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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武林的黄昏(已出版,连载) [打印本页]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19 15:57
标题: 武林的黄昏(已出版,连载)
序章:石人传
第一章:神剑藏海崖
第一节:谜破不可复
第二节:一梦深如海
第三节:昼与夜
第四节:持剑的匠人
第二章:沧浪既已逝
第一节:半世成云烟
第二节:山人本无名
第三节:终风且暴
第四节:幻与灭
第三章:天地有不周
第一节:醉生
第二节:梦死
第三节:末代盟主独孤羊
第四节:世间再无燕赵客
终章:晨昏交替的时刻
愚者嗟叹: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贤者知道:凡是能说出“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的时代,就是最好的时代。
序章:
石人传
1
我的师父常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既没有什么东西独一无二,也没有什么东西空前绝后;而我的另一位师父也认为,除了自己的青春、成年和衰老之外,人的眼睛也再无法捕捉到别的什么仅有一次之物。这两位师父对世事的见解大不相同,甚至经常截然相反,有时竟让我觉得他们讲述的是两个世界的故事。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看法似乎很相近。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明白,这两句话中的细微差异正是两位师父最根本的相左之处。
我的第一位师父是本朝最具名望的历史学家,我的第二位师父靠磨镜片为生,一辈子穷困潦倒。我算是大师父门下弟子中最不成器的,但凭着他的关系,竟也在史馆里混得了一个闲职,一有空便提着酒壶去和二师父对饮。酒是给自己准备的,二师父只喝水。
一年冬天师兄突然找到我,说大师父死了。
几位师兄都哭了,唯独我没有。前来吊孝的人不计其数,人人都说他去得突然,我想师父大概是不会认同的吧——这有违他的名言:“历史没有突然。”
历史没有突然——像师父这样把世界看透了的人,任何时候走了,我都不会太惊讶。
低落烦闷之下我只想去找唯一的好友二师父喝酒。可就在那一天,他也消失在街角。
二师父曾说过:人不完成他的事,是不会死的;要想长寿,最好的方法就是赋予自己伟大的使命。
我一连在街角处等了十多天,他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二师父的失踪比大师父的去世更令我难受,因为死了,便了了,而现在二师父却不知去向何处。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我决定把他们说过的都记载下来。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2-12-19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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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19 22:48
2
这本书里的故事既取自于大师父的千秋著述,也掺杂着二师父的醉言梦呓。它是关于武林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过去仅发生过一次,将来也再不会有。因为这并非武林中的故事,它属于武林本身,和那最夺目的一代人。每一个人、每一把剑都有仅属于他自己的生与灭,整个武林亦是如此。我将讲述武林的终结和江湖的起源,还有末代盟主独孤羊神话般的一生。武林史将不承认这个故事中的很多内容,因为历史的诞生就标志着人已经不相信神话。
然而神话也许并非诞生于对历史的模仿,而是世世代代的人在对神话的模仿中创造着历史。东海边那块竖起的石头已不知矗立了多少年,三里外的阳家村有个特别的风俗,凡是娶亲的都要到石前跪拜,然后新郎官得抱着新娘走过这几里路,等到了家门口,再掀开红红的盖头。关于这石头倒有个故事:传说阳家村的祖先出海打鱼,被风暴吹去了仙岛。岛上的三位仙女姐妹见到这勇敢俊俏的青年,便要留他下来。惦记着家中妻子的渔夫一心想回去,他答应三位仙女只要让他把家人接来岛上,便和她们在仙境中一同生活。可是仙境一日便是人间一年,三仙女中的大姐为了防止他在人间迅速地变老,就偷偷地在饯行的酒中倒入了长生水,让二妹拿给他喝下,并再三嘱咐他:“你千万不可看你妻子的脸。”
渔夫的妻子日复一日地在海边的崖上等待丈夫,一等便是十年。这一日她终于远望到海上飘来熟悉的白帆,却被这巨大的幸福击倒,摔下了悬崖。阳家村的祖先记着仙女们的叮嘱,便用布蒙住双眼抱起死去的妻子。快要到家门时,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扯去了蒙住眼睛的布条,他要最后看一眼妻子的面庞。这一刻渔夫发觉自己的胸膛变得无比沉重,他的心已经变成了石头。
“喝了长生水的凡人,你怎可以对另一个凡人有所爱恋?”三位仙女中的大姐驾云而来,声音中充满悲痛和怜悯。
“不守承诺的人!你触犯了最可怕的天条,永远地受苦吧!”二姐怒道,“这就是代价——要用这不死之身在凡间装着一颗石头做的心,再也不得解脱了!”
渔夫载着石头的心,沿着海岸疯狂地奔跑。
最后,一直沉默着的第三位仙女不忍他受苦,便瞒着大姐和二姐对他施了法术,把他的整个身体都永远地变成了石像,夺去了他的生命。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23 00:41
3
羊石匠家是阳家村里最后一户姓羊的人家。这阳家村其实原叫“羊家村”,据说羊石匠的爷爷的爷爷生了一个儿子和九个女儿,这九个女儿都嫁给了外面来的一户姓阳的人家的九个儿子,百年后这村子就成了阳家村。羊石匠的屋子就坐落在村子的最东头,正对着羊河。从家里出门绕过一个山口就能眺望到羊河入海的地方,那块石头就古怪地矗立在那里。每到涨潮时海水就淹没了它的脚;退潮时,便留下一片足有半里长的褐黄的碎石滩。羊石匠每次外出做工归来后,都要挑一个晚霞满天的日子带着老婆去石滩,他们总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海,直到夜深了,看不见了,才临着星光抱起老婆回家去。羊石匠的老婆是个哑巴,名叫独孤仪,是他从前去北方雕刻大佛时带回来的,端正得就像尊女菩萨,定是北方落难的大户人家的闺女,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跟着羊石匠来到这小村庄。况且她又是个哑巴,所以她的来历也就更说不清道不明了。她除了坐在家里织布裁衣,还常从石滩上挑拣些石头回来,让羊石匠将它们做成雕像去卖。
几年后妻子终于怀孕了,这让夫妇俩高兴了好一阵子。可是几个月后,做工归来的羊石匠却听到了妻子难产死去的消息。当他走进院门,她的遗骨早已停在棺材里,就等丈夫来看她最后一眼便可以盖棺了。隔墙阳家的老太太把一个婴儿抱给他,便什么都说不下去了,一味地哭。只是阳老太哭得越凶,这婴儿就笑得越欢。羊石匠一手揽过这孩子,只看了妻子最后一眼,另一只粗大的手掌就盖上了棺材板儿。
那孩子长到了四五岁的光景都没取名字,一直被唤作“丫头”。羊石匠横看竖看,总觉得女儿眉眼间时常闪现出她妈妈的神色。因为羊石匠经常在外做工,不忍把孩子孤单地留在家里,便把做好的佛像给女儿玩耍。每到上集卖掉它们的时候,女儿总是哭着抱住佛像不让爹抢去。“这活生生的孩子,怎么能总跟些个石像玩儿呀?”邻里们都这么说。羊石匠觉得有理,之后每逢出门都把她寄养在村子另一头的村长家。那一天,羊石匠把孩子送到阳家,离开村子半里地远时他回头一望,孩子还站在门口望着他。羊石匠长年红肿的眼睛里顿时溢出了眼泪,流在他过早地生起了皱纹的脸上。路上他就决心给女儿取个名字,“就叫……”他想起女儿的脸的那一刹那仿佛又看见了几年前死去的老婆。
他决定让女儿跟她妈姓:“就叫独孤羊吧。”
当年的立秋,他带着她妈妈从北方回来,天上满是彩霞,一头孤零零的山羊在村口朝着太阳叫唤,乌黑的影子拉得老长;还有他不说话的妻子,被照得红彤彤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孩子一天天长大,羊石匠却觉得越来越懊恼。他渐渐意识到在女儿年幼的时候觉得她像她妈妈是一个巨大的误会。女儿长到十多岁光景时,已经找不到当年妻子留下的丝毫痕迹了。眼瞧着别人家的闺女越长大就越娴静;羊石匠家这孩子越是长大,话就越多,就像是要把自己的哑巴母亲当年说不出的话全都倒出来似的。羊石匠瞅着这丫头一天天长大,过几年也该嫁了,却还整天只想着去海边捉螃蟹,心里头直发愁;大伙儿也总是对她说:“你娘当年可是个娴静的女子哟。”
可是每次一说到娘她就皱眉头。打心底里她不愿意说起母亲,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却也命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从别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她也大致知道了母亲生前的事,也发现自己除了母亲的姓氏之外什么都没有继承。终于有一天,羊石匠再次前往北方修大佛,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于是独孤羊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羊家的血脉,终于还是到此为止了。”村民们感叹之余,觉得这个小姑娘总不能就这么赖在村里,就开始有人给她提亲,可是她咬着牙谁都不肯嫁。村长终于发火了,他冲着石匠家的门口大喊:
“独孤羊,你要是再不选个婆家就别住我们阳家村了!”
那一刻,独孤羊生平第一次沉默了。她像一尊石像般地站在桌前,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她就这么纹丝不动地站着,直到村长气恼地离去。她怕村里人把她抢了去做媳妇,也不愿等人家来赶她走。于是当晚就把家里的干粮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收拾成了包裹,拿起爹爹留下的两把雕石头用的刻刀,天没亮就走了。
很多天过去了,独孤羊既没有回来也从没有过她的消息。于是人们纷纷说她肯定是死了。后来没过多久,连说她死了的人都少了。
就这样,独孤羊出走时的具体年龄和时间已经无法知晓。当一个人盯着遥远的过去,他就变成了一条无言的鱼,在汇集了条条江河的海里下沉,下沉,直到新水与古水完全交融,再也分不清了。最古老的记忆不是一条长长的河,而只属于那片静默的连春天都无法唤醒的深海。今天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独孤羊不仅当时没有死,而且还挺过了此后一连串的凶险事件,甚至度过了十年后的那场大浩劫。再后来,独孤氏的姓氏也成为了永恒的传说,永远不会死了。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23 18:13
第一章
神剑藏海崖
第一节:谜破不可复
1
腊月江南的一座小城外。傍晚的古道上已经见不到来往的人群,散尽了熙攘的小路上走来几位白衣青年。他们在一家客栈坐下,要酒要菜。屋外很快就下起了大雪,这几位衣着单薄的年轻人却不觉寒冷。客人们都回客房睡觉去了,厅里只剩下这几个人。店家又添上了上好的陈酿,希望能从他们身上多收几两银子。
酒过三巡,几位白衣青年刚欲上楼歇息,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其中的一位正要叫老板娘去开门,为首的青年突然拦住了他。另外几人警觉起来,纷纷望向门口。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古怪的响动。
白衣青年们听出这是缩骨功:看来还是被他们追上了。
一只纤瘦如柴的手指竟从门缝里探进来,轻巧地一拨,“嘭”的一声弹开了沉重的木头门闩。
门开了,外面风雪中站立着几个乞丐。大风一下子吹进来把人冻得蜷缩成一团,可这几位乞丐竟毫不畏寒,依旧站立在门口。
老板娘嚷道:“你们要进来就进来,要走就走,别大敞着门让一屋子的人喝西北风啊。”
那老乞丐也不答话,依然任由门敞着。他的目光扫过大厅,发现这里除了几位白衣青年外,角落里还缩着个小乞丐。
“小乞丐,见了老乞丐为何还不退避?”
这是丐帮独有的规矩,年轻乞丐若见到前辈不仅不应当参拜,甚至要退避,因为乞丐最怕的就是别的乞丐抢了他的地盘。
“速速退下!”
那小乞丐还是一动不动,稍有慌张地看着他们。
一个乞丐越过人墙飞了进来,一手拿着铁饭碗朝小乞丐的头上扣去,另一只手便来抓手腕。小乞丐根本来不及反应,霎时间那老乞丐已经闪到跟前,这时一名白衣青年突然一挥袖子,竟然就拦下了他,老乞丐也不迟疑,铁饭碗趁势削过来,青年的手臂竟不躲闪,直撞上去。
一道白光闪过。铿锵的金属碰击声后,人们才看清不知何时青年手上已经多了白闪闪的一把剑。那老乞丐飞身退去,却也与来势一般从容。
门口为首的那位老乞丐率众走进来,笑道:“十三剑门的剑法果然神通,丐帮领教。只是这小乞丐目无尊长,不知为何你们要横加袒护?”
“这位前辈误会了,”青年说,“这位朋友虽然衣着褴褛,却非乞丐,更不是丐帮中人,刚才还在桌前做木匠活儿。”
“不必多说了。”那乞丐上前一步,“你们可知今日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我们十三剑门与丐帮井水不犯河水,”白衣青年顿了一顿,接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下与师兄弟明早还要赶路,他日我等定当于两仪角摆酒设宴款待丐帮豪杰。”
“哼,好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对面的乞丐答道,“当今武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丐帮黄帮主为十三剑门所杀,这剑伤没有人抵赖得了!”
两个月前丐帮黄帮主离奇地横死家中,全身上下遍布剑伤。虽然尸首上的伤口错乱繁杂,似乎杀人者杂学极多,但其中最致命的一剑笃定无疑便是十三剑门的风格路数。丐帮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等到今日终于堵截住了他们的人马。
丐帮弟子把报仇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人不是我们杀的,你们要怎么个报仇法?当日我们掌门根本就有事在身,不可能去杀你们帮主。”
“无论如何,黄帮主是死于十三剑门剑法之下,你们必须交出凶手!”
这时那个带头的白衣青年道:“不必多言,我们说过,贵帮帮主遇害当日师父有事在身。你们信也罢,不信的话也没有人逼着你们信,不过若要我们中的任何一人跟你们走,都是绝无可能。”
“想必这位便是十三剑门掌门的公子,排行第一的大师兄,武幽少侠了。”对面的老乞丐说道,“既然你们不肯交人,我们也只好得罪,并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了。”
丐帮长老先发制人,一杆竹棒笔直地朝白衣青年的咽喉急速点来。白衣青年长剑在握,待竹竿攻至面前之时猛然拔剑横削而去。
就在这时从屋顶的瓦片间突然降下一道黑影,落在二人的正中间。这人影一脚落在丐帮长老的竹竿上,将其踩落在地。白衣青年收剑不及,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来者猛然将头一偏,便用牙齿咬住飞来的剑锋。
这一下子着实让两人一惊,丐帮长老只觉得那人的脚力有千斤重,把自己的竹棒踩在脚下动弹不得;而十三剑门的剑居然被人用牙齿接住,欲抽回手中剑却也无法移动分毫。来者全身上下一色漆黑,神色俱厉,一下子将双方推了回去。正在众人惊诧之时天空中又坠下一白衣人,双脚不偏不倚踩在了黑衣人的肩上,然后跳了下来。
黑衣人和白衣人背靠背,手中不知何时已各自多出一根木棍。木棍上缀着黑毛缨子和白毛缨子,是使节所用的节旄。这木杖一出,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名字。
难道这就是黑白判官?
没有人知道这一对神秘人物的来历,因为他们比武林的历史更久远。黑白判官行踪不定,向来分别行动,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同时现身。此次二位判官居然同时出现,不免令人心生疑虑。虽说这里无人见过黑白判官,故难辨真伪,可是论及武功又绝对无人可冒充他们,并用牙齿稳稳接住十三剑门大师兄的剑。只是不知为何如此神秘的角色竟会直接插手丐帮与十三剑门之间的恩怨。
即便要插手,又何必打破惯例,两个一起来呢?
白判官哈哈大笑:“让他死吧,这小子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这时大家才看清楚,白判官的脸上挂着一副笑着的白面具,而黑判官戴着一副满是怒容的黑面具。黑判官转身挡在了白判官和十三剑门众人中间,说道:“事关重大,不可轻率。”
一向独来独往的黑白判官此次一同来到,莫非是出现了分歧?但不管怎样,多年难逢的高人双双现身这间破旧的客栈,已足以令在场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白判官闪过黑判官,直接往他身后攻去。还没有等十三剑门的弟子们反应过来,一张白面具已近在眼前。就在同一刹那,黑判官用自己的使节杖拦下他的同伴。两根使节杖相抵在一起。那几位白衣弟子此时方才浑身上下猛然一紧,右手下意识地去摸鞘里的剑。
黑判官道:“怎么都要按规矩来。”
“你我行走江湖数百年,今日事关重大,先斩后奏又有何妨?”
“万万不可,此事即便失败,也是我们的命。”
“呸!”白判官说,“命?难道你还相信这个?”
“我们的题就是我们的命。”说罢,黑判官用力弹开了白判官的杖,“每杀一人,必出一题。”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24 18:21
2
话说这黑白判官又称谜面先生,每次杀人之前必然出题。传说只须参透谜语就能躲过杀劫,但几百年来此谜无人能破,听到过谜面的人也已尽数死去。所以黑白判官出题杀人,也只是神话般的捕风捉影。此时黑判官亲口提到出题之事,在场众人皆面色大骇,纷纷后退。丐帮弟子中离门较近的,甚至都退出了屋外。
十三剑门的几位年轻人攥紧了手中的剑,背后只有一堵土灰色的墙。
黑判官把身子转向了他们:“你们是派一个人来答题,还是群策群力?凡参与解谜却答不出者——死。”
“不错!”白判官上前一步,“答题人何在?旁人若不想枉死,速速退去!”
就在这时刚才那位叫武幽的青年上前一步:“我来答题。”
几位师弟纷纷要替换他去答题,甚至有人摆出了同生共死的架势,要求一起听谜面。区区几个青年要赌上性命去破解百年无人能破的谜题,确是九死一生。
“大师兄!”只见其中一人说道,“若由你替我们去死,我们又有何颜面回去见师父!”
另几位师弟都不肯走。这时黑判官把使节杖在身前画了一个圈,朝他们道:“啰啰嗦嗦,成何体统!”
“那又敢问,我们十三剑门有何过错,劳烦黑白二判官前来索我等性命?”为首的大师兄武幽反问道。
黑判官道:“九月初三,你们做了什么?”
听闻九月初三这个日期,他心中大惊:黑白判官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
对面的丐帮长老顿时握紧竹竿插向地面:“哼!九月初三,原来真是你谋害了我们的帮主!”
黑白判官行走江湖数百年,未曾错判过一案。难道真是十三剑门的武幽犯下大罪,才会遭致两位判官一同来取他性命?武幽既没有否认也没有反驳。他低头咬紧牙关,稍过片刻抬起头来:“是我一人所为,那便让我一人担当,请出题。”
黑判官分毫时间也不耽误,用杖在身前画了一个圈,顿时十三剑门和丐帮众弟子都用双手捂着耳朵,表情痛苦惊惶,想竭力呼喊却喊不出声音。看来黑白判官已使他们暂时变聋变哑。
看来对方只想考他一个人。武幽心中暗想:也好,免得拖累这么多条性命。他直视着黑白判官的眼睛。
“一个人,面对一个谜。”他朝着前方说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公平吗?”
黑白判官在他面前站定,声音肃穆威严:“千梦万幻,阴阳有差;黑白生死,尽出天定!听谜——”
“谁的容颜永远不会老去?”
“谁的身躯不怕烈火炙烤?”
仙人,一定是仙人。他心里立刻出现了这个答案,这是求仙问道之人毕生的心愿。尽管自百年前第二次武道大辩论之后,十三剑门就与蜀山分道扬镳,从此倚重剑法荒废仙术,但在那一刹那,“仙人”这个答案还是在他心中唤起一股敞亮感。他想说出这个答案——只有神仙才容颜不老,才不怕烈火焚身。
可是他顿时意识到,这种敞亮感是怪异的。这直觉救了他的命。
答案不可能这么简单。凡是习武修道之人皆能猜出这个答案。倘若这真的就是回答的话,那么这个谜语就不可能维持数百年而不破。尽管这个答案无疑是正确的,但也不可能揭穿谜的意义,因为这个回答是空洞的,没人知道仙人究竟是什么。
他心中那道敞亮的光消失了,觉得面前的两人的脸在一点、一点地朝自己逼过来。
不,这感觉很诡异。黑白判官戴着面具,可是他所感到的不是面具在逼近自己,而是面具下的脸在朝自己一点、一点地靠过来。他感到黑白二人的身体恍惚之中被一道幽幽的光笼罩着,这道光里隐隐有残酷的杀意。
“谁能容颜不老,谁有蹈火之能?”这个问题不断从他脑海的深渊里涌出,头都要裂开了,面前两人的脸也变得模糊。他感到黑判官怒容的面具之下的脸在无声地笑,而白判官嬉笑着的面具下的脸在邪恶地盯着他。可是新的问题来了——他是如何“感觉”到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武幽觉得对方越来越迫近自己,令人窒息。他迫不及待地推开面前的二人,双掌推出之际才惊觉黑白判官根本就在一丈之外。他猛然惊醒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武幽望向站在他正对面的黑白判官,觉得他们面具下的脸正在窃笑。这是在嘲笑我注定无用的挣扎吗?这样的念头令他暗暗地恼怒,不管怎样,能与判官搏斗至死也不算丢脸,但被嘲笑就是另一回事了吧!
他站定了脚跟,逼视着黑白判官。他知道若此时对方攻杀过来,自己是宁死也不会后退半步的。
不,他们不会。因为这谜语就是搏斗,而自己刚才已经在不自觉的情形下过了凶险的一招。黑白判官要用谜语杀死自己,破了谜就走了出去。
黑白判官的杀招不是武功,杀人的就是谜语本身。
——谜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作者: 欣赏超然 时间: 2012-12-24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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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品中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25 16:05
3
这时里屋的门开了,刚才那个小木匠站在门口,她说:“谁能长生不老,不怕火烧——这谜语有什么难的?”正在苦思冥想的武幽大惊,叫道:“你怎么会听到谜面的!”
“嗯?反正这谜语也没有什么玄虚啊。”那小木匠说。
“不要胡言!”武幽猛然转过身来,紧张地说。
屋里十三剑门和丐帮的人都听到了。单单是这个谜面就引起了巨大的骚乱,“你刚才说的可是谜面?你是怎么听到的?”人们纷纷质问她。白判官眼也不睁一下,只把大袖一挥,客栈的门窗就牢牢关上了。
“判官这是什么意思?十三剑门之罪与我们何干?”丐帮为首的长老问道。
黑判官周身纹丝不动道:“凡听到谜面者若不能揭开谜底,就得死在谜里。”
“这小叫花子不是我们丐帮的人!她听到什么,说了什么,与我们何干?”
“规矩。”
“放屁的规矩!”
“规矩。”
一阵骚动。丐帮弟子们愤怒地看着黑白二判官,攥紧了手里的竹杖,却谁都不敢上前。以他们现在的力量,纵然拥有十倍功力也无法打败二位判官。十三剑门的众弟子也听到了谜语,知道没有退路,纷纷把手按在了剑柄上。黑白判官站在屋中央,正对着答题的青年,纹丝不动。
武幽仍站在黑白判官的正对面,也一动不动。他明白:尽管黑白判官武功卓绝,但他们真正的杀招不是武功而是谜语。更何况现在系于谜底之上的已经不只是自己一条人命。
这时那小木匠又说话了:“这是什么规矩,答不出就要杀头啊?”没有人理会她。一个乞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表示连咒骂她的功夫都没有。
小木匠把布袋子倒在了桌上,里面一堆栩栩如生的木雕小人散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武幽眼前一亮,不,木头人显然是怕火烧的。
“石头人呗。”那小木匠回答,“只有石头人才一不会老,二不怕火吧。”
“胡说!怎么会是这种荒唐的答案!”十三剑门的一名年轻弟子叫道,“仙人……可是仙人是什么样的?你们谁知道?”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了。
武幽一看,便知此人中了谜语的威力。
“仙人,仙人是什么样的?谁知道?”师弟双眼透着疯狂,把视线投向空洞的虚空,“谁知道?谁知道?这就是谜底!”
这时另一位丐帮弟子开始发出恐怖的笑声。
“你醒醒!”他摇晃着师弟的身体,但师弟可怕的目光却聚焦在他身后,看不见武幽。
武幽知道这样救不醒他,于是放开了发狂的师弟,倔强地把目光重新对向黑白判官。
石头人。武幽的心里浮现出一片灰色的海,没有海鸥,也没有一片帆。海的尽头站立着一个石头人。这是幻觉?难道自己也堕入了这谜语的圈套……
他看见石头人沿着海岸沉默地狂奔,血红的太阳在驱赶着他。
他看见那石头人的脸,竟是自己的脸。
幻觉。
“石头人!”他大叫出来。手中利剑霎时飞出,他把剑高高举起,对着正上方用全力刺出。幻觉被冲破了,他还右手擎着剑不能动弹,浑身皆是冷汗。
“第一道谜已破!”黑白判官宣布道。
武幽的心灵被惊愕所占据,微微摇动的灯火照亮了他一侧的脸,把另一侧埋在黑影中。那一刻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竟然真的是石头人,就如小木匠说的那样?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位素不相识的小木匠,她是谁?莫非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可是“石头人”又有什么深意?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身旁师兄弟们的精神状态并未恢复,看来还有第二道。
“第二道——听谜——”黑判官又说话了,“是谁造了石头人?”
