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对吃很挑剔,什么都兴趣缺缺。这让我的父母很是头疼。
有一段时间,她很喜欢吃必胜客的披萨,父亲就天天开了车放学后带她去吃,一直到她腻。
现在,她依然是老样子,一吃饭就捣乱。为了让她多吃几口,父母就哄着喂她,虽然她已七岁。
七岁,记得我当年都可以自己梳辫子,更别说吃饭了。而那时饭也是极简单的,哪有什么海鲜,汉堡的,吃个肉包子还要等到过节。至今,我都不能吃瓜馅的,因为五岁那年中秋,母亲做的瓜馅包子太香了,我一气吃到撑,结果伤了。后来,母亲就跟老公说我的没出息,谁知老公竟摸着我的头说:宝贝,你以后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因了女儿的挑食,父亲就常常对她说:妮妮啊,你说你多幸福吧,你现在一天的伙食,相当于你母亲一个月。父亲这样说丝毫没有夸张,那是八十年代初,工人的工资水平还是很低,他们加起来也超不过一百元,还要拿出一多半还爷爷的帐——兄弟四个分家,我家得了一片院,院里一座房五棵树,合计两千元。
“这两千块钱就像两座山,我和你爸还了五年才还清。”多年后母亲提起都心有不甘。也是,父母都在城里,乡下的房子根本就住不着,他们不要,但爷爷说,不要也得给钱。于是,他们就一点一点的还。哪像现在当父母的,巴不得把命卖了也要满足孩子。
所以,我对爷爷就有微词。但父亲叹口气说:当年老人也是不易啊。你后面还有二个叔叔一个姑姑没有成家,凭你爷爷一个农民,能有多大的力。
1992年冬,爷爷去世了,我当时正在上课,父亲红了眼接我回老家,一进屋爷爷的棺材就放在正中,父亲跪下就哭。我站在那有些茫然,姑姑过来说:妮,给你爷爷磕个头。
去年,偶然翻起相册,看到爷爷当年去部队看父亲时的合影,老人端坐在椅子上,魁梧沧桑,眼神温和,父亲一身军装紧挨着站在旁边,英姿挺拔,眉目清亮。我注意到老人端放在膝上的手,粗黑,还有皴裂,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为自己当年少不更事而懊悔不迭。
爷爷家很穷,穷到填不饱肚子。父亲小时,有次饿极就上别人家的房偷小枣吃,结果被人家扭送到大队,并让父亲磕头认错,爷爷不服,两家就起了争执,爷爷高大,自然占了上风,但人家的亲戚是村长,这下不了了。最后是,爷爷磕头认罪。这件事对爷爷对父亲影响颇深,也由于此而改变着这个家庭的命运。
爷爷开始更加拼命的干了,他听说卖煤挣钱,就带了十五岁的大伯,推一辆独轮车到峰峰去拉煤,来回要走六天六夜,而他们只能每天吃一个窝头,寒冬腊月,他们连个完整的棉衣都没有,等回来,溃烂的脚已和鞋粘连在一起。奶奶一边用剪刀给他们处理,一边哭:这过的什么日子,什么才是个头啊?
