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那一年,回到洛阳、回到长安路————
当我忽然面对着好似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归入静谧的五号街,我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陌生,也不敢翻阅心中曾经的故事。
很多年后,左小祖咒的一句歌词才让我知道应该如何对已经被拆掉的五号街诉说我的怀念————
对于这个世界,
你是一个麻烦。
对于我,
你就是整个世界。
每当我开始回忆五号街的时候,总是首先看到满眼的朦胧————无论是我的目光,还是我的脑海,与那条街、还有那段由于特殊历史造成的独特年代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浓浓的雾气————
走进雾气的时候,我总是置身于未明的清晨,看到几个被大人拉扯着走在街头的孩子,他们甚至边走边打着盹,和大人一起走在袅袅的朦胧之间————
雾气来自哪里————来自卖小笼包的铺子门口摞得很高的蒸笼里,来自油条豆浆的小摊上刚刚被顺手揭开的锅盖里,来自牛肉汤馆排队的人堆后面那口看不见的大锅里,来自堆满牛肉水煎包旁边那口盛满胡辣汤的馥郁粘稠里————当然,也来自穿着经典双白道蓝底运动裤的晨练老者与你擦身而过时头顶渗满汗珠的的白发里,也来自路边喝汤的工人师傅在大冷天的脸红耳热里————
这些五号街上虽然无甚稀奇却是琳琅满目的各色雾气,夹杂在晨曦初始还未及散尽的薄雾中,包裹着一对对的孩子和大人,走在这个睡眼惺忪的清晨里,准备开始新一天的长大与老去,准备迎接又一天的轮回与往遁。
走在这条街道上,孩子们是懵懂的,懵懂地看着五号街————这里是自己的一顿早餐,一条上学的必经之路,一片回家时打闹的乐园,一段可能会被“坏孩子”欺负的危险,一次与街头喝酒的爸爸和叔叔们邂逅的偶然,一堆儿被妈妈带着去准备改善生活的熟肉小山————
走在这条路上,大人们曾几何时也是懵懂的,懵懂地走在这个自己有些陌生的城市,走在这个自己最为熟悉的五号街上————曾几何时,他也象自己的孩子,也是在一片片的晨雾中,一边看着这里从一片庄稼地变成大烟囱林立的工厂和蕴着几分苏式风韵的家属楼,一边偶尔随着自己的父母逐渐稀少地回到传说中自己那片可能属于东北、江浙、两广或是其它地方的故乡。
工厂、技校、家里,这就是他们的全部————也许还可以加上五号街,因为这里有他们的第一次约会,第一场电影,第一次酒醉,第一次伤心,有他们上班后第一次和师傅们出来聚餐,有他们第一次和朋友红脸或者垂泪,有他们第一场初为人父时心头才豁然涌起的对自己父母的感动,有他们长大后偶然站立在这个城市举目四望、忽然发现几乎没有什么亲戚时才倍感珍惜的朋友、工友或者邻居————有了这一切,就会偶尔在这条街上、在这条让他感到熟悉和温暖的街道上和朋友、和自己、和恋人,谈谈这、谈谈那,渐渐地爱上这条街道,渐渐地在这里小心翼翼地安排和存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渐渐地喜欢没事就来到这里————时间久了,才会发现,如果走得远了、如果离开这里,甚至会有些许的不那么踏实————
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一帮先人长者扶子携幼来到这里————开天辟地、平地抠饼地另起炉灶,勤劳着自己的人生,延展着古老的城市,远离故土与老辈拉扯着自己的儿女,中与不中地方言着咱们的第二个故乡。
五号,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为了这些所有新来的人们,为了所有这些打算扎根的人们,平地而起,为一天三顿果腹解馋而生,为吃喝拉撒生活琐碎而荣————饭店林立,酒肆穿杂,扎啤与猜枚共海天一色,地摊与烧烤同比翼齐飞,别提什么阳春白雪,不论什么文化养生,无人喝彩什么字号传说,何人在意哪家正宗虚名。
电话响起,从回忆中暂时地回来,又看到自己题记处引的几句歌词,还是想让自己遁入到五号的清晨,遁入到那篇浓雾当中,亦或是藏匿在夜晚里同样被烧烤和赤膊渲染得足够朦胧分外迷离的朦胧当中,把着每一寸都记载着如许故事的五号街,未央无眠————
二、你也来了
也许是因为多了一些零花钱的原因,从高中开始,我们才逐渐开始更多地光顾五号。
那时候,同志们去的最多的地方,一是学校西侧武汉路从中州路到建设路的那一段————被我们称作北一;另一个就是学校东侧的五号。我家在学校往西的方向,再加上北一离学校很近————几乎可以说是“隔壁”,但是因为大部分同志的家都在学校往东的方向,所以去五号的次数反而更多一些————
这让我很苦恼————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同志们的爱好问题决定了五号的胜出。
那时候我把同志们大致的爱好归为四大类————电子游戏(街机)、台球(斯诺克)、录像(枪战与三级)、打牌(“对家儿”以及各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众的爱好,比如租书和喝酒。我对电子游戏和打牌没有什么感觉和兴趣————其实说白了就是手和小脑都比较笨,我既可以让一大把的游戏牌儿在半小时内用完,也可以让和我对家儿一伙的人脸可球“左”、然后忽然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这JB牌没法打了,回家回家这还打个蛋啊!”