“石匠呗。”那小木匠又不以为然地想了想,又说,“也不见得是石匠,说不定是个雕刻家,但总之是一个匠人。”
“第二道谜已破!”出乎意料,这又是正确的回答。众人都讶异地看着这个小木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三道谜——”白判官说道,“匠人塑造了谁的石像?”
头痛欲裂……幻觉又要开始了。武幽决定放松,停止抵抗,因为他正是依靠幻觉打破了第一个谜。他开始领悟其中的玄机:幻觉是对谜语力量的反应,只有先把自己释放到幻觉中才能走出去。
他看见那个石头做成的自己在海边奔跑。石人的眼里没有瞳孔。
太阳高高照耀在土地上,把原本蓝灰色的海照得像火海。每一寸地面都燃起了火,他拖着滚烫的躯体跑进了无垠的水中。
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那个石头人——这种感觉很奇怪,石头人不是自己的雕像,石头人就是自己本身。
这是我一个人的大海!
他在海面上奔跑。
我的海!
武幽知道自己快要疯狂了。幻觉已经令他疯狂了。
太阳把石头人的表面烤得滚烫,可是大海不让他沉没,石头做的身体无法下沉!于是他一头栽进海中,却仍然看见自己在海面奔跑——难道这海面对于海面之下的世界也是一个海面?自己已经倒栽了过来。这感觉如此奇特,就好像海是世界的镜子,他正行走在镜子另一面的世界。
这里没有炙烤大地的骄阳,只有徐徐的海风。
他从幻觉中惊醒。
面前是黑白判官。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26 19:50
4
武幽沉思了片刻,说:“我明白了。匠人雕刻的,是‘我’。”
黑白判官一言不发。难道答案不对?
这时身旁的小木匠又道:“爹说了,石匠做活儿,无论做的是什么佛,都是他心中的佛。而所谓佛像也非佛的像,而是人心中的佛性。”
青年心里一惊,顿时觉得她说出了自己朦胧之中感觉到的答案。这素不相识的小木匠连破三题,难道果真是奇人。
白判官哈哈大笑:“佛像若只是心中的佛性,人又何须拜佛?”
那小木匠说:“我爹说了,佛就是佛性,但只是人执着于像,才有了像;爹还说,求佛求的是己,虔敬也虔敬的是己。”
黑判官也笑了起来,虽然戴着面具的脸没有表情:“求佛是求己。这些都是你爹说的?你爹是做什么的?”
“爹是个石匠,雕刻大佛的。”
“哈哈!想不到是石匠!”
那小木匠挠了挠头,又补充道:“爹说,这些道理都是娘告诉他的。”可是她刚说完就暗地里“啊”了一声。
此时众人都纷纷醒了过来。这表明谜语设下的幻象已破。
黑白二判官收起节杖,静静地说道:“谜已破。”言罢便走进了屋外的风雪,留下屋子里的人们,战栗在刚醒的梦的断点。
大家逃过一劫,都很高兴。由于十三剑门的大师兄破了谜团救了在场所有人的命,况且黑白判官都没有杀他们,丐帮的人也决定暂不追究此事。小木匠破解了谜团,却又难过起来了。她觉得那些道理不应该是娘教给爹的,因为她知道这不可能——人们都说娘生前是哑巴。
小木匠两眼一黑,像根木桩似的昏倒在地。
十三剑门的人把她扶起来,却怎么都叫不醒她。他们觉得不能把救命恩人弃之不顾,于是休息了两个时辰后,天一亮就背起她上路。
大家起死回生之后心情都很不错,一路上哼着小曲。
只有武幽仍心事重重。
因为他隐隐觉得刚才那个关于石头人、大海和太阳的梦其实没有完。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28 17:51
第二节:一梦深如海
1
十三剑门地挂东南,孤悬海角;三面环海,四季多风,海边卷起的浪常有数尺高。初春时节,南方的花朵比北方开放得更早,这里的蓓蕾却要承受更强的海陆之风。所以相比江南吴地,此地的草木长得更矮小,花朵却开得更繁茂。
这座海角名为两仪角,与大陆相隔三里,有狭长小道相通,其上修有栈道,因长年雾气弥漫而得名雾关。海角本无名,却因座落于其上的十三剑门而闻名天下。三百年前先祖以七式剑法威震四海,选此福地创立门户,其剑法经历代掌门不断磨砺,已由最初的七式扩充至十三式。前十二式为一循环,攻守兼备,剑招精妙已臻于完美。而最令人胆寒的却是祖师所创的第七式,也就是今日剑谱之上隐去的第十三式。据传闻,此剑招在三百年内只出现过六次,每次都在巅峰对决中一招之内夺人性命。
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十三剑门最后一剑的光芒永远不可逼视。因此哪怕再强的高手在面对十三剑门掌门时,也极少生死相搏,更少有人敢战至第十三回合。这种状况已持续了近百年。
此刻掌门武渊正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前日儿子刚回来,据他所说,自己与几位师弟在一家小客栈里先是碰上了丐帮的人,后来竟遭遇了黑白判官,九死一生之际又在一个小木匠的帮助下破了谜题,捡回了性命。
事情开始于九月初三,丐帮帮主黄天一横死。此前黄帮主密函七大派掌门共商要事,武渊路途顺利早到了数日,便吩咐儿子武幽留在客栈,自己去了别处。数日后,本该最早到达的武渊反而最后一个出现。而他刚到赴约地点,就惊闻黄天一帮主的死讯——三天前黄帮主死于一不知名的剑法,按照伤痕判断,其招式风格与十三剑门如出一辙。众人纷纷怀疑是他提前赶到杀死黄帮主,然后以宾客的身份出现。甚至有人看见武掌门早在两天前就已到达,却直到今日方才登门拜访。
武渊百口难辩,众人要他说出黄帮主遇害当日自己身在何处,他只道:“我去看望一位故人。”
众人逼问是什么故人,可有对证?
他沉默不言。众人再问,他只说这事情你们没必要问。
蜀山掌门元机子是黄帮主的结拜兄弟,当即表示这样的解释不能令人满意。
武渊的回答竟丝毫不顾情面:“你不仅没必要问,也没资格知道。”
虽常言道武人相重,但这两个门派却相争数百年之久,谁也不服谁。此番元机子遭此羞辱,更要与对手决一死战,于是一场决斗无法避免。战至第十二回合,在场各大派掌门皆为二人方才的武功威力之强而胆战心惊,更为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绝招屏息凝视。
元机子会成为史上这一招剑下的第七个牺牲者吗?
蜀山掌门面无惧色,全神贯注地等待对方的刺击,却出人意料地被武渊一脚踢飞。
第十三剑终于还是没有出现。
武掌门只是利用对方对这一剑的畏惧,不按常理出招将其踢飞——这已经是手下留情。武林规矩:比武、决斗时凡是被打飞的都不可再战。因为对方若想置你于死地,将力道聚于一点一瞬,则只会把内脏震裂,是不会把人弹出去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于自己的恐惧心,才是真正的不名誉。
元机子只得恨恨然放他离去。
后又有传闻,说江湖上能以剑法杀黄帮主的人,除了十三剑门的掌门武渊,还有他儿子武幽。当然,前提是他已经学成了第十三剑。
于是他急令在外的儿子赶紧回家,没想到半路上就遇到了黑白判官。更蹊跷的是:数百年来从无误判的二位判官,竟然把那桩他独自犯下的死罪安在了他的孩子身上……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多亏了这个不知名的小木匠,她又是谁?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29 22:59
2
据小木匠自己说,她名叫独孤羊。
她昏迷之后就开始做梦。这是一个很长、很长,也很累、很累的梦,在梦醒的那一刹那她忘掉了一切,就像丢掉了什么东西般怅然若失。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被人背着,一颠一颠地走。那几位白衣青年告诉她:是她救了他们的命,所以想请她去他们的家,一个叫两仪角的地方,以答谢恩人。
独孤羊和他们一同步行,却常常由于体力不支要别人停下等她,竟还不如被背着的时候行进得快。就这样,一行人磨磨蹭蹭终于到了两仪角。
十三剑门掌门见独孤羊无依无靠,又有恩于本门,便收她为弟子,排行第十三。
或许是武学之神奇令人心生敬畏,独孤羊入门之后,竟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但她虽勤学苦练,剑法却不得长进。独孤羊不敢问总是板着脸的师父,就向师兄和师姐请求指教,却还是难得要领。她问大师兄为何自己进步很慢,武幽却说:“你这么辛苦却收效不多,是心不定。”
独孤羊很委屈,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全部努力,自然心无旁骛,怎么会“心不定”呢?
于是她去请教别的师兄师姐,他们只说:“既然大师兄这么说,那就应该是如此吧。”
由于内功和剑法都进展缓慢,独孤羊没少被师父责骂。
十三剑门每三个月就会举行一次比武考试,对手由抽签决定。新来刚满三个月的独孤羊竟抽到和武幽对打。按照入门先后的规矩,双方都只能用独孤羊所会的入门剑法,而且武幽得让她足足五个回合。可是独孤羊还是被大师兄打败。
师父勃然大怒,不是因为独孤羊武功差,而是他看出武幽根本没有尽全力,好让独孤羊不至于败得难看。
“比武岂能不全力以赴!”武渊气得眼珠子要冒火。武幽赶紧跪下,自小父亲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潇洒、开明的人,从没见生过这么大的气。师父罚他们二人在雾关的栈桥上看守山门三个月,这可是相当重的惩罚,看守山门的两名弟子每天只能吃两顿饭,还得日夜轮班,睡不好觉。
独孤羊很难过,觉得自己不争气还连累了师兄。别的师兄师姐都安慰她说,从前师父一向很亲切,不是这样的。或许过些日子就会让他们回来了。
独孤羊点点头,就收拾了东西,跟着大师兄去了雾关。众师兄弟们就在两仪角的门口向他们告别,直到他们走远了,回头遥望,师兄弟们还没有散去。习武之人眼力都很好的,不一会儿进了雾关,就只能看见前方几丈的路了。
大雾里,独孤羊问武幽,师父究竟为什么这么生气。
武幽说,本门的修行和其他门派不同,格外讲求心无杂念一气呵成。无论是内功还是剑法都必须自然而为,不可有强求。所以今日他犯了大忌。
独孤羊仍不解:“什么大忌?”
“我刚才比武时刻意让着你,就是大忌。”
“这和你说的本门功夫讲求心无杂念、一气呵成有何关系?”
“忍让就是不自然,就是出自同情,就是有杂念。无论是施展内功还是剑法套路都不可以有算计。人总想靠算计取胜,可是功夫越是算计威力就越弱,格局就越小,越发局促而不得收放自如。武学是功夫而不是算计,这也是它的特殊与它的伟大。”
独孤羊似懂非懂地使劲点头。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30 15:49
3
夜晚,十三剑门的掌门武渊推开卧室的门,点亮房里的灯。壁上挂着他夫人的画像,他已有二十个年头没见到她了。
二十年前,武渊的妻子在武林大会上技压群雄,成为武林盟主。自此之后她就和历任盟主一样,再也没有走出过位于不周山的盟主总坛。盟主之位每隔七年经由比试道法武功而定,最后的优胜者就会被推举为新盟主。
不周山对武林几乎是无为而治,它极少参与江湖纷争,但其控制力却是绝对的。山外的人若想觐见盟主就必须在不周山下等候,获准进入后,由一使者罩住他的双眼,并把整个人放进一顶没有窗的轿子里抬上山,见盟主时需隔着帘幕和盟主对话。觐见完毕后他也必须双目被蒙,并同样由轿子抬着下山。
山外人不得擅自入山,违者将被处以最严厉的惩罚:死。更蹊跷的是当擅闯禁地之人被押上刑场,他们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哑巴。
随着盟主道行的提升,帘幕后面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悠远、威严,就像是从宫殿深处传来的一般。一般到了第六、第七年,幕布后面的人影也消失了,盟主不再现身,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不止一位上山觐见的人产生过这样的幻觉:自己不是在与盟主这个人,而是在和这座宫殿说话。传说中不周山的位置今日已无从考证,更无人知道进去的人究竟是如何生活的,他们就像掉进深井的石子,再无踪迹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几百年来,进入不周山的武林盟主都死在了里面,也葬在里面。
当一切都陷入迷雾,便只有生死是确定的。
天地有不周,乃有不周山。
他知道自己没有杀丐帮黄帮主,因为当时他正在不周山夜探盟主总坛。可是当他一觉醒来,却怎么都记不起他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就像梦醒的人忘了梦中的情形一样。他见到妻子了吗?
或许吧。但无论见没见到都不能说。宁可被疑为杀死黄帮主的凶手,也不能承认自己去过不周山的盟主总坛,否则就必死无疑。这件事只有儿子知道,而他已经遭遇了黑白判官。不知何时那两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
武渊的妻子进入不周山已有二十年,明年又将选出新盟主。七年一度,已快要有三个轮回。
其间他曾两度站在比武台上,终未能夺得天下第一进入不周山。倒不是因为实力不够,而是自己心中放不下孩子,以致在比武台上出招犹豫。毕竟武幽的母亲在他一岁时就离开了他,武渊得承担起双亲的责任。
还有一年就要选出新盟主了,如今他已有足够的信心,相信武幽能担得起十三剑门的重任。可是偏偏此时武幽的身上出现了本门最忌讳的病兆:武功中出现了杂念。他当初为何要收独孤羊做弟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不是因为她是那个救了自己孩子的人,而是因为她破了黑白判官的谜。
这孩子究竟是谁?只要有她在,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干脆就打发她去看守山门算了。武渊让儿子一起去受罚仅是盛怒之下的结果吗?不,他隐隐觉得儿子身上有着某种和独孤羊相同的东西,令他无比焦躁——当初解谜的,并非只有独孤羊一人。
武渊只觉得最近一阵子看到谁都烦,尤其是武幽和独孤羊。
他熄灭了烛火在床上躺下,脑子里翻滚着各种念头。夜深了,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又浮现出多年前第一次和儿子说到他妈妈的下落之时的情景。
“为什么要等七年之后才能去找妈妈?”当年还未满十岁的武幽朝他问道,“难道就不能攻下不周山吗!”
他从床上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剑走出户外。月朗星稀,武渊右手提剑,神情若有所思。
几里外雾关的小屋里,独孤羊在隔壁熟睡着。武幽站在古老的栈道上,下面临着海。他们刚替换下执勤的五师弟和六师弟,本是由弟子们轮流执勤,现在他们却要在这里住上三个月。
虽说这是在看守山门,但别说夜里,就连白天也少有人上山,更未有人敢打十三剑门的主意。武幽就在这栈道上来回散步,顺着栈道往回走,没多久便走出了浓雾,清朗的夜空下他看见远处有点点寒光。是谁在夜里舞剑?武幽悄悄走近了才发现是父亲,一时不知怎么办。他暗自想:我私自从雾关口走回来,父亲不会怪罪我吧……
而武渊什么都没说,见他来了只是愣了一下,继续舞剑。
只见父亲用最熟练的手法刺出了十二式剑法,武幽心里由衷地佩服:父亲剑艺如此精湛,却还勤学苦练,而我要练就这般火候还要多少年呢?
十二式剑招之后,武幽的脸色陡然严肃起来,因为他看到父亲正使出一套他从未见过的剑法。这剑法诡变而果决,周密又霸道,比之前的十二剑快出许多。渐渐地,月光下的父亲周身都被那剑光笼罩。
但这不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恐怕也不是传说中的最后一剑。
武幽全神贯注地看着父亲练剑,难道这是在传授自己武功?他把一招一式记在心里。武渊使完剑后,看着儿子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一个人回房去了。
武幽很想问父亲这剑法的来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传授给他。可是见父亲没有说什么,他也就忍住没问。回雾关的路上他一直努力琢磨那套剑法,虽记不全却也能回想起一些来。
不知不觉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已是东方微亮,晨雾渐浓。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听海鸥的叫声。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2-12-31 21:51
4
独孤羊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海。她醒来后看见武幽独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就悄悄地坐在他身后。几年前在阳家村,她也经常看着太阳在海上升落,而这里的日出竟全然是另一番景象。阳光把这浓雾泼成金红,脚下几丈深处的海浪拍击在崖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分不清太阳的轮廓,只见它被一圈圈金色、红色的光包裹着,火红的球体就像绽裂开来一样挥霍着光和力。
独孤羊怕打扰大师兄,不敢发出声音。
太阳升起后武幽就转身进了屋子。推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独孤羊,独孤羊觉得他的眼睛里有话说。
“我去歇息会儿,你自己练功吧。”他只说了这么句话,就把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独孤羊在屋外打坐。雾气遮蔽了视线,世界变成朦胧一片。太阳升高,直到爬到了头顶上,她竟浑然不觉。过了许久屋子里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她推门进去看见武幽倒伏在桌前,手上的笔已经滚落,身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画着舞剑的人形。
这时武幽醒来,发现自己睡着了,很不好意思。他的胳膊下还压着自己刚记录下的剑谱,墨水沾到了衣服上,脸上也有一块。独孤羊看着咯咯直乐。
武幽把胳膊从纸上拿开,出去洗了洗。
独孤羊自觉地别过脸去。她还不能看剑谱,未经正式教授的武艺是不可以学的。
武幽回来后,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看剑谱,独孤羊连忙摇头,说自己的基础还很不扎实,恐怕还不能练习高深的剑法。武幽大笑了一阵说:“你太老实了,刚才我出去这么长时间,你肯定没偷看。”
武幽兴致很好,居然要教她画画。独孤羊画了几笔竟非常不错,武幽称赞她有这方面的天才。独孤羊说她之前是做木匠的,或许是雕刻和绘画有共同之处吧。
“其实剑术与书法雕刻都有互通之处,书法的力道在于气,雕刻的力道在于形,习剑者需二者兼备。”武幽回答。
独孤羊使劲地点了点头。
午后的时光一晃而过,他们约好以后有机会独孤羊就教他做木雕。和山上来送饭的四师妹一起吃过晚饭,武幽说他累了,就先回自己房间去了。两个丫头如亲姐妹一样玩闹到很晚。四师妹一直都怕走夜路,于是就把武幽从床上踢起来让他送自己回去。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之前武幽都会故意让她一个人走,但今天他想了想后说:“好。”
四师妹叫宁茹,是武幽的母亲从前收养的一个孩子,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可是还没来得及看这个女婴长大,母亲就去了盟主总坛,再没有回来。
武幽走在从雾关回两仪角的狭窄的小道上,宁茹原本走在他身旁,后来渐渐就落在了后面。她感到大师兄今天心事重重,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存在。从雾关回十三剑门用不了一个时辰,快要到的时候四师妹说不用再送了,她怕别人看见,自己不敢独自走夜路的胆小症又被人取笑。于是武幽点点头,停下脚步目送她回去。
武幽不想回雾关小屋,他直觉到,父亲还会来练剑给他看。
那一整夜武幽都没回来。可是由于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怕把他堵在门外的独孤羊又不敢关门,干脆下楼来到小屋的外间等他。她在桌上看见大师兄忘了收起来的剑谱,上面又多了几行小人儿。为什么要把它画下来呢?习武之人不常这样做:会了就是会了,不需要写下来。这里面又有什么值得琢磨的神秘?独孤羊忍不住想去看。
夜很静,只有窗户轻微地摇晃。她不敢点灯,于是就把剑谱拿到窗口,借着海面映来的月光,颤抖着双手翻开那张纸。她感到心在扑通、扑通地跳。
端详甚久,她也没看出这样的剑法有什么精妙可言,画中的小人儿虽只有寥寥数笔,在微弱的银光下却很是令人赏心悦目。“画得真不错。”这就是独孤羊对手中剑谱的结论。欣赏完了舞剑图,独孤羊神清气爽。她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躺下之后觉得心就像放平了的湖,没有皱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武幽在户外等候,冥冥之中觉得父亲还会来练剑。可是就在这时,灯灭了,父亲去睡了。武幽决定再等一会儿,如果父亲还不出来就回去。不多时,等月亮高升的时候,武渊出来了。他看到儿子就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父亲的表情有些木讷迟缓,可能是没有睡好觉的缘故吧。武幽不禁有些担心。
武渊拔剑出鞘,那一刹那儿子便知道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剑从鞘中急速地脱出,却悄然无声。这表明极醇厚的内功已经灌注到了剑身。
就在武幽再次目睹这无比强劲的剑法的同时,他的心中滑过一丝疑虑:父亲今夜的招式虽与昨夜相同,却总令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难道是内功变了?不可能,人的内功不可能一日之间改变。武幽马上打断了这个想法。
黑夜里没有一丝声响,静得好像只有月光洒下的声音。
武渊的剑法越来越快,比昨天的更快、更凌厉。一条白茫茫的光就如水里银色的鱼。
武幽从小就爱把舞动的剑光想象成水里的鱼。但此刻他觉得,从未有任何一把剑能如此像一条银白的鱼儿。一个念头划过武幽的脑海:这条鱼儿是从哪里来的呢?一瞬间他觉得这个问题真蠢,因为这明明就不是鱼……唉,习武最忌落入伪问题的陷阱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为父亲的剑势所震慑,两脚生根般动弹不得。
父亲一剑刺出,剑锋所指数丈之外的古树被撼得满地叶影惊摇不定,把武幽从遐想中惊醒。
父亲的剑已经入鞘。
“独孤羊……”父亲开口说话了。
“嗯?”武幽很惊讶,“她怎么了?”
父亲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武幽更感到蹊跷。他想问,却忽然明白这是问不出来的。武渊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内,留下儿子一个人站在屋外。又过了一阵子,直到天快亮时父亲都没有再出来过,他便下山回雾关去。在路上武幽忽然想通了今日的剑法和昨日的不同:刚才父亲的剑划过空气时,竟没有半点声响。
这就是第十三剑?在武林中“疾剑无声”是一个传说——传说只有十三剑门最后一剑能做到……
但这不是十三剑门的剑法!武幽的脑海里猛然冒出这句话。况且父亲所练的根本不是一招半式,而是一整套剑法。想到这里武幽感到脊背发凉。
他愈发担心起父亲来。
心绪不宁。他的脚步在雾里越走越快,一脚踩空就要跌下海边的悬崖。幸好这时一个人影飞过来,一只手拉住了自己。
他一抬头,看见是独孤羊。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 20:13
5
独孤羊见武幽不回来就出门找他。他连声责备她不该不好好休息。
她一边听着一边笑,还不时点点头,就像个痴儿。
独孤羊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一夜去哪里了,也没有问过四师姐。直到多年之后他告诉她这套剑法的一切真相和父亲夜半练剑之事的时候,她淡淡地笑了。
回到雾关时,太阳已经露出了海面,二人就在门前坐下,武幽说:“海雾中的日出无疑是世界上最美的了。”
“嗯!”独孤羊说,“还有晚上的月光也很美呢。”
“但却不及高山上的月亮那么白亮。”
“高山上?”独孤羊从来就没有上过高山,甚至没有见过它。
“是啊,月光本身不够强,所以要在最靠近它的雾气稀薄的高山顶上才有最纯白的月光。”
“有一天,我们也会一起去高山上看月亮么?”
“行呀。”
“那好,就击掌为证吧!”独孤羊伸出了右掌心,武幽看着她那双闪光的眼睛,把左手掌轻轻拍了上去。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练剑之余,武幽常教独孤羊绘画和书法,独孤羊教他做木雕。晚上有送饭的弟子与他们一同吃饭,带来更多的欢声笑语。本是师父的责罚,现在反而变得欢乐。独孤羊每天都要早起去看浓雾中初升的太阳,这几乎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而武幽每夜子时起床去看父亲练剑,并开始用一根树枝模仿父亲的剑法。十多日后,新剑法的招式已经烂熟于胸。他每天一学完剑法就回来,这样就能在太阳升起之前再睡一会儿。
有一天三师弟前来送饭,吃饭时武幽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右臂,才发现他胳膊上肿了一块。十三剑门向来兄弟和睦,从未有过斗殴。武幽问他是怎么回事。
“师父现在越来越暴躁了。”三师弟说,“前几日二师兄刚被打,今天就轮到我了。”
武幽很吃惊,父亲向来性情平和。虽然最近半年的确变得有些易怒,但也绝不至于如此。他一定要老三如实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否则就不肯放他回去。
三师弟沉默着吃完了饭,他看出大师兄心情很沉重。“我们打算劝师父让你们提前回去。”他说,“四师妹自告奋勇去向师父建议,没想到被罚去柴房思过三日。我们替她求情,却被打了。”
武幽觉得他们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被罚,心里头难过起来。
不愉快的事情终究很少,武幽和独孤羊在雾关的日子飞一般地流去,转眼间就过了两个月,不仅独孤羊的书画进步神速,武幽的雕刻也日渐熟练了。一天,武幽爬下海边的悬崖,在崖下挑选了几块石头。他想做一个石像给独孤羊。只有长年经受住海水冲刷的石头才足够坚韧,在外力之下也不至于断裂。
“你为什么要做石雕呢?”
“因为做石雕才够有力道。”武幽回答。
“干什么都讲究力道,还真是个天生的剑客啊。”独孤羊眯起眼睛笑道。
独孤羊告诉他,她的父亲原本就是石匠;自己由于力气小,所以只好改做木工了。武幽听罢拔剑而出,随手便在崖壁上打下数道漆黑的剑痕:“你不妨现在也来试试?”
