过几十里地。也算是老乡啊。
  他仔细看了看二等兵胸前的符号。
  “萧、剑、扬,好!像个军人的名号。你爹妈给起得不赖!”
  “报告师长!俺以前叫萧建阳,建立的建,阳光的阳。入伍的时候俺自己把名字改过来了。”
  “呵呵,有意思。你还识字?”
  “在屯子里念过几年书。”
  这时候报靶员把刚才萧剑扬打过的靶子扛了过来。王耀武瞅了一眼,禁不住点了点头:靶上的弹着点就像一朵轻开的梅花。
  “是块儿好材料!传我命令:二等兵萧剑扬从即日起晋升为上等兵。另外赏五块大洋。”
  王耀武又看了看身边的卫队长:
  “把他调到你那儿去,给我好好地带,回头做我的贴身警卫。”
  他转身刚要离去,没想到这位刚提升的上等兵开腔了。
  “报告师长!俺吃粮当兵就是为了打回老家!打鬼子就要往前去,待在后面当卫兵……没劲儿!”
  “嗬!” 王耀武转回头,笑了。
  “有种!那就还是在连里干吧。”
  他走上前,抓起萧剑扬的手,使劲地握了握。那只年轻的手显得沉稳而富有弹性。
  “打鬼子?这下有的你打了!”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29

  真的要打了。
  汽笛一声长鸣,军列缓缓驶出宝鸡车站,向东而去。站台上大钟的指针指向10:20。
  这是1937年8月21日的夜晚。
  摇晃的焖罐子车厢里一片沉默,士兵们疲倦地坐在昏暗中。整日的急行军把大伙儿累得够戗。
  8月20日,51师接到了国民政府军委会的急令。全军立即开拔,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宝鸡,然后全体上火车。
  由于保守军事行动机密的原因,连队的士兵们并不清楚自己将奔赴哪条战线。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知道这回自己的敌手该是谁。
  萧剑扬身子斜倚在车厢壁上,望着挂在车厢中央的一盏马灯出神。他真希望这列车一直朝东北方向开去,他真想明天就能打回那片浸透了鲜血的黑土地。
  萧剑扬的祖辈,早年由山东去“闯关东”,最后在吉林的濛江一带落下脚来。那里是长白山的西麓,松花江的上游,山高林密,物产丰富。老萧家世代以打猎、采药为生,传下了一副好眼力和一手好枪法。
  他爹萧子林,更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打飞龙专打头,打紫貂则是“对眼穿”。
  当时的东北,把枪使得好的人称作“某炮”,比如“张炮”、“王炮”。而濛江当地人则把萧子林尊称为“萧头炮”。后来这个称呼叫得久了,“萧子林”这个本名倒不太提起了。
  由于不堪官府、大户的压榨,在民国十七年的一个秋夜,萧子林带着一帮子弟兄攻破了双山屯大户张进仁的院子。带着夺来的五条“汉阳造”、三条“辽十三年式”,他率众进长白山起了绺子,报号“枪林山”。
  一次在打家劫舍的途中,萧子林结识了落魄的镖师常义昆。常义昆是陕西汉中人,在西安的一家老字号镖局挣饭吃。不久前他保着一票镖走关东,没想到失了手。他无颜再回陕西 ,便流落在关外。
  萧子林见他为人正直,讲义气,又见多识广,便邀他当了自己队伍的“反妥先生”(相当于参谋长)。
  萧子林的队伍不扰民,专砸“响窑”,因此深得百姓的拥戴,四乡里来投奔的人不少。几年下来,这“枪林山”成了长白山两麓叫得响的一股绺子。
  萧剑扬的母亲是个善良、本分的女人,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打小就是个胡子。萧子林也不希望女人、孩子跟自己进山,过爬冰卧雪的日子。两口子一商量,决定由当妈的带着萧剑扬和他的姐姐,隐姓埋名落户到百里外的榆树屯。
  在这里,萧剑扬读了一段时间的私塾,能识文断字了。
  隔一段时间,萧子林会带着自己的护兵悄悄来榆树屯看望母子三人。这时,他从一个胡子头儿又回复到了猎人的本来面目,开开心心地带着儿子进老林里打猎。
  “9.18”之后,有个叫田康南的人找到了萧子林。此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关东军少佐,真名叫花田康男,是个中国通,专门负责说降吉林地区的胡子,好让他们为日本占领当局效命。
  听完花田康男的一番说辞,萧子林想了想,然后说:“行啊,跟日本人走,倒是条不错的道儿。可俺这队伍太操蛋了,要衣没衣,要枪没枪。这要让日本人瞅见了,还不得把俺这张脸丢尽了?”
  花田康男大喜,连声道:“这好办!这好办!”
  半个月后,花田康男再次登门,随身带来了一批军衣、30支“三八大盖”、5箱子弹、200枚91式手榴弹,还有一挺歪把子。
  萧子林瞅瞅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点点头,随后一挥手,他的两名护兵一下扑上来,把来客绑了个结实。
  花田康男这才明白,自己着了“萧头炮”的道。
  在把这日本人押出去之前,萧子林只说了一句话:
  “没错,老子是胡子,可老子是中国的胡子!”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0

  车厢里人影晃动起来——是连长来巡查了。
  萧剑扬赶紧垂下眼帘,装睡。等连长走了过去,他又悄悄睁开了眼睛。
  思绪随着车厢不停地摇晃,继续蔓延开去。
  萧子林的“枪林山”发展到了300多人枪。成了当地日军讨伐队的心腹之患。
  由于仇家张进仁的告密,萧剑扬以及母亲、姐姐所居住的榆树屯被日本人包围了。
  鬼子来的那一晚,萧剑扬跟邻居家的猎手歪脖老赵进山打狍子,没在屯子里。
  日本人把屯子里的男女老少从各家的屋内赶出来,逼着大伙儿交出萧子林的老婆孩子。可是,没一个人搭腔。
  鬼子兵用刺刀押着全屯的人,往屯子外面的松花江边走。萧剑扬他娘瞧着架势不对,便小声告诉萧剑扬他姐,让她找机会逃。
  他姐个子小,瞅个冷子,从日本人队形的缝隙中往外蹿。
  可是她没跑出几步,在地上滑了一跤。一名日本军官撵上来,手里的东洋刀划了一条弧线。刀刃从他姐的左肩锁骨劈入,从她的右侧腰部劈出。小姑娘柔嫩的身子被劈成两半,摔在黑黢黢的泥土中。
  日本人把乡亲们撵到松花江边,架起机枪扫射。密集的机枪射击声,被江风吹送到很远。
  天明之后,萧剑扬跟着歪脖老赵回到屯子里。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傻了眼——整个屯子的房屋都给日本人放火烧了。他俩儿悄悄摸到松花江边,江边黑压压地躺着乡亲们的尸体——整整一个屯子,两百多口子,除了他俩儿之外,都躺在被鲜血浸透的江滩上。
  萧剑扬他娘的尸首也倒在人堆里,身上除了密密的弹孔,还有刺刀的刀口——鬼子机枪扫射之后,为了不留任何活口,又用刺刀挨个捅了一遍。
  歪脖老赵带着萧剑扬离开榆树屯,去山里找他爹。从此,萧剑扬跟随父亲开始了抗日义勇军的生涯。这年,他刚满十五岁。
  在义勇军的队伍里,萧剑扬练出了一手好枪法,也养成了散漫不羁的性格。
  两年后的一个秋夜,他跟着爹的队伍杀进了龙泉镇。已经当了维持会会长的仇人张进仁,倒在了他手中小马枪的枪口下。
  过了不久,一名个子高高的汉子前来“闯山门”,要求拜见萧子林。此人名叫杨靖宇,他是来劝说萧子林率队伍加入由共产党领导的南满抗日游击队的。
  萧子林佩服杨靖宇的勇气和人品,也赞同共产党的抗日主张。然而,他那桀骜不驯的脾气以及喜欢独来独往的性格,使得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领导和指挥。他婉言拒绝了杨靖宇的劝说。
  第二天送杨靖宇下山的时候,萧子林赠给杨靖宇两把崭新的德国造驳壳枪,并表示,尽管是单干,自己也会抗战到底,决不投降。
  日本讨伐队加强了对萧子林的围剿。由于不愿意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协同作战,萧子林所率队伍的处境越来越艰险。
  1936年冬,“枪林山”的人马被日军以优势兵力包围在三道崴子一带。萧子林受了重伤。他把儿子萧剑扬托付给和自己拜了把子的常义昆,命令他们突围出去。
  他自己战死在密林中。
  常义昆带着萧剑扬,在东北一带无法落脚,便辗转流落进关内。他决定带萧剑扬回自己的老家。到了汉中之后,常义昆染病而亡。萧剑扬一个人流落街头。
  这时,驻扎在汉中一带的第51师正在招兵。为了找口饭吃,也为了能拿上枪再去打鬼子报仇,萧剑扬便入伍当了兵。
  军列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打断了萧剑扬的追忆。他蜷起身子,把帽檐拉低。睡意如长白山的林雾一般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0

  经过三昼夜的奔驰,51师的军列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士兵们跳下车来,迅速地在站台上列队集合。几个小时前列车经过苏州,停留了两个小时。设在当地的军需补给站给全师上下换发了新装备。此刻抬眼望去,站台上满是灰色钢盔的人群。
  钢盔的样子很奇怪,萧剑扬从来没见过。听连长讲,这玩意儿还是德国货。
  借着车站昏黄的灯光,他瞅了一眼站台上伫立着的水泥站牌。灰色的站牌上,写着两个黑色大字——安亭。
  整队完毕之后,部队连夜向东面开拔。
  经过一夜急行军,天亮前队伍到达了一个叫做“嘉定”的镇子。稍作休息,弟兄们接着朝另一个叫做“罗店”的地点前进。
  终于赶到罗店附近之后,萧剑扬所在的305团被配置在镇子的外围。部队一到指定地域,立即着手开挖战壕。
  萧剑扬弯着腰用力地挖着。这里的天气他非常不适应,空气潮湿,又热又闷,稍微用点儿力气,汗水就像初春开冻的山泉一样,迅速流满了全身。
  土质倒很松软,挖起还算省劲儿。但没挖了几尺,泥土中就有水渗出来。很快,未完工的战壕底部就成了一片稀泥塘。
  腰酸腿胀的时候,他直起身子,活动活动。汗水灌进了眼眶,涩拉拉的。他用袖口抹了把眼睛,然后向四下里眺望了一会儿。
  周围的环境让他感到陌生。绿色的原野是平平荡荡的一大块儿,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天就像个青釉大瓷碗,严丝合缝地倒扣下来。
  对于打小就长在山里的萧剑扬来说,大山跟林海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和依靠。而如今这里甭说是山了,就连土包都没一个。
  他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从偏东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时紧时疏的枪炮声。兄弟部队正在跟鬼子交火。
  “明天大概就要轮到俺们了吧?”
  他看了看架在一旁的中正步枪。三尺多长的枪身在湿热的空气中显得自如而冷静。
  他心底感到踏实了些,便又弯下腰用力挖了起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1

  黄昏的时候,师部传来了命令:各营招集一批自愿报名的士兵,组成“奋勇队”,准备对日军发起夜袭。
  师长王耀武使出这一手有两个目的:一是煞煞日本人的气焰,二是在正式交战前摸一下对手的底儿。
  萧剑扬跑到连长那儿,也要报名。连长一看是他,摇摇头,“你个新兵蛋子,又没有实战经验,一边待着去!”
  萧剑扬不服气:“俺可跟俺爹打过鬼子啊!”
  “你们那是在山里转圈圈儿,放冷枪。现在是正规战,不一样!”
  萧剑扬不肯作罢,赖在那儿跟连长蘑菇。连长火了,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吵吵个甚?”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带着陕西腔的呵斥。暮色中走来了一小队人,走在前面的上校个头很高,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是团长张灵甫来前沿巡查。
  听完连长的禀报,张灵甫觉得这后生有点儿意思。
  1926年秋,作为北伐军的一名排长,张灵甫率全排夜袭了孙传芳所部驻守的回马岭。从那时起,干了这么多年拼枪子的营生,他这还是头回听说一个新兵争着要往奋勇队里进。
  不过他还是干脆地挥了挥手:“等你打过几仗再说,现在少废话!”
  萧剑扬默默站在那儿,脸上红彤彤的,不知是不是让晚霞烧的。
  也许是什么触动了张灵甫,他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
  “几仗下来你小子要是还活着,等到再组织奋勇队,我亲自带你上!”
  奋勇队组好了,一共24人。
  营长下令:各连安排部分士兵在战壕里警戒,其余官兵整队集合,给奋勇队的弟兄们壮行。
  天完全黑下来了。全营的队列前,站着二十四条高高低低的身影。营长走上前去,挨个儿跟这些弟兄握手。他的手握得很慢,很用力。
  营长的身旁跟着名卫兵,手里拎着一盏马灯。马灯上蒙着一小块儿黑布,只露一条缝隙——这是为了不让灯光过分明亮,以免暴露目标。
  这半明半暗的灯光,逐一流淌过24张普普通通的脸。这些脸显得朴素而平静,好像他们将要去干的不过是一桩日常的农活儿。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敬礼!”
  营长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号令。
  在队列中,萧剑扬行了一个他入伍以来最标准的军礼。
  24个人“刷”地回了个礼,然后整齐地向右转,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亮了,但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1

  大概是被夜里的突袭打乱了部署,天亮之后日军迟迟没有动静。
  萧剑扬趴在战壕里,一面观察着远处的情况,一面咽着嘴里的饼干。这饼干是上海市区的一些商号送来的慰问品。
  今天早上没有热饭——炊事班在弄早饭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烟,日本人的山炮马上就打过来了。鬼子的炮打得很准,两炮试射之后,第三炮就直接命中了目标。炊事班的大锅和半个班的弟兄就这样完了。
  萧剑扬吃着吃着,突然发现东面偏南的天幕下,蓦地出现了六个小黑点儿。很快,这些小点儿就变大了,空气中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
  “敌机!注意隐蔽!”连长的嗓子扯起来了。
  萧剑扬没怎么见过这玩意儿,很感兴趣——在东北,日本人可舍不得用轰炸机来对付山里的小股义勇军。
  他一边把身子伏低,一边仰脸盯着这些家伙。飞机眨眼间就到了头顶,机翼下的膏药饼子在晨光里显得血红血红。
  投弹了。萧剑扬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掉到了一面大鼓的鼓面上。“狗日的!”他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敌机飞远之后,他抬起头使劲儿晃了晃。满头满脸的土,耳朵里像有两团马蜂炸了窝,嗡嗡乱响。
  他抬眼向远处观瞧,一个新的现象吸引了他的视线:还是在东面偏南的天空下,这会儿出现了一个小圆点儿。他瞧了一会儿,认为那应该不是飞机,因为它就像贴在半空中似的,一动不动。
  还没等萧剑扬搞清楚那小圆点儿是个啥玩意儿,鬼子的炮弹就盖了过来。
  在长白山跟日本人打交道的那些年,萧剑扬对小鬼子的掷弹筒倒是很熟悉。那家伙声音贼尖贼尖的,准头很足,可杀伤力有限。
  今天这阵势可大不相同。炮弹激起的大大小小的烟团,顷刻间将战壕吞没了。别说是头回上战场的萧剑扬,就连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连长把头埋得很低,聚精会神地分辨着炮弹的呼啸声。除了迫击炮、山炮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出了一种陌生的炮弹声。这种炮弹爆炸后发出的威力,超过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弹种。
  炮击越来越密,越来越准。萧剑扬紧紧地贴在战壕的侧壁上。炮弹爆炸时溅起的土块儿,连续不断地砸在头顶的钢盔上。逼人的气浪持续地在耳中汹涌,同时撞击着胸口。他觉着喘不上气来。
  战壕两壁上原本就很松软的湿土,此刻好像是被融化了,纷纷塌落。
  萧剑扬小时候见过山火:一座叫棒子岭的陡峭山峰,漫山的林子都起了火,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而此刻,他好像觉着,那座着火的山峰一下子倒了下来,死死地压在整条战壕上。
  他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会不会还没等开上一枪,俺这条小命就废了?
  炮击结束的时候,萧剑扬的身子已经被土埋住了大半。旁边一个还活着的弟兄费力地把他拽了出来。
  他靠在塌得差不多了的战壕壁上,没有动弹。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雪窝子,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却悄无声息。身子里像灌进了一缸子掺了冰块儿的烧酒,忽热忽冷。
  不知是谁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接着又是一脚。他这才缓过神来。
  是连长。
  连长的钢盔不见了,右额头上有血沿着面颊流下来。他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恶狠狠地喝道:
  “快起来!鬼子上来了!”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2

  萧剑扬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在战壕的外沿卧好。其实战壕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条七零八落的半截子土沟。土沟的前后,是一排排颇为规整的弹坑。
  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儿搞得鼻子、嗓子里火辣辣地疼。他眯起眼睛,努力向远处望去。
  约摸半里以外的田野上,出现了日本人的散兵线。粗粗估摸,大概有一百多号人。
  土黄色的散兵线迅速逼近,很快可以看得见三八大盖枪头长长的刺刀。刀尖的闪光在田野中形成了一条时断时续的亮线。
  萧剑扬把枪栓尾部的保险片拨下来,握稳枪身,瞄住了一个粗壮的日本兵。那家伙的枪刺上挑着一面膏药旗。
  汗水从钢盔下面涌了出来。上等兵的手心里也冒出了汗,把核桃木的枪托整得很湿滑。
  萧剑扬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胸膛里好像有一只口渴的狍子在蹦跶。
  他咬咬牙,屏住呼吸,扣下了扳机。
  枪响了。
  可那个又壮又矮的日本兵依旧在向前逼近。
  萧剑扬没有想到,自己参军后第一仗的第一枪,竟然就打飘了。
  “妈个巴子!哪个乱开枪!”不远处传来了连长的怒骂。
  “等我的口令!”
  萧剑扬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在军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拉动枪栓。一个弹壳灰头土脸地从枪里跳了出来。他把枪栓往前一推,重新上好一发子弹。
  他默默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他开始按爹以前教的法子去做:
  把自己想成一棵山上的红松,稳稳当当地扎在黑土之中。身子前的步枪是从红松上伸出去的一根枝干,自如地向远方舒展。没有风,林子里很静。阳光下,远处的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连长下令射击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萧剑扬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枪身轻快地向后跳了一下。
  这回,那面膏药旗不见了。
  连里的捷克造轻机枪清脆地响了起来。中正步枪也放起了排枪。
  日本兵倒下了一片,剩下的继续向前猛扑。当他们离连队的战线还有30多米远的时候,连长一声令下,弟兄们投出了手榴弹。
  鬼子的第一次冲锋给打退了。
  连里的伤亡很大。萧剑扬他们班原本有11名弟兄,现在能继续战斗的只剩六名了。班长的前额骨被弹片掀起一大块儿,露出淡红色的脑膜皮。
  大多数的伤亡弟兄都是倒在了鬼子的炸弹和炮弹下面。
  连长沿着破败的战壕弯腰走来,一边走一边督促大伙儿抓紧时间抢修工事。当看到满身泥土、满脸汗水的上等兵,他站下了。
  “小子,这正规战的滋味儿如何啊?”连长的额头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萧剑扬咧了咧干裂的嘴唇,没吭声儿。
  “你打枪的感觉很好,就是别慌。这打炮多听几次就习惯了。”
  连长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
  “以后尽量捡鬼子的指挥官打。”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2

  日本人的炮弹很快又盖了过来。炮击过后,又是一个中队的步兵发起冲锋。
  萧剑扬对炮弹的呼啸有些适应了,枪也打得顺手起来。这回他记着连长的话,仔细观察了一下,在鬼子的散兵线中盯上了一个拿指挥刀的瘦条个。那家伙的身子比别的日本兵挺得高一些,不时将手中的战刀挥向前方。
  “打狼要打头狼”,萧剑扬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
  他估摸了一下那个日军指挥官移动的速度,然后将准星瞄住他行进线路上的某一点。当感觉着穿黄呢军服的身影即将到达那一点的时候,萧剑扬利索地开了枪。
  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略带弧度的无形线,旁若无人地从日本军官的左胸扎入。他怔了一下,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手中的指挥刀掉落下来,他的身子也随着向前倾斜,重重地扑倒在了这片本不属于他的土地上。
  日本兵的战斗队形痉挛了一下。
  恰好这时,51师的八二迫击炮也发话了。一排炮弹从战壕的上空飞过,除了几发偏了一些,其余的都落在了日本兵的队列中。田野中腾起了团团烟尘,中间夹杂着土黄色的碎布条。
  连长抓住时机跳出战壕。这时他手中已经换上了一支上好刺刀的中正步枪。他将刀尖向前一甩,嘶哑地呼喊起来:
  “弟兄们!冲!”
  这个漂亮的反冲锋刚打到一半,田野里突然响起了歪把子机枪的嚎叫。冲在前面的几个弟兄沉重地倒了下去。连长的左肩膀也挂花了。
  其余的战士迅速卧倒。
  “奶奶的!哪个去把鬼子的机枪敲掉?”连长卧在土里,捂着左肩的伤口,大声地问。
  萧剑扬应了一声,把枪抱到怀里,一个侧滚,滑到旁边的一个弹坑里,然后又迅速地爬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弹坑。
  刚入伍时的那一通埋头苦练,这会儿看出了意义。
  他在弹坑里慢慢地探出脑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透过被炮弹炸得东倒西歪的稻秆儿,他发现左前方一条田埂上,一挺歪把子正起劲儿地吐着火芯子。机枪的后面,是两个顶着钢盔的小脑袋。
  萧剑扬把枪伸出去,用准星点住了目标。这情形不禁使他想起了一个画面——小时候到秋后的花生地里,用小围枪打田鼠。
  枪响了。一只日本田鼠耷拉下了脑袋。旁边的另一只抓过机枪,刚想接着射击,萧剑扬又干净利落地让他歇着了。
  卧倒的弟兄们一跃而起,继续向前冲去。
  鬼子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3
十一 
  见两次冲锋没什么进展,日军进一步加强了对这段战线的炮火轰击。又有六架敌机出现在了阵地上空,轮番投弹、扫射。
  萧剑扬趴在残破的战壕里。不远处躺着两名战友的身子,右边一个的脖腔上只留下了半颗脑袋,左边的一个不见了右臂——那只右臂此刻正安静地浸泡在萧剑扬身边的泥水中,手里还攥着一枚木柄手榴弹。
  战壕底部的泥水已由土黑色转为了暗红色,而且变得粘稠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在战壕中弥散,再混合上呛人的硝烟味,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敌机飞得很低,从容地进行着各项攻击,似乎它们参加的并不是实战,而是一场例行的演习。
  萧剑扬恨得牙根子直抽,他真想爬起来给这几个长翅膀的来上两枪。可部队在战前下过死命令:严禁对空射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一个念头在胸口翻滚起来,使他感到非常憋闷:
  俺们的飞机在哪里?!
  还没到中午,连长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
  他的305团1营2连,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全连原有156名官兵,现在还有战斗力的仅剩下31人。原有的九挺轻机枪,现在能打响的只有一挺。
  这时,作为第二梯队的3连赶上来增援。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名传令兵,带来了上峰的命令——所有一线部队,一律不许后退半步,死守阵地。凡有临阵动摇之情形,必以军人连坐法处治。
  连长一把推开给他包扎伤口的医护兵,站了起来:
  “娘的!费不着‘连坐’!老子没想活着离开这儿!”
  连长看了一眼又被炸得不成样子的战壕,用喑哑的嗓音下了一道命令——把咽了气的弟兄们的身子抬到战壕上沿,垒成几段临时的胸墙。
  活着的士兵们默默地待在一旁,没有一个动手。
  “妈个巴子!磨蹭个啥!”连长急了,眼睛里胀满了红红的血丝。
  “执行命令!鬼子马上又要进攻了!”
  萧剑扬跟几个同伴一块儿喊了起来:
  “连长!俺们宁可叫鬼子打死,也不能用弟兄们的身子……”
  大伙儿的嗓子都哽住了。
  连长没有瞧他们,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远方,喃喃地说了一句:
  “要活!只有活着才能让鬼子死!”
  命令终于得到了执行。坑坑洼洼的战壕上方,出现了几段新的胸墙。黄绿色的墙体上,有一摊摊暗红色的斑块儿,像一张张呐喊着的脸。
  日本人的炮击又开始了。
  萧剑扬蜷着身子,脑袋倚在一段新垒的胸墙上,那是两名弟兄的躯体。他似乎感到,仍然有几丝未凉的体温,从其中的一副躯干上散发出来。
  一股浓烈的异味从胸墙上弥散开来,像新鲜内脏的气味。
  现在他的黄绿色军服上除了土渍就是血迹,有战友的血,也有自己的血——一块弹片划破了他的左臂。
  胳膊上的伤倒不是很重。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脑袋发木,心里也麻麻的。
  他摸出一发子弹,用尖尖的弹头使劲儿地在手背上扎了几下,然后将它放在手心里,攥得紧紧的。
  突然,萧剑扬听见从头顶传来了一种“嗷……”的声音,同时感到脑袋上方的空气在抖动。他这是第一次上正规战的战场,还没有学会听炮弹飞行的声音来判断弹种和弹着点,因此并不知道,一枚大口径炮弹正向他的身旁砸落。
  但是凭着本能,他也觉察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正向自己包围过来。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3
十二
  萧剑扬觉着身子下面的土地震了一下。
  咦?咋没有炮弹爆炸的声响?也没有气浪扑过来?
  过了一会儿,萧剑扬闭着眼摸了摸身上的胳膊腿儿,还好,哥儿几位都没挪窝。他再把眼皮撑开半条缝,四下里瞅了瞅——没什么异常,只瞅见身旁几尺外一张绷得刷白的脸。那是3连的一名下士。
  再仔细瞧瞧,原来在他俩的身子之间,出现了一个脸盆大的地洞。
  大难不死的悸动,加上抑制不住的好奇心,促使萧剑扬等鬼子的炮击一停就爬了过去,用工兵铲起劲儿地挖起来。洞很深,萧剑扬向旁边的那位下士招了招手——兄弟,帮把手吧!
  两个人从土里刨出了个没响的炮弹头,足有小冬瓜般粗细。黑黢黢的弹体上还有几个汉字——昭和十二年。
  萧剑扬啐了口唾沫,心里骂道:闹了半天,原来碰到个大日本蝗军的瞎鸡巴弹!
  仗打到下午,增援来的3连也伤亡殆尽了。
  这时,传来了糟糕的消息——右翼友邻部队的阵地被日军突破了。
  由于中国军队的阵地布设得像一条线,缺乏纵深配置,因此一旦一点被突破,整个防线都动摇了。
  传令兵又上来了,带了新的命令——前沿各部队收缩后撤,向罗店镇内转进。
  连长斜靠在战壕里没动,吃力地往驳壳枪里压入最后十发子弹。他又一次负了伤,右腿被炮弹炸断了,断口处露出了白色的骨头碴子。
  萧剑扬跟几个弟兄过来要抬连长,他平静地摆了摆头:
  “你们撤吧。我跟他们作个伴儿。”
  他指了指被垒作胸墙的弟兄们的躯体。
  一排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给连长敬了个礼,然后突然扑过去,一把夺下连长手里的驳壳枪。
  “连长,俺们说什么也要把您抬下去!”
  他点了几名弟兄:
  “你们几个负责连长,有你们在就要有连长在!”
  两个连剩下的70多号人往镇子里撤。当通过一片半人高的棉花地时,突然遭遇了一队从侧翼包抄过来的日本兵。一阵短兵相接之后,队伍被打散了。
  萧剑扬杀出棉花地,在一口小水塘边停住了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前方绿油油的菜地尽头出现了一长溜房屋,黑瓦白墙的屋宇被炮火炸得东倒西歪。
  那里就是罗店镇。
  他抬腿正要往那个方向迈步,可猛地又站住了。
  连长!
  萧剑扬一下子意识到,身负重伤的连长和抬运他的几个弟兄都不见了踪影。
  他赶忙掉回头,猫下腰,又冲进了那片棉花地。
  等萧剑扬找到连长的时候,晚霞已经燃遍了天际。
  连长趴在一块儿被踩倒的棉花地里,脸扭向东面,眼睛半睁着,无神地望向远方,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儿。
  在他的背部,是三八枪刺刀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刀口。
  他身边不远处,是另外三名弟兄的尸体。棉花地里满是杂乱的日本兵大皮鞋的鞋印。
  萧剑扬慢慢地跪倒在连长身旁。他觉着浑身的血液好像长白山中腊月天的瀑布,一下子冻结在半空中。而眼窝里却干热热的,似乎有什么正燃烧起来。
  连长微微张开的嘴里,满是粘稠的血块儿。他的右手深深地抓入土里,浸满了鲜血的土地中出现了五道由手指抠出来的深沟。
  萧剑扬呆跪了一会儿,用右手轻轻地把连长仍然睁着的眼睛合上,然后仔细地数起连长背部的刀口。
  一个、两个、三个……十一个、十二个……数到后来数不清了,因为好几个刀口血肉模糊地重叠在了一起。
  就算17处吧!
  萧剑扬接着清点了一下自己身上剩下的子弹。还有四个装满弹的桥夹,再加上枪里没打完的两发,总共是22发子弹。
  萧剑扬把连长的身子正过来,抓了两把土,盖在那张已经变得灰白的脸上,然后轻轻地说了句:
  “连长,您慢点儿走,俺去整17个鬼子给您送终!”
  他站起身来,紧了紧腰间的武装带,然后抬头判断了一下方位。他没打算朝西撤,而是准备向东。
  东边的天幕下,暮色已经浓重起来。他拎着枪朝那个方向走去,那是日本人的后方。
  最后一抹晚霞烙红了他的背影。
  他像一名孤独的猎手,沉默地走向野兽出没的晚林。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4
 十三
  萧剑扬的第一头猎物,其实可以说是用舌头打着的。
  他借着夜色,从两股日军的结合部溜了过去。这几天,中日两军在罗店一带反复争夺,彼此的战线都比较乱。
  萧剑扬尽量拣棉花地走。这江南的棉田让他想起了故乡的青纱帐。只不过棉花秆没有高粱秆那么高,才到人的腰这儿。另外也不像高粱秆那么密。但要藏住一个猫着腰的夜行者,这棉花地是足够了。
  多年深山老林中的狩猎生涯,使得萧剑扬养出了一副矫健利落的好身手。他在黑夜中迅速地潜行,像鱼儿在湖水中游荡。
  路上碰到过几次鬼子的游动哨,萧剑扬都是悄无声息地趴下来,静静地等他们过去。他不想贸然出手。
  又走了两里多地,他站下了。右前方出现了几间房屋的轮廓。他悄悄地摸了过去。
  这是三间普通的农舍,有两间已经被炮火炸塌了一部分。正中的一间还比较完整,门闭着,窗户好像用东西遮住了。由门窗的一些缝隙中透出几丝非常微弱的光亮。
  能隐约听到从里面传出忽高忽低的人声。萧剑扬在东北的时候听过日本人说话,此刻他 辨别出来了,那屋里传出的是东洋话。
  萧剑扬的鼻子是猎人特有的,贼尖。他闻到了从那里飘来了烧稻草的烟味,里面夹杂着稻米饭的香气。
  这诱人的饭香,一下子唤醒了萧剑扬的饥饿感。整整打了一天,他只是在早上啃过一顿饼干。中午刚咽了两块饼干,鬼子就又攻上来了。后来从下午到晚上都没吃过东西。
  此刻被这夜风中的饭香味儿一勾,他的肠子和胃就像被扎破的车胎,一下子抽成了一堆。
  “操!俺叫你们吃!” 萧剑扬决定找找这帮鬼子的晦气。
  他趴在地里,抬高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房屋的周围。
  爹曾经教过他,在黑夜中的林子里瞧东西,不要用眼珠子正对着看,而要斜着眼睛,用眼珠子边上的部分画着“8”字看,这样可以瞅得更清楚。
  萧剑扬按爹教的法子瞅了一圈,发现在门外的黑暗中,有一个矮矮的身影在来回走动。那是鬼子的步哨。
  他打算先敲掉屋外的哨兵,然后等屋里的鬼子听到枪声跑出来时,再瞅冷子干掉一两个。
  他用枪瞄了瞄。由于夜比较黑,那个鬼子哨兵又总是走来走去,再加上自己又饿又累,萧剑扬觉得没有十成的把握一枪命中。
  萧剑扬放下枪,活动了一下脖颈。他要踅摸一个最佳的猎杀时机。
  他爹萧子林总爱把句话挂在嘴边,“好猎手打猎靠‘山里经’,更好的猎手打猎靠脑子清。”
  萧剑扬寻思了一下,觉得最好能先把屋里头的鬼子诓出来一下。在开门的一刹那,屋里的光线会把门前照亮。这样开起枪来就更有准头了。
  对!就这么办!
  可是,用什么法子能叫屋里的鬼子把门打开呢?
  萧剑扬记起件事儿。以前在东北的时候,日本守备队的家伙每次进屯子,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处逮鸡吃。他们待过的院子,总是满地的鸡毛。
  小鬼子好像对鸡肉有种特殊的嗜好。
  “行啊,俺就给你们整只鸡出来!”
  作为出没山林的猎手,他们所必备的基本技能之一,就是能模仿多种动物的叫声。这样,一来可以在林子中借用动物的声音相互联络,二来可以用声音引诱猎物上钩。
  萧剑扬在这方面也不含糊,他尤其擅长学飞禽的鸣叫声,不论是松鸡、沙鸭,还是茶腹然、三窦鸟,他都学得跟真的似的。就连很难模仿的人参鸟的叫声,他也学得八九不离十。
  至于学学鸡叫,那实在是小菜一碟。
  萧剑扬深吸一口气,捏住嗓子——
  “咯咯咯咯咯咯……”
  夜色中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母鸡叫声,好像某位鸡太太遭到了黄鼠狼的骚扰。
  果然,没过多久,那屋子的房门就开了条缝,然后一下打开,从里面蹦出两个乐滋滋的日本兵。他俩光着膀子,脑袋上都扎着根布条。
  屋里的光线流泻出来,勾勒出了门外哨兵的半个轮廓。他顶着钢盔、背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枪,也正在朝有鸡叫的方向张望。由于哨兵的职责所限,他不敢擅离岗位,只好在心里盼望着同伴能赶紧逮回只肥嫩的母鸡。
  他没想到,自己盼来的却是颗7.92毫米的中正式步枪的子弹。
  他身子往后一震,两臂张开,仰面倒了下来。
  那颗子弹冷冷地从他的左胸穿过,给他留下了一颗破碎的心。
  萧剑扬飞快地拉动枪栓,又顶上一发子弹。
  蹦出来准备逮鸡的两名鬼子兵,由于刚从比较明亮的屋内跑出来,眼睛还没有适应屋外的黑暗。突如其来的枪声,让原本兴致勃勃的他俩一愣。
  这一愣让萧剑扬逮住了机会。屋里露出的亮光,把门口两名鬼子兵的身影衬得分外清晰。他迅速地射出第二发子弹。
  这发子弹稳稳地钻入了一名日本兵裸露的前胸。
  那家伙也倒了下来。另外一个赶紧卧倒。
  屋子里面有人“咣”的一声推上了房门,同时传来了杂乱的叫骂声和摸枪声。
  屋后的黑暗中,也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萧剑扬收住枪,伏下身子,不慌不忙地向后移动。
  很快,他的身影就融化在无边的夜色中。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5
十四
  黎明到来的时候,萧剑扬醒了过来。此时他正躺在一片棉花地里。
  他是被饿醒的。
  昨夜干掉两名日本兵之后,他又摸着黑走了一阵子,后来在这片棉田里躺下了,又饿又乏。
  他支起半个身子。左臂的伤口又疼了一下,他咧了咧嘴。
  嗓子眼儿里好像塞满了烤焦的木头屑子。他打开身边暗绿色的军用水壶,使劲儿晃了晃,可没有一滴水流出来。
  露水打湿了他的军衣,身旁庄稼的叶面上,也结满了一颗颗的露珠。萧剑扬趴过去,贪婪地用舌头舔了起来。
  嗓子好受了一些,饥饿感却更强烈起来了。
  他撑着地面慢慢探起身,向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儿。
  晨曦中弥散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远方是一大片水稻田。不远处有一条田间土路,四尺多宽,像条粗布带子在绿色的田野中穿行。
  萧剑扬有点儿犯愁:如果是在故乡的山林里,即使不打猎,他也能靠漫山的野果和榛子吃个饱。可对这里的环境和物产,他实在是不熟悉。
  突然间,清晨的空气中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萧剑扬赶紧伏下身子。
  从那条田间土路上开过来一辆绿色的军用挎斗摩托车,车上插着一小面膏药旗。等开得近了,可以看出,除了开车的一名士兵外,挎斗里还坐着位军官模样的家伙。
  萧剑扬心里一乐:
  “得啦,俺的早饭就在您二位身上着落喽!”
  他利索地打开了步枪的保险。
  摩托车在土路上颠颠簸簸地开着,猛然间一下停住了。土路中央现出了一个大弹坑,这是日本人他们自己的杰作。
  一直盯着这两只猎物的萧剑扬怎肯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迅速出枪,瞄准,击发。
  驾驶摩托车的那名日本兵正在想怎么通过这个大弹坑,突然觉得好像有一个巨大的车轮迅猛地砸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往前一冲,瘫在了摩托车的驾驶手柄上。
  挎斗里那名日本军官的军事素养倒是相当好,他“噌”地一下从挎斗里蹿出来,然后一个侧翻,在萧剑扬第二发子弹飞来前的一刹那滚进了那个弹坑。
  萧剑扬为自己浪费了一颗子弹而恼火。他迅速转移了射击阵位,接着又顶上第三发子弹。
  滚进弹坑里的那名军官,是日军第11师团22旅团的一名联络官,战场经验比较丰富。从枪声判断,他认为这不过是支那军的散兵游勇。但他同时也感觉出,这个支那兵的枪法很不错。于是他掏出腰间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静静地趴在弹坑里,并不轻易露头。
  萧剑扬瞄了一会儿,发现这名鬼子军官猫在弹坑里连脑袋也不露一下。他估摸了一下距离,心想:这要是再往前摸近些,扔个手榴弹进去就太得劲了!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前的手榴弹袋,蓝布做的袋子已是空空如也——他的手榴弹早在昨天的战斗中就打光了。
  弹坑里的日本军官趴了一阵子,见外面没有动静,心里也吃不准支那兵到底走了没有。
  正在这时,“嗖”!有个东西从头上飞了进来,“啪”地一声落在了弹坑底儿。
  日本军官第一个反应就是——手榴弹!!!
  他玩命儿地往弹坑外面跃去。
  刚只探出了半个身子,他就被一颗不期而至的子弹穿透了脖颈,身子沉重地跌回了弹坑里。
  躺在坑底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不知道这名日本军官有没有看清楚,落在自己身边的那颗 “手榴弹”,其实不过是个普通的军用水壶。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6
十五
  萧剑扬跳起来,飞快地跑过去,利落地拾掇起这两头猎物。
  他先摘下开车的鬼子兵身上的军用水壶和挎包。这家伙身背的那把枪好像是“花机关”,以前见别人使过。萧剑扬对它不感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这种射程近、准头差,而且极糟蹋子弹的东西,根本不能算是枪。
  鬼子皮带上别着两个四十八瓣儿手榴弹,萧剑扬顺手把它们摘了下来。
  然后他跳进弹坑,也是先摘下鬼子军官的水壶、挎包。这军官身上还挎着一个牛皮的小包,萧剑扬也把它弄下来了。
  那把南部式手枪,萧剑扬没要。他觉着在战场上这玩意儿就像个玩具。
  鬼子军官胯上的那把东洋战刀,萧剑扬倒很想弄回去作个纪念。可在鬼子的后方孤身行动,带着个这玩意儿实在是不方便。萧剑扬只好把它搁下了,觉着一肚子的遗憾。
  “操!俺往后怎么着也要再整一把!”他在心里不甘地说。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萧剑扬迅速离开这个小猎场,消失在棉田的深处。
  等跑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萧剑扬歇下来,开始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他先从鬼子的水壶里喝了两口,让水先在嘴里多转了几圈,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咽下去。当年他跟爹为了打紫貂,每次要在山上转悠好几天,由此养成了节约饮水的习惯。
  他自己那个空空的军用水壶,就留在弹坑里给那位鬼子军官陪葬了。刚才为了增加水壶的分量以便能扔得更远更准,他飞快地往水壶里塞了几把泥土。
  两口水下肚,他接着嚼了小半块儿从鬼子挎包里找出来的压缩饼干。
  当年在林子里打猎时,他爹就反复叮嘱过:越是饿得不行的时候,越不能狼吞虎咽地吃 东西。那样会吃出岔子来。
  剩下的几块儿压缩饼干,他仔细地包好收起来。
  从那个开车的日本兵的挎包中,萧剑扬发现了白纸包着的一团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些青黑色的颗粒,好像是用什么果子晒成的干。
  他试着往嘴里塞了一颗。赫!酸得倒牙。不过随后嘴里就冒出了很多唾液,嗓子眼儿也觉得润润的。
  “成!这玩意儿在伏天倒是个好东西。” 萧剑扬把纸团包好,小心地收起来。
  从鬼子军官的挎包里还翻出了几颗奶糖、两包香烟,烟盒上画着只金黄色的长着翅膀的动物,好像是蝙蝠。
  萧剑扬跟他爹一样,不抽烟。
  他爹说过,要想做好猎手,就最好不要养成抽烟的习惯。山林里的野家伙,鼻子贼尖贼尖的,你身上只要冒出一星半点的烟味儿,它们就能闻出来。这样哪怕你伪装得再好,它们也不会靠近你的伏猎场。
  奶糖萧剑扬咬了半颗,剩下的半颗他用糖纸重新包起来收好。香烟他也收起来了,打算回去给吸烟的弟兄们抽。
  一想到弟兄们,萧剑扬的心沉重起来了。整个连150多名弟兄,如今剩下的不知道还有几个?
  他把收好的烟又掏了出来,撕开包装,把每支烟都揉碎,然后扬起手轻轻地洒开来。金黄的烟丝如碎花般飘散开去,静静地落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
  他又打开从那名日本军官身上弄来的牛皮小包,其实是一个图囊,里面有一张军用地图。
  萧剑扬还不会识图,看不懂,只看出上面印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圈圈儿,每个圆圈旁边都印有或细或粗的汉字。萧剑扬找到了标着“罗店”字样的圈圈儿,在它旁边画有不少红色、蓝色的箭头。
  整张图印得非常清晰、工整,纸质也很不错。
  从鬼子军官的包里还搜出来几张纸片,上面写着日文,还有一些数字。其中夹杂的一些汉字萧剑扬是认得的,看起来这些好像是什么命令。
  萧剑扬想这些东西对于上峰可能有用,他认真地把地图和文件收好。
  吃了东西喝了水,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一振。他把从鬼子身上缴来的饼干、文件之类的东西都塞到自己的干粮挎包里,还有那两个四十八瓣儿手榴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打算使它们。
  接着,他琢磨起怎么给自己换身行头。
  长白山上的好猎手,对于伪装是相当讲究的:开春跟春末有不同的伪装,针叶林里跟阔叶林里有不同的伪装,草甸子里跟岩堆子里有不同的伪装,打马鹿跟打熊瞎子有不同的伪装。
  萧剑扬身上也继承了这种优良的素养。
  前两天刚一上阵地,他就觉着,身上齐整的黄绿色军装,在绿油油的田野里,的确不能算是一种最好的伪装。
  可队伍上总讲究个军容,讲究个纪律,发什么就得老老实实地穿什么。
  现如今自个儿一个人单干,那就是天高皇帝远喽。
  钢盔他早在昨个儿天黑的时候就扔了。那玩意儿不但戴着沉,而且那种规则的外形以及表面的光泽,在野地里实在容易暴露目标。蹲在战壕里的时候用它挡挡弹片什么的还成,可如今要是在“打猎”的时候还顶着它,那只会帮倒忙。
  萧剑扬从挂在身子左面的刺刀鞘中拔出刺刀,在附近割了一大堆杂草、茎秆儿、叶蔓什么的。
  他先编了个草圈儿,扣在布质的军帽上。为了效果更逼真,他还特意在草圈儿上插了几朵小野花。
  军帽上青天白日的帽徽,他也摘下来了,放在衣兜里。
  然后他摘下子弹带,解开皮带、绑腿,脱下军衣军裤。
  在军装上的几个不同部位,他用刺刀仔仔细细地划出了一条条的口子,接着再把每两条口子的下端割通。很快,一身军服就成了一套由布条组成的蓑衣。
  他把割来的植物茎、叶,精心地系在布条上,再经过一番修整,一件说得过去的伪装服就成了。
  萧剑扬再把另外一些茎、叶整碎,挤出暗绿色的汁液,再混上泥土,然后把这些灰绿灰绿的糊糊涂在脸上、手上、脖子上。
  最后剩下的一些,他涂在了脚上穿的黑布鞋的鞋面上。
  方形的干粮挎包上,他也绑上了几条绿色的植物蔓条。
  收拾停当,他点查了一下剩下的子弹。原来的22发,打了5发,还余下17发。
  他用刺刀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桃木上,认真地划了四道浅浅的刀痕。
  “还有13个!”他在心里念叨着。
  为了轻装和便于伪装,他把帆布的子弹带也扔下了。剩下的一些子弹他揣进了衣兜里。
  早已成了摆设的手榴弹袋当然也不要了。
  他穿起刚弄好的一身行头,然后把一条绑腿用刺刀一截为二,分别扎在两个裤脚管上。接着把另一条绑腿缠裹在中正步枪上。
  他又喝了两口水,把两个日军水壶里的水并到一个壶里,把另一个扔了。
  萧剑扬挎好水壶、干粮包,刺刀入鞘,枪拎在手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去寻找下一处伏猎场。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38
十六
  上午的时候,萧剑扬相中了一处不错的伏猎场。
  这是一条不太大的河,自西向东流。两岸各有一条沿河的乡间土路。
  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说是桥,其实只有木板搭成的桥面,三尺多宽,没有桥栏,靠几根木桩子撑在河面上。
  河的右岸,也就是靠萧剑扬的这一侧,在桥头的东边有几座坟头。
  萧剑扬猫在田里,悄悄地爬到靠近土路的地方瞄了一眼。土路上有杂乱的日本兵大皮鞋的鞋印。
  他接着爬到那几座坟头的后面,停下了。观察了一会儿,他觉着这里是个不错的射击位置:视野开阔,而且又便于隐蔽。
  他决定在这里候着猎物出现。
  “老少爷们儿,打扰了!俺要借贵宝地收拾几个鬼子,还望你们多担待,多照应!”
  萧剑扬冲着坟头轻轻念叨了两句。
  他解下缠裹在步枪上的绑腿。在田地里猫腰行进的时候,枪上缠着绑腿是一种不错的伪装。可等到要开打了,还缠着绑腿就会影响瞄准。
  他又整了些植物的汁液,和上泥土,往步枪上抹了抹。
  接着,他又把身上的伪装拾掇了一下。
  太阳升高了,四下里一片闷热。汗水从毛孔里钻出来,沿着皮肤流开去,好像有许多只小虫子在四处乱爬。
  萧剑扬喝了一口水,平心静气地守候着。
  西面偏南的远方,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在地平线的后面滚动着无比巨大的生铁碾子。
  那是数不清的炮弹在轰响。
  终于,河对岸的土路上出现了一小队人。
  这大概是日军的一个小辎重队。打头的一个日本兵把三八枪扛在肩上,枪头挂着面小膏药旗。队伍中夹杂着一些中国人,看样子是种田的,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挑着担子。
  除了人,这里面还有几头水牛,牛背上驮着木箱。最前面一头牛的背上,还骑着一个鬼子兵。
  萧剑扬一下来了精神,眼睛也瞪圆了。
  队伍越走越近,快要上桥了。
  那个骑在牛背上的鬼子小伙儿好像心情不错,忽然间张嘴哼了起来,唱的可能是日本的什么民谣,调子听起来挺怪。
  莫非他也想起了自己家乡的稻田?
  “抓紧工夫唱吧,小子!” 萧剑扬心里嘀咕了一句,拨下了步枪的保险。
  他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日本人的辎重队开始过桥了。
  等到那头背上驮着个鬼子兵的水牛踏上木板桥面的时候,队伍最前面的日本兵正好走到靠这一边的桥头。
  就在这时,萧剑扬的第一发子弹飞离了枪口。
  子弹干脆地穿进了领头者的钢盔。他的颅骨顿时改变了形状,整个人的身子像被雷击中了一样,一面抽搐着一面向侧后方倒去。肩头三八枪上的膏药旗,随着他的身体一齐跌进了河里。
  牛背上哼民谣的鬼子小伙儿兴致正浓,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碎了好心情。
  他慌忙地想从牛背上下来。可这健硕的中国水牛,相对于他的身材而言实在是偏高大了些。再加上桥面比较狭窄,他这会儿可真是有些“骑牛难下”。
  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容他操练骑牛术了,萧剑扬的第二发子弹轻轻松松地穿透了他的胸腔。
  弹头在身体产生的内爆效应,一瞬间震碎了他的无数个肺泡。他从牛背上栽下来,带着满肺咽不进的气体,一头扎进了桥下的河水中。
  已经走上桥面的三名中国农夫,这时扔掉肩上的挑子,纷纷往河里跳。一块儿上了桥的两名鬼子兵也在慌乱中掉了下去。
  对岸还没上桥的日本兵赶紧趴在了地上。被抓来的中国人趁机扔了挑担,一哄而散。
  萧剑扬迅速转移了射击位置,爬到另一个坟头的后面,利索地上好子弹。
  掉进河里的鬼子兵,其中一个水性看来是不赖。他飞快游到对岸,手脚并用,拼命地往岸上爬。眼看着半个身子已经爬上了河岸,土黄色的军衣湿淋淋的,上面挂满了绿色的浮萍。
  不过,他的逃命之旅也就到此为止了。萧剑扬的第三发子弹追踪而来,像颗钉子似的,一下把他钉在黑绿色的河岸上。
  另一个泡在河水里的鬼子兵,就似乎显得泳技欠精了。他伸着两只胳膊,玩命儿地扑腾。嘴里也灌进了几口河水。
  还是萧剑扬的第四发子弹帮他解脱了水中的烦恼。他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沉向河底,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心爱的榻榻米。
  “乒勾儿、乒勾儿……”,三八式步枪特有的射击声响成了一片,对岸的鬼子朝这里起劲儿地射击。他们大致判断出了伏击者跟那几座坟头之间的关系,子弹撕裂着空气飞了过来。
  萧剑扬伏低身子,慢慢地向后退去。
  等爬出了一段距离,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匍匐了回来。
  对岸的鬼子打了一阵子枪,见河那边没什么动静,觉得支那兵大概是跑掉了。其中一名日军的兵长开始向河岸爬去,想看看掉进河里的伙伴情况怎样了。
  他刚支起半个身子,就又被从对岸飞来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上半身往上弹了一下,然后重新落回了土地里。
  一丝游魂忙不迭地去追赶那四位先走一步的同胞。
  其他的鬼子赶紧卧好,继续开起枪来。
  又过了许久,河岸边彻底安静下来。
  湿热的空气中,平缓的河水飘着几缕血污,沉默地流向远方。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40
十七
  萧剑扬在日本兵的开枪送行声中,悄悄撤离了河边。
  他向西运动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片竹林。
  此刻恰是正午,太阳当头,阳光像刚从蒸锅里捞出来的热毛巾,劈里啪啦地直落下来,生生地砸在人的头
上、脸上、脊梁上。
  萧剑扬决定进竹林子歇一下脚。
  他闪身进了竹林,一下觉得凉快了许多。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林子里的阴暗,耳边就传来了一阵尖细的惊
叫声。
  萧剑扬赶紧伏下身子,打开了手里中正步枪的保险。
  待他定睛一瞧,原来林子里已经有了几位访客。
  这是一位消瘦的中国母亲,身边还有她的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个小姑娘,一身红布褂子,看起来也只
不过十岁刚出头一些。
  那位母亲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
  几个人身上穿的都是有补丁的粗布衣裳,满头满身的灰土。母亲和那个女孩子的背上,各有一个大包袱。
  看样子是从附近村子逃难来的农户。
  他们一看到进竹林来的萧剑扬,以为在大白天见着了鬼——
  一身绿毛,脸上青一块儿、黑一块儿,走起路来又轻又快。
  大人和孩子都吓得尖叫不止。
  萧剑扬连忙对他们轻轻地嚷道:
  “老乡,别叫了!俺是国军!”
  几个人听到“鬼”张嘴说起了人话,不怎么叫了,可还是瞪大了眼睛往后躲。
  萧剑扬想到个主意,他赶紧从挎包里摸出那个青天白日的帽徽,然后慢慢地凑过去递给他们看。
  几个人这才平静下来,重又在地上坐好,相互依偎着。
  萧剑扬竖起枪栓尾巴上的保险片,一屁股坐下来。
  人一歇下来,干渴跟饥饿就撵了上来。他打开水壶喝了两口,然后从干粮挎包里掏出放日本人压缩饼干的
纸包,拿起一块儿啃了起来。
  刚啃了两口,他就感觉着有某种目光在旁边瞄着自己。他一抬头,看见了几双孩子饥饿的眼睛,正馋巴巴
地盯着他手里的压缩饼干。
  萧剑扬赶忙打开那个纸包,把里面的饼干掰成几截碎块儿。除了给自己留下半块儿以外,其余都塞到了孩
子们的手上。
  几张小嘴立刻飞快地动了起来。
  萧剑扬连声叮嘱:
  “慢点儿吃,别噎着!”
  他又把早晨从鬼子军官身上弄来的奶糖掏出来,全给了这几个孩子。那一小包酸酸的东西,他塞给了那个
小一点的男孩子。
  怕孩子们吃得口干,他摘下军用水壶递了过去。那个年纪最大的小女孩忽闪着黑黑的眼睛,没有接。她解
下背上的布包袱,站起身来,轻快地向竹林外跑去。
  萧剑扬见那位母亲呆坐在一旁没有动,便拿起半块儿饼干送了过去。
  那妇人还是一动不动,也不接饼干,眼睛木木地看着远处,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婴儿。
  萧剑扬这才注意到,那孩子耷拉下来的小手僵僵地,不大对劲儿。他探出手一摸,原来孩子早就断气了。
  萧剑扬低低地叹了口气,打算把孩子的尸首从妇人怀里接下来。没想到那位母亲死也不松开手。她的眼睛
失神地盯着远处,嘴里嘶哑地反复念叨着什么。
  她说的南方话萧剑扬一句也听不懂。可这世上原本有很多东西,是不用言语也能体会得出的。
  萧剑扬觉得有种酸涩的潮水一下涌进了心里。
  大约是一年前,他从关外辗转流落至关内,一路上看到了无数残破的家庭、流离的母子。每次瞅见这种情
景,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娘。今天在这遥远的江南,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
  萧剑扬慢慢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轻轻地打开。里面是四块袁大头。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42
一个多月前,师长王耀武奖赏他的五块大洋,他拿出一块孝敬了班上的弟兄去打牙祭,其余的都攒了下来