————于是就只剩下台球和录像属于我。至于喝酒,那时候我还对啤酒的味道没有感觉————经常疑惑“怎么会有人喜欢喝这玩意儿?!”
以上这些玩意儿,北一(另一个街坊的道路)什么都没有,而五号什么都有,所以大家经常会选择五号这个地方————除了吃东西,顺道什么事儿都干了!
其实说吃东西,也都不象现在这么复杂,因为大家那时候好象都不觉得啤酒好喝————白酒更是除了好奇,基本连闻都不想闻(直到如今,我对除了牛二之外的白酒还是这种感觉)。
所以————五号除了象征性的代表一顿炒面、刀削或者砂锅之外(米线似乎男的都不爱吃)————主要包含着关于电子游戏、台球和录像的含义。
所以————既会经常出现在电子游戏厅被打劫和在台球厅打架的事情,也经常会出现在录像厅黑暗的角落里很“阴暗”地沉醉于一部“香艳”录像的好奇与惬意,以及老板换“片儿”时一开灯忽然发现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于是很痛苦地说“你也来了”时的那种尴尬,还有放眼一望发现“原来全班的男同志们都到齐了”时的那种心安理得(连老考年级第一的老段和平时我们一讨论色情就躲得远远的蝎子也来了?!)————
我已经记不清去哪里更多一些————是长霞砂锅面?是红星剧院对面的铁皮房子牛肉汤?是八路(西苑路)路口的炒面?还是中间的王记以及各种“记”的烧烤?是红星剧院往南那两家一家在路西一家在路东的胡辣汤?还是那些当时并不知道名号后来会不会是玉英、秦观或者贺记的米皮和凉面?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有些悲伤,因为对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里那些人们可以记住而且永存的玉渊潭、北海和各个大院,我们小时候那些原本可以成为人生符号与路标的东西,会十分轻易地消失在任何一届或者英明、或者昏庸的的规划里,会很容易地在任意一个如同“保护耕地”“破四旧”一样过两年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政策里。
好了不谈这些,还是抓紧时间回忆一下我们自己那些并不象北海公园那么牢靠的五号吧————
是的,我确实记不清以上那些东西哪家吃得最多,但是我可以确定地是我们都不吃米线————虽然后来又全都因为挂睐子、或者真媳妇而老老实实地坐在了米线摊儿上————
因为,当初我们对于米线这些东西带着一些关于“你说这玩意儿有啥好吃的”的鄙视,所以后来当我和一个哥们儿在海晓米线里邂逅的时候,都有些在录像厅换片儿时“你也来了”的尴尬,然后一看互相身边的媳妇儿,也就都在明白中理解万岁了————
我忽然觉得,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吃米线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几乎都没挂睐子、也就是没有“媳妇儿”————至少是没有“明目张胆”的媳妇儿。
上面这一句之所以加上破折号后面的那一句,是因为我在上高中的第一天就看见了我那个爱吃米线、爱去海晓的媳妇儿,但是我当时每次去长霞的时候,也不可能知道原来女的都喜欢去海晓啊————
说了上面一串的地方,每一个几乎都可以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个“传说”————哪怕是铁皮房子牛肉汤南侧那家饺子馆门外的一排熟肉和现拌(那时候连个字号都没记住)————但是有一个群落是例外的,就是红星剧院和胡辣汤中间的那些烧烤,因为我们对啤酒“开蒙”得比较晚,所以似乎没什么传说。
直到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我们才不约而同地忽然发现啤酒原来这么TM好喝————于是又一起“变节”、挥斥方遒地感慨于“怎么会有人不爱喝啤酒”,也奇怪起自己前几天关于“怎么会有人喜欢喝啤酒”的“差窍”。那时候开始,我们才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吃饭喝酒上,也才开始把驻足的时间从录像厅、台球厅和游戏厅、转移到这些除了王记至今也不太记得字号的烧烤门前(记住王记也不是因为他的味道有什么出众之处,就是记住了,没有原因)。
那时候我们喝啤酒很象开人代会————其实我也没有开过人代会,而且我估计人代会也绝对不会和我们有什么相似,但是我总觉得有一些“神似”的地方。
