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的高考05】那年七月，本无故事 - 北斗六星网

那年七月，本无故事，可我总想起那年麦熟时节，像电影一样，一直演到七月里。麦子熟时，二叔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看书写字，这一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三年。
　　
　　二叔在家可享福了，奶奶攒的鸡蛋全塞进他肚子里，连我这个家里唯一的延续香火的宝贝，也被摞在脖子后头。那天鸡咯咯叫，我跑去拾了一枚热乎乎的鸡蛋，给了奶奶，央求奶奶煮了，奶奶却说：“我给你烙张饼，那鸡蛋给你二叔补脑子呢……”我可不听这一套，哇哇大哭，找娘告状，娘就跟奶奶打架，嫌奶奶偏心眼儿，说一辈子不叫我到奶奶屋里去。奶奶大哭，我可不理，鸡蛋没吃着，我肚子里还窝着火呢……
　　
　　二叔却离不开我，他和我们队上的香香好，全靠我传信儿。我不去奶奶屋，二叔就把我找来，把鸡蛋偷分给我吃。一个鸡蛋有多大啊？还没咂摸出味儿来就没了。我一百个不乐意，可总归有鸡蛋吃了，和二叔也就不离不分，又磨在一起。
　　
　　转眼到了七月，屋里闷热难当，二叔光着膀子还看书，我赖在二叔屋里不走，半夜，奶奶端来一只碗，用布捂着，看我在，把碗放一边：“乖孙子，快找娘去，别搅你二叔，说话就到考的日子了呢……”我不走，奶奶连拉带扯，把我硬抱出屋，回头冲二叔叫：“老二，快……”说着，奶奶从兜里摸出一块糖，塞进我嘴里，等我挣扎着跑回屋，二叔嘴里满是鸡蛋黄，竟没给我留一点儿。
　　
　　我赌气上炕，把身子扭过一边，不理二叔。掏出嘴里的糖，放手里玩，不一会儿，两手粘乎乎的，我赶快填进嘴里，用舌头使劲舔手，可就是舔不干净。我喊二叔要纸擦，二叔不应。扭头一看，他没影儿了。我连忙爬起来，翻二叔的那些书本，在书里翻着一张小纸，上面有二叔的照片，咧着嘴傻笑，纸的上面正中间写着“准考证”三个字。我才不管什么证呢，你不给我吃鸡蛋，我把糖捂你嘴上，哼哼！
　　
　　一张小纸被我擦巴擦巴，揉成一团，顺手掖在褥子下，然后，自顾睡觉，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高考那天天刚亮，奶奶就做好饭，叫二叔起来吃，是过节才做的手擀面，碗里卧着俩荷包蛋，我沾光也喝了一碗，碗里意外竟有一个鸡蛋，我吃得那个香啊，扑噜噜不抬头，奶奶摸着我的头：“乖孙子，慢点，别烫着。唉，要不是这穷日子，怎么也不能苦了俺宝贝。二叔考完，那鸡蛋就让俺孙子可劲吃……”
　　
　　爷爷破例没下地，操持二叔收拾东西，嘱咐那些书啊本的，有用的都带上，别忘了。二叔就笑，都考试了，那些书本啥的让带么？二叔边说边装东西，突然大叫：“咦？准考证呢？”爷爷奶奶紧张起来：“慢慢找找，是不是压在哪个旮旯里了……”二叔东翻西翻，爷爷奶奶也帮着翻，翻了半天，汗顺着二叔的脖子往下淌：“我明明夹书里了，怎么找不到啊……”
　　
　　爷爷一屁股坐在炕上，脸蜡黄，又立马蹦起来，指着二叔的鼻子，一巴掌下去：“你小子跟我装蒜，你那点小算盘能瞒了人？横竖是为了香香那丫头。她不考，你也不考，你把准考证藏起来了是不是？今天不找拿出来，我打折你的腿……”二叔也急了眼：“你别冤枉好人行不行！……我不想考？这么大热天起五更睡半夜我熬个头啊……”二叔话没落地，人早没影了。
　　
　　爷爷在屋里跺着脚骂，奶奶撵出去：“二啊，回来啊……快找找……耽误不起啊……”我听到奶奶的恸哭……
　　
　　我目瞪口呆，胆颤心惊，不敢说准考证被我擦了手掖到褥子底下，生怕爷爷那一巴掌抡下来。等爷爷长吁短叹一回，走出屋去，我连忙掀开褥子，幸好，那团纸还在，我拿起来，飞奔到茅房，把那团纸扔在茅坑里，又找了根棍儿往里杵了杵，这回可没人知道是我祸害了那张纸了……
　　
　　二叔再没回来，香香也不见了。香香的娘来我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把窗户大门砸个稀巴烂。爷爷躲在一边抽闷烟，不吭声。等香香娘闹够，爷爷扑通跪在香香娘跟前儿：“妹子，我这老脸没地儿搁了，我百话没得一句说。明摆着，这俩要命的货一准是走了……你要不解气，你拿斧子朝我头上砸……从今往后，俺家没有这个二王八羔子，就算我死了，他也不能回来……”
　　
　　一年了，没二叔半点儿消息，奶奶一病不起，咽气时，一直叫“二啊……”。院中老人劝爷爷找找，爷爷死活不应，还是那话，这家从来没这丢人的畜牲……
　　
　　又过一年，爷爷也熬不下去，找奶奶去了。我忘不了爷爷去世时的情景：瞪圆双眼，大叫三声：“老二！老二！老二啊……”两行浊泪轻流……
　　
　　又过了十年，二叔和香香回来，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我参加高考在县城姑姑家住，高考结束才见到二叔。二叔满脸憔悴，香香也双鬓斑白，我无法想像他们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娘见我回来，笑嘻嘻地要我叫二叔二婶儿，说拿来老多好东西，带的那营养品，都是咱没见过的……
　　
　　站在二叔面前，我想叫一声，可我低头看着二叔一双鞋里露出的脚丫子，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如果那一年，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