  现在,他把这四块银圆全塞进了那位母亲背上的布包袱。
  这时,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从竹林外跑进来了。她一头大汗,怀里抱着一捆青白色的茎秆儿。
  她坐下来,把这些拇指粗细的茎秆儿分给自己的弟妹们,母亲的身边也放了一枝。接着她又拿了一根递给
萧剑扬,示意他用牙咬开嚼嚼。
  萧剑扬咬下一口,嚼了嚼。一股汁水渗了出来,甜的,味道挺像东北的甜秫秆。
  他赶紧大嚼了几口。
  见大儿伙咬得差不多了,小姑娘又站起来向林子外跑去,看样子是想再去找一些来。
  嚼过几根这种茎秆儿,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不错。他拔出刺刀,又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桃木上,划出了
五道痕迹。
  现在一共是九道刀痕了。还差八道。
  萧剑扬把刺刀插入刀鞘里,想伸直胳膊腿稍躺一会儿。
  正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
  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女孩子的呼救声。
  他“呼”地站起身来,像只年轻的豹子一样,迅捷地向竹林外蹿去。
  林子外面的野地里,一个穿着红衣裳的纤细身影,正在惊恐地奔跑着。她的身后,三条土黄色的东西成扇
形排开,正不紧不慢地逼上来。
  小姑娘跑得跌跌撞撞,怀里青白色的茎秆儿洒落了一路。
  三个日本兵显然认为这个支那小姑娘是逃不脱的猎物。他们像野狼玩弄筋疲力尽的兔子似的,一边小跑着
,一边嘴里发出逗弄的吆喝声,完全沉浸在莫名的愉悦中。
  “畜生!” 萧剑扬低低地怒骂了一声。
  他迅速跪下右腿,膝盖骨向外偏,右脚的后跟稳稳地支住屁股;左腿打直,左脚掌内旋;脊梁骨略向前,
成弓形;左肘撑在左大腿上,左手托稳枪身;右臂自然下垂,枪托靠里抵住肩,枪口瞄向这几头两条腿的牲口

  此刻正是日头毒的时候,阳光照在步枪用于瞄准的缺口上,缺口的上沿泛起虚光,给瞄准增加了难度。
  对面的几个人都在运动中,中间的一个鬼子跟小姑娘跑得几乎是一条线,而且离很近了。萧剑扬怕误伤到
她,于是决定先打跑在右边的日本兵。
  为了保证在这样强的阳光下一枪命中,萧剑扬没打算射他的头部,而是瞅上了他的躯干。
  枪响了。那个鬼子兵一个踉跄,向前一冲,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肩上挂着的三八大盖儿也一下摔出去老远

  奔在左面的日本兵,正泡在原始本能的兴奋幻想中,听到枪声不禁一怔。
  等收住脚,看到从竹林里蹿出来个半人半鬼的家伙,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把背在肩上的三八枪顺下来。
  但是已经太晚了,中正式步枪的子弹愤怒地撕开了他的胸脯。
  萧剑扬迅速顶上第三发子弹,将枪口指向中间的鬼子兵。
  可眼前的情形让他一愣。
  刚才萧剑扬的枪打响时,跑在中间的鬼子兵正好向前迈了一大步,双手抓住了那个小姑娘。
  他的三八枪是斜背在身后的。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似乎是意识到了:如果等自己从背上摘下步
枪,支那人的子弹早就到了。
  这日本兵反应倒是很快,他采取了另一个法子:哈下腰,左手勾住小姑娘的脖子,右手抄住她的腰,把她
整个身子提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前。
  这个日本人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哈着腰,小姑娘的身子将他前面遮住了。他把头闪在小女孩的脑袋后面,
同时双臂还不停地将那个穿红褂子的身体摆来摆去,
  萧剑扬一下傻眼儿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毕竟还嫩,自打摸枪起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阵势。
  汗水争先恐后地从帽檐下钻了出来,像许多条粗大的蚯蚓,沿着他的额头、面颊、脖子往下淌。
  他把牙根儿咬得紧紧的,心里有一丝慌乱。
  但枪口仍旧不偏不倚地指向前方。
  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热气从地面上蒸腾起来,裹住了萧剑扬、日本兵,还有那个小姑娘。
  萧剑扬觉得手里的中正步枪比平时重了许多。
  汗水浸入了他左臂上的伤口,好像有一把蘸了盐水的木锉子在那里来回磨动。
  他的眉梢不禁抽动了几下,可手中的枪身依然端得又稳又平。
  萧剑扬端枪的功夫,是他爹用棒子砸出来的。
  在他长得还没一支围枪高的时候,他爹萧子林就找来半截儿红松木,大致削成杆枪的模样,在前头再绑上
一个小沙包,然后这样子让他端着,在院子里一站就是一炷香。
  只要萧剑扬的小胳膊稍微晃一丝,他爹一棒子就砸了下来。没半天的工夫,他的身上就落满了紫青块儿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43
他娘在一旁瞅着心疼,不免抹起泪来。他爹一瞪眼——老娘儿们家!懂个啥?要想养出一手好枪法,除了
祖上传下的天分,更要靠汗血来喂!
  小剑扬咬着牙,不吭半声,就这么一天天地端下来。春草秋雁,冬雪夏阳,木头枪换成了真围枪,小沙包
长成了大沙袋。
  终于有一天,他爹点了点头。
  这会儿,在透不过气来的对峙中,萧剑扬尽管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办,但他认定了:就是天塌下来,也要
把枪口钉死目标。
  那个日本兵也是满头大汗。他提溜着中国小姑娘,慢慢地往后退。
  萧剑扬没挪窝儿,枪口随着鬼子兵身体的移动而略微抬高了几丝。
  这时,一直在鬼子兵怀里挣扎的小女孩,逮着机会在日本人的左前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日本兵倒也硬气,只是龇了龇牙,不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双臂。
  小姑娘被勒得喘不上气,拼命地向后踢打着双腿。
  她的一只脚恰好蹬在了鬼子兵胯下,而且是那个敏感部位。这下子日本人撑不住了,嘴里倒吸了口气,手
一松,小女孩的身子往下出溜了半截,露出了他的脑袋。
  这点儿空间对于萧剑扬来说是足够了。他基本上是凭着感觉射出了那颗等待已久的子弹。
  子弹击碎了日本人的鼻梁骨,蹿进了他的头颅。他身子往后一仰,带着怀里的小姑娘一块儿倒了下去。
  萧剑扬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跑过去。由于刚从紧张中挣出来,再加上一直是在毒日头下保持着跪姿,这
会儿他觉着脑袋有点儿晕乎。
  他跑到小女孩跟前,想弯下腰把她抱起来。
  突然,他听见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萧剑扬赶紧把身子转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手里又端起了枪。
  声音是从右面不远处发出来的,那里躺着一具土黄色的身子。萧剑扬发现这身子还在轻微地动弹,腰上有
一大片血迹。
  那阵低沉的声音是他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原来萧剑扬刚才的第一枪,击中了跑在右边的这个日本兵的腰部。这小子倒下了,但还没断气。
  萧剑扬把步枪交到左手上,右手从武装带上拔出刺刀,一步步地走过去。
  他想节省下一颗子弹。
  等再走近两步,萧剑扬看清了那个日本人的脸。
  这同样是一张年轻的脸,黄皮肤、黑眼睛。如果摘下头上那顶缀着黄色五角星的战斗帽,这张脸几乎跟一
名普通中国青年的脸没什么分别。
  此刻,这张脸被伤痛扭曲得变了形。
  看着中国人手握刺刀一步步地逼近,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透着面对死亡的绝望、恐惧
,同时还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哀求。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握刀的右手有点儿沉。
  他站住了,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刺刀插回刀鞘,转过身往回走。
  “是死是活,瞧你小子自己的造化吧!”他边走边低声嘟囔。
  萧剑扬走回来,抱起吓坏了的小姑娘,飞快地向竹林跑去。由于担心会有其他的鬼子兵听见枪声赶过来,
他没来得及在这三个日本兵的身上搜搜。
  至于鬼子身上的三八大盖儿,他没想要。这原因,一是因为三八枪比他自己手里的中正式要长出一截。这
在拼刺刀的时候是个优势,但此刻在敌后的野地里摸爬滚打,枪身长就显得累赘了。
  这二是因为,对三八式步枪的杀伤力,萧剑扬也不太看得上眼。
  当年在东北干义勇军的时候,他就见识过。三八枪打在人身上,一穿两个眼儿,前面的眼儿多大,后面的
也多大。只要不是打在要害部位,养上半个多月伤就好了——还顶不上给熊瞎子拍一巴掌厉害呢。
  另外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原因:
  真正的好枪手,从来不会随便更换手里的家伙。
  进了竹林,萧剑扬连说带比划,催促母女一群人赶快往别处躲,越远越好。
  他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猫腰潜行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44
十八
  等来到一块儿草木繁茂的野地深处,萧剑扬停住了。他坐了下来,摘掉头顶用于伪装的草圈,接着脱下身
上的衣裤。
  经过半天的暴晒,他早晨系在衣服布条上的植物茎叶,现在已经都蔫巴了,头上的草圈也是这样。
  他把它们解下来,拔出刺刀,又重新在身边割了一些,然后仔细地把新割的茎、叶往衣服上系绑。
  一边手里忙活着,他一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他对自己开始有些不满。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负了重伤的日本兵下不去手 。
  也许真是像爹说的那样?
  从前他爹就说过他——你小子,这副眼力跟这手枪法,是咱们老萧家的!可你这心肠,像你娘。
  说实话,萧剑扬也承认,自己并不是属于心肠贼硬贼硬的那一路人。
  当年在林子里打猎的时候,他基本不冲小狍子、小山兔什么的开火。有一回,他爹下的夹子打住了一只皮
色油亮的母狐狸。这只狐狸大概是刚当妈不久,有几只小狐狸崽儿一直围着它打转儿,叫得那个凄惨。萧剑扬
看着不忍,就背着他爹把那只母狐偷偷放了。
  可话说回来,萧剑扬不是不知道,那些个打着膏药旗的东洋鬼子,别说是狐狸了,就连野狼也没他们凶残

  自打进长白山跟爹干起义勇军以来,萧剑扬用枪打起鬼子来可是从不眨一下眼。
  但是今天,当他握着刺刀走向那个负了重伤的日本兵的时候,特别是当看到那双充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的
时候,萧剑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手沉了起来。
  他觉着,用枪从老远的地方向目标开枪,跟在眼皮子底下用刀子捅向对方的胸口,这感觉差着大了。
  而枪击一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跟刀捅一个失去了抵抗力的伤兵,这也完全是两种感受。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很烦。
  新的伪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把缀满茎叶的衣裤穿好,然后抓过身边的步枪,用刺刀习惯性地在枪托底部
划起刀痕来。
  靠近背带的枪托,已经有九道刀痕了。他在后面又添上一道、二道……
  当要开始划第三道的时候,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核桃木的枪托上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想起了惨死在鬼子刺刀下的连长。
  “娘的!”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右手握刀,左手拎起步枪,往回走去。
  连长当时也是身负重伤啊!那帮畜生硬是用刺刀把他捅死了,而且扎了那么多刀!
  俺也要让那个鬼子伤兵尝尝刺刀的滋味!
  可走了几步,他又站下了。现在返回去太危险了,多半会碰上其他闻声赶过来的鬼子兵。
  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从他心底慢慢地飘浮而起——
  如果人也像畜生那样去干事儿,那人跟畜生还有什么分别呢?
  他沉重地走了回来,一屁股坐下来,默默地用枝叶编起草圈来。
  他把编好的草圈扣到头顶的军帽上,然后收起刺刀。
  “下次开枪要再准点儿,直接一枪就要了狗日的命!省得这么烦了!”他狠狠地向远处骂去,好像那里站
着一排鬼子兵似的。
  这时,西面偏南不远的地方,传来了炮声。
  萧剑扬凝神听了听。根据昨天在阵地上获得的经验来判断,这不是炮弹落下的声音。
  既然不是炮弹落地的声音,那多半就是火炮射击的声音喽?
  萧剑扬爬起来,伏下腰,向炮声传来的方向摸去。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56
十九
  萧剑扬低着身子悄悄地行进了一段。
  炮声越来越清晰了,空气中也能闻到隐隐的硝烟味儿。
  他趴下来,开始匍匐前进。
  爬了一会儿,他发现鼻尖儿前头的草丛中,出现了一条废弃的沟渠。这条沟渠不是很深,里外都长满了荒
草,从稍远的地方就不大看得出了。
  沟渠延伸的方向,恰好指向炮声传来的方位。
  萧剑扬爬进了沟渠里,然后顺着它的走向往前匍匐。
  他每爬一阵子,就停一下,轻轻地抬起头,向沟渠外观察一次。
  当看到日本人的第一门火炮的时候,萧剑扬停下来了。他轻轻伏下身子。
  趴在沟渠的底部,他觉得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
  他使劲儿地吸了几口气,左手下意识地整了整戴在头上的伪装草圈,然后慢慢地把头探起来。目光越过沟
渠的上沿,仔细地观察起来。
  除了离他最近的这门之外,炮兵阵地上还有另外几门火炮。
  一门、两门、三门……萧剑扬默默地数了一下,一共是四门火炮,一门比一门离他远。
  这四门火炮大致呈一条直线排列,这条线与萧剑扬隐身其间的沟渠形成一个夹角。
  所有火炮的炮口一律指向西南方。
  由于刚当兵不久,干的又是步兵,萧剑扬对火炮很是外行,分不清什么是山炮,什么是野炮。
  他感兴趣的是开炮的人。他们才是他的狩猎对象。
  萧剑扬瞅见在火炮旁边忙来忙去的鬼子兵,基本都没戴钢盔,顶着战斗小帽。他们脱去了外套,只穿着白
布的衬衣。衬衣的袖子都撸到了胳膊肘以上。
  有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穿得比较齐整。他端着架望远镜,不时地向远处观察。
  尽管是门外汉,但萧剑扬也能瞧出来,这帮鬼子炮兵的动作利索、熟练、协调,显然是 训练有素。
  看到这群家伙和他们的炮,萧剑扬眼睛里泛出了红光——他想起了昨天在鬼子的炮火下死伤的弟兄们。
  他把头伏下来,重新趴回到渠底,心里紧张地思忖着,到底打还是不打?
  打,那可是够冒险的。自己一个人,身边只剩下了九发子弹,外加两个从鬼子身上缴来的手榴弹。而对方
是呼啦啦的一大堆,除了炮还有枪。
  更要命的是,这附近的地形相当开阔。一旦被日本兵发现了自己的射击位置,那可没任何法子脱身。
  不打,沿着这条沟渠再悄悄地爬回去,光棍儿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有柴烧?
  他觉得心里很乱,手掌里也捏出了汗。
  他再一次轻轻抬起头,向外看去。
  日本人的大炮在不停地轰鸣着。每发一炮,炮身就猛地抖动一下。炮身每抖动一下,萧剑扬的心就剧烈地
震颤一下。
  他想起了那些死在鬼子的炮火下,又被垒起来当作胸墙的弟兄们的尸首,他似乎又闻到了从那道胸墙上弥
散开来的,如同新鲜内脏般的气味儿。
  他握枪的右手指关节,不觉地绷紧了。
  “操你祖宗十八代!打了!”
  萧剑扬恨恨地拨下了中正步枪的保险片:
  “端不掉你也得咬你一口!”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57
二十
  心思定下来了,萧剑扬倒不觉得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相反的,一股狩猎前的兴奋劲儿开始蹿上他的后脊梁。
  这感觉有点儿像他第一次跟爹进老林打熊瞎子时的情形。
  那是在冬天,他爹带着他在白莽莽的林子里转悠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熊瞎子用来猫冬的树洞。
  他爹在正对着树洞的地方架好围枪,让他把住,然后自己抄了根长长的桦木杆子,走到树洞跟前,使劲儿
地往里捅……
  此刻的萧剑扬,就像当年盯着那个藏熊瞎子的树洞一样,认真地观察着日本人炮兵阵地上离他最近的一门
炮,还有在这门炮旁边正忙得起劲儿的鬼子兵。
  下午湿热的空气中,不断有蚊子打草丛里飞出来,疯狂地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叮咬,有的还从他衣服的裂口
处钻进去,在他身子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疙瘩。
  萧剑扬咬牙忍着。
  长白山夏天的老林里,漫野的虻子、小咬可以要人的命。没想到,这江南的草蚊也不是省油的灯。
  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现象:
  鬼子的火炮在每射出一发炮弹的时候,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如果趁这个时机开枪,炮声会压盖住步枪的射
击声。
  听不到枪声,日本兵就很难判断出他的隐蔽位置。
  萧剑扬慢慢地伸出了步枪。
  他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心里记着连长教的话,他第一个就瞄住了那个端着望远镜的鬼子军官。
  正要扣动扳机,他突然又停下了。
  萧剑扬心很细,他在开火前一下子意识到一件事儿:
  这个日本军官在炮兵阵地中所站的位置比较显要,如果第一枪就先干掉他,那旁边的鬼子兵立刻就会发觉
自己的指挥官被击倒了。
  这样一来,再想射击其他的日本兵就困难了。
  于是,萧剑扬转移了枪口,瞄住了比较靠炮兵阵地边上的一个鬼子兵。这家伙正在拖动一个木板箱,箱子
里也许装的是炮弹。
  “咣!”日军的炮口火光一闪,发出一声轰鸣。
  几乎是与此同时,萧剑扬手里的步枪也轻快地往后动了一下。
  那个正在拖木板箱的鬼子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推搡了一把,人一下子向后仰去,木箱也撒了手
,整个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大多数的鬼子炮兵正忙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这一幕的发生。
  只有离他不远的一个鬼子一等兵,发现自己的同伴突然摔倒在地,还以为是滑手了或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这个一等兵跑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把手。等凑近了,他猛然发现同伴白布衬衣上的血迹,禁不住惊呼起
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1:59
可是这时,阵地上的火炮刚好又进行射击。炮火的轰鸣盖住了这个倒霉蛋儿的叫声,更盖住了一颗7.92毫
米的步枪弹击断他胸骨的声音。
  萧剑扬射出第二发子弹之后,把步枪收回来,趴下身子,沿着沟渠向左爬了一段距离,然后再悄悄地探头
出枪,瞄向下一头猎物。
  这一回萧剑扬瞄上了火炮跟前的一个家伙,看起来他好像是负责往炮膛里填炮弹的。
  这个日本人干脆脱光了上衣,头上扎着条毛巾,看着身子骨挺结实,一身腱子肉。
  炮身重重地哆嗦了一下,一个炮弹壳退了出来。那条鬼子壮汉麻利地填进去一发新的——这大概也是他今
生装填的最后一发炮弹了。
  “咣!……”炮音还没散尽,萧剑扬的子弹就到了。
  日军装填手的身子,像那门火炮似的剧烈哆嗦了一下。他手里抱着的一发炮弹也滑落了下来,砸在脚边上

  周围的鬼子炮兵开始慌乱起来,因为他们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流弹?
  自从由狮子林、川沙口一线登陆以来,日本炮兵一直打得很顺手:
  中国军队的火炮不但数量少,而且射程近,很难对日军的炮兵阵地构成威胁。
  加上日军不断地利用观测气球、侦察飞机进行战场监视,只要发现中国军队的炮兵开火,马上就动用远程
火炮、轰炸机进行火力压制、火力摧毁。
  空中方面,日本空军基本掌握了制空权,很少见到中国空军的飞机。
  此外,他们也从来没遭到过中国步兵的偷袭。
  因此,鬼子炮兵一直是在充满安全感的气氛中作战。阵地上的警戒也比较松。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飞来仇恨的子弹。
  那个鬼子指挥官也发觉了自己的装填手被莫名其妙地撂倒了。这名炮兵中尉倒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立
刻端着望远镜扫视阵地四周,试图发现什么异常现象。
  当他的望远镜刚刚转到那条废弃的沟渠的时候,阵地上的其他几门炮正好也在开火。萧剑扬瞅准这个机会
,又快又稳地让一发子弹飞出了枪膛。
  鬼子军官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觉察到了,草丛里好像有什么动了一下。但是,他已经来不及作出反应了。
  七分准头加三分凑巧,这颗子弹闪电般地从鬼子望远镜的左镜筒穿入。
  在轻轻松松地击碎了物镜和目镜之后,它再接再厉地爆裂了日本军官的左眼眼球,接着头也不回地蹿入了
他的颅内,最后在他后脑的上部为自己凿开了一个告别的血洞,扬长而去。
  在它身后,留下了一具里面变成糟豆腐的日式颅腔。
  萧剑扬打完这发子弹之后,迅速趴下身子,沿着沟渠又向左爬了一段距离。
  等再次从沟渠里微微探头向外看去,他发现这个马蜂窝捅大了。
  见到自己的指挥官被打倒在地,阵地上的鬼子炮兵急眼了。就连别的炮位上的日本兵也惊动了。
  日军炮兵部队也配发有一定数量的轻武器。这当口,十几个家伙端着枪,半弯着腰,迅速朝这个方向搜索
过来。
  他们从鬼子炮兵中尉倒下的姿势,大致判断出了袭击者可能藏身的方位。
  萧剑扬见情势不妙,赶紧趴下身子,在渠底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爬。
  在东北老林干义勇军积攒下的经验,使他养成了一个简洁的认识:
  打不过就赶紧溜!
  可爬了几步,他就意识到这回的麻烦大了: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形,他不敢爬得太快。这条沟渠又不够深,没法子弯着腰跑。
  以他此刻的移动速度,鬼子兵很快就能撵上。他眼下的这身伪装,毕竟是临时凑合着弄出来的,离着远了
还行,如果走近了可就要露馅儿!
  眼见着难以脱身了,他心一横,索性不爬了。
  拼了!
  萧剑扬转过身来,把枪顺好。枪膛里这时只剩下一发子弹了。
  他从衣兜里摸出最后一个装弹的桥夹。桥夹上还剩下最后四发子弹。
  接着,他又从挎包里掏出那两个早上缴获的日军手榴弹。
  这种手榴弹,萧剑扬以前没见过,也没用过。
  但在东北那阵子,他在他爹的队伍上用过鬼子的另一种手榴弹。
  两种手榴弹差不太多。所以萧剑扬也大致估摸出了眼前手边上这种弹的用法。
  这时,走在前面的几个鬼子兵,似乎已经发现了草丛中有什么异样。他们喊了起来,同时加快了脚步。
  其他的日本兵也端枪跟着跑了起来。
  萧剑扬把一枚手榴弹攥在右手上,眼睛紧紧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小日本。
  “连长、弟兄们,俺来了!”
  他一面在心里默念着,一面用左手拔出了手榴弹头部的保险销。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2:00
二十一
  萧剑扬正准备等鬼子再凑近些就投出手榴弹。
  没想到,他突然瞅见日本兵的战斗队形中,有几个家伙一下子停住了。他们伸手向前比划着,嘴里还喊着
什么。
  其他的鬼子兵也收住了脚。
  他们的视线朝着萧剑扬藏身的这个方向扫过来,但不是往地上看,而是冲半空里张望。
  萧剑扬搞不清这帮家伙在耍什么花样,依旧握紧手榴弹,眼睛死死盯住他们的动静。
  这时,他听出来了,脑后的空气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而眼前的鬼子兵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萧剑扬实在忍不住了,他偷偷地扭回头一瞧——
  飞机!
  一架飞机打他身后的半空中扑过来,猛地朝着日军的炮兵阵地俯冲下来。
  萧剑扬瞧见这飞机有两层翅膀,机身在不停地摇晃。
  在它身后的蓝天中,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烟带。
  飞机急速地逼近,空气中的“嗡嗡”声越来越重了。
  萧剑扬这下看清了:
  这架飞机翅膀上的圆形图案,跟自己军帽上的帽徽一模一样。
  “俺们的飞机!”
  萧剑扬在心里叫了起来。
  这架中国空军的战机,不知是在空战中被敌机击伤了,还是被日军的地面防空火炮击中了。
  它像一只受伤的苍鹰,知道自己无力飞回山岩上的鹰巢,于是决意在最后一次的撞击中找到自己的归宿。
  它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照准地面上的这个日军炮兵阵地撞下来。
  空中没有见到降落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更大灾难,那十几个端枪的鬼子兵根本顾不上再去搜索打冷枪的袭击者了。
  他们纷纷卧倒。几个神经比较脆弱的,慌得忘了隐蔽,掉头就往回跑。
  炮位上的日本兵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乱作一团。
  更有几个家伙呆站在那儿,傻了。
  萧剑扬也怔住了。一双瞪得不能再大的眼睛,随着机身的飞行而转动。
  飞机掠过萧剑扬的头顶,双翼激起的气浪扑打在他的头上、身上。
  它的身影在空中艰难地划过,好像一名遍身硝烟的战士,用尽所有的力气,庄严地向大地行了最后一个军
礼。
  一股黑红的火焰从地面腾空而起。
  机头从容地扎进了炮兵阵地上的一堆弹药箱中。
  山崩一样的爆炸。
  硝烟和气浪,转瞬间吞没了弹药箱附近几个没来得及逃开的土黄色身影,然后迅猛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大地在颤动。
  萧剑扬的身子随着地面的震颤而抖动。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有点模糊,耳朵听不见什么声音,视野里的天与地像打摆子似的颠着晃着。
  等他回过劲儿来,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除了汗水还有别的什么。
  “爷们儿!”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把掌中日式手榴弹上的小头头往枪托上狠劲一磕,然后死命地甩了出
去。
  圆柱体的铸铁弹身,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
  接着,他抄起了步枪。
  这时的鬼子炮兵阵地已变了模样。
  由于日军的炮位彼此间拉开一定的距离,因此飞机的撞击并没有一下子完全摧毁整个阵地。
  但是显然,它把一些无形的东西粉碎了:
  两个军帽被气浪掀跑了的鬼子炮兵,僵僵地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瞪向半空,好像还是无法相信发生了
什么。
  几个浑身血污的日本兵,瘫在地上嚎着,手臂不时地向空中无力地挥着。
  一个家伙蹲在边上,抱着他的战友。
  他的这个同伴,身上还相当齐整,只是脑袋变成了瘪掉的鸡蛋——被飞机爆炸后飞出的碎片击中了。
  更多的土黄色身影在跌跌撞撞地跑东奔西,手忙脚乱。
  萧剑扬用枪膛里剩下的一发子弹,飞快地打倒了一个似乎正在梦游着的东洋兵,然后迅速地把最后的四发
子弹压进了弹仓。
  此刻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盘算先打哪个后打哪个了。
  血在他的身子里变成了流动的火炭。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来捕捉猎物,瞄准、击发、拉枪栓……再瞄准、再
击发、再拉枪栓……
  还没等日本人从混乱中缓过劲儿来,他就一口气打完了那四发子弹。
  当他沿着那条废弃的沟渠悄悄爬走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最后一颗从鬼子那儿缴来的手榴弹。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2:04
二十二
  天快黑的时候,萧剑扬从他藏身的一块棉花地中钻了出来。
  太阳好像也被一天中持续不断的战火折腾累了,跑到地平线下面找地方歇着去了。
  可这被晚霞笼罩的大地上,枪炮声依旧不断。
  萧剑扬喝光了水壶里的最后一口水,感觉人精神了一些。
  离开那个鬼子炮兵阵地之后,由于身上已经没有子弹了,再加上人很疲倦,他没再往别处溜达,而是找了
片比较茂密的棉花地躲了起来,等着天黑。
  那剩下的一颗手榴弹,是为了在最后关头用的。
  拄着步枪站起来的时候,左臂的伤口猛地疼了一下。这人紧张的时候不觉着,一放松下来就感到不好受的
滋味了。
  “是该归队啦。”——他对自己说。
  他把步枪背在肩上。尽管已经打光子弹了,但三尺来长的枪身还是显得那么有生气。
  胡桃木的枪体贴着自己的身子,让他觉着非常的亲切。
  突然,他记起自己忘了做一件事,于是又把枪放下来,然后从左胯上的刀鞘里拔出刺刀,接着整个人也坐
下来了。
  他准备在枪托下方补上后来的几条刀痕。
  起风了。带着暑气的晚风撩动他身上残存的草叶伪装。
  他一下子想起了刚才的战斗情景:
  那架负伤的中国飞机从他的头顶掠过,双翼激起的气浪扑打在他的头上、身上。
  他慢慢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萧剑扬重新站起来,收起刺刀。
  数目已经不重要了——
  打就是了,直到打光子弹,或者打光鬼子。
  他背好枪,朝西面偏南的方向走去。
  晚风吹过他破碎的军衣。残霞的血色浸透了他满是泥土的面庞,并且渗进他的眼里。
  远方,炮火正浓。


  51师——抗日战争中有代表性的部队,为当时国民革命军的主力部队。首任师长为王耀武。
  该师几乎参加了抗日战争中每一个阶段的每一场意义重大的战役: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兰封会战、万 家岭大捷、上高大捷、常德保卫战,以及对日寇的最后一战——湘西雪峰山会战。
  中正式步枪——又称二四式步枪,为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队主力部队的制式步枪。该枪仿制自德国毛瑟
1924式步枪,口径7.92毫米,枪全长1 110毫米,枪全重4千克,初速810米/秒,表尺射程2 000米。
  该枪性能优良,操作简单,结实耐用,火力强大,其杀伤力超过三八式步枪。
  “见红就立正”——当时国民革命军军服的左胸上都有一块胸章,官兵们把它称之为“符号”。
  “符号”的内容包括军衔标志、姓名、部队番号、兵种、官衔、职务、佩用年度等等。
  “符号”的大小一般是长9厘米、宽7厘米,周围有一圈宽约0.5厘米的边框。边框的颜色:将官红色、校官 黄色、尉官蓝色、士兵白色。

  当时的官兵经常在隔着很远的地方,就能凭“符号”边框的颜色来大致判断对方的衔级,以决定自己是否 要先敬礼。
  如果看到红色边框,那么对方肯定是将级军官。赶紧立正吧,伙计!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2 22:07
本帖最后由 失败的匈奴 于 2013-3-22 22:09 编辑

作为一名神枪手,不但要讲究准头,而且要讲究弹着点的分布。一般而言,弹着点的分布越密集越好。
如果能像一朵梅花,那说明该射手的射击技术相当出色。
  濛江——今日吉林省靖宇县,位于吉林省东南部、白山市北部、长白山西麓、松花江上游。当地群山连
绵,林木茂密。 1946年2月, 为纪念在此牺牲的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杨靖宇将军,濛江县易名为靖宇县。
  飞龙——东北的一种珍禽,上国宴的。很好吃,但很不好打,打头就更难了。但打头就可以不伤到它身
上的肉,这样猎获的飞龙更美味,价值更高。
  “对眼穿”——紫貂毛皮珍贵,好猎手会尽量让子弹从紫貂的一个眼睛射进,从另一个眼睛穿出,这样
一来,得到的貂皮上就不会留下枪眼。
  绺子、胡子——旧时东北地区对于土匪、绿林好汉的称呼。
  响窑——指有钱人家的庄院,一般有武装家丁护院。
  灰色的钢盔——抗日战争爆发时,国民革命军的主力部队比如87师、88师、51师配发的都是德国造的M35
头盔。
  1935年年内,国民政府从德国进口钢盔95 000顶;1936年5月,国民政府代表团访德期间,订购了钢盔220
000顶,同时订购了用于生产德式钢盔的“花样”241 000顶。
  罗店——上海市的一个历史名镇,素有“金罗店”之称。它位于上海宝山区西北部,距市中心28公里。
  在“8.13”淞沪会战中,中日两国的精锐部队在罗店一带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双方反复冲杀,伤亡惨重
。罗店因此得到一个形象的称呼——血肉磨坊。
  奋勇队——那个时代所称的“奋勇队”,就是我们常说的“敢死队”。
  掷弹筒——当时侵华日军装备的一种轻型支援火器,相当于一种微型迫击炮。口径50毫米,发射微型榴
弹,无支架及瞄准具。可以用来填补迫击炮与手榴弹之间的支援火力空白。
  它携行方便,操作简单,不占编制。作为一种单兵面杀伤武器,它曾普遍装备日军一线部队。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队曾大量仿制这种掷弹筒,给日军造成杀伤。
  捷克造轻机枪——即著名的zb—26轻机枪,原产于捷克,为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队主要装备的轻机枪。
  该枪口径7.92毫米,全枪长1165毫米,全枪重9千克,初速830米/秒,表尺射程1500米, 射速为550发/分钟。
  该枪全枪重量较轻,枪管可快速更换,射击精度也相当好,性能优于日本军队装备的歪把子机枪。
  八二迫击炮——当时国民革命军主力部队普遍装备的是二十年式八二迫击炮。该炮由中国的金陵兵工厂
生产,由法国的Brandt八一式迫击炮仿制而来。
  该迫击炮为曲射火炮,弹道弯曲。
  歪把子机枪——正式名称是“十一年式轻机枪”,由于该枪细长的枪颈向右弯曲,故得名“歪把子”。
它是当时侵华日军主要装备的轻机枪。该枪口径6.5毫米,全枪长1100毫米,全枪重10千克,初速756米/秒,表
尺射程1600米,理论射速为500发/分钟。
  该枪结构怪诞,供弹系统设计复杂,人机工程性相当差。
  胸墙——修筑工事的时候,用泥土或石头筑成的用以保护士兵的防护墙。一般位于战壕、掩体的上沿。
  淞沪会战期间,日军的炮弹常出现“哑弹”的情况。比如国民革命军第98师294旅旅部附员龚传文、上海
保安总队第2团第2大队重机枪中队队长杨俊,都曾亲身经历过类似的情形。
  昭和十二年,即公元1937年。
  驳壳枪——中国又称“盒子炮”“自来得手枪”,其正式名称是毛瑟军用手枪(Mauser Military
Pistol)。德国毛瑟厂在1895年12月11日取得该枪专利,次年正式生产。由于其枪套是一个木盒,因此在中国也
有称为“匣枪”的。
  当时日军有规定,前沿各部队在夜间不许点篝火,以免暴露自己的方位。因此日本兵在晚上尽量找民舍
,关起门来烧火做饭。
  萧剑扬他爹的“夜视法”是有科学根据的。
  人的视网膜中有两种感光细胞,即锥体细胞和杆体细胞。锥体细胞是明视细胞,专门感受强光和颜色刺激
,但在暗光下不起作用;杆体细胞是暗视细胞,对弱光很敏感。
  锥体细胞主要分布在视网膜中央部分,而杆体细胞主要分布在视网膜的周围部分。
  “山里经”——指好猎手多年积累的在山林里打猎的经验。
  南部十四年式手枪——由日本人南部在东京炮兵工厂设计出。到了1925年,日本陆军为了要大量配发手 枪到部队,将简化设计后的南部式手枪定型为大正十四年式。


本枪为日军在侵华战争中装备的主要手枪。它使用的是日本独有8毫米子弹。南部手枪不但样子怪,威力也
小,与中国军队广泛使用的自来得手枪(即驳壳枪)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东西。总的来说,南部式手枪不是很成
功的手枪。由于这枪的皮套有个圆形的盖子,所以中国民间俗称其为“王八盒子”。
  当时国民革命军士兵的手榴弹袋是挂在前胸的。一般一左一右,每边各一颗。
  “花机关”——德国的柏克门冲锋枪。淞沪会战期间,中日两军都装备了这种枪。
  早在1932年的“1.28”淞沪抗战期间,日军驻上海的海军陆战队中就有它的身影。
  1937年的“8.13”淞沪会战中,日军在上海市区的巷战中也曾使用过它。
  那酸酸的东西是日本人的“梅干”(日语读作umeboshi)。
  梅子于公元八世纪日本的奈良时代从中国传入日本。日语中梅子写成“梅”,读作“ume”,这个发音就是
从汉语“乌梅”的发音变化而来的。
  日本人喜欢把梅果腌制成梅干,酿制成梅酒。尤以大阪以南纪州一带的梅子最出名。
  利用植物的茎叶做伪装,把植物的汁液涂在身上,这是中国民间猎手的传统做法。
  猎手伪装讲究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没有一定之规。
  内爆效应——当高速飞行的弹头射入人体时,体内气体在超压——负压作用下产生内爆效应,使含气组
织(如肺泡)发生损伤。肺是冲击波作用的“靶器官”,较之其他脏器损伤机会多,程度重。
  这种含有甜汁水的茎秆,叫做“芦粟”,又称作“糖高粱”,为粒用高粱的一个变种。其茎秆含有丰富
的糖分,含糖量可与甘蔗相媲美。
  这种植物在上海郊区比较常见。
  日本军队装备的三八式步枪,使用的是6.5毫米有坂步枪弹。由于弹头形状、膛线缠度等原因,使得其飞
行状态非常稳定,弹道平直,射入人体之后,不容易发生翻转、滚动,子弹射入口和射出口的大小基本一致,
都比较小。
  熊在冬天要冬眠,会找一个山洞或树洞躲起来,一觉睡到来年开春。这时候是猎熊取熊胆的好机会。
  中正式步枪所使用的,是7.92×57毫米毛瑟步枪弹。该弹尖头、平底、铅心、黄铜或者覆铜钢被甲,弹
头质量10克,初速870米/秒,膛压304MPa。
  该弹的特点是:威力大,杀伤效果好,精度高,弹种齐全,用途广泛。
  狮子林、川沙口,位于上海市北部。 “8.13”淞沪会战中,作为日军增援部队的第11师团,于8月23日
拂晓,由上述地点登陆,向宝山、月浦、罗店一带的中国守军发动攻击。
  淞沪会战中,中国空军使用了美国寇蒂斯公司所生产的霍克—3型战机。该飞机为双翼飞机。
  著名的空军烈士阎海文,所驾驶的就是这个型号的战机。
  “8.13”淞沪会战期间,年轻的中国空军奋勇迎击日本侵略者,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重创日军。
  在战斗中,中国空军勇士在战机负伤的情况下,不惜舍身撞击日本军事目标,比如1937年8月19日,沈崇诲
烈士驾机撞击日本军舰。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1
第二章 南京外围

写在南京大屠杀65周年祭日的一些话——
  《芝加哥每日论坛报》 1937年12月17日 第4版
  “……对我来说,南京城陷之际,未被颂扬的英雄是位无名的中国二等兵。他的行为也许救了我和来自得克萨斯州的《纽约时报》记者提尔曼·杜丁的命。
  当时我们在中央饭店附近的中山路上行走,这位二等兵示意我们到路边去,他正和一群士兵进行最后的抵抗战斗。
  我们弯腰钻进安全地带后,日军的坦克在街上隆隆驶来,机枪喷着火舌。
  坦克走后,我们发现二等兵和他的战友们都倒在街头牺牲了。”
  ——《芝加哥每日论坛报》Arthur B.Menken
  提起65年前的今天,人们往往想到的是那座尸山血海的石头城,想到的是那数十万惨遭屠戮的中国生灵。
  其实,在当年的南京,无论是在城外的淳化镇、雨花台,还是在城头的中华门、水西门,甚至在城内的中山大道,中国的战士们都曾进行了坚决而惨烈的抵抗,并给入侵者以沉重的杀伤。
  时间流逝了65年,人们记住的往往是被屠杀者们如山的白骨和凄楚的悲鸣。
  但战士们抵抗的鲜血和不屈的呐喊,我觉得更不应忘怀。
  一个只知道舔拭伤口、对影垂泪的民族,是没有出息的民族。
  尊严,并不能靠哭诉与哀怜而得到。
  面对不义和残暴,选择只应有一种——战斗!
  2002年12月13日夜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1

  日本人的飞机消失在灰色的云层中,弟兄们从路边的田里爬起来,继续向西走。
  萧剑扬一面在队列中赶路,一面拧着军装的下摆。
  刚才忙着躲敌机,脚下没留神,半个身子滑进了一个小水坑。结果,蓝灰色的棉军衣上,整得又是水又是泥。十一月的冷风贼溜溜地吹过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队伍沉闷地行进着。离开上海已经十来天了,大伙儿基本就沿着这条叫做“京沪路”的灰带子向西撤。
  据说这条路走到底,就是那座用石头砌起来的首都———南京。
  此时萧剑扬脖子上的无边领章,已经是一条蓝杠加一颗三角星。话说起来,他的这个下士军衔,也是师长王耀武亲自提的。
  那一晚他从鬼子战线的后方摸回来,天亮之后在罗店的西面找到了自己的队伍。当时51师奉命后撤到施相公庙一带,构筑工事,坚守不退。
  回到部队后,萧剑扬把从鬼子军官身上搜来的那张军用地图和几份文件,交给了担任代理连长的一排长。
  当天下午,来了个传令兵,叫他到营部去一趟。
  他钻进营部的掩蔽所,发现师长、团长竟然都在,赶紧立正敬礼。
  这天,正好51师师长王耀武在305团团长张灵甫陪同下,来1营的前沿阵地查看布防情况。
  此刻,他走到年轻的上等兵面前,手里抓着一张地图和几份文件,眼里满是笑意:
  “好小子!你弄到的这些东西,顶得上两个团的人马!”
  萧剑扬轻轻地咧了下嘴。不知怎的,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王耀武当即下令,将上等兵萧剑扬提升为下士,另外发奖金一百元国币。
  接着,他又问了问得到这幅地图前后的经过。萧剑扬大概地讲了讲自己在敌后的遭遇。
  王耀武听得很仔细,还不时点一下头。这名普通士兵的经历,似乎给了他什么启发。
  一旁的张灵甫倒是不作声色。
  送走了师长之后,他又返了回来,上下打量了萧剑扬几眼,然后从自己的警卫班里喊出了一名中士:
  “你,在战壕里跟他两天,除了拉屎之外不许离开半步!”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个土黄皮子的小本本,递给这名中士:
  “你给他记着,他每打倒一个鬼子,就记一笔。我倒不信,这个新兵蛋子的枪法有那么好!”
  那个弟兄接过本子,塞进衣兜里,敬完礼,正准备跟着萧剑扬出去,张灵甫却又把他叫住:
  “记着!他每打倒一个鬼子,你要仔细瞅着,要等半根香的工夫那家伙还没动静,才算打死。如果……”
  他略微寻思了一下,接着叮嘱:
  “如果那家伙是被拖走的,也算打死;可如果是给架着走的,就只能算是打伤。打死的,你在本子上画个叉;打伤的,你就画个斜杠杠。明白了吗?”
  此后的两天中,无论萧剑扬在战壕的什么地方,屁股后面总跟着那个团长派来的中士。这位弟兄时不时地掏出团长给的小本本,嘴里还叼着个铅笔头。
  两天过后,那名下士把小本本交还给了团座。本子里歪歪斜斜地画着12个“×”、7个“\”。
  他还向团座报告了一句——
  由于很多时候仗打得实在太凶了,下士萧剑扬还有不少的射击战果没法子得到确认。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2

  第三天晌午,一批增援的后续官兵补充进了51师的战斗序列。同时,上面传来了师长的命令:
  一线的各部队,抽调精悍的弟兄组成“袭扰队”——每队12人左右,配备一挺捷克造轻机枪,两支“花机关”。其余队员人手一支中正式,随身备弹两百发,胸前背后各四枚木柄手榴弹。
  为了加强近战中的火力,每名队员都配了一把自来得手枪。
  此外,每支“袭扰队”都编入了一名枪法出众的弟兄。
  王耀武下这道命令,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刚到淞沪战场的时候,他曾下令组织过“奋勇队”对日军进行攻击。
  这种战法尽管也取得了一些战果,但由于常常是“以强攻强”,自己方面的损失也很大。每次出击,活着回来的“奋勇队”弟兄寥寥无几———典型的“伤敌一百,自损九十”。
  那天听了上等兵萧剑扬的一番叙述,再加上这几天来的仔细观察,他意识到了一些情况:
  看来日军由于攻击进展过快,造成战线不严密,各部队的间隙比较大。这样一来,可乘之机就出现了。
  因此他下令组织精干的“袭扰队”,趁暗夜渗透进日军的战线,袭击鬼子防备松懈的软肋。
  在命令中,他特别强调了二条:
  一、以强攻弱,欺软避硬。
  二、绝不恋战,该撤就撤。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内,51师的“袭扰队”频频出击。
  在实战中,他们时而一支人马单独下手,时而几支队伍协同动作,能打则打,打不了撒腿就溜。
  几仗下来,弟兄们的伤亡不大,战果却不俗,从不空手而归,每次起码带回一挺歪把子机枪、几支沾着血污的三八大盖。
  下士萧剑扬自然是“袭扰队”中的一把好手。
  “袭扰队”的屡屡得手,让全师上下士气大振,仗打得越发起劲儿。
  一来二去,国民革命军陆军第51师在淞沪战场上打出了名气。
  10月10日“双十节”那天,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申报》不但刊发了报道51师战绩的文章,而且配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内容,是51师在多次战斗中从日军那儿缴获来的战利品,高高低低的一大堆。
  作为带兵的人,王耀武很会抓机会鼓舞部下的士气。他当天就派副官带了十来个兄弟,从北郊的施相公庙赶到市区,大批收购当日的报纸。
  国币四分五厘一份儿的《申报》,一气收购了万余份儿,然后把这些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带回阵地,不管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每名军官、每个士兵人手一份儿——看不懂字可以瞧照片嘛。
  这一下子,全师上下的心都像被点着了一样,参战一个多月来的疲劳与伤痛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萧剑扬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识字的人之一,这要归功于早年他爹供他念的那几年书。
  在泥湿的战壕里,他捧着报纸,一字一句地读给其他的弟兄们听:
  “……我驻守该处之王师(即51师),自本月1日起至5日止,无日不与敌浴血混战中。敌伤亡重大,我军乘敌顿挫之余,自5日晚起全线反攻,连夜予敌以奇袭,乘风雨黑暗之际,力求接近敌阵,以手榴弹、白刃突袭。敌迭遭重创,施相公庙、曹王庙前,敌尸遍地,除其拖回者外,尚遗尸数百具……
  有些字他也不认得,就跳过去了。
  吧嗒吧嗒嘴,他接着念:
  “……经我军在敌尸身畔搜出的信物辨认,确证击毙之敌方军官,计有日军台湾第2联队第1大队长田中金少佐、中队长川口序市大尉、千田西男大尉、西原有田两少尉、布袋工兵大尉等十余员……”
  旁边有个弟兄递过来一个水壶,萧剑扬接住喝了一口,然后又往下念:
  “……敌损失在2000人上下。我军缴获日军步枪284支、轻重机枪10余挺、掷弹筒1门……”
  当大伙儿带着满足而骄傲的神情散去之后,萧剑扬找到个抽烟的老兵,问他借了半包火柴,然后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默默地把这张报纸点着了。
  看着它静静地变为了一堆小小的纸灰,萧剑扬低低地吐了口气:
  这回连长能合上眼睛了吗?
  起风了。纸灰在风中飘飘荡荡,四散而去,像是在追赶一些看不见的身影。
  仗打到11月初,战场形势却突然大变。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2

  11月11日那天,师里下来命令:各部队迅速撤离现有阵地,向西转进。
  从坚守了几十天的战壕中往下撤,弟兄们一个个都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才是一连串窝囊事儿的开头。
  上海往西的公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后撤的部队。从头上看看,有的顶着的钢盔跟51师一样,德国货;有的顶着的东西,活像一口倒扣的圆锅;还有的干脆连钢盔也没有,身上背着个斗笠。
  萧剑扬所在的部队,建制还比较齐整,行军的队形也保持得像个样子。
  可其他兄弟部队的情形就一锅粥了:
  当兵的找不到当官的,扛迫击炮座钣的找不到扛炮管儿的。
  这时的江南,已是深秋,大部分的队伍已经换上了蓝灰色的棉冬装。上海以西的大路小路上,汹涌着滚滚蓝灰色的人潮,望不到头尾。
  直到退到苏州的地界上,部队才暂时歇了口气。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这会儿方才听说了这次大撤退的缘由:
  据说是11月初的时候,小鬼子在上海南面一个叫作金山卫的地方摸上了岸,从背后包抄过来。
  在撤离上海的过程中,有两桩事儿,让萧剑扬一想起来就胸口发痛。
  头一桩,那天下午,萧剑扬他们营撤到一座公路桥边。桥面上翻倒着两辆装辎重的汽车,倾斜的车身把桥面堵了一大半,只剩下不到两米宽的一条窄道。桥这边,成千当兵的挤作一团,都急着想过桥。越挤越乱,有几个蓝灰色的身影被从桥上挤落到了冰凉的河水中。
  这时,走在队伍中的二排长扯起嗓子喊了一通,叫大伙儿紧紧贴住,后面的拽住前面人腰间的牛皮武装带,一起往前挤。
  好不容易挤过了桥,可接下来的景象让萧剑扬一下子呆住了:
  桥那头的公路两旁,排满了密密麻麻的担架,像一片片晒干了的鱼皮,一直铺展到很远的地方。有些担架甚至摆到了公路上,把路面挤压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走道。
  担架上躺满了负伤的官兵。
  呻吟声、哀号声、叫骂声,在深秋的冷风里响成一片。
  萧剑扬和弟兄们低下头,尽量加快步伐。这一声声伤兵发出的叫喊,比鬼子炮弹的爆炸声还让他们揪心。
  突然间,萧剑扬觉得自己的右腿被什么拽住了。他侧过头,看见了一张满是胡楂的脸,还有一只通红通红的眼。
  这是个年纪不轻的伤兵,头上缠满了绷带,左眼也被裹在里面。绷带上尽是黑红的血污。
  “兄弟,给饿补上一火吧!”
  他用左手费力地撑起半截身子,右手死命地抱住萧剑扬的右腿,喉结在一下一下艰难地颤动:
  “给饿补上一火吧,兄弟!别把饿留给鬼子……”
  萧剑扬觉着似乎给什么东西在鼻梁上重重撞了一下,酸痛得眼窝子发潮。
  这当口儿,走在后面的二排长赶了上来。他从胸前装手榴弹的灰布袋子里,摸出一个木头柄的家伙,然后弯下腰,把它递给这名负伤的兄弟:
  “老哥,留到该用的时候用吧……”
  这个伤兵缓缓地松开了右手,接过二排长递过来的手榴弹。
  萧剑扬赶了两步,跟上自己的队伍。
  没走多远,他忍不住回过头瞅了一眼——那个伤兵慢慢地躺回到了担架上,绷带外面的那只右眼,直勾勾地瞪着铅灰色的天空。
  那个手榴弹被他放在小肚子上,用手攥得紧紧的。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3