每次坐路边“开会”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尴尬地围坐在一溜线儿排开的三张桌子旁边————当然,如果仅仅是两张桌子的话我们会”尴尬度”会稍微轻一些————因为我们这么多人,占了两张、三张甚至四张桌子,却几乎没点什么菜————
我们的桌子非常“干净”,于是也不好意思在占用杯子,于是每个人手里握着一瓶啤酒————这种喝法其实很影响口感,因为啤酒从狭窄的瓶口往外走的时候,会拥挤成泡沫。
“没什么菜”的含义就是还有那么两三盘儿菜,可能是花生米、心里美,以及当时还挺火的海带丝————就那么适当地摆在每个人都能伸胳膊够着的位置上。
我每次回忆起来这些镜头,都很感谢那些老板————虽然这种“感谢”对于他们毫无意义、还不如当年我们多点人家一盘儿菜————
当时的我们都还处在一个关于上大学的梦想之中,但是我们每个人又都在初中毕业时经历过初中毕业以后关于走进大厂矿的职高或者技校的选择————而且在当时来看,这条路的尽头所包含的大厂工人的身份会生活得很舒服————
看看和我们一起坐在地摊上的那些工人师傅们,他们有的是刚下班,有的是一个车间或者分厂刚踢完了球(共产主义啊)还没有脱去统一的队服,或者围着一张桌子“摞”着好多的菜,或者是不停地要烧烤和涮牛肚————中间偶尔有人被扯着孩子赶来的大姐“呵斥”回家的,也有喝着酒忽然吵起架动起手的,但是都让我们觉得很平常、很幸福。
现在想想这些,由不得我不去想想那些曾经很美好、还组队踢球的老兄们如今都过得怎么样,又忽然发现现在关于上大学还是上技校哪个更好的话题似乎再一次值得被讨论了————
呵呵,我们的“英明”和“正确”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凡是美好的都不会长久。
直到高考完了————我们才终于放心地把无数个夜晚都分享在了五号、北一,然后就只剩下一些暑假和寒假,来这里再次地坐坐————
然后就是很多年也不曾哪怕是路过————
再然后,就是忽然之间,拆个蛋了————
写下“拆”字————我又开始重复着经常地埋怨————这片昨天还在拼命砸毁古庙的土地,今天又开始花费着几千万和几个亿在秃鹫争尸一般竞相追逐着哪怕是“西门庆故里”的名号,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忽然发现当年五号拆错了————
拆和拆错了都是别人和几年一变却永远正确的口号决定的————可是谁能还给我————我的五号。
三、涂涂他妈
涂涂他妈家住西工,所以她与五号的接触,一直推迟到94年她去五号南侧的工学院上学————虽然在91年的9月23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但是可惜所有的想法与念头都只敢躲在教室里滋生蔓延和蠢蠢欲动。大学之前,我只是幻想过真的和她一起去五号街————
写到这一句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许巍在唱————“我多想看到你,那曾经灿烂的笑容”————昨天在和涂涂视频的时候,我还真看到了她依然灿烂的笑容。
我和涂涂他妈是上了大学才开始写信的,当我们终于走出最初一些谨小慎微的束缚、开始谈到自己进入大学的生活的时候————不需要我的什么提示和引导,涂涂他妈果然象我们曾经的所有人一样喜欢上了五号。
按照那时候她信中谈到的喜好,我估计她每次会在八路(西苑路)的路口西侧,遇到那家炒面的诱惑————然后很可能吃完这个就饱了、于是很多次都是直走到这里,就回去了。
没有名字、反正就是“那家”炒面吧,五号的店铺对我来说大多数都是这样————除了长霞和王记,“铁皮房子”牛肉汤算是最能“指名道姓”了————虽然去那里喝汤的次数并不是很多。
“那家”炒面该怎么说呢————在见到许巍的《每一刻都是崭新》这个名字之后,我才想起应该用“每一根面条都是神奇的”来形容她。每次点完了炒面的感觉是胸中充满期待和表面若无其事的,每次伏在桌子上往嘴里扒拉面条的时候则是既想撒开“整”完、又不断提醒自己注意珍惜这个过程————灿烂的炒鸡蛋被消化在无数貌似还有些夹生、貌似还有些炒胡的面条里,搭配着随处可见、杂乱渲染的豆芽和偶尔闪现、写意点缀的菜叶,再配上一碗偶尔飘着两根豆芽的酸汤————当我每次想起自己当初面对和享受着她的场景,都觉得如果有人从背后观瞧的话,自己的姿势一定象是在惬意地做贼————
我估计涂涂他妈会不会坐在那里吃炒面的时候,也会偶尔担心自己是不是失了矜持,然后扶起一绺垂落的头发小心地四下一望,发现没人注意,然后继续————整!
