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屋顶的白菜 - 北斗六星网

　丁玲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书我有无看过记不得了，或是看时年幼，合上书页就忘记掉亦未可知。那时候老师详列书单，书单洋洋洒洒诸多名著，算是布置额外暑期作业。去厂图书室借阅书籍手续简便，押父亲大人的工作证即可。负责登记的老头看起来严正：圆盘脸、花白鬓，眼眶微凸，精光练练。按规矩单本工作证只能借阅四本以内图书，他对旁人严格限制，对我们却格外施恩，概因父亲大人工作证件上的相片尺寸可以一敌三。玩笑话，事实是我们摸清“敌特”线路，搜集无数各类报纸馈赠于他——老人家的爱好在于集报，曾经拉出七八本剪报手册向我们夸耀，自然我们惊呼不得了太棒了牛极了之类话，一半真实一半恭维。他便很受用，将父亲工作证的效用放大至五倍之多。
　　
　　我自然并非想说明自己是多么虚心好学的好小孩：成日研究金庸古龙梁羽生武功招式的学生并不讨喜。现时回头张望，依稀只见残破书页或是边缘卷起或是不知遗落了谁的笔迹，其他一概莫清。但那老头一瞬时的激动喜悦，微上扬的眉、瞪圆的眼和唇边不易觉察的笑意，竟刺穿岁月的藩篱愈为清晰、无限扩大。二十年前我们坐在课室，随老师摇头晃脑念：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二十年后我时常独自安坐或于夜半醒来，听见自己轻叹，混合着无奈、惋惜与莫名的惊恐。想生命算是一只边走边停的猴子，瞻望风景，捡捡拾拾，到头来两手空空一袭清风。高适作诗时揣美好愿望，想别后董大知己繁多，于旧人勿挂念。事实怎样，无据可考。我觉这实属悲哀，千金易买知己难求，高董二人如非懂得使用手机，估计这一副千里黄云北风吹雁就是最后凄迷场景，拍起电影一定激起泪珠千行。他们生错年代，对离伤无以言表，惟借白云飞雪赠诗留念。
　　
　　人这一辈子，几截骨头几寸斤两约摸都是被框定的。更不必论路过的人、事。我幼时泪腺发达，每一场小别都哭得肝肠寸断。从某友转校、毕业、考试不理想、和男朋友分离，无不面上惊涛拍岸内里悲伤逆流成河。然而无济于事。人生无非来来去去一场红尘戏。就算知交，也免不得唱一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最好的方法是记得彼时温热手心关切话语，或能于患老年痴呆前再安慰自己一阵子我拥有过。前些天回家，广场上遇见某夫妇，均是旧识。为妻曾和我们谷仓前跌打滚爬玩捉迷藏，算是天真童伴。其先生跟我关系更密切些——多少年前盛夏，他不顾大汗淋漓甘冒中暑之危险急匆匆扣响我家房门，只为赠送我十数套漂亮火花（火柴盒上的贴图），那会儿他对我姐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想方设法讨我欢心希冀赢得姐姐芳心。旧日历历，眼下他们娃娃都有半大，挂条脏兮兮鼻涕吮着手指喊我阿姨。
　　
　　再说一事。一旧邻自小患血癌，被判死刑，行刑之前必靠服药和打激素针维持生命。这姑娘长得尤其漂亮，浓眉大眼高鼻梁，像电影里采摘葡萄的新疆美女，当然这是诊断书出来以前。由于药物副作用，她很快虚浮成一只气球，面色苍白步履拖沓，她住五楼我住三楼，偶尔一起游戏。什么游戏？至今想起胆寒：我们扮医生病妇，一只水碗上搁着真正的针筒，寸来长的针头，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空药瓶子。我至今不晓那些东西何以医院会同意让她带回家再重新拿出来实战演练。姑娘按住我的胳膊撸起我袖子，娴熟地操起针筒注液挤压，那针尖银光闪闪吓得我屁滚尿流——除此之外她别无所好。几番游戏后她再从五楼窗子倒勾了头喊我“叶子”，我宁可被子蒙头扮演忍者神龟。
　　
　　提及伤心往事原因有二：一是该姑娘的生命临界点一拖再拖，后来索性不药而愈，堪称医学史上一大奇迹。二是外婆住院那季炎夏，我陪守的最后两月负责药房拿药的即是该姑娘。我看她口罩遮去大半脸面，体态轻盈地转身拿药，时常会产生错觉，觉得她又去取针筒和针，不禁双腿打颤。后来听说她嫁得不错，又辞职去开一家喜铺，生意啷当兴隆。外婆过世第三年我路过她的店铺，她非要拉我进去寒暄，我借口有事仓促逃窜了。
　　
　　吴淡如说：遇见未知的自己。此话有点儿意趣。人生诡变。多少人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要寻到真实的自己何曾容易。老大爷为几个毛孩子两句称耀喜不自抑，可是她们成长速度绝对大过于对武侠路数的迷恋程度，真正狂热各式报刊的依旧是他；高董二人均已作古，可视其友谊万年长青，拱揖拜别后天涯海角谁还会遇到谁。我们的少年伙伴曾对她现在甜蜜依偎的先生嗤之以鼻，现在那鼻涕乌啦的小毛头就是活生生推翻言论的证据；至于令我无比恐慌腿肚子接连打颤的李姓姑娘，我只愿上苍好生之德后更有一双怜惜慧眼，能抹杀掉我脑袋里残存的“治病”画面。
　　
　　我从小喜食腌菜，每年冬天，老爹爹会抱上一大堆洗好的白菜晒干腌制。阳光金晃晃，白菜梆子玉白而叶片青碧，看起来格外诱人。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将它放置屋瓴黑瓦上沐浴月色，再念一阕“我欲乘风归去，高处不胜寒”，于我浅薄的认知，绝大部分白菜不会乐意干这样的傻事：譬如老白菜歪白菜短脖子白菜或长脚白菜，它们更高兴对当空红日大唱咱们白菜有力量。然而，总会有的吧，那么一两棵好做白日梦的小白菜。偶尔蹲在屋顶，思考她从生至死之间的那一段路程。随后再记下这么一篇不成篇章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