  这第二桩,也是跟桥有关。
  上海这地方,河道太多了,隔不了几里路就有一条。有河,自然就少不了桥。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队伍撤到了另一座桥边。河这边的桥头附近,聚集了不少部队,除了步兵,还有炮兵。
  这支部队的大炮,跟萧剑扬以前见过的各种山炮、野炮都不一样:
  不是用牲口拉,而是用汽车拽着,整班的炮兵弟兄都坐在汽车上;炮身又高又大,站在炮筒下踮着脚也摸不到炮口;长长的炮筒子,足足有大碗碗口粗细。
  一共是八门大炮,默默地蹲在公路边,无精打采地望着河对岸。
  很奇怪,无论步兵还是炮兵,都没人往桥上走。
  萧剑扬他们一打听才知道:
  原来下午的时候,一支工兵部队奉命赶来在桥头埋地雷,为了防止日本人追过来。
  也不知那支部队当官儿的是稀里糊涂呢,还是赶着逃命,他没等自己的军队全撤过桥,就下令开始埋了。
  结果,甭说鬼子了,就连自己人也过不去了。
  萧剑扬他们也停了下来。弟兄们骂着那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工兵头儿,气得嗷嗷叫。
  可光骂也没有用啊,大伙儿只好走下公路,沿着岸边去找别的法子过河。
  步兵倒还可以再去想办法,但那些炮兵们可就惨透了——那么笨重的大炮,离了公路可就挪不了窝了。
  萧剑扬跟着连里的弟兄,穿过路边的那一排炮车,走向河岸。
  他发现,炮兵部队的弟兄们纷纷从大汽车上跳下来,开始忙活了起来——
  把大炮从汽车屁股后头卸开,一面从炮身上拆东西,一面把大炮往河边推。
  看这架势,像是要把炮沉到河里去。
  想想也对,既然拉不走,总不能留给小鬼子吧?
  萧剑扬从炮兵队伍中一名军官的旁边走过。这个当官儿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别人都在忙,他却傻呆呆地杵在一旁,瞅着那些巨大的炮身,脸上的筋肉一抽一抽的。
  瞧瞧他脖子上的领章:
  蓝色的小长板儿上,两道金杠、两颗三角星——还是名炮兵中校。
  突然间,这名中校猛地用双手撕开了自己的衣领。一阵不成人样的哭嚎声,从他的胸腔里迸了出来。
  在河岸边的暮色中,这声音让人听来心里发寒。
  一门门曾经威风凛凛的大炮,正从他的身旁被推向河边。
  萧剑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瞅见一个大老爷们儿当众哭成这样。
  可说也奇怪,对于那位正在痛哭的军人,他在心里一点儿也没瞧不起。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上的中正步枪:
  “兄弟,咱哥俩啥时候都不分开,啊?”
  就这么一路撤,一路窝囊气。
  撤到昆山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305团接替兄弟部队306团,担任总掩护队,保障整个战区的部队撤退。
  任务完成之后,他们接着向苏州转进。
  在苏州歇了一宿。
  半夜时分,空中传来飞机的声响。突然间,四下里冒起了好些个火花,直蹿天空,活像过年时放的焰火。
  紧接着小日本的飞机就开始轰炸了。
  后来他们才听说,那些焰火是汉奸给日本飞机打的信号。
  撤出苏州以后,他们又一路把许多个大城小镇留在了身后——浒墅关、新安、无锡、戚墅堰、常州……
  两个多月前,51师的官兵也曾路经这些城镇。当时,他们正乘火车赶赴淞沪前线,士气高昂;当时,这些江南的城镇,就跟江南的闺女一个样儿,花枝招展。
  可如今,鬼子的飞机已经把它们炸成得满目疮痍,毁了容颜。
  弟兄们默默地从一处处炸塌的房屋旁走过。
  许多歪斜的屋梁上,依然冒着烟;一些坍倒的墙壁下,有沾着灰土的血水缓缓流出。
  在瓦砾堆上忙碌着的老百姓,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们站在曾经是自己家园的废墟上,呆呆地注视着自己后撤的军队,一声不吭。
  萧剑扬边走边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整个塞进钢盔里。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叫着——
  这仗咋就打成这样了哩?!
  每个城镇的公路两旁,只要是比较完好的房屋,外墙上都会写着大大小小的字,有的是用粉笔写的,有的是用木炭条写的:
  “XX军 无锡集合”
  “XX师 武进集合”
  “XX师 句容集合”
  ……
  伴着这些东倒西歪的字迹,萧剑扬跟弟兄们不停地西撤。
  11月28日,他们终于在一个不大的镇子驻扎了下来。镇子名叫“淳化”。
  这儿离南京已经不远了。
  听上任不久的连长说,从这儿往西北方再走三十来里,就是南京城最大的城门——中华门。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3

  南京,这两个字对于萧剑扬来说,并不陌生。
  很早以前,他就听很多人说起过,南京是现如今的“首都”——这“首都”,大概就是老话里的“皇城”吧。
  提起南京,平日里最爱唠闲嗑的二排长,可就关不住自己的话匣子了:
  “说起这南京,操,可就大了去了。古时候,贼多贼多的皇老子,都把这儿当金銮殿。”
  他半眯着眼儿,把烟屁股从嘴边拿开:
  “光那城门,就有20好几座!那条中山大道,操,30多里长,天下第一啊!”
  把烟屁股猛嘬了一口,他接着白乎:
  “要说好吃好玩,那要属夫子庙了。操,那个热闹!裤子能给挤掉!”
  他说得眉头都开了花,好像这些都是自己亲眼见过似的——其实,他也从来没进过南京城,这些都是从别人嘴里贩来的。
  二排长何进财,老兵油子了。
  王耀武在当51师师长之前,在补充1旅任少将旅长。这支部队,是由保定编练处的人马改编而来的,队伍上大多是北方人。
  这位二排长,当年就是从热河出来当兵的。
  他是机枪射手出身。多年在枪子雨里的爬滚,他养出了一手好枪法,不管是轻机枪还是重机枪,都整得漂亮。最绝的一手,他可以用二四式重机枪演奏出曲牌《小桃红》。
  除了机枪玩得棒,他还有一大特点———见了好看的娘儿们,腿肚子就变成豆腐做的了。
  民国23年,补充1旅在江西跟红军作战,何进财被对方俘虏过。
  红军挺仁义,不打不骂,教育了一番,说是想留下参加红军的,欢迎;想回家乡的,欢 送,还发给一块大洋作路费。
  何进财觉得红军队伍上清苦,自己待不惯,便接了那一块大洋,走人。
  走在半道上,他一寻思,头年,老家热河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咋回?自己除了会打机枪,旁的什么手艺都不会,咋办?
  思来想去,他掉过头,寻了个小镇子,在个窑姐身上花光了那一块光洋,然后拍拍屁股,又跑回51师扛枪吃兵粮了。
  不过从此以后,再跟中国人打仗,只要当官的没注意,他就会把机枪枪口向上抬那么一抬。
  在淞沪战场上,由于下级军官伤亡很大,51师从老兵里临时提了一批,充任班、排长。
  就这么着,何进财成了305团1营2连的二排长。
  “说起这南京城,最来劲儿的还要属……”
  这当口,见周围凑过来听的弟兄越聚越多,二排长精神头更足了:
  “……这最来劲儿的还要属那条河,叫秦什么河来着。那河边的娘儿们,操,长得那叫个俊!”
  他吸了吸鼻子,半眯的眼睛也瞪开了,从里面放出光来:
  “那帮娘儿们,脸上抹得那叫个浓!一张嘴,粉直往下掉,操,整得那河里的水都是腻腻的……”
  抹了把嘴角冒出来的水沫沫,他长长地嘘了口气:
  “操……”
  二排长一番神吹,让排里的弟兄都来了点儿精神。从上海撤出来后,弟兄们一直都闷头不响,无精打采。
  这会儿,在二排长的唾沫星子飞舞中,大伙儿脸上总算见到了些笑模样。
  萧剑扬的心里,也被整得有些痒痒。长这么大了,连东北老家的濛江县城他都没进过几回。
  三个月前,他们在赶往淞沪前线的途中,曾经路过南京。
  当时,他们是坐着火车,从江北一个叫浦口的地方渡江。火车车厢是搁在轮船上摆渡的。那是在夜间,船开到江心,还碰到鬼子飞机的轰炸,一场惊吓。
  过了江,脚还没沾地,就被火车拉着朝上海赶去了。
  如今,皇城南京就在脚边,要是能进去瞅瞅,那有多开眼啊。
  可连里传来传去的小道消息说,部队要绕过南京,渡过长江,到江北整补。
  听到这信儿,大伙儿的心情比较复杂。
  淞沪战场几个月打下来,伤亡很大;撤退又撤得窝窝囊囊,一路上士气低落。如果真的能彻底脱离战区整补一下,当然好了。
  可另一方面,到了首都的墙根儿下,却连一眼也看不成,没劲儿。
  11月30日,日头还没有出来,凄厉的军号声就在寒风中撕扯了起来。
  这是萧剑扬他们连到达淳化镇的第三天。
  弟兄们赶紧整好背包扛好枪,迅速在镇外一块不大的空场上集合。
  列队完毕,新到任的连长,给官兵们传达了上峰的命令——
  51师所属各部,停止后撤,就地展开防御。
  死守南京。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4

  “死守南京。”
  个子不高的连长,把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空场上很静。
  日头刚刚爬出来。清冷冷的白光,透过几棵干枯的麻栎树树梢,散布在一百多顶灰色的钢盔上,没有一丝暖乎气。
  清晨浓重的寒气,轻松地穿透了士兵们身上的蓝灰布棉军衣,悄无声息地挤进他们的肌肤。
  萧剑扬站在队列中,身子骨有点儿哆嗦。
  这南方的冬天冷得真邪乎,没雪没风的,可却有股子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涌。
  老家的长白山里,这时节早已是大雪漫天了,但好像也没这儿冷啊。
  让他感到寒意的,不仅仅是天气。
  “死守”,这字眼儿让他觉着不是滋味儿。
  当年在长白山跟爹干义勇军那会儿,向来是能打则打,打不了就 ——就像一股活水,流到哪儿算哪儿。
  而这眼跟前的“死守”,他觉着好像是要让活水变成坚冰。
  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瞅了瞅队列中其他的弟兄。
  大伙儿脸都绷得灰白,不知道是不是让寒气给冻的。
  站在队列前面的连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毕业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二连连长毕铭成,弟兄们背地里给了他另外一个称呼。
  他总是在军装的左上衣口袋里,插一杆很粗的黑自来水笔,还时不时地拿出来,攥在手心里。
  正因如此,再加上他姓“毕”,所以大伙儿便暗地里叫他——“笔杆儿连长”。
  这位笔杆儿连长,老家四川,本是个在洋学堂念书的学生,民国23年,投考了设在南京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被编进第二入伍生团,是为黄埔11期。
  这一年的10月25日,也就是淞沪战役打得正惨烈的时候,他们黄埔11期第2团的600多名学员毕业了。他被分到51师,任305团1营2连的少尉连附。
  11月上旬,从上海外围撤退的时候,前任连长倒在了日本人的飞机炸弹下,副连长也受了重伤。于是他接过了连长的手旗。
  今天,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给连里的弟兄们训话。可一时间,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毕铭成心里很清楚,从上海撤下来的一路上,弟兄们的士气是如何的低落。如今又要奉命死守孤城,无怪乎大家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黯色。
  顿了半晌,他下了道令,全连绕脚下的空场跑五圈。
  几圈跑下来,大伙儿身上有了热乎气,笔杆儿连长心里也有了主意。
  待全连立定站稳之后,他清了清嗓子:
  “弟兄们,今个儿是我毕某第一次跟大家讲话。其实,我也莫得啥子好讲的。这样吧,我来教大家唱个歌歌。我唱一句,大家跟着学一句。”
  说完,他扯开腔唱了起来。
  这歌的曲子简单有劲儿,容易上口;词儿也短小生动,好懂好记。没用几遍,全连的弟兄已经基本可以齐唱了。
  “枪口对外,齐步前进
  不伤老百姓,不打自己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装好子弹,瞄准敌人
  一枪打一个,一步一前进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
  在歌声里,每顶钢盔下的黄脸膛上,渐渐有了一抹红色。
  歌声落定之后,笔杆儿连长直了直腰,接着讲话:
  “这个歌歌唱得很好啊——‘我们是铁的队伍,我们是铁的心’。我们这些在火线上跟鬼子干的弟兄,就是一支铁的队伍!不管到了啥个时候,我们都要像个军人!决不当龟儿子!”
  他讲得有些激动,不知不觉中,又把他那只黑自来水笔摸了出来,攥在右手手心里:
  “在我们的后头,就是南京城。南京,是我们中华民国的首都,是孙总理的安息之地。要是我们就这个样子甩手不要,把它让给日本瓜批,那我们的胯底下还配有卵子啊?!”
  连里的队列中,不少弟兄们的脸愈发红了起来。
  萧剑扬觉得自个儿的脸上也有点儿烧得慌。尽管笔杆儿连长满嘴四川口音的官话,他听着不太习惯,但大概意思还是懂的:
  “胯底下还配有卵子啊?!”——不就是不配做个爷儿们吗?
  “几天前,唐司令长官发表了讲话——誓与南京城共存亡。我们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连长毕铭成顿了一顿,放缓了语调:
  “我本人,在南京读了三年的军校,对这个城市是有感情的。不管发生啥子情况……”
  他用左手拍了拍腰间的皮带,那上面拴着一个圆蛋蛋样子的手榴弹:
  “我毕某肯定要跟南京城抱到一起死!”
  早饭之后,二连向西北方开拔,朝着指定的防御地域进发。
  队伍行进了一段,走在前面担任值星官的二排长,扯起了嗓子:
  “‘枪口对外,齐步前进’,预备——唱!”
  “……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
  歌声从一百多条嗓子里蹿出来,在冬日的阳光里飘来荡去。
  萧剑扬走在队列中,也唱得很起劲儿。
  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歌,特别是中间的那几句词儿:
  “装好子弹,瞄准敌人,一枪打一个……”——太对自个儿的脾气啦!
  边唱边走,他不觉地背紧了肩上的步枪。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4

  等部队开到了指定的防御位置,大伙儿都傻了眼。
  师部的命令,是让305团在淳化镇的西北方构筑预备阵地,作为纵深部队。
  命令中说得很清楚,以该地原有的国防工事为依托,在三日内构筑起足以抵御日军中口径炮火的野战工事。
  可眼前这所谓的“国防工事”,却是个半拉架——
  堑壕只挖了半截,交通壕浅得像条车辙印儿,掩蔽部没有顶盖……最可气的是,单兵掩体就连胸墙下的崖径都没留出来。
  好歹有几座钢筋水泥的机枪掩体,可掩体的钢板门却用大铁链锁着。
  萧剑扬他们碰到这种闹心的事儿,不是头一回了。
  20多天前,从上海撤到吴福线的时候,上峰就下过令:利用原有的国防工事坚守。
  可那些据说花了大把光洋修建的钢筋碉堡,也是被紧紧锁着。门上的大锁都生锈了。
  听说开锁的钥匙在附近村子的保长手里,可等弟兄们找过去,那位狗屁保长早就撂挑子逃命去了。
  如今在南京城外又碰到了同样的一幕,弟兄们心里的火一下子冒了起来。
  “操!”
  二排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给老子砸开!!”
  等大伙儿砸开门进去一瞧,又是一气——这种机枪掩体的射孔整得太大了,简直像个小窗户。
  “哪个王八羔子盖的这玩意儿?!”
  二排长气得嘴皮子直抽:
  “这么大个口子?!操!还没等机枪开火呢,鬼子的炮弹早八辈子飞进来了!”
  光气也没用,眼瞅着鬼子就快打过来了。弟兄们开始闷头抢修工事。
  萧剑扬所在的一营,位于305团防线的右翼。一连作为营预备队,三连和他们二连,一左一右地占领主阵地。
  他们后面400多米的地方,是营属迫击炮排选定的炮位;再往后400多米,是营指挥所。
  营长下令把重机枪连的六挺二四式重机枪分散开来,配属到一线的各个连队。
  萧剑扬他们二排,也分到一挺。
  瞧着草绿色的重机枪被抬进阵地,二排长乐得直搓手:
  “又碰到老相好啦!操……”
  二排长在这厢美得不行,萧剑扬在那厢却愁得要命。
  他发愁,是因为他升官了。
  三天前刚到淳化镇的时候,他被提升为中士副班长。
  在上海外围打了80多天,51师的老兵死的死,伤的伤,补充了好几次新兵。现在倒好,连当兵没几个月的萧剑扬,也成了“老兵”了。
  他们班原编制是16个人,现在连他在内,只剩下11个人,其中刚补充来的新兵蛋子不老少。
  萧剑扬的枪法,在队伍上是出了名的,当初在“袭扰队”,他便是好手一把。二排长跟连长一合计,推荐他担任六班的副班长。
  让他当副班长,萧剑扬已经觉着不自在了——让他扛着枪在鬼子堆里转悠,他眼睛不眨一下;让他当兵头带着别人,他的眉毛就要掉下来了。
  好在副班长的事儿不多,他硬着头皮接下来了。
  可今天,他们六班的老班长又病倒了。
  在部队撤到句容县的时候,老班长被鬼子飞机炸弹的弹片划伤了右臂。伤口原本不大,他也没在意。
  可没成想,这两天伤口闹腾了起来——整条右胳膊都肿得老粗,人也发了高烧,净说胡话。没法子,只好送到后边的卫生队去。
  老班长一走,班长的官儿帽子自然就落到了他这个副班长的头上了。
  任命很快就下来了。
  萧剑扬一听到风声,立马儿就急眼了。
  他跑进连部的掩蔽所,手里正在挖战壕的工兵锹都忘了搁下:
  “报告连长!这班长俺可干不来!”
  笔杆儿连长正用他的那杆黑自来水笔,在一个布面的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听他这么一嚷嚷,侧过脑袋问:
  “为啥子干不了?”
  “俺打小野惯了,长官叫我放枪没说的,让俺带着别人……俺干不来!”
  笔杆儿连长套好笔帽,站起身来:
  “现在连里老兵太少喽。你枪打得好,正好可以教教新来的嘛。”
  他苦笑了一下,把黑自来水笔插进上衣口袋:
  “仗打成这个样子,损失太大喽,有啥子办法?你看,我这个刚出军校就干连长的,不也得鼓到整一哈?”
  萧剑扬苦着个脸从连部出来,边走嘴里边小声嘟囔:
  “俺这兔子多咱也驾不了辕呐……”
  三四天过后,305团的野战工事修得勉勉强强像个样子了。
  第五天下午,东面偏南的方向已经传来炮声。
  第六天晌午前,抬着伤兵的担架陆续出现在阵地前——那是前沿的友邻部队301团、302团的弟兄。
  第七天的清晨,一阵杂沓的声响,打断了萧剑扬班长吃早饭的兴致。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5

  这天依旧是个有老爷儿的早晨,只是冰冷的晨风中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烟气。
  说起早饭,还是老一套,馒头、干菜。由于怕暴露阵地,不能生火,大家只能喝冷水。水壶里的水在夜里结了一层冰,喝的时候要使劲儿晃一晃。
  忽然,从东面的远处,传来一种并不十分明显的声响。
  萧剑扬立起身来,放下啃了一半的冷馒头,爬到掩体外面,把左耳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没错,是马蹄声。
  此时萧剑扬他们排,正奉命在营的前出阵地上警戒。
  这前出阵地设在一个小土岗上,在营的主阵地前面大约500米的地方。说是土岗,其实不过是个小土包,比平地高不了多少。
  他们二排奉命在这里构筑的是一个临时阵地。营长下达的命令是:
  当敌人的攻击部队进入最有效的射程时,再开始射击。受敌压迫时应竭力抵抗,不得已时退归本来连队的主阵地,继续参加战斗。
  这个前出阵地的作用,一方面是警戒,一方面是迫使敌人的攻击部队提早展开战斗队形,这样子可以迟滞敌人的进攻。
  由于阵地是临时性的,加上时间仓促,因此工事构筑得比较简单,没有挖立射掩体,只挖了跪射的。堑壕也比较浅。
  营里配属来的那挺二四式重机枪也没带过来,这样在后撤的时候比较利索。
  不过,在这个阵地的伪装上,二排长倒是督促着弟兄们下了大力气。
  他们把挖出的新土运到很远的地方倒掉,用地面上原有的旧土覆盖了整个阵地表面。然后又采来不少枯草枯枝,把掩体、堑壕都精心侍弄了一遍。
  这时候,阵地前面派出去的两个步哨弯着腰一溜儿小跑地回来了,报告敌情——来的果然是鬼子的骑兵。
  很快,十几个高高的影子出现在了阵地的前方。
  弟兄们七里八拉地将早就编好的草圈扣到头上,在自己的掩体里趴好,架上枪,手榴弹拧开后盖。
  二排长何进财低低地吆喝: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操,不准暴露阵地!”
  萧剑扬趴在自己的掩体里,眯着眼睛向远处张望。
  十来匹高大的东洋马慢下了前进的步子。
  不知道是马太大,还是骑马的家伙个儿太小,远远看去,似乎只瞅得见马,瞅不着骑马的人。
  萧剑扬从自己的单兵掩体里撤出身来,沿着堑壕爬到二排长的身边。
  二排长正趴在机枪掩体里,亲自操着挺捷克造轻机枪。原来的机枪射手,现在下放成弹药手了。
  “排长!”
  萧剑扬尽量压低声音:
  “估摸是来踩盘子的。”
  “你以为老子没长眼?”
  二排长龇了龇牙,眼睛盯着前方:
  “操!要不是怕暴露阵地,老子一梭子就让你们趴下!”
  “排长,让俺摸到那儿……”
  萧剑扬指了指阵地前方的北侧,那里有一小块儿凹地。
  “……放两枪,撵走得了。”
  “操,就知道放枪!”
  二排长扭过头来:
  “你现在是班长了,带兵的!回去待着,别乱动!”
  萧剑扬挨了顿凶,默默地爬回自己的掩体,没吭声。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的中正步枪没沾过荤腥,这会儿连扳机都好像痒得厉害。
  这时,从他左侧的那个掩体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咯咯嗒嗒”。这声音在早晨的空气中显得细微而清晰。
  那是由于紧张而发出的牙齿磕碰声。
  萧剑扬尽管没扭头,可也知道,那声音是班里的小苏北发出的。
  小苏北是个新兵,刚补充来不久,枪还不怎么会打。他年纪挺小,家在苏北的涟水,所以大伙儿就“小苏北、小苏北”地叫起来了。
  这工夫萧剑扬可顾不上照看新兵蛋子了,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十几只马猴。
  那十几匹马停了下来。观察了一阵儿之后,有几个家伙摘下背上的马枪,冲着小土包的方向开了几枪。
  劈里啪啦的枪声,在清晨的冷风中显得单薄。
  “这帮东西老待在门前不是办法。”
  这回,二排长爬过来找萧班长了。
  “你去把他们吓跑得了。记住,只许放两枪!”
  萧剑扬抬手敬了个礼,刚要转身爬开去,忽然又停下了。
  “再多放一枪成吗?”
  “操!”
  二排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少废话!”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5
萧剑扬爬出了阵地。他先向后,接着拐了个弯儿,最后摸进了那个小凹地。
  地面冰凉,还有未化的霜茬子。等他爬到位置,棉军衣的前半身又冷又湿。
  他在几蓬枯草下面卧好,然后悄悄地抬起脑袋,用眼睛估摸了一下自个儿到鬼子骑兵的距离。
  接着,他把左手的食指伸进嘴里,然后把蘸着唾沫的指头悄悄往上举了举,定了定风向。
  这时,突然有个情况发生了,吓了他一跳。
  就在他为狩猎作准备的时候,那十几名日本骑兵变了队形——所有的战马排成一条横线,每两匹马之间相隔几步远。
  队形很快地列好了,队列中央一个较为突前的家伙,将手臂举起,然后向前一压。十几匹高大的战马向二排隐蔽着的小土包冲过来。
  萧剑扬一惊:
  莫非鬼子这就要冲锋?
  他当年在长白山干义勇军的时候,遭遇过鬼子的骑兵部队。在他印象中,鬼子的骑兵一般都是下马之后再发起冲锋的。
  难道如今他们改了脾性不成?
  他在这边嘀咕着,那边的鬼子冲锋线却一下子停了下来。他们拨回马头,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王八犊子,敢情在使诈啊!”
  萧剑扬差点儿给气乐了,“不过马骑得倒是挺溜……”
  他稳住气,慢慢将步枪的枪身递了出去。
  枪口所指之处,十来个一身土黄皮的骑手,在默默注视着那个小土包。
  他们胯下的坐骑,又高又壮,一身油津津的皮毛,在早晨的阳光里一闪一闪地发亮。
  萧剑扬选择了一个离自己较近的目标。那是一匹栗色的骏马,修长的双腿,厚实的胸脯,线条优美的脖子,神气的头颅。
  它的高大和俊美,与它背上的骑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牲口!”
  萧剑扬在心里赞了一声。
  “可惜啦。”
  他微微吧嗒了下嘴,轻轻地拨下了步枪上刀片状的保险片。枪身上的金属部分冰凉冰凉,扎手。
  在射击之前,他还是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射人先射马,这个理儿他懂。
  另外,由于天气冷,按理说他在开枪前应该先放两颗子弹来暖暖枪。可眼下肯定是办不到了。
  所以,为了保证第一枪就咬着肉,他自然先得撂倒那匹马。
  那匹漂亮的马儿似乎觉察到了点儿什么,它不安地喷了几下鼻子,用前蹄在地上重重地踏了几下。
  然而,一切都晚了。
  它突然间感到脖颈上被什么重重戳击了一下,好像在猛跑的时候撞着了一根粗壮的树杈。
  那双深琥珀色的大眼睛倏地瞪了开来,两条前腿猛地向上一跃。从宽阔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它庞大的身躯向右一歪,轰地栽倒下来。
  它身上的那个鬼子骑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跟着坐骑一块倒了下来。
  萧剑扬麻利地推上第二发子弹,迅速将枪口瞄向了旁边另一匹浅黑色的东洋马。
  这匹马的主人,看到自己身旁的战友突然倒下了,便一拨马头,想过来救一把。
  就在这时,第二发中国造的子弹赶到了。
  萧剑扬这一枪原本也是冲马身去的,但恰好这第二个目标正拨动马头,将自个儿的身子迎了上来。于是,这颗子弹便老实不客气地钻入了他的右肋,在东洋骑手的体内开掘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巷道。
  他一下松开了握缰绳的手,身子向后一扬,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穿马靴的左脚被马镫套住了,没抽出来,于是整个身体像只土黄色的蝙蝠似的,倒挂在马背上。
  那匹浅黑色的坐骑一个激灵,荡开四蹄朝一旁跑去。主人的身子被它在地上拖着,一颠儿一颠儿。
  其余的鬼子骑兵这下可彻底被骇到了。
  由于地形不熟,敌情不明,他们不敢恋战。
  于是,像一窝受到了惊吓的老鸹,骑手们迅速调过马头,向后退去,把自己倒下的同伴抛在了身后。
  被打倒的那匹马的主人,左腿被倒下的马身压住了。他费力地把脚从马镫里褪出来,艰难地从马身下抽出腿,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那一摇一晃的土黄色背影,激起了萧剑扬的狩猎欲。他一下子就把二排长的命令甩到脑袋后头去了。
  “再来一枪……就一枪!”
  一面在心里念叨着,他一面顶上了又一发子弹。
  枪声第三次响起,在冬天的原野中显得焦脆焦脆。
  那个刚从骑兵改行当了步兵的家伙,双肩猛地往上一耸,身子向前一个踉跄,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大地上。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6

  撵跑了鬼子的侦察骑兵,中午之前,日军的先头部队出现了。
  萧剑扬他们给鬼子搂头敲了一棍子,让土黄色的队形提前展开在小土包前。
  见鬼子势大,二排长按原定的计划带着弟兄们撤回了连里的主阵地。
  鬼子真他妈的鬼,就在二排后撤时,突然来了个炮火急袭,死伤了七、八个弟兄。
  撤回主阵地后,见鬼子一时半会儿还没攻过来,大伙儿喘了口气。
  笔杆儿连长过来瞧了瞧大家,然后叮嘱各班紧着时间抓阄。
  这是在淞沪战场上传下的规矩,为了对付鬼子的战车,每次战斗前班里要抓阄,找出两名弟兄。等鬼子战车上来的时候,这两名弟兄抱着手榴弹捆、一左一右地往跟前靠——基本没有活着回来的。
  萧剑扬点了点班里剩下的弟兄,连他在内还有九名。他从背包里摸出半张旧报纸、一截铅笔头,把报纸撕成九小块,在其中的两块上用铅笔画个小勾。
  在一旁的副班长捅捅他:
  “整八个阄就够了,班长你不用抓啊。”——师里有规定,班长不参加抓阄。
  萧剑扬摇摇头:
  “啥班长不班长的。”
  说着,他把九块小纸片搓成九个纸蛋蛋,然后摘下头上的钢盔,把它们搁进去。
  九只沾着泥土和硝烟渍的手,依次探进头盔,抓出那个属于自己的灰色纸丸。
  “我的……妈呀……”
  小苏北盯着手里展开的小纸块,扯开嘴低低嚎了起来。
  还有个弟兄默默地把手里的纸片又重新搓起来,脸上都是霜。
  副班长瞧了瞧,伸手从小苏北的手里把那片画着小勾的纸块接了过来:
  “不中,你连枪都还打不好,去对付鬼子的铁甲车肯定不中。”
  副班长是河南人,以前在炊事班干,做得一手好烩面。
  “嗯哪。”
  萧剑扬点了点头。
  这时,防空哨的哨子响起来了。
  萧剑扬赶紧拾起钢盔往脑袋上一扣:
  “钻窝棚!”
  ——他说的窝棚,其实指班里的掩蔽部。
  三架飞机出现在阵地上空。
  很快,黑糊糊的炸弹就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
  萧剑扬守在自己班的掩蔽部口,向外张望。
  他觉得挺怪,连里排里的阵地都花了大心思来伪装,怎么这鬼子的炸弹还是扔得不离堑壕的左右?
  正想着,一颗炸弹就落到了离掩蔽部口不远的地方,气浪猛地涌了过来,萧剑扬身子往后一晃,差点躺在地上。
  鬼子飞机炸弹掀起的烟柱,成了炮兵良好的指示。飞机刚走,炮弹就赶上来了。
  掩蔽部的顶盖在颤动,棕黄色的土粒刷刷地往下落。
  看着小苏北的脸煞白,萧剑扬拿话宽他的心:
  “没事。俺们当初刚到罗店那旮旯,鬼子的炮弹比这蝎虎多了。”
  他想起了第一天上战场的情形:
  “俺们那时候连这种窝棚都没有,就趴在战壕里挨鬼子的轰。俺亲手挖出来过一个鬼子的瞎鸡巴弹……”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这么老粗!”
  终于,鬼子的炮火转移了。观察哨的哨子响了起来。
  弟兄们七手八脚地从掩蔽部里蹿出来,在各自的单兵立射掩体里就位。
  隔壁的五班,却一个人也没跑出来——日本人的炮弹直接落在了他们的窝棚顶上。
  萧剑扬跳进自个儿的掩体,发现胸墙边上长出了个怪模怪样的物件儿:
  看样子是铁家伙,屁股上还有四片翅子,对称地竖起。
  他顾不上细细端详这东西——鬼子的步兵上来了。
  两排稀稀落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土黄色的人形在荒枯的原野中若隐若现。
  鬼子的队形拉得很分散,开始的时候走得并不快,像在地里踅摸东西似的。渐渐地近了,他们加快了脚步,腰弯得更低了。
  “挺精啊!”
  萧剑扬心里想。
  这时,他旁边的掩体里已经响起了枪声——新兵小苏北已经开火了。
  “先别打!太早了!”
  萧剑扬偏过脑袋嚷起来。
  堑壕里的其他地方也劈里啪啦地响起了步枪的射击声。班上的那挺捷克造轻机枪也叫起来了。
  队伍上新兵太多,瞅见鬼子的进攻就慌,再加上刚刚被飞机大炮轰得头昏心乱,结果还没等日本兵进入最有效的射程,就忙着开火了。
  二排长在战壕里东跑西颠,气得大骂:
  “都给我停下来!操!”
  他路过六班的轻机枪掩体,那个新来的机枪手正在喘气——20发子弹一个的弹匣,他一口气就打光了两个。
  二排长一脚踹在他的腿肚子上:
  “操!你这不是糟践子弹吗?”
  鬼子这次进攻并不猛,冲了一下就撤回去了。
  紧接着是猛烈的炮击,照着二连的火力点打。
  趁着日本人炮火的间歇,萧剑扬仔细瞧了瞧那个长着四个翅的怪东西——好家伙!敢情是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没炸。
  二排长也没闲着,他又猫着腰来到六班的轻机枪掩体。
  那个被他踹了一脚的机枪手,是从浙江来的小伙子,脸本来就白净,这会儿更是苍白得能搓出面粉来。
  “下回别那么慌了,啊?”
  看他脸白成那样,二排长尽量放缓语气:
  “多打点放,要短。”
  年轻的机枪手一面听一面拼命点头。
  二排长撤身刚想离去,“啪啪啪”,轻机枪掩体的胸墙上溅起了三朵小土花。
  排长何进财一下子乐了。
  “呵呵,相好的在跟你打招呼呢!”
  他冲浙江小伙儿挤了一下眼。
  见小伙子没明白是咋回事,二排长接着说:
  “这机枪啊,也会说话。这‘啪啪啪’,是小鬼子的机枪手在问你:‘怕了吧?’”
  浙江后生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二排长倒严肃起来了。他抓过捷克造轻机枪,冲着小日本歪把子射来的方向,麻利地来了个三发点放——啪啪啪。
  “知道这叫啥吗?”
  他搁下机枪,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没等回音儿,他就狠狠地自答开了:
  “这叫‘操你妈’!”
  黄昏之前,弟兄们打退了鬼子的三次进攻。不知为什么,日本人的这几次冲锋并不十分猛烈。
  等小日本退下去之后,二排长督促弟兄们抓紧时间抢修工事。
  萧剑扬跟班里的弟兄把那个没爆炸的鬼子炸弹刨了出来。
  就着渐渐黯淡的天光,萧剑扬瞅见炸弹上印着些洋字母。其中有两个瞧的比较清楚,一个像小号的马蹄铁,另一个像条曲里拐弯的蚯蚓。
  正巧,笔杆儿连长来二排的阵地巡视。萧剑扬他们就把连长请过来给认认。
  毕连长看了一眼,说是美国货。
  这时,二排长迎了上来,跟连长说件他很不放心的事。
  萧剑扬带着班里的弟兄退开了,搬着那个美国铁蛋往堑壕外挪。
  傍晚的风挺冷,吹来排长跟连长说话的声音——他们在谈重机枪的摆放。
  听起来,二排长坚持把重机枪从原有的国防工事掩体中移出来,可笔杆儿连长不同意。
  萧剑扬瞅了一眼那座水泥砌成的重机枪掩体。
  掩体上跟小窗户似的射击孔,像张缺了牙齿的嘴,在暮色里僵硬地咧着。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6

  第二天是12月7日,阴历的十一月初五。论节气,是“大雪”。
  从这天起,萧剑扬他们正面的鬼子部队,陡地加强了攻击的势头。
  首先是炮火更加猛烈了。堑壕前面弟兄们辛辛苦苦整起来的一大片鹿砦,给炸得七零八落。
  日本人的平射炮更是打得凶,专找中国军队的火力点轰。班上的轻机枪给逼得东挪西藏,打几个点放就得换个射击位置。
  鬼子步兵的冲锋也加上劲儿了。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排里那挺窝在水泥掩体里欢叫着的二四式重机枪,突然哑了。
  趁中国人的压制火力一下蔫儿了,一个波队的东洋兵迅速逼近到二连的堑壕跟前。
  双方对着甩开了手榴弹。
  半空中升起了两排黑色的小圆点,在硝烟中交错滑过——从战壕里向外飞的,是中国人的木柄手榴弹;从战壕外往里飞的,是日本人的铁瓣儿疙瘩。
  仗打到这个距离,步枪的意思已经没多大了。萧剑扬也放下了手中心爱的中正步枪,从单兵掩体壁上的崖洞里抄起手榴弹,拽开弦儿,玩儿命地往外扔。
  总算是把鬼子兵砸回去了。
  趁这拨鬼子退回去,下拨鬼子还没上来的间隙,二排长叫了两名弟兄,冲进那座钢筋水泥的重机枪掩体,去看个究竟。
  萧剑扬也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已经不像是人待的地方了——日本人的炮弹,准确地从那个大张着嘴的射击孔飞了进来,就在刚才。
  重机枪射手和他的同伴,基本没有完整的了,断胳膊断腿散落在地面上。灰色的水泥墙面上,是血和肉酱的图画。
  那挺宝贝似的重机枪,也散了架。枪身前部那个又圆又粗的冷却水筒,被弹片击穿了,里面的冷却水流了出来,和着地上的血水,聚成一汪。
  草绿色的机枪枪身上,沾着块块点点的灰白色东西,粘糊糊的。
  那是弟兄们的脑浆。
  二排长何进财傻愣愣地站在里面,眼睛里像冒出了个血窟窿。
  “早说要挪出来了……早说要挪出来了……”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两只手在地上毫无目的地划拉着,一会儿碰到散落的重机枪零件,一会儿碰到残破的碎掌断指。
  萧剑扬和弟兄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二排长从水泥掩体里拖出来。
  一出来,就看到笔杆儿连长也正匆匆往这赶。他一手拎着驳壳枪,一手握着指挥用的手旗。
  等毕铭成也从重机枪掩体里钻出来,萧剑扬发现,连长的脸灰青灰青的,嘴角在不停地哆嗦。
  旁边不知是谁轻轻嘟囔了一句:
  “刚从军校出来的,就是呆……”
  萧剑扬知道这指的是什么。
  正在这时,观察哨呼喊起来了,嗓子像打摆子一样地颤抖着:
  “上来了!……鬼子的战车!”
  大伙儿的心都抽了一下,赶紧往掩体里各就各位。
  枯草与弹痕交织的原野上,出现了土黄色的铁棺材。
  铁家伙的后面,跟着半弯着腰的鬼子步兵。
  “一辆、二辆、三辆……”
  萧剑扬默默数了一下—— 一共是四辆。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瞅见这种铁甲战车了,尽管在淞沪战场上跟它们打过几次交道,可萧剑扬还是觉着,自己的后脊梁上升起了一股凉气。
  这铁家伙的确是厉害。
  移动速度快,火力凶,而且皮糙肉厚,别说是步枪了,就连二四式重机枪扫上去,也只是冒一阵青烟、几颗火星。
  自己的队伍上,战防炮少得可怜。眼下只有靠人和手榴弹。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3 05:27
他扭回头,嗓音有点儿干涩:
  “抓了阄的弟兄,准备上……”
  副班长跟另外一个抓到了阄的弟兄,默默放下手里的步枪,解下子弹袋、手榴弹袋、挎包、水壶……
  旁边有战友递过来两捆东西——每捆10个木柄手榴弹,用绑腿紧紧地扎着。
  一旁的小苏北,身子在轻微地抖动。
  他一下望望正迎面而来的日本战车,一下瞅瞅堑壕里的副班长——自从昨天副班长从他手里接过画着小圈的纸片,他心里就一直不踏实。
  副班长倒是宽慰他:
  “黄泉路长着呢,先走后走不差这几步。”
  日本人的铁甲车越逼越近。土黄色的车身,跟冬天荒凉的原野混成一片。
  副班长在堑壕里立起上半身。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收紧小腹,然后将腰间的皮带死命地往紧里一勒。
  他用右手搂起那一捆手榴弹,夹在右肋下。堑壕壁上有踩脚的窝窝,他用左脚尖踏住这里,准备向堑壕外跃去。
  在动身前的一刹那,他顿了一下:
  “哥儿几个,来年清明,给俺坟头儿来碗烩面啊。”
  他头也没回,噌地爬出了战壕。
  其他班、排坚守的战壕里,也爬出一个个抱着手榴弹捆的灰蓝色身影。
  萧剑扬不知怎的,觉得鼻头有点儿酸。
  可这当口,哪还顾得了许多。他迅速据枪,瞄向鬼子战车后头跟着的步兵。
  战壕里的不远处,二排长的嗓子也在扯着喊:
  “机枪!扫住鬼子的步兵!”
  四辆土黄色的战车,拉开距离,基本成一条横线,迅速地移动,像四幢长了脚的铁房子。后面跟着弯腰前进的步兵。
  十来个灰色的人影,从中国人据守的战壕里爬出来,缓慢地向前匍匐,迎向这四座会移动的铁棺材。
  萧剑扬觉得自个儿的手心里都是汗。
  低沉的轰隆声从鬼子战车发出,让他的心也跟着乱跳。战车的履带折腾出的金属撞击声、摩擦声,更是让他心烦意乱。
  他尽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心绪,瞄准伴随战车冲锋的鬼子步兵射击。随着手里中正步枪的击发,不断地有土黄色的身影倒下。
  但更多的鬼子步兵依旧在跟着战车前进。
  战车吼叫着,颠簸着。
  战车上射出的炮弹落在阵地上,腾起团团土色的烟柱。战车前头的机枪,也把子弹朝这里飞洒过来。
  萧剑扬一边射击,一边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找寻副班长他们俩的身影。
  “咋爬得那么慢啊?”
  他心里有点儿发急。
  突然间,副班长的身子一下停住了。好像是给子弹或者弹片打着了。
  萧剑扬心里一紧,他吃不准要不要再找弟兄上。
  好在另一个夹着手榴弹捆的弟兄没事。他匍匐得很好,接近了一辆鬼子战车。那铁东西开得很快,朝六班的阵地猛冲过来。
  灰色的小点和土黄色的大铁罐儿,两个大小悬殊的东西越靠越近。仿佛地面上有一个无形的漩涡,正把它俩往一块吸。
  在它们即将交会的一瞬,灰色的小点儿猛然往上一跃,然后向右边闪开。
  一团硝烟夹着土雾,遮住了土黄色的战车。集束手榴弹的爆炸声,压过了战车的吼声。
  “打着了!”
  萧剑扬兴奋地右手握拳,在胸墙上使劲儿捶了一下。
  可转瞬间,他一脸的兴奋就变成了惊愕:
  那辆鬼子战车从硝烟土雾中钻了出来!
  它的车头向左面凶猛地一转——那个灰色的小点儿,消失在了它的履带底下。
  刚当上班长不久的萧剑扬,遇到这种情况,一时没了主意。脑袋像给灌了洋灰似的,懵了。
  “手……手榴弹……快……”
  他冲着班里剩下的弟兄,嘶哑地喊着。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7:50
本帖最后由 失败的匈奴 于 2013-3-24 07:56 编辑