独孤羊的剑在岩壁上划过,只碰出了些火花。
“是我内功不到家。”她说。
“你已经很不错了。”武幽说。
武幽开始雕刻小石人。独孤羊之前就觉得他雕木头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就像是在使剑。现在雕刻石头更费力,也就更像剑法了。
“你能看出这是剑法,说明你入门了。”武幽笑眯眯地瞧着她。独孤羊听了一怔,很是高兴,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做了些手指大小的木头人,形态各异,排列在一起甚是好玩儿。独孤羊经常看着小木人们,她说这是要看住它们,不让它们偷偷溜走。她说,小木人被雕成之后就会说话,而且只有完成它的人才听得见呢。武幽听了只傻呵呵地笑,觉得独孤羊是在欺负自己,由于武幽技术比较笨拙,他做的木人都得独孤羊最后加工。
于是,独孤羊就声称只有她能听到小木人在窃窃私语。
过了几天,武幽惊奇地发现:由独孤羊“转述”的小木人们居然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关于村庄和村庄边上的海,大海尽头的仙岛,还有仙岛上的渔夫和仙女的故事。武幽渐渐听得入了迷,直到一天晚上,独孤羊摆弄着那些小木人,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
“……于是渔夫就变成了石像,他的妻子死在了他怀里。村民们把这个幸福的女人葬在不远的山崖,不让海水侵蚀了这墓地,又在她的身旁种上那最易生长的、无名的荒草,女人们还给这石人饰上了五彩的彩带,一旦被海风吹走了,第二天晚霞满天之前,总会有新的布条被挂上。男人们笑话他们的老婆,说大男人不用这种装饰,可是女人们还是执拗地编织着彩带披在他身上……”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 15:25
第三节:昼与夜
1
三个月看守山门的日子结束了,武幽和独孤羊回到了海角尽头的十三剑门。他们走得很慢,独孤羊在转过最后一道弯口时又看了一眼浓雾弥漫的海,就像再也看不见它似的。
“放心,以后还会轮到你的。”武幽说。
独孤羊轻轻地点头。
武幽想起三个月前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暗自苦叹这漫长的日子何时是尽头,而今却如此不舍。这便是小时候父亲常说的“来时不情愿,去时舍不得”么。
生命,是如此难解呢。
回到两仪角后,兄弟们又围在大师兄身边谈笑风生。久未见笑容的师父见了这场面,也淡淡地笑了。三个月来武幽从送饭的弟子口中得知了不少父亲脾气越来越坏、精神每况愈下的消息,但每晚父亲练剑时都精神饱满,毫不令人担心。而现在白昼里的父亲却不同于晚上,看上去竟比昨夜消瘦苍白了许多。
这大概是错觉吧……
但他立刻有了另一个念头:会不会每夜月下练剑的那个父亲才是错觉?
就在这时,正下山去看守山门的十师弟和十一师弟中途折回来了。他们带来了消息:山下,蜀山和丐帮的人正闯上山来。
武渊坐在椅子上,仍端着茶,冷笑一声。
蜀山与十三剑门的不和,起初是出于对道法剑术的理解和修习方法不同所致。自从百年前的一场关于武道的大辩论之后,蜀山就与十三剑门分道扬镳了,前者讲求以人御剑,后者却要以剑御人。蜀山斥责十三剑门只逞匹夫之勇,偏废正道,再下去只会渐入魔道而不能修仙。而十三剑门则嘲笑蜀山泥古不化,枉抱“修仙”的幻想,其自诩正道的说辞也不过是弱者的借口。后世史家大多认为,若不论神秘的最后一剑,蜀山法术尚在十三剑门之上,其门派规模也远胜十三剑门十余倍。但过于强大的最后一剑虽不能使十三剑门成为武林正宗,却足以让天下人对他们的敬畏胜过对蜀山的拥戴。
数十年的太平使得两派的人少有过招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丐帮帮主案件之后,蜀山掌门元机子因被武渊一脚踢飞,颜面大失,竟在上个月去世。去世前传位于他的师兄元坤子,并托付师兄一定要打败十三剑门的剑法,重振蜀山。
元坤子于二十年前的比试中败给师弟元机子,失去掌门之位,于是闭门苦心修炼。人们皆以为他虽当年败北,今日功力应当已在元机子之上。而今掌门临终托命,二人冰释前嫌。师弟含笑而终后他就前往两仪角挑战十三剑门。
有人说元机子当日不过是一时疏忽而被踢飞,单论武功未必落于下风,这次元坤子胜算更大。
虽说比武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但是人多势大的一方常常能迫使对方接受自己提出的决斗,这也就是蜀山和丐帮此次劳师动众精锐尽出的原因。丐帮要为帮主之死讨个公道,恰好蜀山也想从十三剑门手中夺回剑术正宗的地位。二者不谋而合,心照不宣。
武渊出门迎接,并当即约定,就在他们所站的地方比武。这块地只有百步见方,旁边就是悬崖。
元坤子没有想到武渊居然把决斗的事情看得如此随便,不禁心头火起。
本来按照规矩,双方应该先尽主客之谊,约定时间地点再行决斗。可是这一次武渊的反应让他们感到不对劲。十三剑门的徒弟们也觉得,师父的心性越来越凶悍了——不仅不再把弟子们放在眼里,任意打骂,甚至在最值得尊敬的高人面前也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
元坤子面不改色,点头同意。武渊立刻退后十步,左手紧握剑鞘。元坤子见状,闭目运功。双方都在等待对方的出击。相持一阵之后,武渊突然向对方冲过去,元坤子仍紧闭双目。就在武渊冲到他面前的刹那,两条白光同时亮出,相抵。
不过是两条铁片,撞击时竟发出爆裂般的巨响。
武渊展开了十三剑门最凌厉的强攻。元坤子不急不缓,稳稳封住他的来路。双方剑来剑往相持不下,很快便斗至第十二回合。武渊凌空发出快如闪电的一击之后,借着那股力量飞身而走,稳稳地落于悬崖边上。
出人意料地,他收剑入鞘。
元坤子闭目站立在刚开始比武时的地方,神情禅定自若,令观战的众人无比佩服。武林中能接完十二剑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连地方都不挪。当然,众人明白接下来就是第十三剑。面对如此毫无破绽的强敌,武渊绝不可能像上回那样只是把他踢飞而已。
武渊再度把手抚在剑柄上——拔剑。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3 17:24
元坤子闭目,周身未动。众人皆大骇,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剑,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寂静的剑。决绝的刺击沉默得就像死神冰凉的手指,瞬间已逼至元坤子胸前,他依然纹丝不动。
此时武渊已经一剑刺入他的胸膛。元坤子双眼猛然睁开,那眼神中不仅有剧痛,更有难以置信:自己怎么可能会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攻击?
但什么都晚了,他就要死了。
元坤子拼尽全力推出双掌。武渊用左掌挡下,整个人立刻飞了出去。
被震飞的武渊再次在崖边停下,右手似乎想要抓握什么东西,才发现剑已离手,还插在元坤子的胸前。元坤子倒下了。
武渊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他似乎也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转眼间,他的面色暗淡了下来,目光疑惑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元坤子。这时元坤子的弟子们都簇拥上来护住师父,拔剑相向。武渊朝他们走去,脚步有些飘忽不定。
一旁的武幽神色大骇,他认出这是每夜父亲练剑时所走的步法。此时武渊已经靠近了对方。三步之内,就会有人血溅当场。
“父亲!比武已经结束了!”他大喊。
武渊仍朝着元坤子的方向移去。
“小心!”武幽大吼一声,可是已经晚了,元坤子的一名弟子没有防备,已被父亲一掌打飞,手中的剑也已落在他手上。
另几位蜀山弟子立刻与武渊拼杀了起来,仅几个回合就落于下风疲于自保。丐帮的几位长老纷纷加入战团对武渊展开围攻,竟不能伤他分毫。苦战良久后众人渐显劣势,武渊手中的剑就像一个大漩涡,把他们紧紧缠住不得脱身。他出剑越来越密,招式越来越快,在这样密集的攻击下,众人已没有施展轻功撤退的间隙。那柄剑就像一条白蛇,越来越紧地缠住了所有人。武幽看出父亲用的就是他每夜所练的剑法,他隐约觉得这是要他们所有人死在这里。
众人已无退路,绝境之下的他们断绝了撤退的念头。战斗变得疯狂:被围攻者处处占据主动,杀向围攻他的人;而处于劣势的一方,其战意却比优势的一方更旺盛。然而力量的悬殊使得围攻者的战阵注定无法维持太久,眼看就要被漩涡中心的狂蛇撕碎。
一名蜀山弟子大喝道:“撤!我断后!”
这是要丢卒保车,他做了这个决定,便是要去当那颗卒。
他的声音立即吸引住了武渊的进攻。仅两招之内他手上的剑就被挑开,紧跟着就是一道白光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映得白茫茫。这时出现了一声极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元坤子竟然把胸口的剑拔出,替弟子挡开了一剑,也因用力过猛而多处经脉断裂,血溅数尺。
武渊站在那里,元坤子的血把他从头到脚泼成了个血人。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只见武渊忽然把剑扔掉,呆滞地凝视着元坤子的脸。武渊满脸是血,元坤子却显得容光焕发,仿佛生命临在他的头颅上,相比之下武渊反倒像个死者。
旁边的一名蜀山弟子冲上前来扶住掌门。
元坤子轻轻推开徒儿。他轻皱眉头,就像在攥住自己的最后一缕思绪:“该倒下的,就让他倒下吧。”
说完,他就像一块石头般倒在地上。
武渊用手捂着脸大叫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紧接着他倒退几步,瞪圆了眼睛:“凶险的剑法!”
“不用再装模作样了!你们十三剑门的修行早就堕入魔道,你杀了我师父,就拿命来!”刚才那蜀山弟子说罢挺剑就刺。
武渊出于自卫本能地一扬手,那人顿时被弹飞了出去,跌下悬崖,拖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愣愣地看着那名蜀山弟子坠落的那处悬崖。其余的人纷纷拔剑警戒,谁都不敢靠近。
半晌,武渊忽然疯笑起来。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4 21:01
2
众人下山而去,他们抬走了元坤子的尸身,将他以蜀山掌门之礼埋葬。元坤子此番前来比武之前下了一道明令,倘若自己身死,弟子切不可为之寻仇。弟子们知道:在元坤子看来,匡扶正道绝不仅仅是在道法修行上保持正见,首先要不怀仇恨、不怀嫉妒。师父多番教导过:世间本无善恶,报复和嫉妒是最初的恶;因此宽恕和慈悲才成了最高的善。
本书的开头已经说过,武林史不会承认这里所说的故事,但有趣的是:江湖上每一本武林史的第一页,都是从元坤子之死写起的。一个真正的历史家修史所依靠的不再是眼睛,而是对历史的嗅觉。每一个人都隐隐嗅到:元坤子之死是一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仿佛一个曾有的世界随着他的死而跌落了。
但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被另一事件的光芒遮蔽:他死于第十三剑之下。自从百年前不周山一役中第十二剑横空出世,一剑击穿不周山使者咽喉之后,这“最后一剑”也已沉寂了百年。如今这一绝招重现江湖,是为第十三剑。
在过去的三百年内,这一剑只出现过六次。每次电光火石的一击之后,它就会再度沉默,而武林中则会掀起一场武功上的飞跃。元坤子是这一剑的第七个牺牲品。武学的每一步进展总是以血为代价,万物皆于战争中竞相灭亡,唯有武学在战争中不倦地壮大。当武林在纷争中奋进了几十年,几乎就要赶上最后一剑的威力时,它又会重现,犹如残酷的神饮下最高贵的血,并将武林抛进新的动荡和变革。这样的历史已经重复了六次,剑谱上的剑法也由六式增至十二式。在第十三剑姗姗来迟之前武林也已平静了几十年,史称“不周山治下的太平”。
后世史家公认这数十年的太平为武林的鼎盛,尽管这恰是武学的停顿。历史上有两种时代:不是好的时代与坏的时代——而是不好不坏的时代,与既好又坏的时代。当人们认为再没有比宽容更高的美德时,就会倾向于前者;而当人们认为存在着比和平更高的善恶,就会倾向于后者。
可叹武林英才辈出之际,恰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时。
尽管无人敢忘记最后一剑的存在,但那巨人般的神力,天命般的时刻,在漫长而松弛的岁月中已经成为传说。如今它复活了,它再度让每一寸空气仅为它而战栗,仿佛整个武林仅为这一声孤独的惊雷久候了百年。
这一剑,再次成为目的与命运。
只有一人注意到了深藏在璀璨光芒背后的危险,他就是武幽。武幽越来越担心父亲,他意识到: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父亲每夜的剑影,杀元坤子的那一剑,以及那几乎将蜀山和丐帮众人置于死地的剑法。
就在众人下山后的那一夜,武幽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是元坤子的死,满脸是血的父亲,还有父亲的呐喊:“凶险的剑法!”梦的结尾是一阵怪笑——不是父亲的,几乎像是从自己心底里跳出来的恶鬼的笑声,又像是从天上传来的。
他起床出门。父亲在月下练剑,道道剑光都没有声音,这就是元坤子何以竟无法听到父亲的剑。这究竟是什么剑法?武幽默默地看着。一会儿后,父亲收剑入鞘正欲回房时他走了过去。
“父亲……”可能是由于之前都被这凌厉的剑法所震慑,这是他第一次在夜里主动和父亲说话。
父亲停下脚步看着他。
“父亲,这就是白天杀元坤子时所用的剑法吧。”
“嗯?”父亲的脸色有点疑惑。
“难道父亲不记得了么?”
“谁杀了元坤子?”
武幽盯着父亲的脸,几乎要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父亲。在凝望着月光下这张脸的刹那,他的脑中浮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会不会白天和夜晚的父亲其实本就是两个人呢?
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
父亲这时说话了:“哦!对了,我和你说过么?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元坤子决斗,把他刺成了个血人。”
武幽的脸变得惨白。
“傻小子,怕什么?那不过是个梦罢了。”父亲又说。
武幽呆立在原地,勉强地朝父亲笑了笑:“是的,不过是个梦。”
父亲走后,武幽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把门栓紧,倒在床上,只觉得脊背发凉。父亲是在梦游中练剑的。连续三个月,每晚,梦游。父亲与元坤子决斗的时候也是在梦游。正因为此,当元坤子的血溅到他脸上,他被惊醒时才惊呼自己怎么使出这样凶险的剑法。
是的,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武幽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浑身僵硬,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屋顶。他睡不着,也几乎不敢睡。前所未有的恐惧压迫着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渐渐地天快要亮了,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武幽朝窗口望去,是独孤羊。
看到她,他觉得心里平静了些。
独孤羊在崖边的树下坐下,她在等待太阳升起。在雾关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早早起床等着看日出时的海。那时武幽刚从父亲那里学剑回来不久,还在熟睡;如今在他的睡眠中,已没有安全的梦乡了。
他拉开屋门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两人都不说话。
武幽的心平静了下来。太阳照在他脸上,他的目光扫过独孤羊被朝霞映得通红的脸,感觉身旁的这个生命就像海一样宁静深广,仿佛她的身体里也盛着一片海。心情放松后,不一会儿他就有了倦意,回房间去了。
可是独孤羊却有点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有不好的预感。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5 15:16
3
武幽回到房里躺下,心里头空荡荡的,一下就睡着了。但没过半个时辰就到了早起练功的时间,他又被二师弟从床上扯下来。尽管只休息了片刻,他却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还梦见和独孤羊一起玩小木人;梦里似乎还有母亲,她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
但无论怎样,他的心情因为这个梦忽然好了起来。在这片刻之中,他忘记了对父亲的担忧。
早操练时父亲没有来督查,吃早饭时父亲也没有来。师弟们说师父每天很晚起床已经两三个月了。
武幽心里猜度:这大概是每夜练剑的缘故吧。
平静的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下午父亲还没有出现,这使武幽的心情变得烦躁。排行第四的宁茹提出要测试下武幽这三个月来是否教导有方:若独孤羊接不住她的十招,就要罚他下山买酒请大家喝。
宁茹背对着武幽站定,朝独孤羊挤了挤眼睛。
四师姐的剑刷刷地攻过来,独孤羊勉强招架。她知道自己的角色就是输掉,好让大师兄下山去买酒请大家喝,这样便能打发他心头的烦恼。
到了第八回合,独孤羊见师姐的剑平削过来,便本能地招架,师姐却以更快的速度把整个身子绕过剑去,使得独孤羊的招架落了空。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武幽在雾关小屋里画的舞剑图。
刹那间四师姐的剑锋已近在咫尺。独孤羊一步退却,剑锋追至,再退。
独孤羊眼前又闪现了武幽画的那些舞剑小人。那一瞬,宁茹在小师妹的瞳孔里看到了无比强大的,几乎本不可能属于这柔弱身躯的战意。仿佛一股魔力牵引着独孤羊腾空跃起,右脚踏过师姐的剑锋,宁茹手中的剑竟然纹丝不沉!一旁的师兄弟们都暗暗叫好。这时独孤羊已身处绝境,师姐的下一招就稳稳地刺向尚在空中无力躲闪的小师妹。
独孤羊已经拦不下师姐的剑。就在她本当袖手认输之际,画中人的身形招式却仿佛再次闪现在眼前,她当即反身发动刺击。两条剑路忽然错开了,一个朝着对方的腰,另一个朝着对方的咽喉扎过去!
她们二人都呆住了,两把剑停滞在空中。在真正的决斗中,若自己停止攻击而对方没有,在强行撤回已经使出的武功的刹那,人将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手面前,瞬息之间便会被置于死地。所以实战中性命相搏的双方绝无可能同时收招,更何况是在此凶险关头。
十招,战至十招,独孤羊与宁茹同归于尽。
这时一把剑飞掷过来,把她们俩的剑都打飞。三把剑插在两人身后的树上。众人循着方向望去,只见师父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眼里都是怒气。
师父严厉地追究了这件事。宁茹是从小在男孩子堆里混大的,为人够义气,就一人担待了下来,说都是自己逼小师妹应战的,不过还是隐去了打算让武幽去买酒的事情。于是师父就罚她去劈柴。
事后独孤羊觉得对不起师姐,第二天去给她道歉,宁茹却说不必。她边劈柴边说,一来做师姐的在师父面前罩着小师妹那是天经地义,二来是因为喜欢她最后反击的那一剑。独孤羊说,是不是那一剑违规了,所以师父才那么生气。宁茹摆摆手答道:“非也,师父没有责罚你,说明他也喜欢你的那一剑。”
“为什么?”独孤羊不解,“那一剑的确触犯了师父告诫我们的原则,就是在对方攻势正盛时应当避其锋芒、收缩剑路,而我不仅没有回撤,反而使出了同归于尽的剑招。”
“如果你当时继续挡我的剑,能守得住么?”
独孤羊摇摇头。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6 17:03
“那就对了。”宁茹凑近了她,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你那一剑是对的,因为在武学中,还有远比‘优先防御’更重要的原则。”
“哦?是什么?”
“就是要赢!”
“啊?”独孤羊没料到这就是答案,“比武求胜,这难道不是废话么……”
“正因为是废话,它才是真理。”
“可是本门剑法中……”
“小师妹,永远记着,”宁茹说着把柴刀剁在了木头上,“不要以为十三剑门的剑法,就只是本门前辈使过的剑法;相反——凡是从你手中使出的,就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说罢宁茹神气地看着独孤羊,双手叉腰,两眼放光,仿佛为自己这句话颇得意。这一刻的她给独孤羊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青春时代怀抱着当“大女侠”梦想的宁茹,怎么也想不到日后由于独孤羊的原因,自己劈柴时说的这句话竟成为了千古流传的名言。
趁独孤羊呆立着若有所思之时,宁茹把一锭银子砸在她胸口:“以平常的剑法来说,你输了,下山买酒去,我请客。”
宁茹坚持酒钱该由自己出,这不仅是出于她爽快的性格,也是因为严格地说其实是宁茹输了。输赢的规则并非仅“我生敌死为上胜”这一条,弱势之下与敌共死,为下胜;强势之下被逼平,为败。
独孤羊已有很久没下过山了,回来时竟迷了路,坐在一棵树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刮来的海风把她冻醒。天已经黑了,她赶紧往山上赶。
迎面走来一个提着灯的人,她认出是武幽。
“你下山做什么去了?”
“四师姐要我去买酒。”
“最近两年她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独孤羊替宁茹说了几句好话,武幽也不再埋怨,带着她抄近路往回赶。武幽不想回去得太迟,让独孤羊看到父亲在夜里舞剑。可是乌云遮住了月亮,不多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到家门时已经是深夜,偏偏这一夜父亲没有出来,武幽松了一口气。
他把独孤羊送回去,自己也回房睡下。
武幽睡不着,每夜看父亲练剑的习惯已经搅乱了他的作息规律。今夜父亲缺席了,但他心头的恐惧却没有消失:是什么使得父亲着魔一般地梦游练剑?更令他恐惧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不会。
于是武幽翻身而起,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在屋里一口气刺完父亲每夜练习的剑法。他又如何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想到这里,武幽的心头浮现出独孤羊反刺宁茹的那一剑:这分明也是父亲夜间所练习的剑法。独孤羊恐怕是看了自己画的剑谱了,唉,再没有比一知半解的武学更有害的了。他心里有些许愧疚,觉得是自己把独孤羊牵扯进来的。但他现在又能怎么样呢?独孤羊已经看过剑谱了——再没有比试图忘记已有的知识更愚蠢的了。
不过,这一定是坏事吗?追求更高的力量,这难道是恶吗?
不周山或许会这样认为吧。哼,难道不周山不正是最强者么?难道不正因为它是最强力者,才有权规定善恶的尺度吗?再没有比通过弱化他人来维持自己的地位更丑陋的了;相比之下,高举叛旗恐怕算得上是最诚实的义行了吧。
诚实?不周山似乎也不认为诚实是美德。诚实太骄傲了,又有谁配享受如此的特权呢……
月光从窗口泻进屋子,照耀着他的瞳孔。屋外是崇高的夜。他把剑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收入鞘中。
如若强力与诚实即是恶,那就恶到底吧。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3-1-6 17:26
很有看头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7 16:46
4
第二天上午,独孤羊正独自练剑。武幽朝她走来,二话不说拔剑和她对练,在绕过她身侧时他轻声说道:“你看过我画的剑谱了。”
独孤羊手中的剑停滞在了空中,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我想把整套剑法教给你。”
“……大师兄?你说什么?”独孤羊有些惊诧地看着他。
“我说,你应当学完这一整套剑法。”武幽把剑垂了下来,眼神严肃而充满期待,他把坚定的目光直视进独孤羊难以置信的眼睛,“是的,你没有听错,你要我重复几遍都可以:我想传授你这一整套剑法。”
独孤羊知道门徒间私自传授功夫是不被允许的,可是她又不想拒绝大师兄。这时似乎有脚步声靠近了。
“今天晚上我不会睡觉,如果你答应,就来我门前吧。”武幽说完,紧握了握她的手,就从另一条路走了。
独孤羊一个人站在那里,她感觉自己的手就像是木头做的一样,动弹不得。这时宁茹从墙后走出来,眯着眼睛瞧着她,满脸狡猾的表情。
“师姐,刚才师兄是在指点我武功……”独孤羊刚想开口澄清些什么,就觉得这样反而很不自然,好像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不过,武幽说要私下传授她剑术,难道不的确是一个秘密吗?
这副窘迫的模样,立刻让宁茹大笑起来,问她和大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宁茹故意逗她问她脸怎么红了,急得独孤羊拿剑鞘去削她,然后两个丫头就一边闹着一边离去了。
深夜,武幽坐在床沿上。他已经习惯了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他把自己的休息时间调到晚饭之后,并在子夜时分准时醒来。这样他如果梦游了,师兄弟们就会察觉到这一异状,并告诉他,而不会如父亲那样在不自知的状态下夜间梦游。
武幽知道:他还没有力量祛除这颠倒了梦境与现实的诅咒,但至少能够发现它的秘密,识破它。“我若也病倒在这凶险的梦境里……”武幽在每个黄昏闭眼入睡之前都在想,“起码要看着自己,哪怕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就这样,在这武林的黄昏,这个年轻的男人每日与夕阳一同睡下。他精神高涨,一连好些天都是这样,他从未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如此旺盛而冷峻的激情所占据。但这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赌博;与其说是拼杀,不如说是在等待命运彻底的判决,并时刻准备着迎接它,直视它。每一次阖眼,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醒来。万幸的是,从师弟们的口中他从未听说自己梦游的事。
看来学习剑法是安全的,父亲梦游一定另有原因。
接下来,便可以在醒着的时候把父亲梦里的剑法传给独孤羊,就看她是否愿意学了。
唯有如此,独孤羊才能在师徒二人皆是完全自觉的状态下学习此剑法,她在使用它时才不会有危险。父亲的性情变化若不是练剑时被心魔所摄之故,那就是当天夜探不周山时中了迷障——若如此则是最可怕的灾难,自盟主总坛设立以来,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违抗不周山的意志。
入梦容易醒梦难。他不能打破父亲的梦境,因为人所执的梦一旦破裂,后果无人能够预料。
子夜时分。武幽已下定决心:如果独孤羊顺利地学成了剑法,他就离开她,带着父亲去不周山寻访祛除这梦魇的办法,甚至永远不再回来;如果在此之前灾难降临到了十三剑门头上,他则要保护独孤羊出去,让她好好地活着。因为独孤羊不属于这里,她属于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纷争与她无关。
这时响起了轻叩窗棂的声音,独孤羊来了。
武幽低声问:“你决定要学么?”