第二个诱惑,应该就是二路(景华路)路口北侧路西的那一排米皮了。
我是从在五中上初中的那几年才开始接触米皮这东西的————那时候每次从景华路口往北一望,几条长龙蜿蜒逶迤,异常壮观————我甚至相信那些好象永远都在排队的人也和我一样,没有记住任何一家摊位的名字和字号。那些队伍的秩序都维持的很好,我相信后面排队的人一定是非常压抑和努力克制的————因为很多年后在莫家米皮我见到一个排了半天队终于轮到自己的壮汉,在老板问他要几碗之后,咬着牙思考了一下恶狠狠地说“十碗!”。
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平生第一回在康滇路市场南头和几个耐火厂的同学喝到发飘,飘着的我说了一句话————“初中三年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去五号买米皮的时候,忽然看见队伍最前面有一个同学、马上就要排到了————”
倒是涂涂他妈在后来帮我记住了玉英和秦冠两个字号,我也不知道这两家究竟在不在那些永远排着长队的摊位当中。
涂涂他妈的第三个诱惑,可能也是终极诱惑,就是海晓米线,这个让我真的没有一点儿感觉————后来我只是经常傻了吧唧、无所事事地陪着她坐在那里,环顾左右,赞不绝口,然后看看四下有没有熟人。
每次当我在五号街头绕过众多难以割舍的、“传说”级别的摊位,然后与她一起选择海晓米线、而且还能欣然前往————这让我觉得我对她是真心的。
在大学里,看着涂涂他妈的来信,我会想起自己过去在五号喝胡辣汤或者吃长霞砂锅面的时候,也曾经想过很多次,当年读高中的时候为什么不能邀请她一起去五号街吃点什么————虽然我会很不自然甚至很扭捏,但是也许她并不会觉得那会有多么不美好。
后来,还有很多次,我想起她曾说过有一段时间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母亲下班晚,让她每次坐车从涧西回到西工的家里时感到很孤独和难过,而且就在那一段已经很接近高考的日子里,她有一次因为考试考得很不好还自己偷偷哭了一场,让我觉得如果能让她哪怕不和我一个人、而是和我们大家一起去五号街走走的话,也许会好一些。
有时候,五号街会下一些雨,或是在长霞临街的桌子上,或是在某一家烧烤的大伞下面,我和谁谁谁会被困在那里,呆呆地坐着,看着面前的桌子被潲进来的雨水慢慢打湿,发呆地想想她会在干什么,趁着雨夜的遮蔽大胆地想象如果现在是和她在这棚子下面,生活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任谁评说都属于“臆想”的东西,但是我没想到,关于她的臆想,在经常不敢考虑未来的很多年里,一直走了下来,直到成为真实。
上了大学,写了信,于是我们开始“见面”————好像把高中的一切重新开始。
每次的假期,都是见面的机会,每次的见面,短暂而且难以愉快,每一次都在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也都在倒计时,等着假期结束那最终的分别。
有一年暑假当我和涂涂他妈在五号街的人流中再一次分别、要再一次面临一个学期的等待时,我双眼只能模糊地看到她,我朝着这条伴随着我长大的五号街里那依然如是的熙熙攘攘里望去————我觉得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某一个时间,我可以和她手拉着手,象父辈们那样走在五号街上置办年货。
我不知道有多少涧西的孩子在五号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是我想五号一定承载着很多人————承载着他们的稚嫩的爱情与初次的梦想。
四、五号的雨
五号虽然是个传说,但是跟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样,也是会下雨的————
虽然雨中的五号看上去会显得脏乱、甚至破败,但是就象在无数的阴晴圆缺和风云不测之后,人们还是会努力用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来把原本并不完美的一年四季说的永远美好,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觉得雨中的五号即使不太美丽,也毕竟是五号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
其实在最早独自面对五号的时候,我几乎天天都盼着下雨。