十一
  那辆土黄色的乌龟壳,继续向六班的阵地突过来。战车前部左方的机枪在不停地咆哮着。地面上的土块、草屑,被飞速转动的履带卷起来,然后又落下去。
  鬼子战车的履带,眼看就要压着原先那个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灰色身影——那是刚才被 什么东西击中的副班长。
  就在这时,那个身躯突然动了起来。
  萧剑扬清楚地看到,副班长艰难地挺起半个身子,然后把怀里的那捆东西往前一送。
  又是一团裹杂着土雾的硝烟,吞没了副班长的身子。
  随着巨大的爆炸声,日本人的铁甲玩意儿,猛地向左边一歪,彻底地收住了脚。
  战车顶部炮塔上的盖子掀开了。战车前部左侧的机枪下面,一扇小铁门也猛地打开了。
  开始有矮小的身影,分别从铁甲王八的顶上和前部往外爬。
  迎接他们的,是从二连阵地上飞来的愤怒的子弹。
  二排长亲自操起一挺捷克造轻机枪,把枪托底部顶在肩窝处,嘴里干冷冷地吼道:
  “操!一个也别让跑了……”
  他怀里的捷克造吐出了一个漂亮的长点射。
  一名小个子日本战车兵,刚从战车前门钻出来,就被二排长的长点射在身上开了几个血窟窿,沉重地瘫倒在地面上。
  另外一个家伙从战车炮塔里攀出来,正准备往车下跳。他的身手很敏捷,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
  然而,有一个小东西比他更敏捷地赶到了——那是一颗口径7.92毫米的弹丸。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铁爪,迅猛地探进东洋战车兵的身躯,干脆利落地扼住他的胸椎骨,然后轻松地一拧……
  日本兵矮小的身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从战车顶部跌落下来。
  这边的战壕里,萧剑扬迅速地顶上第二颗子弹,开始搜寻下一头猎物。
  很快,四名日本战车乘员,都先后躺在了他们的铁棺材匣子旁边。
  萧剑扬所在的队伍,抵住了日本人的这次战车突击。一共三辆土黄色的东洋战车,留在了中国军队阵地的前面。
  可是,从战壕里爬出去的那十余个蓝灰色的身影,那十余名怀里揣着手榴弹捆的弟兄,也都静静地横卧在了南京城外的荒野中。
  晌午过后,起风了。
  中午没热饭吃。
  鬼子的炮兵、飞机贼凶,只要白天中国军队的防线上冒出一点儿烟,马上就是连轰带炸。所以炊事班白天不敢生火做饭。连队的弟兄们天不亮的时候就开早饭,下一顿热饭要等天黑以后才能吃上。
  大伙儿一边啃着冰冷的饼子,一边忙着加固工事。
  二排长倒是在很仔细地判断风向。
  过了半晌,他扯起嗓子喊:
  “弟兄们!操把心,留神鬼子放毒!”
  在淞沪战场,这种事儿出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小鬼子在久攻不下的时候,就会找机会放毒气,只要风向、风速合适。
  大伙儿赶紧忙活起来,准备“土防毒面具”。
  刚上淞沪战场的时候,51师原本领到了一批防毒面具,一线部队基本人手一个。
  可到了战场上才发现,这玩意儿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起啥作用。鬼子的毒烟上来,即便是戴着防毒面具,照样喷嚏打个不停,想吐,还流眼泪。
  结果,弟兄们只好用土法子,往毛巾上浇水,没水的时候就用尿,然后把这湿毛巾堵在鼻子嘴巴上。
  有条件的连队,还发一些碱面,到时候和在水里洒在湿毛巾上。没条件的,就自个儿整点儿草木灰,将就。
  眼下,大伙儿赶紧着准备。碱面肯定是没有了,草木灰倒是现成的——阵地上被炮火烧成灰的荒草不少。
  萧剑扬也从挎包里摸毛巾。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7:57
旁边的小苏北却急得直蹦——小家伙粗心,不知道把毛巾丢到哪里去了。
  萧剑扬伸过手去,把自己的毛巾递给小苏北。
  “班长,你呢?”
  “没事,俺有法子。”
  萧剑扬边说边撕开棉军衣的下摆,从里面往外扯棉花——他这是跟别的老兵学的,棉花团浇湿了也能对付着用。
  萧剑扬晃了晃水壶,还有水。他正要往棉花团上淋,有人从背后扯了他一把。
  一回头,是二排长。
  二排长手里拎着个橡胶的玩意儿。这是从日本人那儿缴获来的防毒面具。
  淞沪战场上,51师发现上面发的防毒面具对鬼子的毒气不起作用,师部赶紧下令:注意缴获、搜集日军的防毒面具。
  命令下来,但实际执行很有困难。
  日本兵真他妈的邪乎,断气之前,只要还有点劲,就把身上的武器、装备往坏里整。
  打完淞沪,51师总算是多少收集了一些日军的防毒面具,但数量实在有限,只能给一线的排级军官每人配备一个。
  如今二排长拎的这个,就是团里发下来的。
  二排长何进财把小日本的鬼脸面具递给萧剑扬:
  “拿好。”
  萧剑扬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
  “排长,那你咋整?”
  二排长一歪嘴角:
  “操!让你拿着你就好好拿着!”
  他把防毒面具往萧剑扬的单兵掩体旁一放:
  “你那对眼珠子可是个宝,还指望你多放几枪咧。”
  边说,边转身走了。
  这头萧剑扬刚刚拿起那个面具,那头的观察哨就喊起来了:
  “烟!烟!”
  萧剑扬慌手慌脚地把那个日本造的防毒面具往头上套。呼吸一下子困难起来。
  一道白色的烟墙,出现在二连阵地的前方。
  此刻的风力不大,堑壕前残存的几株枯草,在风中轻微地晃动。
  那道烟墙向中国人的阵地上不紧不慢地逼过来,所过之处,无声地将很多东西吞噬了:
  弹坑、血迹、散落的枪支、没来得及拖下去的尸体……
  大家其实吃不准这道烟墙里有没有毒气。
  鬼子实在是很鬼,他们有时候只放普通的烟幕,有时候却在烟幕中混杂毒气,真真假假,实实虚虚,搞得大伙儿心惊肉跳的。
  不管怎么说,只要见到烟幕,那就得赶紧防备。
  呼出的潮气蒙住了防毒面具的眼窗,萧剑扬的视线模糊起来。他使劲儿地瞪大眼睛,紧张地瞅着那越逼越近的雾霭。
  风刮得紧了起来。身边已经有弟兄开始打喷嚏。
  烟墙越来越近了。
  有个蓝灰色的身影,从萧剑扬旁边的一个单兵掩体里往后挪,然后爬上堑壕的后沿,打算向后逃。
  是小苏北。
  他一边爬一边打着喷嚏,惊恐的脸上满是被毒气熏出来的泪水。
  萧剑扬一下子扑过去,把他从堑壕的后沿上拽下来。
  “我的妈妈呀……”
  小苏北疯狂地嚎起来,脸上的肌肉在恐惧地抽搐。
  萧剑扬抄起小苏北落在掩体里的湿毛巾,摁在他的口鼻上面。
  “别叫!小口吸气!”
  他的声音从防毒面具中传出来,瓮声瓮气的。
  其他堑壕的掩体里,也有不少给吓坏了的新兵想爬出战壕往后 。
  二排长左手用块湿毛巾堵着口鼻,右手挥着自来得手枪,朝那些想逃的人头顶上方开枪。
  从脑袋上面飞过的子弹,让他们暂时退回了原位。
  这时候,风更大了一些,把烟墙吹得薄了一些。
  隔着蒙上了水汽的防毒面具眼窗,萧剑扬拼命往烟雾深处张望,希望能发现鬼子兵的踪影。
  可是,他什么也没瞅见。
  萧剑扬尽量把枪身端平。戴着这防毒面具,他没法子像往常那样,把腮帮子顺顺当当地贴在枪托上,感到很别扭。
  想要瞄准,就费劲儿了。吸气的时候,眼窗上的水汽就薄一些;呼气的时候,眼窗上的水汽就厚一些。他的视野就在一吸一呼之间,忽明忽暗地变换。
  风势弱了下来,白色的烟墙又重新厚重起来,而且颜色开始变灰,依旧不紧不慢地向萧剑扬他们逼过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7:57
十二
  二排长用毛巾堵着半个脸,东摇西倒地沿着堑壕跑来,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下着命令:
  “上刺刀……上刺刀!”
  萧剑扬赶紧从腰间左侧的刺刀鞘里拔家伙。
  当刺刀插入枪头的刺刀座,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提起白刃战,萧剑扬心里挺慌,脚跟儿有点发软。
  要论拼刺刀,这可不是他的强项。从身体条件讲,他个子不高,胳膊腿儿也不够粗壮。
  另一方面,当年跟着爹在东北干义勇军的时候,他没经过白刃战的锻炼。当时义勇军的装备很差,大多数弟兄们的步枪上,根本连刺刀都没有,更甭提拼刺刀了。
  何况,那时他们的战术也是打了就 ,尽量避免跟鬼子贴身近战。
  入伍吃了兵粮之后,队伍上倒是进行过白刃战的训练,可效果并不是很好。教官传授的动作比较单一,更缺乏针对实战的对刺训练。
  全连操练拚刺动作的时候,讲究整齐划一,像在做体操。萧剑扬也就混在队列中照葫芦画瓢,对付差事。
  这会儿,萧剑扬把刺刀在枪头装好,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他一向不喜欢在步枪上整把刺刀,因为枪管下方多了块一斤来重的刀条子,开枪的时候会影响射击的准头。
  身边打喷嚏的声音越来越响。隔着防毒面具,萧剑扬感受不到毒气的刺激。只是觉得呼吸真是费劲。
  灰白色的烟墙终于推进到了堑壕跟前,然后像无声的海潮,漫过了中国军队的阵地。
  战场一下子沉闷了起来,战壕里不断响起喷嚏声、咳嗽声,还夹杂着有些弟兄的呻吟声和呕吐声。
  除了这些响动之外,四下里是一片安静,安静得让人心乱。
  萧剑扬紧紧地攥着步枪的木质枪身,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
  就在这时,阵地上空的风向突然一变。
  灰白色的烟幕好像一下子被稀释了,由浓转淡。
  萧剑扬猛地看清了,一排弯着腰的人影,在离堑壕几丈远的地方显现了出来,模模糊糊的。
  “……手榴……”
  耳边传来二排长混浊的喊声。
  一排中国兵的手榴弹在烟幕中炸开来,爆炸的气浪进一步把朦朦胧胧的烟雾冲散开来。
  第一个波队的日本兵倒下了一片,可剩下的依然很顽强,弯着腰不顾死活地向前猛冲。
  第二个鬼子波队,紧跟着攻了上来。
  二排长扔了手里的湿毛巾,两手端枪,跳出战壕。
  “拼呀!……”
  他的声音有些不成人样。
  萧剑扬甩出颗手榴弹后,抓起步枪,刚要往掩体外跳,一个戴着防毒面罩的鬼子兵已经冲到了面前。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7:58
日本人借着奔跑的冲劲,三八大盖向下一顺,照着掩体里的萧剑扬就刺了下来。
  三八大盖比中正式长出一截,萧剑扬又是待在低处,明显是吃亏。
  他一急,双手扔了中正式步枪,身子往左边一让,一把抓出鬼子三八步枪的前部,顺势往下一拽——鬼子本来身体就是一股前冲的劲儿,这一下子连人带枪摔了下来。
  萧剑扬蹲的这个单兵掩体,是个壕边掩体。那个日本兵一摔下来,就栽进了萧剑扬身后堑壕里。
  萧剑扬赶紧抓起扔在一旁的步枪,想转过身来。
  可是,上了刺刀的中正式步枪,足有近五尺长,在狭窄的单兵掩体里根本转不过来。
  那个摔进堑壕的日本兵,脸冲下,把三八大盖压在了自己的身子下面。他的反应倒是很快,用双手撑住堑壕壁,正要爬起来。
  萧剑扬急眼了。他目光一瞥,瞅见了插在掩体壁旁的一个东西。
  那是他的工兵铲。刚才正忙着整修工事,二排长下令准备防毒,他就顺手把工兵铲插在那儿了。
  此刻萧剑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攥住工兵铲的木柄,把它从棕黄色的土层里拔了出来。
  那个日本人刚刚撑着堑壕壁爬起来,还没转过身,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向自己颈部击来。
  那是工兵铲的边缘,被泥土磨得光亮而锋利。它沉重地切入日本人的脖腔,飞快地割断了颈总动脉,然后抵达了他的颈椎……
  血从日本士兵短短的脖子里飞溅出来,喷到了萧剑扬的军衣上、钢盔上、防毒面具上。
  他伸手在面具的眼窗上抹了一把。顿时,半透明的血红色覆盖了眼前的视野。
  萧剑扬转过身,抄起刚才扔下的中正步枪,跌跌撞撞地跳出掩体。
  阵地前沿和堑壕内外,高高矮矮的的身影混杂成一堆。透过沾着鲜血的面具眼窗,萧剑扬分不清灰蓝色和土黄色的军衣,但依然能够分辨出双方脑袋上不同的钢盔。
  冲上来的日本兵都戴着防毒面具,胸前一个小方布包,挂在脖子上。
  中国士兵基本都在咳嗽。
  除了中毒过重丧失战斗力的以外,其他的弟兄顾不上满脸被毒气逼出来的泪水、鼻涕,端着比三八大盖短一截的中正步枪,跟对手拼命。
  此刻,裹杂有毒气的烟幕被变向的风吹得散开来了,弟兄们的感觉略微好受了些。
  萧剑扬刚在战壕外站稳脚,迎面一个日本兵就端着枪逼了上来。
  这家伙个子不高,比萧剑扬还矮一个头,但明显身子敦实很多,肩宽胸厚。
  他看到从中国人的堑壕里跳出一个士兵,跟自己戴着同样防毒面具,稍稍愣了一下。
  萧剑扬瞅住这个冷子,向前一个进步突刺,向日本兵的左胸刺去。
  日本人并不慌乱,左手向左前偏下的方向一摆枪身,同时右手向右前偏下的方向猛得一挥枪托。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两手摆动的幅度不超过一个拳头的距离。三八步枪枪刺座的部分,快速而有力地击打在中正步枪枪身的前部。
  萧剑扬觉得两手的虎口一麻,自己的枪身向右偏移开来。他刚想撤枪回抽,三八步枪的刺刀却已经到了身前。
  日本人防开萧剑扬的突刺之后,直接顺势一个反刺,动作既快又狠,刺刀尖直指萧剑扬的右肋。
  萧剑扬慌乱地一偏身子,三八步枪上长长的刺刀,“哧”地一声穿进了他棉军衣的右下襟。
  刺刀贴着他的右肋滑过,刀面蹭到了他肋间的皮肤上,冰凉——还好不是刀刃。
  萧剑扬一个趔趄,赶紧往后一退。日本人的单刃刺刀给他的棉军衣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那日本兵的拼刺技术相当了得。
  二连的堑壕挖在一个缓坡上,面对攻上来的鬼子,刚从掩体里跳出来的萧剑扬所在的地势比较高些。
  在一个漂亮的防左反刺逼退了萧剑扬之后,那个日本兵向左上方利索地抢了一步,让自己身体的左侧朝地势高的方向,跟萧剑扬站成相平行的位置。
  这下子,成了萧剑扬右侧身子朝上坡。他一下感到出枪的动作别扭起来了。
  日本人两脚略成“八”字,左膝稍弯,身体重心偏左,脚下踩着灵活迅捷的滑步,刺刀凶猛地向萧剑扬的身体右侧招呼过来。
  萧剑扬给逼得手忙脚乱。本来自己上了刺刀的步枪就比对方的短,如今站位又不利,拼刺技术更是不如。
  他边抵挡边慌乱地往后退。
  左脚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那是个穿蓝灰军服的身子。萧剑扬身子一晃,向后摔去。
  对面的日本兵没有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立刻来了个迅猛的进步突刺。
  一声嘶哑的吼声从他的防毒面具后面发出来,明亮的刺刀尖扑向萧剑扬的小腹。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7:59
十三
  萧剑扬失去了重心,身子朝地面摔倒下来。
  透过沾着血迹的防毒面具眼窗,血红色的视野在急剧地倾斜、翻动。
  一股灰涩而冰冷的气息转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那是濒临死亡的气息。这气息伴随着他一同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
  脑子里突然间变得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这一刻似乎都被冰冻住了。
  然而,随后传入萧剑扬意识里的,是在不远处发出的一声枪响。
  紧接着,他感觉到了一个身子沉重地扑倒在了自己身边。
  求生的本能刺激着他迅速向左翻了个身,然后用手撑地爬了起来。这下看清楚了,刚才那个端着刺刀向自己捅来的日本兵,此刻脸朝下倒在了地上。
  而在几步远的战壕边,傻愣愣地站着新兵小苏北。他平端着上了刺刀的中正步枪,枪口在颤巍巍地轻轻晃动。
  刚才日本人冲上来的时候,小苏北正用双手捧着湿毛巾蒙住口鼻,蜷缩在掩体里瑟瑟发抖。
  当二排长下令投手榴弹的时候,他随便抓了一颗,拧开盖儿,扯出弦儿,头都没抬就甩了出去。
  在二排长领着大伙儿跳出战壕准备拼刺刀的时候,他的腿肚子直转筋儿,腰还没直起来,人就软在掩体里了。
  缓了几口气,小苏北总算是鼓足了劲,浑身发着抖爬出了掩体。
  刚在战壕外面立直身子,他就看见身旁很近的地方,自己的班长摔倒在了地上,一名个子不高的鬼子兵正端着三八大盖冲班长刺去。
  小苏北急眼了,平端着中正步枪就搂了一火。
  子弹从后背而入,穿透了那小个子日本兵。他的身子向前一冲,扑倒在萧剑扬的身边。
  等萧剑扬爬起来的时候,这个中了弹的日本人仍然很顽强地扭过脸来,用双手紧扣着地面,似乎仍旧不想放弃继续搏斗的尝试。
  萧剑扬赶紧捡起刚才从手中滑落的中正步枪,倒转枪身,用枪托的底部狠狠地砸在那日本兵的脸上。
  日本人防毒面具的眼窗被中国步枪的枪托击碎了,那张面具后的脸立时瘪下去了一块。血从破碎的眼窗中涌了出来。
  他的双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拼命地抓挠了一气,然后渐渐地松软下来。
  萧剑扬收住枪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周身上下布满了湿漉漉的冷汗。
  他冲着小苏北无力地摆了摆手,那意思是:别傻站着,赶紧去帮别的弟兄啊!
  小苏北这才缓过神来。刚才倒在他子弹下面的那个日本人,是他扛枪当兵以来打中的第一个鬼子。初试身手的喜悦和激动,让他来了精神头。
  由于入伍的时间太短,没受过什么拼刺训练,对于使用刺刀他完全是个外行。于是,小苏北干脆把枪身调了个个儿,拿步枪当棍子使,挥舞着枪托朝着冲上来的日本兵迎了过去。
  小苏北救自己命的这一枪,倒是给萧剑扬提了个醒。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咋那么笨啊!
  在他手中的步枪枪身里,也躺着一颗顶上了膛的子弹。而且刚才在战壕里由于时刻准备着射击,他步枪上的保险也是打开的。
  他心里有了底儿。
  就在这时,另外一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的土黄色身影向他扑了过来。
  萧剑扬叉开两腿,站稳身子,将步枪端在身前,摆出一个“预备用枪”的架势——在入伍以后照猫画虎学的那些刺杀动作中,就这个“预备用枪”他是整得最似模似样了。
  他的左手握住枪身前部的护木,右手的食指却悄悄地伸进了扳机护圈,轻轻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中正步枪那略带弯曲的握把,给他的右手以很自然的支撑。瞅着那越逼越近的日式刺刀,萧剑扬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
  扑过来的是一个肩膀很宽的日本士兵,刚刚一口气连着用刺刀挑倒了两个年轻的中国士兵。在他枪头长长的刺刀上,新鲜的血渍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隐约可辨的白气。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7:59
面对眼前的这第三个对手,日本人的信心很足。在他眼中,支那士兵的拼刺技术实在是不值一提。他自信地握着手中的三八步枪,准备在最快的时间里,把枪头上的三零年式铳剑送进对方的腹腔。
  然而,就在他正准备来一个漂亮的进步左刺的瞬间,他发觉支那士兵刺刀上方的枪口处,突然闪起了一道亮光。几乎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右胸被什么东西猛地重击了一下,身体自右向后一个趔趄,斜仰着脸摔倒在地面上。
  对这个倒下的日本兵而言,与中弹后的疼痛一齐袭来的,是一种极大的震惊——这个支那士兵在拼刺的时候,步枪里竟然有上了膛的子弹?而且连保险也不关??
  在扣动扳机之后,萧剑扬端好步枪向前迈了两步,朝倒在地上的日本兵扎了一刺刀。
  以前在长白山的时候,他跟爹打过熊瞎子。那时得到的经验告诉他——在打倒猛兽之后,谨慎的作法是再补上一刀。
  中正步枪的刺刀戳破土黄色军服的织物纤维,深深地刺进了日本人的腹腔。从刺刀刀身传来一种黏糊糊的感觉,萧剑扬觉得似乎有一股力道在把刺刀往里吸。
  中了弹又挨了刀的日本士兵,仍然在作着最后的挣扎。他用左手死死地抓住中正步枪的枪管。隔着防毒面具,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橡胶的面具在费力地颤动着。一种“咝咝咝”的喘气声,从面具后面传来。
  萧剑扬左脚踩住对方的骨盆,猛地向外一拔步枪。
  刺刀费劲儿地从日本人的腹部褪出来。血迅速地涌出来,把土黄色的日本军服染得猩红一片。
  锋利的刺刀刀刃,将日本人死也不松开的几个手指一一割断。
  拔出刺刀之后,萧剑扬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里喘不上气来。经过这么两番格斗,本来就够累了,还戴着个防毒面具,把他憋得够戗。
  他很想把面具一把拽下来,可在战斗中腾不出空来。
  端着步枪的两手有些打晃,手腕子酸软,他吃不准自己有没有力气再对付下一个日本兵。
  这时,从身后传来杂沓的人声。他微微偏了偏脑袋,瞅见一大排子人群端着刺刀,从阵地的后面奔来。
  从钢盔的样子,他认出是自己人。
  预备队!营里作为预备队的一连上来了!
  萧剑扬来了几分精神,摇摇晃晃地摆动着步枪,继续投入战斗。
  阵地上一片安静,听不到枪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这是白刃战所特有的安静。
  寒冷的空气中,飘荡着木器、铁器相互磕碰的声音,还有从人体里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二连和一连的弟兄们,靠着人数上的优势,勉勉强强把冲上来的日本兵压了下去。
  可是从倒在阵地前沿的尸体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来,穿灰蓝色军服的比穿土黄色军服的多出许多。
  鬼子的进攻被打退之后,阵地前面有三个日本兵没来得及撤下去,被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围了起来。
  这三个日本人都是负伤的:一个大腿上挨了一刺刀,血顺着土黄色的裤腿往下淌着;一个左肋被捅穿了,用左手手肘压着伤口;另一个身上没见着伤口,可腰却直不起来——估计是腰眼上被砸了一枪托。
  在他们四周,十几把沾着血的中正步枪刺刀围住他们,而且在缓缓地逼近。
  三个日本人不喊不叫,更没一点儿要投降的表示。他们三个背靠背默默地站着,呈“丁”字型,三把刺刀指向外围——其中两把已经在拼刺中拼弯了。
  萧剑扬站在包围圈的外围。他刚刚跟三个弟兄合力才拼倒了一个日本兵,这会儿终于有工夫扯下脸上的防毒面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着血腥味儿的冷空气。
  透过弟兄们的人缝,萧剑扬瞅了一眼包围圈中的那三个日本兵。尽管对方是敌人,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觉着,作为当兵的,这三个家伙倒真算是有种。
  包围圈在慢慢地缩小。
  二排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了,他的右腿被刺刀划了条口子,好在不算特别严重。
  他刚刚走回到连里的轻机枪掩体,把那挺捷克造拎出来,端在手里。
  “别费劲了,都往后站!”
  二排长把轻机枪的枪身端稳。
  弟兄们赶紧往四下里散开,有的干脆来了个卧倒。
  捷克造清脆的枪声响起。一个弹匣二十发子弹在转眼间被打光了。
  三个日本兵交叠着倒了下去。
  二排长扔下轻机枪,转身慢慢往战壕里走去,嘴里就吐了一个字:
  “操!”
  自来得手枪——就是驳壳枪。当时在中国军队中,这种手枪装备得相当普遍。从史料中可以看出,当时中国军队的精锐部队中(如87师、88师),连轻机枪射手都往往配发有这种手枪。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8:00
关于《申报》对51师战绩的报道及照片,刊登于1937年12月13日的《申报》第1张第7页、第2张第4页。
  “饿”———陕西口音。
  当时,国民革命军以领章的底色来区分各兵种:
  红色——步兵;蓝色——炮兵;白色——工程兵;黄色——骑兵;黑色——后勤辎重兵;镀铬的银色——装甲兵;绿色——随军军医
  在当年淞沪战场上的中国军队中,有一支重炮部队——炮兵第10团。
  该团是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一支炮兵部队,也是中国第一支全机械化重炮部队,装备24门德制32倍口径150毫米重榴弹炮。
  这种FH18重型野战榴弹炮,在当时属国际第一流的先进水平。
  当年德国国防军装备的是30倍口径的sFH18重榴弹炮。口径:150毫米;炮管长:4440毫米;战斗重量:5512公斤;炮口初速:495米/秒;射程:13.250公里;射速:4发/分钟。
  而中国炮10团的32倍口径的重榴弹炮,射程比德军的还要远2公里左右。
  据参加淞沪会战的国民革命军第1军第1师第2旅第4团第2营营长贾亦斌(此君曾于1949年在溪口差点刺杀蒋介石)的回忆:他在11月从上海撤退的过程中,曾看到一个现代化的重榴弹炮团,因公路桥被埋了雷,只好将150毫米重榴弹炮全部推入河中。
  萧剑扬所见的8门大炮,应是一个重炮营的编制。(炮10团是3营6连制,共24门炮。)
  唠闲嗑——聊大天,相当于四川话的“摆龙门阵”、北京话的“侃大山”。
  贼多——热河一带的方言,很多。(东北话中也常见。)
  白乎 ——北方方言,讲述的意思,有点“信口开河”的味道。
  中山大道——为迎送孙中山的灵柩到中山陵安葬 ,当时的国民政府于1928年8月,动工兴建了一条大马路,原名迎榇大道,后定名中山大道。
  中山大道全程约15.22公里,据说比当时号称“世界第一长街”的纽约第五大街还要长。
  热河——民国时期的一个省,辖境包括今天河北、辽宁、内蒙古各一部分。省会承德。
  二四式重机枪——民国时期国产重机枪,于1935年(民国24年)研制,所以叫“二四式”。
  马克沁水冷式,以德国的MG08式为基础,同时吸取了英国Vickers式、德国1909式外销型、俄制M1910式的部分优点,在细节上作了一些简化(比如枪架)。总体性能不逊色于德国原版。
  该枪主要由当时的金陵兵工厂生产,该厂位于南京城外的雨花台附近。
  1933年,在占领了山海关、九门口之后,日军于2月17日下令开始进攻热河省。日军第6、第8师团和第14混成团旅及伪军,分三路发起攻击。
  张学良指挥下的中国军队抵抗不力,开鲁、赤峰、朝阳、凌源、承德相继沦陷。
  1933年5月31日,《塘沽协定》签字,实际默认了日本对东三省和热河省的占领。
  整补——对战损比较大的部队进行整理、补充。
  麻栎——山毛榉科落叶乔木,高可达25米。广布于我国各地,在南京附近的落叶、常绿混交林带有大量分布。
   ——偷偷溜走(在东北话中常用)。
  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即我们所熟知的黄埔军校,在其发展史上,它有过多个不同的正式名称。
  1924年在广州成立之初,叫做“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
  1926年3月,更名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
  黄埔六期、七期的校址,有黄埔本校、南京本校之分,前者位于广州,后者位于南京。
  1928年3月,南京国民政府将南京本校命名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
  1928年5月,李济深以中央政治会广州政治分会的名义,将黄埔本校改名为“国民革命军军官学校”。
  1929年9月10日,蒋介石曾以国民政府的名义,将“国民革命军军官学校”改为“国民革命军黄埔军官学校”。
  1930年9月7日,蒋介石电令:“在第七期业后,埔校着即停办。”10月24日,位于广州的黄埔本校彻底结束。
  至此,中国只剩下了一个位于南京的黄埔军校——“中央陆军军官学校”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8:01
连附——正式的名称是“连部附员”,连长的助手,平时主要负责训练及一些日常事物,作战的时候协助连长指挥。不是副官。附员的军衔一般偏低。总体说来,一支队伍既有副职,又有附员的情况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当时的连级指挥官手中有一面小指挥旗,称作“手旗”。接过连长的手旗,即继任连长一职。
  毕连长教的这首歌,叫做《救国军歌》,冼星海作曲,塞克作词。
  抗日战争爆发后,这首歌在抗日军队中广为传唱。比如国民革命军第13军的战地服务团,就在士兵中教唱这首歌。
  这首歌的旋律简洁明快,雄壮有力,曾激励过无数中国人奋起抵御外侮。
  瓜批——四川方言,混蛋。
  唐司令长官——当时的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他曾于1937年11月27日对报纸发表讲话:
  “本人奉命保卫南京,至少有两件事有把握:第一,即本人所属部队誓与南京共存亡,不惜牺牲于南京保卫战中;第二,此种牺牲定将使敌人付出莫大之代价。”
  圆蛋蛋样子的手榴弹——英国的米尔斯(Mills)手榴弹。
  它于1915年由英国炸药工程师Mills设计而成。它的许多设计思想(比如发火机构和延期机构),被后来数十个国家的上百种手榴弹所采用,影响深远。
  米尔斯手榴弹在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广泛使用。
  当时中国的抗战主力部队并不是以米尔斯手榴弹为主要装备,但在一些军官的手中保有少量的该种手榴弹。比如据史料记载,南京保卫战中,在教导总队的连级军官身上,就出现过该种手榴弹。
  野战工事 ——野战工事按用途大致分为射击工事(机枪掩体和单兵立、跪、卧掩体等)、观察工事、掩蔽工事和堑壕、交通壕。
  南京城外的国防工事——抗战爆发前,参谋本部下属的城塞组在南京外围沿大胜关—牛首山—方山—淳化镇—汤山—龙潭一线,选择防御要点构筑了部分钢筋混凝土的永久工事,种类有轻重机枪掩体、观测所、指挥所、掩蔽部等。
  实际上,这些工事大部分都存在问题,没有按纵深配备,也没有形成侧射、斜射的火网。工事位置没考虑隐蔽问题,大都选在山顶部或山脊棱线部分。
  淞沪战役开始后,南京警备司令部参谋处负责制定南京的防守计划。他们发现原有的国防工事除少量可以作为观察所、指挥所,其余大部分都利用不上。无奈之下,他们只好重新选位置来计划构筑新的工事体系。
  但新计划的制定、执行情况非常不好,人浮于事,虎头蛇尾。结果,当南京保卫战开始之际,所谓的“国防工事体系”,形同一纸画饼。
  当年51师所处的方山、淳化镇一带,正是南京外围防御体系的东南主阵地。
  半拉架——东北方言,半道而废的事儿。
  崖径——在构筑单兵掩体的时候,为了支撑肘部,要在胸墙下面留出一块平台,宽约15-20厘米。这个平台就叫做“崖径”。
  吴福线——1934年至1936年间,国民政府在南京、上海之间修筑了几条永久性、半永久性的国防工事防线,其中比较靠近上海的一条,从苏州一带至常熟的福山,被称作“吴福线”。
  这些工事的设计很下工夫,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也相当巨大,但建成后的质量和效果存在多方面的问题。
  淞沪战役结束之后,中国军队从上海后撤途中,这些工事基本未经利用就被放弃了,根本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
  草绿色的重机枪——当时中国军队使用的二四式重机枪,表面涂有一层草绿的漆。
  当时中国军队主力部队的编制,一个连在156人左右,一个排在53人左右,一个班在16人左右。
  鼓到整一哈——四川方言,硬着头皮干,勉勉强强也得干。
  兔子多咱也驾不了辕——东北谚语,兔子到什么时候也当不了能拉车的马。
  对于南京保卫战战役进程中具体日期、时间的记录,现存关于南京保卫战的各种史料彼此之间不大一致。
  本小说中的日期、时间,基本以现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陆军第五十一师卫戍南京战斗之经过》为准。
  据该史料记载,12月4日下午5时,由土桥、索墅西犯之敌约500人,与51师淳化镇前进部队接触;同时由天王寺西犯之敌骑百余、后续步兵500余,则直趋湖熟,亦与该处警戒部队接触。
  老爷儿——东北方言,太阳。
  踩盘子 ——土匪的黑话,侦察的意思。
  从史料中可以看出,在很多时候,日军骑兵并不是乘马发起冲击,而是下马徒步作战。(这种战法很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澳大利亚的 Lighthorse——轻骑兵。)
  日军大多数的时候,并不把骑兵当作主要的正面突击力量,而是将其当作快速机动部队(俺将其称为“畜力摩托化部队”)。
  就具体的战术使用而言,日军骑兵被用来从中国军队的侧翼或间隙部进行包抄、迂回、渗透、穿插。
  小股的骑兵部队,主要的使命是进行战场侦察。一旦遇到抵抗,并不进行攻击,而是立即避开。
  得到加强的大股骑兵部队,常被用来对中国军队的指挥系统进行突袭。当中国军队一线部队的防线被日军突破后,骑兵便从突破口向纵深快速插入,追打中国军队的指挥部(如团部、师部、军部)。
  比如第二次长沙会战时,国民革命军第10军、第37军都曾吃过日本骑兵的大亏——第10军190师师部被日军骑兵突袭,师长负伤,副师长阵亡,师直属部队溃散;第37军军部遭袭,连军部的关防印信都丢了。两个军的军部都与其下属的各师、各团失去联系。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08:02
从史料中可以看出,日军对待自己的伤员是比较冷酷的。与美军强调的“Leave no man behind(不抛弃任何一个战友)”相去甚远。
  在不少时候,日军甚至将自己的伤员与尸体搁在一堆,浇上煤油一起烧掉。(比如在山西的同浦铁路袭扰战中,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中国军队刚上淞沪战场的时候,对野战工事的意义认识不足,也缺乏构筑经验。同时由于上海郊外的地下水水位也比较高,因此,中国军队的工事构筑得很不像样子。
  在日军猛烈的轰炸、炮击之下,中国军队遭受了很大的原本可以避免或减轻的损失。
  八月下旬,南京大本营派工兵学校的教官及学员多人,赶到上海筹划并指导大规模的野战阵地构筑。
  (其中包括工兵学校教育长林伯森、教官黄德馨、黎玉絮等,以及工兵学校第五期学员——大多是送来培训的各部队所属工兵军官。另外还有工兵教导营营附及连长等数人)
  在吸取了血的教训的基础上、在科学的野战筑城方法的指导下,中国军队构筑野战工事的意识和水平有了一定的提高。
  当南京保卫战的外围战斗打响的时候,51师的野战工事已经大体像个样子了。
  但当时的中国军队还是很缺乏在现代化的战争中作战的经验。比如对堑壕的伪装,只注意了对其上沿和外沿进行伪装,却忽视了对堑壕的底部进行伪装。结果,当日军的航空兵飞临中国军队阵地上空的时候,还是可以很方便地辨别出堑壕的所在。
  当时中国军队的野战工事存在着很多问题。比如,工事的出入口多是直通的,对防炸防震缺乏保障。特别是人员掩蔽部只有一个直通的出入口,很不安全。
  蝎虎——东北方言,很厉害。
  点放——那时候中国军队的士兵,一般把我们现在所称的“点射”叫做“点放”。
  “一个像小号的马蹄铁,另一个像条曲里拐弯的蚯蚓”——英文字母“U”和“S”
  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国民革命军第51师师长王耀武曾回忆,“日军飞机仍占优势,且常向我轰炸及扫射。据第305团团长张灵甫报告,日机投下的炸弹,查有美国制造的字样。”
  鹿砦——设置在防御阵地的前沿、用于防止或阻滞敌方进攻的障碍物。一般由树干、树枝经削制而成,下端埋在土里,露出地面的部分形似鹿角。
  鹿砦大致分防坦克、防步兵两种。以削去小枝的较粗树干交叉设置,用于防敌方坦克的,又叫树干鹿砦;以削去小枝的树枝交错或并列设置,用于防敌方步兵的,又叫树枝鹿砦。
  波队——日军步兵在向对方的防御阵地发起冲锋时,会排成几列波状的冲击线,这种冲击线被称作波队。
  每两列波队之间相隔几十米。波队的数目,少则3列,多则6、7列。
  根据攻击正面的宽度和己方的兵力数量,每个波队的人数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也有上百人一个波队的情况。
  抗日战争期间,尤其是前期和中期,日军炮兵的射术相当精良。
  在第三次长沙会战期间,1942年1月4日,日军炮兵轰击长沙城中的国货陈列馆(他们误以为这里是中国军队的炮兵观测所),连续三发炮弹从该建筑三楼一个朝北的窗户射入,造成伤亡。
  战防炮——即“战车防御炮”,也就是现在所称的反坦克炮。
  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国民革命军所装备的战防炮,多为德制的Pak35/36火炮,口径37毫米。部分精锐的中国部队(如36师、中央军校教导总队)还装备有一种苏罗通机炮,口径20毫米,可高射、平射两用。在平射时如使用穿甲弹,对日军的装甲部队能形成一定威胁。
  在抗日战争初期,中国军队广泛使用集束手榴弹对付日军坦克。每捆集束手榴弹中手榴弹的数目由几枚到十几枚不等。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4 20:53
“1.28”抗战期间,国民革命军78师156旅6团的士兵,曾在上海闸北一带,用10枚一捆的集束手榴弹,英勇地抗击了日本侵略军的装甲部队。
  抗日战争初期的淞沪会战、南京战役期间,在装甲兵器方面,日军大量使用了“八九式乙型战车”。
  该战车乘员4人,装备57毫米口径火炮一门、6.5毫米口径机枪两挺。该战车车体前部有一挺机枪,机枪下方有一个进出舱门。
  抗日战争初期,日军使用的毒气,主要是二苯氰胛,军用代号为“红1号”。
  这是一种喷嚏性毒气,主要刺激黏膜,能引起喷嚏、呕吐,也可以引起流泪。一旦中毒,在半分钟之后便能使战斗人员丧失战斗力。
  尽管二苯氰胛是一种刺激剂而不是致死性毒气,但浓度过高时也能造成人员严重中毒:伤员口鼻出血,最后窒息而死。
  日军通常用火炮、迫击炮和毒气筒施放此种毒气,有时也用小型毒气炸弹施放,使之产生一种微粒气溶胶云,以此来杀伤人员。
  在抗日战争初期,中国军队装备的防毒面具对此种毒气无法进行有效防护。
  对于毒气的使用,当时日军的条例通常规定,在风速每秒3米以下开始施放(最好是在一天中的早晚时分),当距离比较近或者阴天的时候,风速在每秒3—5米也可以施放。
  1938年11月3日,国民革命军第18集团军所辖属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将军,致电第18集团军总部,谈及日军使用喷嚏性毒气的具体情况时写道:“……(日军)施放毒气筒,此法多在近距离内使用。毒气施放后,顺风可吹至下风4公里处,仍能使人中毒。颜色呈白色,后逐渐变成灰色。施放的毒气多为辣味,或似胶皮烧灼之味。中毒后即刺激眼睛,打喷嚏、头昏、脸发红、发肿、呼吸不畅、全身无力……”
  中正式步枪的刺刀,重量约为0.75公斤。
  按照掩体与堑壕的相对位置来划分,掩体可以分为壕前掩体、壕边掩体。
  壕前掩体在堑壕的前方,离开堑壕有一段距离,通过一段短壕与堑壕相连。
  壕边掩体则紧贴在堑壕的边上。
  当时国民革命军正规主力部队的单兵装备中,步兵士兵一般都配有工兵铲,也有部分配备的是十字镐。
  中正式步枪枪长约111厘米(不含刺刀),三八式步枪枪长约128厘米(不含刺刀);中正式步枪的刺刀,刀身(不含刀柄、刀格)长约48.5厘米,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即日方所称的“三零年式铳剑”)刀身(不含刀柄、刀格)比中正式的稍短。装上刺刀后,中正式比三八式短了10厘米还多。
  在高低不平的地形上拼刺,讲究“抢上避下,抢左避右”;双方在坡面上平行站位的时候,应该力求身体左侧朝上坡的方向。
  当时中国军队的新兵普遍缺乏拼刺训练。因此在白刃战的时候,只会把步枪当棍子那样抡起来,用枪托砸对方。
  中正式步枪仿自德国的毛瑟98步枪。毛瑟98的握把是一种“半手枪握把”,有一定的弯曲度。
  中正式步枪仿自德国的毛瑟98步枪。毛瑟98的握把是一种“半手枪握把”,有一定的弯曲度。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1
第三章 烈骨情怀



  打退了日本人的这次烟幕进攻,萧剑扬所在的二连伤亡比较大。营里命令他们连收缩一下防御正面的宽度,把部分阵地交给了增援上来的一连。

  经过一番白刃格斗,二连活下来的弟兄没有身上不带伤的。
  上午的时候,连里的看护兵就被一颗流弹给打死了,营里的裹伤所也挨了几发炮弹,没几个活下来的。团里的卫生队派来了几个人,帮着受了轻伤的弟兄处理伤口。

  负了重伤的弟兄躺在阵地上,没法子往下运。

  萧剑扬身上也挂了两处花,都不算重:右边的小臂给日本人的刺刀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深倒不深;左边的肩头挨了一枪托,肿了起来。

  说起这一枪托,他挨得可真是冤枉,在刚才的混战中,四班的一个弟兄杀红了眼,抡着步枪乱砸。萧剑扬脸上戴着日本人的防毒面具,这位弟兄把他也当成鬼子了,上来就是一枪托。亏得萧剑扬反应快,往旁边闪了闪腰,把砸下来的劲儿卸了卸,否则这整条左胳膊就要让他给废了。

  对于身上的伤,萧剑扬倒没怎么在意,对付着包扎了一下。

  让他心疼的,是自己这把中正步枪。

  自从入伍领到这把步枪以来,他就把它当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平时总是尽可能地轻拿轻放。站岗的时候,他不把枪托直接放在地面上,而是放在自己的脚面上。为了这,他没少挨当官的骂。

  可在刚才的白刃战中,他的这把宝贝步枪不知多少次跟日本人三八大盖磕来碰去。步枪的护木和枪托上,添了许多印子与划痕,而且还沾了不少血污。

  萧剑扬蹲在堑壕里,抻起袖子,在枪身上使劲地来回擦拭。嘴里还低声叨咕着:“刚才可让你遭罪喽,兄弟……”

  他不停地擦着,直到有人从边上踢了踢他的腿。

  抬头一看,一名高个子军人正站在自己面前。那人一身蓝灰色的棉布军装,穿着布鞋,打着绑腿,顶着钢盔,腰里扎着士兵用的小皮带,手里也拎着一把上了刺刀的中正步枪。

  再仔细一瞅,敢情是团长。萧剑扬赶紧扶着堑壕壁站了起来。

  团长张灵甫,带着团部的几个参谋和自己的卫兵,来一营二连的阵地上瞧瞧战况。这会儿,他也认出了这个窝在堑壕里擦枪的中士,正是那个枪法出众的小子。

  张灵甫上下打量了萧剑扬几眼。中士的右小臂松松垮垮地缠着绷带,棉军衣的右下襟开了个大口子,露出了灰白色的棉絮。

  张灵甫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过脸,冲陪着他的二连连长毕铭成说了一句:

  “传我的命令,以后不许这小子参加拼刺刀。”

  笔杆儿连长右脸上被三八大盖的刺刀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从下巴直到鬓角;右胳膊也被戳了个洞,此刻用半截绑腿吊在胸前。听了团长的命令,他沙哑地答了一声:“是!”

  张灵甫带着部下继续沿堑壕朝前走去。萧剑扬站在那里,听到团长最后撂下的一句话:

  “这小子枪法好。要是让刺刀给挑了,太浪费!”

  暮色悄悄地拢起来之后,87师的弟兄接过了萧剑扬他们的阵地。团里下达的命令是,部队向新的防御地点转进。

  撤出阵地的时候,萧剑扬瞅了瞅自己那个掩体,心里有点舍不得。

  凡是在战场上滚打过的人,都有这个习惯,当你在一块阵地上经历几次残酷的战斗,如果活了下来,你就会对这块阵地产生依恋,觉得它能给自己提供活命的庇护。

  部队在黑暗的原野中行进。从北面和西南面传来阵阵的枪炮声,时紧时密。远处的夜空中,不时地有曳光弹滑过。闪光的弹迹茫然地切割着沉重的黑暗。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2
萧剑扬背着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夜晚寒冷的空气,像一群群看不见的冰耗子,灵巧地钻进他被刺破了的棉军衣,肆意地在全身上下蹿来蹿去。

  在经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队伍停下来小休息。村子里静得可怕,老百姓们早跑光了。

  萧剑扬他们二排找了一堵围墙,倚着墙脚蹲了下来。

  小苏北把步枪往墙上一靠,嗖地一下就钻入到黑暗中去了。萧剑扬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开小差。过了一会,小苏北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搂稻草。

  “班长,给。”小苏北把稻草分了一部分给萧剑扬:“把这玩意铺在腿上,能暖和些。”

  萧剑扬挺感激地接了过来。自从在白天的白刃战里,小苏北救了自己一命之后,萧剑扬对这个年轻的苏北新兵顿生好感。

  浓重的夜色中,萧剑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模糊地瞅见他宽宽的肩膀。

  这小苏北年纪比萧剑扬还小半岁,个子却比他高一头,身子骨也更壮实。

  黑暗里,闪起了一小团橙黄色的亮光。几个爱抽烟的老兵凑在一起,抓紧时间吸两根。

  在火柴微弱的光亮下,围墙上隐隐约约地显出几个白色的大字。

  二排长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烟,扭过脸冲着萧剑扬说:“六班长,瞅瞅那上面写了些啥?”

  旁边有人又划着了一根火柴。萧剑扬抓紧时间往墙上瞧了瞧,嘴里念道:“‘保卫南京 ,誓灭倭……’”

  火柴熄灭了,四下里又陷入了黑暗中。

  “操!”在夜色中传来了二排长的骂声:“‘保卫南京’、‘保卫南京’,仗打了这么些日子,连南京半根鸟毛都没瞧见!”

  旁边有个人笑了:

  “我说排长,前些天你不是还给大伙儿讲南京城吗?什么中山大道啊,什么夫子庙啊。闹了半天你也没去过呀……”

  说话的是四班的班长吴铁七。

  吴铁七是老兵了,山西临汾人。在连队里,他一人有两绝:手榴弹扔得又准又远,一支竹笛吹得更是漂亮。

  仗着自己是老兵,他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跟二排长斗斗嘴,找点儿乐子。

  二排长没吭声,闷头狠狠吸了两口烟,然后把烟头往地上一扔:

  “操!这仗打完,只要还活着,说啥也要把城里的窑子都逛了!”

  夜风里,大伙儿先是疲惫地哄笑了一阵,很快又沉默了下来。

  “活着”,这两个字对于每个人来说,已经成了个很奢侈的念头。

  小苏北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很轻:

  “班长,你说这南京城,到底能守住吗?”

  萧剑扬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在上海,自己人的部队够多了吧?可最后还是撤了。

  他抱紧步枪,粗声粗气地嘟囔道:

  “管它呢,守一天算一天。”

  小苏北的声音更轻了:

  “那到底能守多久呢?”

  小苏北的这句话,倒是给萧剑扬提了个醒。他这才意识到:没日没夜地打仗,日子过得都糊涂了。

  他想起来,经常在掩蔽所里,看见笔杆儿连长往一个小本子上记东西。有一次,他逮着个机会,问连长那是啥玩意儿。连长说,那叫“日记”。

  日记日记,萧剑扬琢磨,不就是记日子的嘛。可是,自己连个小本子也没有,那日子可怎么记呢?

  突然,他一拍步枪枪身,想起一件东西。

  在他的挎包里,有一条用皮子编成的细绳。那是在上海郊外作战的时候,他私下里编的。

  东北的猎人,骨子里对皮子活儿都有一种亲切感。在狩猎的闲暇时间,他们总爱拾掇一些皮货,消磨时间。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3
萧剑扬身上也继承了这种脾性。淞沪战役中,每当收拾战利品的时候,只要看到皮质不错的日本军官皮带,他总会偷偷地打个“埋伏”,自己藏下一两条。

  空闲的时候,他找了块儿废钢,央求辎重营的弟兄帮忙做了把小刀。他把这小刀磨得锋利异常,用它把日本军官的皮带剖开,然后割成细细的长条,再耐心地把这种皮条编成长长的皮绳。

  眼下,他从挎包里取出皮绳。东北的猎人在野外的时候,有种习惯,每过一天,就在一根细绳上系一个疙瘩。他们用这种方法来记日子。

  萧剑扬在心里数了数:从第一天跟日本人接火,到如今,一共过了两天。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细细的皮绳上系了两个疙瘩。

  还没等萧剑扬腿上的稻草给捂热了,“开拔”的口令就传下来了。大伙儿扶着墙站起来,继续行军。

  带着一身的寒气,萧剑扬他们走上了一个矮矮的小土岗。队伍停了下来,看样子是到了指定的位置。

  黑暗中,出现了手电棒的光亮。是笔杆儿连长沿着队列过来了。他边走边下着命令:“团长有令,不许休息,连夜挖工事。”

  二

  小土岗上点起了几堆篝火。放出了几个步哨之后,弟兄们以排为单位散开来,动手挖工事。

  萧剑扬挥着工兵铲,准备先为自个儿挖个单兵掩体。在白天的战斗中,这把工兵铲曾经切进过一个日本兵的脖颈,此刻又开始啃起冰冷的土壤。

  刚挖了两铲子,萧剑扬就觉得左肩膀实在不得劲儿。肩头被自己弟兄误砸的那个地方,这会儿又肿又疼。

  他不禁发起愁来,一是眼下可怎么挖工事,二是明天在战斗中可怎么打枪呢。

  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个人影,是二排长何进财。由于右腿在白刃战中挨了一刺刀,这会儿,他拄着一枝步枪走来走去,督促弟兄们抓紧时间修筑工事。

  何进财先是朝躺在地上的小苏北杵了一枪托。这小子当兵时间太短,白天打仗就累得够戗,更不适应夜间的急行军,到了小土岗根本没顾上挖掩体,倒身就睡。

  “操!你个混球!”二排长骂开了:“天亮了还想不想活了?你现在多挖一锹土,开仗的时候就少掉一块肉!懂不懂?赶紧挖!”
  扭过脸,他瞅见萧剑扬在呆站着,一撇嘴:

  “你个当班长的也偷懒啊?”

  萧剑扬苦着脸,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肩膀:
  “俺这儿挨了一枪托,这会儿吃不住劲儿了。”

  二排长不吭声了。他走上前来,解开萧剑扬的棉军衣,用手在肿起来的肩膀上捏了几下。

  萧剑扬疼得龇了龇牙。

  “亏着穿的是棉衣,骨头没伤着。”

  二排长凑得更近了一些。他让萧剑扬蹲下,然后两只手齐上,在那肩膀上推来揉去。

  萧剑扬疼得直吸凉气。

  忙活了一会儿,二排长腾出手来,从身上的挎包里摸出个小瓷瓶,从里面往手心上倒出一种黑糊糊的膏油,然后把这玩意涂在萧剑扬的伤处,接下来又推拿了好一阵子。

  萧剑扬觉得肩头先是凉丝丝的,很快,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散布开来了。原本酸硬的肌肉松快起来,疼痛也减轻许多了。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二排长手在忙着,嘴也不闲着:“给你舒了舒筋,活了活血,没啥大事了。”

  “呵呵,排长,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等忙完了,萧剑扬一边系着军衣扣子,一边对二排长说。

  “那敢情!”二排长很得意地把两手在胸前搓了搓:“我当兵见过的血,比你这辈子见过的油都多。这点小外伤,嘿……”

  他拄着步枪,继续一瘸一拐地朝前走了。

  黑夜中的小土岗上,响起了二排长哼的小调:

  “王二姐,泪汪汪,手拿着金簪划粉墙……”

  天刚放亮的时候,萧剑扬就被隆隆的炮声给闹醒了。他从挖了一半的掩体里爬起身来,探出头朝四下里张望。

  昨天晚上被二排长那么一顿调理,他的肩膀好受了很多,可还是不能使大劲儿。他身子下面的这个单兵掩体,还是小苏北他们几个帮着挖的,可也只挖了一半——因为到后半夜的时候,大伙儿实在是累坏了,一个个都倒在没完工的阵地里,死活不起来了。

  他跟小苏北挤在一个掩体里,为了取暖。

  这会儿,萧剑扬试着活动活动肩膀——还是疼。他又端过枪来比划了两下,还好,看来据枪、扣扳机应该没问题了。

  把步枪轻轻地放好,萧剑扬打量了一下阵地四周的地形。这儿说是一个土岗,其实比平地也就高出了一丈多。

  土岗的北面和东面是一大片收割后的稻田。在西南方向,有一条大路从土岗旁边通过。清晨的路面上,一对一对的担架兵抬着负伤的弟兄,从前方撤下来,正在往西北方向缓缓地移动。

  从东南方向,传来炮弹密集的爆炸声。在炮火的间歇,又传来一种像刮风似的声音。

  萧剑扬瞅了瞅阵地的前面,一株株的枯草在清晨寒冷的阳光中静立不动——并没有起风。

  他心里明白了,那种像刮风一样的声音,是许多挺机枪一起开火时发出来的。

  “那边的弟兄们可是打得够戗啊……”萧剑扬的心往下沉了沉。

  二排长拄着步枪的身影又在阵地上冒出来了。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4
“操!都赶紧爬起来!”他像个对长工无比苛刻的老地主,嘴里骂骂咧咧地:“现在多淌点儿汗,待会儿就少流点儿血!想活命的就好好挖!”

  在他的呵骂声里,阵地上的工事又开始有人忙活起来。

  笔杆儿连长也在土岗上来回巡视。萧剑扬瞅了个空,悄悄凑上去,小声地问:

  “连长,把俺们调到这旮旯是为了啥啊?”

  毕连长扶了扶受伤的右胳膊:

  “少问东问西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峰让咱们到哪儿就到哪儿。”

  萧剑扬碰了一鼻子灰,转身想走开。毕连长却又叫住了他:

  “等工事修得差不多了,我会跟你们当班长、排长的讲讲。”

  工事终于马马虎虎地完成了。由于时间紧迫,人手不足,小土岗上的阵地修得很简单,堑壕挖得也不够深,有的部分才到人的腰那儿。

  在小土岗的背面,有两颗瘦弱的冬青树。连里剩下的班排长们,在树边一字列开,等着笔杆儿连长发话。

  “在我们的东南方向,宋墅和下王墅一线,301团和302团的弟兄打得很艰苦。”

  一边说着,笔杆儿连长一边习惯性地把那只粗粗的黑钢笔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攥在手心里:

  “我们305团现在布防的这个地方,叫‘管头’。我们团奉命掩护本师的左翼。”

  他沉重地扫了大伙儿一眼,声音有点低:

  “咱们师正面打得很艰苦。要不了多久,咱们团的这个方向……”

  萧剑扬一边偷偷地把身子斜倚在冬青树浅灰色的树干上,一边眯起眼睛听着连长讲话。从连长的口气里,他觉出来以后的仗大概更恶。

  中午的时候,两个从前面运伤员下来的担架兵,拐到萧剑扬他们连的阵地上讨口水喝。他们的担架上躺着一个当官的,脑袋被绷带裹得像个血馒头,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

  当这伤员瞅见走过来查问的笔杆儿连长,微微地动了动身子,用很微弱的声音叫了声:“铭成……”
  笔杆儿连长愣了愣,过了好一阵才认出来,大叫了一声:“李大为,是你啊!”

  他赶紧走上前,伏下身子跟伤员交谈起来。

  阵地上的弟兄们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萧剑扬也凑过来想看个究竟。

  “……九个连长死了五个,伤了四个……纪团长也负了重伤……我们连基本都打光了……”担架上的伤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

  说完,他喘了几口气,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颤巍巍地递给笔杆儿连长:

  “我自己也够戗……留个纪念吧……”

  阵地上一片沉默。不远处的枪炮声清晰入耳。

  笔杆儿连长从头顶摘下钢盔,接过那个打火机,脸色黯然地送走了自己的这位老相识。

  过了会儿,他对身边的几个弟兄简单说了一下。刚才那个负伤的军官,是他在中央军校11期的同班同学。毕业的时候,这位同学被分到了51师301团当少尉连附,负伤的时候已经是代理连长。

  看来301团的伤亡相当惨重啊。

  弟兄们默默地散开了

  过了没多久,日本人的流弹,就开始从305团仓促修建的工事上方飞过了。

  三

  在正式炮击之前,日本人还是照老样子,升起了观测气球。

  萧剑扬左边的单兵掩体里,探出了小苏北的半个脑袋。这个新兵蛋子扬扬手,指了指飘在半空中的那个灰黑色的玩意儿,扭过脸对萧剑扬说:

  “班长,你枪法好,能不能给那东西来一家伙?”

  萧剑扬笑了:

  “那玩意儿又高又远,我这手里的步枪可打不着它。”

  小苏北很是遗憾地咂了咂嘴。

  右边的一个掩体里,萧剑扬班上的另一个弟兄嘟囔了一句:“看样子,也只有飞机能打着它。”

  提到飞机,大伙儿都不吭声了。战壕里沉寂了下来。

  他们上一回见到自己的战机,还是在几天前。

  那天下午,晴朗而寒冷的空中,飞来了四架飞机。

  看样子,两架是鬼子的,两架是自个儿的。它们在半空中捉对厮杀。

  战场上立时一片安静。在地面上对峙的双方,此刻都屏住呼吸瞅着天空。

  战斗机飞快地上下翻飞,机翼上红膏药和青天白日徽都看得很真切。

  萧剑扬瞧着瞧着,觉得眼晕。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5
在阵地上连着泡了几天,没好吃没好睡,萧剑扬已经感到有些疲倦。但此刻,他还是努力支着脖子往半云天里瞧,嘴张得合不拢。

  他想起了在淞沪战场的那天,一架中国的飞机从天而降,撞向鬼子的炮兵阵地。

  在他心中,从那时起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开飞机的兄弟,好样的!

  空战在一片寒冷的半空中持续着,基本是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

  几个圈子兜下来,局面明晰了——三架飞机先后栽了下来,剩下一个有两层翅膀的影子,孤单地飘在空中。

  大伙儿都提了口气,搞不清谁胜谁负。

  最后那架飞机在空中俯下机头,在305团阵地上空盘旋了一圈。

  离得近了,萧剑扬和弟兄们看清了:

  草绿色的机翼下,涂的是青天白日的机徽。

  一片遏止不住的欢叫声,顿时从阵地上升腾而起。弟兄们一边跳着,一边把手边能拿得到东西都往空中扔去:钢盔、步枪、水壶、步兵铲、子弹带……

  有的弟兄撕开了衣襟,用两手疯狂地拍打着胸口,胡乱地喊叫着。

  飞机又低飞了半圈,左机翼摆动了几下,像是在向步兵弟兄们致意。

  然后,它向西北方的天空飞去。

  一个头部负伤的弟兄,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绷带,然后高高扬起,不停地挥舞。

  满是血迹的绷带,像条残破的旗帜,在飞机滑过的天幕下无声地飘扬着,直到飞机的影子彻底消失。

  从这天过后,在南京的天空,萧剑扬再也没有看见过自己人的飞机。

  这会儿,萧剑扬收住了回忆,冲两边挥了挥手:

  “赶紧注意隐蔽吧,小鬼子的铁疙瘩马上就要砸过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日本人的炮弹就落在了二连的阵地上。

  萧剑扬抱着步枪,缩在掩体里,心里挺静。对他来讲,对于日本人的炮弹已经很适应了。

  炮击过后,他探出一点头,瞅了瞅小苏北的掩体。那里没啥动静。

  萧剑扬怕他出事,顺着堑壕爬过去一瞧,这小子正两手抱着头,还在那儿哆嗦呢。

  萧剑扬乐了——“老兵怕机枪,新兵怕炮弹”,这话可真对。

  他想起来在淞沪战场的罗店外围自己第一次领教炮击的情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那时候自己身边战壕里的弟兄,没几个活到现在。
  “赶紧起来抄家伙,鬼子要上来了!”他推了小苏北一把,然后又爬回到自己的掩体里。

  仗打到下午,要命的问题来了——弹药不足。

  自从淞沪会战以来,在弹药供应方面,弟兄们基本没闹过饥荒。尽管飞机没鬼子多,大炮没鬼子凶,可轻兵器方面,中国人倒不大离。弹药更是比较充足。

  粮钱多了,人就容易养成大手大脚的毛病。在弹药方面也是一样。

  弟兄们不太注意节省弹药。

  不少二四式重机枪开起火来,像泼油一样;轻机枪也不示弱,一有风吹草动就是几个长点放打过去;步枪的弹夹用得飞快,五发一个,一个接一个。

  撤到南京附近,补充的新兵比较多。生蛋子们一听枪响就乱,一见到鬼子的影子就慌,还离着老远就开火,谁也不知道子弹打到哪儿去了。

  几个回合下来,战壕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子弹壳。在机枪掩体旁边,黄铜的子弹壳就像秋天树林里的落叶,能埋住人的脚面。

  另一方面,南京外围的战斗打响之后,团里的弹药一直没得到过很好的补充。

  眼跟前,恰恰是快没子弹了。

  二排长眼睛里都是血丝,沙哑地骂着:

  “操!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要心疼子弹,要像心疼娘们儿一样!