独孤羊正视着他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武幽只是简短地说:“跟我来。”
他们走到两仪角的尽头,十三剑门的背后。到此已无路,只有一块巨石横于崖上,异常险峻。即便是白天也不会有人在此练剑,因为这里是武学中的绝境。习武之人皆知,自从拔剑而出的那一瞬,就不再仅是人练剑,同时亦是剑练人。地势和环境对人的心性有巨大的影响,在崖边练功是最凶险的,练至深处人会有强烈的纵身而下的心念。
武幽说:“相传三百年前,我们十三剑门祖师与人比武争夺天下第一,却一招落败被废去一根手指。败北之后他行至此处,每日于石上潜心悟道,十年悟出第七式剑法。待重新下山,却听闻老对手刚刚亡故的噩耗;失意之下返回此地,创立七剑门之后不久辞世。而后风雨三百年,经历代前辈的努力将七剑增补至十三剑,终成今日十三剑门。”
“嗯。”独孤羊心里有些紧张。
“今天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传给你本门剑法第十三式。”
独孤羊没有说话。
“你一定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此地,为什么偏偏是你。”
独孤羊沉默着点点头。
“其中的原委,我一时还无法对你详说。但我答应你,在你练成剑法的那一天一定告诉你。”
独孤羊睁着大眼睛高兴地点头。
武幽看着她的脸,他知道这是一个对世界还没有多少经历的傻孩子的神态。她原本可以平凡地生,平静地死,就像春天抽芽、秋天凋落的叶子那样永恒往复。可是却是自己把她带入十三剑门,她误学的是自己画下的剑谱,此刻也正是自己把独孤羊带进了这个特殊的命运。
独孤羊终究躲不过武林,但反过来,武林是否也终究躲不过她呢?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3-1-7 18:17
{:soso_e163:}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3-1-7 18:33
排版有点问题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8 14:36
5
武幽闭上眼睛。
又一阵海雾飘过,如洁白的袍子罩住了整座崖壁,皎白的月亮变得模糊不清了。武幽右手上的剑锋悄然划开了白雾,重复着父亲每夜操练的剑法。独孤羊在一旁屏息凝视,就像自己曾旁观父亲练剑时那样。
武幽刚开始舞剑,便发现自己的招式虽与父亲的一模一样,但似乎已不是父亲的剑法。武幽演示完毕后就轮到独孤羊了。独孤羊早就观赏过他画的那些舞剑的小人儿,于是很快就记住了剑法的各种姿势,照着大师兄刚才的路数舞剑。
武幽发现,独孤羊的一招一式虽然和自己的完全一样,却已然不是自己刚才的剑法!他紧张地盯着她的每一挪步、每一刺杀,却挑不出任何相异之处。
在这谜一般的剑法面前,武幽又一次微微地战栗。待到独孤羊演练完毕收剑入鞘,他还呆立在那里。
独孤羊高兴地问他:“怎么发呆了呀?”
武幽笑了笑:“没有……没有呀。”
他们坐下来看天上的月亮。三个月前刚到雾关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晚上并排坐着聊天,高兴起来甚至会手舞足蹈——那时候武幽就说,若是让旁人看到了,肯定以为他们是两个举行节庆的蛮人。后来两个人仍经常坐在一起,却渐渐不再说话,武幽又说,别人看了肯定以为这是野蛮人在举行另一种比较高级的仪式。
独孤羊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于是一直记着。
过了片刻,他们各自回去睡觉。武幽躺下后反复地思量,觉得自己低估了这套剑法:为什么不同的人使出它竟会如此地不同?
从那天起,独孤羊竟变得越发精力充沛,白天和师兄弟们一起练功,她的剑艺也突飞猛进。每晚她和武幽去后山练剑,令独孤羊倍感神奇的是,练习这套剑法竟使她心情舒畅,好像所有烦恼都在三尺剑刃上排尽了。可是武幽却迟迟不肯同意由入门的招式练习改为对练:
“这套剑法我尚未完全参透,对练可能会有危险。”
独孤羊第一次看见犹疑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
但就练习这套剑法竟能排解烦劳,令人心情舒畅看来,可以确定这绝不是邪招异法,而是远比十三剑门更高的武学。剑中的玄妙、神秘和令人畏惧的一面渐渐消散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武幽也不再费心琢磨为何不同的人使相同的招式居然会如此不同。更好的兆头是:父亲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梦游了。
武幽对未来满怀信心,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独孤羊。
即便这套剑法是邪道又能怎样?世间何为正,何为邪?
至于武幽当时是如何思考正邪之分,我们已不得而知。但他传授独孤羊剑法的初衷只是希望如果灾难降临,她能活下去,第十三剑也能活下去。
如果独孤羊能带着第十三剑活在世间,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无憾了。
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对于她而言,究竟算她的什么人。
他又想成为她的什么人呢?
尽管独孤羊还处在分不清友谊和爱情的年纪,武幽却已二十二岁了,但他却从未言及过他们共同的未来。仅用当时形势危急是解释不了这一点的。诚然爱情的花朵不适合暴雨将临之前的沉闷空气,但在漫长的武林史上,仍有些原本平凡的花朵却正因暴雨的灌溉而盛开得更从容、更璀璨。可惜武幽却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心中始终藏着隐隐的惭愧,令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幸福。当师兄弟拿他们开玩笑时,武幽却总是显得忧虑。
“我真的适合吗?”关于此,他只在和最要好的三师弟单独聊天时主动提起过一次。
“要是你觉得自己不适合小师妹,那就去追老四吧?”老三说着,狡猾地扬起了眉毛。
“不,我说的是……我适合做丈夫和父亲吗?”
这样的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
大多武林史家都不愿谈论这些,这既是出自历史学家们(他们是老人之中的最老者)的体面与矜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那不是历史,只是个人情感罢了。”我问他们究竟什么是历史,他们回答:“历史只记载永恒。”的确如此——历史记载的不是过去,而是永恒。
但就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的问题,后世的武林史家曾召开过数次大会,激辩不休。直到第四次武林史学大会上,当轮到只顾睡觉的历史学家卞先生发表高见时,由于他根本没听同行们之前的发言,只好张口就来:
“令人幸福的武学就是正道,令人痛苦的武学就是邪道!”
这一语惊四座的发言获得了一致的赞成,成为了区分正邪的标准,却在数十年后被卞先生的高徒木先生所质疑:“习武的终极阶段,就是去做痛苦的独孤求败,而非快乐的无名小卒,难道一切武学都是邪道吗?”
于是乎,此问无穷矣。
或许木先生说的是对的,或许习武本身就已经入了“邪道”吧。幸好荒诞的问题并不是没有答案的,它有着荒诞的答案——
无数人曾询问习武之人:“你幸福吗?”
直到某位白大侠终结了这个问题:“我们是强大的!”
盯着历史凝望的人时常会陷入一种幻觉:仿佛整个历史是一条衰朽、年迈而残暴的蛇,它用冰冷的智慧引诱着一代代人炽热的激情,又把这些热情无一例外地挫败在血泪里。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正是这些注定要湮灭的热情最终完成了历史,正是这转瞬即逝的生命中迸发出的火光照耀着永恒。
无论是武幽还是独孤羊,当他们还在海雾中练剑的时候,根本就不可能理解这迷雾中裹挟着的命运,已经越逼越近。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0 15:00
第四节:持剑的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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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幽曾夜复一夜地观看父亲练剑,如今想来,这不见天日的梦里竟从未有过丝毫的消沉颓丧。茫茫夜空下,他的身上时刻都闪耀着更高的生命,更充沛的力量,仿佛这可怕的恶疾对父亲而言竟是更伟大的健康。这与白天里他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样子多么不一样呀!但也许梦游中的父亲比白天的更真实:他真正需要的难道正是黑暗、死寂、偏僻、沉醉,因为只有在仅属于他的黑夜里,才有仅为他盛开的朝霞?自从武幽和独孤羊夜起练剑的那晚起,他就再也没有梦游过,就像敞亮的白昼在他的生命里渐渐占据了上风,把一切黑暗逼回了角落。武幽对父亲放心了许多,但偶尔又觉得这与他和独孤羊开始练剑有关:恢复平静睡眠的父亲就如一颗黯淡下去、不再燃烧的明星,它在另一颗星升起之时悄然沉寂了。
父亲睡得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每天要睡五、六个时辰之久,就像要把之前梦中的劳累都补上似的。他的呼吸日渐平缓,性情也变得温和,甚至近乎木讷。十三剑门众弟子都为师父的变化而高兴,可是有一天,师父不见了。
据记载,之前六次使出最后一剑的人都病殁于绝招出现后的一年之内,就好像在这一剑中耗尽了毕生的余力。武渊却遭遇了另一种不同的劫数,他留给后世史家的不是病榻上的死亡,而是一道背影、一个谜团:梦真的停息了吗?它可能停息吗?抑或这一剑就像一团火,点燃了便永不熄灭,直到最后的焰苗逆攻向自己。父亲留下的只有这套剑法,重重疑云之中只有它如此简洁有力,清晰透明。
但若这剑法就是答案,那什么才是问题?
人们搜遍了周围所有的地带也找不到师父的踪迹。于是大家同意武幽的看法: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要声张比较好,一则说不定师父会回来;二来十三剑门掌门无故出走,是震动武林的大事,不可轻举妄动。于是身为大师兄,又是掌门之子的武幽就安排好了门派中的大小事宜,准备一个人下山去找父亲。
大家问他怎么找,他只说他知道自己能找到。
武幽显得很镇定,就像很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似的。他说这一走大概要半年,二师弟向来忠厚沉稳,十三剑门里的大小事务就暂时交给他吧。
二师弟言辞木讷,只“嗯”了一声,让他放心。
他临走时,三师弟叮嘱他说:“打不过了就溜。”
四师妹说:“别打架惹事,遇上敌人就溜。”
武幽知道大伙儿是担心他那要强的性格和愿意接受一切决斗挑战的自尊心。但他还是觉得很丧气,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打不过别人?最后他来到小师妹独孤羊面前,低声说:“万一我不在的时候出事了,你别管。溜。”
就这样武幽独自一人下山去寻他父亲,四、五个时辰后天刚黑时,忽然有人闯进门来,是武幽。
众人心想:这溜得也太快了吧。
“山下到处都知道了。消息是从不周山传出来的,看看吧。”武幽说罢把一张画像铺在桌上的灯旁,竟是不周山的通缉令:武渊已被判为魔道,要求捉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周山虽权倾天下,其统治手段却极少建立在武力上,而是凭借高超的眼光和微妙的技巧,尽可能少地直接干涉武林事务,从未如此急促地下令捉拿某人。更为蹊跷的是:不周山根本没有时间知道武渊失踪的事情。算起来,不周山几乎是在武渊刚刚失踪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件事——这又如何合常理?
十余位师兄弟都同意武幽的看法:十三剑门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这次不周山直截了当地瞄准了他们的掌门,再强大的门派也无法与不周山对抗。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后,大家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而不周山呢?武幽仰躺在床上,像要把目光穿透屋顶上的瓦:它是强大的,但世间有不朽的强大吗?此番它竟如此仓促地下令通缉父亲……不周山,难道这也是你的危机吗?
众师兄弟推举武幽代行父亲的掌门职务,既是临危受命,他当然决不推辞。从他此时的神情中,独孤羊仿佛又看到了隆冬的客栈里,那个曾笔直地站在黑白判官面前不肯把目光移开示弱半步的青年。
或许武幽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平日里看不出来罢了。越强的对手就越能激发他的斗志,这样的人难道在出生时就是带着剑来到这个世界的吗?武幽并非要去做一名剑客,他是剑客:生于此,难道有一天……也会死于此吗?
真不吉利呀!独孤羊皱皱眉头,驱散了这样的想法。
武幽只说了两句话:“如果害怕的话,现在就下山吧;连师父都走了,你们此时离开也没有什么耻辱的。”见十二位师弟师妹中无一人离去,他便说:“那就一律照旧吧。”
江湖中人皆感叹:十三剑门就要大难临头了,命运无常。
但两仪角上却毫无慌乱之气象,日出练功,日落休息。到了每半年一次的下山游玩的日子,众位师兄弟们风风光光地下山转了一圈。
江湖中人又皆感叹:十三剑门气数未尽,纵使不周山也未能压倒。
人们的同情心渐渐倒向了十三剑门这一边,更有人暗地里说:上次就连黑白判官也未能抓住武幽,看来不周山也是虚张声势,故弄玄虚。
在武幽操持十三剑门的这段日子里,整个门派反而如同大病初愈。武幽本人也感到,现在的自己较之从前更精神高昂,这或许就是持续的压力令生命焕发出的力量吧。
二师弟提议,师父出走的事情要不要向不周山解释下?武幽拒绝了:“既然不周山要抓的只是我父亲一人,父亲也已出走,此事与现在的十三剑门何干?”
二师弟说,如果不去请罪也无妨,但若连起码的解释都没有,恐怕会触怒不周山。
武幽沉默了,以示不予考虑。
要他去向这座吞没了他的母亲,又通缉他的父亲的盟主总坛负荆请罪?他宁可杀上山去,以求一死吧。
武幽从小就觉得,不周山就是一座坟墓;既然历代盟主都死在里面,整座不周山难道不就是武林的帝王陵吗?
古代皇帝中,有人喜欢让生前宠爱的女人给自己陪葬,有人则发誓要令自己的劲敌给自己陪葬。前者被称为昏君,后者则是暴君。其实两者是一样的:对于后一种人而言,如果死后就没有了战争、对手、对征服和力量的渴望,那么阴间的世界该有多无聊啊!
不知道不周山中,每一位盟主死去时又会有什么陪葬?
我的母亲呢?
我呢?
——为什么这么问?对于不周山我只有厌恶……难道有一天,我也要统治武林吗?
若真有那一天的话,恐怕我会迫不及待地宣布解散不周山吧。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1 13:02
2
一日练功时武幽的剑断裂了,得下山做一柄新的。他在山脚下的小镇上没能找到铁匠,却遇见了一个新来的怪木匠,把自己的东西毁了又重做,更奇怪的是那人竟认出了武幽的身份。闲聊几句,方知是早已隐匿江湖的墨家巨子,已在此等他多日了。墨家虽几已消亡,但残存的门人仍以天下和平为己任,此次前来,是想劝武幽不要与不周山冲突。
“您一定认为我们是在以卵击石吧。”武幽说。
“非也,非也。”奇怪的是,这位老人却没有以不周山的实力来吓阻他。
“世人皆以为你不是不周山的对手,我们墨家却不这么想。在没有武林的时候,就已有我们墨家;将来有一天武林会消亡,墨家也将作为见证人留在世上。不周山的光芒虽烈,却是日暮西山的残阳,已经露出了血色;少侠却是东升的晨星,就要迎来明天的朝霞,”墨家巨子说道,“可是我依然要请君三思:打败不周山之后又当如何?今日天下之大容得下不周山,容得下十三剑门;待到少侠击倒不周山,登上武林之巅,武林又怎能容纳下你一个人的渴望?当普天之下再无对手,恐怕也就是你陨落的时刻吧。”
“世人都以为自己是在为胜利而战,其实不过是为满足战争的欲望。”武幽说道,“前辈,您是想向我启发这个道理吗?”
墨家巨子摆摆手:“武林纷争,不就像是把木工活做了又毁掉吗?”
“哦?那您毁了它又何必重做呢?”武幽恭敬却坚决地反问道,“难道墨家主张的和平,就是委曲求全,让历史停滞在不周山的统治下吗?”
老者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没有答话。
武幽还告诉他:十三剑门不会因为武渊掌门的事放弃角逐新盟主,劳烦墨家巨子把这个消息带回去。
临别时,老人送给武幽一柄木剑。
武幽辞别了墨家巨子,看着掌心握着的木剑,心中却悲哀起来:“这位老人的话字字在理!可是墨家机关术失传之后,竟沦落至此,让伟大的智慧沾染了苍老的灰色,丧失了行动的力量。而我呢?是高声宣布‘这个将杀死那个’,并在慷慨斗争中赌上全部的名誉;还是在不周山沉默的暴力下,不失尊严地饮下冷峻的死亡?父亲,千万不要被抓住,也千万不要回来啊——起码在我统治不周山之前,不要回来啊。”
怀着这样的想法,武幽迎着夕阳踏上回两仪角的路。
本是下山铸剑,却得了一把木剑;武幽觉得自己不需要用它来保护,这样的东西在他生命中反而只会成为累赘。
“还是送给咱们的木匠,希望能佑护她吧。”
从那天起,独孤羊就带着这柄木剑,至死都没有离开过它。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周山的猎捕对象似乎仅限定在武渊身上,而与十三剑门无关。武幽心里虽焦急父亲的下落,却早已放弃了寻找。既然不周山要抓父亲,那么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门派中出现了被通缉之人,不仅不谢罪,还放出话去宣布要争夺武林盟主之位。这已是公然在向不周山挑战。不过,既然是不周山把他逼上了这条路,就绝无退缩的道理。他要在十三剑门的诸位弟子中决胜出最强者,然后代表整个门派去争夺盟主之位。
若进了不周山,就再也不能出来,直到死——死后也葬在里面。
同门弟子朝夕相处,对相互的剑法修为自然已非常了解。所以比武在数个回合中就分出胜负。本来大师兄武幽比四师姐宁茹的武功更高,这一回却出人意料地败给了她。事后武幽告诉独孤羊,他在与宁茹对阵时曾出现晕眩,恐是夜起练剑所致,所以独孤羊练习这套剑法时要注意身体。
更令众人惊诧的是,最终与宁茹对决的竟然是入门最晚的独孤羊。虽然小师妹近来剑艺突飞猛进,但能连续打败几位师兄并与四师姐对阵,实乃出人意料。
武幽看出:尽管独孤羊看上去用的是十三剑门的剑法,但每夜所练剑招的那股气魄却隐约可见。小师妹已经达到人剑合一之境,在这样的境界下纵然是粗陋的剑法也能以弱胜强。
武幽刻意地敛藏了自己的剑气,反而导致一时晕眩被宁茹打败。而独孤羊没有这样,很快,四师姐就败给了她。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4 16:12
于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独孤羊将以十三剑门之名出战,争夺不周山的权力。
武幽隐约觉得事情已经失控了。这不见得是好事,但他并未加以阻止。当初既然说了要以比武推举武林大会的人选,那么就应该言出必行,让独孤羊去。
此后的每天,武幽都和独孤羊一起练剑。他们心里头知道: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一天,独孤羊忽然说:“如果你不想我去做盟主,我就不去。”
“即便你去参加比武,也很难夺得天下第一的。”
“我是问,你想不想我去。”
“你若真得了天下第一,就是你的命。除非有人打败你。”
“为什么?”
“因为……选盟主的事,从来都是命中注定。”武幽闭起眼睛。
独孤羊很想问武幽,如果她真的去了不周山,他会不会惦记她。就在这时武幽说:“如果你去了,我会记住你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满怀高兴。
武幽的脸上却浮出了愁云:当年父亲也曾对母亲说过同样的话么?
从此独孤羊练功更加勤奋了。况且大师兄和四师姐都一心一意帮助她,也渐渐打消了其余几位师兄对她能力的怀疑。在十三剑门最为薄弱的时期,这些年轻人承受着来自不周山的巨大压力,不仅没有慌乱,反而为力争下任盟主之位空前团结。
再过十天就要举派前去参加武林大会,如今又轮到独孤羊和武幽去守山门。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和大师兄一起去雾关。
她其实很早就默默地盼着这一天,盼着和大师兄一起回雾关的小木屋,可是武幽却在那天早晨突然病倒了。
宁茹说:“我陪你去。”
众位师兄弟让她们放心,说他们会照顾好大师兄。
独孤羊还在踌躇着想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这时旁边的宁茹一下子把她拉走了。下山的路上她还在调侃小师妹:“这才一天不见,你就这么舍不得呀?”
独孤羊只是痴痴地笑了笑。
宁茹喜欢的就是独孤羊这样的笑。她对独孤羊说,你笑起来很像一尊菩萨。尽管独孤羊总觉得自己笑起来痴痴的——事实也是如此。
如果真的像菩萨,恐怕是出于她从小和佛像玩耍的原因吧。
独孤羊把自己教大师兄做木雕的事悄悄地告诉了宁茹,还把那些藏在雾关的小木人拿给她看。宁茹却对那些石头人更感兴趣,尽管它们雕刻得很古怪,一点都不漂亮。
“石头人是大师兄雕的。”独孤羊说。
宁茹聚精会神地端详了石雕很久。她说,她反而觉得,相比独孤羊做的小木人,未经加工的石头人虽然不伦不类,但粗糙石质表面却透着一股古朴之气。
时隔数月,当独孤羊再次看到这些石人竟也有同感。仿佛这些石头人正在挣脱它赖以存在的质料,它们的生命就像是从石头中长出来的,石人的缄默之下似乎涌动着数不尽的潜流。或许武幽真的在雕塑上有天赋?她想起之前自己说他做雕刻时就像是在使剑,而武幽说既然她能看出是在使剑,就已经入门了。
或许所谓“入门”,就是能从一种技艺中看到另一种吧。
独孤羊没有多想。那一夜的雾气特别浓,湿闷的空气让人睡不着觉,于是她们就坐着聊了一整夜。
“这次武林大会你有信心打赢么?”宁茹问。
独孤羊沉默不语。武林大会上高手云集,三百年来,近半数的武林盟主都出自十三剑门。此次盟主之位原本是武渊掌门的囊中之物,可是他的失踪使得形势变得扑朔迷离了。
“我对你有信心。”
“为什么?”独孤羊问。
“有信心就是有信心。”宁茹说。
她们不再说话,坐下看日出。
很多年后,老去的独孤羊曾回忆道:当宁茹说“有信心就是有信心”时她非常幸福,因为在那一刻她知道宁茹是幸福的。对于年轻人而言,今后的时间不是一条流逝中的河,而是一片广袤的供她们驰骋的草原;当老人陷入回忆,就像陷入冬天,那些可爱的蹄印已经相互重叠、分岔、辨认不清了。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5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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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十三剑门众人北上不周山,去参加七年一度的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比武。一路上马车沉闷的颠簸声,被打听到的各种消息冲淡了。
行了上百里路后,听镇子上的人说十三剑门派出的是一个黄毛丫头。独孤羊撅撅嘴巴,表示对这种称呼不予理会。
又过了几百里的路程,就有街边茶水铺的人说,这次去比武的是排行第四的“巾帼英雄大女侠宁茹”。别的不要紧,这么长的头衔着实让宁茹在同门面前得意了一阵子。
又走了很远的路后,居然有传闻说这些都是武幽放出的风,真正的人选当然还是他自己:一来武渊失踪一案至今未解,二来其母也在不周山,而武幽从未上山觐见。普天之下还有比他更迫切地需要做盟主的人吗?
武幽感到哭笑不得,他的病还丝毫没有好转。虽然走路没有问题,但若是上阵比武一定会实力大减,更何谈争夺天下第一。“不过,他们似乎还真的说中了些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愿上山觐见母亲,难道真是因为我心中有更大的野心吗?”