初中的三年里,每次从五中出来,就要和大部分往东的同学分道扬镳了————其实我很羡慕他们,因为往东去的方向,无论是二路(景华路)上海市场广州市场的热闹,还是八路(西苑路)的宁静与凉爽,都会让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有乐趣。而我要往谷水的方向骑行,二路上连绵不绝而且千篇一律的家属楼和职工宿舍楼已经让我觉得百无聊赖,一路(中州路)上的空旷枯燥和没有树荫更是让我觉得骑不到尽头。
所以,每次中午往西骑车回家的时候,我都会非常留恋五号————我每天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哪天中午可以不用回家、而能在五号自行解决午饭。
在那个还没有电话的年代,只有一种情况下我可以自行决定不回家,那就是下雨————而且还得是足够大的雨、以及早上出门时并没有下起来、以致于让我没带雨披、所以措手不及的突降“喜”雨————
每当那种“合格”的雨从天而降的时候,我都会坐在教室的窗户背后,在没有带雨披的“既成事实”中捶胸顿足地欢喜起来,构思着中午能去五号吃什么————
那时候我最爱去的地方,是红星剧院往南的两家胡辣汤————无所谓哪一家更胜一筹,也无所谓谁家人多人少,总之就是走到哪儿算哪儿————能够来到,就是幸福。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当你吃的时候,你觉得没有什么出奇的————因为你觉得这东西本来就应该做成这个样子。而当你后来去别处吃了很多次之后,才发现那种“本来就应该做成”的样子,其实并不是可以寻常遇到的。
五号的这两家胡辣汤就是如此————很多年来我都不觉得五号和工人文化宫后面的胡辣汤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地方,也不觉得会成为什么传说之类————因为我所有的胡辣汤几乎都是在这些地方喝的。
直到五号拆除、上海市场改造之后,我才发现————那个“本来就应该做成”的样子原来是那么难得,甚至根本再也寻不见————让人会为了曾经似乎唾手可得所以无甚留恋的她而忽然开始魂不守舍,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一小部分已经属于她的感觉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居无定所、四处漂泊————
这种感觉,说起来好象是谁在五号的街头把自己的初恋情人甩在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里,头也不回地离开、头也不回地相信————这个世界上象她(他)这样的人还不到处都是?
结果,几十年后站在五号街头另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中————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和她(他)一样,甚至连五号街都已经空空荡荡,象一件殉葬品,用自己了无一物的寂静街头,见证一场宛如那碗胡辣汤一般再也寻不到的爱情、宛如五号街一般再也找不回的恋人。
那碗胡辣汤就这样吸引着我最初那些不回家的雨天,后来————即使是没有下雨的日子,我们也会在回家的路上,扎住自行车,用兜里那些五毛或者一块的毛票,喝完胡辣汤再回家。
五毛是一碗胡辣汤,如果有一块的话,还能吃上牛肉馅的水煎包。
这是五号的雨天所能给我的最初记忆,而且很遗憾————初中的时候想法很简单、胃口也很冲动,经常是在胡辣汤那一家就抛开一切地把自己弄饱了,以致于往往不曾走入五号的深处————
在五号的雨里,我把最初的记忆几乎全部给了胡辣汤,虽然我后来确实不是很喜欢五号下雨。
不喜欢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脏,因为乱。
我几乎不太忍心去描述大部分时间里五号的雨景————本来就是一个工人下班的要道,马路虽然很宽、但是至少有三分之一多的部分已经成了在小摊儿里吃饭的人们“默认”着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其实我至今还庆幸当时路西的那半拉路面没有被侵占,不至于酿成什么事端。
雨中的五号,人们行色匆匆————心急火燎回家做饭的、脚赶步急买菜的、不知不觉边聊边走于是俩人并排挡路的、放了学追逐打闹碰翻篮子撞倒车子的、慢慢悠悠骑着自行车找地方吃饭的、吃完饭更加慢慢悠悠点根儿烟找车子开锁走人的————这所有的人,加上天上下雨带来的莫名慌乱,再加上脚下雨水和着尘土的泥泞,五号街怎堪让人多看上几眼?