  经过一番仔细地点验,全排每名战士剩下不到四个弹夹、两颗手榴弹。捷克造轻机枪只剩下五个弹匣。

  连里仅剩的一挺二四式重机枪,也只剩了两条子弹带。

  人员方面,何进财这个排只剩下了19个人。

  他下令,每人除了留下两个弹夹,其余的集中到枪法好的几个老兵手里。

  萧剑扬自然是少不了的。

  他把收集来的弹夹整整齐齐排在掩体的崖台上。如今这掩体已经是七歪八斜了。

  然后,他把小苏北叫到自己的掩体里来,拍拍他的肩膀:

  “这枪在你手里,也就是个糟蹋子弹的命。还是让俺使吧。”

  小苏北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很好奇地问:“班长,你一个人怎么能使两支步枪呢?”

  萧剑扬抓过他的步枪,淡淡地说:“待会儿就瞧见了。你也别闲着,仗打起来的时候,帮着俺压子弹。”

  他把小苏北的步枪拿在手中,仔细地抚摩了两遍。

  爱枪的人对枪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萧剑扬仔细检查了一下这把枪的枪身、枪机、枪管、标尺,然后一推枪栓,顶上了一发子弹。

  一边摸着,萧剑扬一边低声地冲着步枪说:“一回生,二回熟。伙计,咱们这就算是认识了。”

  说完,他轻轻地把步枪伸出掩体,枪口指向阵地前的稻田。

  稻田里是一片片收割后留下的稻茬,远远看去,整个田野像一张没有刮干净胡须的脸,皱皱巴巴的。

  不久前,萧剑扬他们连刚刚打退日本人的一次进攻。那片稻田里,躺着好些日本兵的尸首。尸体上的土黄色军装,跟田野的颜色混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在一张黄褐色的巨脸上,长了一颗颗痤疮。

  在下午的阳光里,田野中有两个小亮点在缓缓地移动。那是两个日本兵。他们趴在稻田里,扬着上半身,以高姿匍匐的姿势,拖着一个受伤的军官,在往自己人那里爬。

  太阳的光线照在他俩的钢盔上,亮闪闪的。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5
萧剑扬稳稳地端住小苏北的步枪,瞄了瞄趴在右边的那个小亮点,平静地扣动了扳机。

  没打中。

  子弹从那个鬼子头顶偏左的地方飞过去了。

  对于这打飞的一枪,萧剑扬倒没太在意——本来就是为了试枪嘛。每把枪的脾性都不一样,子弹飞出去的弹着点也会有偏差,一定要试过才知道。

  通过这发子弹,他清楚了,小苏北这支枪的弹着点偏左上。

  稻田中的那俩家伙没把这一枪当回事,以为是流弹呢,接着拖人。

  萧剑扬拉动枪栓,又推上一发子弹。在重新瞄准的时候,他有意识地把瞄准点朝右下方挪了挪。

  这回,子弹听话地冲鬼子兵的后背飞去,亲热地将他搂倒在地。

  另一个鬼子觉得情况不妙,赶紧趴下,把脸紧紧地贴在地面上。

  萧剑扬轻轻地收回枪,乐了:

  “省点子弹,等待会儿你再冲上来,好好招呼你!”

  小苏北在旁边瞅着。班长在瞄准时的一个习惯,让他惊奇得连嘴都合不拢:
  “班长,你打枪怎么两个眼睛都睁着呢?”

  萧剑扬把小苏北的步枪放到左手旁,然后拿过自己的那支步枪好兄弟,一面往里装子弹,一面不在意地说:

  “从小就这么练的,日子长就习惯了。”
  还是在他第一次端起小围枪的时候,他爹萧子林就不许他闭上一只眼睛瞄准。

  猎人们在老林里打野家伙,眼睛的视界一定要非常开阔。那飞龙、狍子什么的,说不定啥时候就从草棵子里蹦出来,而且 得贼快。

  如果只用一只眼睛瞄准,那咋赶趟哩——你枪口还没指对位置呢,人家早就没影了。

  天长日久,萧剑扬养成了睁着双眼瞄准、射击的本事。

  四

  战斗打到下半晌,营里派出的通信兵半路折了回来。他原本是被派去跟后撤的团部取得联系。

  他带回来的消息让大伙儿心里一沉:

  大约两个中队的鬼子包抄到了一营的后面,占领了两个村子。

  他们被包围了。

  老兵们倒还沉得住气——既然是打阻击掩护撤退的活儿,那被包围也太稀松平常了。

  新兵们就有些慌了。连着几天的拼杀,已经让他们又累又惊。眼下又听说给断了后路,一下都傻眼了。

  对于萧剑扬这个半新不旧的军人来说,“被包围”并没使他感到任何的心乱。

  当年在东北的时候,他跟义勇军的其他弟兄,在关东军“讨伐队”的包围圈里打转转,就跟在自家的房前晒苞米一样——不当回事儿。

  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风更冷了。

  营长、副营长在下午的时候都阵亡了,现在是一连长代理营长的职务。笔杆儿连长给大伙儿传达了代营长的命令——

  全营剩下的弟兄抵住鬼子的最后一次进攻,然后等天黑后分散突围。

  笔杆儿连长还传达了代营长另一道奇怪的命令,说是在最后关头,用来对付日本人进攻的。

  他奉代营长的令,让每个弟兄都把这道命令记在心上。

  按照鬼子的作战规律,在黄昏前一般都会发起最后一次进攻。

  而这种“黄昏攻势”,往往是一天中最猛烈的。

  萧剑扬他们连进一步收缩了防御正面的宽度。

  二排长何进财亲自守着挺二四式重机枪,蹲在一个塌了一半的机枪掩体里,旁边跟个充当弹药手的新兵。

  这是二连剩下的最后一挺重机枪了。

  萧剑扬带着小苏北,趴在一个掩体里。

  他把身上所有的装子弹的弹夹都掏出来,摆到小苏北的面前。

  两支中正步枪,一左一右地放在身前。

  “以前在老家干点啥?”

  萧剑扬架好枪,眯着眼睛瞅着前方,跟小苏北唠着闲嗑。

  “种地呗。种麦子,还有稻子。”

  小苏北低头摩挲着一个个插满子弹的桥夹,反问道:

  “班长,你们老家种稻子吗?”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6
萧剑扬摇摇头:

  “俺们那儿种高粱、苞米。不过,俺家不整那个,打猎的。”

  小苏北使劲地嗅嗅鼻子,来了兴致:

  “打猎好玩吗?”

  萧剑扬咧嘴笑了:

  “好玩!不过也很苦。夏天林子里的小咬跟黑云似的。冬天山里那个冷,拉屎也要带跟棍子……”

  小苏北伸了伸舌头:

  “我的妈妈……”

  他换了个话题:

  “班长,你枪打得可真准啊!天生的吧?”

  萧剑扬又乐了:

  “从小练的呗。俺爹的枪法比俺还准咧!他打紫貂可都是对眼穿……”

  提到自己的爹,他很是骄傲。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过。

  “日……”

  向头顶飞来的炮弹呼啸声,打断了萧剑扬的思绪。

  鬼子的“黄昏进攻”开始了。

  看起来,日本人很想赶在天黑前结束战斗。炮火准备的时间比平时短了不少,很快步兵的波队就冲了上来。

  大概是觉察出中国军队的弹药不足了,鬼子的进攻很嚣张——队形比前几次进攻要密集。

  二连阵地上的火力很弱,全连只剩下3挺捷克造轻机枪。

  二排长亲自掌勺的那挺二四式重机枪,子弹太缺了,只能跟轻机枪似的打短点放。

  营里的迫击炮排,炮弹早已经打光了。炮手们挖了个坑,把炮身、座钣都埋了,然后攥着两颗手榴弹,趴在堑壕里改行当步兵了。

  日本人的波队,像土黄色的链子,朝二连的堑壕前收紧。

  跟面前这批中国人的部队打了这么长时间,日本人也开始感到疲惫和不耐烦了。他们希望能通过这次进攻彻底地解决对手。

  日本人的散兵线里,有一名军官的身影。这么冷的天气,他却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衬衫。他手里的指挥刀不住地挥向前方,一边向前跃进,一边嘴里喊着什么。
  萧剑扬稳稳地趴在掩体里,迅速地瞄准、击发。

  不断有日本兵随着他的枪响倒在冲击线路上。

  拉动五次枪栓之后,他飞快地把打光了子弹的步枪递给身旁的小苏北,利索地抓起装填好子弹的另一支步枪,接着射击。
  一旁的小苏北,接过班长递过来的步枪,手忙脚乱地往里填满五发子弹。

  二连的火力明显地难以压制住敌人,日本兵越冲越近。

  就在这急得掉眉毛的时候,阵地上惟一的那挺重机枪却哑巴了。

  从重机枪掩体那里,传来二排长嘶哑的骂着:

  “操!操!……”

  大概是重机枪临时出了啥毛病。

  日本兵们逮住这个机会,几乎是立着身子就冲了上来。他们嘴里发出的呐喊声已经清晰可闻。

  那个穿着衬衫的日军指挥官,不觉中也直了直身子。

  “啪!……”

  回敬他们的是中正步枪发出的焦脆声。

  刚刚直了直腰的日军指挥官,身子一弹,手里的指挥刀落了地。他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颓然倒在枯草丛中。他那件白衬衫上,多了一个暗红的弹眼儿。

  萧剑扬手里的中正步枪继续“点名”。他轮流使着身前的两支步枪,除了拉动枪栓上子弹外,基本连个嗝儿都不打。

  这两支步枪在他手里,几乎成了挺轻机枪——机枪可没这准头啊。

  他面前正对着那段土黄色的波队,开始变得稀疏起来。

  大概是发觉这掩体里的中国兵对己方形成了威胁,很快,小鬼子的掷弹筒就朝这里招呼了过来。

  掷弹筒发出的掷榴弹,尖声呼叫着落在萧剑扬的身边。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7
他赶紧抓起两支步枪,带着小苏北往旁边的掩体躲——他很清楚,小鬼子的掷弹筒打得贼准,溜得慢了摊上一发,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原本冲在前面的鬼子兵,迅速地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咕咕咕……”

  这时候,马克沁那特有的水音儿又响起来了,清亮清亮的。

  端着三八大盖的身子,东倒西歪地躺下了一片。

  原来趁这一打岔,二排长利索地排除了重机枪的故障。他把稳枪身,一口气把最后的一条子弹带全忽悠给了日本兵。

  鬼子的这个波队被打了下去。

  可另一个波队又冲了上来。

  二连最后的一批手榴弹扔了出去。

  这个波队被炸得零零落落。

  但第三个波队又接着压了上来。

  阵地上的弹药基本已经打光了。

  眼看鬼子就要接近堑壕前沿。

  就在这时,在中国人的阵地上,一阵凄厉的军号声响了起来。是冲锋号!

  冲在前面的日本兵一愣——敢情中国人要打反冲锋?

  紧接着,二连的阵地上响起了一片近乎于疯狂的呐喊声。

  尽管不太懂中国话,但日本兵也能大致猜出对面的同行在喊什么——“杀呀!”

  日本人毕竟也是人。打了一整天了,他们也是人困马乏。中国守军在暮色中发出的反冲锋号、喊杀声,大出他们的意料。在闹不清对手反击实力的情况下,日本军人选择了一种最合乎逻辑的应对方式——后撤。

  这最后一次的“黄昏攻势”,就这么着给彻底瓦解了。

  望着暮色中后撤的日本兵,萧剑扬疲惫地笑了——那位代理营长的命令,还挺管用。

  日本人退下去不久,天色就全黑了。

  一营的官兵着手开始准备突围的事儿。

  笔杆儿连长下令,全连弟兄把身边剩下的干粮归置归置,集中分配,每人马马虎虎地填了下肚子。

  他招集连里的军官,商量突围的具体安排。

  连里当官的损失相当大,目前就二排长何进财最有作战经验了。大家的眼睛都瞅着他,包括笔杆儿连长。

  他倒是挺有定见的,不慌不忙地扬了扬小拇指上黑黑的指甲,剔了剔黄黄的门牙,然后很有把握地一抬下巴:

  “咱们迎着鬼子攻来的方向突出去!”

  军官们先是一愣,过了阵子便也回过味儿来了:

  鬼子既然想把咱们包饺子,注意力自然放在切断我军的后路上,因为一般情况下都是防备被包围者向后突围。

  这么一来,正面的日军部队肯定疏于防范——因为他们想不到,这支缺弹少粮、疲惫不堪的中国部队,竟然打算逆着自己的主攻方向向外突。

  笔杆儿连长接受了二排长的主意,上报给了代营长。

  最后传达下来的命令是:部队分散向东南方突。等摆脱了鬼子之后,再绕弯向西北方转进。目标——南京城的中华门。

  很快,全体官兵都准备了起来。

  全营现在只剩下120多人,营长成了连长,连长成了排长,排长成了班长。

  按计划,所剩官兵分成三个方向,每个方向又分成三拨,趁着夜色悄悄地向东摸。

  萧剑扬跟小苏北都编在二排长的那个班里。
  动身前,二排长叮嘱大家,除了枪支、弹药、水壶,其他的东西全部留下。

  步枪上刺刀,轻机枪用枪皮带挎在身前。

  几名膂力好的弟兄走在前面,所有剩下的手榴弹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手榴弹袋挂得左一条右一条。木头柄后头都拧开了盖儿,手上还现拎着两颗。

  枪炮声停息了。黑夜像冰冷的湖水一般,荡漾开来。

  第一拨的弟兄出发了,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萧剑扬他们爬出堑壕,静静地等候着。

  过了半晌,二排长一挥手,11条身影开始循序向前运动。

  每条身影从二排长的身边经过时,他都轻轻地嘱咐一句。

  当萧剑扬经过的时候,听到了他尽量压低的声音:

  “如果打散了,自己跑!”

  五

  天快亮的时候,萧剑扬被冻醒了。

  他从藏身的一座草垛子里悄悄探出头来,向四周仔细打量了一圈儿。

  清晨的田野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枯黄的稻田里,铺了一层白白的纱巾——那是夜里生成的霜花。

  还不到开战的时候,不论保卫者还是入侵者,都还在睡意蒙 中。四下里一片寂静,偶尔有两声短促的鸟鸣,很快就被清晨的寒气淹没了。

  昨天晚上,萧剑扬他们一拨人在往外突围的时候,撞到了一股日军的部队。一阵短兵相接,队伍被冲散了。等他甩掉了鬼子的尾追,发现自个儿成个单影子了。

  他定了定神,选定了一个远离鬼子战线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走出大约七八里地,他觉着够安全了。一松劲儿,疲倦和困乏猛地就扑上来了,他脚下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不过他还是咬着牙向前走了一段,直到发现一座田野中的稻草垛子。

  他刚刚把身子全部钻进草里,就被睡意完整地吞噬了。

  这会儿,他从睡了一夜的稻草垛子里探出头,认真地观察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敌情,他迅速地爬了出来。

  太阳从地平线下面露了个小脸。萧剑扬根据日头的位置,判断了一下自己的大概方位。

  他紧了紧腰间的皮带,把皮带往里又扣了两个扣子——从昨天中午起就没正经吃东西,肚子瘪下去很多。

  他从挎包里摸出那根用来计算日子的皮绳。昨儿个又守了一天,他慢慢地在皮绳上系好第三个疙瘩。

  然后,他理好步枪,最后确定了一下方位,接着动身。

  由于不清楚周围日本部队的分布,为了更保险起见,他决定继续向偏南的方向走几里,然后再绕向西北方。

  太阳爬出了地平线,可四下里还是冻得够戗。

  这南京郊外的田野里,分布着一块块收割后的稻田。除此之外,还常常见到一片一片的水塘。在寒冬的清晨,水塘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冰面反射着寒气四溢的白光,让人看了冷到骨头缝里。

  北面偏东和南面偏西的地方,都开始响起了零星的炮声,是鬼子的炮兵开始每天早晨例行的试射了。

  萧剑扬又把皮带勒紧了一下,加快了步子。

  走了几程,突然,在路边的荒草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看样子,像座不高的小房子。

  萧剑扬弯下腰,把中正式步枪提在右手上,悄悄接近那小房子。

  等离得近了,他发现这房子怪模怪样的,像是用生铁铸的。再细瞅瞅,它下半身有一溜圆圆的轮子;轮子四周,还有一圈儿用钢铁攒成的带子。

  萧剑扬回过味儿来了——这不是小房子,是辆铁壳子战车。

  他吓了一跳,赶紧卧倒,以为自己碰到了鬼子的铁甲王八。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8
在枯草丛中趴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他微微探起头,仔细端详了一阵,觉得这辆战车的个头和形状,跟以前看到的日本铁乌龟样子大不一样。

  特别奇怪的是,这辆战车沉默地蹲在路边,没有一丝动静。可身上找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

  战车的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

  萧剑扬想了想,好奇心驱使他去看个究竟。

  他又向前爬了一段距离,而且换了个方向。

  这回,他看清楚了:

  在这辆铁甲战车的后腰上,有个沾了灰土的白色戳子——青天白日徽。

  自己的战车!

  萧剑扬觉得喉头哽了一下。这是他开仗以来头一回瞅见自己人的战车。

  没想到这头一回见到的,就是个被废弃的铁家伙。

  一种强烈的冲动推了他一把,他燃起一股渴望——去到跟前瞅瞅这辆战车,去摸摸这伙计,哪怕它已经不能动了。

  他探起半个身子,仔细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没什么人,他猛地跃起来,迈开步子冲到战车的旁边,然后迅速蹲下身子。
  他用不拿枪的左手,摸了摸战车侧面的车体——冰冷的车体,像是一头失去了呼吸的巨兽,没有一丝生气。

  他又拍了拍战车身子下的那几个大铁轮子,心里很是感慨。

  他想起了副班长,还有很多倒在东洋人铁王八前面的弟兄们。

  战车的表面有一些清晰的弹痕,明显是不久前才挨上的。不过基本没看出有什么大的伤处。

  萧剑扬觉得实在是心疼——就这么给扔下了?

  他正瞧着,路边的野草丛突然晃动了起来。

  有人来了!

  萧剑扬赶紧一个滚翻,爬进路边的另一丛枯草。

  他端起枪,静静地等着。

  从草丛中钻出来两个人,个子都不高。他们默默朝那辆铁甲战车摸过去。

  萧剑扬默默地用枪口对准他们。这时,他发现那两人领子上的领章很奇怪——那两块领章,在清晨的日光中,显得银亮亮的。

  他闹不清这两人到底是哪部分的,甚至搞不清他们是敌还是友——中国人跟日本人本来就长得差不多。

  两个人围着战车转了半圈,又爬上爬下摸估了一阵儿,接着停下手,开始小声交谈。

  尽管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在清晨的空气中,还是比较清晰地传了过来。

  萧剑扬的耳力本来就很好,这下他听清楚了——是中国话!

  他赶紧爬了起来,压低嗓音兴奋地嚷了一声:

  “喂!”

  那两个人倒是被这草丛里冒出来的萧剑扬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人手里的撸子马上指了过来。

  不过很快地,他们认出萧剑扬身上的军装——中国兵。

  萧剑扬一溜小跑地过来了:

  “兄弟,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两个人没说话,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萧剑扬。

  “你呢?”

  手里拎着撸子的军人反问道。从领章上看,他的军衔是少尉。

  萧剑扬连忙报明了自己的番号。

  “51师的?嗯……”

  那位少尉点了点头,面色和缓下来。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萧剑扬听着有点费劲。

  旁边那名比较年轻的中士也凑了过来:“就你一个人?还有其他弟兄吗?”

  他眼里满是期盼。

  萧剑扬摇摇头:“就俺一个。俺们连突围的时候给打散了。”

  年轻的中士失望地叹了口气。那名少尉没吭声,默默地把撸子插回腰间的枪套。

  萧剑扬跟那位年轻中士聊了几句,这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这两位兄弟是战车团一营二连的,前两天在这附近给步兵弟兄提供支援。

  昨天天黑前,他们战车连接到命令后撤。当开到这条土路边的时候,这两位兄弟开着的战车,突然撂挑子了——是机械故障。忙活了半天没修好,长官下令,放弃战车,乘员们徒步后撤。

  听完年轻中士的叙述,萧剑扬不解地问:“那你们咋又回来了?”

  南方口音的少尉没搭理他,转身爬上战车,继续在车体上四处查看。年轻的中士热心地回答着萧剑扬的问话:

  “俺们在路上,越想越憋得慌,好端端的一辆战车就这么给扔了……”他一口地道的河北口音。

  “这兄弟走不动了”他用手亲热地拍了拍战车的车体:“可身上的家伙还都能使。”

  停了停,萧剑扬问道:

  “你们打算怎么干?”

  年轻的中士扬起手,朝上指了指,很干脆地答道:

  “俺们俩准备藏在战车里,等鬼子的步兵顺这条路过来,猛地扫他一家伙!”

  萧剑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瞧见了两根细长的枪管 ,从炮塔里伸出来。

  这种枪管他从没见过,上面开了不少小窟窿,像是根铁铸的笛子,遍身开了许多个吹孔。

  寒冷的日光里,铁甲战车的枪管无声地指向远方,指向日本步兵就要行进过来的方向。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8


  萧剑扬再次打量了一圈周围的地形——

  这一带的地形还可以,开阔而略有起伏。一条土路由南向北穿行,忽高忽低。

  那辆战车斜蹲在土路的东侧,这里正好是个小土包,比四周的地表高出一块儿。

  战车的南边和土路的东西两侧,各有一片水塘。水塘占地不小,就像两个小湖。

  战车的东边,下一道土台阶,是一大片收割后的稻田,很开阔。田埂间残留着一些稻梗茬子。稻田中有几摊水洼,上面结着薄薄的冰。

  在稻田的南边,靠近水塘的地方,有两排稻草垛子,活像一个个表面粗糙的棒子面窝头。

  稻田往北,是座小土岭。土岭上长着一大片枯黄的灌木林。

  这时,南方口音的少尉从战车上跳下来,又一次瞅了一眼萧剑扬,有点不耐烦地挥了挥 胳膊:

  “赶紧撤吧。要是日本人上来了,你想撤都不好撤了。”

  他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子对这名步兵战士的不屑。

  萧剑扬有点被激怒了。他利索地把中正式步枪抄在手里,在战车少尉眼前没好气地挥了一下:

  “你们开的那是铁家伙,俺手里的也不是高粱秆儿!”

  战车少尉怔了一怔,倒没有生气。从这位陌生的步兵战士身上,他感受到了某种东西——某种让他颇为欣赏的东西。

  他想了想,然后扬手指了指战车东北方的那座小土岭:

  “那这样,你埋伏到那片树林里。等鬼子上来了,你多少放几枪,就当个‘疑兵’吧。”

  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

  萧剑扬收回步枪,点了点头。他没听懂这“疑兵”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不过大致也能了解那少尉的意思。

  萧剑扬觉得,这少尉大概也是很念过几年书的人,起码不比笔杆儿连长念得少。

  一面想着,他一面顺手摸了摸腰间的子弹袋。

  这一摸,心里不觉有些怅然——“飞子”剩下的太少啦……

  年轻的中士这时已经开始往战车车身里头钻了。

  太阳升高了一些,但还是没带来什么暖意。

  东面和西面陆续响起了炮声。头顶的空中,也开始有日本人的飞机掠过。

  年长的少尉一只脚踩在履带上,准备往炮塔里爬。

  “兄弟,你也赶紧准备吧!”他偏转过脸对自己的步兵同伴说。

  萧剑扬应了一声。

  “咕噜噜……”他的肠胃里发出了一阵急促的鸣叫。

  战车少尉瞧了瞧萧剑扬的脸,那脸上充满了饥饿的神色。

  他从战车履带上收回脚,从身上的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塞给萧剑扬。随后重新爬上车身,很快地消失在炮塔里。

  萧剑扬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个白面饼子。他心头不禁一热。

  使劲儿咬了一口饼子,他一面嚼,一面沿着稻田边儿往北走。他也要抓紧时间熟悉熟悉自己的伏击阵地。

  走到稻田的最北头,他突然站下了,没继续往小土岭上走。

  那两排稻草垛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草垛子一人多高,腰肥肚圆。

  他一想,既然昨天夜里自己可以缩在这种草垛子里睡觉,那这当下不也可以用它当个隐蔽的射击掩体吗?

  况且,跟那座小土岭相比,这里更靠近土路,射击位置更好。自己身边剩下的飞子没几颗了,待会儿开起火来,为了保证“飞子上线”的准头,最好的法子就是缩短伏击的线路。

  主意定了,他三口两口吃完剩下的饼子,然后跳进稻田,走到草垛子跟前。

  两排草垛子一共有十一二个。萧剑扬仔细观察了一下,选中了一个。

  这个垛子不是最高大的一个,因此不会太惹眼。而且,它的位置相当好:朝南,射界相当开阔——步枪的火力可以控制一大片地界;朝北,有一片荒草通向那个小土岭——这样在情况不好的时候,可以隐蔽地转移到小土岭上的灌木丛里去。

  他先绕到这草垛子的北面,把步枪背在身后,伏下身子用两手使劲在草垛子的下半身刨了个窟窿。

  然后,他把身子探进去,轻轻地把草垛子肚皮里的稻草往外抽。

  很快,它的肚子就空了,里面出现了个能容一个人藏身的小窝。

  接着,萧剑扬把整个身子钻进这个小窝,用刺刀在朝南的垛子壁上挖了两个小小的口子,一个偏东一些,另一个偏西一些。

  他再从稻草垛子里钻出来,绕回到垛子的南面,把那两个刚挖成的小口子修整了一下,让它变得更不起眼儿。

  拾掇停当,他绕回到垛子的北面,摘下背后的步枪,轻轻钻进那个窟窿,静静地等着。

  半个白面饼子下肚,萧剑扬觉得身上有了暖和劲儿。

  他小心地把中正式步枪从偏西的那个窟窿伸出去,摆好,然后注意着观察。

  田野像块儿皱皱巴巴的浅黄色麻布,沉默地铺向很远的地方。天挺蓝,没有一丝云。太阳没什么热乎气,像个摆设。

  不太远的小土包上,那辆中国人的战车,静静地安卧着。它像个废弃了的铁皮子堡垒,没有一丝生气。但它也像只孤零零的怪兽,在等着最后一顿猎食。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9


  终于,日本人的队伍出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个尖兵,一前两后。中间那个肩头的三八枪上,挑着面不大的柿子旗。
  在这三个尖兵身后50多米,是小鬼子的尖兵分队,十来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机枪手,歪把子抄在手上。

  这尖兵分队往后再几十米,是鬼子的大部队。土黄色的点点排成两路纵队,像条蠕动的巨型蚯蚓。由于离着有些距离,一眼看不到头。
  萧剑扬估摸着起码不止一个中队。

  他慢慢地端平了枪身,轻轻地拨下了枪机后部的保险片。

  倒不急着开枪,他在等战车那儿的动静。

  鬼子的尖兵也已经发现了这辆中国军队的战车,三个士兵利索地卧倒,散开。

  后面的尖兵分队跟着迅速展开了队形。

  再后面的大部队停住了。

  那三个尖兵倒是很沉得住气,他们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然后开了两枪。

  很快,他们就重新爬起来了。

  看来他们得出了结论:这不过是惊慌的支那军丢弃的一辆战车。

  自打从上海东进以来,他们见到的中国军队丢弃的武器、车辆实在是太多了。

  扛柿子旗的那个重又把三八枪搁到了肩上,继续很平静地向前走。

  身后的尖兵分队也都爬了起来,整理好队形,跟上。

  再后面的大部队重新蠕动了起来。

  看来这支部队的使命是快速向前穿插,尽快接近南京城垣。

  很快,三个尖兵就从中国战车的旁边走过了。

  战车那儿没什么动静。

  接着,十来个人的尖兵班也跟着走了过去。其中有几个家伙好奇地打量了几眼这辆被废弃的战车,还有人放肆地说笑着什么。

  战车那儿还是没什么动静。

  终于,后面的大部队接近了这辆战车。

  不知怎的,萧剑扬觉得胃里有点发热。他死死地盯着这条土黄色的长蛇,像看着一根正走向烤架的熏肠。

  “哒哒哒哒……”

  等候已久的机枪终于痛快地响起来了。从战车炮塔的后部突然伸出来一根机枪枪管,猛烈地喷吐出一道橘黄色的火链子。

  这种机枪的射击声,萧剑扬听着挺陌生,跟他平日里听到的机枪声都大不一样——比捷克造轻机枪的要急促,比二四式重机枪的要干涩。

  不过,尽管音色有所不同,可结果同样让他开心:

  鬼子的两路纵队,横七竖八地向两边倒了下去,像被碾子压过的庄稼秆儿。

  已经走过战车车身的鬼子尖兵们,被身后突然响起的机枪声惊呆了。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这是咋回事,战车炮塔前部伸出了另一根机枪枪管,喷出了另一串死亡的链条。

  尖兵们倒下了一茬,剩下的像受了惊吓的老鸹,梦游似的朝四下里东躲西撞。

  “好啊!”

  窝在草垛子里的萧剑扬高兴地一直腰板,差点把草垛子顶翻了。他忘了自己的射击,像一个看客在看一出精彩的“二人转”。

  显然是费了好大劲儿,活着的日本兵才从遭到袭击的慌乱中缓过气来。

  毕竟是训练有素,其余的鬼子很快作出了反应。由于土路的两侧是那两个大水塘,无法徒步越过,他们只好在南侧的田野里展开队形。

  先是几挺歪把子一起开火,几道炽热的火蛇在干巴巴的稻田里跳跃起来。

  只见铁灰色战车的表面,溅起一片火星,像往钢水里扔进了一块儿大石头。

  上百发6.5毫米口径的机枪子弹撞击在铸铁的车身上,“砰砰当当”的声音密扎扎地响起来,像铜豆子洒进了铁盆子。

  等这阵机枪扫过,却见那战车依旧沉稳地蹲着,就跟一只碰到了一群蚊子的大象似的,无动于衷。

  战车的炮塔缓慢地转动了过来,两挺机枪的枪管都冲南面摆好了架势。

  几个鬼子步兵跃了起来,飞快地向前冲了一段距离。

  “哒哒哒……”战车的机枪从容地发话了。几个土黄色的身子一头扎进了干枯的稻田里。

  马上,从鬼子战斗队形后面,传出了重机枪的嚎叫声。

  听这声势,是架起了几挺九二式重机枪。

  一片更猛烈的钢雨又泼到了战车的身子上,这是九二式重机枪的子弹。

  可还是老样子,中国人的战车安安稳稳地立着,浑不当回事。

  萧剑扬藏在稻草垛子里,乐得上下两排牙齿都要翻到嘴唇外头了。

  他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他把枪身端正,心里念道:

  “再凑近点,狗日的!俺也来招呼招呼你们!”

  很快,四个日本兵闯入了他的有效射程。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29
这四个家伙看来是想向东兜个圈子,绕到中国战车的侧后。他们在水塘南侧的野地里快速跃动,腰弯得很低,单兵动作敏捷而娴熟,怀里还抱着手榴弹。

  萧剑扬把中正步枪从草垛壁上偏西的那个窟窿里抽出来,轻轻地伸进旁边那个偏东的窟窿。

  他先仔细而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大致判断了四个家伙的前进路线,然后将腮帮子不紧不松地贴着胡桃木的枪托,中正式步枪照门上的V字型缺口,正正地对平准星。他平心静气地等候着。
  太阳光毕竟带来了些许热量,稻草窝子里有点热乎气了。萧剑扬觉得自己的手指很松软,但松软带着点骨劲儿。

  这时,正面的鬼子轻重机枪一齐响起来,萧剑扬明显看出来,这是试图吸引自己战车的火力,掩护那四个迂回的日本兵。

  果然,那四个家伙的动作幅度大起来了,身子半立起来往前冲——他们认为敌方战车的注意力肯定被自己的部队吸引过去了。

  萧剑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盯住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比较粗壮的日本兵。

  凭感觉,以及对那家伙行进速度的估摸,他把步枪的瞄准点提前了一些,然后平稳地放出了一发子弹。

  日军密集的轻重机枪射击声,完全盖住了中正步枪的射击声。

  只看见那个不高的身子,猛地向前一栽,戳倒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地面上。

  另外三个同伴赶紧趴下来。他们不知道支那人的子弹来自哪个方向。

  很快,三个人重又爬起来,往前冲。

  萧剑扬又把他们放近了一些,然后才稳稳当当地开了另一枪。

  又一个鬼子兵听话地躺到在野地里。

  另外两个忙不迭地又趴下了,开始慢慢往回爬。

  萧剑扬收住了手。没九成的把握他不开枪,子弹也实在是不够了。

  这一边,正面的鬼子又开始了新的尝试。

  他们调来了四五门掷弹筒,一字排开,向战车开火。

  说起来,小日本的掷弹筒打得是真他妈贼准!掷榴弹的声音不大,但很尖,呼叫着落到战车的车体上,发发命中。

  可没啥用,它们被战车的铁壳子从容地挡开,落到了地上。爆炸后的弹片和冲击波,对战车不伤毫发。

  鬼子好像是急眼了。从队列中冲出两个家伙,手里各攥着一枚手榴弹,拼命往前冲。

  “哒哒哒……”

  中国战车上的机枪冷静地颤动着,利落地把他们两个撂倒,像放倒了两捆稻秆儿。

  这下,鬼子当官儿的似乎是彻底认识到了:凭手头这点轻武器,是奈何不了这座支那人的铁堡垒的。

  他们暂停了正面的攻击。

  萧剑扬换了一个新的子弹桥夹。他一边换一边寻思:自己是仍旧待在这草垛子里呢,还是悄悄转移到背后的小土岭上去?

  没容他定下主意,一个新的情况出现了——

  他发现有一小股日本兵,又向西兜了个圈子,朝战车身后的方位包抄过来。队列中,还有挺歪把子轻机枪。

  萧剑扬拿定了自己的下一步打算,先把这股鬼子折腾一下,再往小土岭上撤。

  他摸出腰间皮带上刺刀鞘里的家伙,在草垛壁上又轻轻地掏出了第三个窟窿。这样一来,射界又开阔了一大片。

  剩下的子弹不多了,萧剑扬决定还是老法子——捡头狼打。

  他注意观察了一下,在这小股日本兵里面,打头的手里没端着细长的三八大盖,而是拎着把战刀。

  “就是你啦!”萧剑扬知道,那家伙肯定是领头的。

  他选择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射击姿势,没急着开火,把目标放得再近些。

  是时候了,7.92毫米粗细的小家伙不慌不忙地飞出了枪口。

  视线中,那日本人粗矮的身子猛地一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野羊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倒了下去。

  他身边的部下,赶紧都趴了下来。

  萧剑扬轻轻地又把下一颗子弹顶好,然后静静地观察。

  “嗖嗖嗖……”一排子弹飞了过来。

  这是那股日本兵里的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开了火。

  看来那机枪射手的感觉不错,他大概觉察出了,那颗支那兵的子弹是从这两排稻草垛子这儿飞来的,但他显然不敢肯定,放冷枪的支那兵具体藏在哪个草垛子里。

  三四颗子弹也扎进了萧剑扬隐蔽着的这个垛子,不过落在垛子头上,离他的身子还差得远呢。

  萧剑扬趴着没动——他不相信鬼子机枪手就能那么准。

  很快,歪把子没声了。小鬼子也很注意节省弹药。

  不过,萧剑扬开始觉得懊悔起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30
如果自个儿当初再找个草垛子,拾掇出第二个伪装隐蔽所就好了。如果那样,这跟前自己就可以转移个射击阵地,说不定可以把这挺机枪也收拾掉。

  现在想这些也是白搭了,萧剑扬集中精神头,准备应付眼下的情形。

  这小股鬼子失去了指挥官,进攻的势头弱了下来。

  他们尝试着又冲了一次,结果只是又扔下了两具尸首。随后,他们撤了下去。

  而萧剑扬的子弹又耗掉了三发。
  很快,鬼子的几门掷弹筒也向这两排草垛轰了起来。

  这下,萧剑扬真的要作转移阵地的打算了。

  他抬眼向那辆战车的方向望了望。那座铁灰色的方匣子依旧静静地伫立着,不慌不忙。

  萧剑扬不清楚战车里的弟兄还剩下多少弹药,他更不清楚那两位弟兄还能支撑多久。

  他拿定主意,转移到背后的那座小土岭上去,尽量帮战车兵弟兄们多骚扰鬼子一阵。

  屁股冲后,他倒着身子慢慢地爬出这个稻草垛子。身上沾满了草枝子,此时倒成了相当好的伪装。

  他爬得很慢,像只正在蜕皮的蝉。

  这时候,从战车那个方向,又传来“哒哒哒”的射击声。那是鬼子的歪把子和九二重机枪在叫唤。

  在一片枪声中,有一种很特别的射击声,显得冷静而从容。

  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战车上机枪在开火。

  很显然,鬼子又发起冲击了。

  他正在低着头往后爬,眼前除了一些枯草、土块,什么也看不见。

  他停下来,费劲儿地半仰起脖子,竭力向战车的方向望去。

  可视线被稻草垛子和一些凌乱的小灌木挡住了。

  还是看不见。

  他只好继续倒退着往后爬。

  耳朵里能听见越来越密的枪声,子弹敲击在钢板上发出的“当当”声。

  还夹杂着掷弹筒尖利的呼叫声。

  他开始退入了小土岭上的灌木丛中。

  战车那个方向的枪声开始稀疏下来了,那种特别的机枪射击声完全听不见了。

  萧剑扬的心忽悠地往下一沉:

  在鬼子发起冲击时而又听不到自己人的机枪声,那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战车兵弟兄们没子弹了……

  终于,他爬到了小土岭的高处。

  拨开灌木丛的枝条,萧剑扬向战车的方向张望。

  眼前的情景让他一愣——

  铁灰色的方壳子战车,被一群土黄色的人影从四面围住了,像一只灰熊落入了豺狗的包围圈。

  看来那两名弟兄的确是打光了弹药,然后鬼子们冲了上来。

  在战车机枪指向的地方,光秃秃的稻田里躺下了十来具身穿土黄色军服的尸首,像被随意丢弃的麦秆捆子。

  大约20多名日本兵围住了那辆铁灰色的战车。

  有两名鬼子兵开始往战车上面爬,看样子想打开舱盖。

  突然间,萧剑扬看到,两个家伙先后从战车上掉了下来。

  随后,他听到了两声细微的枪声,像是旷野上放了两个鞭炮。

  其余的鬼子兵赶紧卧倒。

  战车上的两个射击孔冒出了两缕轻烟。

  萧剑扬辨别了一下,听出那好像是撸子的射击声。

  看来是那两名战车兵弟兄从车内开了两枪,把两个试图爬上战车的日本兵干掉了。

  很快,从日本人的大部队里跑来两个家伙,每人手里拎着个不大的洋铁皮桶。

  萧剑扬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啥玩意,屏住呼吸仔细地瞧着。

  那两家伙猫着腰接近了战车,开始把洋铁皮桶里的液体往车身上泼。

  萧剑扬一下子明白了:

  是火油!这帮混账打算烧车子!

  他端起枪,拉动枪栓。

  这时他才意识到——枪里没有子弹了。

  萧剑扬的手有点发抖。他放下枪,用手拼命地在子弹袋上摸索着,盼望着哪怕能再找出一颗子弹,哪怕只有一颗也好啊!

  可是,空空的子弹袋中,什么也没剩下。

  他绝望地抬起头,朝战车那里望去。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31
两个鬼子兵已经把洋铁皮桶里的火油浇完了。在上午的阳光里,铸铁的战车表面,罩上了一层油蒙蒙的光晕。

  这时,其他的日本兵开始向后退去。其中有个军官手一扬,一小团火花飞了出去,落到了浇着油的战车上。

  火迅猛地燃了起来,像是一片怒放的映山红。

  萧剑扬的嘴唇禁不住哆嗦起来,两只手仍旧胡乱地在空空如也的子弹袋里摸索着。

  火势迅猛地扩大,像一只滚烫的巨爪,紧紧攫住了整个车身。

  原本趴在地上的日本兵,纷纷爬了起来。他们慢慢围过来,大笑着,嘴里开心地喊叫着什么,同时不停地冲战车打着手势。

  看情形,他们是想叫战车里的中国兵爬出来投降。

  然而,战车毫无动静。战车顶部左侧的舱门一动不动。

  很快,大火吞没了整个车身。

  战车的舱盖依旧纹丝不动。

  日本人的笑声打住了。他们安静下来,呆呆地瞅着这辆快要化为火窟的战车。

  爆炸声开始响起来。
  萧剑扬不想再往下看了。他伏下头,用左手抓住空了枪膛的步枪,慢慢地向后移动身子。

  身体两旁的灌木枯枝向中间聚拢过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八

  灰色的道路无精打采地向前延伸。路两旁的房屋紧闭着门窗。到处留着匆忙逃难的痕迹。

  电线杆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萧剑扬离开了那个小土岭,继续朝北偏西的方向撤下去。

  路上已经见不到一个老百姓的影子,只零星看到几个灰蓝色的军装在晃动——那是从外围防线撤下来的零散弟兄们。

  中午过后,萧剑扬遇到了几个58师的弟兄。他们里面有个上等兵,左小腿让日本人的炮弹片切掉了一半。

  萧剑扬帮着另外一名兄弟,架着那个断了腿的伤兵,艰难地往前移动。

  终于,快到黄昏的时候,路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出现了一个收容点。

  萧剑扬他俩把受伤的弟兄交给了两个担架兵。

  一屁股坐在路崖子上,萧剑扬顿时觉得又累又饿,上午吃的半个饼子,早就消耗光了。

  一记起那半个白面饼子,他很自然地想到了给自己饼子的战车兵弟兄。一股酸涩的味道涌上了他的喉头。

  “班长!!”一声惊喜的叫喊,在他身后猛地响起。

  好熟悉的嗓子……还没等萧剑扬回过神儿来,一张被激动搅得通红的脸就扑到了他的面前——是小苏北!

  五分钟后,萧剑扬跟着小苏北见到了自己连队突围出来的弟兄。

  还隔着老远,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狠狠地骂着:“操!……”

  没错,是二排长!萧剑扬心里一热。

  二排长正冲着几个弟兄讲着什么,抬眼见到萧剑扬,喜得眉毛都散开了。

  “操!你小子还没死啊?呵呵……”

  萧剑扬激动得没开腔,只是咧了咧嘴。

  弟兄们都在这儿了,他在心里粗粗数了一下,一共32人——这是他们1营剩下的所有人马了。

  这会儿,除了二排长不时讲点儿什么,其他弟兄都沉默着没吭声。疲劳和饥饿,像看不见的青石板,压得每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昨晚连队分头突围,不少弟兄都倒在了南京郊外的荒野中。活下来的按突围前连长下达的命令,想法子向中华门一带集中。

  小苏北是跟着二排长一块儿突出来的。他们撤到这里后,碰到了一些自己连队的弟兄。大伙儿便聚在一起。

  后来,笔杆儿连长和其他一些弟兄也到了。

  提到笔杆儿连长,萧剑扬赶紧问了句:“连长呢?”

  小苏北告诉他,连长带了两名弟兄,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师里的上级指挥部门。

  从东南方向,传来阵阵的枪炮声,而且越来越猛烈。

  萧剑扬左右看看,连里的弟兄们个个无精打采的。刚刚从鬼子的包围圈中突出来,大伙儿都很疲劳,对作战本身已经麻木了。

  另一方面,从昨天起,弟兄们已经一整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饿得前心贴后背。

  “老七,给咱大伙儿吹一个吧。”二排长朝四班长吴铁七挤了挤眼:“听听曲子能抗饿。”

  吴铁七从身上摸出他那把短短的梆笛,放在唇边吹了几下。结果,吹出的音直跑调。

  “唉,不成啊。”吴铁七放下笛子,摆了摆手:“饱吹饿唱,肚子里没食,吹不动啊。”

  这时,连长他们几个回来了。

  萧剑扬费力地站了起来,给连长行了个军礼。

  笔杆儿连长看看他,疲倦地点了点头。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34
萧剑扬发现连长的右耳朵被块布条胡乱地包裹着,布条上都是血。

  后来他听说,在突围的时候,连长的右耳朵被颗流弹片削去了一半。

  笔杆儿连长原本白白净净的面庞,如今变得焦黄,满是硝烟的黑印。

  刚才他带着两个战士想去找找团部,可半天没结果。

  在半路上,他们碰到了一个团部文书,听他说:昨天团长负了重伤,给担架抬到后方去了。而接替团长指挥的团附,在后撤的时候阵亡了。眼下团部也不知道撤到哪里去了。

  笔杆儿连长看了看又累又饿的弟兄们,挥了挥手:

  “大伙儿去老百姓家里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今晚就在这个村子宿营。”

  天快亮的时候,一支部队开进了小村子。负责夜里最后一班哨的萧剑扬和小苏北惊喜地发现,这是自己51师的队伍。

  一打听,原来是碰到了兄弟团的人。这是306团的人马,刚刚从光华门那边撤下来。
  笔杆儿连长睁着惺忪的睡眼从屋里跑了出来,迎面碰上了几名军官。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军容齐整的上校。

  来人是306团的团长邱维达。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之后,邱团长干脆利索下了令:

  305团的部分残余人马,编成一个独立排,暂归306团的辖制,赶赴中华门,参加防御。
  笔杆儿连长传达了新的命令,大伙儿东摇西晃地爬起来,整队出发。

  看护兵——即卫生兵。

  裹伤所——当时国民革命军的部队,在营一级设有裹伤所,相当于战地救护队。

  当时国民革命军部队中的军事主官,包括师长这一级,在作训、演习、作战的时候,经常穿着普通士兵的服装,甚至也穿草鞋。

  这样的装扮,可以避免敌方辨认出己方的战地指挥人员。

  87师,为当时国民革命军的主力精锐部队,下辖二个旅四个团,装备精良,曾在“1.28”、“8.13”两次淞沪抗战中浴血奋战。

  南京保卫战期间,该部负责防守城南的制高点——雨花台。师长为孙元良。

  该师于雨花台浴血苦战,重创进攻的日军,自身也伤亡惨重。262旅旅长朱赤、264旅旅长高致嵩、团长韩宪元、华品章等,先后壮烈殉国。

  根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的《陆军第51师卫戍南京战斗之经过》记载:“我第305团于(12月)7日晚将原阵地交由87师接替。当以该团位置于管头左翼构筑阵地,掩护淳化部队之战斗。”

  管头,南京郊区的地名,位于南京城外东南郊。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5 07:35
南京保卫战期间,日军在夜间比较注意灯火管制,一般不在野外点篝火。而中国军队却为了取暖和照明,经常在阵地附近点起篝火。

  由此可看出当时中、日两军在军事素养、军队纪律方面还是有差距的。

  冬青——一种常绿的乔木,树皮灰色或淡灰色,树枝淡绿色,叶子呈皮革质。此树种在南京一带分布很广。

  宋墅、下王墅——地名,位于南京郊外东南方向。当时是日军进攻南京的重点进攻方向之一。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陆军第五十一师卫戍南京战斗之经过》记载:

  “八日,我淳化守军虽在硝烟弹雨中,仍拼死撑持,与敌肉搏……是日,我301团代团长纪鸿儒负重伤,连长伤亡九员,排长以下伤亡1400余名。敌亦伤亡极重,尸横遍野。”

  参加过当年南京保卫战的国民革命军第51师师长王耀武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我空军及苏联空军志愿大队的轰炸机及战斗机,奋勇向来犯的敌机反击,空战甚烈。敌机被我机击落两架,我机也被敌击落一架。”

  不大离——东北方言,差不多,差距不大。

  咋赶趟哩——东北方言,怎么来得及呢?

