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在《“中国梦”回顾与展望论坛:纪念77级、78级毕业30周年》上的讲演
讲演:刘震云 录音整理:曹保印(部分参考现场速录)
[size=+0]曹保印整理说明:2012年6月30日下午,我在专访著名画家罗中立并驾车将其送往机场后,赶回欧美同学会会所的论坛现场继续“听会”。落座不久,便听到了著名作家、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刘震云的讲演。我和刘震云是老乡,他的乡音对我来说十分亲切,他讲演的乡情对我来说十分熟悉,所以,听他的讲演是很好的享受。刘震云的讲演,像他的小说一样精彩,甚至比他的小说更精彩,现场多次响起热烈的掌声。是真的热烈,不是假的热烈。同在论坛嘉宾位置上、和刘震云邻座的著名投资人徐小平多次笑得前抑后合。晚上和刘震云一起吃饭时,我特意用乡音对他说:“你说得可真中!”也正是因为“可真中”,所以,虽然是炎炎夏日,虽然诸多工作缠身,我还是将他的这次讲演根据录音并参考现场速录整理出来,和朋友们分享。为保留刘震云讲演的原汁原味,我只做文字上的整理、所现人名的注释、段落的分层,不做其他任何语法及修辞订正。此稿未经刘震云本人审定。
后三十年,确实跟辉耀(注:此处指欧美同学会副会长、中国与全球化研究中心主任王辉耀)学长说的,77、78级现在进入政界或者是商界,各个行业都处在和将要处在最顶尖的位置,应该对中国后三十年的发展、后三百年的发展、后三千年的发展起到一些作用。
其实,我想他们想起到作用的话,非常简单,我们能不能首先从自己说话、办事、思维习惯往另外一个方向转一转?比如说,我们能不能别把简单的事变得那么复杂,而把复杂的事变得那么简单?我们这个民族不需要寻找真理,别人已经有的常识,我们能落实下来就行了。什么样的生活形态、什么样的社会形态,大家心里都明白,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往那个方向走呢?为什么我们要把这个事说得特别复杂?这里面有个人利益和集团利益。
还有一点,就是能不能不浪费?这个不浪费的话,我觉得首先不是从我们村里的人做起,而应该从这些顶尖的人做起。比如像今天晚上,在我们村,吃饭顶多吃个捞面。但是,我们想,从北京一直到乡,在各个酒店和食堂是什么人在吃饭?有权的和有钱的。对吃饭,我们绝对不反对,问题是最高档的菜,比如一桌饭几万块钱。你们吃了没有?基本上能吃10%就不错了,那剩下90%哪去了?如果我们跟另外一个民族是同样GDP的速度或者国民生产总值,那么,起码我们比别人落后了90%。这90%我们生产出来了,又被我们自己浪费掉了。
还有就是人才的浪费,是不是也能从顶尖做起?我看电视上的表彰会,都是大而化之、毫无用处的会,但是,排上所有领导都在那儿坐着。能不能一个人坐那儿,然后别人干点儿别的事?因为我是作者,是弱势群体,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我就向你们建言。
还有一个就是方向。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比中国人更社会,因为中国是个喜剧社会,那么,能不能这个喜剧社会稍微往正剧上走两厘米?中国最大的喜剧市场是《新闻联播》。领导讲话在念文件,下面的所有人也有这个文件,但是他们还在记。他们在记什么?我闹不懂。我觉得真喜剧。下面的人在蒙谁呢?是蒙看电视的我呢?还是蒙上面讲话的人呢?上面讲话的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难道是个傻子吗?难道你不认字吗?领导人的喜剧是,一见孩子就抱孩子,见到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的也叫老大娘,说:“你今年收入多少呀?你家里几口人呀?”这在国外是属于侵犯人家隐私。这被打听的人被问住了,于是,省长省委书记就着急啊,就说:“问你家几口人呢?”被打听的人想了想说:“六口。”省长省委书记就开始鼓掌。你鼓掌什么呀?是为查清了人家几口人而高兴吗?所以,对这种喜剧,我们中国的领导能不能少演一点?
还有就是写个信。这个事是从秦朝开始的,说要写我们村,肯定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河南省新乡市延津县老刘庄村刘震云”。人家其他的民族首先是“刘震云”,接着是“老刘庄村”,这个思维习惯是不一样的。
北京跟纽约、伦敦、悉尼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因为我是个作者,我在祖国各地走,我发现最大的差别不在城市而就在村里。你到欧洲去,到南韩,到日本,确实人家的农村是锦绣河山。我们是什么呢?实际情况是村庄被垃圾包围着,全是狼烟。我一路走下来,感受特别深。艾青写过一句好诗,就是“雪落在了中国的土地上”,当时是内忧外患的这么一个国家,白的雪落在了我们这个土地上。现在,我走了一圈,得出了一句话是:“祖国啊母亲,你为什么这么脏”?所以,我们未来三十年,能不能往这个角落里看一看?不再大而化之?