再看周围————全是破旧的苏式老房子,他家窗棂歪斜的破窗户、他家脏兮兮的鸽子笼,那个楼黑黢黢的墙面、那个楼掉着角的房顶,那个破窗户里随风飘摆的破塑料布、那条旧楼道里从街上就能看到的蜂窝煤堆————这一切其实每天都存在着,但是只有当你在雨天看到她们,才会忽然觉得五号怎么在一夜之间变的如此的丑陋————
我们似乎都不太习惯于下雨的天气,所以在雨天里,吃饭的人也是无精打采、沉默不语,老板也是昏昏欲睡、目光呆滞————随便的一场雨,似乎一夜之间也把人们心里的那些烦恼和苦衷,象五号那些脏乱的角落一样翻了出来,湿漉漉地放在眼前,配上时而淅淅沥沥让你感觉悠长不尽、时而噼里啪啦让你感觉心烦意乱的声响,随着眼前更加纷乱的人们,煎熬在一伸出脚就会脚底是脏水、腿上带泥点的生活现实里————
雨天里,似乎只有那些从各个店铺里冒出来的白雾才会特别的显眼、特别的有生气,让你感觉到一切都还象各家店铺依然忙碌的后厨一样有序地进行着,提醒着我们晴天和雨天只是在正常的轮回,所以当你身在雨天的时候应该知道晴天正在向你走来。
雨夜里,似乎只有那些飘着酒味的地方,才会给五号带来一些更加别致的气息,烤串的烟雾似乎在雨天里更加撩拨每一个路人的神经,每一张小桌子前的人们似乎身上被潲进来的雨淋湿一点才会更加有喝酒的热烈,每一下入锅爆炒的“嗞啦”声似乎只有在雨夜才会传得更远,每一个在砂锅面馆里的寡酒独饮似乎只有在雨夜才会更有感觉,每一次伙计们难得的对饮愁肠似乎只有在淅沥的雨声里才更加情深意切————
五号的雨,落在人们的心里、落在拥挤的街头,落在那么狭窄的楼道里、落在已经破旧的房子上,落在风雨兼程三班倒的工人师傅身上、落在老太太一分一厘省出菜价的菜篮子里,落在孩子欢快的笑脸上、落在老板忧伤的屋檐下,落在觥筹交错的愁肠冷杯里,落在欢聚人群中的顾影自怜里————
五号的雨,打湿了妈妈们因为不知道该给孩子补点什么营养而皱着的眉头,浇透了孩子们手里那份考得不好不敢让爸爸看到的卷子,汇聚在父母们每天下了班还要赶紧回家做饭的汗水里,稀释在忽然因为点什么于是就鼻子一酸的眼泪里————
五号的雨,潜入每一个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失恋自己扛着、初恋有些紧张、大人有些疲惫、孩子有些慌张、房子非常拥挤、洗澡要去澡堂的夜里,让人们在雨声中沉沉睡去,伴着雨声,不知不觉地等待着明天的晴日,在年复一年与晴雨纷至当中等待着一次次幸福与悲伤交替而至,轮流着享受或者承受的故事————
五号的雨,如今我再也看不见你————
五、五号的雪
每当我想起五号的雪景,都会看见一位置办年货的父亲,在结冰的路面上笨重蹒跚地骑车————在家里等着他的,还会有一位坐在炉子旁边一手捧着热水取暖一手炸着肉片和小酥肉的母亲————
他们的手都是冻裂的,他们的笑容都是幸福的。他们能为阴霾天空下的街道和原本寒冷的厨房里,带去一种温暖,洋溢开一种安详。
我想————他们不仅仅是我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会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父亲和母亲————
每当记忆回到五号、站在一个虽然雪花落下但是谈不上诗情画意的雪地里,我的眼前总会浮现那个蹒跚骑行的中年人,他也许是我的爸爸,也许是随便另一个别人的爸爸,在雪地里艰难地骑着自行车,车后面带着笨重的年货,结了冰的路面甚至让车子的前轮一直在摇摇摆摆————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带着皮手套,他的耳朵冻得通红,鼻子尖上甚至挂着一滴快要结冰的清鼻涕。