  小咬——东北密林里的一种蠓科飞虫,叮人非常厉害。

  南京保卫战期间,中国当时仅有的一支装甲部队(国民革命军陆军装甲兵团)派出战车参加了战斗。

  萧剑扬所见到的那辆战车,是国民政府从德国进口的1号A型战车。

  该型战车重5.3吨,高1.72米,长4.02米,宽2.06米。

  当时国民革命军装甲兵的领章,其底色为金属铬的银亮色。

  撸子——当时中国民间对自动手枪(弹匣在握把内)的俗称。

  飞子——东北绿林的黑话,指子弹。

  飞子上线——东北绿林的黑话,指让子弹击中目标。

  对于当时中国军队装备的德式战车而言,只有钢芯重机枪子弹,才能穿透它的装甲。日本军队一般的歪把子机枪和九二式重机枪的子弹,并不能射穿它的外壳。

  九二式重机枪——为侵华日军主要装备的重机枪。它是日本神武纪元2592年(1932年)定型出品的,因而被定名为“九二式”。它是日本三年式重机枪的改进型,自动方式仍然为导气式原理,冷却方式为气冷式。发射7.7毫米九二式半突缘尖弹,弹头初速为732米/秒,表尺射程为2700米,由30发供弹板供弹,理论射速为450发/分钟,枪身长为1225毫米,枪全重为63.5公斤。

  照门 ——枪械瞄准具的一部分,靠近射手一端的装置,可分为觇孔照门和开放式照门。

  中正式步枪的设计,源自德国1924式毛瑟步枪。它的缺口照门,是典型的V字型缺口照门。

  根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的《陆军第五十一师卫戍南京战斗之经过》记载:“八日晚,我军奉命放弃淳化,该团(305团)即负责掩护我第一线部队之转移,在管头、上方镇附近与敌激战甚烈,该团团长张灵甫负伤,连长伤亡五员,排长以下伤亡600余名。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5
第四章 中华门


  就在这个早晨,萧剑扬第一次看见了南京的城墙。
  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哪里是城墙啊?简直就是一道山岭。
  在清晨的阳光里,南京的城墙就像是一条青灰色的龙脊,沉默地躺卧在刺骨的晨风中。它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酣睡中苏醒过来。四野里不时响起的枪炮声,没有给它造成丝毫的打扰。
  望着这道整齐的山岭,萧剑扬的心底升起了几分信心:就凭这么高这么厚的城墙,总能把日本人挡在南京城外吧?
  队伍朝着城墙越走越近。萧剑扬渐渐看清楚了,城墙由巨大的青砖和条石砌成,有的部分还比较完好,而有的部分却显得残破。
  城墙上长出不少野草,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城墙上不少地方裂开了口子,有的裂口处竟然长出了小树。
  萧剑扬刚刚生长出的几分信心受到了一些打击,他吃不准这么古老的城墙,能经受得起多少发日本人的炮弹。
  一条护城河出现在面前。河很宽,起码不下一百米。河面上架着一座桥。
  队伍走上桥面。萧剑扬发觉这座桥是用木头架起来的。桥面宽,桥身挺结实。
  他探出脑袋往桥下瞅了一眼,桥身下的护城河水呈现出一种深绿的颜色,有的地方结了一些冰凌子,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走过这架木桥,迎面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在萧剑扬眼里,这城堡就好像一个巨人的头颅,正一言不发地朝南面凝视着。
  城堡正面的城墙相当高,估摸着要在20米以上。萧剑扬扬着脑袋,费了好大劲儿才能看清城堡的顶部。
  在城堡的顶部,立着一幢三层高的城楼。城楼的高低、大小,跟整座城堡的体量不成比例,给人的感觉是在大脑袋上扣了个小帽子。
  城堡的下部,开了一个圆拱形的城门。城门的上面,刻着三个大字——
  中华门。
  萧剑扬一下子记起了笔杆儿连长曾经跟他们讲过的话——这就是金陵城的南大门啊。
  走在前面的四班长吴铁七,捅捅身边的二排长,挤了挤眼:
  “排长,这回才算是真正到南京城了吧?”
  二排长何进财一手扶着当拐杖的步枪,一手兴奋地抹了把鼻子:
  “操!老子这下要开荤了……”
  部队正要开进城门,突然从前面传下了命令: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弟兄们蹲在城门边,都有点不开心。
  小苏北嘴里嘟嘟囔囔地:“都到南京大门口了,反倒不让人进了……”
  他以前告诉过萧班长,自己长这么大,连老家的涟水县城都没去过。
  二排长何进财跟四班长吴铁七对了个火,低低地骂了一声:
  “操!当兵的就这个命,让进茅坑不敢进饭堂……”
  笔杆儿连长走过来了:
  “别吵吵!让咱们到南京是来守城的,又不是来耍的。”
  他在萧剑扬的身边找了个地方,也蹲了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护城河说:“这就是书上常说的秦淮河。”
  提到秦淮河,二排长来了精神:
  “这就是秦淮河啊?”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很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对吧?不是说河边到处是窑子吗?还听说那帮娘们儿日日在河边上打扮,脸上的粉把河水都染腻了。”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5
笔杆儿连长笑了:
  “这是外秦淮。你说的那是内秦淮,在城里,离这儿还远着呢。”
  二排长撇撇嘴,把脸扭过去了。
  自从几天前的那次重机枪事件后,他跟连长就一直不对付。
  萧剑扬没有参与大伙儿的唠闲嗑。他想起昨晚又忘了记日子,便赶紧从挎包里掏出皮绳,在上面系了第四个疙瘩。
  办完这事,他蹲在地上,身子靠着城墙,手拢在袖口里,中正式步枪搂在怀里,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在护城河的对面,也就是正对着城墙的地方,是一排一排的民房。房子大多是青瓦灰墙,一间一间排列得很紧密。看样子在没打仗的时候,这城墙外也是个人烟稠密的地界。
  眼下,不少民房被炸得东倒西歪,有的地方还冒着烟。显然不久前日机轰炸过这一带。
  抬眼朝更远的地方望去,在离中华门大约两三里路的地方,伫立着一座山冈。这山冈不大。由于距离的关系,给人的感觉,它比中华门城楼也高不了多少。
  从那个方向,传来阵阵的炮声。山冈上不时升起一股股硝烟。似乎能听到隐约的喊杀声。
  萧剑扬倾了倾身子,朝身旁的笔杆儿连长问了一声:
  “连长,那座小山包叫啥名字啊?”
  连长毕铭成也正望着那座山冈出神。萧剑扬连着问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哦,那叫雨花台。别看它不高,可却是中华门外最要紧的制高点。”
  他眉头紧了紧:
  “以前南京有句老话:‘守门必守台’……”
  旁边的几个弟兄这会儿也慢慢凑过来了。四班长吴铁七插了一句:
  “连长,这‘守门必守台’是啥意思呢?”
  “就是说,要想守住中华门,就一定要守住雨花台。”
  说着说着,笔杆儿连长忍不住站起来了。他朝着雨花台的方向踱了两步,嘴里的声调放低了,既像是冲着大伙儿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知道守雨花台的是哪个部分的弟兄。他们的担子可不轻啊……”
  从中华门的门洞里伸出来一条大路,穿过护城河上的木桥,一直向南边的雨花台延伸。此刻,从雨花台那个方向,不断地有灰蓝色的身影沿着这条大路撤下来。
  他们大多是伤兵,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被自己部队的弟兄搀扶着,艰难地朝中华门移动。
  萧剑扬眼尖,等离得近了,他最先看清楚了这些弟兄左胳膊上的臂章——长方形的臂章蓝边灰底,中间印着“88D”。
  看样子,守在雨花台上的,是88师的弟兄。
  大伙儿正瞧着,从中华门门洞里跑出来一名矮个子传令兵。他传达了306团团长邱维达的命令——
  51师305团独立排,加上306团的一个排,两个排在中华门门外的西侧构筑工事。中华门的东侧,由88师的两个排负责防守。
  大伙儿站起来,开始忙活。笔杆儿连长派了几个弟兄进城门,去领弹药来补充。
  中华门外原本有一些用沙袋垒起来的掩体。萧剑扬他们独立排到来之后,又去领了一批麻袋。弟兄们分了分工,有的挖土,有的填麻袋。
  由沙土袋构筑的工事在渐渐成型。306团给独立排拨过来一挺重机枪。这开枪的活计自然又落到了二排长何进财的身上。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6

  快到中午的时候,站在工事外面担任观察哨的小苏北,突然嚷嚷起来了:“快瞧!那是啥东西?”
  萧剑扬正跟另一个弟兄挪着沉甸甸的沙土袋往工事上垒,他左肩上的伤还没好,使不上力气。听到小苏北的喊声,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子瞧过去。
  通向雨花台的那条大路上,有五六个弟兄拉着个什么东西,正向中华门这边慢慢地撤下来。
  等他们拖着这东西上了护城河桥,萧剑扬看清了:那是一门炮。
  这门炮的样子挺怪:浅灰色的炮身又低又矮,炮筒子却又长又细,估摸着那炮口大概也就跟个小酒盅差不多粗。
  萧剑扬想起来了,自己在淞沪战场上见过这种炮。当时听老兵说,这炮是专门用来对付鬼子战车的。
  不过记得那时候这种炮可都是用车来拉的。
  看样子那几个拉炮的弟兄累得够戗。过了护城河桥,他们停了下来,打算歇会儿。
  其中的一个弟兄,一摇一晃地朝萧剑扬他们的沙袋工事走过来。从他的领章颜色看,是干炮兵的。看军衔是名上士。
  这名炮兵上士瞅了瞅萧剑扬他们的臂章,用沙哑的嗓子说起来:
  “51师的弟兄们,给弄口烟抽抽吧。”
  二排长何进财从口袋里掏出半包“哈德门”,递给他。
  炮兵上士用满是机油的手指从烟盒子里摸出一根,放到干裂的嘴唇边。
  二排长给他点上火,关切地问道:“兄弟,你们那边打得怎么样?”
  炮兵上士深深地吸了口烟,满是硝烟的脸上不自觉地抖了抖:
  “这仗?咳,别提了,那叫惨啊……”
  他回头指了指那门炮:
  “我们连一共是四门炮,如今只剩下我这一门了。就这门,炮瞄镜也给打坏了,炮弹也只剩下三发了。官长让我们撤下来,说是给88师的炮兵留点儿种子。拉炮的车给鬼子的飞机炸了,还是几个步兵弟兄帮着我们把炮拉了下来。可我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撤啊……”
  小苏北从一旁凑了过来,好奇地问:
  “炮兵老哥,你们这叫啥炮啊?”
  炮兵上士瞥了他一眼:
  “新兵是吧?这叫战防炮,专门用来对付鬼子的铁王八。”
  抽完烟,炮兵上士道了声谢,转过身一摇一晃地朝自己的火炮走去。
  萧剑扬瞅瞅他的背影,又瞧瞧那门炮,心里挺遗憾,“如果这炮能留下来帮着一块守城门,那该多带劲儿啊……哪怕是只有三发炮弹……”
  正想着,萧剑扬突然看见,从中华门的城门洞里走出来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306团的团长邱维达。
  看样子,邱团长刚才在城门楼上也瞧见这门炮了。他径直朝战防炮走去。刚刚过了过烟瘾的炮兵上士,迎了上去,冲着这位官长敬了个礼。
  由于离着有些距离,萧剑扬听不清邱团长对这位炮兵上士说了些什么。他只看见那位上士垂下了眼睛,为难地吸了吸鼻子。
  显然,邱团长提高了嗓音。萧剑扬听到了从他嘴里发出的几句话:
  “撤?还往哪儿撤啊?……眼前就是南京的大门口,还想往哪儿撤!……”
  沙袋工事里的弟兄们纷纷站起来,一双双眼睛盯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幕。
  炮兵上士低着脑袋,又嘟嘟囔囔了一句。
  邱团长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炮瞄镜坏了,炮还可以打嘛。把日本人放到近处,一样打!”
  他停了停,语气显得很诚恳:
  “就算是打不着,能发个响声,也能给步兵弟兄们提提气啊……”
  这下,炮兵上士不吭声了。他直起脖子,敬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冲着正在拖炮的几个同伴嚷了一句:
  “不撤了,找地方,架炮!”
  炮兵弟兄们开始忙活了。团长邱维达带着身边的几个参谋,走上护城河桥,看样子是去察看四周的地形。
  炮兵上士又来到萧剑扬他们独立排的工事前:
  “51师的弟兄,帮忙弄几个沙袋吧。”
  他一边说一边冲着炮位比划着:
  “把炮身遮一遮,也算是个伪装。”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6
萧剑扬带着小苏北和其他几名弟兄,拿了几条麻袋,开始帮着炮兵弟兄挖土填沙袋。
  一边干,小苏北一边很不理解地问萧剑扬:
  “班长,这炮瞄准镜都坏了,可怎么打得准呢?”
  萧剑扬想了想,慢慢地说:
  “我估摸着,这开炮跟打枪也差不离。枪打得好的人,可以凭感觉来瞄;这炮要是开得好的人……兴许也能凭着感觉来瞄吧?”
  在他们旁边,有一名炮兵上等兵,正在摆弄战防炮。他左手缠着绷带,中指只剩下半截了。听到了他俩的交谈,年轻的上等兵咧开嘴乐了:
  “这位兄弟……”他用右手指了指萧剑扬,“……说的在理。”
  他接着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炮兵上士,很骄傲地说:
  “我们班长,那是老炮兵了。在上海的时候,废在他手下的鬼子铁王八,那可不老少……”
  小苏北有点不服气,同样也很骄傲地指指身边的萧剑扬:
  “我们班长的枪法,那才叫绝呢!一个人能使两杆枪,说打小日本的左眼,就不会打他的右眼……”
  萧剑扬抡起手里的工兵铲,在小苏北的背上拍了一下:
  “少废话!赶紧干活吧。”
  那位炮兵上士瞟了他们三个一眼,没说话。他扭过脸,闭起左眼,伸直右胳膊,树起右手的大拇指,朝远处比划着。
  花了一会儿工夫,战防炮低矮的炮身,在中华门下架了起来。火炮的防盾前面,垒着几个沙袋。黄褐色的沙袋把浅灰色的炮身掩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细细长长的炮筒子,从沙袋间伸出来。圆圆的炮口,沉默地指向护城河桥的那一头。
  他们正忙着,空中开始有炮弹飞过。
  炮弹是从南边打过来的,大多飞过了城墙,落到了城里面。有几发炮弹砸到了中华门东侧的城墙头上。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城墙上几个一人来高的垛口被炸塌了。青灰色的砖石从高高的城墙上掉落下来。
  笔杆儿连长仰着脸望着半空,过了会儿,对身边的弟兄说:
  “从弹道看,这炮是从方山那个方向打来的。”
  萧剑扬的心里紧了紧,如果日本人拿下雨花台,在那上头架好炮,那情势可更够戗了。
  他朝雨花台那边望了望。那座不大的山冈,此刻被炮火笼罩着。尤其是雨花台的左右两侧,枪炮声更加密集,隐约还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喊杀声。看样子,那里是日军重点进攻的方向。
  在雨花台的上空,十几架日本人的飞机在来回盘旋、轰炸。
  正瞧着,有三架日本飞机冲着中华门的方向飞来了。
  飞机飞得很慢,草绿色的机身飞得很低。很显然,鬼子的飞行员知道,在南京的上空,再也没有支那空军的战机了。
  对于中国军队的地面防空火力,他们更是没放在眼里。
  很快,三架飞机飞到了中华门的上空,看架势要投弹了。沙袋工事里的弟兄们赶紧从沙袋上捡起钢盔,扣在脑袋上,卧倒。
  二排长何进财腿上有伤,动作不利索。他一边往地上趴,嘴里一边骂着:
  “操!狗娘养的!有种到地上来跟老子干干!”
  就在这时,在中华门的半空中,绽开了一朵朵灰色的烟花。同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爆炸声。
  大伙儿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笔杆儿连长却兴奋地大叫起来:“高射炮!我们的高射炮!打他个龟儿子的!”
  萧剑扬仰起脸,紧张地注视着空中。只见一架鬼子的飞机腾起了黑烟,拖着一条长长的烟柱,一头栽落到护城河对面的一排民房中。
  巨大的爆炸声从护城河那边传过来。
  剩下的两架飞机,像受了惊的麻雀,猛地拉起机头,匆忙地扔下炸弹,然后掉头朝东边 飞去。
  它们扔下的炸弹,有的掉到了城墙里面,有的落到了护城河那边,没有一颗落到城墙上。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7

  日本人的飞机刚刚跑远,从中华门城楼上,传来了捷克式轻机枪的射击声。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个长点放,而且是朝空中射击的。
  他一愣:“咋的?鬼子上来了?”
  原来,在中华门的城楼上,有一个观察哨。上午的时候,部队规定了相应的联络信号。这对空的轻机枪长点放,就意味着:日本人出现了。
  笔杆儿连长的四川口音响起来了:
  “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小苏北一边慌慌张张地拉动枪栓,一边很困惑地问:
  “这鬼子是怎么钻出来的呢?”
  萧剑扬没吭声,重机枪后面的二排长何进财发话了:
  “鬼子的老法子,从雨花台两边绕过来的。”
  十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护城河的对面。日本人的队形散得很开,基本是两个一伙,交替跳跃前进,渐渐朝护城河逼过来。
  二排长低声喊了一嗓子:
  “弟兄们,别忙着开枪!这是鬼子的尖兵。”
  笔杆儿连长手里拎着十响自来得,机头大张着。他也低声提醒大家:
  “别暴露火力点,这是日本人的威力侦察。”
  说着话,他弯腰来到萧剑扬的身后,拍了拍六班长的肩头:
  “萧剑扬,你可以随意射击。捡要紧的目标打。”
  萧剑扬默默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这种活儿自己是跑不了的。
  往护城河对岸观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河这边的地形,他想了想说:
  “俺还是爬到工事外面去开枪吧。”
  二排长从一旁抓起个空的麻袋,扔给萧剑扬:
  “把这玩意披上。”
  萧剑扬想想也对,相比身上这套灰蓝色的军服,这麻袋的黄褐色与地表的颜色更接近些。再说,披个麻袋,也能改变身体的轮廓。
  他把麻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不够大。于是他从左腰间的刺刀鞘里拔出刺刀,把麻袋口的两侧割开。然后,他把面积大了一倍的麻袋片儿披到背上,在脖子那儿打了个节。
  带上中正式步枪,他从沙袋工事的右侧爬了出去,稍微绕了个弯,然后向护城河边匍匐过去。
  在护城河的边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几个弹坑。萧剑扬慢慢地爬进其中一个弹坑,微微探了点儿脑袋,朝河对岸观察。
  对岸的十几个日军尖兵,看样子很会利用地形地物。他们纷纷找好了依托,有的猫在断墙后面,有的趴在瓦砾堆后面,然后噼噼啪啪地冲护城河这一边放枪。三八大盖射击时那特有的“乒勾”声响成一片。
  萧剑扬观察了一会,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他注意到,在半堵被炸塌的矮墙边上,时不时地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冒出来。
  那是一架日本人的望远镜,正在观察护城河这边中国军队的工事。
  萧剑扬轻轻地把步枪枪身顺了出去。
  那架望远镜的主人应该是个当官儿的。这家伙很精,每次只把望远镜伸出来瞅两下,随后很快就收了回去。过一会儿,再伸出来瞅两下。
  萧剑扬稳稳地把枪口瞄向那半堵矮墙。
  他慢慢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心平气和地等着对方。
  这时,一串机枪子弹从护城河对岸射来,打萧剑扬头顶的左侧飞了过去。听声音,萧剑扬判断出,这串子弹的弹道很高,显然不是冲自己来的。应该是冲自己这边的沙袋工事去的,显然是鬼子的火力侦察。
  看这情形,河对岸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
  萧剑扬在心里说:
  “别急啊,伙计。等俺收拾了这个当官儿的,就来招呼你!”
  就在这时,矮墙边的望远镜又冒出来了。萧剑扬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中正步枪的子弹,擦着望远镜的上沿掠了过去,把它主人的头盖骨毫不客气地掀开了。
  望远镜跟着自己的使用者,一起倒在了那半堵矮墙的后面。
  萧剑扬迅速拉动枪栓,顶上新的一发子弹。他正想搜寻那挺鬼子机枪的位置,没想到,歪把子机枪子弹却先朝他飞了过来。
  他赶紧把身子缩进弹坑里。很显然,那个日本机枪手听到他的步枪射击声,立刻把机枪瞄向了他这里。
  蹲在弹坑里,萧剑扬心中有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应该先把这鬼子的机枪手敲掉。
  不过,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萧剑扬又乐了。
  他判断出来,那挺歪把子机枪,一会儿往左边打两个短点射,一会儿往右边打两个短点射。子弹的弹着点散布得很开。
  萧剑扬心里明白了,就凭一声枪响,那日本机枪手并不能很准确地判断出自己的位置,也就只能估摸个大概。
  这下,心里有谱了。他抱着步枪,心平气和地待在弹坑里等着。
  连着打了几个短点射,没见到什么动静,日军的轻机枪手停止了射击。
  萧剑扬把身上披着的麻袋片儿解下来,罩在头顶上。然后,他一点一点地把脑袋探起来,直到眼睛可以望见弹坑外的景物。
  很快,他就发现了鬼子轻机枪的位置。那挺歪把子架在一堆瓦砾中间。
  萧剑扬把呼吸平稳了一下,然后迅速出枪。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7
在这种时候,比的就是谁的动作更快那么一点。据枪、瞄准、击发,这几个动作萧剑扬一气呵成。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在枪响之前的一瞬间,出了意外。
  问题出在萧剑扬的左肩上。
  大前天在白刃格斗的时候,他的肩膀被自己弟兄的枪托误砸了那么一下。尽管后来让二排长何进财治了治,可并没好利索。
  今天上午,在中华门外修筑沙袋工事,萧剑扬在跟一个弟兄挪沙袋的时候,力气用大了,原来的伤处又疼了起来。
  这会儿,他迅捷地做射击动作,左肩的肌肉又被牵动了。就在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的左肩不争气地抽搐了一下。
  这一下,他用来托住前护木的左手,猛地一抖。他的步枪立刻失了准头。出膛的子弹偏离了原来瞄准的方向,“嗖”地一声从日本机枪手钢盔的右面飞了过去。
  一出手,萧剑扬就知道不妙了,赶紧往弹坑里一缩。几乎与此同时,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就到了。“啪啪啪”,弹坑的外沿溅起了三团小小的土雾。弹头溅起的土粒,落到了萧剑扬头顶的麻袋片儿上。
  这下可好,不但没打着鬼子的机枪手,反而把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给了对方。
  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准确地飞过来,接二连三,把萧剑扬死死地压制在了这个弹坑里。
  萧剑扬苦笑了一下:“好嘛,没拍到马蜂,倒叫马蜂蜇了。”
  又是几个短点射之后,鬼子的歪把子机枪不响了。弹坑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萧剑扬倒没给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迷惑住。他心里清楚,危险依然存在。小日本那黑洞洞的机枪枪口,正稳稳地瞄着这里。只要自己一探头,或者打算往弹坑外面挪,身上立刻就会被钻出几个窟窿。
  深吸了口气,萧剑扬定了定神。他有个好习惯,越是到出麻烦的时候,心里反而越是静。
  琢磨了一下,他从身上的手榴弹袋里,摸出了一个木头柄的家伙。拧开手榴弹的后盖,把拉火弦儿一拽,在心里默默数了两下,然后一抖手,他把手榴弹轻轻扔了出去。
  手榴弹在半空划个短短的弧线,落到了护城河里。
  随着“轰隆”一声爆炸,护城河河面上腾起了一个不小的水柱。浑浊的水花飘散开来,形成了一片水雾。
  借着水柱的掩护,萧剑扬飞快地跃出弹坑,猛地一个滚翻,滑进了左侧的另一个弹坑。
  身子刚滚入弹坑,他手里的中正步枪就伸出了坑沿。
  护城河河面上突然升起的水柱,大出那名日军机枪手的意外。水柱以及细碎的水花,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等水柱落下,水花散去,日本人下意识地冲着原来的那个弹坑打了一个长点射。
  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儿。
  然而,还没等他品味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萧剑扬的子弹就已经到了。
  弹头高速旋转着,钻透了日本人脑袋上那顶暗绿色的钢盔,然后进入他的颅腔。
  机枪手很不情愿地跟他的那挺歪把子撒了手,仰面倒在一摊砖瓦碎块中间。
  护城河的水面重又平静了下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8