武幽从小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征服不周山!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还只是因为他看不惯这装神弄鬼、神神秘秘的作风。或许两种原因都有吧?可是,假若当年母亲不是为权力和十三剑门的荣誉,而是为钱财离开他和父亲,自己会不会从小立志做世上最大的大财主呢?哈哈,真荒唐啊。想到这里武幽不禁咧嘴笑了,马车颠簸得他很是难受,不多时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到不周山下时比武大会就要开始了。向北远眺,那座灰蒙蒙的、兀立在莽苍荒原中的大山就是不周山。
武幽悄悄地叮嘱独孤羊:遇到厉害的角色时就用第十三剑,不可手软。
独孤羊说,好。我打不过了,就用你教我的那个厉害的剑法。
武幽摇摇头:等你打不过了再用,已经迟了。
独孤羊点头说,好。那我一旦落于下风就用。
武幽又摇摇头:必须三招之内就用,这里没人是你打得过的。
说罢他又昏睡过去。自从来到不周山脚下,他的病情更加重了。三师弟通晓医术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叮嘱他多加休息。
武幽不语,半晌后只低声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呢。”
用来决出盟主的比武场是一座伤痕累累的石台,剑痕、掌印随处可见。建造者早就考虑到木头经不起高手们的折腾,所以采用了大块岩石作材料。太多人把一世的荣辱系于电光火石的一招之间,这里的处处剑痕都曾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甚至一派之兴衰。过去三百年间,与盟主总坛几乎同时建立的十三剑门包揽了近半数的盟主之位,甚至多过了门徒众多、威望显赫的蜀山。
次日,比武大会如期举行,来自天南地北的佼佼者们都在台下观战。独孤羊的剑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激动人心呢?这名陌生的少女手中的剑刃上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光辉,人们注视着这个璀璨的时刻,注视着一部历史走向最后的完满。当时一位年轻人曾激动地说:“这真是一场梦!”这句话对于在场的老人们而言有着更深沉的含义,他们就像年迈的老马,用一生驮着那场几百年来披挂着血染的征袍的梦。而今这场梦卸去了沉重的战衣,在阳光下焕发着醉人的朝气;就像少女给它插上了翅膀,它轻盈地起飞了。
梦的尽头竟也来得如此突然,而历史却像刚刚苏醒的人,尚不能睁开双眼直视强光和突如其来的变化。由于每到第三招独孤羊就会用同一式剑法把对方打败,几个时辰后场面就变得无聊了。只有主持大会的不周山使者仍然一本正经,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宣布“十三剑门的独孤羊胜”,直到台下的观众越来越不满,纷纷要求停战,明日再打。
独孤羊兴冲冲地跑进武幽的房间:“我每到第三招就用你教我的厉害的剑法了,果然有效啊!”可是话音刚落,就看见病榻上大师兄蜡黄的脸;宁茹低声告诉她,就在你刚才比武场上节节胜利的同时,他的病情再次加重了。
武幽从独孤羊那里得知了最后的结果,他告诉她:“那些人要求明日再战,一定会想方设法在前两招内就击败你。所以明天你一定要一上来就用绝招。”
那一夜武幽的病情再度恶化,独孤羊感到了极为不详的预兆。她彻夜守候在他床边,生怕他会死去。武幽用沙哑含糊的嗓音低语,没什么啊,没什么,一切都没什么;却又在半梦半醒间握住她的手,要她答应自己在进入不周山后一定要找到他的母亲。
“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独孤羊说着哭出来了,“七年之后你也会来么?”
“会,会的。七年后我一定会去找你,还有……我的母亲。”
独孤羊又沉默了。她恍然想起,自己在当初不得不离开阳家村的时候,有过一次类似的沉默。
她有太多想说的话,执拗地站在他的床边不肯走;眼泪扑朔扑朔地掉了出来,可是却什么都没说。宁茹在一旁看得心酸极了,于是对独孤羊说:“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别憋着。”
一会儿后,独孤羊终于忍住哭泣问道:“你过去总说木工和剑术是相通的,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做木匠和用剑有什么不一样。”
“一样,其实都一样,”武幽回答,“只不过当人们觉得再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时,就会做个匠人;而当他们认为有值得为之牺牲生命的东西时,就会拿起剑吧。”
独孤羊顿时呆住了,犹如被惊雷劈中一般。
武幽支撑不住,终于晕了过去。
宁茹知道独孤羊问的其实是他们为什么会相遇,又为什么要分开。可独孤羊听罢武幽的答复,却激动地哭着说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这就是原因,这就是原因啊!宁茹把独孤羊扶起来,让她回去休息,说等她夺得盟主之位,也是可以先见一见大师兄再进不周山的。
宁茹走出门外,望着天上的星星,她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师娘。
“女人进了山里,等留在山外的男人七年后去找她。大师兄,你的性格中没有一处像你父亲,到头来命运却也如你父亲一样。”
可是那一夜,武幽又做了梦。他梦见十三剑门被火海吞噬,烧焦的大地上一棵树都没有剩下,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你是谁?
黑白判官……
速上不周山!速上不周山!你已被选为武林盟主!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6 15:57
4
第二天的比武异常简洁,甚至包括蜀山在内的一些门派都提前退出了。独孤羊几乎每战均是一招制敌,即便遇到强敌也能在不出三招之内将其击败。传说中的第十三剑疯狂地炫示着它的力量,只是被用来先手制敌未免大材小用。几百年间,这一剑总被用作最后的杀招夺人性命,此番却被用来争夺盟主之位,总让人觉得有违武道。
人们总是认为过度地使用绝招不是好事,却从不问相反的问题:究竟为何过去十三剑门的历代掌门几乎从不出这一招?究竟为何过去凡接此招者均必死无疑?为何使出此剑法的人都在一年内病死了?这些问题本是蹊跷的,但久而久之无人再疑。如今独孤羊的第十三剑收放自如不伤人命,反而让人觉得这样的胜利来得过于轻巧,以至于失去了意义。
十三剑门的最后一剑就像一头野兽,数百年来,无论十三剑门还是其他门派都以驯服它为最大的梦想,最高的目的。但如今这一剑真的褪去了黑暗与神秘,却又引起了多少遗憾。
台下有人质疑道,这到底是不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独孤羊自己也不知这一剑的来历,但她忽然想起宁茹说过的话。
“我没想过十三剑门的前辈们用过怎样的剑法,我只知道,当下我手中的剑法,就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武林之中从未有人说出过这样的宣言。
直到此刻人们才意识到,历史不仅被这名初入武林的后辈的剑法击碎,更被这一个人的气魄所折服。人们在这位少女的身上看到了伟大而深远的未来。正当无人对新任武林盟主之人选再持异议时,有一人站在了台上。
“怎么是他?”
“请登台者通报门派及姓名。”主持比武的不周山使者说。
“十三剑门,武幽。”
武幽站在独孤羊的正对面,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所有的病容皆已褪去。独孤羊从未感到他的生命燃烧得如此旺盛,这一刻的武幽就像是一尊战神,只是他坚定的目光中,隐约闪烁着不安和战栗。
“大师兄,出什么事了?”独孤羊问。
“没什么事,”武幽快速地回答,“我必须去做武林盟主。”
“什么?”独孤羊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台下发出一阵不解的嘘嘘声,这是十三剑门内斗?
武幽闭上双眼,眉头轻皱;横剑,将其缓缓拔出。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了?”独孤羊心里很恐慌。
武幽的剑已经刺来了。独孤羊用同样的招式刺去,两枚剑尖竟不偏不倚在空中相抵。刹那间独孤羊就被弹飞出了丈余远,落下台去;武幽持剑的右臂依旧伸平,纹丝不动。
独孤羊问鼎天下第一的纪录只保持了一日,就被击溃于一招之间,如一根鸿毛撞上了一座山。虽是同样的剑法,人们却在武幽的剑中再度见识到了它的凶悍与霸气。十三剑门的最后一剑终究是一头猛兽,它绝不会轻易地落入人的操控。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台下的十三剑门弟子们问道。
“这不关师弟们的事情……”武幽看向独孤羊,“包括你,你也没有错。只是从今天起,独孤羊不再是十三剑门的人,你们也不可再让她踏过雾关半步。”
“大师兄你疯了吗?”宁茹在下面喊道,她扶着跌倒在地的独孤羊。
“不,不。”武幽说,“我很清醒。”
有人用狐疑的眼光瞧着那个不周山的使者。
使者说:“十三剑门的武幽胜。”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7 14:08
宁茹站起来,挡在独孤羊身前:“你为什么要驱逐小师妹?你有什么理由?凭什么这样做?”
独孤羊扯着她的衣服,让师姐不要激动。她说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事情就这么简单!”武幽喊道,“你永远不要来不周山找我!七年之后也不可以!”
独孤羊想问为什么。她眼里都是惊惶的神色,却什么都没有说。
“武幽!你别欺人太甚!”宁茹用剑指着比武台上的武幽。
“欺人太甚?”他看着独孤羊,身体恰好挡住了不周山的使者。
“使者大人,这是谁的授意?”有人问道。
使者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以不周山特有的迟缓和呆板沉默着;最终在众人的追问下,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这不是一个好的问题。”不周山上的人从不回答任何“坏”的问题,当山外人有事相问,经常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答复。
“哼,韦盟主呢?这也是他的解释吗?”
“凡是不可回答的问题,本身也不可能被问出。”
这是不周山第四十三任盟主韦震旦的名言。
“我问你,是不周山授意的吗?”十三剑门排行第四的宁茹最后一次问道。
“不周山?授意?”武幽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显然这样的说法令他恼怒,他喊道,“不,这就是我的决定!照我说的做,独孤羊,你不能再留在十三剑门了!走!”
二师弟站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武幽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就是我要的,都不用再说了!”
这时不周山的使者开口了:“比武大会已经决出了新任武林盟主,十三剑门的武幽。可有异议?”
“有!”宁茹早就看不惯这个装腔作势的使者,更觉得大师兄之所以这样肯定与他有关。说罢举剑朝台上飞来,电一般的剑光直取那位使者的咽喉。
使者一手伸出,硬生生用手掌接住了宁茹的的剑刃。“锵”的一声擦起一大片金红的火花。宁茹虽心惊不已,却把剑一沉,飞绕在使者腰旁。眼看对方就要被腰斩,竟还是不闪不避;利剑横腰一划,又是一阵火花。正当宁茹惊诧这不周山使者的血肉之躯竟然练得和石头一样硬,对方双掌推出,坚硬的手掌送来巨大的力量,把她朝身后的墙弹出去,二师兄飞身去接,也被一同带着撞在了墙上。
“要走的都走吧!都走吧!”武幽歇斯底里地朝着师兄弟们大喊。
“他疯了。”宁茹被那一掌打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独孤羊只是迷惑地看着他,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似的。
“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就不是十三剑门的弟子了!”武幽高声喊道,“独孤羊,再也不要踏上这个石台半步!”
由于蜀山派的人已于昨日提前离去,故在场无人能知道他是不是中了咒术。泰山派玄阳道长想试探着用法力逼除武幽的魔障,可是法力却如同遇到镜子一样,反过来打在他自己身上。这说明武幽根本就是完全正常的。
“好,好。”独孤羊只是静静地说,“你进了不周山,我留不留在十三剑门也没有意义。或许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8 14:10
【说一下:书的版权是我的,但是电子版权却是出版社的。按照常规来说,出版社都只允许放出30%以下的篇幅在网上,但是我和他们说了之后,他们最终在前几天确定:允许《武林的黄昏》放出的比例扩到了60%。我现在连载到的是30%,这也就是说以这样的速度,差不多还有三周时间就会到60%。最后的40%内容我就不连载了。】
第二章:沧浪既已逝
第一节:半世成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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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纪元前七年,武幽继任不周山第四十四任武林盟主,独孤羊被逐出十三剑门。第十三剑与之前六次出现过的“最后一剑”不同,它并没有随着武渊的失踪而一并沉寂,而是以双星之象横空出世;然而他们却在耀亮了武林并短暂地交汇之后,又匆忙地分道扬镳了。
宁茹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安慰独孤羊,要她别管那些疯话,不许她走,天塌下来有师姐顶着。
“但我总觉得大师兄是有苦衷的。”独孤羊最后还是这样说。
“有什么苦衷不能说啊!”宁茹一听到这样的话就生气,“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得已,为何不能告诉我们?这分明是把大家都当外人!”
大家都不说话,等宁茹把脾气发完了,也就没事了。
“有什么了不起嘛!”她一脚把路边的石子踢得老远。
行至一处破败的客栈,独孤羊说,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几位师兄弟认出了这家客栈,这里是一年多前他们初次遇到独孤羊的地方。那时候,她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小木匠。
“从什么地方开始,就在什么地方结束吧。”独孤羊说,“和你们在一起的这一年多我非常快乐,可是今天我要走了,但愿以后还能见面。”
宁茹还想说些什么。二师兄提醒她:“让她去吧。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独孤羊站在客栈门口,目送他们远去。一年多前武幽曾背着她走过这段路;今天的路上已经没有大师兄的身影,而四师姐和其他同门也已离去,她感到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就好像他们的脚步带走了她的心。
她走进客栈,老板娘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不再是那个裹着一身破布的小木匠,而是提着剑的女侠。身着白衣的独孤羊推门而入,就像彼时武幽做的一样。想到这些让她心里感到一丝高兴;想起当年却又让她高兴不起来。她找了间客房睡下,两个时辰过去了,阳光变得昏黄,继而黯淡。
独孤羊身心俱疲,她躺下后听见墙根处有小老鼠忙碌的窸窣声。幸福的小老鼠,她如是想着,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挪动半寸的东西了。从她的房间看不到夕阳,只有不远处的湖上照来的淡淡的金鳞般的光,可如今她觉得这一切都失去了生气,于是就这么继续蜷缩在床上。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有些不对劲,提起神来,才发觉竟然有一个人坐在窗框上喝茶。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送你去死。”
“我问你是谁?”
“无可奉告。”
“那刚才为何不趁我睡着时下手?”
“让你死得明白。”
说罢那人拔刀削至眼前,独孤羊朝后仰去,闪过这夺命的一刀,寒光削下了她额前的一缕头发。独孤羊右手正要拔剑,剑身未露三寸,剑柄却正撞上对方的刀柄,被硬生生地弹回了鞘中。对方的刀却借力旋转了一整个圈儿,以连环之势劈来;这时独孤羊终于把剑抽出了半截,勉强挡住了对方的来路。
对方竟绕过独孤羊的剑,直往下攻去。只有最快的刀才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不该低估了第十三剑——
就在两把利刃之间错出空挡的刹那,独孤羊不可思议地避开了攻击,并终于把整条剑身抽出剑鞘。霎时间,笼罩在黄昏暮色中的空气被一道金光划开,对方惊觉之时已经遭遇了致命的一刺。
那道光静止了,熄灭了。
刀客一声不吭地倒下,翻过身来,努力把自己的脸正对着独孤羊。
“漂亮!”他用最后的力气瞪圆了眼睛瞧着她,“但毫无意义。”
“你叫什么名字?”独孤羊问。
“我们没有名字。”
“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
“今日你杀了我,可是你躲不过我的同伴们的追杀!没有人能与不周山相抗衡,记住这一点!今日我死,可是死亡已经悬在你的头上,很快就要降临了!”
那人说完了这些,就脖子一歪,咽了气。独孤羊觉得自己刚才并未存心取他性命,他的伤势本是能救得活的,只是他一心求死,所以就死了。
不周山。盟主总坛为什么会要杀她?独孤羊想不明白。自己呢?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走上这条路,只怕是没有回头的一天了。
有的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理由,比如刚才独孤羊出招时就没有杀心,她只是在保护自己。突然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一种可能:或许不周山要杀她也是出自同样的原因?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19 14:13
2
半年之内,蜀山连续两任掌门相继败死于十三剑门手下,这样的创伤至今未能平复,元坤子之后更无人能统领整个蜀山。于是众弟子推举元机子和元坤子的师叔,退隐多年的仇震暂代掌门。关于此人,后世武林史家最为看重的是他所著的《死后书》。此书乃仇震于三十三岁夺得天下第一,却拒绝进入不周山,从此退隐之后所著。关于此书深意,后人各有阐释,唯恐漏过了玄机。但在我的二师父看来,此书通篇无非就是说:我仇震死于三十三岁,以后的日子老子一个人逍遥快活去了,你们慢慢玩儿吧!全书第一句话便是:“习武就是操练死,就是写墓志铭;终身练武,就是写一辈子的墓志铭!”
曾有人戏言相问:仇老前辈您百年之后,碑上又该刻些什么呢?仇震当即吩咐:“等到时候了,就在世人对我的恶评中选个恰当的吧!”
“习武之人的种种恶习中,最恶心的莫过于相互吹捧了,”仇震对时局总是很不屑,“这年头,朋友的称赞还不如对手的诋毁来得珍贵!可叹啊,生在一个连对手都没有的武林!”
他的一生没有过宁静,只有在更高的亢奋之中才有属于他的宁静。
仇老的道号后人并不知晓,只知此人虽是武学天才,却屡破清规目中无人,甚至自废道号,要求他的晚辈弟子们直呼其名。怎奈他武功高绝,若将其逐出师门实在可惜,才任其在后山隐居。可是此人却依然口出狂言痛斥蜀山上下尽是无能之辈;甚至预言他死之后,蜀山必落后于十三剑门。
就在蜀山从武林大会回来后的几天之内,不周山信使驾到。
信使交给蜀山派一个任务:十三剑门已堕入魔道,蜀山理当匡扶正道而剿灭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震惊了,半年前针对武渊的通缉令已经有违不周山的一贯风格,如今的任务更是前所未有。
“难道没有理由吗?”
“不是因为这是正确的,我们才下达盟主令;而是因为它是盟主令,所以这就是正确的。”使者面无表情,冷漠得像块石头。
仇震是蜀山上下唯一对十三剑门有好感的人,更何况他一听到什么“剿灭魔道”、“匡扶正道”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当即对不周山来使出言讥讽,难道不周山已经沦落到如此地步?居然连欺负一个小姑娘的活,都要请老夫出马?
“请掌门遵从盟主令。”来使面无表情地说。
盟主令是什么东西?就是用来命令一个老前辈去欺负一个小姑娘的吗?
“请掌门以行动表明对不周山的忠诚。”
使者表情僵滞,目光无神,就像罩着一张面具。仇震干脆不去理会这个呆板的家伙,心想:不周山里的弟子都是这副模样?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请掌门三思这样做的后果。”对方说。
仇震知道这是威胁。但是他不打算让步,难道要他这个辈份的老人去杀一群小娃儿吗?自蜀山创派以来还没有过如此丢脸的行径。他问道:“难道武幽这小子就这么狠心对昨日同门下手吗?”
“武少侠还未继承盟主位,是现任韦盟主签发的盟主令。”
仇震无论怎样都不肯接下这个任务。虽然蜀山与十三剑门不和已久,但此等落井下石之举令人不齿。
面无表情的来使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恨意。
“怎么了?想动手吗?”仇震问道。
来使紧咬双唇道:“老疯子,看你的本事,不需要用你了。”
说罢他整个身子猛然缩作一团朝仇震疾冲而去,临到跟前舒展成一道白亮的弧,分不清何处是人何处是刀。仇震只觉得一股紧贴地面的旋风顷刻间已近在眼前,由下而上直扑胸口。拔剑抵挡已是来不及,他顺势飞身而起,手握剑柄用内力将剑鞘震碎。
两把兵刃在空中相接。
几乎就是一刹那间的事情,却接连发出三声短促而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快刀对疾剑,待仇震落地之时手上的剑已经断裂成四折,散落一地。
老头子把光秃秃的剑柄朝身后抛去。
对方紧随而来的冲击比刚才更迅猛,一刀纵劈下来,却恰让仇震施展出了看家本领:只见他双掌夹住对方疾如闪电的白刃,以骄阳般深厚的内功猛然把钢刀震裂成扭曲的碎片,炽烈的热浪席卷了整个厅堂,火焰如闪电般地耀亮了众人的双眼。但就在这赤红的火光中浮出了使者的黑影,如坚硬的船脊斩破排浪;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将胸膛迎向仇老的双掌,凌空接住了两块被震飞的刃片,朝仇老的咽喉划过来。
温热的血飞溅而出,如一片深红的雾。
仇震受了致命伤的同时,也用内力将对方震得连退数步,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仇震又朝他吐了一口痰,“呸。”老家伙轻蔑地笑了。
使者虽受重伤,仍一刀扎进了仇震的心脏,把浸满了血的盟主令丢在大厅中央,蹒跚着离开了蜀山。
悲痛与怀念之余,仇老前辈的弟子也松了一口气。尽管仇老生前树敌无数,却少有人对其恶言相加,他要“从恶言之中择最恰者为墓志铭”的遗愿也难以达成。此番不周山使者在杀他之前骂其为“老疯子”,仇老前辈的墓志铭总算有了着落。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0 14:53
3
江湖纪元前七年,蜀山与十三剑门决斗于两仪角,十三剑门灭。
除武幽外,十三剑门共有十二名弟子。在第二道盟主令的追逼威胁下,蜀山要于众弟子中挑选十二名最强者前去完成不周山的旨意。这将是精锐中的精锐,勇士中的勇士,然而他们的实力虽在对手之上,独孤羊的存在却使得生还的希望变得渺茫了。蜀山上下为了不辜负仇震掌门的死,执意不让长老辈的老人出山。
秦长老负责组织人选,仅一个上午就等来了十一名请战的弟子。即便是九死一生的征途,也挡不住猛士们的战意。
现在前来秦长老住处请战的是排行第六的弟子,名为严华。此时欧阳长老也正在秦长老屋中,严华的出现的确出乎两位长老意料之外,因为这名弟子虽武功不错,但平日举止随便、顶撞师长,因此屡遭责罚,更非想建功立业之人。
“理由?”秦长老问。
“为蜀山效力是我的梦想。”
尽管这句话适合用在绝大多数的蜀山弟子身上,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纯粹是扯淡。欧阳长老皱起眉头,不仅因为严华显然在敷衍,更是由于他甚至不打算掩藏这种敷衍。
“之前报名的十一个人都志在必得,你对此战又有何看法?”秦长老抬起眼皮继续问他。
“我们打不过独孤羊。”
“这就是你的梦想?”
“是。”严华说。
秦长老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严华见他在出征的人选中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却也不鞠躬,连一声道谢的话都没有就退出了这间阴翳的小舍。
“真是失礼啊。”一旁的欧阳长老低声埋怨道。
等严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秦长老在房里闭上眼睛:“年轻人,就这么急着把自己毁在梦里吗?”
这十二名弟子在最隆重的庆典中启程,并于一个多月后各扛棺材出现在两仪角下。据两仪角一战的生还者记述,上山之前带队的弟子只说了这么一句简短的话:“大家听着!既然仇震那个老疯子认为欺负晚辈是最可鄙的,那么与最强的第十三剑决斗,向至高的力量炫耀你的战书,难道不是无上的光荣吗?”
著史每到此处,史家们总会感叹:假如当初蜀山在接到第二道盟主令时直接反叛不周山,这些人恐怕只会抱着更大的忠诚战至最后一滴血吧。
但直到他们走上十三剑门,说明来意并递上决斗书,方才得知独孤羊早已离开,这无疑让胜败生死的砝码彻底倾斜了过来。本来视死如归的蜀山十二人现已稳操胜券。
按照规矩,决斗的邀请是可以拒绝的。但据活下来的蜀山弟子回忆,失去了独孤羊的十三剑门却根本没有拒绝决斗的意思;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这是来自不周山的命令后,不仅毫不退缩,其求战之心反而更坚决。这一方面是由于不周山早已成为十三剑门最憎恨的对象,另一方面,不周山的命令使他们明白死期已至,于是只求一个荣誉的死。
“原来是被不周山所迫啊。”十三剑门的二师兄说道。
“不要弄错了:我们是自愿而来,即便没有不周山,也会以决斗了断与贵派的百年恩怨。”
这样的话与其说是不推脱罪责,不如说是出于自尊,不愿承认自己屈从于不周山支配之下;宁可让自己相信这场无谓的杀戮是出于独霸武林的野心,并担负可怕的恶名,也决不承认不周山的主宰。况且,英雄一世的十三剑门倘若竟以被不周山冤杀的方式消亡得如此窝囊……世界岂不太无趣了吗?
决斗持续了约一个时辰,师兄弟们已经全部倒下,宁茹跃上当年创派祖师参悟本门绝招的岩石。
“最后一剑就此消失了,再也,再也没有了!”她握了握手中染满了血的断剑,“而你们却不敢上来与我一战吗?”
那石头极为险峻,只能容下两人单打独斗,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崖底。
“你们怕我,就像你们怕不周山一样!”宁茹狂笑起来,“蜀山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几位蜀山弟子后来说,在她的笑中他们看到了仇震疯子般的脸。
“还没呢!”这时一位青年跃上岩石的另一端,“尽管无论杀一个女人还是被女人所杀都是不名誉,但拒绝女人最后的愿望则是更不名誉的事吧!”他说罢将手中的剑掷出,插进了一旁的树干。
宁茹随手把断剑丢进海里。
两人在石头上过招,数十回合后依然不分胜败。对方步步紧逼,宁茹终于被逼到了死角。这时她猛然想起独孤羊和自己对阵时曾用过的那一招,于是不顾一切地抱住对方,纵身跃出巨石,一头扎进了悬崖下的海。
每一个人、每一把剑、每一个门派都有仅属于他自己的生与死。那块突兀的岩石静静地承担了这一切。一名在场的蜀山弟子感叹道:“数百年前,半个世界曾在这块巨石上崛起,如今又在这块巨石上陨落了。”
活下来的蜀山弟子们清理了战场,向死者致敬。两仪角的大火映红了整片、整片的海,把雾关的白雾染成了血红,烧了几天几夜。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1 16:54
4
独孤羊接连不断地遭遇到不周山派来的杀手,这已经是第四回了。无论她躲在哪里,不周山的人总能找到。之前她每干掉一个杀手,就把他身上的盘缠剥下来,买了些做木工活的工具,还有一匹小毛驴。这一回她不耐烦了,把杀手刺伤之后直截了当地说:“要钱还是要命。”
那杀手一声不吭。独孤羊踢他一脚,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本想放过他,却遇到求死之人,无可奈何。
不周山派来的杀手越来越强。每次死里逃生之后,独孤羊都会想:下一个敌人若比这个更强大,恐怕主掌幸运的星辰就不会眷顾她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连续战胜了四名刺客,活到了今天。最后一剑深邃得就像一座无底洞,无论多强的对手都探不到它的极限,甚至就连使用者自己也无法估量这一剑的真正实力。
在古代人的迷信中,剑与剑法本身就有生命;对于这一剑而言,仿佛越强的对手,就越能唤醒其血性与战意。
独孤羊骑着小毛驴走过一个又一个市镇和村落,靠卖雕刻、替人画画为生。武幽一年前教她画画的功夫已经很久没有练习,却不仅没有退步,其技艺反而突飞猛进。只是无论走到哪里,人们总是奇怪这个眉清目秀、多才多艺的女孩子为何身后总背着一把剑。
直到有一天她正在客栈吃饭,忽然听见人声喧哗,说的是十三剑门和蜀山。那人自称两仪角下的村民,说每句话之前都要感叹一声“哎呀!我可是亲眼所见啊!”却把这两个门派说得驴头不对马嘴。但却有一件事令她震惊:蜀山和十三剑门曾经在两仪角大战过,而且结局相当惨烈。
独孤羊腾地站起身来,她要立刻回去看看。
那说书一般滔滔不绝的人叫道:“那边持剑的女侠,举手投足间果真是出尘脱俗,风度不凡啊!还想请教尊姓芳名,师从何门?”