他就这样带着小心翼翼的幸福,慢慢地在五号街上骑行————他的心里揣着一个带着有那么一点麻烦但总归还是喜庆的春节,盘算着初六中午的凉菜是否已经备齐,念叨着年前要和准备回老家的小倪和小黄先喝一顿————他的心思都没有在眼前这条让人难受的路上,因为他觉得置办年货的时节,能遇到一场雪是一种幸福。
他的车子后架上,带的也许是一坨已经冻成冰块的带鱼,也许是几根已经冻出窟窿的莲菜,还可能是一捆用草绳胡乱捆着的大葱,或者是一把已经没有多少绿叶的芹菜————
没错,你必须承认————这些代表着“年货”概念的东西是很丑陋的,你甚至很难想象这些被我们的父亲们排队“抢到”、却已经看不出模样的东西所承载和寄托的,竟然是那样一个代表着极致祥和与极端犒慰的春节。
其实,没有关系。只要这些东西回了家————回到一个无论是因为生着煤火所以有些暖和、或者冷的只好穿上棉坎肩儿还要缩着脖子捧着一杯热水的家里————然后再遇到一个和父亲一样勤劳的母亲,这些东西就会变了模样————
当初被冻烂的她们,会变成大年三十和初一的饺子馅、会变成让孩子们一边怕被烫着一边捏起来放进嘴里的小酥肉、会变成叔叔伯伯们来喝酒时因为炝汁儿而显得精美鲜亮的凉菜,还会变成客人走后让孩子依然垂涎争抢的香肠片儿和花生米————
就是这样————
父亲的自行车上,那些年货是冻坏和丑陋的,但是因为前面的家和家里的母亲,她们就会变成那沉甸甸的幸福。
冬天的五号街上,那些日子是寒冷和萧索的,但是因为无数的人和人们的勤劳,她们就会代表着甜蜜蜜的温暖。
很多年后,当我在大学的寒假回到五号,那时的年货已经没有那么多的难度,那时的春节也没有了那么最初的单纯和隆重。我可以再次地、有点象一位客人那样站在一旁,打量着五号、打量着每一个从长霞砂锅面或者胡辣汤的摊位里走出来的人们————
我必须承认,当自己第一次在久别重逢中站立在五号街头,我很想与每一个和我一样从那些小摊儿里走出来的人打声招呼,和五号街打一声招呼————
那个时候,我怀着一颗不再被高考和升学纠缠的心,面对着一碗不再会因为考试而变味的胡辣汤,脑海里闪动着曾经被冻得直吸溜鼻子的父亲和来回搓着手的母亲,总会觉得————五号的雪,是涧西最美的雪景。
你也许会说西苑路那两排翘立梧桐之下的雪景更加静雅空幽,你也许会说厂门口那些广场的雪景会更加壮丽肃穆,你也许会说植物园里那一小片亭台楼榭之中的雪景更加别致灵巧,你也许会说中州路两旁的翠翠松柏映衬之下的雪景更加素淡清秀————
但是就象所有年轻美丽的姑娘如何打扮、都比不上一位老母亲穿上唐装花袄、在白发深处别上一枚簪子之后所能带来的喜庆与祥和一样,我觉得五号的雪景里,是那么实实在在的幸福,是那么沁入心肺的温暖————
其实,我不是一个在观看摄影作品时更较注重所谓内涵与深意的人————我只会在意她最直接的视觉效果。但是,在面对五号的时候,我又怎能觉得她是一个单纯的视觉作品呢————浸淫的时间太长,包含的东西太多,让我如何又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呢。比如你一见钟情的恋人,你又怎能极为“客观”地评说她的笑脸是否真的美丽、然后去证明或者辩驳“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句话呢?