  日本人的尖兵消失在了护城河对岸,看样子是暂时退下去了。
  萧剑扬慢慢地爬回到沙袋工事里。
  小苏北一脸的紧张和兴奋:
  “班长,刚才真险!”
  他把钢盔递给萧剑扬:
  “看到你被鬼子的机枪压在那儿,连长差点下令要打重机枪。还是二排长沉得住气……”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压低了声音。
  萧剑扬嘿嘿地笑了笑,没说话。
  从旁边的战防炮炮位上,传来了一阵喝彩声。萧剑扬扭过脸朝那边瞅了瞅,只见那名炮兵上士冲他扬起了一只胳膊,手上的大拇指翘得很高。
  又是一串捷克式轻机枪的对空射击声,从中华门城楼上传来。
  很快,沙袋工事后面的弟兄们,都听到了一阵马达的轰鸣声。小苏北的脸开始发白,萧剑扬心里也一哆嗦:“莫非那铁家伙又来了?”
  两个移动着的土黄色铁盒子,出现在了护城河对岸。战车后面,几十名日本兵弯腰跟随 着前进。
  两辆日本战车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排开阵势,不紧不慢地朝护城河桥开过来。看架势是要在行进间夺取这座通向城门的木桥。
  可能是为了照顾身后步兵的行进速度,两辆战车开得并不很快。
  萧剑扬有点慌乱地朝身边瞅了瞅,笔杆儿连长开始发青的腮帮子跳进他的眼帘。而蹲在二四式重机枪后面的二排长,也张了张嘴,看样子想骂点什么,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响。
  显然,大伙儿都没料到,鬼子的战车绕过雨花台出现在了面前。
  萧剑扬很无奈地摸了摸手里的中正式——面对日本人的铁王八,自己的步枪是干着急使不上什么劲儿啊。
  “这下要瞧你们的了,炮兵老哥……”他抬眼看了看工事旁边的战防炮炮位,在心里小声地说。
  日本人的战车在渐渐地逼近。不但可以很清楚地听见战车的马达声,而且还能听到车体金属与履带的摩擦声、碰击声。
  望着它们俩越来越清晰的轮廓,萧剑扬的脑海闪过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他们班的副班长,抱着一捆手榴弹,正慢慢地向前匍匐。
  他记起了副班长在爬出战壕时回头说的那句话:“哥儿几个,来年清明,给俺坟头儿来碗烩面啊……”
  萧剑扬抿了抿嘴,又看了看不远处那门沉默中的战防炮。
  “眼下有炮了,这回可不用拿人往上填了!”他心里有点宽慰。
  可马上他想起来,这炮的瞄准镜不中用了。几乎与此同时,他又记起来,那位炮兵上士曾经说过,这门炮只剩下了三发炮弹。
  “瞎眼炮配三发弹,对付鬼子的两辆铁王八……悬啊!”萧剑扬的心又抽起来了。
  “操!绑手榴弹!快!”
  沙袋工事里,二排长何进财正忙不迭地催促着弟兄们。显然,他的心思跟萧剑扬的相仿,对那门战防炮没敢抱太大指望。
  战防炮的后面,那名炮兵上士倒是不动声色。他曲着一条腿,膝盖跪在地面上,直立着上半身,默默地瞅着那两辆越逼越近的日本战车。
  在他身边,那名左手缠着绷带的炮兵上等兵,正熟练地把一发细细的炮弹填进炮膛。
  日本人的战车越来越近了。萧剑扬可以看见,冲在前面的第一辆战车顶上,插着一面方形的旗子。红白相间的旗面,在风中剧烈地抖动着。
  这时,中华门城楼上,几挺轻重机枪开始射击了,看样子是想隔断跟随在战车后面的日本步兵。
  萧剑扬他们沙袋工事里,依然一枪没发。因为日本战车的车身挡住了中国射手的视线。
  这时,有团亮光在战车的炮口闪了一下——日本人开炮了。炮弹飞过护城河,撞在了城墙上。青灰色的尘土夹杂着碎砖块落了下来。
  战车上的机枪也响了起来。
  沙袋工事里,小苏北他们几个新兵,已经克制不住紧张的心情,开始用步枪朝冲过来的战车射击了。
  萧剑扬端起中正步枪,瞄了瞄,又放了下来。他满怀期望地瞅了瞅旁边的战防炮炮位。浅灰色的炮身却依然纹丝未动。
  日本战车的马达声更加剧烈了。车身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小苏北扔掉了手里的步枪,用结结巴巴的嗓音喊叫起来:“开……开……开炮啊!”
  萧剑扬紧紧地把腮帮子贴在步枪的枪托上,心里也紧张地喊着:“开啊,倒是开炮啊!”
  可战防炮的炮位上,依然沉默无声。
  第一辆土黄色的战车冲到了护城河桥的桥头。
  就在这时,桥这边的战防炮炮身抖动了一下。细长的炮管前腾起了一团青烟。一道火光闪过桥面,扑向桥那头的战车。
  然而,这道火光从战车车身的左侧滑了过去。这第一炮就打偏了。
  萧剑扬惋惜地咬了咬牙齿。
  桥头原本有两个拒马,但日军战车的履带轻易地把它们碾倒。插着军旗的战车低吼着冲上了护城河桥。木质的桥身颤抖起来。
  当这个铁家伙开到桥中央的时候,中国人第二发战防炮炮弹赶到了。一道蓝色的火光,像一支短短的箭头,狠狠地刺进了铁甲战车的身躯。
  战车的车身在履带上面重重地哆嗦了一下。车头向左一歪,整个战车栽下了桥面,掉进了冰冷的护城河中。
  中国军队的阵地上,突然安静下来。绝大多数中国士兵,包括萧剑扬在内,这还是头一回瞅见,自己的战防炮干净利索地收拾掉一辆日本人的战车。
  还没等大伙儿缓过神来,日本人的第二辆战车又冲上了护城河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8
战车上的机枪猛烈地朝战防炮炮位扫射过来。子弹打在火炮防盾前面的沙袋上,“噗噗”直响。
  萧剑扬忘记了瞄准,两只眼睛只顾盯住自家的战防炮,还有它的操作者们。
  战防炮低矮的炮身再次抖动了一下。
  当炮声沉寂下来的时候,萧剑扬看到,后面的那辆日本战车也一头掉进了护城河里。
  日本人的两辆战车相继被打到护城河里之后,跟随它们冲锋的日军步兵完全暴露在中国军队的射界里。
  二排长手里的二四式重机枪畅快地哼唱起来。距离这么近,萧剑扬的步枪很轻松地撂倒了两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
  土黄色的身影开始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从中华门的城门洞里,传出了一阵喊杀声。
  一百多个身穿蓝灰色军服的汉子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上,有刺刀的寒光在闪烁着。一个连长模样的军人奔在前面。他左手握着一把自来得手枪,右手挥动着一柄长刀,嘴里大声呼喝着。
  在他的率领下,这大约一个加强连的弟兄迅速冲上护城河桥,朝着败退中的日本士兵压了过去。
  五
  护城河桥畔的战斗结束后没多久,四周的光线就黯淡了下来——傍晚了。
  冲过护城河桥进行反冲击的那个连,从桥对面撤了回来。在中华门的城门洞外面,他们简单地列了个队,清点人数,也顺便点验一下缴获的战利品。
  刚才,萧剑扬他们独立排没接到出击的命令。这会儿,只能待在沙袋工事后面,干瞅着人家摆弄缴获来的东西,很是眼馋。
  那个连排了四列横队,站在第一排的士兵,手里拎着缴获的武器。看起来三八大盖约莫有十几条,另外还有两挺歪把子轻机枪。
  队列里面,不少人手里拿着日本人的暗绿色钢盔。有个身子骨粗壮的弟兄,身上还披了件日本人的黄呢子大衣。
  在队列前面的地上,扔着十来个圆滚滚的东西。每个玩意上面都满是黑红而黏稠的血污。萧剑扬仔细瞅了瞅,发现这些圆圆的东西,是人的头颅。看样子刚刚从日本人的脖子上割下来不久。
  那名刚才手挥长刀的连长,此刻站在队列前面,讲了几句什么。他右手握着自己的长刀,左手抓着一面小膏药旗。这旗子多半是从哪支三八大盖的枪头扯下来的。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用旗子布在长长的刀身上来回擦拭着。
  萧剑扬认出了那名军官——昨天傍晚在那个小村子宿营的时候,见过他。
  整好队,讲完话,这个连向中华门城门洞里开进。他们的三个弟兄,跑到萧剑扬他们工事这儿借了几条麻袋,把那十来个日本人的首级塞了进去,然后拎着麻袋追赶自己的队伍去了。
  暗红色的血,从麻袋的底部渗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滴在路面上,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这条细细的血线慢慢地向前延伸,消失在中华门那高大、幽深的城门洞里面。
  接下来,那几个88师的战防炮炮兵弟兄也开始往下撤了。他们在一些步兵弟兄的帮助下,把炮架收了起来,又拴上了牵引绳。
  那名炮兵上士,弯着两腿,一摇一晃地朝305团独立排的工事走来,没有敬礼,而是拱了拱手:
  “51师的弟兄们,我们先下去了。多保重吧!”
  二排长掏出身上剩下的小半包“哈德门”,塞到炮兵上士的怀里:
  “今儿个多亏你们这炮了。眼下要往哪儿撤啊?”
  炮兵上士也很茫然地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先撤进城里再说吧。”
  他把眼光转向了萧剑扬:
  “好小子,枪打得不赖啊,脑子也活。要是当炮兵,也是一把好手……”
  萧剑扬倒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哥您那炮才叫打得好呢!”
  炮兵上士摆了摆手:
  “没炮弹了,这炮也就成摆设了。”
  说完,他转过身,又是一摇一晃地走开了。
  那门打光了最后一发炮弹的战防炮,在沉默中撤离了自己的炮位,慢慢地朝南京城里移去。
  目送走了炮兵弟兄和他们的炮,萧剑扬倚着沙袋蹲了下来。他想抓紧时间擦擦枪。
  暮色袭上了南京城高大的城墙。
  这时,萧剑扬瞅见笔杆儿连长坐在一个弹药箱上面,从身上的挎包里摸出个布面的小本子,把那支黑颜色的粗杆儿自来水笔从左胸前的口袋里拔出来,趁着天色没完全黑下来,抓紧时间往本子上记着什么。
  这已经不是萧剑扬头一回瞅见笔杆儿连长往小本子上记东西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凑过去小声地问:
  “连长,老看你在本子上记啊记的。究竟记点儿啥啊?”
  笔杆儿连长没停下手,就着越来越暗的光线紧着写了几笔,然后合上笔帽:
  “我这是写点儿简单的日记。这习惯还是在念大学的时候养成的。后来到了军校,也是天天写日记。”
  说着说着,他扬起头,望了望伫立在暮色中的城墙。萧剑扬发现,此刻连长的脸上显出一种很轻快的表情。大概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在学堂里的那些时光吧?
  在萧剑扬看来,这位笔杆儿连长人还不错。跟一般行伍出身的军官相比,他对待当兵的弟兄比较和气,懂的东西也多,喜欢跟大伙儿拉拉家常。要说有不行的地方,就是身上书生气重了些。不少时候,萧剑扬觉得他不大像个连长,倒更像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在南京念中央军校这两年多,对我来说是有特别意义的。我从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军人。当然……”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9
年轻的连长有点不好意思:“还不算是个很称职的指挥官。”
  停了停,笔杆儿连长接着往下说:
  “等从军校出来,上了战场,就顾不上写日记这玩意了。在上海打了两个来月的仗,总共也没记下几个字。”
  一边说着,笔杆儿连长一边把那支黑自来水笔在手中轻轻敲打着。
  “可不知怎么的,到了南京城外的时候,忍不住又开始写日记了。”
  “日记”这个字眼,萧剑扬听起来觉得挺新鲜。他小时候在村里的私塾念过几年书,但没听说过啥叫“日记”。
  笔杆儿连长翻弄着那个布面的小本子:
  “今天是12月10日。从12月6日第一次跟鬼子接仗,到现在咱们一共打了五天。”
  连长收起了那个本子,声音低沉了下来:
  “也就是说,南京咱们守了五天。五天……一个营打得只剩下这30来号人。还能守几天呢……”
  他收住了自己的话头,扭过脸朝雨花台的方向望过去。
  萧剑扬一边擦着枪,一边听着笔杆儿连长的话,没有做声。
  在听到连长这番话之前,他没关心过这南京到底守了几天,甚至也没操心过这座城池到底还能够守几天。
  不论是在上海,还是在南京,打仗对于萧剑扬来说都是简单明了的——行军、转移阵地、挖战壕、躲炮弹、瞄准、扣动扳机……
  在没当上班长之前,最让他觉得亲近的,就是手里这三尺来长的中正步枪。那时他每天的精力就放在三件事情上——让步枪保持良好的状态,让眼睛保持明亮和松弛,让手指保持柔韧和富于弹性。
  那时,只要身边能有充足的食物和子弹,他的心就很平静。
  等当上了班长之后,他开始要为身边十来个弟兄的性命负责和操心了。这让他感到很不适应,甚至有点儿力不从心。
  好在,这班长当了没几天,随着队伍的缩编,他又回复到了普通一兵的身份。
  此刻,随着笔杆儿连长的视线,萧剑扬也往雨花台的方向望了望。
  在那个不高的山冈上,日本人的炮火并没有伴着夜幕即将来临而有所减弱。一团团炮弹爆炸时发出的火光,在渐渐浓密起来的暮色中显得愈加明亮。
  萧剑扬在他的细皮绳上,默默地系好第五个疙瘩。
  六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1日,南京城城南的战况继续恶化。
  从中华门这里望过去,雨花台中央一带的炮火依然很炽烈,但两侧高地上的枪炮声已经沉寂了下来。
  这情况说明,雨花台的主阵地还在中国军队的手中,然而东西两侧的阵地已经失守了。
  越来越多的日军部队出现在中华门城楼前。
  上面下来命令:驻守城外的部队撤进城里,上城墙继续坚守。
  萧剑扬他们独立排,在城楼上兄弟部队的火力掩护下,撤进了中华门的城门洞。
  一进这城门洞,萧剑扬觉得一股寒气就扑面而来。他用眼睛估摸了一下,这城门洞宽有六七米,长则不下50米,人走在里面,好像钻进了一条幽深的山洞子。
  走在旁边的小苏北,惊讶地大张着嘴,一会儿仰起脑袋望望城门洞的顶部,一会儿伸手摸摸青石砌成的洞壁。走了好几步才说出几个字:“我的妈妈呀……”
  许多士兵正忙着往城门洞里运沙袋、木料,看样子是要把城门堵死。
  穿过城门洞,萧剑扬发现接着还有三道类似的城门。
  一道宽阔的斜坡道通向城头。这条坡道完全是由巨大的长方形青砖砌起来的。
  走在上面,萧剑扬往左右两边打量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宽的坡道,并排跑四匹战马也是小菜一碟啊。
  城墙顶上也同样非常宽阔,按小苏北的话说就是:“我的妈妈,在这上面可以跑汽车啊!”
  墙顶由一块块青灰色的砖块砌成,原本齐整的砖面,如今有的地方被炮弹炸出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坑。
  墙体顶面的外侧,伫立着一个个青砖垛口,每个都差不多有一人高。不少垛口被日本人的炮弹击中了,坍塌下来的砖石碎块堆了一地。
  有的地方趴着一具具穿着灰蓝色军服的身子。那是阵亡弟兄的尸首,还没来得及运下去。
  在他们的身子下面,聚着一摊摊已经发黑了的血。
  登上城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正南方,离城头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是一个不高的小山冈。
  萧剑扬瞅了一下,认出来了——那就是雨花台。
  此刻的雨花台,就像一艘不堪重负的小舢板,在由炮火形成的浪涛中艰难地漂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个大浪掀翻。
  观察着雨花台的地形,萧剑扬暗暗吸了口冷气:
  这座小山冈的高度比自己脚下的城头还要高出一截。如果东洋兵占领了山头阵地,居高临下,炮兵和机枪火力可以完全压制整段城墙。
  不知道88师的弟兄还能支撑多久,萧剑扬低低地吐了口气。
  接着,他挪过头,向东北方眺望过去。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09
一座挺拔的山岭映入眼帘。从那座山岭的方向,传来阵阵低沉的炮声。山岭的顶部同样被黑色的硝烟笼罩着。
  到南京附近已经好些天了,萧剑扬这还是第一次瞅见一座像样的山岭。
  挺拔的山姿,勾起了他的思乡情,这江南的冬天,山色依然是浓重的深绿色,而故乡的长白山,此时早已是银白世界了。
  正巧这时笔杆儿连长从他身边匆匆走过。萧剑扬扭头问了一声:
  “连长,那是啥山啊?”
  笔杆儿连长站下脚望了一眼:
  “那叫紫金山,是南京城的制高点。”
  说完,笔杆儿连长没挪窝,立在那里盯着紫金山望了半晌,嘴里不知是冲萧剑扬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应该是教导总队在那儿守着。如果紫金山丢了,南京可就保不住了……”
  话音没落,他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但萧剑扬看得出来,很明显,连长的神色有点黯然。
  萧剑扬转过身子,朝北面望去。
  一个庞大的城市在他脚下向远处铺展开去。他这是第一次看见南京城的面容,也是生平头一回看见这么大规模的一个城市。
  在他眼前,一排一排的房屋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可以望见几条宽阔的大道在高高低低的屋宇间穿行。
  这城市让萧剑扬感到陌生而紧张。在他看来,整座城市就像一个他从未进入过的灰色丛林。
  眼下,这片丛林被四周稠密而令人不安的枪炮声包围着。日本人的飞机在丛林的上空盘旋,许多地方腾起被轰炸后的浓烟。
  中华门后面一带的民房,被炸得尤其惨重……
  正看着,二排长的声音从身子背后传来了:
  “操,傻愣着干啥?赶紧收拾阵地!”
  七
  51师的部队,主要是306团的弟兄再加上萧剑扬他们这个305团的独立排,部署在中华门城楼西侧的城墙上。
  中华门城楼,由88师的弟兄负责防守。
  萧剑扬他们全班,眼下一共11名弟兄,正忙着进一步加固城头的工事。忙完了,就抓紧时间收拾自己的武器。
  小苏北蹲在一旁的青砖城垛下,使劲儿磨着一把刺刀。前天跟日本人白刃格斗的时候,他的这把刺刀一次也没开过和,倒是那支中正步枪的枪托,粘上过鬼子的脑浆。
  二排长把身子斜靠在城墙垛口上,右手手指夹着根烟卷,眼睛眯起来,瞅着硝烟弥漫的雨花台,发呆。
  萧剑扬还是跟平常一样,一闲下来就擦他自己的那把中正式步枪。
  “排长,你看这南京城到底是守得住还是守不住啊?”
  小苏北抬起头,有点胆怯地问二排长何进财。
  二排长没搭理他,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瞅着雨花台的方向。
  他右手上的烟卷在缓慢地燃着,冒出淡淡的灰白色烟雾。
  见排长不吭声,小苏北又转过脸瞅着萧剑扬:
  “班长,你说呢?”
  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萧剑扬称作班长。
  萧剑扬没抬头,继续擦着手里的步枪,嘴里答道:
  “这俺也说不上,俺反正也不操心这个。”
  说心里话,萧剑扬对这个问题也很茫然。从上海撤出来到现在,又连着打了几天的恶仗,他觉得身子骨都累得发软,脑子也懒得动。
  这仗跟在老家打的很不一样,累多了。
  萧剑扬在东北跟爹的队伍“枪林山”干了三年多的义勇军,跟鬼子交手不下100次,但每次战斗的规模和激烈程度,跟如今的正规战都是没法比的。
  义勇军的打仗路子很明确,瞅住冷子就打,打不过就 。见到落单的鬼子就收拾。
  在具体战术上,以伏击、夜袭为主。经常是以逸待劳,守株待兔。每次战斗的时间不超过一袋烟的工夫,敌我双方的死伤通常都不超过20个人。
  可这几天的仗打下来,萧剑扬觉得整个人都非常疲倦。这种疲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 是精神上的。
  只要一闭眼,萧剑扬的眼前就有许多幅画面在闪动:
  不停向前移动的土黄色的鬼子战车;像堵灰白色的墙一样慢慢飘动的烟雾;带着猪鼻子防毒面具的日本兵;寒光烁烁的三八枪细长的刺刀;垂死的鬼子士兵,血从他的小腹像喷泉一样地冒出来;小苏北惊恐的眼睛;头上绑着白布条的鬼子军官,手里挥舞着日本军刀;路边铁灰色的自己军队的战车;两名战车兵弟兄和他们的领章;稻田边的一排排稻草垛子;冲锋的鬼子兵在机枪前倒下;长满灌木的小山岭;燃烧的战车,像一束怒放的映山红……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0
一个个画面,翻来覆去地在萧剑扬的眼底变换。
  几乎与此同时,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捷克式轻机枪的清脆的“咯哒”声、三八大盖独有的“乒勾”声,刺刀碰刺刀发出的金属撞击声……
  他觉得脖子后面发麻,头皮发胀。
  一阵风吹过来,夹杂着淡淡的硝烟味道。萧剑扬不知怎的,打了个冷战。
  一旁的二排长,扔掉手指缝里剩下的烟屁股,终于开腔了:
  “操,吃粮当兵,就是把脑袋系在裤带上的行当。死哪儿都是死,一样!”
  他边说边往裤兜里摸烟卷,可当手抽出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空的——最后一根烟已经抽完了。
  二排长何进财烦躁地吐了口气,接着说:
  “要说这南京城能不能守得住,我看是悬,光是说……”
  他这句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打住了。
  一根“哈德门”香烟伸在了他的面前。香烟是夹在一个人的手指上的。
  这个人,正是连长毕铭成。
  见到连长过来,萧剑扬和小苏北赶紧站起来,敬礼。
  二排长也慢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敷衍了事地敬了个礼,并没有去接那根香烟——自从前两天重机枪出了事之后,二排长何进财见到连长,总是爱答不理的。
  笔杆儿连长的手没收回去,那根香烟就一直停在半空中。
  四下里没人说话。
  终于,二排长动了动胳膊,接过了那根香烟。
  连长毕铭成自己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掏出一个打火机,给二排长点上火,接着给自己点上。
  然后,他也蹲在了城墙上的垛口下面。
  一旁的萧剑扬冲着小苏北努了努嘴,两人打算开溜。
  笔杆儿连长叫住了他俩:
  “别走了,咱们一块儿摆摆龙门阵。”
  他又招招手,把附近的其他几个51师的弟兄都聚拢过来。
  这个时候,雨花台那里的枪炮声弱了下来。
  笔杆儿连长使劲儿吸了口烟,然后提高一下嗓门:
  “咱们连的弟兄就剩下这么些了。别看我是连长,可有不少弟兄的打仗经验比我丰富多了,特别是二排长。”
  何进财在一旁低头抽烟,听到这话,没动声色。可萧剑扬看出来了,他的眉毛轻轻地往上挑了一下。
  “我刚从军校出来没多久,书读的稍微多一些,可实战经验不行,在指挥上也出过漏子。这方面,我觉得很对不住那些阵亡的弟兄……”
  笔杆儿连长的声音低沉下来了。
  萧剑扬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偷偷瞟了一眼二排长——二排长捏着烟卷的手有点儿抖。
  “刚才萧班长他们在聊个事儿,就是关于这南京城能不能守得住的问题。我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是咋样想的。很想听听弟兄们的心里话。”
  笔杆儿连长停下话头,探询的眼光扫向大家。
  没人吭声,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
  萧剑扬把步枪立起来,眼睛瞅着二排长。
  二排长把烟卷凑到嘴巴边,使劲儿吸了一口,吐出一道长长的蓝色烟雾:
  “我觉得这京城是守不住的,原因很简单,这仗打得太乱了。”
  何进财用手往城墙垛外指了指。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大伙儿抬眼望去——通往中华门的大道上,依然不断地有打散了的士兵往下撤。
  “咱们从上海撤下来,一直没有好好地整补过,老兵少,新兵太多……”
  二排长说着,用手指了指小苏北他们几个。
  “部队的重武器在撤退的时候丢了不少,士气更是大不如前。这几天仗打下来,伤亡这么大,而且连吃喝都成问题,更不要提受伤弟兄的医治了……”
  大伙儿听到这里,头不觉地都低下去了。
  笔杆儿连长的眼圈也有点红。
  “这年头打仗,一靠军心,二靠弹药、粮草。如今咱这两样都没占上,这仗,怎么打?”
  二排长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听完二排长这番话,弟兄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腔,有的说这城还可以守守,有的说这城没法子守了。
  萧剑扬没参与大伙儿的讨论,他眯起眼睛,瞅瞅近处的雨花台,再望望远处的紫金山。
  笔杆儿连长默默地听着弟兄们的言谈,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左手摸着腰间皮带上的蛋形手榴弹。
  萧剑扬忽然记了起来,这位连长以前是不抽烟的。
  等大伙儿都说完了,连长毕铭成扔掉烟头,站起身来:
  “国家给咱们发衣发枪,月月用粮食、军饷养着咱们,是为了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0
他环视了大家一眼。
  没人答话。
  望着坑坑洼洼的城墙,笔杆儿连长忽然又说了一番跟打仗没什么关系的话:
  “这一带的城头以前我来过啊……”
  他的嗓音里透着感慨:
  “南京这里有个风俗,叫‘爬城头’。每年正月十六的时候,老百姓都喜欢来城头上耍,那叫个热闹。我们中央军校的学员,也跟着凑热闹,跑到城头上来看风景……”
  说着说着,笔杆儿连长又摸出了一根烟卷,在打火机上点着,闷头抽了起来。
  萧剑扬认出来了,这个打火机,就是笔杆儿连长那个负了重伤的军校同学留下的纪念品。
  被烟气呛了几口之后,笔杆儿连长继续说:
  “从上海退到南京城外,又从城外退到这城墙上。我毕某反正是不打算再退了,也没我可退的地方了。”
  他把吸了没两口的烟卷猛地一扔,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城墙墙体上的青砖:
  “这里,就这道城墙,是我毕某最后站着的地方。”
  萧剑扬把擦好的中正步枪抱在怀里,瞅着连长那张被硝烟熏得发黑的脸。
  几发日本人的山炮炮弹落到了城墙下的护城河里。冰冷的水柱腾空而起。
  八
  “嗖、嗖、嗖”,日本人的枪弹从城墙头上飞过。
  “乃球的,上房了!”趴在城墙垛口那儿负责观察敌情的四班长吴铁七喊了起来。
  听到喊声,大伙儿赶紧散开,弯着腰摸到垛口前。
  萧剑扬微微探出一点脑袋,朝护城河对岸望去。对岸一排排的民房被炸倒了不少,但仍然有一些立在那里。特别是有几幢民房是两层来高的小楼。
  如今这些没倒的小楼,却便宜了攻过来的日本兵——一些穿着土黄色军服的身影爬到了楼顶上,架起机枪,朝护城河这边的城墙顶上开起火来。
  二排长挽起了袖子:
  “操!谁怕谁啊?!”他招了招手:“来几个弟兄,帮着把俺相好的抬过来!”
  草绿色的二四式重机枪在垛口边架了起来。很快,马克沁那特有的水音就响起来了——“咕咕咕”。
  一幢小楼的屋脊上扬起了一道烟尘,二四式重机枪的子弹把瓦片打得粉碎。屋顶上的几个日本兵稀里哗啦地摔了下去。
  二排长调整了一下枪口,正要朝另一幢小楼顶上扫过去。
  没想到,马克沁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
  萧剑扬奇怪地抬眼望去,只见二排长用手捂着左肩。红色的液体很快地从他手指缝里流了下来。
  “操!碰到个打冷枪的……”二排长疼得牙齿直打架。
  旁边的弟兄赶紧把二排长扶到一边,手忙脚乱地帮他包扎。
  副射手接上去,操起重机枪继续朝城下射击。
  可是,他连一个长点射还没有打完,整个人的身子就朝后倒了下去。
  萧剑扬顿时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日本人的冷枪手!
  碰到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早在淞沪战场的时候,51师的弟兄们就领教过小鬼子冷枪手的招数。
  萧剑扬沿着城墙爬到旁边的一个垛口下面,摘下头上的钢盔,慢慢地探出脑袋。但是,瞅了好一阵子,他还是没发现那个日本冷枪手的踪影。
  “这小子藏得倒挺严实……”他在心里说。
  想了想,他把手边的钢盔交给身旁的小苏北,然后低声对他说了两句。
  小苏北点点头,沿着城墙上的垛口向右爬出了一段距离,从腰间的刺刀鞘里拔出刺刀,用刀尖顶起萧剑扬的钢盔,慢慢地伸了出去。
  这边,萧剑扬眯着眼睛,紧张地观察着护城河对岸。
  小苏北手有点哆嗦。刺刀尖儿上的钢盔在轻微地晃动着。
  护城河对岸毫无动静。
  “看样子还是个硬手……”萧剑扬摇了摇头。他感到对面的那个东洋冷枪手不好对付。自己的小花招没骗到对方。
  “咋办哩?”他在心里问自己。
  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护城河对岸的几幢两层楼的民房,萧剑扬想,如果自己是那个日本冷 枪手,应该会躲在哪里呢?
  是靠左边一点儿的那幢?嗯,它的位置不错,瞄准起来视野很宽阔。但是,屋顶上完好无损,要是趴在上面,很容易被发现。
  应该不是那里。
  另外一幢民房引起了萧剑扬的注意。这也是座两层楼的结构、“人”字型的屋脊,但是,屋顶已经被日本人的炮弹掀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弹片穿出了好些个窟窿。
  萧剑扬的眼皮子往上挑了一下——如果猫在屋脊下面,通过那几个窟窿射击,既可以保证准头,又很难被发现。
  很可能那个打冷枪的小日本,这会儿就藏在那里!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1
萧剑扬朝两边转转脑袋,心想有什么法子能骗那家伙再开一枪呢?
  他无意中把目光偏向左侧,看见几个中国军人正沿着通向城墙顶端的马道走上城头来。
  走在后面的是三四个年纪比较轻的军官,看样子是吃参谋这碗饭的。他们紧紧跟着前面的一名中年军官。
  这名中年军官身板结实,一身笔挺的黄呢子将官服,衣领上是两块黄灿灿的金板儿——还是个当将军的。
  这几名军人衣冠整洁,军容齐整,像几枚刚刚从弹药库里领出来的山炮炮弹,透着一股崭新的味道。
  萧剑扬一愣——这几个衣着光鲜的军人,眼下正好是城外面那个日本冷枪手最好的靶子啊。
  他赶紧冲他们猛挥手,嘴里大喊着:“趴下!”
  走在将军后面的一个年轻参谋,看到了萧剑扬的手势,赶紧伸手一摁将军的肩头。
  就在这时,将军头顶的帽子突然弹了起来——一颗6.5毫米口径的子弹贴着将军的头发根飞了过去。
  几个当官儿的赶紧卧倒在砖地上。
  那顶黄呢子的军帽掉落了下来,在砖头地面上打个几个滚儿。
  九
  萧剑扬匍匐过去,捡起那顶军帽,仔细瞅了瞅——军帽上留下了两个弹孔,散发着一股焦糊味儿。
  刚才那颗三八大盖的子弹,从军帽帽徽的右边一点射入,从军帽顶上靠左边的地方飞出。
  根据这子弹入口和出口,萧剑扬大致判断了一下它的飞行弹迹——看来的确跟自己刚才推想的差不离,这颗子弹的主人应该躲在那幢半塌的小楼里。
  瞅着这顶被穿了两个眼儿的军帽,萧剑扬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他并不知道这顶军帽的主人,正是负责守卫南京的卫戍副司令长官——罗卓英将军。
  萧剑扬把右手往鬓角靠了靠,算是敬了个礼:
  “长官,您这帽子借俺使使成么?”
  “放肆!”将军身后的年轻军官哆里哆嗦地骂了一句。他的脸由于紧张而显得有些发灰。
  萧剑扬瞅见他左边的领章是两条交叉的竹节。
  蹲在城头垛口下的将军倒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好奇、有些不解地瞧了瞧眼前这个黑瘦黑瘦的士官,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毛。
  在这节骨眼儿上,萧剑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招呼几个连里的弟兄来帮把手。
  他们把城头上一具士兵的尸首拖了过来,看样子这是名88师的弟兄,因为他军装的肩头上有肩带。
  萧剑扬把将军的黄呢子军帽戴到尸体的头上,然后冲另外几个弟兄小声说了几句。
  说完,他匍匐到旁边的一个豁口后面。这个豁口是鬼子的炮弹留下的。他把中正式步枪的枪口瞄向了那个半塌的屋顶。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按着事先的约定,几个弟兄一下子把那具士兵的尸体竖了起来。那顶黄呢子军帽在青灰色的城头非常显眼。
  果然,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跟着就飞了过来。那鬼子冷枪手的这一枪打得有点偏,没击中目标,只是打碎了垛口上的一块青砖。
  然而让萧剑扬失望的是,这颗子弹不是从那座半塌的屋顶飞来的。
  他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并没有错。眼下的情形只能说明一种情况:那个日本冷枪手变换了射击位置。
  “是个老手!”他心里赞了一声。
  现在要重新寻找那个日本射手躲藏的地方了。
  萧剑扬先扭过头瞧了瞧,看清楚了垛口上那个三八大盖的弹孔。根据弹孔的位置,他朝护城河那边仔细观察过去。
  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那幢灰色的小楼上。他发现,在那个半塌的屋顶下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窗户。窗口不大,从上面垂下了一个竹帘子,把窗口遮了一半。
  萧剑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这个窗户:这是个很合适的位置。城头比较高,从城上看下去,视线刚好被那个竹帘子挡住。
  而射击手躲在帘子后面,可以透过帘子的缝隙方便地观察城头的情况。
  他认定:那个鬼子冷枪手很可能躲在那窗子里面。
  怎么能引着那家伙再开一枪呢?萧剑扬觉得有点犯难。
  有只黑黑的大手,从那具士兵尸体的头上捡起了黄呢子军帽,然后把帽子扣到了自己头上。
  萧剑扬一看,原来是四班长吴铁七。
  吴铁七没说话,冲萧剑扬比划了一下。
  萧剑扬点点头,端平枪身,瞄向那个窗口。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2
这边,吴铁七深吸了口气,猛地一抬头,然后迅速沿着城墙垛口朝西跑去。
  小窗户里,有朵小小的红光闪了一下。三八式步枪的子弹贴着吴铁七的后脑勺飞了过去。
  只差半根指头的宽度。
  就在这时,萧剑扬的右手食指平稳地扣动了步枪的扳机。
  中正步枪弹迅捷地穿过了竹帘子。
  窗户里面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晃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见对面的窗户里还没有动静,萧剑扬确定,那个鬼子冷枪手算是结了伙食账了。
  他收起步枪,从吴铁七的脑袋上拿过那顶黄呢子军帽,弯着腰走过去递给将军。
  将军没说话,摸了摸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毛,然后接过自己的军帽,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缓缓地戴上。
  他抬眼看了看城外炮火纷飞的雨花台,两片宽厚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十
  夜幕降临在中华门的城头上。
  弟兄们原本张罗着让二排长到后面的裹伤所去。何进财摇了摇头:
  “这点伤,没啥。”他在身上到处找烟卷:“操!咱们这点儿人……要死也死在一堆吧……”
  黑暗中有几个人登上城墙。他们是中华门附近一家小饭馆的伙计。饭馆老板带着家眷逃到江北去了,留下他们几个看店。他们一商量,给守城的官兵送来了吃的——切成片儿的盐水鸭。
  笔杆儿连长笑着招呼大家:
  “赶紧打牙祭,弟兄们。这叫桂花盐水鸭,是金陵城的名吃啊。”
  城墙外面的枪炮声沉寂了下来。雨花台上的炮火也停息了,只是在一些地方有火光闪动。
  寒冷的夜风吹来,萧剑扬抱着枪打了个冷战。这种莫名其妙的寂静,反而让他感到心神不安。
  “现在越安静,明天的仗就会越凶。”战斗经验丰富的二排长在自言自语。
  夜风吹过来一阵浓烈的焦糊味儿,那是烧焦了的人肉的味道。
  下午的时候,一小股日本兵在火力掩护下冲过了护城河桥。占领了独立排原来据守的那个沙袋掩体。
  306团的弟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大桶煤油,打开盖子浇了下去,然后扔了两个火把。十来个日本人就这么变成了一堆炭。
  大伙儿闲坐了一会儿,二排长推了一把四班长吴铁七:
  “老七,给大伙儿吹一个吧。”
  吴铁七嘿嘿笑了笑,从挎包里摸出短短的竹笛,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清亮而悠扬的声音响了起来。
  笔杆儿连长用四川口音抑扬顿挫地念出了一句诗: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紫金山的上面,山火在燃烧。
  夜空很晴朗,除了闪烁的星斗,半轮月亮也浮现了出来。
  吴铁七的笛子声刚刚停下来,突然,从城墙外头也传了一阵飘飘悠悠的乐曲声。
  萧剑扬对乐器之类的玩意儿一窍不通,他只是觉得这曲子听起来有点怪,不大像是咱中国的。
  笔杆儿连长侧着耳朵听了听:
  “这叫‘尺八’,样子跟竹箫差不多。当年是由咱们中国传到东洋去的。如今在中国,吹这玩意儿的不多了,在东洋倒比较多。”
  小苏北好奇地问:
  “连长,你怎么懂这么多东西?”
  笔杆儿连长微微仰起头,带着点儿回忆的神情说:
  “我在中央军校的时候,有个教官以前是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的。他就会吹这东西。”
  旁边的二排长,突然扬起脖子大声吼唱起来了:
  “城外的小日本
  我日你家亲妈妈
  你妈妈肚上老子趴
  你的儿子老子杀
  (要)你还干什么?”
  城墙头上的弟兄们笑得前仰后合。
  城外的乐曲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城垛口上。
  黑暗中,第六个疙瘩,轻轻地系在萧剑扬的那条细皮绳上。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3
十一
  12月12日的清晨到来了。
  雨花台顶上的枪炮声渐渐停息了下来。中华门城墙上,弟兄们的心都沉了下来——雨花台失守了。
  “鬼子要攻城墙了,多预备手榴弹!”
  占领了雨花台之后,日本人的火力可以居高临下地对中华门进行压制。弟兄们紧紧地贴在城头的砖地上,头顶的钢盔前沿儿都碰到了砖头上。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损失,笔杆儿连长让大部分弟兄撤到城墙后面去,只留下几个人监视鬼子的动向。
  中华门的背后,一排好几个圆拱形的砖洞,萧剑扬他们51师的弟兄就躲在这里面,另外还有88师的官兵。
  笔杆儿连长用手拍拍砖洞的墙壁,很感慨地说:
  “这洞子叫‘藏兵洞’,是300多年前朱洪武修的。没想到300年后,咱们当兵的还是要靠它来藏身。”
  蹲在这个古老的藏兵洞里,萧剑扬把身子倚在墙壁上。感到城墙墙体在微微地颤动。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凿子疯狂地在墙体上凿动着。
  沉积了上百年的灰尘,不断地从洞顶上落下来,好像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
  青灰色的砖头屑一个劲儿地掉落到钢盔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萧剑扬眯起眼睛,防备灰尘、砖头屑掉到眼睛里。他不安地仔细听着。城墙墙体的深处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好像一个沉睡了很久的巨人在痛苦地呻吟。
  日军把火炮推到离城墙只有500多米的地方,实行抵近射击。
  中华门城头上的那座三层高的城楼,被炮火掀去了一半。
  等到日本人的炮火延伸了之后,笔杆儿连长挥动自来得手枪第一个钻出了藏兵洞。他的脸上落满了砖头屑,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赶紧上城头!”他大喊着。
  弟兄们从藏兵洞里钻出来,迅速上了城墙。
  高大的城头此刻笼罩在黑灰色的烟尘之中。炮弹爆炸后尚未散尽的硝烟,裹挟着被炸成粉末的砖石碎屑,从城头向城墙下滚滚涌动。
  城头的垛口,要么被炸塌了,要么干脆给炸飞了。原本由青砖砌成的路面,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巨大的青砖被炮弹的气浪掀得到处都是,残缺不全。
  更为糟糕的是,中华门的城墙被鬼子的炮弹轰出了一个大口子,好像就在刚才,有一把无比巨大的斧子,狠狠地砍在了这古老的城墙上。
  缺口上面宽、下面窄,跟中正步枪照门上的V字型缺口很相似,只不过给放大了无数倍。
  日本人的炮火刚一延伸,鬼子的步兵就开始发起冲锋了。
  护城河上的木桥,原本昨天被中国军队的工兵破坏了,但破坏得不彻底。日本人的工兵不怕死,冒着中国军队的火力拼命抢修好了。
  桥下的护城河河面上,飘着很多具日本工兵的尸体。
  日军的步兵,分成一组一组的,快速冲过护城河桥。每一组都抬着一架长长的竹梯。
  冲过护城河桥,他们迅速地扑到城墙根儿,架起竹梯,开始向城墙上头攀登。
  然而,出乎日本人意料的是,这道中国古城墙的高度超出了他们事先的估计。他们事先扎好的竹梯够不到城墙头——竹梯的顶端离城墙的上沿还差着一两个人的身高。
  结果,爬在最前头的日本兵,很尴尬地在竹梯的尽头停下了脚步,上不上,下不下的。
  可是,中国人的手榴弹并不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时间。带着木头柄的铁家伙,好像夏天的冰雹那样,争先恐后地砸下来。
  手榴弹在城墙根儿开花,爆炸的气浪将竹梯下部的两条腿炸断了。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一架架竹梯无比伤感地倾斜、栽倒。
  最让萧剑扬和其他弟兄开眼的,是四班长吴铁七扔手榴弹的法子。他有滋有味地拉开弦儿,不慌不忙地让小家伙在自己的手里多停留那么几秒钟,然后很准确地朝日本人的竹梯甩过去。
  从他手里出去的手榴弹,没等落地就在半空中炸开了。爆炸后的气浪将小鬼子的竹梯当腰一折为二。
  分了家的竹梯,带着它身上的日本步兵,满怀惆怅地朝大地坠落下去。
  日本人对城墙的第一次冲击,就这么给打退了回去。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3
十二
  萧剑扬他们在城头上还没喘上口气,日本人的炮火又猛烈地盖了上来。
  大伙儿赶紧又撤回到了藏兵洞里。
  在昏暗的洞子里,小苏北举起左手,伸出小拇指,很有些骄傲地笑着说:
  “我的妈妈,手榴弹扔个没停,手指头都肿了。”
  洞子里一片安静,没人搭理他——凡是有点儿战斗经验的老兵都知道,这才是开始。
  日本人的炮火延伸之后,步兵再次向南京城墙发起了进攻。尽管刚刚在这道青灰色的城墙下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可日本兵的进攻劲头儿丝毫没有降低。这一次,他们把两架竹梯绑在一起,延长了梯子的高度。竹黄色的梯子上端终于触碰到了城墙的顶端。
  城头的中国守军,依然用密集的手榴弹迎接日本人的竹梯。
  这种打法,手榴弹的消耗量相当大。没用多久,弹药就接济不上了。
  萧剑扬扔出身边的最后一颗手榴弹。他眼光一瞥,瞅见了城头上到处散落的青砖碎块。这些原本二十来斤重的大家伙,被日本人的炮火炸成了几段。
  二排长扬着脖子嘶哑地高喊:“用砖头!砸狗日的!”
  萧剑扬用两手抱起一截青砖,死命地朝城下砸去。其余的弟兄也忙不迭地使上了这种守城利器。
  沉重的砖块儿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淡灰色的抛物线,急速下坠,有的干脆地降临到某一顶暗绿色日军钢盔的顶上,有的沉闷地拍到某一个土黄色军装的肩头。
  与此同时,笔杆儿连长带着一些弟兄,用步枪枪托把搭在城墙上沿的竹梯往外顶。
  细细高高的竹梯从城墙边上移开,沿着城墙的外壁向下滑去。爬在梯子上的日本兵从上面摔落下去,一个个土黄色的身影在半空闪动。这情形在萧剑扬看来,很像是家乡的山林中,一个个熟透了的松果,从枝头轻盈地坠落。
  城外日军的压制火力,像冬天的山火一样猛烈。雨花台本身比中华门要高,日本人占了地形上的优势。
  中国军队的机枪只要在城头一打响,立刻遭到歪把子、九二式重机枪的压制。九二式重机枪的子弹像火组成的风。
  身穿灰蓝色军服的中国机枪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这时候,中华门东侧城墙上,88师的弟兄用机枪火力勉勉强强地封锁住了护城河桥,日本人的后续部队一时间跟不上来。
  城墙边上,日军的进攻势头被打下去了。
  中华门外暂时沉寂了下来。
  没过多久,城外日军的火力又凶猛地压制了过来。
  当弟兄们第三次从藏兵洞中跑上城头时,眼前的情形让大伙儿傻了眼。
  原来,两次失败之后,日本人调整了策略,集中炮火轰击城墙上的定点区域。结果,在中华门西侧的城墙上,用炮弹凿出了一个大口子。
  重整旗鼓的日军攻击部队,重新向南京城墙发起了冲击。
  让萧剑扬感到吃惊的是,经过两次冲击失败,日本人的进攻依旧非常猛烈。
  从城头望下去,看不清日本士兵的脸,只能看到一顶顶暗绿色钢盔的圆弧轮廓。
  为了防止误伤到自己的攻城士兵,城外日军的机枪停止了射击。高大的城墙上下开始安静下来,除了中国军队手榴弹的爆炸声,就是一种狂暴的呼喊声。
  这种呼喊声是从攻城日军的嘴巴里发出的。
  “曼塞……曼塞……”一声声嘶哑的呼喊,清晰可闻。
  冲在最前面一批日本兵,一律脱了上衣,头顶扎着白色的布条。他们踩着被炸碎的城砖块儿,沿着缺口两侧向城墙顶端爬去。
  城墙上被轰开的缺口,在萧剑扬他们独立排阵地的左侧,并不是他们负责防守的地段。但是看到日本兵从那个缺口蜂拥而上,大伙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硝烟里,出现了两个弯着腰前进的人影。他们在独立排的阵地上停住了脚步。萧剑扬一瞅,走在前面的是306团团长邱维达。如今他这个团长,屁股后面只跟了一个传令兵,孤零零的。
  邱团长原本齐整的军容,眼下荡然无存。满身都是黑色的硝烟和灰色的砖头屑。军装的领子也敞开着,露出涨得通红的脖颈。他好像奔跑了很远的一段路,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笔杆儿连长下着命令:
  “毕连长,你赶紧抽调一部分弟兄,去突破口那儿增援……”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
  “我已经命令胡营长组织‘奋勇队’,马上就赶过去。”
  命令刚下达完毕,他就又匆匆地朝另一处阵地跑去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不论死活,一定要堵住突破口!”
  二排长何进财拄着中正步枪站了起来,低沉地吼了一嗓子:
  “想死个痛快的,跟俺上……操……把鬼子压下去!”
  一个身影抢在了他身子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何排长,你身上有伤。我去。”
  二排长没吭声,默默地打量着挡住他的这个人——笔杆儿连长。
  “老何,你带一个班留下来,别让鬼子从这儿也摸上来了。我和四班长带两个班增援过去。”
  说着话,笔杆儿连长给手中的自来得手枪重新压上了一梭子子弹。
  两个班的弟兄跟着笔杆儿连长准备动身了。萧剑扬原本也想跟着一块儿去,但是刚挪动身子就让笔杆儿连长给撵回来了。
  “滚回去!”连长毕铭成很严厉地冲萧剑扬骂道:“张团长亲自给我下过命令,不让你参加白刃战!”
  萧剑扬觉得连长在突然间变得粗野了。
  四班长吴铁七,把其余弟兄的手榴弹袋收集过来,利索地一条一条往自己身上挂。
  两个班的弟兄端着上了刺刀的中正步枪,默默地朝着城墙缺口压了过去。没有呐喊,疲惫、干哑的嗓子里已经发不出喊声了。只有锋利的刺刀尖,在城墙顶端的硝烟中轻微地抖动 。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4
十三
  萧剑扬重新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二排长冲他说:“操,就你那拼刺刀的本事,上去也是白给。老实地待在这儿打枪!”
  小苏北卧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很紧张地朝城墙缺口的方向望了望,然后不自觉地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
  “城要破了……要破了……”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不停嘟囔。
  萧剑扬朝城墙外面眺望了一下。日本人停止了炮击。在护城河的对岸,一字儿排开了七八辆装甲车。
  从背后传来了杂沓的跑步声。萧剑扬扭回头,看见100多名弟兄弯着腰,排成四路纵队,朝着城墙的突破口跑去。
  跑在最前面的,是萧剑扬认识的那名少校军官。长刀握在他的手里。
  从城墙突破口的方向,传来阵阵的厮杀声。
  城墙上被炮弹打出了一个个深深的弹洞。城墙外侧墙壁上的青砖被打掉了,露出了里面的沙土,像瀑布似的往下淌。
  日本人的炮弹在城头炸开。炮弹爆炸后产生的高温和冲击波,瞬时间把巨大的城墙砖炸成粉末,鼓荡在空中。
  由于没有什么风,青灰色的粉尘悬浮在城头。细小的微粒钻进萧剑扬的鼻孔、嗓子眼儿,呛得他直咳嗽。
  “敢情!这玩意儿快赶上鬼子的毒气弹了!”他在心里愤愤地想。
  趴在一个被炸掉了半拉的城垛子后面,萧剑扬费劲儿地朝护城河对岸望去。一夜之间,日本人利用砖块、沙袋,把许多民房的屋顶改造成了临时的火力点。
  按说,这种简易的工事,只能防机枪、步枪的子弹,经受不起哪怕是小口径的炮弹。可城头上的中国守军,别说是炮了,就连类似掷弹筒的玩意儿都没有。萧剑扬跟弟兄们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瞅着鬼子的这些火力点在叫唤,牙恨得直咬。
  在日本人严密的火力封锁之下,城墙顶上只要有挺机枪一开火,立马招来一顿凶猛的压制。
  萧剑扬很快把视线从护城河对岸收了回来。他把脑袋偏向城墙上被轰开缺口的那个地方——
  顺着缺口往城墙顶上猛攻的日本兵,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仿佛是土黄色的火苗,在沿着古老城墙的残垣往上燃烧。
  “这会儿要是有一挺机枪从侧面扫那么一刷子,那多带劲儿啊!”
  而在城墙的顶上,身穿灰蓝色军服的身影,以班、排为单位,不断地从两侧朝缺口压过来。好像两股强大的水流,非要把土黄色的火头浇下去。
  有一些日本兵已经爬到了城墙顶端上,他们跟反冲击上来的中国人粘挤在了一起。这么多的人拥挤在城墙缺口的顶部,地方狭小,上了刺刀的步枪,无论是长长的三八大盖,还是相对较短的中正式,都无法施展开来。
  双方展开了贴身的肉搏。
  城墙缺口那块地方,一下子安静起来。不断地有人体从城墙顶部掉落下去,有土黄色的,也有灰蓝色的。
  萧剑扬冲城墙缺口那个方向端起步枪,但马上又放下了。自己的弟兄们跟小鬼子混杂在一起,这让他很难进行瞄准。
  况且,他很清楚,凭着中正式步枪子弹的威力,从这个距离打过去,一发子弹起码能穿透两个人的身体。那也就是说,即使自己瞄得很准,可子弹穿透鬼子目标之后,很可能还会伤到自家的弟兄。
  就在这时,他瞅见四班长吴铁七抱着一个粗壮的日本兵从城墙缺口处滚了下去。随后,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老吴拉响了身上缠着的手榴弹。
  “别傻愣啊!打下面的!”身旁边有人恼火地大叫起来。是二排长。
  这句话让萧剑扬回过劲儿来了。他赶紧压低枪口,步枪的枪管指向了城墙缺口的根部——那里聚集着一群土黄色的人影。
  几乎连瞄都没怎么瞄,萧剑扬就让一发子弹飞出了枪膛。这种距离、这种目标密集的程度,他凭手感都可以让子弹击中目标。
  出膛的子弹并没有让萧剑扬失望。它从一名日本兵左面的锁骨上方射入,迅速地斜穿过他的身子,从他背部的右下方飞出来,接着又马不停蹄地钻入了第二个日本人的前胸。
  两个日本人一先一后地滚落下去,一路上还砸倒了后面的几个同伴。
  其余的日本兵,踩着他们倒下的身子,继续朝城墙缺口的顶部爬去。
  萧剑扬推上一发新的子弹,继续射击。
  还没等他把第四发子弹推送上膛,从护城河对岸就飞过来了一个机枪的短点射。日本人的子弹打在萧剑扬脑袋旁边的青砖上,砖头碎屑飞溅到他的面颊上,落下了几个血点子。
  萧剑扬赶紧收回步枪,向左一个侧滚翻。城墙顶上散落的碎砖块,把他的肩头、肋骨、大腿硌得生疼生疼的。
  重新找了一个合适的射击位置,萧剑扬继续朝城墙缺口的根部开火。
  城墙顶上的其他地方,也有不少弟兄用步枪朝那个方向射击。
  不断地有日本兵栽倒下去。但更多的在不顾死活地往上爬。
  “别光瞅着那儿,四下里都要瞧瞧。”二排长有点担心地嚷着:“操!可甭让狗日的从别处摸上来了……”
  二排长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很快,萧剑扬就听见了小苏北惊恐的喊叫声:
  “鬼……鬼子!”
  萧剑扬扭过头冲小苏北那边瞧过去,他的视线被一段略微弯曲的城墙挡住了,没看到什么动静。
  只见二排长何进财迅速朝小苏北的那个位置弯腰跑过去。
  萧剑扬的身子比较靠外,他赶紧跟着冲那个方向匍匐了几下。
  二排长的声音传了过来,明显声调发着颤:“弟兄们!快过去!”
  那段城墙原本是由88师的弟兄们把守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那段城垣顶部竟然空无一人。
  几十名日本兵,趁着守城的中国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城墙缺口的时候,悄悄地摸到了那段城墙下面。
  日本人带着一架梯子,梯子的长度不够。有一棵小树在城墙的墙体上生长出来。一名身手敏捷的日本兵借助这棵小树爬到了城墙顶上。
  他随即放下了一架绳梯,其余的日本兵顺着这架梯子爬了上来。
  小苏北倒转过中正步枪,朝着一个日本兵的钢盔砸了过去。刚刚砸倒这个家伙,一把细长的三八步枪刺刀就深深地捅进了小苏北的左胸。
  二排长带着其余的弟兄,跟爬上来的日本兵展开了混战。混战中,他身上也中了两刺刀,浑身是血地倒下了……
  萧剑扬原本也想装好刺刀冲过去,可另一个办法马上涌进了他的脑子。
  他目测了一下自己与那架绳梯之间的距离,然后迅速推上一发子弹,瞄准、击发。
  子弹打在绳梯旁边的一块城砖上,没有命中目标。
  萧剑扬推上另一发子弹,修正了一下瞄准点。
  这次,中正步枪的子弹准确地击断了绳梯左边的那根绳子。
  萧剑扬深吸了一口气,又推上了一发子弹。
  他手中步枪的准星,接下来瞄住了绳梯右边的那根绳子……
  又是一枪,绳梯右边的绳子也被他打断了。整条绳梯,带着它上面的一串儿日本兵,从南京城墙上摔了下去。
  绳梯一断,城墙下面的鬼子上不来,刚登上城墙的十几个鬼子成了没根的庄稼。
  城头上的中国士兵们,端着刺刀压了上去……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5
十四
  最后一番声嘶力竭的拼杀声终于也沉寂下来了。静默的气息,仿佛一股逐渐冷却的液体,渗过夜色的指缝,从南京城墙的顶端慢慢地流淌下来。
  攻守双方都筋疲力尽了。日本兵在城墙顶部占据了两个突破口。中国守军无力将他们打下去,他们也无力进一步扩大战果了。
  萧剑扬把手中的中正式轻轻放在一堆砖块上,疲倦地舒展了一下自己握枪的双手,然后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
  护城河对岸,有几处民房着了火。借着火光,可以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在匆匆地晃动。看样子是日本人在忙着搬运伤兵和尸体。
  城墙外很是安静。想来小鬼子今儿个也是元气大伤。
  东边偏北的地方,紫金山燃烧着大火。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他们独立排眼下连他在内,只剩了七个人。
  “毕连长……毕连长在吗?”黑暗中传来了压得很低的声音。一个人影弯着腰来到了独立排的阵地上。
  萧剑扬爬起身来,迎了上去。
  “我是306团团部的,我们邱团长有命令,要传给你们毕连长。”
  萧剑扬带着这个传令兵去见笔杆儿连长。连长毕铭成白天在城墙缺口的战斗中又负伤了,这会儿正躺在后面的一堵女墙下面。
  他扶着女墙挣扎着爬起来,萧剑扬赶紧过去撑了他一把。
  传令兵冲着笔杆儿连长敬了个礼:
  “毕连长,上峰的命令:撤退。”
  “撤退?不能撤啊!咱们一撤,南京怎么办?南京城里的老百姓怎么办?!”
  笔杆儿连长悲愤地喊起来。
  “当初不是下令跟南京城共存亡吗?怎么又变卦了?”笔杆儿连长继续激动地说着,嗓音开始变得颤抖。他那一口四川腔,在夜风中听来显得无比悲愤。
  没人回答他的问话。
  半空中飞过几发曳光弹。橘黄色的弹迹把冷清的夜空衬得更加寒冷。
  传令兵走后,萧剑扬扶着连长站在女墙边上。他听到笔杆儿连长嘴里在翻来覆去地叨咕着:“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听着听着,萧剑扬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位书生连长,怕不是真的要……
  他一下子回忆起来:在淞沪战场上的第一天战斗中,自己的老连长在撤离阵地的时候,也曾经要拔枪寻短见。
  正想着,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棉军衣的前襟。
  萧剑扬抽出右手轻轻摸了一下——那是个圆滚滚的东西,吊在身边笔杆儿连长的皮带上。
  他记起来了,这是笔杆儿连长拴在自己皮带上的那个圆蛋形手榴弹。
  “毕某肯定要跟南京城抱到一起死!”——笔杆儿连长第一次给弟兄们训话时曾说过的一句话,此刻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萧剑扬默不作声地用右手踅摸着,偷偷地把这颗手榴弹从连长的皮带上解下来。
  笔杆儿连长靠着女墙,喘了几口气,然后让萧剑扬集合弟兄们。
  稀稀拉拉的几条人影,在黑夜中排成一个短短的横队。萧剑扬站在右边的排头。
  “报数!”
  “一”
  “二”
  ……
  低低的报数声,报到“六”就为止了。萧剑扬心里一酸,算上笔杆儿连长,一共不过七个人。
  这就是他们51师305团1营剩下的最后一点儿人马了。
  笔杆儿连长扶着女墙艰难地站起来。
  “上峰的命令,让咱们撤……”说着话,笔杆儿连长突然笑起来了:“死守南京,死守南京,结果是‘鸡公拉屎头节硬’啊,哈哈……”
  在萧剑扬听来,这笑声比哭声还让人难受。
  “萧班长,你带着弟兄们撤吧。跟着306团的弟兄,别走散了。”笔杆儿连长无力地挥了挥手。
  “要撤一块儿撤……”萧剑扬低声说道。
  “嘿嘿……”笔杆儿连长突然笑起来了:“我以前说过,毕某肯定要跟南京城抱到一起死。现在是说话算话的时候了。”
  他用手在自己的皮带下面一摸,气急败坏地骂起来了:“手榴弹呢?还给老子!还给老子!”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5
萧剑扬在黑暗中没吭声,他上前搀住连长,往城墙下撤。
  笔杆儿连长倚着萧剑扬的肩膀,默默地走了几步,又慢慢地站下了:
  “萧班长,让我再看一眼这城墙,行吗?”他的声音显得平静而恳切。
  萧剑扬踌躇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他扶着笔杆儿连长,走到一个还没倒塌的城垛口前站下了。
  笔杆儿连长靠着城垛口,安静地站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个打火机,在手里把玩着。
  “你去帮我弄枝步枪来行吗?我拄着它走路能省劲些。”过了一小会儿,连长打破了沉默。
  萧剑扬略微犹豫,从背上摘下自己的中正式,递给连长:
  “就用俺的吧。”
  笔杆儿连长笑了,摇了摇头:
  “这枪可是你的宝贝,我可舍不得用。你还是帮我另外弄一枝。”
  萧剑扬收回枪,转身去找其他弟兄。等他追上一个弟兄,刚想伸手拿枪,就听见背后传来笔杆儿连长的声音:
  “弟兄们,都趴下……”
  大伙儿不知道是咋会事儿,以为有了敌情,赶紧往下趴。
  萧剑扬一惊,赶紧扭回头——一团火苗映入他的视野。
  在被冬夜包裹着的城墙顶上,这团小小的火苗,好像一簇突然怒放的野花。
  这火苗来自那个小小的打火机。此刻,这个打火机正握在笔杆儿连长的手中。他把小东西贴近自己的脸庞。
  橘黄色的火光,把笔杆儿连长的面部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还没等萧剑扬作出反应,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已经从城墙外飞了过来。密集的子弹穿透了笔杆儿连长的头部、脖颈、胸脯……
  那朵刚刚绽放的橘黄色火花,在刹那间就凋谢了。
  等日本人的射击停止之后,萧剑扬朝连长的身子匍匐过去。用手一摸,连长的脑袋已经变了型,到处都是粘糊糊的脑浆。
  大伙儿捡了些被炸碎的砖块,草草地铺在连长的尸首上。在黑暗中默默地敬了个礼,剩下的弟兄们朝城墙里面撤退下去。
  在撤离之前,萧剑扬掏出挎包里的细皮绳,沉重地系上第七个疙瘩——七天,整整七天。从第一天跟日本人接火,到今晚,一共是七个昼夜。
  萧剑扬把皮绳留在了城头上,留在了笔杆儿连长的尸体旁。
  走下中华门城楼之后,他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
  夜色中,古老的城墙宛如一道长长的剪影,沉默不语。






  南京的城墙,建于明代,墙体高度一般在12—14米之间。中华门一带城墙的最高处达到了21.45米。
  中华门城堡,南北宽128米,东西宽118.45米,总面积15168平方米。它是南京古城墙13个城门中规模最大的城堡式城门,是当今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结构最复杂的古城堡。
  在中华门城堡之上,原有一座歇山式的三重檐镝楼。清代嘉庆年间,此楼倒塌。后又经江宁县筹资重建,但形制缩小了。1937年南京保卫战中,此楼毁于日军的炮火。
  88师,为当时国民革命军的主力精锐部队,与87师互为“姊妹”部队。下辖二个旅四个团,装备精良,曾在“1.28”、“8.13”两次淞沪抗战中屡创日寇。
  南京保卫战期间,该部负责防守城南的制高点——雨花台。师长为孙元良。
  该师于雨花台浴血苦战,重创进攻的日军,自身也伤亡惨重。262旅旅长朱赤、264旅旅长高致嵩、团长韩宪元、华品章等,先后壮烈殉国。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命我团调整部署……主力撤进城,利用城垣为阵地,守备中华门到水西门之线。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6 07:17
……十日晨,我团从中华门入城……我将任务分配完毕,即带领一组侦察官到城外侦察地形,联系友军,组织协同。”
  南京保卫战期间,国民革命军炮兵42团1营3连参加了南京城内外的战斗。该连为高射炮部队,全连共三个排,每排两门德国造高射炮。
  该连1排布防于雨花台、中华门一线,担任对空掩护任务。曾击落日本飞机,对日本空军造成威胁。
  日机在中国高射炮火的攻击下,不敢低飞投弹,因此始终没有从空中炸中城墙。
  威力侦察——旧军队中对于“火力侦察”的称呼。
  抗日战争中,日军的十一年式轻机枪,一般是由一名正射手、一名副射手来操作。但是,在实际的战斗过程中,经常出现一名机枪手单独操作十一年式轻机枪的情况。
  拒马——一种军事上用来阻挡步兵、人群的障碍物,用粗大的木头和带刺的铁丝做成。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
  “(12月10日)午后四时许,南京城区战况已经激烈展开……我当时在中华门城上指挥所,发现敌坦克两辆掩护步兵企图通过中华门外军桥。我命令集火炮数门,直接瞄准射击,敌两辆坦克中弹掉入河中。敌步兵失去坦克掩护。纷纷后逃。我即令一个加强连出击,斩获数十人,(我军)士气为之一振……”
  紫金山——位于南京市区东面。东西长约7公里,南北宽约3公里。山上有三座山峰,最高峰海拔400余米,为南京最高点。
  此山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占领此山,即可以火力控制南京市区。
  开和——打麻将或斗纸牌时某一家的牌合乎规定的要求,赢了,就叫“和”(hú)。开和,也就是开始和牌,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根据现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记载:“(南京战役中)官兵体力精神俱感疲惫……旺盛的企图心和机动力更为缺乏。国府西迁之后,各项交通器材随之俱行,各军经上海撤退损失,亦所存无多。致弹药之补给、伤兵之救护、与夫抢堵城垣缺口材料之运输,俱极缓慢,一被突破,即有牵动全线之虞。”
  乃球的——山西方言,民间的粗话。
  根据当时参加南京保卫战的国民革命军第16军团司令部中校参谋王晏清的回忆:“12月11日,我随南京卫戍副司令长官罗卓英前往前沿阵地视察……我们从中华门的东侧登上城楼,刚登上城楼,就遭到日军狙击手的射击,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罗卓英——字尤青,号慈威,谱名高哲。1896年3月出生于广东省大埔县。1961年11月6日病逝于台湾台北市。
  1918年,他入保定军官学校炮科。1924年实现国共合作以后,罗卓英在广州加入国民革命军,任第一炮兵营上尉连长。此后,他因战功累升团长、旅长、参谋长、副师长、师长等职。
  1937年,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罗卓英率部开赴华东,参加上海保卫战。他升任集团军司令官,指挥对日作战。
  南京保卫战期间,他被任命为南京的卫戍副司令长官。
  当时国民革命军中参谋人员的标志,是在左边的领章标出两条交叉的竹节。
  国民革命军87师、88师等部队的军装是仿西方式样的,与其他的部队不同,左右肩头各有一根肩带。
  中华门的中层为砖石结构(上砖下石),面北筑有藏兵洞7个;下层正中筑拱门通瓮城,面北左右各筑藏兵洞3个。瓮城东西两侧筑有宽11.5米、长86.1米的马道,马道陡峻壮阔,是战时运送军需物资登城的快道,将领亦可策马直登城头。
  中华门瓮城上下两层分布有13个藏兵洞,加上东西两侧马道下方的14个藏兵洞,共计27个,可藏兵3000。首道拱门二层面北的中洞进深45米,宽6.85米,高6.32米,居各洞之首。这些藏兵洞在战争期间对于军需物资的储备和兵源的设伏,都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炮火延伸——攻防战斗中,进攻方的炮火,在对防御方的阵地进行过一番轰击之后,按计划逐步向前推移弹着点,逐次向敌方的防御纵深转移火力,以掩护己方的步兵、装甲力量 发起冲击。
  曼塞——日语“万岁”的近似发音。日军士兵在发起冲锋的时候,经常高呼这个词。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敌我双方激战到十二月十二日……第三营营长胡豪电话报告:中华门与水西门之间,城垣突出部有一段被炸开,敌攻城士兵正利用绳梯爬上城墙。我立即命令该营集中主力挑选一百名精壮战士组织敢死队,严令务必在一小时内,将突入城墙之敌完全肃清。命令下达之后,营长胡豪亲率敢死队勇敢地向突破口冲杀过去……一时杀声震天动地,不到一小时,将突入之敌全部肃清,除战死者外,生俘十余人。在格斗中,我第三营营长胡豪、少校团附刘历滋不幸中弹英勇牺牲……”
  女墙——城墙顶端靠内侧的一道矮墙。
  根据史料记载,1937年12月12日下午三点,南京卫戍司令部下达了《首都卫戍司令长官作战命令特字第一号》,命令中规定——
  “首都卫戍部队决于本日晚,冲破当面之敌,向浙皖边区转进……本日晚各部队开始行动……突围后运动,务避开公路,并须酌派部队破坏重要公路桥梁,阻止敌人之运动为要。”
  鸡公拉屎头节硬——四川民谚,意思是做事情有始无终。
  截止到十二月十二日夜,日军并未能从中华门攻入南京城。
  南京大屠杀元凶之一、日军第6师团师团长谷寿夫,在抗战结束之后的战犯审判中,曾供述:
  “……以贯通中华门之南北线为境界,右(东)为114师团,左(西)为第6师团,对中华门则以两师团攻击。被告部队(第6师团)直对中华门以西之最高城壁激战后,于十二月十二日日没前始经格斗占领城壁,……遭中国军之抵抗,备感困难及费时甚久,于十三日破晓始集中兵力于城壁附近。中国军则似于十二日乘夜暗后退……”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3
第五章 以血洗血



  12月13日的清晨到来的时候,萧剑扬依旧滞留在南京城里。

  昨夜,他跟着残存的弟兄们从中华门城楼撤下来,撤进南京城。
  在火光熊熊的南京城里,他们遇到了黑压压的逃难人群。萧剑扬的部队,被潮水一般汹涌的人流冲散了。

  对于从小在东北山林里长大的萧剑扬来说,这陌生的城市让他失去方向感。他迷路了。

  等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在硝烟弥漫的南京城里打转。伴随他的,只有他那支忠实的中正式步枪。

  此时的南京城,被四面的枪炮声包围着。城外的日本军队,正在从多个方向攻入城内。

  萧剑扬把中正式步枪端在手上。熟悉的枪身,给了他一种信心。

  “大不了就在这城里跟鬼子干!”他在心里想,“反正多打死狗日的一个,就多赚一个!”

  走着走着,突然,不远处半空中的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面旗子——一面中国军队的军旗,在南京城冬日的晨光中,傲然地飘扬着。

  “自己人的旗子!”萧剑扬在心底喊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鼻子根儿一阵发酸。

  自打他入伍当兵算起,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回瞧见这样的旗子。可在今天望到它,萧剑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和冲动。

  有旗子就多半有自己人在。萧剑扬没多耽误,赶紧朝那面旗子飘扬的方位跑过去。

  那面旗子望起来不远,可要找到,还是花了番功夫。他在几条街巷里绕来绕去,总算找着了地方。

  这是个三层楼的建筑。楼顶是尖尖的,最上面有一根高高的杆子,那面旗子就飘扬在杆子的顶端。

  萧剑扬跑到这幢三层楼前。楼底层的大门两侧,已经聚集了十来个当兵的,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从装束上看,估摸着都是来自不同部队的。

  这些人中间,站着四个戴钢盔的,正在向四处张望。见到萧剑扬,这四个人快步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右手提着一挺“花机关”。他开口问道:“你是哪个部分的?”

  萧剑扬报了一下自己部队的番号。

  “呵呵,好啊,欢迎欢迎!我们几个是教导总队的。”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楼顶的旗子:“这旗子是我们营附让挂的,就是为了能多招集些其他部队被打散的弟兄。”

  他开心地补充了一句:“我们营附说得不错,像条汉子的弟兄,总是有的。只要旗子一挂出来,凡是有血性的就会聚过来。果然不错!”

  萧剑扬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对方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一两岁,军衔跟自己一样,也是个中士。他的面颊上有不少麻子,两只黑糊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手里端着一挺“花机关”,身上斜挎着直条形的皮质子弹带。在他胸前,还挂着一副日本军用望远镜,看样子是从鬼子那里缴获的。

  更特别的是,他腰上还缠了一大块脏兮兮的白布。萧剑扬注意到,他那块脏布上面有一大块红颜色。

  “莫非这位弟兄腰上挂了花,用块布裹着?”他在心里寻思。

  可再瞧瞧,这人精神抖擞,步子轻快,一点不像负了伤样子。

  瞅见萧剑扬一直打量自己手里的家伙,麻子脸中士得意地笑了:

  “昨天夜里我们撤到城里,今天一早捡的。不知道哪个混账把这玩意扔在路边不要了,还有子弹带……”

  他兴致很高地把这挺“花机关”扬起来晃了晃:

  “城里地方挤,在里面跟小日本干仗,还是这玩意来劲!”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麻子脸中士把周围聚起来的弟兄扫视了一圈,嘴里轻轻地点了点人数,然后挥了挥胳膊:

  “弟兄们,跟我走吧。不多等了,这小鬼子可说到就到了啊。”

  萧剑扬愣了一下,赶紧问:

  “还到别处去?那这儿怎么算?”

  麻子脸中士嘿嘿笑了:

  “这里也就是个招集大伙儿的临时地方。咱们的主阵地在别的地方,待会儿你就瞧见了。”

  他抬手指了指三层小楼顶上的那面旗子:

  “这旗子你们能看见,日本人也能看见。如果咱们守在这儿,这旗子就成了人家炮兵最好的靶子。”

  萧剑扬指了指楼顶上的那面军旗:

  “这面旗子就留在这里吗?”

  麻子脸中士开心地笑了:“别急,不会糟蹋它的。”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4
说完,他伸手解下自己腰间那块脏兮兮的白布,使劲地抖开。

  这下萧剑扬看清楚了:那原来是一面日本人的膏药旗。有些特别的是,这面膏药旗上,被人用黑色的墨汁,沿着旗面的对角线画了一个大大的“×”。旗子中间那个红红的膏药丸子,如今变得更难看了。

  麻子脸中士兴高采烈地告诉萧剑扬他们,昨天在紫金山的阵地上,日本人发起了一次冲锋。他们连从侧翼给鬼子来了个反冲锋。日本人没料到在紫金山一带打了这么多天,“支那军人”还有体力和意志发起反冲锋,一时手忙脚乱,退了下去。

  在战斗中,麻子脸他们连缴获了这面旗子。麻子脸中士自己缴获了一副鬼子的望远镜。
  “刚才,按我们营附的吩咐,我好不容易在家小店里找到点墨汁,给这旗子‘打扮’了一下。现在,它可要起点作用喽。”

  一面说着,麻子脸一面冲不远处一个背有点驼的军人喊了一声:

  “曹班长,这旗子就交给你了。按营附交代的办啊。”

  那个被叫作曹班长的老兵走过来,拿过这面打了“×”的膏药旗子,然后带着另外两个弟兄钻进了那座三层高的小楼。

  “曹班长,我们工兵营的,摆弄炸药的老手。”麻子脸见萧剑扬他们都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很是得意地解释说:

  “我们营附交代,看时候差不多了,就把咱们的旗子取下来,把这面膏药旗升上去。然后,他们几个工兵会在楼顶布置点儿小玩意儿……”

  说到这儿,他满脸麻子都兴奋得有些发亮:

  “你们想,等日本兵看见自家的旗子给糟蹋成这样,能不心疼吗?他一心疼,能不赶着上楼顶去摘旗子吗?他一上楼顶,能不……”

  说到这儿,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给进南京城的日本人一个——‘我哈腰古德一马死’。”

  萧剑扬不解地问:

  “这个‘我哈腰……’是什么?”

  麻子脸给他解释:

  “这是东洋话,就是‘早上好’的意思?”

  萧剑扬一听乐了:

  “行啊你,还懂鬼子话。”

  麻子脸告诉他,自己是南京本地人,以前在南京城里的日本商行当过学徒,会点儿日本话。

  不久,那面给墨汁打了大“×”的膏药旗,就像个被示众的小贼,愁眉苦脸地被张挂在三层楼顶的旗杆上。

  这时候,麻子脸中士已经带着包括萧剑扬在内的十来个弟兄,钻进小巷子,朝着他刚才所说的“主阵地”进发。

  二

  萧剑扬背着枪一边走,一边努力地竖着耳朵听四周的动静。从东、南、西几个方向都传来了稀疏而凌乱的枪声。他注意分辨了一下,除了三八大盖那独特的“乒勾”声之外,还能听见一种焦脆的枪声——这枪声萧剑扬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中国士兵的中正式步枪发出的声音。

  “就是说,除了我们这帮子人,还有别的弟兄也留在城里跟日本人干仗。”萧剑扬有几分激动地想着。

  走在他身边的麻子脸中士,扭头低低地对大伙说:

  “拉开距离!走快!”

  连萧剑扬在内,他们这十来个人彼此间拉开两三步的距离,武器都端在手里,保险打开。

  路面上散落着不少步枪和手榴弹,麻子脸中士吩咐大家:

  “多捡点手榴弹,打起来了用得着。”

  萧剑扬从路面找了个被踩得有点变形的洋铁皮水桶,把捡起来的手榴弹都搁在里面。

  穿过一个路口,马路的路面变得略微狭窄起来。柏油铺成的马路上,到处扔着各种东西,都是撤退的部队和逃难的市民遗弃的。有半新的军用毛毯、木头箱子、布包袱、瘪了胎的人力车……一辆黑色的私家小汽车也可怜巴巴地歪在马路边上。大概是在逃难的时候抛了锚,被原来的主人无奈地丢下了。

  马路两边有不少是两层楼的民房,其中一部分在前几天的轰炸中,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得只剩下了一层。

  走到这里,带路的那个弟兄停住了。他伸着脖子轻轻地叫了两声:

  “马营附……马营附……”

  从一座二层楼废墟的顶上,露出几个身穿蓝灰色军服的身影。其中一人冲下面挥了挥手,小声地喊道:

  “别吵吵!赶紧上来。”

  萧剑扬他们七手八脚地爬到这废墟楼的顶上,麻子脸中士冲一个身材魁梧的上尉军官敬了个礼:

  “马营附,我又找到了十几个弟兄!”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4
上尉军官挪了挪他那像头小熊一样的腰身,健壮的肩胛骨在棉军装下面扭动了一下,挺高兴地咂了咂嘴巴。他宽宽厚厚的嘴唇下面,一颗门牙只剩了半个。

  萧剑扬瞧着他那又粗又长的双臂,心想:“要是打起肉搏战来,这老兄可是一点都不吃亏啊。”

  上尉军官用他那一双牛犊子似的圆眼睛瞅了瞅萧剑扬左胳膊上的臂章,一口湖北口音粗声粗气地问:

  “51师的?我老乡也在你们师,炮连的。你们师都撤了吗?”

  萧剑扬低声地回答道:

  “俺跟弟兄们走散了……”

  上尉军官叹了口气,换了话题,给麻子脸中士他们介绍了一下情况:
  “我们这儿原来有十一个弟兄,都分头藏在马路边的房顶上……”他伸出黑黢黢的大手,冲周围的几座房屋的屋顶指了一下。

  萧剑扬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朝周围看了一下,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蓝灰色的身影。他们大多两三个人一伙,有的趴在完好的平房房顶上,有的猫在被炸得半塌的二层楼断壁后面。

  “大伙儿身边都备了不少手榴弹,都是在附近捡的。你们带来的这些也正好用得上。”

  上尉军官接着又指了指那辆给扔在路上的银灰色私家小汽车:

  “我叫弟兄们在那小车的车座子下面,塞了两捆手榴弹,拉火环连在一根挺细的棕绳上面。”上尉军官颇有些自得地指了指那辆银灰色的小汽车:

  “绳子从车门的缝子里穿出来,一直伸到路边……看见那扇门了吗?门后面躲着个弟兄。等会一听我这打响,他就拉绳子……”

  萧剑扬他们沿着上尉军官手比划的方向,看见了那扇破旧的门板。从门板到小汽车之间,扔着不少烂布、破衣裳。萧剑扬估摸着,这些破烂是用来遮蔽住那条细棕绳的。

  “没想到,这位马营附瞧起来五大三粗的,脑子倒挺精!”萧剑扬在心里嘿嘿笑了笑。

  “我刚才给弟兄们已经吩咐过了。这会儿跟你们几个刚过来的再说一遍,等打起来的时候,听我的命令动手。第一个手榴弹我先扔,然后大伙儿一起砸那帮狗日的。”

  最后,他单独冲萧剑扬下了命令:

  “既然说你枪法好,那你就等我的手榴弹扔了之后,捡鬼子要紧的目标打,什么军官啦、机枪手啦,自己瞧准了办。”

  萧剑扬等他说完,略微犹豫了一下,小声地提出了个不同意见:

  “马营附,您的手榴弹一响,日本人马上就开始躲了,那我事先选好的目标就不好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心瞅着上尉军官的反应:

  “能不能您到时候先给我下个令,让我先打掉一个。等我的枪响,您再扔手榴弹。”

  粗壮的上尉又露出他那只剩一半的门牙,闷声闷气地笑了:

  “呵,瞧不出你心思还挺细。好,就按你说的!”

  他很爽气地挥了挥大手:

  “到时候我往你脚边扔一小块瓦片。你听到这动静,就开火。等你打响了,我再扔手榴弹。”

  等上尉军官布置完了,麻子脸中士凑过来提了个小请求:

  “能不能让我手里的家伙过下瘾?”

  他拍了拍手里的“花机关”,又补充了一句:

  “刚捡没多久,还没见过红呢。”

  上尉军官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

  “我说了,不要恋战!你是不是嫌子弹多得烧手啊?以后还愁没得打?”

  麻子脸中士失望地吸了吸鼻子。他转过身子,猫腰到楼板的另一边,朝几个方向张望了一下,然后挺开心地小声把萧剑扬招呼过去:

  “瞧那儿!”

  萧剑扬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瞧见了一块白布在浅蓝色的半空中飘动着。由于距离不是很远,阳光又明亮,可以看见白布上面有红色的斑块,还有黑色的大“×”。

  他想起来了,那就是不久前给挂在三层楼楼顶旗杆上的日本膏药旗。

  正瞧着,突然萧剑扬发现,那块脏白布猛地朝上方抖动了一下,随后朝一边坠落下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中。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迅速地把它吞没了。

  紧接着,耳朵听到了从那三层楼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剧烈而沉闷。

  麻子脸中士乐得鼻子尖儿像晒透了的红辣椒:

  “哈哈,小鬼子收到礼了!”

  壮得像头熊的上尉军官扭过他那结实的后脊梁,冲着麻子脸轻轻呼喝了一声:

  “小点声!”

  萧剑扬想起一桩事儿,于是有点担心地小声问麻子脸中士:

  “如果鬼子不走这条道,那咱们在这儿埋伏着不就瞎忙了吗?”