我有一个舅舅,他当了几十年的村支部书记,他一辈子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毛泽东,说毛泽东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那个时候你要找县长和乡长,他们是清醒的;我现在再去找,下午他们基本上都醉了。还有一个就是他特别佩服我们重庆的原领导,说那个地方唱红歌、那个地方打黑,一定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中央发了一条消息,这条消息让我舅舅崩溃了。小平学长,这都是中央的文件,你笑什么?(注:讲演到这里时,邻座的徐小平哈哈大笑,前抑后合)我舅舅他彻底崩溃了。他说,要有信用卡吧,我这里边最后一点信用,确实让它用光了,因为唱红歌的原来是贪污犯,说打黑的原来是杀人犯。
我觉得,像这种喜剧,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母亲,管我们母亲的人是谁,他让我们的母亲和我们母亲的儿女们,黄河边的儿女们,大连海边的儿女们,还有长江淮河边的儿女们,不要老给我们演喜剧了。几千年了,我们看够了,能不能正经给我们说句话。就好像你写一个文学作品,你拍一个电影,反馈过来的意见全是喜剧,都是大而无当的话,色彩有些灰暗,需要修改。什么叫灰暗?怎么修改?说点儿具体的。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我这是虽然身无分文,但是心忧天下。胡适先生也是我们北大的老同学了,他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民族总在提倡道德,而忽视了规则,这个民族一定是越来越堕落。一个民族不再提倡道路,而讲规则的话,这个民族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注:胡适原话为:“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我觉得,胡先生的水平差点儿都赶上我了。我的意思是,我身无分文,赤子之心,这是我仅仅能做的。我把我的赤子之心用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了,我就用在我虚构的作品里吧。我年底会有一个电影叫《温故1942》,请大家看一看,我们民族找到了生存的密籍,我们的民族是怎么顽强地活下来的。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谢谢!
注:在全部嘉宾讲演结束后,有听众提问,刘震云回答了其中的一个问题。考虑到这也是他讲演的一部分,所以,也特别整理下来。
提问者:各位好,我是城市规划师,叫李资(音)。我有一个问题比较具体,想问王振耀老师和刘震云老师,是关于农村的民主化和土地改革。我们看到,中国可以说是进入现代化,但是它沿袭农业大国的思维方式和方法,可能农村还是作为中国最核心的一个问题或者机遇。那么,我想请问两位老师,农村的民主化和农村土地改革带来农村未来年轻人的一个机遇,摆脱这种尴尬的境遇,各位老师有何建议和见解?
刘震云:说起农村问题我是专家,因为我从小就是在农村长大的。刚才这位朋友说到农村和民主,基于我、我父辈和祖辈的经验,民主从我们村开始绝对是本末倒置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对于历史的改变是从一个村开始的。如果号召从村里改变开始导致的结果,就是小平学长说的,会造反,这是中国历史证明过的。历来各个民族,包括东欧的剧变,包括美国、欧洲,民主是从上边开始的。民主一开始是少数人的事,送给了这个民族一个巨大的礼物,这个不能本末倒置。
还有一个是,我特别同意振耀(注:此处指北京师范大学公益研究院院长王振耀)学长说的,就是中国来不得剧变,现在变成多党制,中国会天下大乱,因为它没有别的更均衡的社会势力经营到现在。这个我由衷地不赞成。我觉得中国的出路,民主和自由,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政党不同意这两条。
我觉得刚才那位新华社的前记者说得特别对,到底改变人类历史的是什么?我们总觉得会是政治、会是社会,其实,真正改变人的是科技。比如蒸汽机,它极大改变了人的社会关系,由人的社会关系结构的根本改变,带来了社会的改变。比如电,比如手机,比如互联网,比如微博。这些东西对人类的改变,是其他所改变不了的。欧洲的民主是不是太过头了?什么脏话都有,但是,这是民主的开始。就“为什么你们开会都是老在发牢骚,能不能说点建设性的话”这句话,崔永元说,发牢骚就是建设性的话。这是崔永元自《有一说一》以来,做出的特别大的语言方面的贡献。
其实,真正的民主就是,我今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明天早上我吃得还不错。今天早上我没吃饭就赶到了欧美同学会,其实,我们在这说的所有话都是废话,它不起任何作用,但是,它已经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就是坐而论道。因为中国单有钱不行,单有知识也不行,这都是弱势群体。我们弱势群体在一块儿开一个会,但它的贡献我觉得已经有了,就是刚才振耀学长说的一句话我特别同意,他说,我们的民主绝对是有希望的。他寄托在八零后、九零后。我觉得这绝对是对的。最大的对是什么?八零后、九零后根本不看《新闻联播》。《新闻联播》的话我们听不懂,我们还关心它到底说的是什么。八零后、九零后连你说的是什么我都不听,我关注的是今天晚上跟谁吃饭、跟谁谈恋爱。我觉得,这就是对民主最大的贡献。
因为我们聚集在一起讨论的问题,都是前三十年、后三十年“中国往何处去”,我觉得,把“中国往何处去”寄托在我们这个讨论和我们这些人身上是没希望的。八零后、九零后考虑的是“我往何处去”,这是最大的区别。如果中国是13亿人,有13亿个“我往何处去”的想法,这个国家的繁荣和发展、民主和科学的前途,是光明而灿烂的。我对这个民族充满了信心,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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