“姓羊。”
“啊,杨女侠……久仰久仰啊!”
心中焦急的独孤羊很想扇这家伙一巴掌,但还是走了。后来想想,她觉得这个人能即兴编出那么多子虚乌有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
独孤羊从来都不擅长辨别方向,却能记得走过的路。于是她沿着这几个月曾走过的地方绕回了最初的那家客栈,然后骑着小毛驴,朝着十三剑门的方向去。
已有一个月没遭遇新杀手了,不周山大概已经放弃了对她的追杀吧。如果真是这样,她就成为了几百年来第一个从不周山手上逃脱的人。
她时常想,这些杀手是武幽派来的吗?
想到这里她就一阵难过。比武大会前大师兄生过一场大病,又奇迹般地在比武台上痊愈。独孤羊深深地记得当时武幽的神情,仅从他那双眼睛里,她就直觉到整件事的背后必然有比一切都重要的理由,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可是她不能去不周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往两仪角。
独孤羊沿着海岸一直走,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那处孤悬海角的悬崖。她的小毛驴似乎知道就要到了,脚步也快了起来。
两仪角下的古镇没有丝毫变化,这样的小镇恐怕上百年都不会变,仿佛它们不属于这历史一样。泥土里弥散着致命的温柔,令人窒息;尽管几里之外就是武林的一极,然而这片土地却总能凭借它的魔力把浓烈的血冲淡、遗忘。
尚没有两脚踏在这土地上的人强大到足以改变它。
尽管阳家村里长大的独孤羊深知这一点,但当她看着宁静的小镇,仍无法相信十三剑门已遭横祸。上次宁茹要独孤羊下山买酒,她就是在这里买的,这次路过小酒铺时又买了一小坛。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奇怪:不知道师兄弟们命运如何、那个满口胡言的人所说的是否属实,可是却买酒上山——只因为她如果偷偷回去见宁茹的话,宁茹会想喝酒。
雾关的小屋已空无一人,没有落什么灰尘。
独孤羊几乎是怀着一颗朝圣的心走过这几里路的。转过最后一个弯时,远远地望见往日居住的屋子已经塌了,她走过去,发现到处都是血迹和烧焦的痕迹,却没有一具尸首。独孤羊心里痛悔不已:我若当时在场,十三剑门断不会遭此厄运。她洒了些酒在残垣断壁上,把剩下的一饮而尽。独孤羊想起宁茹师姐不喜欢她哭,总说虽然武林是男人的世界,但女人也不可以示弱。可是就在想起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却禁不住流下来了。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2 15:53
5
独孤羊牵着小毛驴,又回到山脚下的那个没有一间客栈的小村镇。她给了管酒铺子的些银钱,好让她暂住一宿,第二天上路。
看管酒铺的年轻人爽快地答应了。
独孤羊问,半年前那个老爷爷哪里去了?
年轻人说那是他爷爷,死了。于是他继承了这间酒铺。
独孤羊又问他知不知道最近附近那座海角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轻人立刻激动起来,说那里死伤了许多人,烧了几天几夜的火,还说后来活下来的人把尸体都装上了一艘载满干草的船,趁着风从陆地刮向大海的时候挂上了帆,点上了火,这火船就直冲向海的深处去了。
他们对坐着一直聊到晚上,独孤羊来到给她临时准备的房间,那青年憨憨地一笑:“有些简陋,不好意思了。”
“没事,哪里有那么讲究。”
夜半,那青年慌慌张张地猛敲独孤羊的门。
独孤羊本来就只打算小憩片刻,所以一睁眼就滚了起来,打开门后就听到他说:“失火了,快走!”
这时门梁忽然断了。整个屋顶的一角失去了支撑,就要坍塌下来。情急之下独孤羊一手用剑把屋顶正中的木板劈成了两半,冲出一个口子,另一只手拉住那名青年的胳膊施展轻功飞了出去。
独孤羊算了下时间,下一个杀手也该来了。难道是杀手放的火?
无论如何,他们逃出了这场火灾。可是这酒铺子就这么烧了,烧了的东西就不可能再复原,那青年人眼巴巴地看着烈火吞噬了他的家,瘫坐在地上。
独孤羊很同情这个人,因为他现在一无所有。
或许是因为独孤羊自己也一无所有,尽管她有银子,还有一匹小毛驴。
独孤羊牵过小毛驴正要上路,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跑过来。是那个青年。他扑通一声给独孤羊跪下了,说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请求做她的随从。
“你若不是留下来把我叫醒,也不至被困火中。所以我算不上你的恩人。”
“恩人,我想拜您为师!”
“我养不活你。”
“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帮你打下手,替你做粗重的活。”
独孤羊很为难,因为她不愿意带这个青年上路的真正原因是这样对他很危险。但是独孤羊不想说。
“我其实不是做雕刻的,”独孤羊说,“我是杀人越货的盗匪。”
那青年一愣:“我不信!”
“不信?若不是盗匪,带着剑做什么。”独孤羊又说,“跟着我不安全,没准哪天脑袋搬家,你走吧。”
可是那青年不肯离去。独孤羊也不再赶他,自顾自地一个人走。
就这样这个青年人跟随着独孤羊走过一个又一个村镇,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独孤羊住在客栈里,他就横睡在街头。
路过镇子时有时会有男人在客栈外等候,说要送东西给她,很难推脱。这青年人比他们更难缠,却把献殷勤的人都赶走了。有一回独孤羊坐在屋里,听见屋外有吵嚷、打斗声,竟是当地的恶霸找上门来。只见那青年一人和三个凶汉子打成一团,不落下风,硬是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
独孤羊说:“你打架倒是挺有一套嘛。”
“哈哈,哈哈!”那青年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傻乎乎地笑。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3 15:45
第二节:山人本无名
1
他没有名字,因为他是不周山的刺客,而且是其中最优秀的;前几个月派来的四名杀手都功败垂成,于是不得不动用最强的刺客。
不周山料想独孤羊在听说了十三剑门的事情后一定会赶回去,便让他买下酒铺,装成原来看酒铺的老人的孙子。他静候着这个传奇人物的来临,只不过独孤羊比不周山所预计的迟到了整整一个月。
趁夜烧酒铺当然不是要烧死她,而是要烧掉自己的家当,这样才能有理由跟随她。要做一个刺客,首先要学习的不是刺杀,而是跟随。不周山命令他必须想方设法接近她,研究她的破绽;高手一旦被跟踪就会有所知觉,独孤羊既然能连败不周山四名刺客,一般的潜行跟踪想必是无用的。这显然是高估了独孤羊的实力,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经验老到的高手,只不过是个剑法神通的木匠。
现在独孤羊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可高兴了。
可是他没有名字。
于是他挠挠头,老实说:“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独孤羊感到很费解。
“是,小时候似乎有过,但是后来便渐渐遗忘了。”
独孤羊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招呼他坐下,替他看了看脸上、胳膊上到处被打的淤青。
“没事的,这些伤都不严重,看上去很青,但巧的是都没有打到关键部位。”
“谢谢!”青年腼腆地说。
从这一天起,独孤羊就开始教他做木匠活,那人学得很快,不多久就掌握了要领。尽管他生得一身蛮力,独孤羊还是不让他做石雕,而是用木头多做练习。他的瘀伤恢复得很快。打那以后,他时常巴望要是有什么恶人来找麻烦就好了,这样自己便有机会挺身而出保护她,可是日子却风平浪静。终于有一天遇上强盗了,青年抢在独孤羊前面挺身而出,但刚交手就发现对方竟也是会武功的。
眼看致命的一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他却不能施展武功抵挡。
不能让独孤羊知道我是会武功的。他想着,但难道我就要死了吗?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独孤羊出手挡下了这招,剑锋一转就削平了那人的头发,对方落荒而逃。
从此这名青年就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哪怕是死也不能让独孤羊知道他是会武功的。他无法想象独孤羊发现自己欺骗了她时的眼神。但总有一天他得向她亮出刺客身份并决斗——这是他从没想过,也更不愿想的。
一日他正在一丝不苟地雕刻,几乎出了神。独孤羊忽然说:“你其实是练武的好材料。”
他抓了抓脑袋,笑着摇了摇头。
“我是认真的,”独孤羊说,“你刻木头的时候很像是某种巧妙的武功,这可是常人没有的天资呢。”
“师父您会武功,所以看着像武功吧;我连雕刻都还没学好,哪里懂什么武功呢。”
“是啊,你哪里懂呢。”独孤羊又想起武幽雕刻木像时的样子,总有一股舞剑的神气,可好看了。
独孤羊压根没想到过他会武功,因为从这名青年的刀工中瞧不出丝毫的力量感;这种力量感仅属于武幽,仅属于像他那样的天生的剑客。武幽的眼中有着太阳那般的辉煌,而这个人的双眼却像月光那样莹白明亮。独孤羊知道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双眼睛总是让她想起武幽,一到这时她就沉默了。
这个青年其实很敏感,他总能在独孤羊的沉默中觉察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但若在这时他来询问她怎么了,她也总是说:
“你又哪里懂呢。”
这就是独孤羊对这个无名青年的看法,在此之后,就再没和他提过关于武功的事。
他们偶尔也要去高山采伐上好的木料,那时候就得没日没夜地赶路,难得吃顿饭。有一回他们直到晚上才路过一个村庄,从村民们手中买来些豆子。独孤羊觉得这简直难以下咽,但那小伙子吃得可带劲了。
“你怎么吃得这么开心啊。”独孤羊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吃豆子,“你不是没有名字么,以后就叫你豆豆吧。”
“豆豆?”他一愣,“我?”
“是啊。”
“呃……”
“怎么了,不听师父的话了啊。”
“啊?……好,那师父您以后一叫豆豆,我就知道是在唤我了。”
独孤羊本是开玩笑,没想到他却当真了。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4 13:43
2
从此独孤羊的流浪生涯里就多了个豆豆。
但很快独孤羊就发现豆豆并不是一个好伙伴。有一回她让豆豆去买东西,他却迟迟不归,直到很晚才两手空空地回来。独孤羊问钱到哪里去了,豆豆说他进了一个据说能把钱变多的地方,可是却莫名其妙地丢光了钱。独孤羊气得一整天没和豆豆说话。
“那是赌场!”到了晚上,独孤羊终于说,“连赌场都不知道?专门骗你这种傻子的!以后不许去!”
“哦。”
“还愣着干什么?睡觉去。”
“我在想,我们比他们厉害,能不能把被骗的钱打回来?”
“你想当强盗啊!”
“呃,师父不是说过,之前您就是干这个的……还说,不是强盗的话带着剑干吗……”豆豆说不下去了,因为独孤羊正一脸绝望地看着他。
她“呯”的一声关上了门,自己回房间睡去了。
后来当独孤羊告诉他赌钱是什么时,豆豆大惊道:“那么赌钱最重要的是运气?”
“是啊。”
“居然全凭运气,好可怕。”豆豆喃喃自语。
豆豆暗地里觉得运气是很可怕的事情。他想起不周山里的那个世界,里面从来就没有什么运气。一切都是安全的,一切都被妥善地决定。他看着独孤羊想,如果不周山有能力预先决定一切,那为什么前几位被派来的师兄都没能杀掉她呢?或许这就是运气吧。豆豆想,或许“运气”就是俗人们有的,而不周山里的高人们所没有的东西。
真的吗?不周山真的能与这危险与疯狂绝缘吗?
我就是不周山的一份子,而我又是为何……来到世上?
豆豆觉得有枚旋转的骰子在他脑袋里晃来晃去,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独孤羊后来问起他是在哪里长大的,怎么连赌钱都没听说过。
豆豆说:“一座山上。”
“野人。”
“嗯!还是师父了解我。”豆豆高兴地说。
独孤羊不知道,不周山上凡不是历任盟主的人,统统都可被叫做“野人”。野人在不周山上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他们二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卖木雕,豆豆的手艺进步很快,快得令独孤羊吃惊,这又让她想起了大师兄武幽。豆豆学完了手艺后,独孤羊就要他独立做一尊雕塑。豆豆为他的第一尊雕塑构思了很久,迟迟不肯动刀。平日里他还是帮独孤羊打下手,却时常变得若有所思。独孤羊知道他很重视自己最初的作品,一个真正的雕刻师才会这样吧。
一个多月后,豆豆的第一尊木雕终于完成了。那一刻,独孤羊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感情,温和、严肃甚至虔诚。
那是一尊佛像,但这个佛的面容却不如寻常的佛像那样饱满圆润,他是一位老人。
“豆豆,你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雕刻师的。”
这次豆豆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看着雕像。在那一刻,在雕塑所凝固成的无声的语言里,独孤羊第一次触摸到面前这个人内心深处最单纯的秘密。独孤羊很想知道这位长者是谁。豆豆为他倾注了一种静穆和智慧,甚至说不清究竟是雕像中老者的神情给了佛像最深切的慈悲,还是佛的威严加在了他身上。
他们都不说话。独孤羊已分不清自己是在端详这尊雕塑,还是在凝视这静默的时光。片刻之后,她无言地起身把这尊雕塑收了起来。
后来无论独孤羊还是豆豆都再也没有提起过它——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对豆豆说起过一次:那是一尊独特的佛像,世间罕有。
豆豆没有答话。
“你知道世上有个地方叫不周山吗?”
“不知道!”豆豆赶紧说。
“那里曾有个大木匠,他说神佛的像不可以雕成人的模样。”
“为什么呢?”豆豆知道这些都是独孤羊瞎编的。
“因为人若雕出了至美的神像,就会忘了在神面前跪下。”
豆豆还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5 16:55
3
就在第二天,独孤羊把他找来。她说,豆豆是时候离开她独自谋生了。
这时豆豆心里一紧。他知道自己不能,因为他是刺客。白昼的时光总是一晃而过,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会想起自己的任务,而这个任务也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可怕。每当他睡前仰望挂在天上的月亮,豆豆的心就紧紧地揪起来了。他的眼里第一次浮现了忧愁的神色,好像乌云遮住了星光。
他是来杀独孤羊的呢。可是他已经错过太多机会了。
豆豆说,我不想走。
其实豆豆很想走,因为他已经无法忍受心灵的煎熬。他无法下手杀她。如果他走了,一切就结束了。有多少人把能在不周山里生活视作最高的荣誉啊!可是对豆豆而言,这却变成了最可怕的诅咒。不周山里的人一旦出山就会每夜做梦,自从跟随独孤羊后,激烈的情感就在他心中沉默地燃烧:已有无数次他梦见自己手执火把,把不周山上雪白高洁的神像烧成灰烬;又有多少次他在梦中跪倒在神像前,痛悔自己在尘世沾染的罪孽。
走了,就一了百了。
独孤羊坚持要他走。她告诉他,其实早在完成第一尊雕塑之后,他就应该离开自己了,就像果实成熟了就该掉落一样。
豆豆求她,独孤羊不答应。于是在一个清晨,独孤羊悄悄地整理好自己的行装离开了。那时豆豆其实已经醒来,但他仍装作熟睡的样子,任由独孤羊离去。片刻之后他一骨碌在床上坐起来,笔直地挺着身板,双眼怔怔地望着前方,好像整个宇宙都消失了。
他在桌上发现了些留给他的东西,还有一张字条:
师父总是带着剑,是因为有很厉害的仇家,他们不会放过我,所以你不可以再跟着我了。豆豆,该来的总会来,师父早晚是要死的,你就一个人过活吧。
豆豆觉得心里一阵轻松。那时正是深秋,初升的太阳挂在落叶凋零的枝梢间显得很冷清。他独自坐在小屋里,看着面前独孤羊留下的东西,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仿佛再没有什么力气,也再没有什么目的让他走出面前的门似的。豆豆觉得自己的生命刚刚经历了一次彻底的蜕变。
他曾拥有最快乐的时光,可是现在却失去了。他记得不周山里师父的教诲:凡是真正确立了的,就永远不会失去。因为它已经渗入到一个人最根本的命运中了。
师父啊,这是真的吗?
想到这里豆豆的眼里第一次掉出了眼泪。他赶忙擦干了,拿起行装,把独孤羊留给他的字条包在最里面,走出门去。
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等着他。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6 17:19
4
“师父!”豆豆说,“您怎么来了?”
门外的人问道:“你怎么离开你的目标了?”
“是她要赶我走,是她不辞而别的。”
“不,是你自己要走的。”来者说,“快去追上她,她往东方去了。”
“可是师父,”豆豆鼓起勇气说,“我们为什么要追杀她?她根本不像是会威胁到我们的人。”
“这是命令,预言永远不会错。”
“可是盟主大人不是说……”
“最终决策权在于知天命者而不在盟主,盟主不是最高领袖,不周山之事更非盟主一人之私事;武幽大人只是不让她上山,这样只会养虎为患。”
豆豆低下头。这时小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轱辘声,豆豆警惕道:“有人来了。”待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师父已经消失了。
路过的车马里的人有说有笑,朝着东边渐行渐远去了。豆豆怔怔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想起刚才师父叮嘱的任务。他努力地想:独孤羊和这些最平凡的百姓究竟有什么区别?她会是预言里说的那个令整座不周山颤抖的人?
不周山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知天命、顺应天命,以此智慧维系着不周山治下的太平。直到数年前的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黑白判官突然降临,留下三道谜题“石人是什么”、“谁是匠人”、“我是谁”之后销声匿迹。经众人商议,一致认定这是在隐射不周山的毁灭,而灾难就是从黑白判官的谜语被破开始。解谜的人叫独孤羊,那时她还只是个小木匠。
难道她今天不也还是个木匠吗?
豆豆沿着路向东走去。不多时,身后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豆豆跑过去把他拦下。
“请载我往东边去吧。”
“行啊,可是你有银子吗?”
“银子?”
“不会想白乘我的马吧?”
“我送你一个木雕好不好。”
“木雕能吃吗?”
豆豆眼巴巴地瞅着那个人走了,他只好徒步往东去。其实豆豆有银子,独孤羊给他留下了不少。但豆豆希望能遇到“大好人”。在山里的时候,师父就常说世界上有很多大好人,可惜豆豆每遇到顺路骑马的人他都会试着去搭人家的马,却没有一个人肯载他一程,哪怕用木雕去换也不行。
在不周山里,师父常说盟主总坛的使命就是为天下苍生立命。不周山是天下最强大的,它不应该滥用这种强力,而应该以此守护天下百姓。师父说,那是因为山下的人中有许多“大好人”,如果没有他们,不周山的存在也不再有意义。
“如果没有凡间烟火,当不朽的神灵俯瞰大地,也会死于绝望和空虚。”豆豆始终记得师父的这句话。在他的第一尊木雕里,佛像的眉目神情就是师父当时的面容。独孤羊说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出高价买走了它,想必不会辜负了这雕塑之中的深意吧。
好在豆豆从小习武,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觉得有多累。独孤羊的行踪还是很好找的,毕竟一个背着剑还一路叫卖木雕的女孩子走在街上很是惹人注目。他很快就打听到独孤羊还在往东边走,于是继续往东跟过去。
他一路上把右手藏在包裹里,轻轻触摸着一尊未完成的木雕。这是他梦里所遇的形象,就连独孤羊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豆豆也从未就雕刻它的事请教过她。这尊雕像是豆豆一个人的梦,不是独孤羊的梦;可是当独孤羊走了,他却下决心不再雕刻它。他宁可这梦就此中断,也不愿它为了延续下去而更改了分毫模样。
“没做完的木雕肯定卖不出去喽!那就陪着我,等我死了再送人吧。”豆豆自语着,但同时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数年后的某个时刻,他回忆起这句话,才明白它真正的含义。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6 17:19
4
“师父!”豆豆说,“您怎么来了?”
门外的人问道:“你怎么离开你的目标了?”
“是她要赶我走,是她不辞而别的。”
“不,是你自己要走的。”来者说,“快去追上她,她往东方去了。”
“可是师父,”豆豆鼓起勇气说,“我们为什么要追杀她?她根本不像是会威胁到我们的人。”
“这是命令,预言永远不会错。”
“可是盟主大人不是说……”
“最终决策权在于知天命者而不在盟主,盟主不是最高领袖,不周山之事更非盟主一人之私事;武幽大人只是不让她上山,这样只会养虎为患。”
豆豆低下头。这时小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轱辘声,豆豆警惕道:“有人来了。”待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师父已经消失了。
路过的车马里的人有说有笑,朝着东边渐行渐远去了。豆豆怔怔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想起刚才师父叮嘱的任务。他努力地想:独孤羊和这些最平凡的百姓究竟有什么区别?她会是预言里说的那个令整座不周山颤抖的人?
不周山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知天命、顺应天命,以此智慧维系着不周山治下的太平。直到数年前的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黑白判官突然降临,留下三道谜题“石人是什么”、“谁是匠人”、“我是谁”之后销声匿迹。经众人商议,一致认定这是在隐射不周山的毁灭,而灾难就是从黑白判官的谜语被破开始。解谜的人叫独孤羊,那时她还只是个小木匠。
难道她今天不也还是个木匠吗?
豆豆沿着路向东走去。不多时,身后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豆豆跑过去把他拦下。
“请载我往东边去吧。”
“行啊,可是你有银子吗?”
“银子?”
“不会想白乘我的马吧?”
“我送你一个木雕好不好。”
“木雕能吃吗?”
豆豆眼巴巴地瞅着那个人走了,他只好徒步往东去。其实豆豆有银子,独孤羊给他留下了不少。但豆豆希望能遇到“大好人”。在山里的时候,师父就常说世界上有很多大好人,可惜豆豆每遇到顺路骑马的人他都会试着去搭人家的马,却没有一个人肯载他一程,哪怕用木雕去换也不行。
在不周山里,师父常说盟主总坛的使命就是为天下苍生立命。不周山是天下最强大的,它不应该滥用这种强力,而应该以此守护天下百姓。师父说,那是因为山下的人中有许多“大好人”,如果没有他们,不周山的存在也不再有意义。
“如果没有凡间烟火,当不朽的神灵俯瞰大地,也会死于绝望和空虚。”豆豆始终记得师父的这句话。在他的第一尊木雕里,佛像的眉目神情就是师父当时的面容。独孤羊说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出高价买走了它,想必不会辜负了这雕塑之中的深意吧。
好在豆豆从小习武,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觉得有多累。独孤羊的行踪还是很好找的,毕竟一个背着剑还一路叫卖木雕的女孩子走在街上很是惹人注目。他很快就打听到独孤羊还在往东边走,于是继续往东跟过去。
他一路上把右手藏在包裹里,轻轻触摸着一尊未完成的木雕。这是他梦里所遇的形象,就连独孤羊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豆豆也从未就雕刻它的事请教过她。这尊雕像是豆豆一个人的梦,不是独孤羊的梦;可是当独孤羊走了,他却下决心不再雕刻它。他宁可这梦就此中断,也不愿它为了延续下去而更改了分毫模样。
“没做完的木雕肯定卖不出去喽!那就陪着我,等我死了再送人吧。”豆豆自语着,但同时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数年后的某个时刻,他回忆起这句话,才明白它真正的含义。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8 15:14
5
独孤羊之所以如此突然地离去,是因为那天夜里她梦见了一名刺客,与之前的那几个年轻人不同,梦中出现的刺客有一张苍老的脸。但她直觉到这个刺客会打败她,终结她的生命。她要立刻离开豆豆,不让自己牵连到他。
至于豆豆今后呢?独孤羊不知道。就像一尊雕像,从卖出去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信赖转交给了那个买它的人。她把豆豆交给了世界,今后如何也再与她无关了。
独孤羊想回阳家村看一看,毕竟是那一片大海生养了她。
于是她一路往东。阳家村在大海边。
终于走到几年前出走后落脚的第一个村庄了。当年独孤羊由于没吃的,就趁人不注意拿了一个窝头。如今回忆起这一幕她仍觉得歉疚,想放点碎钱在那户人家的窗上,却发现那间屋子久已无人居住。
独孤羊看着这了无生气地敞着的门窗,心情忽然有点儿紧张。她知道翻过山口就是阳家村,却不知道山的那一边这几年有什么变化。
她走进阳家村的时候,很多人出门来看这位远来客,可是没有一个认出这是当年出走的独孤羊。她知道自己长大了,不只是她的身体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少女,也不只是她背后多出的剑和行囊,或是身上的新衣服。无论一个人如何变化也逃不过老人的眼睛,可是却没有一位老人认出她。
她知道自己真的已经不是当年出走的那个小姑娘了。
原来阳家村没有变,变的是她独孤羊。
在村里人的夹道注目下,她平静地穿过那条熟悉的小路,从村口走向最靠海的那间屋子,从前的家。路过那扇门时她强忍住没有朝里面看,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孩子的喧闹声,还有年轻的爹妈哄他们的歌谣声。
她一步都没有停留,沿着羊河的岸径直走了过去。回到故乡令独孤羊在心底里如释重负,因为这让她明白,自己一半的生命其实早已被这静静的河水冲刷进了大海。在海边的石滩上,只有那一人高的石块还兀自站在那里。
独孤羊倚着石头,看日落。
是啊,一切都会过去。她心里这样想着,痛苦会过去,欢乐也会过去。就连太阳也会落下,尽管明天又会升起。终有一天,人们会把一切都淡出记忆,一切都会失去痛感和快感,都会失去它独一无二的深意。就像当初独孤羊出走之时曾经立下决心,一定要闯出个名堂来,风风光光地回到阳家村,别让村民们小瞧了自己,可是如今却再不愿以独孤羊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她从包袱里拿出点干粮塞进嘴里啃,却咽不下去。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中她又遇到了那名老刺客。狭路相逢。
情急之下,独孤羊猛然一睁眼醒了过来。在海天相接的远方,天已经微亮,海风吹得她直哆嗦。
她看见附近坐着一个人。她认出了他。
“豆豆?”