  麻子脸中士不慌不忙地宽慰他:

  “鬼子进城后肯定要分几路走,不可能只捡一条道走。”

  麻子脸冲北比划了一下:

  “他们要往城中心去,起码要有一路走咱们眼皮子下面的这条道。”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5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过了中午。

  萧剑扬趴在伏击阵地上,感到很不习惯。

  这是萧剑扬平生头一回在城市里作战,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疏远。从前在野外打仗,每当他把身子趴在野地上准备瞄准、射击的时候,透过战场上的硝烟,他的鼻子总是能闻到田野里泥土那咸津津的潮湿气息,还有野草草根那略带酸涩的香气。
  而他的眼睛,总能望见原野尽头那舒展起伏的优美曲线……这一切,都带给他一种舒心的充实感。

  而眼下,趴在这给炸塌了一半的二层楼楼板上,鼻子里闻到的是各种东西烧焦后发出的刺鼻的怪味——木头、油毛毡、布匹、皮革……
  眼睛望出去,是密密匝匝的黑灰色屋顶,杂乱无章的残垣断壁,像条死蛇一样毫无生气的马路……

  就在这时,一个蓝灰色的人影,沿着萧剑扬他们脚下的这条马路,从南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营附!来了!”来人跑到这座炸塌了一半的二层楼下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喊着:

  “前面几个尖兵,后面两辆铁王八,再后面是步兵……”

  萧剑扬估摸着,这位弟兄应该是马营附派到前面去的游动哨。

  上尉营附挥手让来人赶紧找地方隐蔽。他转身用手指点了点旁边的两名弟兄:

  “捆手榴弹!铁王八归你们了。”

  两名弟兄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手榴弹。其中一个人抬了抬头朝周围的弟兄扫了一眼。萧剑扬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面掠过一丝紧张和绝望。

  上尉军官又转过身,冲着麻子脸中士下了令:

  “这下子你手上那家伙有活干了。鬼子尖兵交给你,先把他们放过去,从后面打!”

  麻子脸中士麻利地整了整“花机关”的皮带,出发了。

  萧剑扬也抓紧时间给自己挑了一个隐蔽的射击阵位——二楼楼板上一堆破砖烂瓦的后面。为了防止暴露目标,他把脑袋上的钢盔也摘了下来,轻轻摆在身后。

  很快的,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和巨大的金属摩擦、撞击声,沿着下面的马路从南边传了过来。这声音萧剑扬并不陌生——日本人铁甲王八壳发出的动静。

  以前,他都是在野外听见这声音。如今在这城市的街道中,这种声音像被喇叭筒放大了一样,更显得刺耳。

  萧剑扬皱了皱眉,暂时把视线从中正步枪的照门、准星上挪开,朝身边的人瞧了瞧。

  他看到,上尉军官把自己那粗壮的身子伏在一个残存的窗口后面。这窗子的窗框、窗棂子都给炸飞了,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

  两颗木柄手榴弹被攥在上尉军官那黑黢黢的大手里。手榴弹的弹体跟他手掌的大小有点不成比例,像是两根油条被捏在一个贪吃的家伙手里。

  萧剑扬把目光又收了回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稳下来,集中注意力观察马路上的情况。

  土黄色的人影,终于在马路的那一头出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六个日本人的尖兵。他们分成两排,一前一后,每排三个人。在他们手里,细长的三八大盖加上枪头的刺刀,从远处瞧过去,像是六根长矛。

  第一排中间那个日本兵的步枪头上,还挑着一面小膏药旗。

  在他们身后拉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行驶着两辆土黄色的铁壳战车。

  战车后面,是日本人的步兵队列。他们一左一右排成两路纵队,分别贴着马路的两侧前进。队伍像两条细长的黄鳝,延伸出去很远,看不清究竟是多少人数。

  萧剑扬注意到一个情况:

  开在前面的第一辆日本战车,它炮塔上的盖子掀开着。一个戴着圆帽子的日本战车兵,把半个身子探在炮塔外面。

  日本兵沿着马路两侧向前行进。

  日本人手里端着三八步枪,身后背着背包。他们的步子显得很疲乏,有几个看着比较瘦的,边走身子还边打晃。

  “这帮家伙也不是铁打的。”萧剑扬一边观察着一边在心里想,“在南京城下打了这么多日子,也累得不成了。”

  铁壳子战车的履带在平整的柏油路面上碾过。战车上那日本兵脸上满是油污,从咧开的嘴里露出的半排牙齿,倒显得很是白亮。他那黑色战车帽子下面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表情。

  这家伙脸上的骄横劲儿,触动了萧剑扬。他打算自个儿的头一发子弹,先“犒劳”这小子。

  他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日本人的队列在马路上无声地行进着。走在前头的六个尖兵已经从萧剑扬他们隐蔽的二层楼废墟前经过了。

  萧剑扬一面瞄准战车炮塔外头的那个家伙,一面抽出部分精神,注意上尉军官下令的暗号。

  终于,他听到自己身边的瓦砾堆发出一声轻微的“哗啦”——一块小瓦片从上尉军官的手里飞了过来。

  非常迅速地,萧剑扬最后校正了一下准星和照门连线的指向,然后在不经意间轻轻地扣动了扳机。

  由于距离比较近,萧剑扬几乎能感觉到,从自己枪膛里飞出的金属弹丸,径直地飞进了那日本战车兵微微张开的嘴巴……
  战车帽子下面包裹着的那个不大的脑袋,在瞬间被子弹传递的能量撑碎了。战车兵探出炮塔外的半个身子猛地向后一仰,然后像个被火烤化了的糖人,绵软地朝炮塔里面溜去。

  紧跟着萧剑扬的枪声,第一颗手榴弹从上尉军官的大手里飞了出去。它在空中划了一道短短的弧线,然后准确地飞落到日本步兵的队列中,旁若无人地炸裂开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5
在这颗手榴弹的带动下,从马路两旁其他的屋顶和二层小楼上,争先恐后地甩出了类似的弧线。深灰色的柏油路面上,瞬时间绽开了一朵朵灰白色的巨大花蕾。

  可能是由于慌乱,有的木柄手榴弹被过早地扔下去了。它们屁股上冒着烟,像是一些尾巴上被点着的金花鼠,在柏油路面上蹦跳、翻滚了几下,然后化成一团团灼热的气浪和破片。

  手榴弹的爆炸声盖住了“花机关”的射击声。走在最前面的六个日本尖兵,像是被一群马蜂迅猛地蛰了,轰地散开,又东倒西歪地瘫了。马路上的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搞懵了。但是,他们凭借着良好的作战素养,迅速地作出反应——纷纷寻找可以利用的物体掩蔽自己,准备反击。

  与此同时,那根从黑色小汽车里悄悄延伸出来的细棕绳,像一条苏醒了的泥鳅似的,猛烈地动了一下。

  原本死气沉沉趴在马路边的银灰色小汽车,转瞬间被车内手榴弹爆炸时的冲击波改变了形状。

  左侧的两扇车门猛地脱离了车身,像两颗扁平形状的炮弹飞了出去。其中一扇狠狠地砸在了两名日本士兵的身上。

  车窗上的玻璃粉碎成无数个亮晶晶的小片,以极高的速度朝四周激射出去。

  车体上的一部分金属表层,被强大的冲击波撕裂。破碎的金属片,像榴弹爆炸后形成的碎片,四散飞去,有不少犀利地扎进不远处日本士兵的躯体。

  第一辆战车炮塔上面的日本兵被萧剑扬一枪击倒之后,萧剑扬迅速推上第二发子弹,搜寻下一个猎物。从弟兄们手里砸出去的手榴弹,在马路路面上接二连三地爆炸,形成了一团团灰色的烟尘。这多少有些干扰萧剑扬的视线。在这样的情形下,要通过马路两侧日本军人的装束来分辨谁是当官儿的,挺难。

  在阵阵烟团中,萧剑扬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土黄色的身影——这家伙手里有面小旗子。

  那大概是当官的指挥手旗——萧剑扬是这么判断的。念头一到,他手里中正步枪上的准星和照门也到了。枪响之后,那面小旗子在烟尘中消失了。

  在推上第三发子弹的时候,萧剑扬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他看见有一个灰蓝色的人影,从马路边的一片废墟里蹿了出来,猛地扑向第一辆日本战车。这个身影的动作迅速而敏捷,就像冬季荒野中一只奔跑的野兔。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日本战车那笨重的身子瘫在了柏油马路上。

  第二辆战车见到自己前面的同伴不动弹了,便赶紧开倒车。它那炮塔上的机枪,在一前一后盲目地扫射着,看样子是想尽可能给自己的步兵伙伴提供一些火力掩护。

  这时,另一个灰蓝色的身影从路面蹿了出来,奔向这辆铁壳子王八。

  令人遗憾的是,这名弟兄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不够果断。第二辆战车附近的一名日本士兵,快速而准确地用三八步枪开了一枪。

  怀抱着一捆手榴弹的中国士兵踉跄了一下,扑倒在柏油路面上。

  连续打倒三个目标之后,萧剑扬拎着步枪换了个位置,又很快地把弹仓里剩下两发子弹放了出去。

  一个弹夹的五发子弹打光之后,他迅速又往弹仓里压进了一夹子弹,正准备接着开火,突然觉得有人推了他一把。

  他扭头一看,是那个像熊一样壮实的上尉军官——他刚扔完了手头的手榴弹,挥着胳膊冲身边的弟兄们急促地喊着:“撤!撤!”

  萧剑扬心里略略觉得有点可惜:自己的这个射击位置很有利,要是再多给点时间,完全可以多撂倒几个日本兵。

  他有点不情愿地收起中正步枪,身子向后匍匐了一段距离,然后从楼板上爬起来,哈着腰,跟着大伙儿从二层楼废墟的后面跳了下去。

  最后映入萧剑扬眼帘的,是那辆小汽车的残骸。原本银灰色的车身,眼下变成了一个焦黑焦黑的车架子。不断地有黑烟从残破的车体上冒出来,像是在呻吟……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6


  从伏击地点撤出来之后,萧剑扬和教导总队的弟兄们,占据了一座四层楼高的大饭店,继续战斗。

  日本人包围了这座饭店,但怎么也攻不进去,死伤惨重。

  后半夜到来的时候,大家开始分头突围。萧剑扬跟麻子脸中士一路,另外还有两个人。黑夜中,他们跟日本人的哨兵交了火。等冲过对方的战线,躲进一条小巷子,萧剑扬发现身边只剩下麻子脸中士了。

  麻子脸毕竟是南京本地人,对南京的地形非常熟悉。萧剑扬跟着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夜色中的南京城,到处燃着火光。夜风带来哭号的人声,伴随着零星的枪声。

  走了一段路程,一座高大的城楼出现在不远处。麻子脸中士小声告诉萧剑扬,那是挹江门,是出城的必经要路。
  等到了挹江门附近,萧剑扬傻了眼——城门被日本人严密地控制起来了。不但城门,就连两边的城墙上,都是日军的岗哨。

  麻子脸中士倒是没有半点惊慌。他带着萧剑扬离开城门一带,然后在个僻静的地方靠近城墙。贴着城墙走了一段,他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站了下来。打量了四周一会,他领着萧剑扬钻进草丛中。

  草丛中,有一个幽深的洞子。

  两个人摸进洞子,在黑暗中往前爬。麻子脸得意地小声说:“我们营以前在这里搞过演习。我对这一带很熟。这个洞子据说是古时候的地道,通到城外。”

  穿过那条古老而幽暗的地道,他们到了城外。

  悄悄地摸到长江边后,两个人沿着江边找了很久。但是,没有发现任何一条可以载他们过江的小船。

  而这时黎明已经默默地逼近了。

  没办法,两个人只好从江边折回来。麻子脸中士沮丧地说:“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找机会再过江……”

  萧剑扬无奈地点点头。

  麻子脸中士就着微明的天光,打量了一下地形,辨别了一下方向,便领着萧剑扬朝东北方向走去。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荒郊,这里有一座略显破败的寺庙。庙很小,总共只有三间屋子,却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子里种满了石榴树。

  两人没走正门,而是翻墙进了园子。麻子脸中士低声告诉萧剑扬,这庙叫“永清寺”,自己的一个叔伯兄弟在庙里出家。他让萧剑扬在园子里先猫着,自己悄悄朝寺庙的正殿走去。

  萧剑扬从肩上摘下中正式步枪,倚着一棵石榴树坐下来。疲倦立刻把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觉得浑身发冷,直哆嗦,嗓子眼儿干疼干疼的。

  过了一会,麻子脸中士回来了,后面跟着位中年僧人,手里拎了个小篮子。

  僧人冲着萧剑扬一合十,轻轻念了句佛号。然后他把两位军人带到园子里一个隐蔽的地洞前,嘱咐两人在里面藏好。

  他走的时候把小篮子留下了,里面是几个馒头和一壶凉水。

  萧剑扬和麻子脸中士在地洞里躲了一个白天。萧剑扬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虚弱。

  到了晚上,两人准备动身去江边寻找过江的机会。刚一钻出地洞,萧剑扬脑袋一晕,双腿一软,摔倒在园子里。

  麻子脸中士一摸萧剑扬的脸——热得烫手。他赶紧把萧剑扬拖进地洞里,然后跑到庙里找来自己的叔伯兄弟。

  中年僧人进到地洞,看了看萧剑扬的气色,又搭了搭他的脉,说他这是因为劳累过度,寒气侵体,又加上外感风邪,所以病倒了。

  萧剑扬这一病就是三个昼夜,第四日才渐渐好起来。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6
第五天晚上,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耽误了。他和麻子脸中士辞别了庙里的和尚,去江边寻找过江的法子。

  走了不久,月光下的长江江面出现在了远方。这里是一个江湾,水流比较平缓。

  夜空中,月亮又隐到云朵里去了。

  两个人走向江边。萧剑扬突然觉着,脚下的地面,怎么软乎乎的?

  身旁的麻子脸中士突然惊恐地哼了一声,然后迅速朝后面逃去。

  萧剑扬困惑地看着他。一分心,他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

  他费力地爬起来。这时,月亮从云中又探出了脑袋。借着朦胧的月光,萧剑扬认出来,绊倒他的,是一条死人的大腿。

  他再仔细分辨一下,发现自己脚下所走的,是一层特殊的地面,一层由尸体堆积成的“地面”。

  打过那么多仗,对于尸体,萧剑扬早已不陌生了。但在这样寂静的夜晚,猛地发现自己身处在如此之多的尸体中,萧剑扬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等回过神来,两个人就着月光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些尸体大多是穿着平民服装的老百姓,也有不少穿着军装的中国军人。

  军人的尸体,无一例外地被绳子绑着。细长的绳子绑着每一个人的胳膊,然后系住下一个人的胳膊。

  显然,这些人是当了俘虏之后,又被日本人杀掉的。

  月光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向远处铺展开去,像是一片死亡的沼泽。

  显然,前几日,日本人在这离着不远的地方,在上游的江岸边,杀了大批中国人。死人的尸体,顺江而下,在这个平缓的江湾汇聚到了一起。

  两个人在黑暗中呆立了一会,麻子脸中士颤声说道:

  “咱……咱们换个地……地方渡江……”

  五

  两个人继续朝北走去。
  突然,远处的江边,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灯柱。麻子脸中士睁大眼睛瞧了瞧,低低地说道:

  “咱们的队伍要么给打散了,要么撤过长江去了,不可能在江这边还有这么多探照灯……”

  萧剑扬赞同地点点头。他明白,那只可能是日本人的探照灯。这么多探照灯聚在一块儿,说明那里有日本人的大部队。

  由于出现这个敌情,麻子脸中士带着萧剑扬离开江边,朝一座小山爬去。他轻声告诉萧剑扬,这山叫“幕府山”,顺着山道走,可以避免跟前面江边的鬼子遭遇。

  他们在崎岖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程。江边日本人探照灯的光柱子,在他们行进线路的左侧,越来越清晰。而且萧剑扬逐渐分辨出来,从探照灯的方向,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好像有一大股拥挤的人潮,在沿着江边移动。寒夜中,江风吹送来一阵阵隐约的哭喊声、叫骂声。

  这时,两个人已经爬到一个小山包的顶部。他们停下来,伏下身子,朝山顶的北侧边缘匍匐过去,然后透过岩石的缝隙,朝长江的方向一望——

  从他们身子下面的幕府山山脚,直到长江岸边,是一条狭长的峡地。此刻的峡地,被日本人的探照灯灯光照得一片通明。惨白的灯光下,是一大群黑压压的人流,在缓缓地移动。由于离得比较远,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麻子脸中士举起胸前的望远镜,观察了一会,低声地骂道:“小鬼子,在押着咱们的人!”

  萧剑扬一把从他手里抓过望远镜。通过望远镜的镜筒,他瞧见,那黑压压的人流,是由被绑着的中国人组成的。这些中国人,被反绑着双手,然后一排一排地被捆在一起。借着日本人的探照灯光,可以看见他们身上的衣服——有的穿着灰蓝色的军服,没戴帽子,看得出来,这是被俘的中国军人。另外更多的,穿着各式各样的便装,明显是普通的平头百姓。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7
萧剑扬粗粗地估算了一下,吃了一惊——这股巨大的人潮,至少也有上万人。

  在被绑着的中国人的外面,是端着刺刀的日本兵。

  萧剑扬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他把望远镜交还给麻子脸,将中正式步枪抱在怀里,顺着山势一个滚翻,滚进小山包脚下的一片杂草丛中。

  麻子脸收起望远镜,随后也跟着滚了下来。

  两个人在草丛中默默地向前匍匐。等凑得近了,萧剑扬停下来,选择了一个隐蔽的位置,继续观察。

  指挥日本兵的,是一名站在高坡上的日本军官。

  这名军官身材矮小而粗壮。在他脚边,蹲着一头高大的德国狼犬。

  矮个子军官在高坡上背着手来回踱步。萧剑扬注意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好像是右腿负过伤。

  这时,矮个子日本军官挥了一下手臂,对身边的日本兵下了道什么命令。

  人潮缓慢地停了下来。日本兵用刺刀,从四面把被绑的中国人往中间驱赶。人潮越集越密,仿佛是一条河水汇聚成了一片水潭。

  与此同时,人群的南侧,出现了一长排日本人的九二式重机枪、歪把子轻机枪。这些机枪围成半圆形的阵势,逼住上万名被绑着的中国人。

  中国人的人群中,出现了骚动。

  萧剑扬心里一颤——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站在高坡上的矮个子日本军官,若无其事地抽出刀鞘内的东洋刀,凶狠地向前一挥……

  霎时间,日本人的轻、重机枪一起开火。猛烈的火舌,像是橘红色的镰刀,无情地将被绑的中国人一片片地扫倒。

  被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中国人,徒劳地扭动着躯体,仰面冲着夜空发出凄厉的呼号。被机枪子弹击中的人体,本能地向上一耸,然后落下,整体看去,就像一股股血淋淋的人浪,忽而涌起,忽而跌落……

  萧剑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面部的肌肉在剧烈地抽搐。

  他猛地抓起身边的中正式步枪,飞快地打开保险,然后举枪瞄准……

  一发7.92毫米的子弹,带着怒火飞出了枪膛。

  然而,由于距离比较远,再加上他情绪激动,又是病刚好,身子比较虚,据枪的双手有点无力,结果这一枪打高了——中正步枪的子弹,没有击中矮个子日本军官,而只是把他头顶的军帽打飞了。

  矮个子日本军官慌忙卧倒在地,然后一个滚翻,狼狈地朝高坡下面滚去,脱离了萧剑扬的射界。

  他身旁的德国狼狗,疯狂地吠叫起来。附近的几挺日本机枪,掉转枪口,冲萧剑扬他们这边扫射起来。

  萧剑扬很懊恼地骂了一声。

  日本人的机枪越打越密,不得不转移藏身之处了。麻子脸中士扯着萧剑扬往草丛深处撤退而去。

  六

  撤到山下之后,萧剑扬猛地站住了脚,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他突然觉得想吐,呕了一阵子,空荡荡的肠胃里也没什么东西好吐。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冰冷的火焰。这股火焰从他的骨头缝隙中燃烧起来,然后猛烈地蹿进他的大脑。

  他腾地站起来,转身朝南京城内的方向走去。

  麻子脸中士一把拽住他:“干吗?”

  萧剑扬紧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俺非杀了那畜生不可!”

  麻子脸拽住他不放:“眼下城里到处都是鬼子,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萧剑扬一把撕开胸前的军装上衣,用手猛烈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那一枪俺咋打高了呢……咋打高了呢?!”

  麻子脸还想劝他,萧剑扬突然抱着步枪,疯了似的号啕起来。麻子脸赶紧抓住他,使劲捂住他的嘴。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萧剑扬被捂住的嘴里奔涌出来:“俺娘、俺姐、俺们一屯子的人啊……都让那帮畜生给杀了……就像这样给杀了……全杀了……”

  冰冷的江风低沉地奔腾过来,然后无声地消散在夜色中。

  半晌,萧剑扬安静下来。他轻轻推开麻子脸中士的胳膊,默默地点了点身上剩下的子弹。

  麻子脸急了:“你真要返回去啊?”

  萧剑扬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那家伙是从我手底下漏掉的……不杀了他,俺对不住死去的那些人!”

  说完,他背好中正式步枪,朝夜色中的南京城走去。

  刚走了几步,麻子脸中士从后面跟了上来。萧剑扬站住脚,回头问道:

  “咋了?”

  麻子脸中士低声说:

  “我跟你去。你对南京不熟,一个人肯定干不成。”

  萧剑扬心头一热,没吭声。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7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在寒冷的夜风里,萧剑扬的头脑清醒起来——这么大个南京城,到哪里找那矮个子日本军官呢?

  他停下脚,跟麻子脸中士说了几句。两个人折回头,又摸到了刚才藏身的小山岭附近。

  这时,江边的机枪射击声已经停息下来。空气中弥散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原来日本人用机枪扫射之后,又往中国人的尸体堆上浇上汽油,点火焚烧。

  萧剑扬他俩伏着身子,躲在小山岭附近的草丛中,默默等待着。

  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日本人结束了焚尸的工作,排成两路纵队,开始撤回南京城里。

  萧剑扬他们爬起身,猫腰尾随着日本人的队伍。

  晨雾升腾起来,弥散在江边的原野中。走出大概一里路,萧剑扬注意到,日本人队伍的末尾,有一个当兵的掉了队。那家伙钻进路边的草丛里,大口呕吐起来。

  看来,刚才那种残忍的屠杀场面,让这个日本兵的神经也绷不住了。

  萧剑扬和麻子脸中士散开来,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逼了过去。萧剑扬从腰间的刀鞘里掏出步枪的刺刀,握在手里。

  那日本兵吐了一阵子,刚要站起身来,两条黑影“嗖”地扑到他身上。他张嘴想要呼喊,麻子脸的两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想拼命挣扎,萧剑扬的步枪刺刀扎透了他背部的肌肉,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房。

  日本人的身子最后痉挛了一下,不动了。

  萧剑扬解下他身上的背包,然后跟着麻子脸中士消失在晨雾之中。

  等到了一片僻静的芦苇丛,两人停下脚来。萧剑扬打开日本人的背包,查看了一番。

  背包里,除了杂物之外,还有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东西。

  这时候天色还没完全亮,光线依然比较昏暗。萧剑扬在日本人的背包里翻出一个手电筒,将它打开。

  在手电筒的光亮下,麻子脸中士瞅了瞅那本子,说这是日本兵的日记本。

  在这个本子的扉页上,他们发现了一行小字。这行小字表明了日记本主人的身份——第16师团33联队上等兵高桥小五郎。

  萧剑扬这下子清楚了:刚才在江边进行大屠杀的日军,应该就是第33联队的部队;而那位挥动东洋刀的矮个子军官,应该是第33联队的一名指挥官。

  萧剑扬把日记本收起来,心里感到踏实了一些——总算有点儿线索了。接下来,只要找到这33联队的指挥部,就有可能找到那矮个子军官。

  而要找到那个联队指挥部,途径只有一个——进南京城。

  萧剑扬背好中正式步枪,钻出了芦苇丛。

  麻子脸中士走在他身旁。两个人沉默着,朝火光熊熊的南京城走去。

  七

  太阳刚露个头,萧剑扬跟着麻子脸中士,通过那条挹江门附近的古地道,潜进了南京城。当他们俩刚从地道口钻出来,立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那是尸体腐烂后发出的。

  萧剑扬辨别了一下风向,发现这股恶臭正是从挹江门那个方向传来的。他抬眼朝挹江门那里望去,看见城楼上飘着一面日本膏药旗。

  这时,从城楼顶上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叫,像是人在临死之前发出的绝望的呼喊。

  萧剑扬决定摸过去瞧瞧情况。
  他和麻子脸中士在城墙下的荒草丛中匍匐了一段距离,然后爬进一大片废墟里。这里原本是一片民宅,前几日在南京守城战中,被日本人的飞机炸得不像样子了。

  这一大片废墟里,还残存着几幢三层的小楼。飞机轰炸后燃起的大火,把这几幢小楼烧得面目全非。

  萧剑扬观察了一下,相中了一幢小楼作为埋伏位置。这幢小楼相对低矮一些,在几幢残存的楼房中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他们俩猫着腰来到小楼的背面。楼内的楼梯已经被大火烧坏了。麻子脸中士朝四周扫视了一圈,没发现有敌情,便直起身子,用手扶住墙壁,示意萧剑扬踩上自己的肩膀。

  萧剑扬把中正式步枪背在身后,踩上麻子脸中士的肩膀,双手攀住二楼窗户残存的窗沿。由于病刚好没多久,他觉得双臂还是无力。他费劲儿地向上攀爬,麻子脸中士在下面又用手托了他的脚一把,他总算爬进了二楼的窗户。

  接着,他解下腿上的绑腿,把一头扔到楼下,另一头绑在二楼的一根残柱上。麻子脸中士拽着绑腿,也爬进了二楼。

  两个人悄悄地摸到小楼的正面。这楼的正面有四个窗户,窗户基本被烧焦了。透过黑糊糊的窗口望出去,正好能瞧见高大的挹江门。

  萧剑扬从一个窗口朝挹江门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挹江门城楼下的马路路面上,堆积着厚厚一层尸体,仿佛铺着一张巨大的“人肉地毯”。尸体的身上,有的穿着蓝灰色的军衣,有的穿着各式老百姓的衣服……

  日本人的重型载重汽车,正通过挹江门的城门洞,来来往往地进出。这些汽车,就行驶在这张令人触目惊心的“人肉地毯”上。

  日本汽车笨重的车轮子,从中国人的尸体上碾过。混浊的液体,从被碾破的尸体里飞溅而出。尸体腹腔里的内脏被车轮卷起,然后被抛到路边……

  风从挹江门的方向吹过来,传来了阵阵恶臭。萧剑扬明白过来了:刚才钻出地道时闻到的尸臭,正是从挹江门城楼下那张“人肉地毯”发出的。

  萧剑扬抑制住强烈的恶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朝挹江门城楼上观察。

  很快,一名日本军官进入了他的视野。这是一名宽肩厚背的日本军官。

  这名日本军官傲慢地站在挹江门城楼上,身后站着他的一名卫兵。

  军官右手拎着一把出鞘的东洋战刀,左手拿着一块白色的大手帕——他正在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军刀。

  萧剑扬向下方移动了一下望远镜,看见在这名日本军官脚下的城墙砖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九颗人的头颅。

  看样子,这些头颅是刚不久从脖颈上砍下来的,因为从头颅的下部,还不断地有血液渗出。

  殷红的血液在青灰色的城墙砖上漫开来,然后顺着笔直的城墙墙壁流下来,在灰暗的城墙壁上画出了几条长短不一的红色细线。

  这些是中国人的头颅。

  萧剑扬的牙齿猛地咬紧了。

  他这下弄明白了,刚才听到的充满绝望的号叫声,是被砍头的中国人在临死前发出的哀嚎。

  他从背上取下中正式步枪,用力地推上一发子弹。

  他决定让那名日本军官的身影,在挹江门城楼上永远地消失。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8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发中正式步枪的子弹,从这座不起眼的小楼二层窗口飞出。它高速地扑向挹江门城楼,狠狠地击中了那名矮个子日本军官的左大腿。滚烫的弹头闪电般地刺透日本军官的黄呢子马裤,钻入他的大腿肌肉,彻底击碎了他的股骨头。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那个日本军官的身子剧烈地往前一栽。东洋战刀从他右手中滑落,掉在城头的墙砖上,然后弹起来,朝城楼下面飞去。

  日本军官笨重的身子,紧跟着他的东洋战刀,一起朝挹江门城楼下面摔去。

  他身后的那名日本卫兵,倒是眼明手快,一伸胳膊,飞快地抓住了日本军官腰间的牛皮腰带。

  日本军官的半个身子悬在城楼外面,两手拼命地挣扎,嘴里发出痛苦而惊惶的呼喊。

  在小楼的窗口后面,萧剑扬瞅见了这一幕。他略微皱了皱眉头,迅速推上第二发子弹。

  这次,他的第二发子弹准确地击中了那名日本卫兵的胸口。

  日本卫兵身子一晃,被弹头所携带的巨大动能向后推倒。他松开了手里抓住的牛皮腰带。

  日本军官的身躯,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土黄色的直线,然后重重地摔在城楼下,摔进那层“人肉地毯”中间。

  萧剑扬的枪声,惊动了挹江门附近的日本兵。他们散开来,开始搜寻袭击者躲藏的地方。
  麻子脸中士拉了萧剑扬一把,示意他赶紧撤。

  萧剑扬收住中正式步枪,打算往楼下撤。突然,他又看见一辆日本人的重型载重汽车,正好从城外开进城来。这辆汽车正在穿过挹江门那高大的城门洞,碾压着路面上的中国人尸体。

  萧剑扬停下来,飞快地推上第三发子弹。

  他的这发子弹,迎面击穿了日本载重汽车的前挡风玻璃,击中了方向盘后面那名日本兵的右前额。

  日本兵先是往后一仰,然后再向前一探,扑倒在方向盘上。他那飞溅的脑浆,涂洒在了破碎的挡风玻璃上。

  这辆载重汽车失去了控制,猛地朝左前方一冲。

  刚刚从挹江门城楼上摔下来的那名日本军官,此刻还没有咽气。他挣扎着从尸体堆中探出一只胳膊,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冲他迎面而来的,是那辆失去控制的载重汽车。汽车那急速飞转的车轮,无情地朝他的躯体上碾去……

  八

  萧剑扬打完第三发子弹,发现麻子脸中士已经顺着那条系在二楼的绑腿,滑到楼下面去了。他在焦急地冲楼上嚷着:“快!快!鬼子上来了!”

  萧剑扬也赶紧攀着那条绑腿往楼下溜。等他双脚刚落到地面上,不远处已经出现了日本兵土黄色的身影。三八大盖的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飞过。

  萧剑扬推上一发子弹,抬手就是一枪。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都不用瞄准,凭感觉就能射中目标。

  冲在前面的一个日本兵,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剩下的日本人继续呈扇形扑过来。

  萧剑扬急忙又推上一发子弹。在这种紧急的情形下,他感觉到自己手里中正式步枪的一个缺憾——射击速度太慢了!

  麻子脸中士冲着他大喊:“你先撤!”话音没落,他就平端起手里的“花机关”,敏捷地开了火。

  “花机关”的枪身,在他怀里“突突”地跳跃着,几个日本兵立刻被打倒在地。短促而猛烈的火力,一下子压住了冲上来的日本兵。

  萧剑扬趁机跑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没想到的是,他刚冲进小巷子,迎面就撞上了一个日军曹长。这名日军曹长,听到这一带的枪战声,想兜过来截住袭击者的去路。结果,在这条小巷中,他跟萧剑扬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一下子都被撞倒了,日军曹长手里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萧剑扬手里的中正式步枪,都掉到小巷的青石板路面上了。

  还没等萧剑扬爬起来,日军曹长已经空着手冲他扑过来,把他压倒在地上。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这名日军曹长显然相当精通近身格斗。他把萧剑扬死死地压在身子下面,用双手扼住了萧剑扬的咽喉。

  萧剑扬顿时觉得透不过气来,眼前冒出了一串金星。

  危急关头,他的右手无意中摸到了自己那支掉在地上的中正式步枪。他用单手握住步枪的枪把,但是由于枪身太长了,他没办法让步枪枪口对准日军曹长的身子。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8
日军曹长的双手越来越紧地掐住他的脖子,萧剑扬开始觉得眼前发黑。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扣动了中正式步枪的扳机……

  飞出步枪枪口的子弹,打到对面的一堵石头墙上。弹头在坚硬的墙面上跳了一下,改变了方向,形成了一发“跳弹”。它猛地折射回来,飞向压在萧剑扬身上的日军曹长。

  这发“跳弹”不偏不斜,正好击中了日军曹长的后脑勺,射穿他的枕骨,进入了颅腔。

  由于跟石头墙壁发生了碰撞,这颗弹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因此当它射入日本军官的颅腔之后,开始发生急剧的翻转、滚动——它变成了一具可怕的袖珍搅拌器,把日本军官颅腔内那柔软的脑组织,搅了个七荤八素。

  日军曹长的身子疯狂地抽搐了一下,向前一扑,倒在萧剑扬的身上。他那掐住萧剑扬脖子的两手,渐渐松软下来。

  萧剑扬费力地把日本人的身子推开,撑着地面爬起来。他觉得浑身酸软。

  小巷子那头,又出现了两个日本兵的身影。萧剑扬端起中正式步枪,一拉枪栓,这才发现枪膛里没子弹了——他已经连续打光了五发子弹。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麻子脸中士的吼声:“趴下!”

  他赶紧又趴回到青石板路面上。

  “哒哒哒……”一连串“花机关”的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巷子那头的两个日本兵被利索地打倒了。

  麻子脸中士从身后跑过来,一把拉起萧剑扬。两个人拐进了另外一条小巷子。

  等甩开了日本人的追兵,萧剑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麻子脸中士瞅了他一眼,说道:“你病刚好,这下把你累的……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躲,让你缓缓劲儿。”

  两个人躲进了一座民房。进去之后四下打量,发现这是家小铁匠铺子。铺子的主人显然是去逃难了。房门有被砸开过的迹象,屋子里十分凌乱,墙上还有弹痕,大概日本兵曾经光顾过这里。
  进了屋后,麻子脸中士四下寻找,看能不能找点水喝。

  萧剑扬一屁股坐在屋角的一个大铁砧上,大口地喘气。

  突然,他听到麻子脸中士在房子后面的院子里叫了一声,他赶紧端着步枪赶过去。

  等到了院子里一看,他猛地停住了脚步——这里躺着四五具尸体。尸体穿着蓝灰色的军装,从他们的臂章上看,是88师的弟兄。

  院子里到处散落着弹壳,血迹斑斑。看来这里有过一场惨烈的战斗。那四五具尸体上,满是黑红黑红的弹孔。

  萧剑扬和麻子脸中士,默默摘下头顶的军帽。呆立了一会,麻子脸说:“这里大概不保险,咱们换个地方。”

  萧剑扬戴好军帽,正要转身离去。突然,一具尸体身子下面露出的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木质的枪把。

  他走过去,把尸体挪动了一下。一把可以连发的20响自来得手枪出现在面前。

  萧剑扬看了看尸体军衣上的领章,原来是一名上尉军官。看来,他在战死之前,把自己心爱的自来得手枪压在了身子下面。

  萧剑扬把这支20响自来得在手里掂了掂,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枪起码有九成新,枪身的烤蓝基本完好如初:远看是深黑色的,但当拿在手里摆弄的时候,由于光线的变化,整个枪身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黑里透蓝的色泽。

  对于这种手枪,萧剑扬是相当熟悉的。当年在东北义勇军的时候,他爹萧子林就有两把。在东北绿林,他们管这种20响的自来得叫作“大肚匣子”。那时候,他经常背着爹,把爹的大肚匣子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到后来,他可以蒙着双眼,在半炷香的工夫内,把整支枪分解成零件,再把零件组装成原枪。

  瞧着这手枪,萧剑扬想起了刚才在巷战中的遭遇。刚才的经历让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这城市里进行巷战,不比在野地里的战斗,免不了经常跟小鬼子短兵相接。在这种仓促的遭遇战中,少不了一把短小精悍、火力猛烈的连发武器。

  想到这儿,他把这支20响自来得掖到怀里,然后从那位上尉军官的身上解下枪套,还有装子弹匣的皮套子。

  他站起身来,在上尉军官的尸体前默立了一下,然后返回到铁匠铺子里。他在铺子里翻了翻,找到一把锉子。费了点工夫,他把那支20响自来得手枪上的准星锉掉了。

  麻子脸中士在院子外面,着急地催促他赶紧转移个地方。萧剑扬把中正式步枪背到身后,手里拎着改造过的“大肚匣子”,朝外面走去。

  快走出院子的时候,他又回过头,瞅了瞅那具上尉军官的尸体。在心里,他默念道:

  “伙计,你这枪在俺手上,饶不了那帮狗日的!”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9


  离开那家铁匠铺子,麻子脸中士带着萧剑扬往南京城西部摸去。他告诉萧剑扬,城西比较荒凉僻静,能找个地方先躲躲。

  一路上,萧剑扬望见南京城里到处是大火。乌黑的烟柱子在很多地方腾空而起,然后在半空弥散开去。整个城市被笼罩在灰黑色的烟气里。

  与此同时,还可以经常看到三三两两的日本兵在城里游荡。他们身上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里面塞着抢来的东西。这帮家伙一边走,一边肆意地说笑着。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遭遇战,萧剑扬他们俩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零散的日本兵。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在清凉山附近找到了一块儿荒僻的菜园子。菜园子里面有一座草屋,两人躲了进去。麻子脸中士搞来些干草,让萧剑扬先躺着歇歇,自己出去找吃的。

  萧剑扬怎么也躺不住,便翻身爬起来,拿过放在身边的中正式步枪,开始默默地擦起枪来。

  一边擦,他一边反复思量:在这么大的南京城里,怎么才能找到那个16师团33联队的指挥部呢?

  过了一会,麻子脸中士回来了。他带回来一包干粮,还有两壶水。

  吃完东西,两人开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商量来商量去,他们认为,要搞清楚33联队指挥部的位置,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去抓落单的日本人来当“活舌头”。

  麻子脸中士拍拍自己的胸脯:“等逮着活鬼子,凭我会的日本话,问明白这点事还是没问题的。”

  萧剑扬咧嘴笑了笑,心里有点着落了。他瞧了瞧草屋外的光线,觉得时间还早,便抱着擦好的中正式步枪躺了下来,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夜幕降临的时候,麻子脸中士端着他的“花机关”,萧剑扬背好中正式,手里拎着20响自来得,一前一后地走出草屋,去搜寻猎物。

  然而,事情进行得并不是他们料想的那样顺利。

  接连两个夜晚,萧剑扬他们俩在南京城里,用各种办法先后逮了五个日本兵“活口”。
  但是盘问的结果,让他俩很失望。其中两个家伙死硬到底,怎么都不开口;另外三个开口的,有两个是日军第16师团的,另外一个是第6师团的。他们都不知道第16师团33联队在哪里。

  失望之余,萧剑扬用刺刀把五个家伙结果了。尸首就扔在菜园子里一个用来沤肥的粪坑里。

  转机出现在第三个夜晚。

  这个晚上,萧剑扬和麻子脸中士摸到水西门一带。这里像南京城里其他地区一样,有很多地方燃着大火。

  从一条小巷子里,传来了一阵凄惨的呼叫声。这叫声飘荡在寒冷的夜里,显得分外撕心裂肺。萧剑扬分辨出这是女人的声音。

  他和麻子脸循声赶过去。呼叫声是从一座民宅里传出来的。等他们俩赶到宅子跟前,叫声戛然而止。随后传来的,是前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日本兵皮鞋的脚步声,听起来是几个日本兵正从这宅子离去。

  萧剑扬让麻子脸中士守在宅子外面,自己从后窗翻进屋子。

  借着屋角没有熄灭的煤油灯,萧剑扬朝四处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景象惨不忍睹——地板上躺着四具女人的尸体。她们身上的衣裳都被扒光了,惨白的躯体上,满是血淋淋的刀痕:有的乳房被割去了,有的胸膛被剖开了……其中有一具女尸的腹部被日本人的军刀挑开了,一片血肉模糊中,有一个没长成形的胎儿,还在一下一下地蠕动……

  萧剑扬的眼球像是被通红的烙铁烫了,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嗖”地一下抽出腰间的20响大肚匣子枪,像只愤怒的豹子似的,蹿出了前门。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放过那几个东洋畜生!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9
等冲到巷子里,借助不远处的火光,他瞧见了那几名日本兵的背影。他们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相互打闹着。巷子里飘着他们淫荡的笑声。

  萧剑扬紧赶两步,一抬右手。他把20响自来得的枪身向左放平,扣动了扳机。

  弹匣里的20发子弹被一口气扫射了出去。走在后面的三名日本兵,被突如其来的弹雨撂倒在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日军少尉。他没给打中要害,只是左肩被20响自来得的子弹击中了。

  他顾不上伤口,一闪身,隐蔽在路边的一座石狮子旁,同时掏出身上手枪套里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朝萧剑扬还击。

  萧剑扬也一侧身,躲进路面的一处门廊里,迅速给20响自来得换了一个弹匣,继续射击。

  但是,那个日军少尉隐蔽得相当好。萧剑扬的子弹都打在那座石狮子身上,火星乱溅。

  萧剑扬静下心瞅了瞅。他注意到,那日本人藏身的地方,正是一家店铺的大门口。

  这家店铺的对面,有一幢房屋正在熊熊燃烧。就着明亮的火光,萧剑扬瞧见那日本人隐蔽之处的上方,悬着一块竖条形的木匾。木匾上镌刻着四个大字——“五和酱园”。

  萧剑扬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块木匾被一根链子悬挂在店铺的房檐之下。

  他目测了一下,估摸着那块厚重的木匾,正好悬在那日本畜生的头顶上方。

  这下他心里有了主意。他把手里的20响大肚匣子枪插回腰间,然后摘下背后的中正式步枪。

  他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他端稳枪身,瞄准了那根悬挂住木匾的链子。

  由于光线不是非常好,他第一枪打得有点偏左。

  萧剑扬冷静地推上第二发子弹,很有把握地修正了一下瞄准点,然后射出了第二发子弹。

  这一次,中正式步枪的子弹,准确地击断了那条链子。又沉又重的木匾,带着风声从高处落下,狠狠地砸在那日军少尉的头部。

  日本人的头盖骨当即被砸了个粉碎,灰白色的脑组织溅到了石狮子的底座上。他的颈椎在巨大的冲击力作用下,也变成了碎块。

  萧剑扬站起身走上前去,踢了踢那日军少尉的身子。刚才在民宅里看到的血腥一幕,依旧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感到不解气,从腰间拔出20响自来得手枪,把弹匣里剩下的子弹,一股脑地打进了日本人那已经变得稀烂的头颅。

  这时,麻子脸中士从后面赶过来了。他拽了萧剑扬一把:“赶紧撤!”

  萧剑扬把枪收好,正要离开,可又站下了。那日军少尉身上的一个皮挎包,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和麻子脸中士挪开那块儿木匾,从日本人的尸体上摘下皮挎包。

  巷子外面传来了日本兵皮鞋的奔跑声。萧剑扬他们俩迅速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十
  等回到菜园子的草屋里,麻子脸中士打开了那支在江边缴获的手电筒。

  就着手电筒的光亮,萧剑扬打开了从日军少尉身上缴获的皮挎包,查看了一下挎包里的证件,证件表明,那个被打死的少尉军官,是日军第16师团第33联队的参谋。

  萧剑扬拿出在江边缴获的那个日记本,对比着查看了一下,那日记本子上写着的也是16师团33联队。

  挎包里还有一些零碎的贵重物品,像金笔、金怀表什么的,大概是那日军少尉在南京城里抢的。

  麻子脸捡起那块金怀表,挺高兴地说:

  “这东西咱们用得着,能看时间。”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39
萧剑扬在那个皮挎包里又翻了翻,发现了一张地图。地图的右上角写着几个日文的汉字——《南京及附近要图》。

  地图上很多处地方画着各种标记,旁边有文字注解。

  他们俩趴在地图上仔细查看了一番。终于,在图上右边一处地方,发现了一个铅笔画出的小圆圈,圆圈旁写着几个日文汉字——“三十三队”

  麻子脸中士瞅了瞅图上的这个地方,很有把握地说:

  “从图上看,这地方靠近新街口。”

  接着,他又沉吟了一下:

  “我估计,这里说不定就是33联队的指挥部。”

  萧剑扬眯着眼睛盯着那小圆圈,干脆地说:

  “不管咋的,明晚摸过去瞅瞅!”

  第二天晚上,两个人来到了新街口附近。麻子脸很熟悉南京城里的道路,一路上他们穿小巷,绕暗路,躲开日本人的巡逻队。

  一路上,随处可见中国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野狗们在尸体旁逡巡。由于吃了太多的死人肉,它们的身体明显地肥胖起来。

  按照地图的标识,萧剑扬他们找到那个小圆圈所代表的地方。这是一座三层的楼房。楼房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被一圈围墙环绕起来。

  两个人趴在路边黑漆漆的阴影中,打量着这座建筑。麻子脸中士认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说:

  “这以前是我们教导总队的伤兵医院……眼下给这帮杂种占了……”

  显然,如今这幢建筑,已经成了日本人的一个指挥部——院子的大门前加了双岗,架着机枪,戒备森严。围墙顶上,拉着铁丝网。在围墙外面,沿着墙根,还有巡逻队在来回警戒。

  萧剑扬瞧了一会,觉得还是要找个高点儿的地方,瞅瞅院子里面的动静。

  在这座建筑物的西侧,萧剑扬他们找到了一座仓库。这仓库明显被日本人洗劫过,然后又被放了一把火。但是大火只烧塌了仓库的一半屋顶,另一半屋顶还依然伫立着。

  两个人爬上仓库仅存的半个屋顶,趴在屋脊上朝那座大院里眺望。

  从这里可以望见大院里的情形,但因为离着比较远,所以看不太清楚。麻子脸中士拿出身上的望远镜,调了一下焦距,然后通过镜筒仔细观察起来。

  过了一会,萧剑扬接过他的望远镜,集中精神朝大院子里望去。

  院子里被探照灯照得雪亮。探照灯下,有几组日本兵的游动哨在来回走动。

  院内东侧,停着好几辆汽车。汽车附近堆着不少汽油桶。

  萧剑扬正在观察着,突然,他注意到,从大楼里出来了一个矮个子日本军官,披着军大衣。

  这军官牵了一条大狼狗,看样子是到院子里遛狗。

  那条德国大狼狗牵动了萧剑扬的记忆。他赶紧又调节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

  通过望远镜的物镜,他看见牵着狗的日本军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身子有节奏地往右侧倾斜,明显是右腿受过伤……

  萧剑扬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大了——这名日本军官,正是那晚在长江边指挥大屠杀的家伙!

  萧剑扬克制住冲动的情绪,放下望远镜,从肩上取下中正式步枪。但他只是瞄了一下,便很遗憾地把步枪放下了——距离太远了,根本无法保证射击的准头。

  他清楚,只要自己的第一枪打偏了,肯定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他恨恨地朝院子里望着,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憋闷——猎杀的目标就在眼前,但却没法子下手。

  他暗下了狠心,不把这禽兽不如的家伙干掉,自己决不罢手。

  之后连着两个晚上,萧剑扬他俩都爬到那仓库屋顶上进行监视,观察那矮个子日本军官的活动规律。麻子脸中士随身带着那块金怀表,看时间。

  他们发现,每天晚上大约八点钟的样子,那矮个子军官都会准时出来,遛他那条心爱的德国大狼狗。

  望着他在院子里走动的身影,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在萧剑扬心里形成。

  他发现,虽然大院被探照灯照得通明,但是在靠近那幢三层大楼楼脚的地方,是一个探照灯的死角。那里是一片漆黑。

  如果能潜入那个大院,躲藏在那个黑黢黢的死角内,可以很方便地用中正式步枪进行射 击。在这样的距离,萧剑扬完全能保证首发命中。

  等萧剑扬把自己这个想法小声地告诉麻子脸中士,对方一下子惊呆了:

  “你疯了?!”

  萧剑扬摇摇头,很认真地说:

  “鬼子眼皮子底下,就是他们最放松的地方,也是他们最想不到的地方……”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一下子又变得低沉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怎么溜进那院子呢?”

  那院子围墙的顶部,是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围墙的跟前,又有来来回回的巡逻队,根本没办法接近围墙,更别说翻进去了。

  黑暗中,麻子脸中士沉默了半晌。然后他低声地说道:

  “你要是铁了心想进去……我倒是有个法子。”

  萧剑扬心中一喜,伸手一把抓住了麻子脸的胳膊:

  “啥办法?”

  麻子脸用手指了指那幢大楼,小声地讲了讲事情的原委——

作者: 失败的匈奴    时间: 2013-3-27 07:40
今年9月,上海那边的淞沪会战正打得激烈。麻子脸所在的连奉命留守南京,他当班长的那个班,就被分配在这伤兵医院里,负责勤务。

  有一次,伤兵医院的下水道堵住了。麻子脸带着几个弟兄去疏通下水道,一连干了好几天。就因为这个,他对医院的下水道走向比较熟悉。

  麻子脸告诉萧剑扬,在那幢三层楼背后,有一口窨井。窨井的下端,连着一条下水道。而这条下水道,笔直向西延伸,一直通到围墙外面。

  萧剑扬兴奋地问道:

  “你还能找到墙外面的入口吗?”

  麻子脸沉默地点点头。

  他朝那幢大楼又观察了一下,确定了一下方位。然后两个人从仓库屋顶爬下来,麻子脸在前面带路,朝日本人指挥部的西侧摸过去。

  十一

  花了大半夜的工夫,麻子脸中士带着萧剑扬,终于找到了下水道在墙外面的入口。

  赶在天亮之前,两个人撤回到菜园子的草屋里。天亮之后,他们倒头睡了一觉,养足精神。然后麻子脸出去搞吃的,萧剑扬待在草屋里,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

  他先是把中正式步枪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擦着擦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擦枪了。对于今晚能不能从那日本人的指挥部里活着出来,他心里也没有把握。

  有些时候,他心头也闪过一丝犹豫——是不是一定要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然而,犹豫过后,他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江边月光下那令人窒息的尸体堆,还有在日本人机枪下挣扎呼号的人浪……

  萧剑扬忘不了那名矮个子日本畜生挥动东洋刀,下令扫射的情形,他更不能原谅自己打高的那一枪。

  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失手。

  枪擦好了。摸着熟悉的枪身,他轻声叨念:

  “今晚就瞧你的了,兄弟!”

  接着,他把身上子弹袋里的步枪子弹取出来,只留下一个弹夹的子弹,一共五发。他清楚,今晚的猎杀,是在鬼子的巢穴里进行,环境险恶异常。如果不能用头一发子弹、最多头两发子弹解决问题,那完蛋的就是他自己。

  因此,不必带那么多步枪子弹。

  他把这五发子弹挨个擦拭了一遍,然后脱下脚上的布鞋,拿着子弹的弹头,在布鞋鞋底用心地蹭了蹭。

  布鞋鞋底,由于长时间的走路,嵌进了许多细细的沙砾。所以,这鞋底几乎变成了一块砂纸。步枪弹头上的黄铜被甲,在这样的鞋底上蹭过之后,留下了几道不规则的划痕。

  这一招,是萧剑扬在东北义勇军的时候学会的。步枪子弹经过这么一番拾掇,在射入人体的时候,会发生打滚。这样一来,子弹射入的地方,是一个小孔,但射出的地方,就是一个大窟窿。

  今晚,萧剑扬不想让他的猎物死得好看。

  收拾好步枪子弹,萧剑扬又熟练地把20响自来得手枪拆开来,认真地擦了擦。

  等全弄好了,麻子脸中士也带着吃的回来。两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把晚上的行动步骤商量了一下。

  他们商定,当萧剑扬进入下水道之后,麻子脸中士便摸到日本人指挥部的大门附近。

  等萧剑扬在院子一开枪,麻子脸立刻用“花机关”朝日本人的岗哨开火,同时投出手榴弹。这主要是为了吸引日本人的注意,给萧剑扬争取出几分钟的时间。

  至于萧剑扬能否利用这几分钟逃出日军指挥部,那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

  细碎的雪花,从灰暗的云层中飘落,飘向如坟墓般阴郁的南京城。
  萧剑扬背好中正式步枪,腰间别上20响自来得手枪,默默地走进风雪中。

  他跟着麻子脸中士,来到昨夜找到的下水道入口。这个入口,也是一口窨井。

  麻子脸中士告诉萧剑扬,顺着这口窨井下去,就是那条下水道。沿着下水道往东爬行,每隔大约50米,就会碰到一口窨井。从入口的这口窨井算起,数到第三口窨井,沿着它爬上去,就到了伤兵医院的大楼后面。

  萧剑扬把麻子脸告诉自己的细节默记在心,然后准备下井。

  他把20响自来得别进后腰。那五发步枪子弹,他压进了中正式步枪里,推上顶门火,关好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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