那时,奶奶的肚子里已怀了老三,她缠着小脚跟爷爷一起抡锨整煤,结果当晚见红,孩子掉了。
而父亲那时却在上学,他很聪明就是贪玩,但从那件事后,他像换了一个人,拼命的学。
“你爷爷磕头的那晚,用棍子狠抽了我。他一边打一边说如果有出息就给我好好念书,念出个名堂,没出息就去下煤窑挣钱。”父亲坐在摇椅里,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眯着眼,像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父亲果然争气,他一口气读完了初中,且年年第一,爷爷也因了父亲而有了一些喜悦。初中毕业那年,部队下来招兵,父亲一心想去,爷爷就同意了。
父亲很顺利的选上,领了衣服,可到家那一件件的都不知道要怎么穿,这些穷人啊,哪见过什么绒衣,衬衣的,后来是领兵的教官帮父亲穿上的。
父亲因为有文化人长的也英俊,新兵一结束就直接给团长当了警卫员。第二年,爷爷去部队看父亲,父亲带他到食堂吃饭,老人家第一次吃到白白的米饭和成块的猪肉,竟老泪纵横。父亲看着,回去后自己捂着被子哭了一晚。
爷爷走时,父亲给他背了一大口袋馒头,并把自己身上的棉衣棉裤,绒衣绒裤都给爷爷穿上,并告诉他部队是可以再领的。其实,那个冬天父亲一直只穿着单衣,他的老寒腿就是那年落下的病根。
对于这些衣服爷爷只穿了一路,到家后让奶奶把他们都拆开改做,每个孩子多了件过冬的厚衣。而那一大袋馒头他们七口人足足吃了小半年——只有干重活时拿出一个切碎了撒在锅里当肉吃。
70年代初全国都在闹文化大革命,这个小村庄也没有幸免。因为父亲那时已是一名军人,所以,爷爷家就是两个派系争取的重点对象。那时大伯已经二十岁了,他瞒着爷爷参加了支书这一派——那一派就是让磕头的村长派。爷爷知道后死活让他退出,并把他反锁在屋里一个星期不让出门。不多久,村长派被打倒,那次死了两个年轻人,重伤不计其数,大伯这才有了后怕,乖乖的顺了爷爷。之后,村长及那个人等被推上台接受全村批斗,支书就让爷爷和大伯上台痛诉他们的罪状,很多上台的人说到激动处便拳脚相向,而爷爷又受过如此的奇耻大辱,真是报仇的好机会。大伯冲上去就要打,爷爷一把拉住:站一边去!
“你错了不?”爷爷冲着那个人问完这一句,便拉着大伯低着头下去了。
二十年后,大伯做为村支书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到县长那,而带头为大伯申诉的人竟是那个人的儿子。
在这场大浩劫中,最可怜的是我大姑。大姑夫是他们村造反派的头,他打死了一位小学校长,被判了二十年,那时大表哥3岁,二表哥未出生。从此,大姑就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至到姑夫回家,其中的艰辛与煎熬可想而知。
后来,大伯成家了,独自过活。家里就剩三叔四叔和二姑了。日子就日渐的有了起色。
在这些孩子里,三叔最能吃苦,也最不爱学习,所以就早早的不上学,跟爷爷下地干活卖力气。父亲说,爷爷分给我们家的院子原是一个大河坑,是三叔和爷爷从村外一车一车拉土填平的,那时三叔才十三。
而相反的数四叔最招爷爷奶奶的疼,一来是他从小体弱又是老小,二来是他机灵嘴甜。三来是爷爷家开了馒头房,条件改善了很多。
每天爷爷,奶奶和三叔夜里三点起来蒸馒头,六点爷爷推着一箩热腾腾的白馒头到街口去卖。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还能吃到爷爷蒸的馒头:劲道,香甜,还有一点点馏黄的味道。尤其是在寒假的时候,我回奶奶家过年,晚上睡觉前奶奶会把馒头切成厚一点的大片放在炕火四周,然后再撒一把花生,半夜叫我夜起后,就从火上拿起烤的焦黄的馒头片就着酥香的花生给我吃。而爷爷则趴起来,把被子捂的严严实实,只露着花白头发的大脑袋,慢吞吞的问我:你知道我们老赵家的祖宗是谁?是赵匡胤。。。。。那些个夜晚我就伴着馒香和爷爷的古老传说酣然入梦。
父亲退伍回来后,在城里安置了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同在城里工作的母亲,80年12月我呱呱落地,看起来白胖的我却是一个病秧子、磨人精,给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增加诸多负担,幸亏有身为县长的姥爷常常资助,否则他们恐怕连病都给我看不起。
这是让父亲最为感激的一点,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姥爷家不但没有瞧不起,更是竭力相助。所以,当父亲一步步走上来时,他给予姥爷家与爷爷家同样多的照顾。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也漫延到这里。三叔开了一家磨坊,四叔跑起了运输,二姑嫁了人,大伯也当了村支书,日子就像爷爷的旱烟袋,刚起是一片浓烟,当你使尽的吸几口,呛的猛咳一阵之后,烟锅里就一片红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