作者: 欣赏超然 时间: 2013-1-29 10:01
是好字,但是,如果分开发表,或许会更好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29 17:23
第三节:终风且暴
1
在江湖史家的记载中,后人常能读到武林高手掉下悬崖,最后奇迹般地生还的经历。跳崖英雄们非但无祸,而且不是武功大增,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宁茹和严华就是他们中最早的了。
严华就是被宁茹抱着一同坠落悬崖的那名蜀山弟子,排行第六。
后来又有武林史家撰长篇,论究竟是宁茹还是严华先掉进大海,谁才是天下第一跳崖武林高手?对此的意见不同使得武林史学在跳崖研究上分成两派,长期论战不休。直到有人在崖顶用两个铁球做了实验后,才宣布他们应该是同时落入海中的。
不管后人怎么说,俗套的结局往往是最好的:过了两年他们成亲了。
爬上悬崖后宁茹曾问他,既然是蜀山弟子,武功又不赖,被抱着跳下崖去时怎么连护体气罩都撑不开?
“本来呢,我来十三剑门之前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倘若死前还有大美女投怀送抱,人生无憾了呀!”
宁茹走到哪儿,严华就跟到哪儿;严华走到哪儿,宁茹也跟到哪儿。
宁茹问严华为什么想和她在一起。严华想了想说,从前在蜀山里,自己一直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于是每天混日子,还经常找人打架,最后自愿出战十三剑门只求一死……
宁茹打断了他,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严华微微皱起眉头:“我没有权利作为一个无用的废物活在世上。”
宁茹当然懂得这句话的含义,而在他递向自己的眼神里,她也读懂了其中蕴藏的信息:直到死过一回了,才知道活着就还有你呢。
“不想死了么?”
“嗯。”
“要是有大美女投怀送抱呢?”
“那就更舍不得放开了啊。”
“多久才舍得呢?”
“永远吧。”
永远?永远是多久……这样的长度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宁茹觉得这种想法太荒谬了,摇摇头就此打住。
宁茹说她要考虑三天,于是三天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当天严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宝剑拿去卖了:“反正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不如换点钱吧。”
但没过多少日子两人就又感到囊中羞涩,都饿得走不动路了,只好找了片树荫坐下。
烈日炎炎,一队官兵押运几个宝箱路过,打的还是皇家的旗。
“你说当皇帝的为什么那么有钱啊。”
“因为皇帝有兵啊。”
“那为什么当皇帝的会有兵啊。”
“因为皇帝有钱啊。”
“那为什么当皇帝的又有钱又有兵啊。”
“因为皇帝的爹的爹的爹,是个土匪啊。”
两人相视一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那队官兵走过去。
为首的官兵喝道:“大胆刁民,想要作甚?”
数日后,另一队官兵解救了一批被绑在树上已有好几天的官兵,据称匪徒仅一男一女。
靠着这笔财宝,他们从此过上了王子和公主般幸福的生活。只是有时候严华会想起蜀山。每到这时他就在心里自嘲:严华啊严华,当初在蜀山的时候,做梦都想要是发了财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和这帮臭道士为伍,可是今天居然也挂念他们,实在是太没骨气啦。
“我的那些师兄弟们其实都是好人,你真的不要怪他们,”他对宁茹说,“但我知道你怕是不愿意踏入蜀山一步的,于是我也不回去了。”
宁茹说其实他可以回蜀山去看看,他拒绝了。严华后来明白,其实是自己不想回蜀山,不想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已经变成不周山的一枚棋子。
他们云游四海,这一晃就过了四年。
此后,他们决定在蜀山脚下定居下来,于是就购置了一间宅院,在屋前屋后种上了可爱而低矮的花草。
江湖上漂泊的日子就像东逝的水,当起初踊跃的湍流汇入波澜不惊的江河,他们的心境也起了变化。在多年漂泊之后安居下来也是一件好事,起码能实现古人归田园居的理想。可是当这两个人兴冲冲地盖好了房子,却发现自己离这理想还有一大截距离呢。
严华和宁茹都自小习武、从未务农;虽然体力上不成问题,但终究是四体虽勤,却五谷不分。大半年过去了,他们眼巴巴地瞅着其他农民的庄稼长成,自己的苗却死了大半,心里头不是滋味。
这两个失败的农民只好买粮食吃。单调的生活那样无聊,他们也常去附近的城镇游玩。一日在城里,他们听到有人叫卖兵刃,循声而去便看见一个兵器铺子里陈列着各式刀剑。
宁茹看见严华眼里流露出神往,就问他:“要不要挑一把?”
严华摇摇头。
“那就掂一掂,试试斤两嘛。”
严华还是说,不用了。
尽管已有几年没拿剑了,但小镇上的这家兵器铺子还是让他们觉得分外亲近。他们立刻又去了镇上的酒家,不久便有了醉意。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仇震掌门的故事么。”
“嗯。”宁茹略带醉意地应和着。
“仇震刚当上掌门,就一剑把大殿内那幅‘淡泊明志’的字给削成了两截。”
“嗯。”
“他说:都淡泊了,还明什么志?真淡泊者,根本就看不懂这句话;真有大志者,亦不必淡泊以明之。至于不淡泊又胸无大志者,反倒能理解这句话,但此等庸人懂了又有什么用呢?”
“哈哈!说得好!”
两人喝饱了后唱着歌,沿着山路走回去。
“这回你喝得比我还多呢。”严华说。
“嗯,嗯,是啊。”宁茹回答。
严华隐约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去酒家,宁茹又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他想:宁茹看到兵器铺里的剑时,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很想试一试吧。只是不知道今日若是握起剑柄,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舍得放下。
难道把归田园居当作理想的人,都不会真正地安于田园么。
严华想着便笑了,自己什么时候也多愁善感起来了呢?
回到家里不久,宁茹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这时屋外的大门上响起了叩门声。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30 15:24
2
严华不想让这敲门人打扰他们,但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是把宁茹吵醒了。
“你等我下。”严华皱着眉头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此时敲门声也完全消失了,院落里格外空旷,在阵阵风声中更显得寂静。严华感到一丝冷峻的杀意——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他攥紧了拳头。
“来者何人?”
无人回答。
严华猛地拉开了门,外面同样空空如也。门缝松开的那一刻,一张原本被夹住的纸在大风中飘飞了起来。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它。
宁茹醒来后坐在桌前,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严华回来了,可是宁茹觉得事情有点异样。她认识他的眼神和笑容,她问,刚才那个敲门的人是谁。
“一个送信的,明天再说吧。”
可是宁茹不依,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放心吧,反正不是大美女……”
“别闹,告诉我。”
严华见妻子的脸色变得严肃,只好把藏在身后的那张纸放在桌上。
摊在面前的是一张黑色的纸,字迹全用白色的涂料写成。这是不周山的生死簿,上面记载着许多人的死期。
三个月后,蜀山、泰山、丐帮、昆仑、蓬莱……皆将遭致横祸,满门死绝。严华的名字依然在蜀山弟子中位列第六,在这一长串名单的最后一列竟还写着“十三剑门”,下面只注着一个名字:宁茹。
不周山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严华和宁茹还活着,也知道三个月后他们都会死去。
“我们不要管它。”宁茹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什么。”
严华看着她,眼里满是感激,他知道有这样的妻子已是此生无憾。
宁茹也微笑着看着他。
于是,他们真的一整天都没有去理会那张纸。
到了第二天晚上,严华还是觉得不对劲。他问道:“你说,不周山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死期告诉我们?”
“因为他们嫉妒我们。”
“嗯,肯定的。”
“因为不周山里的人嫉妒我们比他们活得更快乐。”宁茹说,“所以,他们就以死亡来搅扰我们的幸福。”
严华一言不发,因为他明白,他们正在享受一种伴随着战栗的胜利,它只有通过对死亡的蔑视方能达到。自从两仪角血战之后,漫长的时间让这种战栗感变得陌生;但当生死簿降临时,他的感官却没有变得迟钝。严华瞥见桌上的那张生死簿,很想大笑;他又回头看见沉默着的妻子,她的沉默令他明白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因此最有权力去爱,也最有权力去蔑视。
不周山生死簿。之前人们只在传说中听说过这样东西,所以也不知面前这张纸的真伪。据传说,这里有关乎每一个人生死的最终答案。不周山知道这个秘密,传闻不周山的使命就是保护它,甚至在必要时——亲自执行它。
有人说就连当年十三剑门被灭门一案,也是不周山依照生死簿下的令。今年的生死簿写满了人名,几乎所有人都被牵扯了进来,这若是真的,毫无疑问预示着一场大浩劫。
“你怎么知道它是真是假呢?”
“除了不周山,还有谁能知道我们在这里?”
“会不会是有人冒充不周山,想挑起天下大乱呢?”
“这只会让人们格外团结谨慎吧,况且天下纷争也早已与你我无关,想挑起争端的人更不必找上我们。”
宁茹低下头沉默了。
“我想回蜀山看看,”严华说,“如果蜀山派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就应该是真的。”
宁茹知道丈夫其实是担心他的师兄弟们,只因怕她反对才这样说。
“去吧,要是你如今不回蜀山看看,我就离开这个家不回来啦。”
“啊?”
“喂,你听着哦——我才不要做一个在危险关头置身事外,不顾昔日手足的男人的老婆,”宁茹说道,“女人要是嫁了这种丈夫,那才是耻辱啊。”
严华明白,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人。
宁茹答应和他一起去夜探蜀山,看个究竟。但严华要她留下,说自己去去就回来,无论这生死簿是真是假都会一直陪伴她。严华在心里头对自己说:即便回到蜀山,也再不要卷入武林纷争中去了。这时宁茹只轻轻说了一句话就惊动了他的血脉,就像那一瞬间的月光被她的话染上了魔力,照得他呆立在原地不得动弹了:
“过去你都是迎着命运前进,难道这一次要让命运追赶你吗?”
严华把头扭过去,望着山上。但就在月光扫过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宁茹明白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的心底一定早就暗暗期盼着这一刻。
出发之前,严华认真地对宁茹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面对的是谁,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
宁茹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严华告诉过自己,在遇到她之前他曾一心求死,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他相信每个人都有适合他死的理由,而自己没有权利死于悲观绝望。
我的丈夫……
既然你不适合在悲观中死去,难道就适合在等死中活下来吗?
宁茹望着严华的脸,干脆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吧!”
当晚,他们就趁着浓浓的夜色上山,走到村口时又路过那棵大树。一年前他们刚来此地时,还曾以为今后的生活就像古树在泥土里扎下的根,刀光剑影再也无法伤及了;但若这刀光在他们初入武林时就已经嵌进了心底,他们又怎能把它磨平呀。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1-31 16:14
3
严华已有六年未曾踏足蜀山,但他记得这里的每条岔路。越往深处走路就越窄,而他的脚步却越自如。好像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都认出了旧日的朋友,在密密的草丛间给他让开一条条小道。
宁茹紧跟在他的后面,两人在黑暗中前进。
严华发现巡山的弟子比寻常多出了一倍,以往只有出了大事才会如此戒严。凭着记忆,严华带着宁茹沿小径绕过了一道道的关口,途中二人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安静,就像两道风无声地滑过密密的松林。
前面就是蜀山众殿中最高的一座,紫音殿。
二人正欲走得更近些,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住。
严华心中自责:离开蜀山太久,竟然连这道禁界都忘了。他后退三步原地坐下。宁茹惊诧不已,张口正要询问,严华连忙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宁茹知道无法接近,于是也坐在他身旁。
他们依稀能听见大殿里传来的声音。修行到了一定水平,各种感觉也会变得敏锐,听觉尤其如此。
“枉蜀山以奇功立此禁界,”严华想,“殿内的谈话如此大声,让外面的人都能听到,此番绝技又有何用?”
殿内的声音忽而清晰忽而含混。二人席地而坐,努力将心放平静,也只能依稀听到些支离破碎的词语。但这已经足够,里面的人的确在不停地重复着“生死簿”、“不周山”这几个词。方才上山时发现蜀山戒备森严,当今世上,恐怕也只有不周山可怕的力量能令蜀山如此紧张吧。
最后,严华和宁茹听到殿内的人谈起他们二人六年前的生死。
“可是宁茹这个名字竟也在生死簿上,而且位列十三剑门名下!”有人喊道,“这难道还不够诡异吗?我当年亲眼看见严师弟与她同归于尽坠落悬崖,按照这里面的说法,难道严师弟也真的还活着?”
严华立刻听出,这是四师兄。听到六年前的那场战斗,他们俩目光不自觉地相遇了。
严华握了握她的手,他想告诉她不必害怕,一切都已过去。
“不错,”殿内传出一位老妇声音,“这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如果严华真的还活着,那么这份生死簿就很可能是真的。”
严华听出这是蜀山六长老之一的燕越前辈。
燕越是蜀山大弟子赵汉卿的母亲,隐居后山已有多年,在后世史家的笔下享有极崇高的声誉。她于蜀山派如日中天之时退隐,于大厦将倾之日复出;生尽其志,死得其所。当年元机子、元坤子、仇震三代掌门相继离世,加之与十三剑门死战使得青年精锐折损甚多,蜀山元气大伤。仇震死后原本当立她为掌门,燕越却欲自废掌门位,她当时的话也被后世史家所称道:
“既然蜀山中已无能够统领全派的高人,又何必勉强?元坤子临终的嘱托你们都忘了吗?‘该倒下的,就让他倒下吧’;任何东西若错过了消亡的时机苟延下来才是最大的不幸,因为它注定要在凄凉中忍受缓慢的枯萎。如今掌门人选凋零,难道你们要把蜀山绑在这把交椅上,一同衰败吗?”
从此蜀山不设掌门,改为长老共议制。
殿内的人就他们二人的生死又争论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宁茹打了个寒颤,想打喷嚏又怕被发觉,只好用手捂住嘴巴强忍。
里面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突然一个黑影破窗而出,直冲他们而来,云浓月黑,看不清对方的脸。严华和宁茹手中无剑,也已久不用剑,只凭着徒手功夫与那人战成一团。对方把蜀山剑法演绎得精湛神奇,不出几招已把两人逼得险象环生。就在他右手持剑攻向宁茹时露出了一丝破绽,严华掌风迅速追至,不料对方竟早有准备,凌空越过自己头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反手削向严华。
普天之下能使出这招的只有一人——
据记载,蜀山大师兄赵汉卿生前以借力打力、以一敌多著称,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让他青史留名的却是证明了这条规律:不存在以一敌多的绝招,任何武功在发动杀机的瞬间都必然会对第三者露出破绽。这在当时不被承认,却在数百年后的史家笔下被誉为里程碑式的发现,标志着近代武学的开端。
对于这招严华自然再熟悉不过,他连闪三步让过剑锋,叫道:“大师兄!我是严华!”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2-1 19:43
4
这时紫音殿里的人已经来到殿外,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严华从树荫中走到月光下,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脸。他说:“我是严华,我回来了。”
当时在场的人心中必定疑问重重,但燕长老什么都没问,只说道:“蜀山欢迎你回来,不过既然回来了,就请进门说话。”
“这是我的妻子。”
“那也请一并进来。”燕越看了严华身旁的女人一眼,“你就是宁茹吧。”
“是。”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好,好!”老人走上去,“不愧是当年两仪角的英雄,十三剑门有你这样的弟子,也算得上有善终了。”
老人示意宁茹跟着她,转身走上紫音殿前的台阶。宁茹不自觉地跟了过去,她从没有见到过有如此气度的人,觉得这位老婆婆的声音和背影中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与十三剑门中亲切随意的氛围不同,蜀山派的风格向来带着严肃、清高之气,更何况燕长老这样的前辈。
人们重新回到殿内,一时间四下静得可怕。
“想必二位也听到我们刚才说的了。”燕长老说话了,“你们此番前来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
“严华参见燕老前辈。”这时严华瞥见了桌上的生死簿,“实不相瞒,六年前弟子与妻子大难不死,便不再涉足武林,隐居于山下。我们昨夜收到了同样的生死簿,看到诸位师兄弟名列其中,才想到上山一探究竟。”
一阵沉默。
“也好。你不在的这六年里,蜀山已经不是往日的蜀山。”燕长老说,“发生了很多事,置身事外反倒自由自在。”
严华问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她摇摇头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三个月后,我们都会死。”
严华问她如何能断定这张纸来自不周山。
“你们是昨晚拿到它的,我们也一样。这是典型的不周山号令群雄的方式:同一时间通知所有的人。”
严华大惊:“您是说,这是不周山故意安排泄露出来的?”
“正是。”
“不周山要杀我们?毁灭整个武林?”
“或许。”
“太荒唐了,这样做对他们有何益处?”
燕越停了一下,低声道:“不周山行事不问好坏,无论对错,只循天命。”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可是又何必提前告诉我们呢?故意与整个武林为敌,这也太目中无人了吧!难道他们真的以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同时消灭天下门派吗?”一名弟子愤然道,“他们难道根本不懂得利用各个门派之间的嫌隙,逐个击破吗?把生死簿送来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不周山已经不屑于向我们遮掩这毁灭的计划,只为了观赏我们的垂死挣扎吗?太可恶了!”
燕越答道:“世人皆以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却不知,这样的朋友总有一天还是会变成敌人;不周山的原则相反,在他们眼里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
“这不是自绝于天下人吗?!”那名弟子咬着牙,眉头紧皱。
“自绝于天下也不是不可以,”燕老前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是强者的特权。”
“是的。”这时他的儿子,蜀山派的大师兄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它成为了不周山,而天下众门派却只是普通的一派而已。”
有人提议,既然两个月后就是角逐新盟主的比武大会,到那时正好与天下英雄一起上不周山去讨个明白。接着人们说起赵汉卿即将参加比武大会的事,没多久就都倦了,于是决定先去睡觉,剩下的明日再议。燕越给严华、宁茹安排了房间,吩咐儿子领他们过去。
“汉卿,你有多少把握?”临别前老婆婆问了一声。
“若不出意外……”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
蜀山的大师兄叫赵汉卿,三十年前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把他带上了蜀山,母子二人先后拜入山门。
“不要大意。”他的母亲说道,“虽说各大门派中恐怕没有你的对手,但不代表没有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
“若不是这份生死簿的缘故,恐怕你还不知这二位尚在世上吧;这张生死簿势必会改变武林大会的格局,届时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数。”
一直沉默着的宁茹说话了:“既是世外,就无所谓高人。我此番只是陪夫君来证实生死簿的真伪,至于其他事情:你们的生死,甚至我自己的生死,都不会太在意。”
燕越没有答话,她只是取下一支蜡烛,转身走进了漆黑的走廊。
老婆婆手持烛火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是不周山所敬重的,也是不周山所畏惧的那种人。燕越啊燕越,你真的老了么?如此干脆又不畏生死的话,在你的心中已经静熄了多少年;但若真的是老了,可就在刚才验明了生死簿的真相时,又缘何会涌起久违了的冲动?武林之中莫非又将有暴风雨……”
燕越从柜子里拿出仇震留下的《死后书》,想起师父三十三岁退隐时曾说过的话:
“难道武林就要在不周山治下的永恒安逸中老死吗?”
她举起烛火,去看仇震那柄被斩为四折的断剑,剑身如镜子般映出了自己的眼睛,那一瞬她却错认成了师父的眉目。
“师父啊,”燕越闭上了双眼,“对于老人而言,暴风雨的确是太过猛烈了,恐怕这场风波过后,连我老迈的躯干也要被连根拔起吧。”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2-2 15:15
第四节:幻与灭
1
自不周山最后一名杀手遇到独孤羊的那天起已经过去了六年。这六年里独孤羊一直管他叫“豆豆”,二人倒也相安无事。其间独孤羊的小毛驴死了,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它就这样倒在地上喘着气,冷清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它浑浊的眼睛,小毛驴一会儿就不动了。
两人难过了很久,豆豆看上去比独孤羊更伤心。
独孤羊安慰他说,小毛驴死了,就解脱了背负行李辎重的烦恼,从此再也不必跟着我们过颠沛流离、东奔西走的日子了。豆豆却哭得更伤心了,独孤羊问何故如此?豆豆说,他当初第一眼见到这只驴子就特喜欢它,一直认定它就是山里听说过的那种“英俊非凡的高头大马”,直到它死了,才知道它只是一只小毛驴。
没有人知道不周山里的人是怎么想问题的。依据遗留下来的资料,当时的山外人都说:“那可是高深莫测呀!”而近来的武林史家则常常对着残篇断简无奈地摇头叹气:“他们的思维不正常。”不周山的怪异和偏僻在刺杀独孤羊这件事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豆豆一去多年,只要不周山知道他还在跟踪着目标,就不会派人催促豆豆尽快执行任务。不周山行事就像有一条事先安排好的轨迹,只要一切看起来还在轨道上它就不动分毫,至于他们是如何规定它的目标和计划的,唯有天知道。
不周山里的人都具有一种令人惊奇的耐性。他们不紧不慢,永远活在自己的轨道里。
豆豆就是不周山里来的,他在大山里,小得如同一粒豆。
现在他已经在外游历了六年之久。他们走过座座城镇,渡过条条河流,又为了寻找适合的木材踏入过蛮荒的山脉。每到了上山伐木的季节,独孤羊就会问豆豆,你喜欢高山上的月亮吗?
豆豆总是望着夜空,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是山里来的么,”独孤羊又问,“不会从没见过月亮吧?”
“高山上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吗?”每到不懂的时候,豆豆就挠挠头。
独孤羊觉得很难过,因为她看不出高山上的月亮和海边的有什么不同。她想问豆豆,他看出什么没有?可是豆豆也不知道。
大师兄为什么会说高山上的月亮是最美的呢?
当初他为什么要许诺我,将来一同去山顶上看月亮呢?
独孤羊越想越难过,这让豆豆很内疚,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能解答独孤羊的问题。尽管他朦胧地觉得这或许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她要的答案没有人能给,也没有人解得开。
但他们更多的日子毕竟还是在走街串巷中度过的。起初,凡是豆豆出去摆摊卖货总会亏大本,因为他总是如此说:“那个人很喜欢我的木雕。”于是就会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他。
独孤羊问他凭什么这样肯定呢?
豆豆就抓抓脑袋,说:“那个人眼睛里是这样说的。”
独孤羊渐渐发现豆豆在这方面确有禀赋,他的雕刻进步神速,这无疑要归功于他眼神中的纯洁和专注。实际上读对方的眼睛不过是不周山训练武士的第一步。独孤羊觉得豆豆虽然离她很近,却依然很远,遥远得像一个谜。而豆豆也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个谜,他永远解不开。
“世界真的很奇怪啊。”起初豆豆总是会这样想,“师父说的那些‘大好人’在哪里呢?”
渐渐地,豆豆发现别人经常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只有独孤羊例外。有一天他坐在树荫下,独孤羊睡在树干的枝丫上。
“他们为什么都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呢?”豆豆问。
“因为他们觉得你很特别啊。”树上仰卧着的独孤羊回答。
豆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什么是特别呢?”
“特别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那么,什么是正常呢?”
“和大家一样。”
“那么就是说,人多就是正常喽?”豆豆问。
“当然啦。”独孤羊在树上打起了瞌睡,随手摘下一片树叶盖上了脸庞。
豆豆很高兴,他觉得找到了一个改变自己的方法:只要和别人一样就行了。于是他更频繁地和别人闲谈,听客栈里那些南来北往的旅客们大谈自己的生活,还偶尔加入其中。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2-3 17:07
人们经常逗他:“小兄弟,听懂了吗?”
豆豆总是挠挠头说:“虽然听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但感觉好厉害!”