也许吧————最快的感觉,还有最长久的感觉,都是命里注定所以只能由她而去的感觉————
其实,即使不掺杂任何的感情、单说五号的雪景,也是很美的————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认同五号的雪景宛如一位镌刻着生活的母亲忽然穿袄戴簪所给人带来的巨大魅力,但是更多的人们看到五号的雪景时,至少会有一种类似于“这货真打扮一下还真能看”的感慨————
所有横七竖八的店铺和地摊、所有各式各样的烟囱和房顶、所有带着破败的家属楼或者有点姿色的银行,所有有点邪恶的录像厅或者貌似安静的台球厅,所有这些你再也熟悉不过的林林总总与吵吵闹闹,忽然之间被一场戴着厚重与绵软的“白色”铺陈覆盖,忽然被一种带着静谧的寒冷凝固冷却,那种感觉是多多少少有些神奇的。
那么多的混沌与杂色,因为银装的素裹,忽然之间被一大片的白茫茫带来一点单纯与内敛,会让你忽然发现原来红星剧院也有点儿苏式建筑的味道————
那么多的喧闹与音籁,因为雪花的飘落,忽然之间因为其实谁也没有听见的“簌簌”之声,会让你忽然觉得自己平日里喝胡辣汤的小摊儿原来也可以如此有气质地存在————
那么多的店铺与叫卖,因为白色的街景,忽然之间让你觉得在那些平日里音质很差的音箱里,原来也可以放出一种音乐让人走在这条街道时心里涌出一点情调————
五号街的雪景是不是最美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但是站在这里你一定会感到,世界上最大的奇观不是给你一个你从来没见到的场面————而是让这条你已经熟悉得不可能再有一点新鲜感的五号街、让这条起早贪黑都只代表忙碌喧闹和熙攘市井的五号街、让这条经年累月都只属于柴米油盐和吃喝拉撒的五号街————忽然在一场大雪纷飞中让你认不出来,让你忽然之间有一种非常忠于自己的冲动————想在这条“老杂”的五号街,去谈一场也不乏小资的恋爱。
其实,美与不美似乎也不再重要————因为每当我看到别处的雪景,总会觉得在五号能遇到雪景,真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幸福————
站在这条从工厂延伸而出然后通往万家灯火的马路上,虽然还有那么多占道的地摊儿让马路那么拥挤,虽然还有那么多打闹的孩子让你随时要注意躲闪,但是你会在察觉不出什么明显变化的同时,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一种快要过年的气息。
站在这条完全可以算是一片大食堂或者一片菜市场的马路上,你能从饭店老板收钱的脸上看到过年的临近,你能从收碗的伙计眼里看到回家的憧憬,你能从老人在雪地里蹒跚的脚步中看到团圆的快慰,你能从孩子们兴奋地步伐里看到快要临近的寒假。
在五号街接近一路(中州路)的部分,平时显得安静而有序————相比于红星剧院附近以及南侧的熙攘喧闹与炊烟连绵,每当走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一种静谧的感觉————
但是到了冬天,这里无疑是最为繁忙的,因为这里是超市、副食店和土杂店,这里是菜市场,这里是农民兄弟撂地摆摊的自家出产。这里有每一个下班路上顺路就可以置办的年货,这里有过年时才会更多用到的香肠木耳腐竹甚至散酒和变蛋。
又快要过年了,坐在五号随便一个曾经熟悉的饭“馆”里,走过每一个充满着老太太和阿姨们讨价还价的店铺前,经过一对对正在讨论大年初二回娘家时带什么酒的夫妇身旁,穿过一个个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但还没有公布成绩的孩子们身边,我会感觉能够看见自己从地摊战斗的岁月到置办年货的成熟、从自己的父母挑肥拣瘦的菜市场到未来的孩子嬉笑玩乐的街道————当然,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涂涂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五号就消失了————
又快要过年了,在那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的感觉伴随着瑞雪潦潦飘落与点缀之间,看着年跟儿临近、于是已经纷纷打算歇业的店铺,我总会希望再次看到那些喝酒的人们————他们就坐在一家正在打烊的烩面馆里,忘记着平日里非常紧张的正午时光,无视着身边把桌凳摞起明显要打扫卫生回家过年的老板和伙计,带着一点点面红耳赤和烟雾缭绕,也带着一点点因为过年所以大家都会理解的随意和感慨,“穿越”地追溯着过去一年里的琐碎与是非,说着过去一年里可能没有说透的某一句话,然后在对着老板和伙计的一点歉意中,夹着年货和手套,带着对家里父母的问候,或者约好大年初几一起喝酒,或者为回老家过年的工友道别着一路顺风————其实从他们很多人的脸上,我能够有些“冒失”地感觉到————虽然他们都是天天见面的伙计和同事,但是在这个春节将至的雪天里骑上车子分道扬镳的一瞬间,一定还会因为相处的年份和酒精的催化让眼圈有点发潮,一定还会默念道“老张这人其实真不错————”
五号的雪其实还是五号的雨,不过是冬天和快过年时的雨,她们是那种铺天盖地抑或大爱无边的天然之水,落进五号的街道深处,融进那些无尽的人间之水————她们会是因为炎热而起的汗水或者因为冰冷而起的泪水,她们会是因为畅快而来的汗水或者因为伤心而至的泪水,她们会是因为儿女而浸泡岁月的汗水或者因为父母而翩然骤至的泪水,她们还是会我们为了能再次回到五号而在旅途上奔波的汗水,或者因为忽然再也看不到五号时心里当时并没有涌起的泪水————
五号的雨并不是美好的,但她是生活中必须要去经历的。
五号的雪是那么的美好,但她是生命中必须耐心等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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