每到这时独孤羊就把豆豆拽走,要他别理那些人。
有一次他跟着一个人进了屋子,结果几个彪形大汉却把他绑起来要他交银子。豆豆给了,他们便要他把和他同行的那女人也交出来。
豆豆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给更多的钱,但我命令你们放了我,且再不可以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几名大汉哈哈大笑,说着就要去找独孤羊。正当他们拉开门想走出房间,绑缚在豆豆身上的绳子忽然飞出,“啪”的一声脆响把木板牢牢顶在门框上。
“你们别去了,我都打不过她。”
恐惧惊愕之下,对方竟想依仗人多势众在这窄室里一拼输赢。可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叫喊,麻绳就如蛇一般缠上了他们的脖子。
第二天一大早豆豆就催着独孤羊离开了客栈,继续他们的旅程。中午的时候客栈掌柜打开了房门,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勒死的尸体。
其实豆豆知道,独孤羊要杀他们也只是刹那中的一剑。但他还是先出手了,他不想独孤羊看到这些人。
当时一个少年没有气绝,他求豆豆放过他这一次。豆豆犹豫了一下还是结果了他的性命。因为不周山的高人多番叮嘱过:刺客不要轻易出招,若出招也绝不能让旁人看到;但若有人不幸看见了,就让他死吧。
自此以后豆豆心事重重,他杀了人,而且不是不周山要他杀的目标。但日久天长之后,他觉得那些人该死,甚至后悔没把被夺去的银子从那几具尸体身上捡回来。
时间一天天流逝,豆豆却没有把这件事忘记。他对那些人萌生了一种憎恨,这种陌生的感觉就连他使出杀招时都没有过。憎恨就像一粒尘埃聚起来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沉重。豆豆在卖雕塑的时候,也再无心情和小朋友们玩耍了。他记得不周山里的师父曾说,人死后,心会被放在一片羽毛做的舟上,如果心比一根羽毛更轻就能飞升天国,如果比它更重的话,就会沉入地狱呢。
过去豆豆总是很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飞升的。现在他却说:“嗯……那好吧,死后去地狱看看也无妨啊。”
渐渐地,豆豆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山外的人了。他开始对别人的讨价还价感到不耐烦,哪怕买主再识货,再喜欢他的木雕,若是出不起钱,豆豆也不再愿意降价卖给他。
豆豆想变得和寻常人一样,事实上他已经很像他们了。但他越是像他们就越渴望能真正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越是和他们混成一团,他反而就越羡慕他们。他学会了赌钱,凭着好眼力和好脑筋他经常把对手赢光。可是他常常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被几个酒徒带上赌桌的那一回:当时他不明不白就输掉了那么多钱,真的好傻。想到这里他就大笑一声,就像当初输光了钱后一笑置之一样。
豆豆和路边的小孩子们玩得越来越少了,不过他觉得,赌场里的银钱是更有意思的玩具。山上来的豆豆从没有见过这些娱乐,有时他一边玩耍一边想,人总是喜欢又呆又傻的玩具……那银子为什么比其他玩具更好玩呢?
“是因为更傻吗?”豆豆心里这样想着,哈哈笑了起来。
白天里豆豆依然经常一个人发呆,呆完了就傻笑。有时在大庭广众下也会如此,人们经常凑过来围观这个怪人。有人会逗他:“小兄弟,开心啥呐?”
独孤羊看出这是在逗他,她生气地把这些人赶走。
只有在深夜里,他偶尔会轻轻触摸那尊未完成的小木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它继续下去。他觉得自己离这个梦越来越遥远了。
每次豆豆赢钱独孤羊都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生活有了改善。可是他很快就厌倦了赌场里的游戏。有一天他突然问:“如果我和你一样会用剑、会武功,是不是就能更快地赚钱呢?”
“你想当强盗啊?”独孤羊讶异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用聪明赢来的钱,和用剑赢来的有什么不一样。”
他学会了生意人的吆喝,在市场上招揽顾客,恭维帅气的小伙和美丽的姑娘来看他的货物——当然,这都是当独孤羊不在的时候——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他当着独孤羊的面夸赞别的女人漂亮。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2-4 16:49
2
一日豆豆正在摊位上招揽客人,一位步履矫健的老人从他面前走过。习武虽追求力道之强,身形却是越弱越好。常人根本无法从这么弱的身形中觉察到他的存在,但对于豆豆而言,这却是一个异常强大的信号。
“师父!”豆豆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声,丢下摊子跟了过去。
就像不周山里世世代代的刺客一样,师父也没有名字。但他是豆豆的师父,这就足够了。师父很少来看他,以往他每次出现豆豆都会很高兴。可是这一回豆豆觉得心里有些紧张。
师父脚下生风,豆豆紧跟其后,在这脚步飞驰中豆豆渐渐找回了不周山的节奏。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偏僻的山林,师徒交谈片刻后,豆豆忽然认真地说:“我想结婚,因为我不喜欢大人,我喜欢孩子。我想和独孤羊生一个孩子。”
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师父的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孩子,这些年你和他们玩得还不够吗?”
“不,”豆豆坚持说,“可是孩子总会长成大人,但我和独孤羊生的孩子会一直是孩子。”
师父陷入了思考。
豆豆席地而坐,静候师父的回答。不周山里的人沉思时是不可以被打断的,旁人哪怕有急事相求也必须等候。半个时辰过去了,师父说:“好吧,那也不是不可以的。”
豆豆没有想到师父居然同意了,他原本只是想告诉师父而已。尽管他常常为这样的想法独自害羞,怕别人看穿;但同时却同样渴望有人能知道自己的秘密,不愿让他心中的圣火沉默着熄灭。但在结婚的事情上,豆豆根本没有抱过希望,每天夜里的梦都在提醒他:他是不周山的人。
豆豆呆立在那里,还没来得及享受师父的首肯带来的万分喜悦,师父就已经走出很远了。
他心里突然觉得一片荒凉,起步去追,可是任凭他怎么跑都追不上。他明白这是师父不想让他追上。
豆豆朝着绵延的山丘大喊:“师父!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山中回荡的只有他的回音。
“三天后我还会在这里等你!师父!”豆豆喊完了之后,环顾四周,没有声响。但他知道师父一定听到了。
豆豆不知道,这正是不周山早就安排好了的:不周山派他去,就是因为知道他若是杀得独孤羊,便杀了;若杀不得,则很有可能会和她结婚,永远地离开武林,这样独孤羊也就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了。豆豆的师父猜到了这个计划,但没有告诉他。
豆豆这时才想起路边的货摊。他飞一样地跑回去,发现东西早被人拿光了。从前师父来找他的时候,尽管东西也会被拿,可他总是大笑一声:“真糟糕,但说不定拿的人会很喜欢我的雕刻呢。”现在豆豆却很生气。他暴躁地奔走在市场中搜寻他的雕刻,却不愿询问旁人有没有看见是谁拿了他的东西,他从心底里蔑视他们,觉得哪怕最无辜的路人,其实也和盗贼是一样的。
直到暮**临他才返回客栈。房间里传来“铎铎”的声音,那是独孤羊在做雕刻,豆豆每次听到这声音心情就平静下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这样听着隔壁的斧凿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独孤羊在自己床边,笑着看着自己。
豆豆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你是不是做梦啦,”独孤羊说,“刚才睡着的时候,叫什么师父啊师父的,我早就不是你的师父了呢。”
豆豆有点勉强地笑了:“没事啊,你永远都是我师父的。”
他们一起下楼吃饭,之后一起做木工活儿。豆豆在心里默默地说:她的确是我的师父呢。这么多年了,若不是独孤羊,自己恐怕根本不知道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吧。
但是豆豆心里既紧张,又不安。他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告诉独孤羊他想娶她,又该如何对她诉说这几年来越来越深的感情。可是每当他注视着独孤羊,他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自己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丑孩子,甚至配不上打扰她。她的举手投足都如此美好,好似聚拢着柔和的光,仿佛在她身上聚敛着能与整座不周山媲美的智慧与宁静。
他觉得自己更没有资格打破这样的宁静。
还有一件令他不安的事情,他必须去见师父。为了这件事,他在梦里已经与师父对质了许多回。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2-5 14:37
3
三日之后,师父果然来到当天谈话的地方。
“你不该叫我来。”师父说,“你知道,潜伏的刺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主动召唤同门。”
“可是这个问题纠缠了我太久,”豆豆说,“我需要您的指点。”
“是关于行动目标的事情?还是关于女人?”
“都不是,这件事无关独孤羊。”
“那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大好人。”
师父没有回答。
半晌,豆豆说:“或许曾有过。可是大好人死了,对吧。”
师父还是没有回答。
豆豆说:“我在外面的世界待了六年了。可是却没有见到什么大好人,偶尔遇到善心的人,也最终会发现他们不是时刻都那么善良的。”
“豆豆,你病了。”师父说。
“没有!即便我病了,这些也都是实话——愚人有权犯傻,但难道您还不明白吗?”豆豆激动起来,“大好人死绝了!而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不周山总是说:这是善,那是恶——可是我们自己呢?难道我们不是最违逆天命,最野心勃勃的人吗?不周山能看见未来的命运——伟大的功业!但难道,不正是从这种欲望中诞生了恶吗?”
师父沉默不语。
“人的堕落、腐化、衰败,难道不正是从我们开始的吗?我们是最早的病人,我们之前的世界只有健康的苦难。”豆豆痛苦地垂下头,“不周山就是这样统治武林的,它说:要这个,不要那个——但不周山何曾真正严肃地想过:它要自己么?它真的要它自己么?师父啊,师父!不周山是一面伟大的镜子,能照出一切善恶的镜子!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强大的力量了吧!可是又要怎样的镜子才能让它看到自己呢?”
师父欲言又止,忽然双掌举起,合什,高过颅顶,继而挥掌而下在豆豆身前分开。澎湃的内力倾泻下来,豆豆运功抵挡,被师父震退三尺。师父二指并拢,直朝豆豆的眉心点去。
这一刻豆豆又成了不周山最优秀的战士。他也伸出二指,用中指不偏不倚顶住师父的来袭的中指。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豆豆感受到了师父无比精纯的功力,虽只有一指,却如万丈佛光。中指燃起了剧痛,就像被粉碎了一样,然而痛感很快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限的重压感。豆豆感到周身不能动弹,虽只有指尖受力,却如同置身深海,犹如整座世界紧紧压迫在每片最细小的骨头上。他感到师父的手指在眼前不断放大,渐渐如一堵墙,一座山;而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下沉。
豆豆意识到师父启用了不周山最高的武功:一指幻境。心中的幻思占不了一指之尖,却能致人于万劫不复。幻境对心无杂念之人不起作用,不周山的武学就是不周山的考验。
凡是倒在一指幻境神功之下的人都会受到最高的惩罚:丧失心智,永远地疯癫。最终受此刑罚者被释放时已经完全疯掉,其魂魄只活在那指尖之中。
这时豆豆感到周身的重压减轻了,师父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但他仔细一瞧,却发现是师父的木雕像——和自己所做的第一尊木雕一模一样。
“这不过是幻觉,”师父的木雕像说,“要走出一指幻境,就必须彻底摒弃幻念。如果你执迷不悟,便会永陷一指之地。”
在那一刻豆豆明白:幻境根本无处可破。幻境处处皆在,这场燃烧在一指之尖的幻境,其实不过是漫长的如梦人生中的一道闪电。这道闪电成就了这场漫长梦境中最耀眼、最摄人心魄的刹那,并以其万钧的神力向豆豆透露了幻境乃至其疯狂的源泉。
对真与幻的判别,恰恰是人最致命的弱点。破幻境是绝对不可能的,万般反抗皆是徒然: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幻觉。
现在这幻像化为师父的真身站在他眼前,豆豆闭上眼睛,却仍看得见。师父变成了武林盟主武幽,他最敬佩的人;又变成了前盟主,据说那是武幽的母亲,她没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却看着年幼的豆豆在不周山里长大。
豆豆流下了眼泪,越流越多,哭得就像个疯子一样。豆豆意识到这眼泪是幸福的,尽管这种从绝望中生长起来的幸福是如此陌生。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品尝过它。
那幻象沉默着,变成了豆豆童年的伙伴,其中四个已经命丧独孤羊的剑下。
“要报仇。”这四只人影说。
“不!”豆豆声嘶力竭地大吼。
顿时人影就被驱散了。接踵而来的是一尊活动着的木雕,那是独孤羊的形象——牵着小毛驴,背着剑和行囊,越走越远。豆豆正要追赶,小毛驴突然回过头来警告他:“走开!你会杀了主人的!”
“不!”豆豆叫道,“我不恐惧,我不会逃开!”
说罢豆豆朝这影像奔去,冲向她。
“这便是最好的归宿了。”
幻象顿时消失了,天地倒转过来,豆豆觉得自己在往下坠,一直坠向无底的天上。
这就是爱情?还是死亡?豆豆想,传说幻境里住着美丽的女妖,她们会考验每一位来客的纯洁与勇敢,考验他是否愿意为她们去死;是与他一同消失在海底,还是把他吃掉。师父早就说过,爱情是最危险的,她令每一个沉醉其中的人都渴望为之奔赴死亡。可是危险又是什么呢?危险与痛苦只会点燃更大的狂热……
豆豆被重重摔倒在地面上,他感到全身酸痛,中指更是疼痛欲裂。
“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却能确定这骨头肯定摔断了,这真是怪事啊。”豆豆想睁开眼睛,双眼却还无法从刚才耀眼的光芒中恢复过来,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师父在他附近了。
自己,大概还活着吧。一指幻境——
——被破了吗?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3-2-5 15:05
这个版面,这个字看的头晕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2-6 14:33
4
幻境因承受不住豆豆的力量而被震散。豆豆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仅没有试图破幻境,反而让自己成为幻境的一部分,甚至幻境的中心。幻境因此崩裂,豆豆的师父在他醒过来之前就离开了。
师父知道真正重要的事情不是他的这招输了,而是幻境输了;这一招输了还有下一招,但就在幻境被破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和豆豆正在经历的事有着极深远的意义。真正重要的或许不是幻境被破了,而是豆豆用来破除幻境的方法:克服幻境的唯一途径竟不是企图破除它,而是去热爱它。
难道真的是如豆豆说的那样吗?
师父觉得豆豆说的是实话,但他觉得这有辱尊严——不是他的尊严,甚至不是不周山的,而是整个世界的尊严。师父感到一阵陌生而可怕的轻松,这轻松中伴随着空乏,他知道迄今的历史都成为了空话,丧失了权力。
全部的历史,全部的传统——它们都还在,却从此丧失了力量。豆豆破解了一指幻境,这个混账小子!你以为凭这样就能动摇几百年来的伟大历史吗?不,但这比取消了历史更可怕,因为它把历史颠倒,使其变成了重负。
在幻境被破的那一刻,师父有一种巨大的冲动想要一举发力杀死豆豆。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也是命运,而对命运的遵奉是不周山最高的信条。他是师父,当然有权处死“叛徒”。豆豆令他恼怒,但正是这种恼怒使得他意识到豆豆真正地破解了不周山最高的武学——这是破天荒的事件。
“刚才我若是杀死他,破解幻境的人就死了,这件事就永远成了一个秘密。”师父思索着,“可是,如果我为了保护幻境而杀人,究竟是谁活在幻境里?”
师父知道从此豆豆是一个孤独的人了,他所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他只能看着他一步步挣扎、冲突、倒下再站起。从此以后,哪怕豆豆在他自己的道路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渊,他也无法再去提醒他了。或许每一位师父最后都会离开他最心爱的徒弟。唉!这也都是命运呀。他在树林间坐下,指尖的火现在却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
“就在刚才,”这位老人自言自语,“一指幻境才证成了它的价值!”师父庄严地站立起来,好像为这一刻已经等待了一生;他走入茂密的夜的深林,响亮的笑声在山间回荡。
豆豆发现自己的失明不是暂时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被耀眼的光夺去了视力,只有凭着记忆往回走。不周山里长大的人都有极敏锐的方向感,能凭借太阳照在身上的热度判断方向。
他看不见了。
一片漆黑,这就是破除了幻境之后的世界吗?
他也不知道。
“但对于一个盲人而言,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对自己说,“无论看到的多么不同,回家的路还是一样的。”
豆豆朝镇子的方向奔去,他要去见独孤羊。不多时果然听到了人声。豆豆在人群中熟练地穿行,眼里闪烁着的光彩让街头的行人惊奇。路过的行人偶尔看他一眼,却不知道这已是一个盲人,更不知道他的心里紧握着的火焰。
“就要回到独孤羊身边了。”豆豆的世界从未如此明亮过,仿佛整座宇宙是仅为了照耀他而燃烧的。
几经周折他绕回了客栈,却被门槛绊倒,顿时昏天黑地四处都是人声,他想摸索着走到楼梯旁,却分辨不清方向。这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问他要到哪里去。豆豆告诉他自己要上楼,那青年便扶着他走上了楼梯。豆豆心里感激,想看看这年轻人,却没有办法送去自己的目光。
“你真的是好人呀。”豆豆在屋里坐下,笑着说。
“没啥,呵呵。”那年轻人的嗓音还有点傻气。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2-7 15:25
“你会有好命的。”豆豆朝着他说话的方向说,“你如果喜欢,随便拿些东西走吧,今后我是不会需要这些了。”说罢豆豆指了指桌上的刻刀和木雕。
“我不懂雕刻,但如果让我选,请允许我带走这一尊吧。”那青年说着把一尊未完成的木雕递给豆豆,豆豆只在上面摸了两下,就立刻辨认出了他最熟悉的木纹。在他尚有着明亮的双眼时,也曾经许多次在黑暗中轻轻抚去它的灰尘。
“你是明眼人啊。”豆豆说,“这只是一块未成形的雕刻,但我花在它上面的功夫可比其他所有的木雕加起来都多。你觉得待它完成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其实豆豆也拿不定他手中的是不周山的神像,还是独孤羊的像。
青年人的声音变得有些自责:“哎呀,对不起,我不可以夺你所爱……只是由于你说要祝福我,我就选了这一尊,因为在所有的雕刻中它显得最宁静、最神圣。”
豆豆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把这尊没有刻完的雕像送给你;在我所雕刻的全部塑像中,也只有它能祝福你。”
那青年人并没有过分地推辞,他怀抱着这尊半成形的木雕朝豆豆鞠了一躬,就退出了房间。夕阳照在豆豆的背上,投下黝黑的影子,年轻人退出房门时觉得这位雕刻师就像一尊威严的雕塑。
豆豆看不见这位萍水相逢的青年,但在他离去的时刻,却好像不仅带走了自己心爱的雕像,也把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另一个自己带走了。这令他想起了师父的话:若一个国王为求正果而放弃了整个王国,却没能放下自己,就什么也没有放下;但若他放下自己,即便继续拥有他的国,也已经放下了一切。
此刻他在心中看到了不周山的神像,温润如玉,皎白如月。
火一般的信念曾日夜灼烧着他的心:“若骄傲之罪已不能允许自己在神的面前下跪忏悔,那就彻底毁去虚假的偶像!”如今,他在这尊神像里看到了多少幸福与受苦,怜悯与残酷,荒诞与伟大,却再也寻不到一丝把它烧成灰烬的冲动,也再没有下跪忏悔的渴望。
“神圣。”豆豆在心里念叨着,“刚才他从这雕像中看出‘神圣’,但这个词是荒唐的,如今它更与可鄙有着相同的含义。但师父却总是说神圣,我也在不周山里修行了那么多年。”
想到这里豆豆羞愧不已,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虚度了一生:“一切信念都必须见于真正的行动,没有行动的信念皆是假的。”
“再没有什么比虚度一生更坏的了。”豆豆从未如此痛悔过,他感到整颗心都要碎裂了。他垂下头,用仅有的力气紧紧抵住胸口,直到太阳完全沉下山去的时候,才在这黑暗中又挺起胸膛。好在还不迟,只要没死就不算迟。在传说中最遥远的西岛,也曾有过一个大逆不道之人,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每个圣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就这样,这片令豆豆的生命坠入深渊的黄昏,恰是他斩断一切烦恼的时刻。他感到之前自己对这个世界所抱有的全部的同情与轻蔑,都在刹那间消失了。
“如果不是因为独孤羊,以及世界上或许还有的像她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现今一切谈论‘神圣’的言语都是可耻的。但只要有一个人,哪怕只剩下一颗充盈的心在跳动,这片土地的命运就是有意义的。”
“命运。”豆豆想到了这个词,这是不周山的最高准则,“是时候了。”
作者: 末代盟主独孤羊 时间: 2013-2-8 15:41
5
豆豆静坐在他的黑暗里。
台阶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是独孤羊回来了。豆豆听到楼下有人叫住她,和她说自己双目失明的事情,那语气慌慌张张的。
“本不值得如此啰嗦的……”豆豆想着,“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紧跟着是急匆匆的脚步,还有独孤羊推开豆豆的房门的声音。
“豆豆!”独孤羊声音颤抖,她跑过去用手轻轻捧住他的额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豆豆说:“不要害怕,没事。我一生经历过整整六年的怪事,没有一件不比这更奇怪。”
“你在说什么呀!”
“独孤羊,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就是不周山的刺客。”
“什么?”从他的神情中,独孤羊看出这不是玩笑。
“尽管我知道,谁要说出这些话就必须永远地沉默,就像那些窥见天机的人必遭目盲之苦。但现在我必须讲给你听,不周山要杀你,因为他们惧怕你,你就是命运注定要毁灭它的那个人。不周山有通神知命之眼,可恰是这力量令他们嫉妒每一个凡人,哪怕最愚蠢的凡人!他们在除你之外的所有人身后都窥见了无可抗拒的死亡。当他们试图预视你将何时死去,却看见了自己的毁灭。”
“呀!”
“不过现在……终于……”豆豆皱起了眉头。
豆豆的肩膀微微耸了一下,这引起了独孤羊本能的紧张,他扬起了右手臂,二指急速地朝自己的胸口戳下去。独孤羊把剑鞘一横试图挡开他的手指,可是豆豆发力太快,虽然下指的位置偏开了,还是对自己造成了致命的一击。
“豆豆!”独孤羊大叫起来,“为什么要这样!”
“不要哭,师父可不能哭呀。”豆豆的咽喉哽咽住了,但他的话中却透着一种令人惊奇的幸福,眼睛也从没有如此的富有神采,“我是山里出来的人,在山里,死亡是生命的完满和节庆。”
“豆豆!你这是做什么呀!”独孤羊抱着他的头颅,惊恐地看着他的前额。
“你命中注定要毁灭不周山,你要爱这个命运,凡是怨恨命运的人都逃不出痛苦的幻境。又到武林大会的时候了,独孤羊,你就是最后的武林盟主!但要记得啊,不要低估了不周山,不要低估了它!你可以傲视群雄,可是要记住,没有一个凡人能轻视这样一位对手,哪怕你也不能!”
“我答应你,答应你。”独孤羊把他的头搂得更紧了,好像这一松手,豆豆就要被风吹走似的。
“要交待的只有这么多啦。我现在已经是一名真正的雕刻师,终于可以离开你了……独孤羊,你是对的:真正的雕刻师可以做出至美的神像,但再也不会在神的面前跪下。”
只是独孤羊已不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她只顾拼命地点头。
豆豆却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哎呀!快告诉我,哪里钱最多?”
“钱庄和赌场,可是你问这个做什么呀!豆豆!”
“那好,下辈子我要做强盗,骑着高大的毛驴去打劫赌场和钱庄。”
“好,好!”独孤羊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想做强盗,尽管这个想法一直怕被你笑话。下辈子我收你做徒弟,我们一起去打劫那些绞尽脑汁靠算计别人捞钱的钱庄老板,然后喝着酒嘲笑他们,好不好?”
“好,好!”独孤羊的眼泪淌得豆豆满脸都是,“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杀我,你完全可以杀掉我的呀!”
一滴冷汗艰难地渗出他的额头,他的生命即将随之滑去。
“独孤羊啊,独孤羊。”豆豆的气息已经很弱,但他仍坚持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不周山能预知他人的命运,但一个人自己的命运却只有死的时候才明白呀。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从你叫我豆豆的那一刻起,我就永远杀不掉你了。因为没有一个男人能杀得了那个第一次给了他名字的女人啊!”
说完这句话豆豆就死了,独孤羊在他身边坐了些时候,好像全身的力气随着豆豆的死而一点、一点地流尽。血色的夕阳和嘈杂的人声令她感到刺痛,独孤羊一动不动地抱着豆豆,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寂静包围了她。
她把他埋葬在不远的树林里。平日里她都得仰视豆豆,如今第一次觉得他的身体原来这么小。在给豆豆磕了几个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哭。
“如今此处只剩下一堆黄土,但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生命曾让我遗忘自己,他的死亡又把我唤醒。不周山,你夺去我视若珍宝的大师兄,如今又把我唯一的伙伴置于死地。不周山,你为了杀一个小木匠,竟灭绝十三剑门满门;可是即便师兄师姐遭你屠戮,我都隐忍了报仇的愿望!不周山!你派来的是一个无名的假仆从,他的生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而死去的,是豆豆,真实的豆豆。”
怀着这样的想法,独孤羊辞别了这座低矮的坟,向北走去。
“现在,你夺走了一切;现在,终于只剩下你和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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